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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商帮大战1

1. 蒙元亨要用釜底抽薪的办法端了文善达的老巢

两天过去,蒙元亨仍未回家。所有人四处寻找,却没有一点消息。岳江南、苏定河、罗兵兄妹,还有周琪,都聚在蒙家宅子里,一个个忧心忡忡。

蒙佩文急得哭出声来:“我哥究竟去哪儿了?”

苏定河担忧地说:“那天在街上,有人看到蒙掌柜被两个人拉走了。”

蒙佩文又问:“是不是绑架?”

“不像呀。”苏定河摇头说,“据说那两人与蒙掌柜说说笑笑,像是老朋友的模样。”

罗世英也是焦急万分:“这事不能再拖,得赶紧报官。”

岳江南点头说:“若今晚还没消息,咱们就去报官。”

这时叩门声响起,大伙先是一愣,接着赶紧跑出去。罗世英第一个跑到门口,打开门却见文知雪站在外头。文知雪顾不上打招呼,直接问道:“听说蒙大哥不见了?”

蒙佩文说:“是呀,我们找了他两天了。”

文知雪追问:“他会去哪儿?”

蒙佩文说:“出门时,我哥说是去见苏乐西。后来我又问了苏先生,他也说没见着人。”

周琪站出来,质问道:“是不是你们文家的人把蒙大哥绑走了?”

文知雪忙解释道:“怎么会呢!那晚我与苏先生一直等在酒馆,蒙大哥始终没现身。”

岳江南摇着折扇,问道:“文小姐宅心仁厚,自然不会做出这等事。不过,会不会文家其他人知道你约了元亨,趁机在酒馆外下手?”

文知雪自认文家有愧于周琪,不会与小姑娘计较,但对岳江南,她素无好感,立刻反唇相讥:“别什么脏水都往文家泼。我还听说前几日你与蒙大哥吵过一架,是不是你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岳江南涨红着脸,没再说话。文知雪缓和了一下口气,说:“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咱们都担心蒙大哥,得一起想法子。”

“不必了。”蒙佩文说道,“我哥的事我们自然会想办法,不劳文小姐费心。”

蒙佩文素来个性温婉,说话办事尽量顺着别人,今日下逐客令,一来是想起文家陷害父亲气愤难消,再者见岳江南被人言语相讥,也想替岳大哥出口气。

“佩文妹妹……”文知雪正想解释,却被罗世英打断:“文小姐,佩文姑娘已经发了话,我看你还是走吧。”

文知雪担忧蒙元亨本就心烦意乱,见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自己更是来气。她瞟了罗世英一眼冷声道:“我当是谁呢!一个跑江湖的混混,见钱眼开,有奶便是娘,你当然不会关心蒙大哥。”说起来罗世英能认识蒙元亨,还是通过文知雪。当初她为了救蒙元亨,掏银子请罗家兄妹出手。蒙佩文说自己几句也就罢了,连罗世英也跳出来,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见妹妹被人轻蔑,罗兵跳了出来,怒道:“有几个臭钱就不得了!没错,当初老子收了你的钱,可那不是白收。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两不相欠,连这点道理也不懂,还装什么大家闺秀。有奶就是娘?哼,我看是你娘小时候没把奶给你喂饱,这会儿出来丢人现眼。”

文知雪长在高门府邸,平素没同罗兵这种大老粗打过交道。她鄙夷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罗兵火冒三丈:“你说谁呢!”

“别吵了!”巷口传来洪亮的声音,众人一眼望去,正是蒙元亨。只见他衣着整洁,步履稳健,只是眼眶有些泛红。

罗世英几步冲上前,捶打着蒙元亨:“你去哪儿了?把我们都急死了!”

蒙元亨笑着说:“一个人待在家里闷得慌,出去转悠了一圈。”

罗世英越打越使劲:“瞎转悠什么!也不说一声!”

蒙元亨抬起胳膊挡住罗世英:“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

文知雪也跑上前,关切问道:“你上哪儿转悠去了?”

蒙元亨表情有些尴尬:“去了西安府一趟。”

岳江南说:“没事就好。走,咱们进屋吧。”

一行人朝屋里走去,没人搭理文知雪,任她立在原地。蒙元亨走出几步后,心终究软下来,转头对文知雪说:“你回吧。”

文知雪露出苦涩的笑容:“你没事,我就放心了。”顿了顿,她又说:“蒙大哥,我们就不能好好谈一次吗?”

蒙元亨重新硬起心肠,说:“该说的话信中都说了,今后你也不必来了。”

文知雪的眼泪夺眶而出。蒙元亨心头一颤,拳头不自觉捏紧,他强忍住,转身进了宅子。

回到家中,所有人都拉着蒙元亨嘘寒问暖。罗兵与苏定河嚷嚷着喝酒庆祝,蒙佩文与罗世英还一起下厨,为大伙做了一桌菜。

闹腾了一阵,众人逐渐散去,只有岳江南留了下来。岳江南本就喝酒上脸,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是满面通红。蒙佩文递上茶,还不忘叮嘱:“今晚你们可不许再吵。”

蒙元亨与岳江南都笑着说:“你放心吧。”

待蒙佩文退出后,岳江南问:“这几天上哪儿去了?”

蒙元亨抿了一口茶说:“我不说了吗,去西安府。”

“真话?”岳江南又问。

“当然。”蒙元亨心想,自己随便撒个谎,能糊弄其他人,却骗不了岳江南。不过与年遐龄早有约定,这两日的事绝说不得。

“好吧,不提这事了。前几日的事,你听说了吧。”岳江南习惯性地摇起折扇。

蒙元亨说:“你是说朋来酒家的事吧。”

岳江南摇着头,尴尬地笑着说:“让你见笑了。”他收起折扇,接着说:“不过笑归笑,你还得帮我呀。”

“怎么帮?”蒙元亨问。

岳江南说:“文善达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把咱们赶尽杀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能和他硬拼到底了。主将之位,自然非你莫属。”

蒙元亨盯着岳江南,隔了一会儿又竖起大拇指说:“岳兄,高人呀!”

岳江南苦笑道:“什么高人?当初悔不听你之言,如今你也高抬贵手,别再挤对我了。”

“绝无不敬之意,而是肺腑之言。”蒙元亨说,“三国时曹操与袁绍大战于官渡,战前袁绍的谋士田丰曾苦苦相劝,认为此战凶多吉少。袁绍不听,还给田丰戴上刑具,关押起来。后来,袁绍果然大败。狱中的人祝贺田丰,认为他料敌先机,必获重用,田丰却哀叹自己死期将至。田丰说,袁绍外貌宽厚而内心猜忌,如果他因胜利而高兴,或许能赦免我;现在因战败而愤恨,内心的猜忌将会发作,我没有活命的希望了。果不其然,袁绍败逃途中下令杀了田丰。”

蒙元亨又说:“当初我反对与文善达讲和,如今你碰了钉子,却没有猜忌之心,这不是高人是什么。”

岳江南哈哈大笑:“在朋来酒家,文善达说生子当如孙仲谋,如今你又说我比袁绍强。”

蒙元亨说:“你知道我与文家的新仇旧恨,与文善达斗,我义不容辞。”

岳江南抓住蒙元亨的手,激动地说:“听这口气,你已成竹在胸?”

蒙元亨说:“胸有成竹谈不上,不过这些日子脑筋没闲过,一直在思索对策。”

“快说!”岳江南坐直了身子。

蒙元亨抖了抖衣袖,说:“人家下了战书,咱们已是避无可避。但大可不必坐等文善达攻上门来,不妨主动出击。”

岳江南点头说:“这个我也想过,越是敌强我弱,越应以攻为守。刚才你聊到三国,诸葛亮明知国力疲敝,仍要六出祁山,用的就是这一招。不过,从哪儿攻起呢?”

“打蛇打七寸。要攻,就往文善达最痛的地方攻。”蒙元亨语气异常坚定。

“说仔细些。”岳江南追问。

蒙元亨说:“棉布生意就是文善达的七寸。多年来,他用‘驻中间,拴两头’的策略,让关中的棉农、西去的商队乃至江南徽商的织机,通通为自己所用,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岳江南有感而发,“棉布生意就靠三样东西:棉花、织机与商路。文善达在关中采购棉花,又把持着西去的商路,三者有其二,徽商虽然掌握了织机,却始终逊色一筹。”

蒙元亨说:“如今形势不同了,咱们走通了漠西蒙古的商路。当然,漠北与漠南蒙古还是文盛合的地盘。大致说来,文善达有棉花,徽商有织机,商路各占一半,算得上势均力敌。”

蒙元亨又说:“文善达已经放出话,会不惜一切染指漠西蒙古商路。若咱们一味死守,未免太被动。来而不往非礼也,索性放马过去,端掉他的地盘。”

“夺他的地盘?”岳江南若有所思,“漠南与漠北蒙古的生意,文盛合经营多年,要端掉可不容易。”

蒙元亨微笑道:“文善达的地盘可不止这些。”

岳江南有些诧异:“莫非要在棉花上打主意?”

“没错!”蒙元亨兴奋地说,“就在泾阳和文家抢购棉花。”

岳江南说:“泾阳一带盛产棉花,也是山陕商帮老巢,文善达在此苦心经营几十年。若在此地动手,那可真是直捣黄龙。”

蒙元亨说:“是一着险棋,可一旦成功,立刻就能扭转乾坤。到那时,关中的棉花与江南的织机都在咱们手中。”

岳江南沉默了一阵,才缓缓说道:“山陕商帮把持棉布商路上百年,当初我寻思着,真能从中分出一块来,打破一家独霸之格局,已然很了不起。但照你所说,可不是分一杯羹,而是整碗全抢过来,这不是打七寸,简直是挖了文善达的命根子。”

蒙元亨盯着岳江南问:“你敢干吗?”

岳江南将折扇放到桌上,起身说道:“干!文善达不是要拼个鱼死网破吗?就让他看看,究竟哪条鱼先死,谁家的网先破。若有一天,咱们坐上了泾阳商界头把交椅,那也是被文善达逼的。”

岳江南在房间内踱着步,脑中不停地思考着:“这将是商帮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仗,得好好谋划。据我所知,关中棉农大多认文盛合的招牌,愿意把自家棉花卖给文盛合。咱们想挤进去,未必容易。”

蒙元亨说:“棉农们是认文盛合的牌子,但更认银子。若商号出价相仿,他们自然是愿意卖给文盛合。一旦有人提价收购,局面立刻不同。因此,舍得砸银子是第一条。”

“这是自然,但光靠银子也不成。”岳江南说。

蒙元亨将思考已久的计划和盘托出,从如何抬高棉价,到租用仓库存储,直至未来的水陆运输,怎样将收购的棉花运往江南,可谓面面俱到。岳江南仔细听着,不时插话。

两人商量到深夜,已把大致方案敲定,岳江南伸了个懒腰,又拍着蒙元亨的肩膀称赞道:“元亨,你经商不过一年多,算盘却拨得比谁都精。”

蒙元亨抿了一口茶说:“过奖了。”

“这可不是乱说,你当真天赋异禀,是商场奇才。”岳江南说,“开辟商路时让我在泾阳做幌子,自己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比盛宇峰提早几个月抵达蒙古。这一回又玩起釜底抽薪,文善达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有人要端掉他的老巢。”

蒙元亨笑道:“我之前爱看兵书,如今只不过把这些东西都套用过来了。”

岳江南也笑起来:“天下太平,兵书读得再好也不能驰骋疆场,倒是在商场上,大有用武之地。”

蒙元亨脸上掠过一丝怅然:“若真能天下太平,学非所用倒无妨。”

岳江南又坐回椅子上:“元亨,接下来又要与文家生死相搏了,那位对你情深意浓的文大小姐,该怎么办?”

蒙元亨皱着眉说:“我给她去过书信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糊弄谁呢!”岳江南笑道,“今天的事大伙都看见了,人家对你一往情深,你对她也是余情未了。”

蒙元亨说:“我不会因为儿女私情耽误正事。”

“别误会。”岳江南说,“我说这番话,只是出于朋友之间的关心。若是两人注定有缘无分,不妨早做了断,这样对你对她都好。”

“我明白。”蒙元亨说道。

2. 大婚之日,新娘自个掀起了盖头,质问新郎官

马车从巷头到巷尾,排得井然有序。巷口的树上系着红绸带,涌动的人群比肩继踵。放铳,放炮仗,大红灯笼开路,沿途一路吹吹打打。

到得吉时,宾客纷纷从席棚下进入堂屋观礼。新娘已下了马车,被迎进屋里,于是便有人起哄地喊道:“新郎官呢?新郎官!”

新郎官蒙元亨被一伙人推了出来,宝蓝贡缎架袍,玄色马褂,脚踏粉底皂靴,头上一顶硬胎缎帽,帽檐正中镶一块碧玉。新剃的头,越显得精神。

又是一番热闹,婚礼开始了。

“一拜天地。”

蒙元亨转过身来,新娘罗世英也在丫鬟们的搀扶下转过身子,同时跪拜,行了第一轮礼。

“二拜君亲。”

一般婚礼都是二拜高堂,但新人的高堂要么离世,要么不在泾阳,便改了一下。蒙元亨与罗世英又是跪地三叩拜。

“夫妻交拜。”

成亲了,这就要成亲了,蒙元亨在心里念叨着。成亲是大事,不过蒙元亨却是快刀斩乱麻,从提亲到婚礼,中间不过一个月时间。罗世英披着盖头,但能瞥见她嘴角的微笑。两人这次倒没跪,半躬身子,两头相接,算是行了礼。

“礼成,送新娘入洞房。”

蒙元亨也要随行,他向后一转身,朝在场的众人道了谢,再牵着罗世英手中的同心结出了大厅,走向后院。

有好事者跟在后面,嚷嚷道:“走喽,闹洞房喽。”

闹洞房之风由来已久,无论长辈、平辈、小辈,聚在新房中,祝贺新人,戏闹异常,多无禁忌,有“三日无大小,闹喜闹喜,越闹越喜”之说。蒙元亨最怕这个,早早安排了人挡驾。岳江南把起哄者拦住:“元亨把新娘子送进洞房,立马还要回来陪咱们喝酒。你们这一闹,不知要闹到啥时候,耽误了大伙喝酒可不成。”

“来,今日不醉不归,请诸位入席吧。”岳江南招呼着宾客。为了这场婚礼,他真没少操心。蒙元亨不喜欢热闹铺张,罗世英也觉得两人情投意合最重要,其他都是虚礼。岳江南却不答应,说广诚德泾阳分号的掌柜成婚,怎么着也要大操大办一下,否则他这个东家没脸面。

不一会儿工夫,蒙元亨回到院内,岳江南笑着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今天是什么日子,元亨岂会躲酒!再说以他的酒量,用得着躲你们!”

院内一阵欢笑,蒙元亨端着酒杯,挨桌敬过去。见有新郎官撑住场面,岳江南退到一边,亲自过问起搭戏台的事。岳江南专程从京城请来名角,要在泾阳唱三日大戏。

有人欢笑有人愁,蒙家宅子内欢天喜地,文家大院文知雪的房内却是一片凄清。文知雪把自己锁在房里,并吩咐下去,谁也不准进来。

屋外响起脚步声,门被推开。盛宇峰一进门就喊道:“知雪妹妹。”

文知雪并没搭理,只是把丫鬟训了一通:“我不是说过,不让任何人进来吗?”

丫鬟一个劲地赔罪:“小姐,我们拦了,但盛东家执意要进来。”

盛宇峰解释道:“是我硬闯进来的,别怪她们。”

文知雪让丫鬟退下,接着对盛宇峰说:“有什么事吗?”

盛宇峰笑笑说:“没什么事,就想来看看你,你还好吧?”

文知雪面无表情道:“我有什么不好的?天又没塌,地也没陷,外头风和日丽,我好得很。”

“既如此,何苦把自己锁在屋里,还不让别人进来。”

“这不关你的事。”文知雪说。

盛宇峰犹豫了一阵,说:“蒙元亨今日成婚,你知道了吧。”

文知雪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结婚与我何干。”

“我是替你不值呀!你屡次三番搭救,他却恩将仇报。当初听说蒙元亨在蒙古遇险,你茶饭不思,几乎脱了人形。可他呢,正在草原上风流快活。据说他老婆就在商队里,两人一路早勾搭上了。还有人传,他们孩子都怀上了,急着结婚就为了遮羞。”

“别说了!”文知雪吼起来。

盛宇峰还想说什么,文知雪却下了逐客令:“我闭门谢客,只因身体不适,跟谁要结婚没关系。好了,你出去吧,我想休息了。”

盛宇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临出门时,他又回头说:“知雪妹妹,小心自个的身子骨。为那种人怄气,不值当。”

门被掩上,文知雪继续呆坐在屋里。又过了半个时辰,房门再次被推开。“我不是说过,别让人……”文知雪正要冒火,回头却看见了父亲文善达。

文知雪站起身,文善达却挥手示意她坐下。文善达搬过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父女俩四目相望,半晌也没有说话。

文知雪打破沉默,问:“爹,有什么事吗?”

文善达和蔼地说:“我没什么事,就想来看看你。”

文知雪苦笑了一下:“看我做什么?”

文善达叹了口气道:“蒙元亨今日成婚,你想必知道了。你对他情深义重,所有人都知道。此时此刻,我不来看看你,怎么放得下心?”

文知雪眼眶湿润,却又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来。隔了一会儿,她用平静的语气说:“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文善达轻咳起来,抿了一口茶才止住,接着说:“爹也年轻过,知道情为何物。爱上一个人,岂是能轻易放下的。”

“他已是别人的新郎,放不下又能如何。”文知雪难过地说。

文善达起身踱到文知雪身旁,拍着女儿的肩膀:“是爹对不起你。”

“爹,这不干你的事。”文知雪抬头望着父亲。

“怎么不干我的事。你与蒙元亨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若不是我一念之差,让蒙顺含冤发配,今日的新娘就会是你。是我误了你的终身大事呀。”多年来,文善达在外是叱咤风云的财神爷,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严父。今日,还是他第一次向自己的女儿认错。

文善达接着说:“当初我也犹豫不决,但一想到文盛合的生意,想到文家几代人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业,不得不壮士断腕,牺牲了蒙顺。我糊涂啊!什么都想到了,却忘记了你!文家的家业或许保住了,但你的意中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文善达坐回椅子上,摇头说道,“若能从头来过,我一定不会那样做。如今我什么都想通了,同自己的女儿比起来,什么荣华富贵、万贯家财,简直不值一提。”

“爹,你别说了。”文知雪哽咽地说。

文善达叹道:“好,我不说了。”顿了顿,他又说:“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没用,世上哪有后悔药可吃。但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我没事。”文知雪强颜欢笑道,“爹,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的。”

文善达苦笑道:“看着你这样子,我只会更担心。说实话,当初听说蒙元亨在蒙古回不来,你茶饭不思,爹爹心里是着急,却没现在这般急。”

文善达接着说:“我还不知道你,外面看着温柔似水,心里却硬气得很。我跟丫鬟打听过了,你一个人坐在屋里,既不说话,也不发脾气,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有。爹明白,你这是伤到心里头去了,泪水在往心里流。”

文善达又说:“想哭就哭出来吧,憋着难受。你对爹有什么怨言,全说出来吧。但你得照顾好自个,别生闷气伤着身子。还是那句话,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爹不光没法活了,到了阴曹地府更没脸见你娘。”

“爹!”文知雪一下投进父亲的怀抱,眼泪再也忍不住。

文善达拍着女儿安慰道:“哭吧,把心里的委屈都哭出来。若有什么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

文知雪已是泪流满面:“是我的错,不怨爹。我就不该喜欢上蒙元亨。”

蒙家宅子内的喧腾告一段落,宾客们都拥去戏台听曲。蒙元亨被灌了好多酒,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洞房。昏暗的洞房内,绣花绸缎被面上铺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早生贵子”之意。他抽出用红纸裹着的筷子,踌躇了一下。最终,他鼓起勇气,将筷子伸向盖头帕,眼看就要挑起帕子,手却不自觉抖起来。

盖头帕被掀了起来,一阵粉香扑鼻而来,蒙元亨拿筷子的手却还悬在半空。原来,是罗世英自己掀起了盖头。蒙元亨的心怦怦地跳动,罗世英问:“你是不是不想娶我?为何捏双筷子手也会抖?”

蒙元亨愣了一下,说:“不是,我就是太紧张。”

罗世英又问:“你这手连剑都能握住,为何拿筷子倒紧张了?”

蒙元亨尴尬道:“我也不知为什么。”

罗世英追问:“假若盖头下的人不是我,而是文知雪,你这手还会抖吗?”

蒙元亨的心跳得更厉害:“胡说什么呢!”

“我可没胡说。”罗世英把盖头帕撂到一边,“你一直喜欢文知雪,从头到尾都没变过。”

蒙元亨涨红着脸,一时说不出话来。罗世英接着说:“你同我成亲也是为了文知雪,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对你死心。”

“我……我……其实……”蒙元亨结结巴巴,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什么你!平日里那个威风凛凛的蒙元亨到哪儿去了,怎么一说到这事就像个包。”罗世英话不饶人,眼光更是咄咄相逼。

被罗世英这么一激,蒙元亨倒也露出真性情:“你说得没错,我是喜欢过文知雪。”

“但是,”蒙元亨又说,“既然与你成婚,我就会一心一意待你,心里不再有其他人。”

“敢作敢当,倒也是条汉子。”罗世英缓和了语气,“你认识文知雪在先,喜欢她也没什么。但有一件事,今日得说清楚。”

“何事?”蒙元亨问。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蒙元亨有些窘迫:“为何如此问?”

“我虽喜欢你,但也懂得捆绑不成夫妻的道理,两个人在一起得彼此情投意合才行。你若是喜欢我,我自不会计较文知雪的事,纵然咱们成婚是为了与她了断,我还巴不得做这个人情。可你若一点也不喜欢我,只为做样子给别人看,那便另当别论。”

罗世英从床头站起来盯着蒙元亨:“我正是喜欢你的男儿气概!像刚才那样,大大方方承认喜欢文知雪,便是真本色。有什么话痛快说出来,不必装模作样。”

蒙元亨笑了笑说:“要说敢爱敢恨的真本色,你才是巾帼不让须眉。”

罗世英却没笑,而是一本正经道:“别嬉皮笑脸!回答我的话。”

蒙元亨说:“刚才我说了,会一心一意待你。”

罗世英并未罢休,坚持道:“往后一心一意对我,与如今是否喜欢我,不是一回事!”

“要听真话吗?”蒙元亨问。

“对!”罗世英说。

蒙元亨缓缓说道:“我当然喜欢你。从你救下我性命到风陵夜话,直至远赴漠北,我想咱俩的缘分应是上天安排的。过去半年来,我有时也会困惑,是喜欢文知雪呢还是喜欢你?但既然拜堂成亲了,便只会一心一意待你,心里不再有其他人。”

罗世英终于露出笑颜:“你有没有其他人,我才不在乎。反正咱们成婚了,纵有其他人也只能委屈她做小。”

蒙元亨不禁笑道:“放心吧,蒙家有家规,不准纳妾。再说有你在,谁敢进咱家门。”

罗世英又坐回床头,把盖头帕重新遮起来。蒙元亨问:“这是干吗?”

罗世英柔声道:“刚才是我自己掀起来的,不算。”

蒙元亨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筷子,一把掀起盖头……

3. 年羹尧染上天花恶疾,命悬一线

绛红色的棉花叶子,已经飘落大半,一朵朵棉花咧开嘴,怒放绽开。密密的棉花朵,被秋风吹得蓬蓬松松,远远望去,真像一片银海雪原。又到了棉花成熟的季节,关中的棉农们排成一字形,小心翼翼地摘着棉花。

岳江南下了马车,走到棉花地旁边,感慨道:“今年的棉花白得亮眼,仿佛下了一场暴雪似的压在枝头。”

“是有一场暴风雪,只不过还没到。”身旁的蒙元亨一语双关。

岳江南笑道:“昔日诸葛亮能借东风,如今咱们却要掀起一场暴风骤雪。我昨日刚从苏州回来,听说你在泾阳把储棉的仓库都找好了。”

蒙元亨点头道:“是找好了。不过不是储运棉花,而是蒙古有一批皮草过来,咱们弄点地方囤货。”

“对,对!”岳江南笑得更开心,“天机不可泄露。在出手之前,风声绝不能透出去。对外就说囤皮草用,到时再给文善达一个惊喜。”

蒙元亨说:“别说外头了,就连商号里面,如今也只有你我才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棉花抢购大战。”顿了顿,他又说:“文盛合毕竟财大气粗,真要拼银子,咱们未必是对手。因而此战的关键,就在于出奇制胜。文善达没料到有人会同他抢购棉花,依旧会按往年行情备银子。咱们出奇兵,打他个措手不及。棉花收购季只有一个多月,他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集足够的银子。”

“没错。”岳江南说,“等他调来银子时,棉花早就进了咱们仓库。来年他既无织机,又没棉花,这棉布生意看他如何做下去!”

“咱们的银子,快到了吧?”蒙元亨问。

岳江南说:“早就从苏州启运了。这一回我不仅押上了广诚德的老本,还从徽商朋友手里借了大笔银子。咱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让银子雪花似的撒出去。”停顿一下,岳江南又说:“刚才你说了,保密乃胜负之关键。因此运银子的船,对外都说是运太湖石的。”

蒙元亨兴奋地挥舞起拳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咱们已占先机。”

蒙元亨还要在棉花地边上再溜达一圈,岳江南却拉着他回家:“别看了,到时在自家仓库里堆着,让你看个够。听说我回泾阳了,世英和佩文准备了一桌好菜,别让她们等久了。”

回到家中,一顿丰盛的佳肴已摆在桌上。岳江南笑着说:“离开泾阳四个月,真有点想念关中的菜。”接着他又对罗世英说:“你是湖南人,过门还没多久,面食就做得这般精致。”

罗世英说:“我可没这本事,这桌菜是佩文做的。”

蒙元亨问:“佩文呢?”

罗世英答道:“还在厨房里。”

蒙元亨说:“菜都做好了,她还在厨房干吗?叫她出来一起吃呀。”

罗世英微笑着说:“你这个当哥哥的,一点也不懂别人心思。岳东家离开泾阳这段日子,佩文可没少念叨。如今岳大哥回来了,她反倒害羞起来。”

听罗世英一说,岳江南的脸唰一下红了。隔了一会儿,他才说:“我去厨房叫她。”

四人围坐在桌子旁,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素来健谈的岳江南今日却有些反常,除了赞几声“味道不错”,几乎没怎么说话。蒙元亨问道:“岳兄,还在谋划接下来的大战?”

岳江南摇了摇头说:“生意上的事有你操持,我用不着操心。”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入盘中,又说:“不过我倒真有些心事。”

“什么事?”蒙元亨问。

岳江南放下筷子,缓缓说道:“这件事在我心里藏了好些日子,却一直说不出口。今日趁着人都在,我就提出来。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都快三十的人了,却一直没有成家,一来是生意太忙,二来也是没有属意的人。”

听岳江南说起谈婚论嫁之事,大伙都猜到他接下去会说什么。蒙元亨微微点头,默不作声,蒙佩文满脸通红,头也不敢抬。

岳江南接着说:“自打风陵渡口相见,我便对佩文姑娘一见倾心……”

“慢着!你刚才说得太快,我没听清楚,你说对佩文怎么来着?”罗世英故意打断,装作没听清,只为让岳江南再说一遍。

“嫂子,你别为难人家!”蒙佩文说。

罗世英笑起来:“这还没过门,你就护着他了。我没听清楚,请岳东家重说一遍,怎么叫为难他?”

“没事,我再说一次。”这一回岳江南的声音更大,“我说我对佩文姑娘仰慕已久。”

“哦,这下听明白了。”罗世英点头道。

岳江南又说:“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按说提亲这种事,理当由长辈出面。可惜家父早逝,其他长辈也不在泾阳,我只好冒昧行事。”停顿一下,他又说:“佩文这边,蒙掌柜含冤未雪,如今尚在关外。所幸元亨在,所谓长兄如父,你自是做得了主。”

“今日这般提出来,或是太唐突了。改日自当备好聘礼,郑重其事上门求亲,一定不能委屈了佩文。”说完之后,岳江南朝蒙元亨投去期盼的目光。

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蒙元亨先说了一句:“两个人的事,情投意合最重要,那些虚礼倒不打紧。”

“是!”岳江南笑着说。蒙佩文却盯着大哥,似乎在盼望蒙元亨点头答应。

蒙元亨正要往下说,外面传来敲门声。罗世英说:“这么晚了,会是谁呀?”

蒙元亨起身道:“你们先吃,我出去看一下。”

推开门,只见外面站着一个穿浅色袍子、身材瘦长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灯笼。蒙元亨并不认识此人,问道:“你找谁?”

此人说道:“我是年老板的伙计,有要事请蒙掌柜过去。”

“年老板?我不认识,你找错人了。”蒙元亨说着便要掩门。

对面的人说道:“年老板有封信,让我交给你。”

蒙元亨接过信,在灯笼下浏览一遍,果然是京城来的那位兵部主事年遐龄的笔迹。蒙元亨借灯笼的火,立刻将信焚烧,接着说:“稍等片刻,我打声招呼便跟你走。”

蒙元亨进屋后,说从四川保宁府来了位故交,自己得去客栈。出门后,他与送信之人登上马车,朝年遐龄下榻处驶去。

马车上,蒙元亨问:“为何小亮没来?今日换了个人,一开始我还不敢相认了。”

来人说:“蒙掌柜谨慎一些是对的。小亮最近病了,年大人改派我来。”

此前年遐龄召见蒙元亨,都是差遣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来传话,其人名唤小亮。蒙元亨便问:“他得的什么病,不严重吧?”

来人摇起头,叹了口气:“病得不轻呀。”顿了一下,他又说:“你还不知道吧,小亮的真名叫年羹尧,乃年大人的二公子。年大人出京办差,特意带上他,有意历练一番。事关机密,这一趟差事咱们都没用真名。年少爷字亮工,大伙都叫他小亮,连客栈小二都以为他是商号伙计。”

这年羹尧年纪不大,办事却异常沉稳,待人接物不卑不亢,令蒙元亨印象深刻。此刻蒙元亨才知道,此人竟是年遐龄的公子。他一路询问年羹尧的病情,不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客栈。

年遐龄正在房内焦急踱步,一见蒙元亨便说道:“你总算来了。”

“什么事这么急?”蒙元亨问。

年遐龄忙问:“听说准噶尔部的人上周来过泾阳,又给你开了一张清单让帮着采购?”

蒙元亨点了点头:“没错,我正帮着他们采办。”

年遐龄说:“清单上都有什么?快,一样不落地写出来。”

蒙元亨提起笔,一边回忆,一边在纸上书写起来……

蒙元亨与年遐龄相遇,还是半年前。那时,蒙元亨被挟持到此,年遐龄要他将此前去准噶尔蒙古的所见所闻全写出来。尤其是噶尔丹,他身高几尺,长相如何,每次见蒙元亨时问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都要一五一十写下来。年遐龄还带来画师,根据蒙元亨所述,将噶尔丹的相貌以及准噶尔部的地形绘出图来。一切完成后,年遐龄将蒙元亨礼送回家,并再三叮嘱,此事务必保密,对外不许说一个字。

这半年来,年遐龄隔段时间便会召见蒙元亨,要他事无巨细地奏报准噶尔部有哪些人来过泾阳,又从中原采购回了什么货物。

年遐龄这般做的目的为何,他并未明说,但蒙元亨却能大致猜到。当初朝廷与吴三桂鏖战,噶尔丹派布日古德化装成商队,不远万里前往湖南刺探军情。如今年遐龄身为朝廷命官,放着安逸舒适的京城不待潜入泾阳,更对准噶尔部的一举一动备感兴趣,其所做的自然是与布日古德同样的事。

朝廷与准噶尔至今和睦相处,但私底下却动作不断。当今圣上与噶尔丹均是人中龙凤,他日究竟会如何,恐怕谁也说不清。

蒙元亨写好之后,递给年遐龄。年遐龄认真看了一遍,接着问:“你觉得,这次准噶尔采购的东西,和往常有何不同?”

蒙元亨想了想,说:“清单中的药材特别多,占了十之七八。”

年遐龄又问:“准噶尔的人有没有说,为何采购这么多药材?”

蒙元亨摇头道:“我倒是问过,但他们没说。”

年遐龄拿着纸,又仔细端详起来,接着,一巴掌拍在桌上:“对上了,对上了!”

蒙元亨问:“什么对上了?”

年遐龄把纸揣进怀里:“不必多问。此番你如实奏报,朝廷会记着你的功劳。”

蒙元亨又问:“年大人,是否有哪里不对?这批药我要替他们采办吗?”

“当然。”年遐龄不假思索地说,“他们要什么,你照着清单做便是。”

年遐龄又挥了挥手:“好了,今晚就这样,你先回。泾阳城虽是大清地盘,但据我所知,各路探子不少,回去的路上当心些。”

蒙元亨刚要起身,又想起一件事,问:“听说二公子病了?”

年遐龄面色顿时沉重起来,轻轻点了点头。蒙元亨又问:“二公子人在哪儿?我想去探望一下。”

“探望?”年遐龄盯着蒙元亨,“你知道他得的什么病吗?”

蒙元亨说:“路上我问了二公子的病情,听起来似乎是天花。”

年遐龄叹了一口气:“没错,正是天花。这可是恶疾,你不怕吗?”

蒙元亨说:“我十岁时出过天花,像我这种蹚过了鬼门关的人,不会再染病。”

年遐龄挂念正在病中煎熬的儿子,昔日颐指气使的京官派头也少了些:“谢谢你的好意,但愿羹尧也能蹚过鬼门关。”顿了顿,他又说:“他得了天花,自然不能再住客栈。我在郊外偏僻之处寻了个地方,把他安顿在那里。”

蒙元亨问:“大夫怎么说?”

年遐龄摇着头说:“不仅泾阳城的大夫,就连西安的名医都请了,所有人开的方子差不多,临走时也都留下一句话,但凡染上天花的,三分靠药,七分靠自个。”

蒙元亨又问:“近几日病情可有好转?”

年遐龄神色越发哀伤:“连日高烧,今天还昏厥了两次。”顿了顿,他长叹一声:“我不应该带他来泾阳。”

对这个年遐龄,蒙元亨并无多少好感,但看着他黯然神伤的样子,却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蒙元亨忽然想到一人,说:“年大人,我认识一位西方来的传教士,叫作苏乐西。此人精通医术,尤其在治疗天花方面下过功夫,要不请他来给二公子瞧一瞧?”

年遐龄将信将疑道:“洋人能治病吗?”

蒙元亨说:“我自己得过天花,对此病也算略知一二。有句不当说的话,还请大人恕罪。”

“有话就说!”年遐龄说。

蒙元亨缓缓说道:“但凡染上天花,最怕的就是高烧昏厥。像二公子这样一日之内昏厥两次,实为不祥之兆。既然到了这地步,管他什么人,能请来的都请来,能用的法子都给用上。”

年遐龄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都这时候了,就死马当作活马医。行,你快去将那个洋人请来吧。”

“我这就去。”蒙元亨顾不上回家,便去寻苏乐西。

4. 蒙元亨与文善达的棉花抢购大战正式打响

泾阳城外临近官道,背靠小溪,几十棵大柳树,围着一片棉花地。柳树下搭起了凉棚,棉农们在劳作间隙,坐到这里喝茶闲聊。众人打着赤膊,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什么礼仪规矩,全都不顾了。

在这群人中,有两个年纪较轻的,并排坐在一棵柳树下。一个在埋头喝茶,一个却在东张西望。过了一会儿,喝茶的青年突然向身旁这位发话了:“老兄,你怎么干坐着不喝茶?来来来,喝我的。”

那位连忙答话:“不用,我在等个人。”

“客气什么。给,边喝边等。”说着递过一碗茶来。

那人推辞道:“真不用了。谢谢。”

“老兄,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像是南边来的。”

“我是湖南人,找了个陕西婆姨,倒插门留在泾阳了。”

“在等谁呢?”

“等我舅子,他去前头卖棉花了。我这儿还装了一车,也等着卖呢。”

“咱关中的农户哪年不卖棉花,怎么瞧着你心神不宁的?”

“往年摘好的棉花,就卖给文盛合,用不着操心。今年可不同!听说从江南来了个大老板,高价收棉花。我还在盘算,究竟卖给谁呢。”

“那还用想,谁出价高卖给谁呗。”

“话可不是这么说。文盛合是老招牌,信得过。新来的这家,不知啥来头,万一是唬人的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十分热络。旁边也有棉农搭话:“咱们和文盛合做了几十年买卖,彼此知根知底。新来的这商号,却摸不着深浅。”

“是啊!”那人说道,“所以我让舅子先去探个究竟,背两担棉花试着卖一下,看他们究竟能给多少银子。若真出得起价,我再把整车棉花拉过去。”

“这位兄弟考虑周全。”

“你舅子啥时候回来,那边什么情形,给大伙都说一说。”

周围的人纷纷说道。

见茶棚外围的人越来越多,两个年轻人彼此望了一眼,露出会心一笑。他俩既不是棉农,更不是什么倒插门的女婿,而是来自广诚德商号的段运鹏与罗兵。这些年来,段运鹏一直跟随蒙元亨左右。罗世英与蒙元亨成婚后,罗兵也留了下来,替商号做事。

又过了一会儿,那名“舅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罗兵扒开众人,一把拉住“舅子”,问道:“怎么样?”

“舅子”满脸喜色:“跟之前说的一样,比文盛合整整高了一成。”

“高一成呀,那可不错。”周围的人禁不住交头接耳。

段运鹏上前问道:“他们是给现银吗?没赊欠吧?”

“现银,现银。”“舅子”高兴地掏出银子,得意地说,“这年头,老子只认现银。谁敢赊欠,休想从我手里拿走棉花。”

段运鹏又问罗兵:“老兄,你的棉花如今打算卖给谁?”

罗兵似乎还在犹豫:“能多卖些银子自然是好事,就是不晓得新来的商号信不信得过?”

一旁的“舅子”说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有啥信不过的!总之他不掏现银,咱们不给棉花。”

“说得没错!”罗兵一副决心已定的模样。

棉农们仍在议论纷纷,有人说:“新来的商号,能信吗?”

但更多的人已打定主意:“只要出价高,又给现银,我们怕个!”

文家大院尚善堂内,文善达坐在红木椅子上,手捻佛珠。盛宇峰、文知桐以及商号里的襄理们已吵了大半个时辰,文善达始终一语不发。管家宋元河看不下去了,说道:“大伙都别吵了,听东家怎么说。”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文善达。文善达把佛珠套在手腕上,刚想说话,一口痰涌上来,剧烈咳嗽起来。用人赶紧端上药,文善达灌了两口,咳嗽好歹止住了,面色却是惨白。

文知桐心疼父亲,不禁骂道:“岳江南这个王八蛋,居然打起棉花的主意。他这是非要拼个鱼死网破不可。”

盛宇峰接过话茬:“最可恨的还是蒙元亨,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

文善达扶着椅子把手,目光阴冷:“事到如今,骂人有什么用!”

盛宇峰说:“棉花这一仗,无论如何输不起。他高价收棉,咱们也奉陪到底。广诚德不是把收购价抬高了一成吗,文盛合就抬高两成。”

文善达皱着眉头:“话说起来轻巧,银子呢,上哪儿去弄?”

盛宇峰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文盛合是山陕商帮中的老字号,真要拼银子,我就不信会输给岳江南。”

文善达没有说话,宋元河却说道:“账房是我在管,要说银子,咱们当然不输给岳江南。但人家有备而来,我们却是措手不及。文盛合的摊子铺得太大,棉布、茶叶、瓷器、药材,每一类生意都得花银子,而且早就分派好了用途。文盛合财力再雄厚,一时也拿不出那么多现银。按照往年行情,我们两个月前就备好了收购棉花的银子。现在突然抬高收购价,无异于多耗掉一大笔银子,没有二三十日工夫,是凑不来的。”

盛宇峰平日从不看账本,对商号的家底自然不大清楚。但他毕竟天资聪颖,听宋元河一说,立刻明白过来,说道:“蒙元亨实在是可恶,他就是瞅准了咱们的软肋。每年的棉花收购季只有一个多月,等咱们银子备好了,棉花早卖完了。”

文知桐说:“文盛合扎根泾阳几十年,信誉摆在那儿。要不咱们给棉农打个条子,就说剩下两成银子,一个月后保证兑现。”

文善达瞅了瞅儿子,又盯住商号内的襄理们问:“你们说,这个法子行得通吗?”

有人低声说道:“如今只能试一试了。”

“试个屁!”文善达一拍椅子,尽管声音有些发颤,却透出毋庸置疑的权威,“我和棉农打了几十年交道,最了解他们。棉农既淳朴善良,又自私狭隘,更要命的是,他们一个比一个现实。他们眼中,认的就是现银。甭管你之前的信誉有多好,打条子的事,想都不要想。假若文盛合打条子,就是逼着棉农与岳江南合作。”

文善达这么一说,堂内顿时鸦雀无声。隔了一会儿,宋元河说道:“要不找其他商号借些银子?哪怕利息高点,咱们也认了。”

文知桐立刻附和道:“这法子不错。听说岳江南的银子,好多也是从徽商手里借来的。”

文善达依旧摇头:“对手厉害之处,就在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们为了抢购棉花,起码谋划了大半年,中途硬是没透出一点风声,以至于我们麻痹大意。”顿了顿,他又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岳江南提前大半年下手,自然可以借到银子。咱们临时抱佛脚,怕是晚了些。大家都是生意人,整日琢磨如何让钱生钱,除了压箱底的银子,其他都投到生意上。这时向人家开口,时间又这样急,别人手头也拿不出太多现银。”

堂内又陷入沉默,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吱声。文善达站起身,缓缓踱步,说道:“岳江南狡诈多疑,工于心计,但像抢购棉花这样力道刚猛之打法,倒不像他的做派。宇峰说得没错,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多半又是那个蒙元亨。”

文善达停下脚步,接着说:“蒙元亨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对此人不可掉以轻心。听说当年在京师,他用就地取材的法子,将木料改成大车,帮人解了燃眉之急。好一个就地取材,咱们不妨也用上一用。”

文知桐不解道:“怎么个就地取材法?”

文善达说:“关中的东家老财们修房造屋,有三样东西必不可少:宅子、银窖与粮仓。夏去秋来,到处是用银子的地方,谁手头都不会太宽裕,但此时也是各家粮仓堆得最满的时候。”

盛宇峰似乎明白了过来,说道:“叔父的意思,是向各家借粮食?”

文善达点了点头:“对手自以为了解棉农,从江南筹措来大笔现银。没错,棉农是认银子,但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还会认一样东西。”

文知桐也听懂了父亲的意思:“咱们拿不出现银,就用粮食去以货易货。”

宋元河搓着手,说:“寻常农户将棉花卖了银子,转手就会买粮食,以备来年春荒。如今除了银子,也就是粮食能打动他们了。”

文善达笑了笑:“我与棉农打了几十年交道,过的桥比他蒙元亨走的路还多。棉农的心思,自问还能揣摩清楚。”

盛宇峰兴奋地说:“以文盛合的信誉,开口借粮不会有问题。况且如今正是粮满仓的时节,只需几日时间,粮食便能凑齐。”

文善达坐回椅子上,说:“借来的粮食立刻运到各分号,用粮食换棉花。”

众人纷纷称赞东家足智多谋时,文善达却说:“棉农们认粮食,但粮食跟银子毕竟不是一码事。岳江南已抬高了一成棉价,咱们用粮食换银子,抬高两成怕是不行。要我说,就抬高三成。”

“三成?”宋元河思忖了一下,说,“纵然是借粮食,也得付利息,这利息怎么说也得有一成。若再抬高三成收购,相当于比往年高出了四成。”

体弱的文善达努力挺直身板,射出坚毅的目光:“有岳江南与蒙元亨在一天,这银子就赚不安生;只有撵跑他们,亏掉的银子才能再赚回来。” ttEwXVD2Qp1V8E3t9U68Ql6O0/pcFR4dvLj4YlbOj5ZR85cjRMpeh1AziCSNlIE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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