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经商之道有斗有和,却要斗而不破,甚至斗也是为了和
又是一夏铄石流金,又是一秋落叶飘零,又是一冬飞雪寂寥,又是一年春来到!
一年过去,泾阳城里的人们始终不知蒙元亨的消息。就连岳江南也离开泾阳,带着蒙佩文与周琪东返苏州。
然而,时间并没有冲淡文知雪对蒙元亨的眷念。她始终盼望着能从远方传来好消息,而且经常一个人锁在屋里,一遍遍看着多年以来蒙元亨寄给自己的书信。
盛宇峰常来探望文知雪,今日午后,他手里捧着一幅画,叩门而入,殷勤地说道:“知雪,难得今日好天气,咱们出门踏青如何?”
文知雪摇了摇头说:“不想去。”
盛宇峰毫不介意,坐下说道:“待在家里也挺好,我陪陪你吧。”
文知雪吩咐丫鬟给盛宇峰沏茶,接着说道:“盛大哥,有一件事我问过你多次,今天再问一遍。当初说蒙元亨还活着,是不是骗我?”
“哪能呢!”盛宇峰一如既往矢口否认。
文知雪又问:“那为何一年过去,竟没有一点消息?”
盛宇峰将多次说过的谎言再重复一遍:“蒙古不比中原,那里的人逐水草而迁徙,居无定所。蒙元亨被抓后,跟着人家的马队四处漂泊,寻起来自然费力。”
文知雪见盛宇峰手里捧着画,问:“这是什么?”
盛宇峰把画摊在书桌上说:“我画的雪景图。”
文知雪上前看了看,问:“你为何对雪景情有独钟?”
“因为……”盛宇峰停顿了一下说,“知雪妹妹擅画雪景,我便有样学样。”盛宇峰本想说,自己钟情雪景图,实则是痴情于文知雪,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盛宇峰也不明白,为何始终没有表白的勇气。或许自己生长于大富之家,习惯了有求必应,唯恐遭到拒绝?又或许太爱文知雪,每到关键时刻心里便扑通直跳,乱了方寸?
盛宇峰与文知雪聊了一会儿绘画,又说:“我们自会不断派人去蒙古,尽力救出蒙元亨,但结果谁也不敢保证。知雪妹妹也要振作起来,不能钻牛角尖……”
“不必说了,”文知雪打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当初看着父亲操心的模样,我也自责不已。我若有个三长两短,叫他老人家怎么办?”
“你能这么想就对了,世上的好男儿多的是。”盛宇峰欣喜道。
文知雪说:“纵然蒙大哥回不来,我也会好好孝敬父亲。不过,世上男子虽多,蒙大哥却只有一个。他若去了,我便终身不嫁。”
“这……这是何苦!”盛宇峰嘴里说着苦,心头更苦。
“小姐!”两人正说着话,丫鬟心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什么事?”文知雪问。
“蒙……蒙公子回来了。”丫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今日有一支近千人的商队浩浩荡荡地回到泾阳,领头的便是蒙元亨。”
文知雪惊得站起来,盛宇峰连珠炮般发问:“商队现在哪里?看仔细没?真是蒙元亨?”
丫鬟答道:“商队马上就要进城了,真是蒙公子。”
文知雪披上外衣,便往外走去,盛宇峰紧跟在她身后。两人心事各不相同,急切之情却是一样。眼看就要出门,身后却传来文善达的声音:“站住。”
文知雪转回身,说道:“爹,你听说了吗,蒙大哥回来了。”
文善达阴沉着脸:“我昨日就知道了。蒙元亨不仅回来了,还当上了掌柜。岳江南也杀了个回马枪,前几日又来到泾阳。”
文知雪顿时喜形于色。
盛宇峰问道:“叔父,你怎么知道的?”
文善达挥了挥手中的帖子:“人家都已经下战书了,我能不知道?!”
盛宇峰拿过帖子,这是岳江南送来的。岳江南说广诚德将在泾阳设立分号,掌柜一职由蒙元亨担任。他还说蒙元亨不仅开辟了棉布商路,更要替漠西蒙古准噶尔部采购药材、茶叶,因此诚心邀约泾阳商界前辈共议大事,同享商机。
盛宇峰问道:“不光文盛合收到帖子了吧?”
文善达咳嗽的毛病近来更重了,背也有些驼,他咳了几下,说:“山陕商帮的各位东家都收到了,岳江南还把地方选在了朋来酒家。”
朋来酒家历来是山陕商帮聚会议事之所,当初正是在那里,文善达号召商帮一致抵制岳江南。明日岳江南在朋来酒家设宴,似乎是要文善达自个把苦果吞回去。
“朋来酒家是咱们的地盘,凭什么让他摆阔气!”盛宇峰恨恨地说,“我这就去跟酒店掌柜说,明日打烊不接客。”
文善达摆了摆手说:“不过一顿酒宴,不必那么小家子气。”
“小人得势。”盛宇峰骂道。
“人家的阵势可不小。”文善达冷冷地说,“蒙元亨出泾阳时,不过百来号人,这一次归来,却跟着大批蒙古与西域商人,有近千人。外面都在议论,泾阳好久没来过这么大的商队了。”
文知雪得知蒙元亨归来的消息无误,心中又急又喜,只盼着早些相见。见马车停在了门口,便急着上车。
“站住!”文善达严厉的声音再次传来。
“怎么了?”文知雪问道,“蒙大哥回来了,我去看一看。”
“刚才我说的话,你没听懂吗!”文善达说,“蒙元亨是回来了,但他是来要咱们命的。知雪,你若还认我这个爹,就不要再见蒙元亨。”
文知雪忙解释道:“人家不过做生意赚钱而已,哪会要谁的命。”
文善达冷哼道:“与蒙古贸易乃文盛合的财源,他要赚的可是我的活命钱。”文知雪还想辩解,文善达手一挥,听都不听。
近千人的商队,上百辆大车,装载着蒙古的皮草、西域的珠宝以及从欧罗巴漂洋过海而来的西洋物件。队伍绵延数里,浩浩荡荡。蒙元亨骑马走在最前面,他的左侧是罗兵、罗世英兄妹,右侧是一路跟随左右的伙计段运鹏,还有一位传教士打扮的洋人。
这位洋人有个中文名字,叫作苏乐西。他出生于遥远的地中海岸,二十岁时跟随同为传教士的父亲来到中国,走遍大江南北。十年前,已入不惑之年的他定居泾阳,继续艰苦的传教工作。
蒙元亨结识苏乐西,还是通过文知雪。苏乐西对西洋油画造诣颇深,文知雪擅长国画,对油画虽谈不上推崇,却认为不乏可资借鉴之处。昔日在泾阳时,文知雪与苏乐西常聚在一起切磋画技,还带着蒙元亨见过苏乐西。
熟悉的泾阳就在前方,苏乐西感慨地说:“五年了,我终于回家了。”
蒙元亨笑道:“五年前,你说家中有事,要回欧罗巴。五年后面对泾阳,你又说回家了。你的家究竟在哪儿?”
苏乐西并未觉得这只是玩笑话,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答道:“欧罗巴是我的故乡,这里才是我的家。”
一旁的段运鹏打趣道:“咱们头发、皮肤不同,连眼珠子的颜色也不一样,但照你所说,也算一家人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苏乐西的汉语十分流利,“若不是一家人,我们怎么会在茫茫草原遇上!”
“咱们真是有缘。”蒙元亨说,“我前脚刚到准噶尔,你也到了,这就是他乡遇故知。”
苏乐西说:“我从欧罗巴回清国,刚好经过准噶尔,做梦也没想到,能遇上蒙公子。若不是你替我做证,更不知如何脱身。”
两人聊起在准噶尔的事,不禁大笑起来。准噶尔部的噶尔丹大汗盛情款待苏乐西,并让蒙元亨作陪。席间,噶尔丹问苏乐西,听说清国有位传教士叫作南怀仁,你可认得?苏乐西答说,自己与南怀仁是教友,在北京时还一起跟着汤若望学习过教义。噶尔丹大喜过望,一定要让苏乐西留下。
原来,噶尔丹听说,汤若望善于铸造火炮,康熙平定三藩之乱时,南怀仁又将汤若望生前所铸火炮修复,在战场上立下奇功。噶尔丹留下苏乐西,便是希望他能铸造出威力巨大的火炮。苏乐西说自己根本不会火炮之术,噶尔丹却不信,认为苏乐西既与南怀仁一起学习教义,怎会一点本领没学到。
好在蒙元亨替他证明,说苏乐西久居泾阳,除了传教、绘画,就是给人治病,从没造过火炮。他还向噶尔丹解释,苏乐西当年跟着人家学习的是天主教教义,而非火炮铸造之术。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泾阳城已出现在眼前,蒙元亨不自觉地吟起宋之问的《渡汉江》。
苏乐西问道:“近乡情怯,可是因为故乡之人?”
蒙元亨苦笑着摇头:“故乡之人不提也罢。只是拜托先生的事,还得烦劳你。”
苏乐西耸了耸肩:“自当效劳。”
这时,对面飞奔而来几匹骏马,马上之人大老远便挥手高喊:“蒙掌柜。”
蒙元亨还没反应过来谁是蒙掌柜,倒是段运鹏提醒:“岳东家新设广诚德泾阳分号,你已是掌柜。”
罗兵骑在马上,噘着嘴道:“拍马屁倒快!他倒忘了当初在草原,害得我们差点丢了性命。”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罗世英劝哥哥。
“我就看不惯这种货色!”罗兵不依不饶道。
蒙元亨拍了拍罗兵道:“当初人家也是被逼的,再说了,用人用所长嘛。”
策马飞奔而来之人,正是苏定河。那日,乌日乐一刀捅死巴图,蒙元亨清楚,自己走后,苏定河断没有活命的道理。蒙元亨向乌日乐求情,请留下苏定河的性命,让他跟着自己离开喀尔喀蒙古。
蒙元亨如此做,既是念旧情,更是图长远。自己被抓后,苏定河多次探望道出内情,还说有愧于故人。此人虽见利忘义,比起大奸大恶的乌日乐却好出许多。况且,苏定河长年行商蒙古,是一本活地图,三大商帮中无出其右,未来经营蒙古商路,他大有用处。
苏定河翻身下马,向众人行礼:“泾阳城里都安排妥当了,岳东家带着佩文姑娘、周琪姑娘,已在城外等着。迎接商队的排场阔气得很,光鞭炮就几千响。”
蒙元亨说:“让你打前站,可不是为了这些虚礼。事情办得如何?”
“蒙掌柜放心。”苏定河说,“众人吃住都安排妥当,囤货的地方也找好了。”
“好!”蒙元亨点头道。
“咱们进城吧。”苏定河伸手要为蒙元亨牵马。
“这可使不得。”蒙元亨说,“你年纪比我大,哪有替我牵马的道理。”
两人推辞一番,苏定河方才作罢。大队人马继续前行,不一会儿便来到城外。蒙佩文与周琪见到分别多日的蒙元亨,禁不住热泪盈眶。岳江南几步上前,抱住蒙元亨:“你总算回来了。”
蒙元亨笑道:“是不是以为我回不来了?”
岳江南激动地说:“我是灰心丧气过,但你却是福大命大之人。”
蒙元亨说:“人回来了,不过棉布全让人没收了。喀尔喀蒙古的生意,日后也没法做了。”
岳江南哈哈大笑起来:“漠西蒙古的商路都让你打通了,喀尔喀蒙古的生意不做也罢。”
“一年多没见,今日咱们不醉不归。”岳江南拉着蒙元亨的手,一起走进城里。
接风洗尘的宴席进行到很晚,结束之后,岳江南送蒙元亨回到家中。一年多没回家,看到熟悉的一草一木,脑海中又浮现出父亲的身影。他老人家在哪儿,身体可康健,今生今世一家人还能再见吗?想起这些,蒙元亨眼中闪烁着泪花。
岳江南劝道:“蒙老掌柜若知道你今日成就,一定会开心的。”
蒙元亨只是摇头叹息,并未答话。岳江南又说:“今日累了,早些休息吧,明日还有事。”
“明日何事?”刚才在接风宴上,蒙元亨听岳江南提到,明日还有一场宴会。当时敬酒的人多,没来得及细问。
“是这样,”岳江南缓缓说道,“你打了一场大胜仗,让咱们在泾阳站稳了脚跟。不过做生意还得广结善缘,泾阳毕竟是山陕商帮的地盘,我想着明日由你我做东,请山陕商帮的头面人物聚一聚。有银子一起赚,不必弄得跟仇人似的。”
蒙元亨愣了一下,问道:“你所谓的头面人物,是否还有文善达?”
岳江南点头道:“自然少不了他。”
“我不去!”蒙元亨一下站起来,酒意消去大半,“与害自己父亲的仇人一桌吃饭,这饭无论如何都吃不下。”
“元亨,我知道你心里头有疙瘩。”岳江南劝道,“但是,经商之道有斗有和,却要斗而不破,甚至斗也是为了和。这一回,咱们结结实实教训了文善达,接下来不妨各退一步,和气生财。从蒙古运来的货要出手,还要替准噶尔部采购那么多东西,若能与文盛合携手,岂不是事半功倍。”
“这可不是什么疙瘩。”蒙元亨冷声道,“文善达陷害我父亲,还几次想置我于死地。当初我就说过,做生意不单为赚钱,更是救父报仇。”
岳江南说:“你说得没错,早日救出蒙老掌柜是大家的心愿,关键是怎么个救法。杀了文善达,就能救出你父亲?咱们是买卖人,没有生杀予夺之权,救人还得靠银子。暂且与文善达休兵,才能赚到更多银子。”
“岳兄,你的眼里只有银子呀。”蒙元亨冷笑一声,接着拉高声调,“但我心里还有是非。”
“不要激动嘛。”岳江南说,“生意归生意,报仇归报仇,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没错,”蒙元亨的声音越来越大,“生意与报仇不能搅和到一起,但我不会同仇人做生意。”
岳江南缓和语气:“先不说这事,等你冷静下来,咱们再好好商量。”
“我很冷静。”蒙元亨说,“你若执意与文善达修好,我没法拦着,但商号掌柜一职,麻烦另请高明。”
“这是干吗!”岳江南也不自觉拉高声调。
蒙佩文正在门外,听见里面声音越来越大,走进来问:“你们怎么了?”
岳江南打起哈哈:“没事,一年多没见,越聊越亲切。”
蒙元亨却不给面子,说:“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佩文,送客吧。”
送走岳江南后,蒙佩文又进到哥哥房间,劝道:“你消消火。”
蒙元亨端起茶杯,见杯中茶水已喝干,又放了下来:“我没什么火。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岳江南要与文善达同流合污是他的事,但我还能洁身自好。”
蒙佩文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我觉得,你和岳大哥的话都有道理。文善达这笔账,蒙家人当然不能忘。不过,如今就算杀了文善达,还是救不回父亲。”
蒙元亨盯着妹妹问:“若我的话有道理,岳江南说的便是歪理,哪能两边都有道理?”
蒙佩文说:“我只是觉得,哥哥与岳大哥都是好人,好人说的话自然有道理。”
听着妹妹一口一个“岳大哥”,蒙元亨不禁问道:“你觉得岳江南这人如何?这一年来,他待你与周琪怎样?”
蒙佩文不假思索答道:“岳大哥挺好的,待我们有如亲妹子一般。半年前我在苏州大病过一场,岳大哥请来了城里最好的郎中。有一味药苏州没有,需到江宁采购,他亲自骑着快马,连夜奔去江宁。若没有岳大哥,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他对你很好,所以你就把雨霆琴送给他了?”蒙元亨又问。
刚才的接风宴上,岳江南说要弹奏助兴。蒙元亨一眼便认出,他所用的正是妹妹的雨霆琴。
蒙佩文脸色泛红,说道:“雨霆琴是父亲送给我的,我岂会随便赠人。只是岳大哥说此琴弹着顺手,我便借给他了。”
蒙元亨笑了笑说:“岳江南有一句话说得没错,生意归生意,报仇归报仇。世上的事,原本一码归一码。我和他的事,与你同他之间的关系,也不必搅和到一起。”
蒙佩文的脸红得更厉害:“你胡说些什么?我同岳大哥有什么关系?”
6. 一个精明的商人,必须懂得拿捏火候分寸
朋来酒家并非孤楼,几个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俯瞰着繁忙的渭河码头。这里一向是关中富商登高饮酒之所在,今日的酒家外,依旧人声嘈杂,喧闹非凡,小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酒家二楼的雅间闹中取静,别有洞天。岳江南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面前摆着一只精致的茶杯。杯中茶叶绽放开来,缓缓飘起的白烟,带出淡淡香味。茶叶像一叶小舟漂在水上,又旋转着沉入水底。品上一口,贝齿之间立刻有一阵清欢。
渭河水咸味重,茶汤味道与江南水乡大不相同。岳江南放下茶杯,思绪不禁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山川秀美的徽州,却是出了名的山多地少、土瘠人稠。徽谚有云:“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迫于生计外出经商,成为许多徽州子弟无奈的选择。
千百年来,由徽州通往杭州的徽杭古道是徽州人外出的必经之路。到了“往外一丢”的年纪,徽州少年便要背井离乡,踏上征途。千万不要小瞧了那些行走在古道上个子瘦小、衣衫褴褛的少年,正是从他们中间,走出了一支雄霸天下的商帮——徽商!
岳江南的父亲便是这样一位走过无数崎岖的商帮巨子。离开徽州老家,从苏州一家织布作坊的学徒干起,最终创立广诚德布庄,跻身苏杭八大布庄之一。
少年岳江南跟随父亲身旁,耳闻目睹过太多慷慨豪迈的徽商传奇,却对一件事耿耿于怀。父亲无数次说起,徽商布庄看似风光,实则被山陕商帮掐住了咽喉。“北棉南去,南布北来”的商路被人家把持,棉花是别人的,销路是别人的,自己不过挣点辛苦钱。每当泾阳的大布商去江南采购时,苏杭布庄无不尊山陕布商为王侯,争山陕布商如对垒。行商天下的徽商岂肯屈居人下,他们一次次地抗争,却又一次次败北。
直到如今,年轻的岳江南终于以胜利者的姿态坐在这里。想必徽商前辈也曾进出过朋来酒家,心中充满仰人鼻息的酸楚。但今日的岳江南,却有着舍我其谁的顾盼自雄。蒙元亨打通了漠西蒙古的商路,徽商的棉布不必再仰仗他人。无数徽商前辈前赴后继却又功败垂成的事业,在自己手中大功告成!
素来被山陕商帮予取予求,任何有血性的徽商子弟怎能忘却!忆起父亲当年的忍辱负重,岳江南何尝不想快意恩仇!但是,以一己之力真能让实力雄厚的山陕商帮就此土崩瓦解?没错,这一局赢得漂亮,但自己所抢到的不过是漠西蒙古的地盘,同样广袤的漠北蒙古依旧被山陕商帮掌控手中。山陕商帮病得不轻,但想要人家的命,还早得很。岳江南不禁摇了摇头,他俯视忙碌的渭河码头,一遍遍告诫自己,绝不能被胜利冲昏头脑,更要懂得见好就收。
泾阳毕竟是陕商的地盘,要在这里与人家血战到底,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打不死的敌人,不妨再做一阵子朋友。况且凭借这场大胜,自己手中已握有令对手恐惧的砝码。一个精明的商人,必须懂得拿捏火候分寸。战和之妙,存乎我心!
岳江南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脑海中浮现出昨晚与蒙元亨的争论。这小子真是越来越狂了,天底下还没有哪个掌柜敢这样同东家讲话!算了,懒得同他计较。再说有本事的人难免有棱角,人家立下大功,有狂的本钱。只是蒙元亨口口声声说商场如战场,却忘记了穷寇莫追的道理。我才是东家,大主意还得由我拿!
“文善达到了。”一名伙计的话,打断了岳江南的思绪。他收起手中折扇,快步下楼。见文善达父子从马车里出来,岳江南行礼道:“小侄拜见叔父。”
“使不得。”文善达扶住岳江南,“你我都是东家,怎可行此大礼?”
岳江南说:“文叔父与家父平辈论交,我见到叔父,自然要行参拜长辈之礼。”
“言重了。”文善达说,“不是我与你父平辈论交,而是生意场上文盛合与广诚德平辈论交。如今你既是广诚德的东家,咱们就是一样。岳东家,请!”
岳江南要执子侄礼,文善达却要平辈论交,其中意味不言自明。不过岳江南意在求和,倒也不去计较,他呵呵一笑,拉着文善达上楼。
进到包间,文善达笑道:“岳东家请老朽吃饭,哪用得着这么大张桌子?”
岳江南只当文善达在讲客套话,便说:“文叔父是山陕商帮中的翘楚,德高望重,一呼百应。您大驾光临,就是给了小侄天大面子,我岂能不精心准备!”
岳江南亲自为文善达斟茶,还不忘套近乎:“今日小侄邀请山陕商帮诸位大佬,没想到文叔父与世兄头一个到了。趁着其他人没来,咱们正好叙旧。”
一旁的文知桐冷笑道:“咱们之间有什么旧可叙吗?”
“瞧世兄说的,”岳江南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文盛合与广诚德的棉布生意合作了几十年,交情深着呢。”
“是呀,既是故人,怎能无旧可叙!岳东家,咱们上菜吧,边吃边聊。”文善达说。
“好啊,我这就让人把汤盛上来,咱们先喝汤。”还有好多客人没到,怎能先开席?岳江南灵机一动,吩咐人盛汤,既不驳文善达的面子,又堵住了他的口。
文善达摆手道:“泾阳的规矩,汤是留在最后喝的,岳东家怎么一上来就坏了规矩?”
文善达的话既是一语双关,更是为难主人。真要上菜,其他客人怎么办?岳江南尴尬地笑起来:“没想到文叔父来这么早,菜还没备好,真是失礼。”
文善达似笑非笑:“我看不是菜没备好,是人没到齐吧。”接着,他大手一挥:“不必等了!客人就我和知桐,其他人不会来了。”
见岳江南一脸诧异,文知桐得意地说:“我爹和其他东家打了招呼,谁也不得赴宴。”
岳江南回过神,摇头道:“我备的菜没上桌,叔父倒先端上一盘大菜。”
文善达慢条斯理地说:“刚才你不是说我德高望重、一呼百应吗?打声招呼,还是有人会听的。”
岳江南此番设宴,自认既不缺诚意,更是挟商场大胜的余威,没想到竟换来文善达如此挑衅。他忍住怒火,强挤出笑容:“德高望重、一呼百应可不是恭维之词。就说这顿饭吧,文叔父若不来,其他人来了也是白来。您来了,其他人来或不来,倒不打紧。”
“真会说话。”文善达哈哈大笑,“当年曹操与孙权隔江对峙,曹操见吴军军容壮盛,叹道‘生子当如孙仲谋’。曹孟德当年的心境,如今我算是明白了。”文善达口中说着平辈论交,但从这则典故还是能看出,他将岳江南当成了初出茅庐的后辈。
“不敢。”岳江南说,“孙权一把火烧掉曹操八十万大军,小侄可没这等本事。”
“既然无菜可吃,汤也别喝了,我还是喝药吧。”文善达伸出手,接过文知桐的杯子,灌了一口药。他咳嗽的毛病断不了根,药也停不下。如今无论走到哪儿,身旁都得有人端药伺候。
文善达方才谈笑自若,没想到药一入口,反倒剧烈咳嗽起来,文知桐忙着捶背却无济于事。岳江南出于礼貌,也要上前搀扶。文善达岂肯示弱,挥手谢绝,咳嗽竟停了下来。
“一点小毛病,不碍事。”文善达捶了捶胸口说,“火烧八十万大军,你还差了点,但打通漠西蒙古的商路,这本事也不小了。”
岳江南坐回椅子上,说:“今日设宴,原本就为此事。咱们是生意人,千里经商只为求财,没想过和谁过不去。但小侄毕竟年轻,处事不周,若不小心冒犯到别人,还望各位前辈海涵。”
岳江南又说:“漠西蒙古的商路虽在小侄手中,但许多事仍要仰仗山陕商帮。我以为,有银子不妨一起赚。”
文善达斜眼瞟着岳江南:“听你的意思,莫非要把漠西蒙古的生意分出来?”
“当然。”岳江南心中暗喜,文善达终于上钩了,“西去的商路绵延千里,泾阳乃货物中转之地。泾阳是你们的地盘,我可不敢喧宾夺主。漠西蒙古的生意,咱们一起做。商人嘛,都是将本求利赚银子,岂能整日斗气。”
“岳东家果然大气,这生意我做。”文善达竖起大拇指,“你需要采购什么物资,列一个清单出来,我发动山陕商帮为你备货。至于价钱嘛,大家有商有量,让彼此都有赚头。”
“好!”岳江南轻摇折扇,“文叔父举重若轻,果然是大家风范。”
“既然生意谈好了,就按咱们谈的办。饭不用吃了。”文善达起身告辞。
“且慢。”岳江南说。
“怎么,还有事?”文善达问道。
“有事。叔父请坐,容小侄道来。”岳江南说。
“何事?”文善达又问。
岳江南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做生意讲究互利互惠。小侄分享出漠西蒙古的商机,不知叔父那边,是否也能以诚相待?”
“什么意思?有话直截了当地说,别绕圈子。”文善达侧过身,却并未坐下。
岳江南说:“漠西蒙古的生意咱们携起手来,漠北蒙古那边,小侄也盼能跟着叔父长一长见识。”
“这个简单。”文善达说,“不就长见识吗?我真还有好为人师的毛病。下一回去喀尔喀蒙古,老夫亲自带你跑一趟,一定言传身教,知无不言。”
岳江南几乎被对方的话噎住了,自己所说的长见识,可不是拜师学艺,而是要分一杯羹。所谓一物换一物,我已把漠西蒙古的商路拿出来共享,插足漠北蒙古自是合情合理的交换条件。文善达,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见岳江南脸有些涨红,文善达说:“岳东家不是想长见识,而是要赚银子吧。”
岳江南点头道:“叔父说什么便是什么。”
“君子爱财,你就明说嘛。”文善达坐回椅子上。
“不知叔父以为如何?”岳江南投来殷切的目光。
文善达摇头道:“能一起赚的银子可以一起赚,但能吃的独食我也想继续吃。”
“生意人和气生财,何必斗得你死我活。”岳江南拿出了最后的诚意,仍在劝说文善达。
“和气生财没错,但该斗的时候也得斗。”文善达说,“我的意思很清楚,漠西蒙古的生意,山陕商帮自当插上一脚;但漠北蒙古的生意嘛,你就别惦记了。”
岳江南简直怀疑是不是听错了!坐在面前的文善达可是刚吞下失败苦果,而自己才是不折不扣的胜利者。这即便不是城下之盟,也绝非势均力敌。但文善达开出的条件,完全匪夷所思。好比两国交兵,坐困孤城的失败一方竟然对胜利者说,和平的条件有两个:第一是将之前占领的所有土地归还;第二,再把你的地盘划一半给我。
“天下的生意,恐怕没有这种谈法。”岳江南拉高声调,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
文善达咳了几声,才缓缓说道:“关中在战国时乃大秦所在。在我看来,秦国被称作虎狼之国,不在于八百里秦川沃土,也不全因虎狼之兵,而是擅长操弄战和之策。”
文善达又说:“秦国会打仗,更会谈和。每赢一仗,便逼着人家割地赔款,可眼见六国同仇敌忾,又会抛出诱饵讲和。战和之策,操弄自如,步步蚕食,最终横扫六合,一统天下。”
文善达继续说:“岳东家,你本是徽州人,却不远千里来到大秦故地,操弄起战和之策,是否有班门弄斧之嫌?”
岳江南淡淡一笑:“各人做各人的生意,商场上没人能一统天下,你也不必杞人忧天。”
“真的吗?”文善达说,“远的不说,就说扬州盐业吧,从明代开始,一直是陕晋徽三分天下,可最近几年,扬州的盐业总商一直被徽州人把持,陕商与晋商连边都挨不上,这不是一统天下是什么?”
文善达接着说:“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都说徽骆驼、晋算盘,从山西老家开始,我做了一辈子买卖,还不知你在拨什么算盘?!这一仗你是赢了,但却是惨胜。山陕商帮在泾阳经营多年,又岂是一场败仗就能动摇根基的。你心里清楚,再斗下去胜负犹未可知,所以见好就收,希望谈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条件,借此在泾阳真正站稳脚跟。”
“文东家,”岳江南终于改口,不再称呼叔父,“纵然你说得没错,但这也不失为两全其美之策。让我在泾阳落地生根,你们也能继续发财,不比苦苦缠斗来得好?”
文善达哈哈大笑起来:“棉布的商路延续百年,彼此相安无事。能像你这样走通商路,把山陕商帮逼到墙角的,可谓万里挑一,百年不遇。你既有虎狼之心,我又怎能引狼入室,让你安安稳稳地在泾阳落脚?咱们都清楚,今日求和不过权宜之计,假以时日,你又会挑起另一场大战。与其让你休养生息,不如忍着痛继续斗下去。”
“这是何苦!”岳江南轻轻叹道,心中却不由得佩服,姜还是老的辣,文善达这双眼睛真毒呀!
文善达说:“是挺苦,但只能强撑着了。若不趁你立足未稳拼死一搏,日后再无胜算。”
岳江南又摇起折扇:“我的商队刚从草原上回来,草原上的英雄成吉思汗曾说过一句话:你要战,我便战!”
“好!”文善达站起身,“咱们战场上见分晓。”
7. 岳江南聊起保宁府的典故——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
正是春光烂漫时,蒙家宅子里的桃花绽放出笑脸。岳江南来到院子门口,犹豫了一下,才伸手去叩动门环。
数日之前,岳江南的请柬只换来文善达的战书,朋来酒家的宴席还未开始便已不欢而散。既然操弄战和之策不成,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了。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未来的恶战,岂能少了蒙元亨。
想着当初不顾蒙元亨反对,执意与文善达讲和,到头来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岳江南真是悔恨不已。如今上门请蒙元亨重披战袍,更让堂堂东家颜面无光。但事到如今,岳江南只能劝自己:同谁怄气也不能同银子怄气。况且自己千里西进,为的不光是银子,更为了打破山陕商帮对棉布商路的垄断。那可是上百年来数代徽商的夙愿!与肩头的重责大任相比,个人颜面算得了什么!
门开了,蒙佩文站在里面。一见佩文,岳江南的心情好了许多,不自觉浮出笑容。蒙佩文也是一脸欢快:“岳大哥,你来了。”
“嗯,来了。”不知怎么回事,素有雄辩之才的岳江南,每次见到蒙佩文却有些笨嘴笨舌。
两人就这样站在门口,谁都不知再说些什么好。蒙佩文先反应过来,问道:“你是来找我哥的吧?”
岳江南赶紧点头:“对。元亨在家吗?”
蒙佩文遗憾地说:“真不巧,我哥出去了,得晚饭后才回来。”
岳江南立刻说:“那我等等他吧。”
进到屋里,岳江南见桌上放着雨霆琴,便问:“你的琴艺近来又精进不少吧?”
蒙佩文莞尔一笑:“论起琴艺,我连我哥都不如,比起你更差得远。”
岳江南说:“元亨的琴艺是不错,可惜刚劲有余,婉转略有不足。”
蒙佩文端上茶,说:“那天你和我哥在屋里吵,我也听到些。我哥就那样,是个直来直去的脾性,你别同他计较。”
“怎么会呢!”岳江南笑着说,“我就喜欢元亨疾恶如仇的脾气。”
“其实我哥心里也明白,你是我们蒙家的恩人。当初我们走投无路,全靠你指点迷津。他去蒙古时,你对我与周姑娘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
岳江南摆了摆手道:“再这样说,就见外了。”
“那倒是。”蒙佩文一笑起来,脸上的酒窝更好看。
岳江南聊起轻松的话题:“我怎么觉得你和元亨的口音,与其他泾阳人不一样?”
“这你也能听出来?”
岳江南说:“对我来说,方言有三种:其一是徽州话,其二是苏州话,其三便是外地话。只要不是徽州话与苏州话,其他方言在我听来都差不多。只是来泾阳待久了,慢慢也觉察出你们兄妹的口音与其他人不同。”
“我俩说的不是正儿八经的泾阳话,反而更接近四川保宁府口音。我爹在文盛合保宁分号做了十几年掌柜,几年前才回到泾阳,我与哥哥也跟着父亲在保宁府长大。”
“难怪。”岳江南又指了指雨霆琴说,“听元亨说过,这具七弦琴也是令尊在保宁府时所制。保宁可是个好地方,位于嘉陵江畔,是川陕之间的商埠重镇。”
蒙佩文好奇地问:“你对保宁府还挺熟?”
岳江南说:“我去过那里。那是七年前,跟随父亲去四川,在保宁府住了大半月。”
蒙佩文欢喜地说:“七年前我就在保宁府,没准那时咱们在街上还撞见过。”
岳江南也笑起来:“当年有缘相见无缘相识,如今缘分到了,终究聚到一块了。”
一听说缘分,蒙佩文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岳江南不知自己是否失言,赶紧赞美起保宁府的风物:“保宁府风景秀美不逊江南,商贸繁华尤胜锦官城。”
岳江南接着说:“川陕之间,横亘着秦岭与大巴山。正是在崇山峻岭之间,历代先民走出了一条川陕古道。川陕古道不止一条,有金牛道、米仓道、洋巴道等,而其中的大道,均过保宁府。到了保宁府,就算越过了群山阻隔,再从保宁南下三台、中江至成都,一路地势平坦。因此,扼川陕要津,又有嘉陵江横贯的保宁府,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蒙佩文目不转睛地盯着岳江南,不由得佩服他的博闻强识。只听岳江南又说:“明末清初,战火四起,无论李自成、张献忠还是满洲八旗,南下入川皆经由保宁府。传说张献忠攻打保宁,烧了一座古塔,塔下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几行字——赠毁塔之人: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张献忠其时兵锋正盛,纵横数省,读罢只是哈哈大笑。”
“这个传说我也听过。”蒙佩文说,“数年之后,清军入关。一片石恶战,李自成百万大军顷刻灰飞烟灭。顺治三年,肃亲王豪格受任为靖远大将军征四川,与张献忠激战于保宁府。豪格麾下大将鳌拜趁雾进攻,一通乱箭射死张献忠。此刻人们才知道,所谓‘吹箫不用竹’,乃是指肃亲王。”
从保宁府的典故聊起,话匣子被打开了。两人聊起天来格外投机,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一晃一个时辰过去,岳江南才意识到此行是有要事。他问:“元亨赴谁的约?”
蒙佩文说:“苏先生。”
“就是那位传教士苏乐西?”岳江南又问。
蒙佩文点了点头道:“是的。不过他出门几个时辰了,按说该回来了呀。”
在泾阳城中的一家小酒馆,苏乐西与文知雪同样焦急等候着蒙元亨。眼见暮色深沉,文知雪不由得叹了口气。她又从怀中掏出书信,伤感道:“看来他真不愿再见我。”
文知雪手中捧着的信,正是蒙元亨所写,托苏乐西转交。从准噶尔蒙古回泾阳的路上,蒙元亨无数次辗转反侧,终于狠心写下这封绝交信。他在信中态度决绝,声称蒙文两家走到今天,两人情谊已尽。道不同不相为谋,相见不如不见。
蒙元亨写信时心如刀绞,文知雪看到信后更是泪流满面。她无论如何也不甘心,请苏乐西带话,约蒙元亨见一面,当着面把话说清楚。
看着一脸愁容的文知雪,苏乐西劝道:“缘分的事情自有天命,不必强求。”顿了顿,他又说:“若换作是我,今晚就不会苦等在这里。”
文知雪抱歉地说:“耽误了先生的时间,实在抱歉。”
苏乐西摆手道:“我可没有埋怨的意思。只不过昨天给蒙元亨捎话时,他已一口回绝,说不会来。”
文知雪眼中噙着泪水:“还有一句话,苏先生也带到了吧?”
“当然。”苏乐西说,“我告诉了他,不管你来或不来,文小姐都会等候在这里。”
文知雪怅然道:“既如此,我就等着吧。”
苏乐西耸了耸肩:“情丝缠绕,最是伤人。我治好过许多人的病,对情毒却从来束手无策。”
文知雪又问:“蒙大哥信中还说,他已另觅佳人,这是真话吗?”
苏乐西说:“这是他的私事,我不便打听。”
文知雪追问道:“可这半年来,你一直和他在一起,像这种事,应该能看出来。”
苏乐西苦笑道:“我对这种事,天生不敏感。”
文知雪觉得再问下去就不礼貌了,她强挤出笑容,岔开话题:“别聊这些不开心的,说说你吧。离开泾阳五年,路上一定经历过许多事吧。”
苏乐西说:“这一趟艰难异常,却也收获颇丰。”
“有什么收获?”文知雪随口问道。
苏乐西说:“知道我为什么急着回欧罗巴吗?除了家中私事,更要把种痘之术带回去。”
用种痘之术来预防天花疾病,在清国已十分普遍。文知雪问道:“怎么,欧罗巴人也会得天花?”
“天哪!太恐怖了!”苏乐西长嘘一口气,“人们身上出现成片的疱疹、脓包,有时一个村庄的人都会死绝。”
天花肆虐的惨状,文知雪早就听说过,却不知在遥远的欧罗巴,人们也生活在同样的恐惧之下。
种痘之术在中国早已有之,具体做法就是用棉花蘸取痘疮浆液塞入接种儿童鼻孔中,或将痘痂研细,用银管吹入儿童鼻内。用现代医学的观点解释,种痘正是通过特殊手段,让健康人群感染上病毒,并最终产生抗体来预防天花。不过,这样的方法风险也是极高的,稍有不慎,种痘之人就会死于天花病毒。因此,清代少年种痘,无异于过一趟鬼门关。直到十八世纪,英国乡村医生琴纳受人痘接种法的启示,试种牛痘成功,人类终于寻找到战胜天花的捷径。这一切自然已是后话。
谈起种痘之术,苏乐西滔滔不绝,从自己幼年在欧罗巴感染天花,如何侥幸治愈保住性命,一直讲到来到清国后,见识到用种痘之术预防天花,还有这些年来,自己又是如何研习天花医治之术……
苏乐西越说越兴奋,却见文知雪兴趣寡然,不得已打住话头:“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
文知雪笑道:“我一直认真在听。”
苏乐西摇头道:“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心中仍在想念蒙公子。”
文知雪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叹息道:“他当真不会来了。”
对于今日之约,蒙元亨的确万般纠结。当从苏乐西口中得知,这一年来文知雪是怎样思念自己,听到从草原传来的各种噩耗,又是如何肝肠寸断时,蒙元亨恨不能立刻站在文知雪面前。不过,越是一往情深,越不能再伤害对方。蒙文两家彼此视如寇雠,与文知雪继续往来,终将害人害己。此时此刻,让文知雪尽快忘了自己,才是对她最长情的告白。
蒙元亨再一次狠下心,回绝了苏乐西。没承想文知雪的态度更坚决:“无论你来不来,我都等在这里。”整整一日,蒙元亨心神不宁,举棋不定。直到傍晚时分,他依旧没想好,只是一股莫名的力量,无形中推着他走出家门。蒙元亨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步步走到酒馆门口的。
远远地,他望见了文知雪与苏乐西。一年多未见,知雪妹妹的一颦一笑还是那般熟悉。两人不过几步之遥,却又隔着万重山。
又是一番天人交战,蒙元亨迈开步子朝酒馆走去。眼看就要进到酒馆,身后却被人拍了一下。蒙元亨回过头,只见一个身材中等的精瘦汉子笑嘻嘻地说:“是蒙先生吗?”
“你是谁?”蒙元亨问道。
“我是谁不重要,跟我走一趟吧。”汉子凑过来,脸上挂着笑,蒙元亨却感觉腰间被一件锋利的硬物顶住了。
蒙元亨意识到不对,正想反抗,旁边又闪出一人,一把擒住蒙元亨的手,还拍着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说:“难得遇上,走,去喝一顿。”
蒙元亨虽学过武艺,无奈对手出招精准老辣,个子不高却力大无穷,显然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们一左一右,就这样嘻嘻哈哈地把蒙元亨绑走了。
当酒馆内的文知雪、苏乐西,家中的岳江南、蒙佩文苦苦等候之时,蒙元亨却被人塞进马车,头上裹着一块黑布,在城里转了一圈。最终,马车从后门进到泾阳一家客栈内。
蒙元亨头上的黑布被摘下时,只见自己身处一间客房内,将自己绑来的两人分立墙角处,对面还坐着一个穿浅色绸缎、外套坎肩的中年人。
蒙元亨只当自己被绑票了,说道:“不知阁下是哪路好汉,有事好商量。”
中年人哈哈大笑:“你当我们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呢?”
蒙元亨不解道:“你们是什么人?”
中年人说:“我说自己是谁,你或许不信。这样,找一个你认识的人来告诉你吧。”
房门推开,走进一个五十多岁、胡子花白的老者。中年人指了指,说:“你认识吗?”
蒙元亨仔细瞧了瞧,摇头说:“不认识。”
老者笑着说:“我就说嘛,这小子不一定认得我。”
中年人摇头道:“真是杀鸡用了牛刀,让杜兄白跑一趟。”
老者说:“大人有事差遣,那是杜某荣幸。”
中年人问:“蒙元亨有眼不识泰山,又该怎么办?”
老者说:“换一个人,蒙元亨一定认识。”
中年人思忖了一下,点了点头。老者刚要出门,又被中年人叫住:“只带他一个人来,而且一句话也不用多说。”老者点头道:“明白。”
不过一炷香工夫,老者将一人领进房间,问道:“这人你该认识吧?”
蒙元亨觉得来者面熟,一时却记不起来。来者没好气地说:“擦亮你的眼睛,我乃泾阳县令周方。”
没错,此人正是周方。鹿富晨进京后,周方接任泾阳县令。蒙元亨与周方虽未打过交道,却远远地见过几次县太爷。周方面朝老者,毕恭毕敬地说:“这位是西安知府杜大人。”
蒙元亨简直一头雾水,原以为被劫持了,却见到了县令与知府。若是官老爷有事,大可以召见,干吗在街上绑人?
西安知府挥了挥手,让泾阳县令退下,接着说道:“蒙元亨,这位年大人问你什么,你老老实实作答,不得有一字隐瞒。他若是吩咐你办什么事,更得尽心去办。”说完之后,杜知府也离开了客房。
这位年大人盯着蒙元亨说:“有父母官做证,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劫匪了吧。我乃兵部主事年遐龄。”
原来是京城来的上官,怪不得西安知府都对他礼敬三分。蒙元亨倒不胆怯,缓缓说道:“不知年大人找草民有何贵干?”
年遐龄厉声道:“蒙元亨,你自己做了什么事,难道还不清楚吗?”
蒙元亨说:“我只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商人,从来没干过不法之事。”
年遐龄冷冷地说:“现在是没什么不法之事,将来也许就会有,而且是诛灭九族的重罪。”
“草民不大明白。”蒙元亨不卑不亢地说,“《大清律》上将各款罪写得明明白白,有罪便是有罪,无罪便是无罪,却没听说有人被拿下,是因将来之罪。再说草民还懂得忠君爱国的道理,心中不敢有一丝邪念。”
年遐龄哈哈大笑:“好你个蒙元亨,当真伶牙俐齿。这也难怪,毕竟是闯过蒙古草原,与噶尔丹一起喝过酒的人,岂会是泛泛之辈。”
年遐龄又说:“你也说了,自己懂得忠君爱国的道理。这很好!如今就有一个报国良机,你可得拿捏稳当了。日后是大清的功臣或罪人,全在自己一念之间。”
蒙元亨说:“究竟何事,恳请大人示下。”
年遐龄说:“该你知道的自然会告诉你,但有一件事得先打招呼。其实我大可以传你去官府问话,却为何要大费周章,让人在街上截住你,还搬来西安知府做证?”
蒙元亨说:“草民也甚为不解。”
年遐龄笑了笑说:“那是因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官府找过你,所以,今天和你谈的事,一个字也不准泄露出去。《大清律》里可有泄密之罪,若走漏了风声,立刻就能治你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