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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走马塞北1

1. 谈生意没有信义二字,谁开的条件高,谁就是赢家

从沟壑纵横的黄土地,到悬崖峭壁的峡谷,再至飞沙走石的戈壁,历经数月跋山涉水,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风光终于出现在眼前。两支商队合为一处,行进在茫茫草原,众人有说有笑。骑马走在前面的蒙元亨与巴尔虎却话很少,似乎都藏着心事。

午后时分,众人用过干粮,正要开拔,远处却飞驰而来五六匹骏马。奔至近处,只见打头的是个留着辫子的汉人,身后跟着蒙古武士。

汉人勒住缰绳,抱拳道:“请问阁下可是蒙元亨先生?”

“正是。”蒙元亨还礼道。

来人翻身下马,又行了一番礼:“我是苏老板的伙计,在此等候多时了。”

蒙元亨问:“苏老板呢?”

来人答道:“苏老板前几天就到了,一直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大驾。此刻他在十多里外的军营里。”

蒙元亨点头道:“苏老板不忘旧情,令人感动。”

来人跃身上马:“我来带路,你们跟着我走吧。”

这位在草原上等候蒙元亨的苏老板,正是当日在京师山陕会馆得蒙元亨仗义相助的苏定河。他依照蒙元亨的指点,将木材按期抢运进京,被喀尔喀蒙古的土谢图汗大大夸奖了一番。

蒙元亨要开辟商路,自然想到这位老朋友。苏定河倒也豪爽,一口答应相助。

傍晚时分,蒙元亨终于见到苏定河,两人热情地拥抱在一起,苏定河感慨道:“京师一别,没想到在此相见。”

蒙元亨笑着说:“苏老板如今是土谢图汗的帐下红人,到了草原,也就到了你的地盘。”

蒙元亨又将巴尔虎、罗兵兄妹、段运鹏等人一一引见,苏定河端起大碗酒,高兴地说:“蒙兄弟的朋友自是我的朋友。”

牛羊已宰好,老友重逢,篝火升腾,一番畅饮自是难免。三碗酒下肚,蒙元亨提到贩卖棉布一事。苏定河大手一挥:“只喝酒,不说事,酒喝好,事办好。你的事吩咐一声,我自当赴汤蹈火,用得着啰里啰唆?”

巴尔虎又凑过来,说:“苏老板,我还有一批药材打算出手,只是人生地不熟,还得你关照。”

苏定河哈哈笑起来:“我说过,蒙兄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已安排人手,陪着商队去喀尔喀蒙古各地贩卖棉布,到时你跟着,顺带把药材出手。”

“多谢!”巴尔虎大喜过望,灌下一碗酒。

蒙古少女在篝火旁载歌载舞,蒙元亨却无心欣赏,说道:“苏老板,你是陕西人,自然也是陕商。我听说文善达已联合整个山陕商帮,要封杀咱们的棉布。你这么帮我,就不怕?”

“怕啥!”苏定河说,“我年轻时在泾阳闯荡,也想着抱一抱文善达的粗腿,人家却不领情,害得我一张热脸贴到冷屁股上。眼看泾阳待不下去,我才漂泊到草原。再说了,有钱不赚才是傻子!是银子大,还是他文善达的面子大?”

“好一个有钱不赚才是傻子!你提到银子,我就放心了。”蒙元亨说,“在商言商,大家做生意乃是求财,苏老板口口声声说报恩,闭口不提银子,那便不是做生意,我这心反而放不下。”

蒙元亨又说:“当初我在信里说了,棉布运到蒙古,由你帮着贩卖,双方二八分成。出发前,我又同东家岳江南谈过一次,这单生意苏老板劳苦功高,应改为三七分成。岳东家犹豫再三,最终答应了。不知苏老板这边,可否满意?”

“满意。”苏定河啃着羊腿直点头。

“好!”蒙元亨大喜道,“这一次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蒙古,为的可不只是卖一批棉布,而是开辟新商路。江南的织机全在徽商手里,苏老板在蒙古部落又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两边联起手来,一定财源滚滚。”

“说我呼风唤雨,言过其实了。”苏定河谦虚道,“厉害的是乌日乐,他如今镇守喀尔喀蒙古南方各部,可是大权在握。没有这座靠山,我再有能耐也不好使。另外巴图也出力不少,他曾是土谢图汗的近臣,据说与你在泾阳也打过交道。有句话说得好,吃水不忘挖井人。”

想起当日夜追巴图救出文善达,结果人家却恩将仇报,蒙元亨唏嘘不已。他点头说:“没错,都是老朋友。乌日乐将军与巴图老爷那里,我隔日定去拜见。”

蒙元亨又问:“这些日子在路上,与外头断了联系。不知文盛合的棉布,现在运到哪里了?”

苏定河说:“你使的那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可让人家吃了苦头。他们见岳江南在泾阳迟迟没有动身,便放松了警惕。听说前几日,盛宇峰刚领着商队上路。等他们的棉布到了蒙古,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蒙元亨与苏定河哈哈大笑,干了碗里的酒。

一名伙计走进蒙古包,满面愁容地禀报:“东家,此处的蒙古人一个月前就买了蒙元亨的棉布,咱们的布喊价再低也没人要。”

“知道了,出去吧。”盛宇峰伏案作画,头也没抬。

商途艰辛,劳神费力,功名富贵,过眼烟云。自己的父亲挣下金山银山,最后却暴毙于蒙古库伦的荒原,还有文叔父,一辈子战战兢兢,但算来算去未尝不是算计自己。如此活法,太没意思。哪如这丹青篆刻,人生惬意!

盛宇峰正在画的,是一幅雪景图。君看漫天扬花雪,须想天上散花人。白茫茫一片却又暗含春意的大雪,恰如那位冰雪聪明的文知雪小姐,令人怦然心动。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盛宇峰,打小就见惯了家中银窖里堆积如山的银子。有时他竟不免困惑,一锭银子与一抔土究竟有何不同?荣华富贵早已不能令自己动心,只有文知雪才是魂萦梦绕之所在。于是,他经常一个人闭门画雪,笔下雪景初现,心中佳人回眸。

来蒙古之前,文叔父说错看了自己。盛宇峰不免窃笑,文叔父呀文叔父,你心中只有生意与银子,哪知我情深。此番远涉蒙古,正是为了心爱之人。既然文知雪爱慕蒙元亨,那么自己就必须击败这个对手。他要让所有人知道,蒙元亨配不上知雪妹妹。

雪峰孤立,草木冷艳,一幅雪景图大功告成。盛宇峰抬头凝视,面露欣喜之色。片刻过后,他取出篆刻自己名字的印章,小心翼翼地在纸上落下。

刚收拾好画作,又有一名伙计走进来。对方还没开口,盛宇峰就挥手道:“别说了,我知道咱们的棉布没卖出去。”

“东家,这可怎么办?”伙计焦虑地说,“分明咱们出发时,岳江南还在泾阳,怎么他的货先到了!”

盛宇峰抿了一口茶说:“岳江南不过是个幌子,蒙元亨早就动身,取道戈壁进入草原。”

伙计又问:“是否派人向文东家禀报?”

“不必了。”盛宇峰说,“一来一回,又得耽搁不少时间。再说我有临机处置之权,用不着什么事都禀报。”

放下茶杯,盛宇峰说:“叫大伙都歇息吧,一路上辛苦了。反正棉布卖不掉,就不必瞎忙活了。”

伙计吃惊不已,只听盛宇峰继续说:“今晚的酒宴准备好了吗?”

伙计点头说:“备好了。从泾阳带来的厨子忙活了一整天。”顿了顿,伙计又问:“这么大阵仗,东家是要请谁?”

盛宇峰微微一笑:“客人不多,就三位。”

草原不比中原市井繁华,夜幕降临,四下漆黑一片。盛宇峰的帐篷内倒是被几十根蜡烛映照得通红,桌上摆满佳肴,见客人未到,盛宇峰又把玩起随身携带的印章。

帘布掀起,盛宇峰赶紧放下印章,拱手相迎:“苏老板,久仰。”

今晚的客人正是苏定河,他笑了笑,招呼道:“盛东家。”

盛宇峰拉起苏定河的手,寒暄道:“自打到了草原,我连请了你三次。今晚终于肯大驾光临,实在荣幸之至。”

“失礼了。”苏定河说,“前些日子确实抽不出空。”

盛宇峰笑道:“哪里话!能来就是给我天大的面子。”

苏定河看着满桌菜肴,说:“这未免太丰盛了吧。”

盛宇峰说:“款待贵客,我就怕拿不出手。可惜草原上不比泾阳,有些食材备不齐,还望见谅。”

苏定河笑道:“自打离开中原,整日牛羊马奶,好久没见过这么丰盛的菜肴,都是托你的福。”

落座后,苏定河又说:“听说这是盛东家第一次来蒙古,商队中还带着两个厨子,分别做南方菜和北方菜,一路架锅烹饪,保证美味佳肴。”

盛宇峰为苏定河斟上酒,说:“你是责怪晚辈贪图安逸吧?”

“不敢。”苏定河说,“只不过这样的排场,过去的确少见。”

盛宇峰笑起来:“汉代大将霍去病横扫漠北,军威无敌于天下。他出征时也会带上厨子,专为自己烹饪佳肴。老将李广看不惯,说大将军当与士卒同甘共苦,怎能开小灶?霍去病却说,大将军该做的应当是带领士兵活着回去,而不是与士兵一道吃糠咽菜。”

苏定河摇头道:“我们这些老古董,脑筋是僵化了。”

盛宇峰端起酒杯:“说笑了,我先干为敬。”

两人喝下酒,又天南海北聊起来。

酒过三巡,苏定河说:“文盛合财大势大,盛东家少年英豪,有什么事不妨直说,不必兜圈子。”

“爽快!”盛宇峰竖起大拇指,“这次请苏老板来,确有一事相求。”

苏定河明知故问:“何事?”

“棉布的事。”盛宇峰说,“听说蒙元亨答应给你三七分成,利润不可谓不丰厚。不过苏老板放心,若是与我们合作,保证给你意想不到的优厚条件……”

盛宇峰还要说下去,却被苏定河打断:“盛东家开出的条件,或许比蒙元亨更高,可惜我早已答应别人,不能出尔反尔。盛东家备下的菜肴很丰盛,我感激不尽。改日苏某做东,再请你小酌,但生意上的事恐怕你我没这个缘分。”说完,他便要起身告辞。

盛宇峰似笑非笑:“苏老板不必着急走,客人都还没到齐呢。”

苏定河有些诧异:“还有谁?”

这时,帐外响起脚步声,巴图走了进来。他举手道:“哟,盛东家、苏老板,你们都喝上了,也不等等我。”

苏定河惊问道:“巴图老爷,您怎么来了?”

巴图一屁股坐下来:“盛东家开出这么优厚的条件,我干吗不来!”

苏定河瞥了巴图一眼:“当初蒙元亨来找您时,开出的条件也不差,您可是一口答应下来。”

巴图摇了摇头:“我是生意人,谁出价高就陪谁一起玩,没什么问题吧。”

苏定河淡淡地说:“巴图老爷怎么做,那是您的事,总之我心意已决。商人求财天经地义,但商场上还有信义两字。我早就答应了人家,此刻反悔便是无信,蒙兄弟于我有恩,我出尔反尔即为无义。”

此刻,从帐后传来一阵笑声,接着走出一人,道:“信义?苏定河,你也配谈这两个字?”

苏定河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失色:“您怎么在这儿?”

对方大大咧咧坐到椅子上,跷起二郎腿:“我为何不能在这儿?”

苏定河赶紧换上殷勤的笑容,毕恭毕敬道:“将军乃草原上的雄鹰,哪里去不得!”

来人正是乌日乐,如今喀尔喀蒙古的骑兵统领,替土谢图汗镇守南部牧场。对苏定河的奉承,乌日乐并不买账,训斥道:“胡说!只有大汗才是草原上的雄鹰。”

“瞧我这一张笨嘴。”苏定河赶紧赔不是。

乌日乐拿筷子夹了一坨肉,大口嚼起来:“刚才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我说苏定河,你一个经商做买卖的,坑蒙拐骗的事没少干。怎么,如今也把信义挂在嘴边,就不怕闪了你的舌头?”

苏定河无言以对,只能嘿嘿干笑。乌日乐又说:“盛东家是难得的爽快人,我与他很投缘。棉布的事,咱们不能袖手旁观。”

苏定河一脸为难:“将军,咱们可是答应过蒙元亨。”

“没出息!我知道你还惦记着那点分成。”乌日乐说。

巴图插话道:“三七开?蒙元亨开出的都是什么破条件!实话告诉你,盛东家已经说了,这批棉布白送给咱们。甭管卖出去多少银子,人家一两也不要。”

苏定河大吃一惊,顿了顿说:“盛东家可真是豪爽。”

盛宇峰笑起来:“乌日乐将军是大慈大悲的菩萨,既是拜真佛,就得诚心诚意。”

“不过,”苏定河说,“蒙元亨的棉布早到一个多月,如今早就卖掉了。”

“卖掉了也得叫他吐出来。”乌日乐说,“草原是咱们的地盘,哪能让他舒舒服服地把银子赚走!”

“您的意思是……”苏定河不解地问。

乌日乐说:“扣他的货,再把人抓起来。”

苏定河惊吓得咳嗽起来,盛宇峰却端起酒杯,敬道:“将军雷厉风行,在下佩服不已。”

苏定河哪里知道,盛宇峰自愿将棉布全送给乌日乐,原本就附带一个条件——抓了蒙元亨,最好让他一辈子回不了中原。苏定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止住咳嗽后劝说:“生意归生意,最好别弄出血光之灾。”

乌日乐盯住苏定河:“该怎么做,要你来教我!”

苏定河躲开乌日乐的目光,双腿不自觉地哆嗦。这些年来,自己行商草原,少不得乌日乐这座靠山,更知道乌日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若是其他事,他也就闭口不言了,只是念及与蒙元亨的旧情,实在不忍见死不救。隔了一会儿,苏定河又壮着胆子问道:“将军,上回蒙元亨宴请咱们,不也相谈甚欢吗?外面还说您和蒙元亨是老朋友,干吗非得置人于死地?”

“我和蒙元亨算哪门子朋友!”乌日乐一拍桌子,“这事其他人不晓得,难道你也装傻充愣!”

乌日乐又说:“当日在京师,蒙元亨用索额图这个老王八蛋来压我,让我在众人面前折了面子。事后我能怎么说,难道告诉全天下人,我被蒙元亨这小子戏弄了?狗屁不打不相识,那都是为了找补自个面子编出来的说辞。这笔账老子可没忘,如今索额图倒台了,蒙元亨又自投罗网,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巴图当初结交蒙元亨,一是想赚银子,二是听信了传言,想以此攀附乌日乐。如今乌日乐态度已明,他反戈一击就更狠。巴图瞪了一眼苏定河:“老苏,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将军说怎么干,咱们照做便是。”

乌日乐恶狠狠地盯着苏定河:“你今天哪儿来这么多废话!是跟着咱们一起发财,还是为蒙元亨陪葬,自己拿主意。”

一听这话,苏定河知道事情无可挽回,只能在心里暗自叫苦。巴图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此时可不能瞻前顾后。”

苏定河面色惨白,唉声叹气:“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

“好!”盛宇峰春风满面地说,“来,咱们共饮一杯。”

盛宇峰与乌日乐、巴图不仅开怀畅饮,更划拳助兴,一旁的苏定河拉着一张苦瓜脸,不停喝着闷酒。眼看酒宴接近尾声,苏定河瞅着空子,又提起一件事:“满蒙一家乃是国策,蒙元亨是大清商人,咱们无凭无据抓了他,怕是不好向朝廷交代。”

这一回,乌日乐倒没有训斥苏定河啰唆,而是把目光投向盛宇峰:“这件事还得有劳盛东家。”

盛宇峰说:“你们只管派人搜查,若是搜不出证据,是我盛某无能。”

2. 苏定河背信弃义,蒙元亨成了阶下囚

清晨的曙光照耀草原,蒙元亨走出帐篷,伸了个懒腰,一回身,瞅见了巴尔虎,笑着说:“你的药材那么便宜,到哪儿都抢手。”

巴尔虎也笑起来:“多亏你照应。”

“你做生意和咱们不一样。每到一地,我都巴望着能多走货,你却限量出售,绝不多卖。”

巴尔虎说:“货卖堆山就不值价了。”

蒙元亨又笑了:“既是惜售,为何还卖那么便宜,不涨价呢?我看你是另有目的。要留着药材,多走些地方。”

巴尔虎面色一沉:“这话什么意思?”

“早上刚起床,人还没睡醒,想到什么便胡说一通。不说了,我还得去撒泡尿。”

“我也要去,正好一起。”巴尔虎说。

两人走到营地外,撒完尿正在提裤子,却见远处尘土飞扬,似有一队骑兵飞驰而至。只一小会儿,骏马奔至眼前,马上士兵个个带着兵器,一脸肃杀。骑兵将商队帐篷围住,乌日乐与苏定河一前一后纵马走了出来。

蒙元亨赶紧行礼,说道:“原来是将军与苏老板,你们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苏定河勉强笑了笑,那笑容看上去既尴尬又苦涩。乌日乐斜眼瞟着蒙元亨:“提前说一声,好让你把东西藏起来吗?”

蒙元亨不知就里:“什么东西?”

“少装糊涂。”乌日乐说,“你们把劣质棉布运来蒙古,大发不义之财,坑害我大汗的子民。如今被人举报,有何话说?”

从苏定河的笑容到乌日乐的语气,蒙元亨预感来者不善,但事已至此,只能小心应对。他说道:“这是哪里话!我们运来的可是苏杭纺出的上好棉布。”

乌日乐一挥马鞭,大声说道:“给我搜!若是搜不出来,一切好说;若是搜出来,休怪我心中有义,刀下无情。”

十几名士兵翻身下马,气势汹汹地冲进营帐内。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士兵的喊声:“搜到了,搜到了!”

几名士兵抬着箱子走出来,蒙元亨一看,脑袋顿时嗡地一声。这些棉布确是劣品不假,却不知从何而来。

“人赃俱获,还有什么话说!”马上的乌日乐得意扬扬。

“你们看!”蒙元亨说,“我运来的棉布,下方都有苏杭布庄的印记,这些布什么也没有,根本就不是我的,定有人栽赃陷害。”

“还敢狡辩!”乌日乐说,“既然是劣品,谁会傻到做标记。”

蒙元亨急切地向苏定河投去求救的目光,苏定河却低着头刻意回避。乌日乐大喝一声:“事到临头,谁也救不了你。连人带货,通通给我拿下。”

蒙元亨大呼冤枉,两名士兵不由分说扭住他的胳膊。

“谁敢动!”巴尔虎怒目圆睁,右手紧握住刀柄。他的手下一个个目露凶光,有些人已迫不及待亮出兵刃。

乌日乐愣了一下,接着大吼道:“胆敢拒捕的,格杀勿论。”

“慢!”已被士兵擒住的蒙元亨挣扎着仰起头,吃力地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棉布是我卖的,这支蒙古商队是卖药材的,与他们无关。”

乌日乐冷笑道:“死到临头,还挺仗义。不过敢在我面前亮兵器,绝不能轻饶。”

蒙元亨说:“蒙古人素来尚武,随身带兵器不足为奇。他们不认识将军,一时鲁莽。”趁着士兵的手稍稍一松,蒙元亨又挣脱出来,走到巴尔虎面前,低声说:“我知道你的手下功夫了得,但乌日乐一死便把事情闹大了,咱们谁也逃不出。这事我来扛,你们快走。”

巴尔虎感激地看了蒙元亨一眼,接着来到乌日乐马下,行礼道:“鄙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乌日乐将军。”

乌日乐举起马鞭,重重地打在巴尔虎脸上,一条血痕立时清晰可见。巴尔虎脸上依旧挂着媚笑:“只要能让将军消气,再挨几鞭子也值。”

“这话说得不错,那就再挨我几鞭子。”乌日乐又是一鞭挥下,巴尔虎被打得满地打滚。

一连几鞭子过后,乌日乐的气算是消了些,他说道:“蒙古商队的人可以滚了,汉人全抓起来。”

巴尔虎回首望着蒙元亨,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蒙元亨却喊道:“还不快滚!记着把你的女人带走!早就说过,商队里跟着个婆娘,整天胡日乱搞,要晦气。你们不信,这下把老子也连累了。”

巴尔虎一头雾水,不知蒙元亨在说什么。蒙元亨却把罗世英一把推到巴尔虎身旁:“快滚。”

乌日乐的手下吼道:“慢着!蒙古人可以走,汉人一个也走不了。”

蒙元亨忙解释道:“这女人是巴尔虎的老相好,跟着他从湖南来的。”

巴尔虎立刻明白了蒙元亨的用意,一把搂住罗世英说:“这是我的女人。”

蒙元亨又说:“苏老板,这事你清楚,你倒是说句话呀!”

苏定河自然清楚蒙元亨在撒谎,不过自己救不了故友已是愧疚,此刻就当补偿,便点了点头。

乌日乐要抓的是蒙元亨,不愿节外生枝,下令道:“别管这女人,其他的全抓回去。”

蒙元亨戴着手铐脚镣走进蒙古包,单薄的衣衫上披着一层雪。营帐内生着火,乌日乐右手烤着羊腿,左手抱着一名年轻貌美的舞姬,一旁的巴图正殷勤地为他斟酒。他两眼盯着即将烤熟的羊腿,满不在乎地说:“听说你嚷嚷着要见我。”

蒙元亨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从京师到蒙古,咱俩也算有缘分。苏定河来牢里探望时都告诉我了,是文盛合的人要置我于死地,你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这个苏定河,就爱多嘴多舌。”乌日乐骂骂咧咧道,“有什么事赶紧说,我还要和巴图兄弟喝酒。”

蒙元亨盯着羊腿,说:“事情自然要说,不过念在相识一场,能不能赏只羊腿?被你们抓来半个多月,一点油荤也没沾,嘴也馋得很。”

乌日乐哈哈大笑:“你这么说话我倒喜欢。当初在京师,看着你就是个书呆子,满口文绉绉的,听你说话真累!如今做了生意,倒会说话了。”

“接着。”乌日乐一把扯下羊腿扔在地上。

蒙元亨捡起羊腿,大口啃起来,边啃边说:“做生意难免要跟粗人打交道,不会说话怎么行!”

吃完后,蒙元亨用袖子擦着嘴巴,说:“羊腿真咸,将军的口味也太重了吧。要不是饿了半个多月,就这味道,送给老子也不吃。”

乌日乐站起身,一脚踹在蒙元亨脸上:“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蒙元亨冷笑道:“乌日乐,你的口味重也就罢了,最怕的是没有一点眼力见。怎么说你呢,有一句话最合适——有眼不识泰山。”

“死到临头还敢放肆!”巴图怒喝道。

乌日乐瞅了蒙元亨半天,才似笑非笑地说:“敢问阁下是哪座高山?”

蒙元亨盘腿坐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放屁!”乌日乐说,“你的底细,盛宇峰早告诉我了。一个犯人之子,为整个山陕商帮所不容,只好去投靠一个徽商。这就是你说的有仙则名?”

蒙元亨哈哈笑道:“区区一个徽商,值得我替他卖命?”

“哦,我知道了。”乌日乐做出嘲讽的神情,“你是不是还想说,你是索相的座上宾?”

蒙元亨说:“索额图已经不是宰相。明日黄花,我都不好意思提。不过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索额图倒台了,老子就不能另择高枝?!”顿了顿,蒙元亨加重语气:“实不相瞒,如今我的靠山比索额图厉害百倍。你得罪了索额图,无非被土谢图汗骂一顿,可得罪了此人,却是要掉脑袋的。”

乌日乐气得掏出匕首:“狗嘴里果真吐不出象牙。老子没空听你胡言乱语,现在就一刀宰了你。”

蒙元亨直起身,用手指着脖子:“有种朝这里来!此时你捅我一刀,明日就有人还你十刀。”

“混账!”乌日乐拿起匕首用力扎下。蒙元亨顿时血流如注,发出一声惨叫。

3. 做生意不是赚银子,而是造势

泾阳城中的文家大院,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用人将院内每一个角落打扫得干干净净,厨子起了大早,忙着准备宴席,更有伙计把鞭炮爆竹摆放在门口,只等吉时一到便炸响。

文善达咳嗽的毛病始终不见好,前几日又发过一回烧,身子骨虚得很。但今天,他强打起精神,率着大队人马出了泾阳城,沿着驿道朝北而去。随行的不仅有文盛合的襄理、伙计,还有山陕商帮多家商号的东家、掌柜。

人马在城外十里的一座小亭旁停下,文善达从马车上缓缓走了下来。身旁立刻围拢一群人,问候他的身体。

“没事。老毛病了,休息一下就好。”文善达摆了摆手,面色却有些阴郁。

“文老哥,你是得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一个穿着绸缎、长得胖乎乎的人说,“咱们都一把年纪了,许多事该交给年轻人去做。再说,年轻人的本事可不比咱们差。宇峰头一回去蒙古,就把徽商打了个落花流水,替咱山陕商帮争回了面子。”

提到生意上的事,文善达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宇峰是个可造之材。”

“文盛合人才兴盛,日后更加发达。”周围又是一片赞颂之声。

又有人说道:“前不久,文盛合拿到了经营官茶的批文。这一次,喀尔喀蒙古又把棉布的专营之权交给了你们。这都是躺着赚钱的买卖呀!”

文善达笑起来,说:“能在喀尔喀蒙古击退徽商,全赖商帮上下同心协力,岂是我一家之功。所谓专营之权,不过牵个头而已,还得大伙一起发财才行。”

“文东家仗义!”众人一片欢呼。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车轮之声。文知桐登高眺望,欣喜地喊道:“盛宇峰到了。”

“走。”文善达精神一振,“咱们去迎一迎凯旋的英雄。”

盛宇峰早就接到信,知道城外有人迎接,却没料到是这么大的排场,文善达几乎率领泾阳大商倾城而出。他抽了抽鞭子,飞奔到文善达面前,跳下马来,行礼道:“文叔父,各位长辈,你们亲自迎接,侄儿如何受得起!”

“你受得起。”文善达拍着盛宇峰的肩膀,“行商之人都知道一句话,陕棒槌、徽骆驼、晋算盘,三大商帮鼎足而立,谁也奈何不了谁。你这一次,把徽商彻底撵出漠北草原,让他们从此不敢觊觎棉布商路,实在是大功一件。”

文善达说完后,周围人又轮番上前向盛宇峰道贺。盛宇峰倒看不出多少喜悦,只是嘴上说着客套话而已。这一来,大家更赞扬盛宇峰居功不傲。

文善达说:“知道大伙有说不完的话,文家已备下酒宴,咱们边吃边聊。回城吧。”他又拉着盛宇峰的手亲切地说:“你坐我的车。”

文善达的马车宽敞气派,车夫知道文善达身体虚弱,不敢跑快,把车驾得十分稳当。文善达欣慰地看着盛宇峰:“方才那么多人道贺,你却没有喜形于色,有大将之风。”

这些虚情假意的祝贺,盛宇峰压根没往心里去。他在乎的是文知雪,眼光一直在人群中寻觅着心上人。可惜,没能见着文知雪的踪影。

心里话不便说,盛宇峰随便搪塞道:“这次去蒙古只是惨胜,没什么了不起。”

对盛宇峰的敷衍之语,文善达却当了真:“惨胜?怎么讲?”

盛宇峰只得顺着说下去:“运去的棉布全送给了蒙古王公将领,咱们亏到家了。”顿了顿,他又说:“这事当初未向文叔父请示便自作主张,还望恕罪。”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做得对!”文善达拉高声调,显得颇为激动。这一来,他咳嗽的毛病又犯了,在车上喘个不停。盛宇峰赶紧为他捶背,又递过一杯水。

文善达喝下水,总算把咳止住了。他缓缓说道:“我做了一辈子生意,明白了一个道理,做生意不是赚银子,而是造势。没有势,只能自个辛辛苦苦去追银子,往往还追不到。把势造出来,就是银子来追你,躺着都能赚钱。拿下棉布的专营之权,便是造势。有了这股势,花出去的银子会连本带利赚回来。”

“叔父说得是。”盛宇峰若有所思道。

文善达体弱气虚,兴致却很高,继续说道:“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养士三千,其中有一个叫冯谖的。此人来投奔孟尝君时,一身破衣裳,看上去没有什么本领。孟尝君只是为了自个名声,不得已收留,并好吃好喝招呼着。”

文善达又说:“孟尝君家里开销很大,他想到自己在薛城还放了一笔高利贷,决定派人去收。冯谖一直吃闲饭,此刻便被派了这件差事。临行前,冯谖问,债收了以后,要买点什么回来吗?孟尝君随口说道,你看我家缺什么就买什么吧。”

盛宇峰也饱读诗书,孟尝君的故事自然听过。他接过话来:“冯谖到了薛城,把所有债券当众烧毁。孟尝君大为光火,要治冯谖的罪。冯谖说,临走的时候,您嘱咐我拣您家缺少的东西带回来。我看您这儿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对穷苦人的情义,所以就把情义给买回来了。孟尝君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从此对冯谖愈发冷淡。”

盛宇峰又说:“后来齐王怕孟尝君功高欺主,免去了他的相国职务。孟尝君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封地薛城去闲居,还没进城,老远就看见人扶老携幼,夹道欢迎他,不由得掉下泪来,后对冯谖说,先生给我买的情义,今天终于感受到了。”

“没错。”文善达说,“如今的文盛合不缺银子,缺的是势。能用银子买来势,咱们赚大发了。”

马车缓缓停住了。

文善达问:“怎么回事?”

“小姐来了。”车夫说道。

盛宇峰掀开帘子,果然见到文知雪,顿时一脸欣喜。

文善达问:“你怎么来了?”

文知雪说:“爹刚生了病,女儿担心你的身体。”

“知雪妹妹真是孝顺。”盛宇峰一把将文知雪拉上车。

马车继续前行,文善达却皱着眉,说:“你这丫头嘴巴甜,却是言不由衷。你不是关心我,而是专门来迎宇峰的吧。”

“爹,别乱说。”文知雪说。

盛宇峰一听这话,更是心花怒放。不过文善达又叹了口气:“迎宇峰也不是真心实意,而是着急打听消息。”

盛宇峰顿时被泼了一盆冷水,他明白,文知雪要打听的是蒙元亨的消息。蒙元亨之事,自己信中已禀告文善达,看来文善达并未告诉女儿。

文知雪虽是心急,却也不好意思问。过了片刻,文善达才说:“蒙元亨的事,宇峰不妨直说。”

盛宇峰这才开口道:“蒙元亨贩卖劣质棉布被查获,如今连人带货被抓走了。”

文知雪大惊失色:“劣质棉布?怎么回事?”

盛宇峰默不作声,文善达摇头道:“他的事我哪里知道。”

盛宇峰在信中,的确提到蒙元亨贩卖劣质棉布被抓,不过对自己栽赃陷害的行径只字未写。以文善达的老练,当然能猜到这背后有文章。不过,蒙元亨已是势不两立的对手,对这些事不必深究。他在乎的,只是商场上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文知雪追问:“事情严重吗?蒙古人会对蒙大哥怎么样?”

盛宇峰说:“蒙古部落素来严刑峻法,我离开草原时听说,蒙元亨没准会被砍头。”

文知雪面色惨白,顿时呆坐在车里。

“知雪妹妹。”盛宇峰唤道,对方却没有反应。

“知雪,怎么了?”文善达也关心女儿。可文知雪什么也没听见,只是两眼一闭,晕倒过去……

文知雪的晕厥,让精心准备的庆功宴泡了汤。眼看着她傍晚时分醒了过来,文家上下总算松了口气。可接下来两天,文知雪不吃不喝,又让全家人的心提到嗓子眼。

这一日,文善达亲自端着粥进到女儿房间,他看到一脸憔悴的文知雪,心疼地说:“你好歹吃一点东西吧。”

文知雪摇着头:“我不饿。”

文善达劝道:“不饿也吃点。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那可怎么行?”

“我真是一点胃口也没有。”

“我知道你没胃口。就算为了我,吃一点行吗?”文善达语气激动,又咳了几声。

“爹,你不要逼我。”

“究竟是我逼你,还是你在逼我!”文善达拍着桌子,咳得更厉害。

守在门外的文知桐忍不住,推门进来,道:“你两天不吃不喝,咱爹跟着操了两天的心。他大病了一场,好不容易身体稍有起色,这几天又咳得厉害了。你究竟要干什么?”

文知雪心乱如麻,被哥哥一顿训斥,哭出声来。文善达摆了摆手,让文知桐别再说。他坐到椅子上,缓缓说道:“知雪,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好些事咱们也无能为力。你妈走得早,临走时只有一句话交代,让我照看好你和你哥。这些年我没有续弦,除了生意上的事,所有心血都放在你们兄妹身上。回想起来,也算对得起你们母亲了。我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没准什么时候就要去地底下见她。你若有什么差池,让我到时怎么向你母亲交代?”文善达越说越哽咽,到最后已是老泪纵横。

这一番话,让文知桐也哭了起来:“妹子,你就听话吃点东西。”

“爹,是女儿的不是,惹你生气。我吃。”文知雪勉强下了床,走到桌子旁。

文知雪端起粥,强迫自己喝下。文善达满心欢喜地看着女儿,却不料文知雪才喝了几口,竟然作呕吐了出来。她倚在桌子上,眼泪直往下掉,哽咽道:“爹,不是我要气你,实在是吃不下。”

“好了,好了。”文善达沮丧地站起来,“这会儿吃不下,咱们一会儿再吃。”

出了房门,文善达长吁短叹,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全靠着文知桐搀扶才回到书房。用人端来茶,文知桐知道父亲没心情喝,把人撵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书房门被推开。“谁?不是叫你们别进来吗?”文知桐没好气地吼道。

“是我。”盛宇峰走了进来,关切问道,“知雪怎么样了?”

文善达摇头不语,文知桐说:“今天咱们好说歹说,她总算喝了几口粥。可刚喝下去,又给吐了出来。”

“都怪我。”盛宇峰也是愁容满面,“我就不该把蒙元亨的事告诉她。”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文知桐说,“再说这件事,她迟早也会知道。”

“我再去劝一劝?”盛宇峰说。

文善达终于开口道:“今天我把她故去多年的母亲都搬出来了,也没能劝动。你去还能说什么?”

盛宇峰搓着手,说:“要不告诉知雪,蒙元亨并没被砍头。咱们已经派出快马去蒙古,一定救下蒙元亨。”

文知桐说:“说蒙元亨死了的是你,说他没死的又是你,到底怎么回事?”

“蒙元亨被抓乃千真万确,我离开草原时得到的消息,这小子罪证确凿,怕是凶多吉少。”盛宇峰缓缓说道。这件事他是始作俑者,离开草原时还不忘送了乌日乐一大笔银子,希望能除掉蒙元亨。

“不过,”盛宇峰话锋一转,“咱们可以先骗一骗知雪,让她心里有个念想。”

文知桐说:“骗得了一时,还能骗得了一世?”

盛宇峰说:“能骗一时是一时,让她先吃点东西。”

“只能这样了。”文善达说,“无论如何,让知雪先吃点东西。时间一久,有些事总会慢慢淡忘。到时再告诉他,没能救下蒙元亨。”

盛宇峰出了书房,直奔文知雪的房间。来到门前,他停下脚步,心头有一种被针扎的痛。这或许是他平生撒得最痛的一次谎——去告诉心爱的女人,她的心上人还没死!话还没出口,自己先恶心到极点。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为了心爱之人,生死都可以不顾,忍一时之痛又算什么!盛宇峰咬咬牙,换上一副欣喜的表情,推门而入,大声喊道:“好消息,好消息!”

文知雪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事?”

盛宇峰说:“从蒙古传来的消息,蒙元亨还没死。”

“真的?”文知雪一下坐了起来。

“当然。”盛宇峰心里一阵绞痛,脸上表情却欢快无比,“一个伙计刚从蒙古回来,说蒙元亨只是被抓,暂无性命之忧。”

盛宇峰又说:“我把伙计带来了,不信你问他。”

这名伙计的确刚从蒙古回来,不过所有话都是盛宇峰提前交代的,他不过复述一遍。文知雪大喜过望:“只要人还没死,就能想办法。我这就去找爹,请他派人救蒙大哥。”

看到文知雪欣喜若狂的模样,别说救蒙元亨了,盛宇峰简直恨不能亲手宰了他。盛宇峰拉住文知雪:“你不必去了。我得到消息后,已经派人骑快马去蒙古,不管花多少银子,也要救出蒙元亨。”

盛宇峰攥紧的拳头忍不住颤抖,脸上却竭力装出镇静:“无论怎么说,蒙元亨也是陕商子弟,一时误入歧途,咱们得帮他。”

“盛大哥,你真是好人。”文知雪少有地夸赞盛宇峰,却让他有一种万箭穿心的感觉。

盛宇峰松开拳头,把谎话说到底:“待他平安归来,你可得多劝一劝。再大的委屈都是一家人之间的事,但帮着岳江南为虎作伥便是投靠外人,万万不行。”

“嗯。”文知雪脸上终于有了久违的笑容。

4. 他们不是商队,而是草原枭雄噶尔丹麾下的铁骑

房屋低矮破旧,街道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塞外小镇,却是方圆百里内难得的绿洲。穿梭其中的骆驼与马队,让狭窄的街道愈发拥挤。行人更是五花八门,有汉人、回民、蒙古人,甚至还有金色头发的西域客商。

小镇中心的客栈,近来被一支商队包下,他们已在此处住了好些天。一名刚给马喂过草料的蒙古汉子走进客栈房间,禀报道:“咱们在此耽搁了好些日子,家里怕是着急了。”

“我知道。”巴尔虎坐在凳子上,挥了挥手,“再等最后一天。”

下属点头道:“我叫大伙赶紧收拾。”

巴尔虎起身走出房门,转去罗世英的房间,敲门进入后,他语气低沉地说:“家里催得急,我们得走了。”

罗世英本想央求再等几日,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巴尔虎已经一再推迟行程,不能再耽搁人家了。

罗世英缓缓说道:“你们走吧,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巴尔虎沉默了片刻,才说:“罗姑娘,那日的情形你也见了,蒙兄弟与你大哥怕是一时回不来,你苦苦等在这里也于事无补。”

一提到蒙元亨与自己大哥,罗世英眼中立刻噙满泪水:“那么多人被抓,总有几个活着出来,我就在这里等着。”

“若一直没消息呢?”巴尔虎说。

“一年半载之后,我也就死心了。”罗世英说。

巴尔虎说:“此地去中原路途遥远,你一个人回去,叫我如何放心。”

“谁说我要回中原!”罗世英说,“蒙大哥与我哥哥平安归来便罢,若是回不来,我就去喀尔喀蒙古,拼上这条性命也要杀了乌日乐。”

“罗姑娘!”巴尔虎说道,“虎狼之地你可去不得!”

罗世英愤怒地说:“管他是狼是虎,我都要他血债血偿。”

“报仇的事交给我。”巴尔虎说,“有些话此刻我不便说,但请你放心,他日我一定亲手宰了乌日乐。”

巴尔虎换上和缓的语气:“要不你跟着我走吧,我一定待你如亲妹妹。”

“谢谢!我说了,哪儿也不去。”罗世英态度坚决,让巴尔虎不住地摇头叹息。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嘈杂。巴尔虎顿时警惕起来,握住腰间的刀,问道:“什么事?”

楼下又是一阵欢呼,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喊叫:“你们看,谁来了!”

巴尔虎探出脑袋一看,不由得大叫起来:“罗姑娘,是蒙兄弟和你大哥,他们回来了。”

罗世英飞奔下楼,果然见到蒙元亨与罗兵站在自己面前。她揉了揉眼睛,说:“这不是做梦吧?你们回来了?”

“你哥有九条命,哪这么容易死!”罗兵笑哈哈地说。

“罗姑娘,你还好吧!”蒙元亨问候道。

“我……我……”罗世英看着蒙元亨,眼泪夺眶而出。

“平安回来还不好,你哭什么。”蒙元亨安慰道。

猛然,罗世英转身从旁人腰里抽出一把刀,朝蒙元亨挥过来:“看刀!”

蒙元亨赶紧闪开,喊道:“你干什么?”

“谁叫你胡言乱语。”罗世英丝毫没有停手的样子,“你乱说我是巴尔虎的女人,不教训你一下,难消我心头之恨。”

罗兵忙在一旁劝说:“妹子,蒙兄弟那么说可是为了救你。”

“没你的事,躲一边去。”罗世英并不理会哥哥。

罗兵唯恐妹妹失手,欲上前劝架,却被周围的人拦住:“罗大哥,打是亲骂是爱,你这都不懂!前些日子,罗姑娘可惦记蒙兄弟了。今天好不容易见着,不得折腾一番。”

“去!别胡说八道。”罗兵叫旁人住口,大伙却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更开心。

罗世英听到这些话,脸上泛起阵阵红晕,手上的刀却舞得更快。蒙元亨躲了几下,脚下一绊摔倒在地。旁人起哄更凶:“人都摔地上了,罗姑娘快补一刀。”

罗世英哪忍心砍下去,心里只想着赶紧扶蒙元亨起来,却又不好意思。她涨红着脸,把刀一扔,一个人跑回房里去了。

巴尔虎走过来,一把扶起蒙元亨,问道:“就你们俩回来了?其他人呢?”

蒙元亨说:“大队人马在后面。为了赶时间,我和罗大哥骑着快马来寻你们。”

巴尔虎点了点头,又问:“你的腿脚似乎不太利索。”

蒙元亨指了指右腿:“被乌日乐捅了一刀。”

巴尔虎好奇道:“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一言难尽。”蒙元亨说。

“没事,咱们慢慢说。”巴尔虎搀扶着蒙元亨,来到自己房间。

待蒙元亨坐好,巴尔虎行礼道:“蒙兄弟,这次多亏你仗义相救,请受我一拜。”

蒙元亨笑起来:“咱们也算生死之交了,拜不拜无所谓,只是该让我知道你的真名了吧。”

巴尔虎一愣,只听蒙元亨又说:“当年在洞庭湖畔,你告诉罗姑娘自己叫苏德,如今你又叫巴尔虎。如果没有猜错,这些都是假名吧。”

巴尔虎淡淡一笑:“你还知道些什么?”

蒙元亨将面前的茶杯挪开,说:“你们根本不是商队,去喀尔喀蒙古也不是贩卖药材。”

巴尔虎问:“我们不是商队,又是什么?”

蒙元亨说:“是训练有素的草原铁骑。”

巴尔虎又问:“何以见得?”

蒙元亨缓缓说道:“咱们在沙漠里交过一次手,你的人马一个回合就把我的商队冲散。细想起来,我的商队也招募了不少江湖好手,对付寻常劫匪绰绰有余,为何一击即溃?只因你的人马冲杀时颇有章法,前后左右互为呼应,完全是行军打仗的架势。还有你们的脚下功夫,寻常商队两三天才走完的路程,你们居然一天就赶到,真不愧是虎狼之师。”

巴尔虎点了点头:“你的眼睛真毒呀。”

蒙元亨说:“你曾说过,你来自漠西蒙古的准噶尔部,这或许是你口中说出的唯一一句真话。前些日子在草原上我也听说了,准噶尔部出了位能征善战的大汗噶尔丹。他连年征战,漠西蒙古各部无不臣服。如今,大汗的眼睛是不是又盯上了北方的喀尔喀蒙古?而你的商队,不过是乔装打扮进入喀尔喀蒙古刺探地形。”

巴尔虎用吃惊的目光注视着蒙元亨,良久,才说道:“像你这样的人,经商真是埋没了才干。你说得没错,我乃噶尔丹大汗属下,真名叫作布日古德。”

道出了真名的布日古德继续说:“我当年化名苏德进入中原,也是奉大汗之命。大汗心雄万夫,目光所及是整个天下。那时清军与吴三桂决战于湖南,大汗让我亲临战阵,探一探双方虚实。”

布日古德问道:“既然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为何还要舍命相救?”

蒙元亨说:“说实话,当初救你们脱身,也是在救自己。”

见布日古德一脸疑惑,蒙元亨讲起了那日在乌日乐营帐中的情形……

乌日乐一刀下去扎中蒙元亨的大腿,蒙元亨惨叫之余不忘大喊:“准噶尔骑兵早晚会砍了你的头,为我报仇!”

乌日乐收起刀,骂道:“撒谎也不动动脑子!准噶尔骑兵会为一个汉人报仇,真是笑话。”

蒙元亨忍住剧痛,将准备多日的说辞搬了出来:“噶尔丹大汗英雄盖世,荡平了天山南北。如今十万铁骑正枕戈待旦,只需大汗的弯刀一挥,就将越过杭爱山,踏平喀尔喀蒙古。”

蒙元亨又说:“大汗深谙兵法,当然知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道理。他招募我等乔装为商队,进入喀尔喀蒙古刺探军情地形。如今大功告成,你们这帮酒囊饭袋离死期不远。”

乌日乐估计是被气乐了,竟笑出声来:“编,继续编!上回搬出索额图,这回更厉害,把噶尔丹都搬出来了。你以为老子是吓大的!”

蒙元亨也笑起来,并从衣服内扯出一张纸,递过去:“看一看这是什么。”

乌日乐拿起纸一看,只见上面绘制有喀尔喀蒙古的山川地形。蒙元亨说:“我们以经商做掩护,实则画下各种地形。怎么样,画得还不错吧?”

这份地图乃布日古德的手下绘制。布日古德的商队每到一地,白天贩卖药材,晚上还要挑灯夜战,对外说是对账本,帐篷内不时传来噼噼啪啪的算盘声响。蒙元亨虽不擅珠算,但从小听蒙顺拨算盘,对算盘声有一种特殊的直觉。他听着帐篷内杂乱无章的声响,就知道这不是在算账,只是存心弄出点动静而已。

布日古德手下对绘制地图颇为在行,有些图略有瑕疵便会烧掉。蒙元亨当初多了个心眼,偷偷拿走了几份,此刻却派上大用场。乌日乐毕竟是统兵将领,一眼就认出,这种地图绝非商人能够画出,而是出自兵家之手。

一旁的巴图惊得面如土灰,乌日乐气急败坏,揪起蒙元亨怒道:“原以为你只是个奸商,没想到却是准噶尔的奸细,老子这就宰了你!”

乌日乐越恼火,蒙元亨反倒越放心。他只怕乌日乐不相信自己的话,只要乌日乐信了,接下来的戏就好唱。

蒙元亨慢悠悠地说:“要杀要剐随便。兄弟先走一步,黄泉路上等着你。”顿了顿,他又说:“你知道我为何现在才告诉你这些?因为掐着日子算,我的那些兄弟此时已走出喀尔喀蒙古地界。类似的地图还有数百张,它们很快就要摆在大汗案头,他日准噶尔的千军万马就会纵横驰骋于图上的山川河流。”

乌日乐又想起当日被自己放走的蒙古商队,悔恨不已。蒙元亨接着说:“要替我报仇,其实哪用大汗发兵?我一到草原,便拜见过将军,这事你赖不掉。若把我的身份声张出去,所有人都会知道,曾有一伙奸细蒙乌日乐将军庇护,大摇大摆行走于草原之上,最后又从你眼皮底下溜走。你说,到时土谢图汗会怎样奖赏你?”

乌日乐恨恨地说:“你究竟想干什么?”

蒙元亨说:“想救将军。”

“想救我?我看是你想活命吧。”乌日乐说。

“我活命,你才能得救。”蒙元亨说,“将军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事便烟消云散。你不过查获了一批劣质棉布,哪儿来什么奸细?我若是一直被关着或是死在这里,将军反倒跳进黄河洗不清。只要我这个瘟神一走,你便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乌日乐说话的声音有些抖:“你可真敢想,事到如今竟然让我放你走?”

蒙元亨嘴角挂着冷笑:“将军宦海沉浮,一定知道报喜不报忧的道理。你若是把全部人抓住,拿着数百份地图献给土谢图汗,自是奇功一件。可只杀我一个人,将事情声张了出去便是自找苦吃。将军有眼无珠在前,坐视奸细逃脱于后,这便是大过。土谢图汗若要拿人的脑袋祭旗,第一个就会想起你。”

“别说了!”乌日乐操起匕首,怒气冲冲地盯着蒙元亨,“今天不死人,看来是过不去这道坎了。”

说完,乌日乐手起刀落,鲜血四溅而出。蒙元亨满脸是血,顿时呆住了。隔了一会儿,他扭了扭脖子,发觉还能动,再定睛一瞧,巴图与那名舞姬已倒在血泊之中。

乌日乐说:“你不是说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吗?他们既然知道了,就没有活命的道理。”

蒙元亨不再说话,只是扯下一块布,包扎起腿上的伤口。

乌日乐又说:“今晚你就滚,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

蒙元亨抱拳道:“今生今世,我也不想再见将军。”

布日古德听完蒙元亨的讲述,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给准噶尔部做奸细,砍一万次头也不冤。蒙元亨竟把这等死罪往自己身上揽,最后又化险为夷。

蒙元亨笑着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兵法上早就讲过。乌日乐知道一旦杀了我,把事情捅出去,自己的官便当到头了。”

布日古德长出一口气:“怪不得那天你一定要让我们离开,只有我们平安脱险,你才有本钱与乌日乐讨价还价。”

“这么说可就不够意思了。”蒙元亨笑道,“你们早早脱险,我却留在虎狼窝里同乌日乐周旋,你以为我愿意?”

布日古德哈哈大笑:“这一路上要没你相助,事情哪能这么顺利。最后时刻,你又以身犯险,为我们刺探到了重要军情。”

“什么军情?”蒙元亨问。

布日古德说:“乌日乐对土谢图汗早已生出二心,他日沙场争锋,我们的胜算又多了一成。”

蒙元亨说:“看来我没骗乌日乐。准噶尔的骑兵果真磨刀霍霍,准备对喀尔喀蒙古下手了。”

“你等着吧。”布日古德说,“喀尔喀蒙古那帮蝼蚁之兵,脑袋在自家脖子上待不久了。”

布日古德把一杯茶递给蒙元亨:“你这一趟辛苦了,我不会亏待你。被乌日乐扣下的棉布、银子,一定双倍赔给你。”

蒙元亨接过茶杯,并没有喝,而是放到一边:“区区一点棉布与银子,亏便亏了,将军不必上心。不过,在下倒有一事相求。”

“说!”布日古德说。

蒙元亨说:“你也知道,我这一趟远赴蒙古是为了开辟商路。如今,喀尔喀蒙古的生意没法做了,我回去也交不了差。幸亏结识将军,方才柳暗花明又一村。漠西蒙古地域广袤,人口众多,准噶尔部兵强马壮,有如旭日东升。不知将军能否相助,日后让我们的棉布销往贵部?”

“这个嘛……”布日古德假装犹豫了一会儿,才一拍桌子道,“小事一桩!”

布日古德接着说:“蒙古汉子恩仇必报,你有恩于我们,我们定会重重报答。准噶尔部将为你的商队敞开大门,我们骑兵所到之处,也都是你的行商之地。”

“多谢!”蒙元亨激动不已。

布日古德说:“大汗厉兵秣马,不仅需要棉布,更需要中原的铁器、药材、茶叶。这些你能弄到吗?”

“当然。”蒙元亨说,“泾阳乃商贸中心,什么货都有。你们开个清单,我便源源不断运来。”

“采购之事,你可一肩承担下来。”布日古德说,“大汗最喜欢忠义之士,蒙兄弟智勇双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趁着这次机会,不妨推迟归期,跟着我去一趟准噶尔拜见大汗。”

“荣幸之至。”蒙元亨立刻答应下来。一路上,他已耳闻目睹许多噶尔丹大汗的事迹,有人欣喜若狂,说蒙古族里终于出了位铁血男儿,必将恢复祖先荣光;也有人忧心忡忡,说此人穷兵黩武,草原上怕是再无宁日。如此不可一世的枭雄,蒙元亨自然想见识一下。再说交情这种东西,有没有一面之缘大不相同,无论日后与准噶尔部做生意还是行走草原商路,能与噶尔丹见上一面总归是好事。 GuTXzIBiNTHfnWUFN0XIsSv6PQAm9wZxYeArsPjzKGQE9iTD32fr5E4WKm85PB5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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