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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投笔从商

1. 皇上手里拨的,才是天下的大算盘

文家大院的兵丁已悉数撤走,文善达依旧闭门谢客,一连数日独自在佛龛前诵经打坐。下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禀报:“蒙元亨来了。”

文善达心头一颤,将手中的佛珠放下,低声道:“该来的终究会来。”他叫来儿子文知桐,吩咐道:“蒙元亨在院外,你去招呼一下。”

文知桐为难地说:“这小子向来犯浑,怕是不好招呼。”

文善达目光呆滞,道:“蒙顺劳苦功高,忠心耿耿,是我们对不起他。”他又捻起佛珠,缓缓说道:“你去告诉元亨,就说是我说的,文盛合对不起父亲,但一定会在儿子身上报答。”

“好吧。”文知桐答应着便出了门。

来到前厅,不待文知桐开口,蒙元亨便厉声问道:“为何栽赃我父亲?”

有文善达的告诫,文知桐收敛起少东家的脾气,笑着说:“蒙掌柜大仁大义,为了保全文盛合,把所有事都承担了下来。他是文盛合的功臣,也是我文家的恩人。”

“放屁!我父亲是屈打成招!”蒙元亨丝毫不给少东家面子,“文盛合召集泾阳城里的商号,说蒙顺背着东家行不法之事,触犯商号大忌,将他逐出商号。你们就这样对待恩人!”

文知桐养尊处优惯了,被蒙元亨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心头也来气。他使劲压下气,说:“这乃不得已为之。我爹说了,亏欠老子的,一定会在儿子身上补回来。”

蒙元亨怒火更盛:“文家这点臭钱,我还没放在眼里。”

文知桐的火终于憋不住,吼道:“你们几十年来吃文家的饭,此刻替文家卖命又怎么了!”

蒙元亨怒回道:“伙计干活儿,东家发工钱天经地义,没人白吃谁家的饭。我爹既没签卖身契,也没立生死状,犯不着替谁卖命。”

“你到底想怎么样?”文知桐目光中带着挑衅。

蒙元亨说:“为我爹洗刷不白之冤。”

文知桐冷笑一声:“就凭你?”

“咱们走着瞧!”蒙元亨扭头而去。

蒙元亨出了前厅,正好撞见文知雪。原来文知雪听说蒙元亨到了,急忙赶了过来。文知雪拽住蒙元亨,说:“蒙大哥,是我们文家对不起你。但事情已经出了,不能意气用事。”

盛怒之下的蒙元亨一把推开文知雪,她不由得连退几步,眼看就要跌倒在台阶上。蒙元亨先是一愣,接着纵身一跃,搂住了她。两人四目相对,眼中都闪烁着泪花。

“别闹了!事情有转机。”这时,宋元河大步走了进来,一脸欣喜之色。宋元河向来老成持重,今日却大声欢呼:“京城传来消息,索额图没事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文善达却从书房里冲了出来:“怎么回事,快说!”

宋元河才跑了远路,大口喘着气:“刚来的消息,索额图被押解回京后,皇上下旨立刻放人,只让他闭门思过。索额图虽被革去议政大臣、太子太傅,但正黄旗佐领的差事依旧兼着。”

“这么说,索额图只是栽了个大跟头,没有杀身之祸?”文善达问。

“没错。”宋元河说,“皇上保下了索额图,倒把那几个成天嚷嚷着要杀索额图的御史赶出了京城。”

“好啊,好啊!”文善达激动地拉住宋元河,似有千言万语,一时又说不出。隔了一会儿,他大声说道:“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马车飞驰在泾阳街头,车内的文善达却不停催促:“快点,再快点。”车在县衙门口还未停稳,他便跳了下来,朝里面奔去。

鹿富晨正在看书,见文善达慌慌张张跑来,把书一放,说道:“你也听说了?”

“听说了。”文善达问,“之前你不是说,索额图没准连脑袋也保不住?”

“索相身旁有高人呀。”鹿富晨叹了一口气。

“你就别卖关子了,究竟怎么回事?”文善达焦急地追问。

鹿富晨请文善达先坐下,接着缓缓说道:“索额图爱钱的名声,早已是天下皆知。皇上整顿朝纲,拿索额图开刀,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不知哪位高人点拨了索额图,教他走出一步险棋,立时起死回生。”

“什么险棋?”文善达又问。

鹿富晨说:“前些日子我告诉你,满朝文武上奏,皆说索额图可杀。如今想来,这里面可有不少是索额图搬来的救兵。”

文善达大惑不解,天下哪有搬救兵来杀自个的?鹿富晨抿了一口茶,说:“都说索额图树大根深,门生故吏遍天下,以至于皇上想拔掉他,都得用调虎离山之计,把他从京城召到山西。由此可见,皇上对索额图的防备之重、猜忌之深。”

鹿富晨又说:“索额图贼精,顺势来了个树倒猢狲散,不惜让门人揭发自个。皇上寻思,原来索额图结的党不过如此,心中的猜忌反而轻了。”

文善达似乎明白了一些,接着问:“结党没了,可还有营私呢。索额图贪墨受贿,总是铁证如山吧?”

鹿富晨轻蔑地笑起来:“就你们生意人才把银子看得那般重。在皇上眼中,索额图弄点银子,那也叫事?!”

文善达恍然大悟,说道:“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实在高呀!”

“高?还不止这些!”鹿富晨说。

“还有什么?”文善达问。

鹿富晨说:“索额图成心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什么大清第一权奸,勾结东宫,所有十恶不赦的罪名,他全都揽自己怀里。”

“这又是为何?”文善达问。

“还能为何,当然是救自己。”鹿富晨说,“什么叫权奸,那可不是一般贪官,而是李林甫、严嵩那样的人。皇上天纵英才,千古一帝,在他手下还能出权奸?那自个不就成了昏君?骂索额图是权奸的人,究竟是骂索额图,还是骂皇上?难怪皇上看了奏章龙颜大怒,他哪里是恨索额图,分明是恨写奏章的人。”

鹿富晨又说:“立储大事乃国家根本,说索额图勾结东宫,这款罪若是坐实了,太子怎么办?皇上何等睿智,自然会联想到,是否有人借扳倒索额图做文章,实则冲着太子。为了保住太子,自然得保下索额图。”

鹿富晨长叹一声:“可叹明珠大人聪明绝顶,这一回却中了索额图的奸计。眼看臣工群情激愤便见猎心喜,以为是斗垮索额图的天赐良机,就鼓动门生一起上书。殊不知喊打喊杀的奏章多一份,保下索额图的力道便大一分。”

文善达听得目瞪口呆,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咱们手里拨的那点算盘,简直不值一提。皇上手里拨的,才是天下的大算盘。每一颗算盘珠,都是千万颗人头!”他把身体往椅子上一靠,长出一口气:“索额图躲过一劫,咱们也就省心了。”

鹿富晨笑了笑问:“怎么,花了冤枉银子了?”

“我的鹿大人哟!”文善达一拍大腿,站起身来,拱手道,“您把我当什么人?生意人讲究的是个诚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无论时局如何变化,答应给您和李大人的银子,一两也不会少。”

“再说了,”文善达又说,“索额图虽保住了脑袋,却是戴罪之身,再不是从前那个呼风唤雨的索相。文某日后的生意,还得请李大人关照。”

鹿富晨指了指文善达,说:“你是个耿直人,更是个聪明人。”

文善达拱手道:“银子的事不必再提,只是索额图劫后余生,蒙顺是否也能轻放?”

鹿富晨盯着书桌,沉默良久,才说道:“蒙顺的事,或许比银子还棘手。”

“怎么?”文善达脸色陡变。

鹿富晨说:“银子只是咱们两家的事,你情我愿好商量。蒙顺的案卷却已交到刑部,难不成让刑部退回来?那岂不是告诉所有人,李大人审错了,弄了一桩冤案?”

文善达方才的喜悦之情被冲走大半,结结巴巴说道:“可……可索额图不……都没事了吗?”

鹿富晨说:“索额图是皇上保下来的,皇上可没保蒙顺呀。”

文善达知鹿富晨说的是实话,但越是这样,他心中越急:“难不成索额图的脑袋保住了,蒙顺还要去当替死鬼?”

鹿富晨思忖了一会儿,说:“所有罪还得蒙顺扛着,但不至于杀头。反正朝廷不会深究,李大人就手下留情判个流放吧。”

“不能再轻点?”文善达说。

鹿富晨摇了摇头道:“再轻,这案子就得翻过来。到时,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2. 功成名就的背后,要么是沧桑,要么是肮脏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几只老鼠肆无忌惮地站在墙角。见蒙元亨与狱卒走近,老鼠摇头晃脑地窜去其他地方。狱卒打开牢门,指了指里面,催促道:“有什么话赶紧说。”

“爹!”蒙元亨走进牢房,扑通跪了下去。

蒙顺撩起散落的头发,颤抖着声音说道:“元亨,你来了。”

“儿子不孝,来晚了。”蒙元亨一把抱住父亲。

“哎哟!”蒙顺惨叫起来,“轻点。”

蒙元亨立刻掀起父亲的衣服,只见身上到处是伤痕。蒙元亨的眼泪唰地一下流出来,蒙顺却安慰道:“到了这里面,谁不受点皮肉之苦。”

蒙元亨痛哭流涕道:“爹,你满身伤痕,如何再受得了折腾?启程的日子,就不能推迟几日?”

蒙顺摇头道:“有些事,岂能由着咱们。”

蒙元亨愤恨地说:“从来被流放的人,都不会这么急着押解上路。”

蒙顺抚摸着儿子的脸,安慰道:“我不走,有些人心里不安哪。再说,若不是即将流放上路,我还见不着你。”

这几日,蒙元亨为营救父亲四处奔波却屡屡碰壁。下午突然得到消息,说蒙顺已被判流放充军,明日就要押解上路。蒙元亨一直想见父亲而不得,如今尘埃落定,终于被准父子相见。

蒙元亨紧握住父亲的手,说:“爹放心,儿子就算拼上性命,也一定要为你洗刷不白之冤。”

蒙顺强撑着坐直身子:“我一把年纪,就算死在流放路上也不足惜。我挂念的,只有你和佩文。记住,不要再去节外生枝。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蒙元亨说:“爹不必担心。文善达可以买通李一功与鹿富晨,但我不信他能买通全天下官员。”

“糊涂!”蒙顺拉高声调,几乎吼了起来。顿了顿,他又用几近哀求的语气说道:“千万别去惹事!”

蒙顺咳了几声,又说:“前些日子,文东家来牢里看过我一次。我告诉他,文家对我有恩,叫我为文家去死,眼睛都不眨一下。但让我担罪,实在心有不甘。并非自己贪生怕死,而是为了孩子。若路上遇到打劫,我挨一刀死了,那是报答东家恩情。可一旦认罪,元亨就成了犯人之子,终身不得踏足科场。我知元亨志向远大,一心想着入仕为官,出将入相,父亲非但帮不上你,反而连累了你。”说到这里,蒙顺已是老泪纵横。

蒙顺擦拭着眼泪,继续说:“我毕竟是肉体凡胎,被人一顿毒打,便扛不住了。”他深深叹了口气。“如今我既不是一个好掌柜,也不是一个好父亲。我对不起文东家,更对不起你!”

蒙元亨想着父亲被拷打的场景,真是心如刀绞,咬牙切齿道:“文老贼害了爹,害了咱们蒙家。终有一日,我要他血债血偿。”

“元亨!”蒙顺使劲捶着大腿,“我最担心的,就是你去向文家寻仇。”

“答应我!”蒙顺凝视着儿子,“不要再去招惹是非,让一切就这样过去,好吗?”

父亲含冤流放,自己一生抱负难展,这一笔笔仇,都要记到文善达头上。蒙元亨早已立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不过面对父亲的哀求,蒙元亨不愿他老人家挂念,违心答道:“好,我听你的。”

蒙顺太了解儿子,此时的任何承诺他日未必信守。然而做父亲的,还得苦口婆心地劝。他将身子倚靠在墙上,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蒙家遭此劫难,你不能入仕为官,未必是坏事。你看看,索额图多大的官,文东家有多少金银,到头来差点连脑袋也保不住,还不如小老百姓安生。”

蒙顺眼中满是慈祥与关爱:“元亨,你聪明过人,胆识超群,都是长处。但要在这世道混出头,光靠一点聪明是不够的。别看有些人风光无限,但功成名就的背后,要么是沧桑,要么是肮脏。这些个浑水,咱们不去蹚也好。”

蒙顺苦笑道:“不知我这些话,你听进去没?你若不去找人寻仇,也不去干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而是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为父倒是走得无牵无挂。”

“是。”蒙元亨泪流满面。此刻无论父亲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下来。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蒙顺问道。

蒙元亨答道:“还没想过。”

蒙顺说:“泾阳不必待了,不妨带着佩文一同回保宁府吧。我在保宁府当了十多年掌柜,你们也在那里长大成人,说起来,保宁府才是你们的家。”

蒙顺叹了口气,又说:“文东家对下面人素来大方,我在文盛合辛苦几十年,积攒了一些银子,在保宁城外还置有田产。只要不是太挥霍,这些银子够你和佩文度日了。”

蒙元亨兄妹年幼时,蒙顺忙于生意,很少陪伴家人,妹妹佩文经常抱怨,说几个月见不到父亲。儿女长大成人后,蒙顺依旧是位严父,时常教训孩子。然而值此生离死别之际,父亲没一句在说自己,却对一双儿女念念不忘。想到这些,蒙元亨越发不能自已,头磕到地上:“爹,爹!”

“时间到了!”狱卒来到牢门口。

蒙元亨并无离开的意思,拉着父亲的手。

“听到没有?”狱卒又在催促。

蒙顺主动将手抽回来,挥了挥说:“走吧。”

狱卒进到牢房,往外推搡着蒙元亨。他前脚跨出牢门,后脚狱卒便将牢房锁上。猛然,蒙顺站了起来,拖着手铐脚镣,冲到木栅栏旁,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元亨!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妹妹!不要管我!”

震动天下的索额图案,以这样一种不了了之的方式结束。无论功过,朝堂上再无人提起索额图,仿佛这位曾经权倾天下的宰辅,并非销声匿迹,而是压根没出现过。周弘毅、蒙顺等受到株连的人,一个个被判下重罪,发配充军。

文盛合的生意比以前更好了,山陕商帮中甚至流传,说文善达是个能通天的人物,否则如此大风大浪,怎么抛出一个蒙顺便遇难成祥。对于这些传言,文善达狡黠地选择了沉默。

这一日,文善达坐在太师椅上,正在教训儿子文知桐,一单茯茶生意,差点让这小子弄砸了。都说虎父无犬子,偏偏这榆木脑袋总不开窍。

这时,文知雪一脸慌张地跑了进来:“爹,蒙大哥出事了。”

“这小子又怎么了?”文知桐仿佛盼来了救兵。

“他被官府的人抓走了。”文知雪焦急地说。

“到底怎么回事?”文知桐问道。

“还能怎么回事?”文善达缓缓说道,“自作孽,不可活。”

原来,钦差大臣李一功返京后,新川陕总督到任。蒙元亨打算拦轿喊冤,并随身带着几封之前的信件,足以证明蒙顺进京办事是听东家文善达差遣,而非自作主张。蒙元亨的行踪被鹿富晨发现,在客栈里把人抓了,还搜出信件。鹿富晨恼羞成怒,给蒙元亨定了诬陷之罪,当堂便是四十大板,接着又关进牢里。

“这小子就是欠收拾。”文知桐既幸灾乐祸,更有些后怕,蒙元亨整天纠缠下去,何时是个头?

“哥,你这是什么话,是我们对不起人家。”文知雪说。

“妹子,你干吗胳膊肘往外拐?”文知桐说。

文知雪平时性情温和,今日语气却异常强硬:“世上除了亲疏内外,还有是非对错。”

文善达盯着女儿问:“你说怎么办?”

文知雪说:“赶紧想办法把蒙大哥救出来。”情急之下,她又脱口而出:“昔日让蒙顺顶罪还能说情势所迫,今日再陷害蒙大哥就是天理不容,要遭报应的。”

“混账!”文善达气得嘴唇发青,眼看右手伸出,一耳光就要打下去,但最终还是握成拳头,缩了回去。他素来疼惜女儿,真要说打哪下得了手。

“爹,息怒。”文知桐赶紧劝道。

文知雪第一次见父亲如此暴怒,也低下头:“我不是成心气你,但咱们真不能再做对不起蒙家的事。”

“你还顶嘴。”文知桐说,“今日是蒙元亨去拦轿喊冤,没人害他。真要说害,也是他在害我们。”

文知桐缓和了一下口气:“妹子,你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难免感情用事。但你得明白,自己是文家人。蒙元亨再好,能有文盛合重要?”

文知雪生性矜持,对男女之事羞于启齿,可一想到蒙元亨身陷囹圄,竟主动承认:“没错,我是喜欢蒙大哥,但救他并非只为了我。”

文知雪继续说:“蒙大哥是我们文家的恩人。当初爹被抓,他雪夜追巴图才让爹平安归来。爹不是说过要重谢他吗,今日怎能见死不救?”

“好,好,说得好!”文善达铁青着脸坐回椅子上,“看来我欠蒙家的账,这辈子也还不清。”

“可是,”文善达话锋一转,“如今不是我为难蒙元亨,而是他和我过不去。他再胡闹下去,文盛合就得关门,大伙就得喝西北风。”

文知雪说:“哪一个当儿女的没有孝顺之心,当初爹出事,女儿也是奋不顾身营救。若蒙大哥此刻无动于衷,那才是禽兽不如。但蒙大哥是个聪明人,给他点时间冷静一下,就会明白爹那么做是迫不得已。”

“蒙元亨真能迷途知返?”文善达问。

文知雪说:“待他出狱,我会亲自去劝说。”

文善达又问:“你能劝动他?”

“能!”文知雪说得斩钉截铁。

文善达苦笑道:“你说这句话时貌似坚决,其实心中一点底气也没有。想必此刻为了救蒙元亨,你什么承诺都敢做吧。”

文知雪刚要说话,却被文善达挥手打断:“我会想办法搭救蒙元亨。你说得没错,这小子救过我,欠账就得还钱。”

“多谢爹。”文知雪满脸欣喜。

文善达重新站起来,缓缓说道:“只要蒙元亨不再瞎折腾,我保他一辈子荣华富贵。但他若一意孤行,这一次救得了他,下回可没人再救他。”

3. 你们拿钱走人,我们花钱消灾,彼此两不相欠

漫长的严冬终于过去,和煦的东风吹遍关中平原。这里的春天不像江南那样明媚、秀丽,只是在山涧里、岩石下,三两树桃花,四五株杏花,孤单地吐露芳华。融融的阳光把叠叠重重的灰黄色山峦,把镶嵌在山峦的屋宇、树木,把摆列在山脚下的丘陵、沟壑一股脑地融合在一起,别有一番风韵。

走出狱门的蒙元亨放眼四望,一切都显得迷离与晦暗。父亲蒙顺受不白之冤,自己救父不成倒引来牢狱之灾。天下之大,连个喊冤的地方也没有。

妹妹蒙佩文与一名年轻男子等候在外。一见哥哥,蒙佩文忙上前抱住他:“怎么样,伤好了吗?”

“好了。”蒙元亨安慰妹妹。旋即,他又说:“狱中我带出的口信,你收到了吗?我在牢里都惦记着这事。”

“一切我都安顿好了,没让小姑娘吃苦。”蒙佩文说。

蒙元亨惦记的乃是周琪。他在狱中听说,周弘毅被发配充军后不久,泾阳县衙便把周琪放了出去。父亲不在了,文家也不会再收留小周琪,蒙元亨捎口信,让妹妹佩文妥为照顾。

“蒙大哥,你受苦了。”一旁的年轻男子招呼道。

蒙元亨瞅着此人眼熟,一时却又记不起来。蒙佩文说:“他就是小段,从前父亲老提起他。这段时间,家里好多事都靠他照应。”蒙元亨想起来了,此人就是文盛合的伙计段运鹏,昔日父亲对小段颇为赏识。

“蒙姐姐,千万别这么说。”段运鹏说,“蒙掌柜对我有恩,他今日遭难,我理应报答。”

蒙元亨问:“如今你还在商号吗?”

段运鹏摇头道:“我见蒙掌柜为了商号鞠躬尽瘁,到头来却是这个结局,心里觉着没意思,便不想待下去。”

蒙元亨颇为感激:“时穷节乃见,难得有你这般忠义之人。”

“走,咱们回家吧,文小姐还等着你呢。”蒙佩文说,“这次你能出来,多亏了人家,是她逼着文善达来救你。”

“知雪?”蒙元亨念叨了一声文知雪的名字,便不再说话。

蒙家的宅子虽不及文家大院富丽堂皇,但一家人住着也够宽敞。蒙元亨的母亲前年过世,父亲如今又不在了,偌大的院子,显得有些凄清。

众人刚进院子,便见到周琪。蒙元亨不想让她知道太多事,强挤出笑容说:“你们看,小丫头又长高了。”

周琪的泪水却夺眶而出,她抱住蒙元亨,说:“蒙大哥,你在狱中受苦,却三番五次托人捎口信,让蒙姐姐照顾我。”

“没事,别哭。”蒙元亨安慰道。

此时,一阵悠扬的琴声从屋内传出。琴音悠扬清澈,如青峦间嬉戏的山泉。一听此音,蒙元亨便知是文知雪在弹奏。

蒙元亨独自一人朝屋内走去。琴声止住,文知雪起身道:“见到佩文妹妹的雨霆琴,便忍不住弹奏一曲,不知如何?”

数年前,蒙元亨兄妹住在保宁府。一日雷雨交加,院中梧桐树被雷暴劈倒。蒙顺利用残干制成两具七弦琴,一名“崩雷”,一名“雨霆”,送予兄妹俩。

蒙元亨摇了摇头道:“我哪敢班门弄斧。”

文知雪微笑着说:“本来我想和大伙一起去迎你的,但怕你余怒未消,又一把推过来。若众目睽睽之下倒在街上,太难看了。”

蒙元亨想起那日失手推倒文知雪,有些后悔,说道:“当时我太冲动,对不起。”

文知雪说:“你我之间,何必这么客气。”顿了顿,她又说:“蒙大哥,父辈的事,咱们晚辈不便多说。但事到如今,中间确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

“父辈?晚辈?”蒙元亨笑得又冷又苦,“是啊,你的父亲安坐家中,我的父亲却生死未卜。”

“是文家对不起你们。”文知雪低头道,“我爹心里也愧疚得很,他说了,一定会好好补偿你们。”

蒙元亨根本没有搭理,文知雪只好继续说:“你可以到文盛合来,我爹会手把手教你做生意。假以时日,你也可以成为大掌柜。”

蒙元亨眺望窗外幽幽道:“好啊,当上大掌柜,保不准哪日又遭人陷害,落得充军流放的结局。”

“你知道吗?”蒙元亨收回目光,盯住文知雪,“我最讨厌的,便是文家那副自以为是的模样。你们知不知道,世上许多东西是银子买不来的!我爹流放千里,或许这辈子也见不着了。还有我,成了犯人之子,连科场的门都进不去,更别提建功立业。所有这些,是你们补偿得了的?!”

文知雪沉默了半晌,才说:“你总算平安归来了,日后有什么打算?”

有关日后之事,蒙元亨已有定见,但他不想告诉文知雪,只叹了口气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文知雪轻轻拨动琴弦,问道:“那今日咱们还能联奏一曲吗?”

蒙元亨抚摸着漆黑发亮的琴身,狠心摇了摇头:“改日吧。”

文知雪眼中噙着泪水:“也好。你刚从牢里出来,是该好生歇息。”

文知雪缓缓起身,推门而去。此刻,天空中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春雨如丝,隔着这缕缕蚕丝,世界万物如同淡淡、蒙蒙的写意画。飞溅的雨花仿佛琴弦上跳动的音符,留下如烟、如雾、如纱的倩影。

几日后,一辆马车行进在秦晋驿道。蒙元亨与段运鹏分坐车头,轮流挥鞭拉缰,蒙佩文与周琪蜷在车内。本就是小马拉小车,偏偏搭的人却不少,自然跑不快。

蒙元亨抬头看了看逐渐西沉的落日,又使劲抽了一鞭子。周琪探出脑袋,嬉笑道:“蒙大哥,此去京城远着呢,全得靠这家伙,你可要对人家好一点。”

蒙元亨笑了笑说:“一会儿到了客栈,就给它喂食。”

蒙元亨等人昨日离开泾阳,对邻居说是回四川。蒙顺在四川保宁府多年,蒙元亨兄妹幼年时光也在那里度过,此番蒙家遭难,他们回保宁府,在外人看来倒在情理之中。不过马车过了西安,却没继续南下,而是掉头朝东,直奔京师而去。

其实,蒙元亨从未想过回保宁,而是打定主意进京告状,为父亲洗刷不白之冤。陕西官员都被文善达买通,钦差李一功也是睁眼说瞎话。京城,便成为蒙元亨最后的希望。

段运鹏赶着马,说:“此处离风陵渡只有十几里路了,今晚应该能到。”

蒙元亨点着头说:“听说黄河前日便解冻了,咱们今晚在风陵渡好好休息,明日过河。”

“河水刚解冻,排队等着过渡口的人多着呢。就咱们这连人带车的,没准得等上好几天。”周琪年纪最小,但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到过的地方不少,譬如这风陵渡,她便走过好几回。

“这一趟辛苦你了。”蒙元亨说,“一个小女孩却要跟着我们一起折腾。”

“我是犯人之女,谁都不愿收留。有人带着我一起折腾,就不错了。”周琪的语气中既有感激,更有一份身处逆境的坚韧。之前蒙元亨还担心周琪年纪小,许多事瞒着她。但这几日却发现,小姑娘远比自己想象的坚强与乐观。蒙元亨开玩笑说,等咱们小周琪长大了,一定是个巾帼英豪。

众人说话间,只听身后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两匹快马从马车两侧呼啸而过。蒙元亨用余光一瞟,却瞧见马上两人全用黑布蒙面。当下他心头一紧,该不会遇上劫道的吧?

快马奔出数丈远,马上之人忽然转过身来,手中张弓搭箭,对准了马车。蒙元亨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扯住缰绳。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嗖的一声,箭便射了出来。

蒙元亨反应很快,先一把将段运鹏推开,自己也跃身跳下躲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他爬起来一看,自家的马已被射中,马车翻了过去。

蒙元亨赶紧跑到车前,拉出妹妹与周琪,见两人虽受了伤,意识还算清醒。他从车内取出包裹与防身的剑,怒目朝向放箭之人。

见蒙元亨拔剑而立,骑在马上的人笑起来:“还是练过功夫的?要比画几下?”

蒙元亨的确练过功夫,自问对付一两个街头混混不成问题。不过,瞧这两人骑马拉弓的架势,显然是行家,自己以一敌二胜算不大。再说如今大事在身,更不是逞强斗勇的时候。

一番思量之后,蒙元亨把剑插在地上,抱拳道:“两位好汉,大家能在荒郊野岭相遇也是缘分。若是手头紧,招呼一声便是,你们拿钱走人,我们花钱消灾,彼此两不相欠。”

对面两人纵身下马,他们身材一高一矮,肩上扛着明晃晃的大刀。高个子说道:“你倒是个懂事的人,只是一点银子就打发了,未免把我们瞧低了。”

“还想怎样?”蒙元亨问。

对方朝寒光闪闪的大刀上吹了一口气,说:“拦路打劫实在辱没了爷的名声,实话告诉你吧,钱无所谓,命得留下。”

“大哥,不用同他废话,赶紧把事办了,咱们好脱身。”矮个子说道。

听这口气,人家是要命不要钱。既然这样,只能以命相搏了。蒙元亨拔出长剑,双目如电,摆开了架势。

蒙面人大踏步走过来,蒙元亨正要迎敌,身后却飞出一块石头,不偏不倚砸中蒙面人的额头。石头是周琪掷出的,只听她大喊:“蒙姐姐,段哥哥,咱们虽不会武功,也一起上。有石头砸石头,没石头折根树枝,定要和恶贼拼个你死我活。”

蒙面人只顾对付蒙元亨,不料被一个小女孩用石头砸中,额头发疼,心中暴怒,大喝一声道:“别着急!你们都得死。”

蒙面人挥起大刀,自上而下直劈下去,真有石破天惊的气势。蒙元亨奋力拿剑一挡,见另一人朝周琪走去,又赶紧抢过身位,斜着一剑刺去。

两名蒙面人的身手果真了得,即便单打独斗,功夫也在蒙元亨之上。两人合力,三五招过后蒙元亨便招架不住。段运鹏拾起一根树枝,壮着胆子冲了过去。矮个子看都不看,仿佛身后长了眼睛,往后一脚便把段运鹏踢翻在地。

高个子忽地将大刀一举,左掌猛击而出,这一掌力道非凡,又罩住了蒙元亨整个上盘。蒙元亨知道此时避无可避,只是身形一闪,将胸口要害躲过,用肩膀硬生生挨了一掌。立时,他被震出半丈,肩骨似乎都要裂了。

矮个子乘胜追击,抢到蒙元亨身旁,几十斤重的大刀眼看就要劈下去。蒙元亨带着伤,无论拿剑去挡或是翻身躲避均力不从心。

不料刀未落下,却听得矮个子一声惨叫。蒙元亨睁眼一看,对方抱住后脑勺,鲜血直往外淌。

高个子扔过一块布,让自家兄弟包扎,而他举着大刀,并不向蒙元亨攻来,只是左右挪动步子,似乎在警惕周围形势。矮个子包好伤口,又捡起刀,恼羞成怒地盯着周琪:“本想先送这小子归西,你却要来抢头香。好,老子成全你。”

“兄弟,”高个子吼道,“石头不是这小丫头掷的。她才多大力气,哪能让你淌血。”他又朝树丛喊了一声:“别偷偷摸摸的了,快给老子出来。”

果然,从树丛中跃出一个身影。定睛一看,竟是一位容貌俊俏的女子。她鼻梁高挺,樱唇抹上了淡淡的口红。脚蹬黑色及膝长靴,手握短剑,从肩膀搭下的斗篷随风飘扬。

4. 鹿大人一心要蒙元亨死,文知雪却想方设法要他活

雁群飞过沟壑纵横的黄土地,嗷嗷地向北而去。赤条条的桃树枝,因为含苞待放的蓓蕾变了色。悠长的秦晋驿道上,此刻暮色渐浓,杀机骤起。

“原来是个小妮子。你是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高个子刀客语调低沉,透出一股狠劲。

女子笑了笑,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江湖中人本色,不过今天,我却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们刀下留人,我便能交差,大家用不着伤了和气。”

“好一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敢情咱们是一路货色!”高个子哈哈大笑,“没想到这小子的命挺值钱,有人花钱杀他,又有人花钱救他。姑娘,你求财天经地义,但老子就该赔本吗?”

女子秀眉一动,说:“刀口上混饭吃,全是无本生意,哪有什么本可赔的,无外乎赚不赚而已。”

矮个子被人偷袭,心里正恼怒,吼道:“银子大家都想赚,就凭本事说话吧。”接着挥舞大刀,急攻过去。他本是一等一的高手,此刻复仇心切,更是身手迅捷,衣襟带风。

女子并不怯战,舞动短剑,但见青光激荡,剑花点点,似落英缤纷四散而下,罩住了对手。矮个子见急攻不奏效,便沉住性子,用刀护住身体。几招过后,见女子短剑一刺而空,瞅准破绽反守为攻,一掌劈过去。女子上半身已全在掌力笼罩之下,当即倒转剑柄,以剑作为手指,想点中矮个子手腕上的穴道。眼看就要碰到手腕,突然白光闪动,刀锋来势神妙无方,险些将短剑削断。女子急退两步,但闻刺刺声响,左袖已给划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高个子刀客在一旁凝神观战,心里逐渐松了口气。这女子武功虽比蒙元亨高出一截,但要从自家兄弟刀下讨到便宜却无可能。矮个子二十招过后,已占了上风,百招之内定能取胜。

不过此时并非比武切磋,求的是速战速决。看清对方武功路数后,高个子也挥刀加入战局。两人联手,双刀飞舞,十余招后,女子渐渐不支。

恰在此时,远处簇铃声大作,似有十多匹快马飞驰而来。不过片刻,人马赶到,将此处围了起来。领头的是一个皮肤黝黑、体格壮硕的汉子,他骑在马上,用南方口音吼道:“两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女子,算什么东西!把刀给老子放下。”

刀客见势不妙,便想脱身,女子却连刺几剑,封住他们的退路。瞅着双方都没有罢手的意思,马上的汉子大喝一声:“给我拿下!”

十余人各执兵器,一拥而上。若论单打独斗,这些人都不是蒙面刀客的对手,但仗着人多势众,终于把两人擒住。

蒙元亨几步上前,撕下两人面上黑布。蒙佩文与段运鹏惊呼起来:“吴龙,吴虎。”蒙佩文接着说:“二人是关中大盗,前几日泾阳城到处贴着他们的通缉令。”

蒙元亨把剑架在吴龙脖子上:“谁派你们来的?”

吴龙嘴硬道:“盗亦有道,不该说的话绝不会说。”

蒙元亨一脚把吴龙踢翻,接着拿剑用力戳住对方咽喉,吴龙的脖子已渗出鲜血。蒙元亨说:“这是最后机会,再不说,就没命说了。”

“是鹿富晨!”吴龙终于吐出实话,“鹿大人找到我们兄弟,让做掉你。”

蒙元亨愣了一下才收回长剑,大吼一声:“滚!”

“慢着!”操南方口音的汉子从马上跳下,朝蒙元亨说,“你小子下手也挺狠,差点就给人家一剑封喉了。你的话问完了,我还有事要办。”

吴虎哭丧着脸说:“好汉,不是说拿钱救人吗?人已经被你们救下,还要怎样?”

男子瞪着吴虎:“就不许老子搂草打兔子,再挣一笔?”他把吴家兄弟的马牵过来,取出包裹一阵乱翻,骂骂咧咧地说:“怎么回事?你们不是收了钱来杀人吗?银子呢?为何就这些散碎银两,还不够兄弟们喝顿酒。”

“银子没随身带。”吴虎说。

“真晦气,想顺手牵羊都不成。”男子一口唾沫吐到地上,“快滚!把马和刀给老子留下。这马不错,回头去集市卖了。刀也挺沉,找个铁匠铺子,看能不能打出几件铁器。”

吴家兄弟扭头便跑,女子却说:“哥,你怎么像个打家劫舍的,连这些破烂货也要?”

“妹子,你还说。”男子说道,“我带着人马赶到,这两个王八蛋原本要溜之大吉,你倒好,死缠着不放。咱们收了钱,只管救人,干吗拼个你死我活!我找的这帮兄弟,来之前讲好了,壮声势是一个价,动手又是一个价。刚才一通打,可打掉了我不少银子,不找补点回来,怎么办?”

旁边立刻有人笑起来:“罗大哥,你的面子大,咱们可以打折。”

“去,”男子说,“真流氓,假仗义。就你们这帮人的德行,打完折也不便宜。”

男子又说:“妹子,以后行事小心点。今天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的小命就没了。”

女子噘着嘴说:“真等你们,黄花菜都凉了。若不是我提前一步,那两人便得手了,还救什么人!”

男子掏出银两,赏给帮手,接着对蒙元亨说:“大队人马我请不起,接下来就我和妹子护着你们。收钱时说好了,把人送过风陵渡才收工。”

蒙元亨问:“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男子说:“我叫罗兵。这是我妹子,叫罗世英。咱们从湖南押镖过来,刚把货送到泾阳,便接了你这单买卖。”

泾阳城里,文善达跪在佛像前,嘴里似乎念着什么,可谁也听不懂。往日诵经礼佛,他会不时虔诚地仰望佛像,不过今日,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地板,偶尔瞟见慈眉善目的菩萨,心里还有些发毛。

外面一阵嘈杂,门被重重地踢开。文善达回头一瞧,只见鹿富晨满面怒容闯了进来。文善达忙着起身,但双腿跪了太久,又酸又胀,竟不听使唤。鹿富晨上前一把拽起文善达,厉声问道:“你给我玩什么花招?”

文善达一边揉着膝盖,一边说:“有什么话好好说,大呼小叫干吗!谁跟你耍花招了?”

鹿富晨冷声说:“派出去的人失手了。”

文善达身子一颤,赶紧关上房门,问:“你说谁失手了?是吴龙、吴虎两兄弟?”

“还跟我装蒜!”鹿富晨说,“这两人的身手,杀十个蒙元亨也绰绰有余,可没想到,姓蒙的身旁突然冒出一伙帮手。”

“哦。”文善达神情凝重地点着头,坐到椅子上。他也不知道,此刻心中究竟是懊悔抑或庆幸。

“人是你找的,他们学艺不精,你冲我发火干吗?”文善达说。

鹿富晨说:“这事就咱俩知道。说好了,你负责刺探蒙元亨行踪,我安排人下手。如今看来,分明有人泄露了消息。”

鹿富晨拉高声调:“泄露消息的,除了你还能有谁?救蒙元亨的人,是不是你派的?”顿了顿,他又恶狠狠地说:“好啊,让老子当恶人,你却学关云长义释曹操。”

“冤枉呀!”文善达指着佛像说,“今天当着菩萨的面,若是我耍了花招,死后就下十八层地狱。”

文善达接着说:“当初你说绝不能让蒙元亨进京告御状,得在半道除掉他,我心里的确犹豫不决,想着蒙顺对我有恩,我却要杀他儿子,实在下不去手。多亏鹿大人体谅,说动手的事你来安排。”

“实不相瞒,”文善达长叹一口气,“对这个蒙元亨,我是杀之不忍,救又不敢呀!”

“不是你救了蒙元亨?”鹿富晨盯着文善达。

“当然不是。”文善达斩钉截铁地说。

“那就怪了。”鹿富晨说,“听吴家兄弟讲,对方显然得到了消息,有备而来。”

“会不会是……”文善达喃喃自语。

“会是谁,你快说呀。”鹿富晨追问着。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文知雪站在门口,手上端着两杯茶。她说:“爹,鹿大人,请用茶。”

“出去。”文善达说。

“我不喝茶。”鹿富晨满腹心事,哪有品茗的心思。

文知雪却似乎没有听到,径直走进来,恭敬地把茶放到他们面前,接着垂手而立,并没有离开的样子。

文善达又说:“你出去吧,我和鹿大人有事要谈。”

文知雪细声细气地说:“我知道爹与鹿大人在谈什么事,你们不必瞎猜,救蒙大哥的人是我派去的。”

文知雪声音不大,却似平地里炸响一声雷。鹿富晨惊得站起来,文善达端茶杯的手猛颤,杯子掉落地下。

“你怎么知道的?”鹿富晨问。

文知雪说:“前几日也是在这间房里,鹿大人与我爹密谋,碰巧那时我在屋外。”

“你这丫头,坏了我们的大事。”鹿富晨气急败坏。

文善达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指着文知雪:“你,你……”

“爹……”文知雪刚要说话,文善达却吼道:“我不是你爹。”他挥起手臂,重重一耳光扇过去,这是他第一次打心爱的女儿。

“老文,别打了。”鹿富晨坐下来,说起风凉话,“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文小姐还没出嫁,胳膊肘就朝外拐。她的心早向着别人,你打也打不回来。”

鹿富晨又盯住文知雪:“知道你喜欢蒙元亨,但文善达好歹也是你亲爹呀,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还有文家上下几百口人,一旦东窗事发,你就忍心他们被满门抄斩?”

“爹,女儿不愿你错上加错。”文知雪哽咽道。旋即,她又擦拭泪水,面朝鹿富晨说:“还有鹿大人,听说您即将高升去京城当官,晚辈也不想您节外生枝。”

“这么说,你在替我们着想?”鹿富晨嘲讽道。

“没错。”文知雪答道。

“荒谬。”鹿富晨说,“蒙元亨去京城告状,那才是节外生枝。只有杀了他,才能永绝后患。”

文知雪表情镇定,说:“京城的水有多深,民女不知道,可鹿大人也未必清楚。”

“你什么意思?”鹿富晨说。

文知雪说:“当初举朝哗然,嚷着要杀索额图时,鹿大人与爹只顾着找蒙顺做替罪羊,却没料到索额图案会不了了之吧。”顿了顿,她又说:“那时咱们再死扛一阵子,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哪用陷害蒙顺,被人戳脊梁骨。”

提及往事,文善达也是悔恨交加。鹿富晨脸色一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是不是又要提银子的事?”

“大人误会。”文知雪说,“银子给了就给了,断没有要回来的道理。再说句不中听的话,鹿大人拿了我家那么多银子,我们就更巴望您飞黄腾达。您若出了岔子,银子才叫打了水漂。”

鹿富晨笑了笑:“话糙理不糙。”

文知雪说:“勾结江洋大盗取人性命,这可是冒着风险的,鹿大人履新在即,何苦蹚这浑水。”

“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鹿富晨真是既好气又好笑,“若不是蒙元亨死扭着不放,我干吗要杀人灭口?”

文知雪说:“大人说得好,杀人不是目的,关键是灭口。若口已经灭了,何必再去杀人?”

“难不成你有什么法子,让蒙元亨当哑巴?”鹿富晨说。

“大人说笑了,我哪有那本事。”文知雪说,“蒙元亨不会成为哑巴,但有人却有能耐,让天下人成为聋子。”

鹿富晨盯着文知雪,说:“有什么话直说,我没空跟你兜圈子。”

文知雪说:“当初要扳倒索额图的,是皇上;后来要保下索额图的,还是皇上。如今大局已定,最不愿节外生枝的,依旧是皇上。蒙大哥倘若去告御状,当真是自讨没趣。”

文善达吃惊地望着女儿:“你是说,甭管蒙元亨怎么折腾,朝廷都不会理会?”

文知雪点头说:“皇上是要保索额图的,而要保下索额图,当然不愿旧案重提。”

鹿富晨思忖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京城那池子水有多深,文小姐倒是洞若观火。”

文知雪说:“做生意讲究将本求利,分明没本钱就能做的买卖,何苦花银子给吴家兄弟,另外还得担上杀人的干系!”

鹿富晨盯住文知雪:“你的这套说辞,为的还是救蒙元亨吧。”

文知雪并不闪躲鹿富晨的目光:“我当然想救蒙大哥,但也是为了爹与鹿大人。爹已经错过一次,不能错上加错。鹿大人前途无量,更不必引火烧身。”顿了顿,她又说:“其实这番道理并不深奥,蒙大哥聪明绝顶,假以时日他会想明白的。”

“文东家,你这位千金不仅重情重义,更慧眼独具呀。”鹿富晨端起茶杯,把玩起杯上的盖子。

文善达长舒一口气:“能不杀人当然好,谁愿意见着血光。”他又问:“鹿大人,你何日启程进京?在下略备薄酒,为你饯行。”

“咱俩之间,喝酒就不必了。”鹿富晨说,“我要离开泾阳这个是非之地了,倒是你得好自珍重。蒙元亨绝非善茬,还有你家这位千金,更是难得的女诸葛。一个人身旁的聪明人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些绝顶聪明的人中,还有鹿大人你吧。”文善达回了一句,鹿富晨却是摇头不语。

送走鹿富晨后,文善达转头盯住文知雪,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审视着女儿。“爹,怎么了?”文知雪问道。

“没……没什么。”文善达缓缓说道,“今天我下手重了些,你……”

“我没事。”文知雪说。

“没事就好。”文善达欲言又止,挥了挥手,“你去吧。”

5. 徽商千里西进,要端掉山陕商帮经营了百年的棉布商路

三月,黄河北岸的风陵渡口扰攘一片,驴叫马嘶,夹着人声车声。天气依旧寒冷,客栈伙计关上门,在堂中生了几堆火。寒风从门缝中挤进来,吹得火堆时旺时暗。蒙元亨一行人与罗兵、罗世英兄妹围坐在火堆旁,一边烤火取暖,一边喝酒吃肉。

蒙元亨从罗兵口中得知,救自己的是文知雪,不禁叹道:“杀我的是文家人,救我的也是文家人。”

蒙佩文问:“吴龙、吴虎不是说,他们是鹿富晨派来的?”

蒙元亨说:“鹿富晨与蒙家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要陷害咱爹,还要置我于死地?不都因为收了文善达的银子。”

罗世英对蒙元亨的遭遇颇为好奇,问道:“你们为何要去京城?仇家又为何要追杀?”

蒙元亨说起父亲被陷害的事,愤懑不已。罗世英细细听着,颇为动容。她本是侠义之人,得知蒙元亨百折不回救父,更投来赞许目光。

待蒙元亨说完,罗世英说:“此去京城路途遥远,你们的马又被射死了。刚缴来的马,你们带上吧。”

罗兵一口噎住了:“这……这我可没答应。”

罗世英说:“这桩买卖咱们一块接的,缴来的马自然该一人一匹。就算你不答应,我那一匹总可以送人。”

罗兵唉声叹气:“好人做到底,我的马也一起送了。”

蒙元亨十分感激,举起酒杯:“此番蒙你们搭救,无以为报。他日若能重逢,定当重谢。”

罗兵一饮而尽,说:“我可记住这句话了。他日发达了,我一定找上门来。”罗世英平日并不喝酒,今日也满满饮下一杯。

周琪问:“罗大哥,你和你妹子是亲兄妹吗?”

“当然,如假包换。”罗兵说。

周琪说:“一般亲兄妹的名字很相近,起码不会一个单名,一个双名。”

罗兵哈哈笑道:“我父亲是老镖师,一身好武艺,字却识不得几个。他给我们起的名字原是罗文、罗秀,指望着男孩习文,女孩秀气。可我打小喜欢舞枪弄棒,后来瞧着当兵的神气,索性给自己改名罗兵。妹妹进私塾读书后,却有了书呆子气,听说读了一首什么诗,是写江湖中人侠肝义胆的,就给自己改了个罗世英的名字。”

罗世英恨了哥哥一眼:“你才是个呆子,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蒙元亨说:“敢问世英二字,是否出自李白的《侠客行》,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正是。蒙大哥真是博学。”罗世英莞尔一笑,头一回称呼蒙大哥。

蒙元亨说:“这诗好,与姑娘身上的侠义之气不谋而合。”

罗世英脸庞泛起红晕,接着主动举起酒杯:“风陵渡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只愿蒙大哥早些大仇得报,救回父亲。”

蒙元亨喝下酒,说:“多谢。”

这时,段运鹏从店外跑了进来。或是被冻着了,他先灌下一碗酒,又拿起一块牛肉,边啃边说:“渡船联系好了,明天一早就能过河。”

“太好了。”众人欢呼雀跃,唯独罗世英脸上似有一丝怅然。

天色渐暗,风越刮越大。风声过处,夹杂着一阵马蹄声响。一队马疾奔而来,停在客栈门口。一看从马上下来十几号人,客栈伙计却发愁道:“来这么多人,哪有房间?”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进来,操着南方口音:“伙计,要五间宽敞干净的上房。”

伙计赔笑道:“对不住,小店早住得满满的,委实腾不出房。”

那汉子说:“五间没有,就要一间吧。”

伙计为难道:“实在抱歉,一间房也没有。”

“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汉子开口训道,接着扔过银子,“这钱开三间上房也绰绰有余了,今晚只要一间。你赚还是不赚?”

伙计满脸欣喜道:“平时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哪有怠慢的道理。这样,我把掌柜的房收拾出来。”

说话间,在店外拴马的人都拥了进来。居中的是位年轻的美男子,长眉若柳,身如玉树,白净的面孔上,两颗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给人一种深沉稳重之感。他没穿锦缎皮袄,只是一身浅色长布袍,再披了件坎肩,似个俊俏书生。尽管春寒料峭,手中却摇着一柄折扇。

最先进店的汉子朝年轻男子恭敬说道:“上房已安排好,请东家先去休息。”

年轻男子问道:“你们呢?”

汉子答道:“我们在大堂内烤火便是。”

在堂内烤火的旅客一见这阵仗,心里都在嘀咕,这位东家年纪不大,派头却不小。

“不忙。”年轻人摆手道,接着在堂内东张西望,目光最后落到蒙元亨身上。他快步走过来,握住折扇,抱拳行礼:“敢问阁下可是蒙元亨蒙公子?”

“正是。不知兄台是哪位?”蒙元亨起身还礼。

“哎呀,功夫不负有心人,让我找到恩人了。”年轻人激动地拉住蒙元亨的手。

蒙元亨一头雾水,不知何时成了别人的恩人。来者又盯着周琪问:“你是周姑娘吧?”

周琪点了点头,问:“你是……”

年轻人一把抱住周琪,说:“我是你父亲的忘年之交。”松开周琪,他又说:“在下岳江南,徽州人士,是苏州广诚德布庄的东家。周先生对我恩深似海,蒙公子不避嫌隙,一路照看琪儿,你是周家的恩人,自然就是我的恩人。”

最先进店的汉子也走了过来,说:“恭喜东家,辛苦了几日,终于找到蒙公子与周姑娘。”

周琪说道:“我爹也是徽州人士,但没听他提过岳东家啊。”

岳江南解释道:“我与周先生在扬州认识的,那时你还没出生,自然不知道。这些年你爹隐姓埋名,过去的事怕是不会提起。”

周琪点了点头,接着又摇头:“瞧你的年纪也不大,我爹在扬州时,你还是个孩子吧。”

岳江南说:“所以说是忘年之交。周先生当年对我的教诲,终身不忘。”

“你这人真奇怪,这才刚开春,就摇起扇子。”周琪又把岳江南打量一番,说道。

岳江南并不介意,哈哈笑起来:“小姑娘的脾气倒像你父亲。使折扇是我多年的习惯,纵然寒冬腊月依然扇不离手。”

蒙佩文觉得周琪说话太直,唯恐失了礼数,扯了她一下,说:“用折扇是文人风雅,跟天气没关系。”

“这位姑娘说得是。”岳江南朝蒙佩文点了点头。

蒙元亨问道:“岳东家,是专程来寻我的?”

“是呀。”岳江南坐到火堆旁,滔滔不绝讲起来。他聊起自己与周弘毅的扬州往事,又说自己听闻周弘毅遭遇变故,周琪身在泾阳无依无靠,便千里西进,决心寻得故人之女。几番打听,得知周琪被蒙家收留,可到蒙家时却已人去楼空。岳江南往保宁府追去,一路未见踪影,不得已兵分两路,自己领着一拨人向东寻来。

说完之后,岳江南又把蒙元亨大大夸奖了一番,说他一诺千金,有古君子之风。岳江南接着问:“邻居说你们南下保宁府了,何故一路往东,行至风陵渡了?”

蒙元亨道出了实情,岳江南脸色一沉:“蒙兄,京师万万去不得。”

“岳兄,何出此言?”蒙元亨问。

岳江南说:“索额图案震动天下,最后不了了之。你可知是谁保下索额图?”

蒙元亨说:“朝廷中枢的事,一介草民如何知道。但能保下索额图这般重臣的,恐怕除了皇上没有第二人。”

“对喽。”岳江南的徽州口音很重,“皇上要保索额图,你却翻旧案,结局可想而知。”

“可我父亲是冤枉的。”蒙元亨激动地说。

岳江南摇头道:“在儿女心中,父亲重如泰山。不过在皇上眼里,到底有没有冤枉蒙顺,或者蒙顺是生是死,简直轻如鸿毛。”他又加重语气说:“皇上心中装的是九州万邦,连一品大臣索额图也不过是枚棋子,说抓就抓,说放就放。恕我直言,像蒙顺这样的人,或许连棋子都算不上。”

“还有那个索额图,如今最担心节外生枝。”岳江南说,“你为父申冤,他又要卷入是非,能不怕?方才你说文家派人在路上截杀你,过了风陵渡,出了陕西地面,文家的手够不着了。可没准下一拨杀手,会从京城而来。”

岳江南千里迢迢从苏州赶来,平生未与文知雪见过一面,但他的这番见解,倒与泾阳城中的文知雪如出一辙。其实文知雪说得没错,这番道理并不深奥。以蒙元亨、鹿富晨等人的聪明,之所以一时没想明白,不过是当局者迷,被仇恨与惊恐蒙住了眼睛。

“岳东家说得对。此去凶险万分,蒙大哥,你再不能往前走了。”罗世英着急道。

蒙元亨无法反驳岳江南的话,与朝廷大政相比,蒙家的区区冤情算得了什么!鹿富晨、文善达不会在乎蒙家人的生死,高高在上的天子与索额图就更不会在乎。但他并不甘心,隔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拼着一身剐,也不能让仇人好过。”

“万万不可。”岳江南劝道,“蒙兄舍身救父,忠孝可嘉。但你想过没有,拼死一搏反倒会害了父亲。”

“为何?”蒙元亨惊问道。

岳江南说:“为了灭口,只得杀人。皇上若执意保下索额图,就不会允许任何人重提旧案。真把事情闹大了,不仅你们性命难保,没准还有一道严旨掷下,要在流放之地处决蒙顺。在大人物眼中,为了天下安定,多几条冤魂算什么。”

蒙元亨彻底陷入了沉默。为了救父亲,自己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但正如岳江南所言,一味闹下去,反而置流放的父亲于险境。天下之大,就是没有你容身之所!什么朗朗乾坤,昭昭日月,都见鬼去吧!

良久,蒙元亨喃喃说道:“京师去不得,我又能去哪里?”

岳江南提议:“蒙兄若不嫌弃,跟着我回苏州如何?我说过,你是周家的恩人,便是我的恩人,一定好好报答。”

蒙元亨摇头道:“父亲在关外苦寒之地蒙冤,我却在锦绣江南享福,于心何安!”

“怎么是享福!”岳江南说,“蒙兄若是有意,我出本钱,交给你来做生意。以你的大才,假以时日一定富甲一方。”

蒙元亨苦笑道:“岳兄抬爱了。富甲一方从不是我的志向,再说我对生意的事一窍不通。”

岳江南说:“我听人说过,蒙兄志存高远,和孔方兄打交道,实在辱没了你的大才。不过世上的事,哪能尽如自己心愿。如今你是犯人之子,只怕有心建功,却是报国无门。”

岳江南的话又触到蒙元亨的苦楚之处,他脸色发青,心中的仇恨之火更加炽烈。岳江南继续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屁话,但也是真话。文善达陷害蒙顺,不就靠银子买通官府?等你攒够了银子,照样能疏通关系救出父亲。你经商赚钱,既是利己,也是救父。”

蒙元亨思忖了一下,说:“岳兄说得没错,没有实力,救父便是一句空谈。但大仇未报,我实在不甘心就此而去。”

岳江南叹了口气:“文善达背信弃义在前,赶尽杀绝于后,的确十恶不赦。但报仇的事急不得,须从长计议。如今文家家大业大,你岂是人家对手。”

蒙元亨再度陷入沉默,手中的拳头越攥越紧。

猛然,岳江南说道:“倒有一桩生意,既能让蒙兄发一笔财,更是报仇雪恨。”

“连我们押镖的都知道和气生财,世上还有报仇雪恨的生意?”罗兵觉得很好奇。

北风渐歇,堂内的火越烧越旺。岳江南脱下坎肩娓娓道来。原来,从明代开始,由陕晋徽三大商帮合力经营起一条绵延千里的商路,即为“北棉南去,南布北来”。中国北方以及蒙古、西域等地,天气高寒,对棉布的需求量巨大。陕西渭河沿岸从元代起,亦有种植棉花的传统。然而,黄土高原风高土厚,加之工艺所限,纺纱断头多。陕商与晋商能采购到棉花,有现成的销路,却苦于织不出上好棉布。

元代元贞年间,黄道婆将棉布纺织技术从海南岛传入松江府。从此,江南地区的纺织技艺冠绝海内。江南富庶之地向来是徽商地盘,在他们苦心经营下,苏松嘉杭四府“日动犁锄,夜动机杼”,成为天下纺织中心。

山陕商帮觉察出这一商机,在西北大量采购棉花,而后“北棉南去”运往江南加工。待徽商的布行将棉花织成棉布后,山陕商人再携巨资回购,重新运回北方销售,这就是“南布北来”。

听岳江南说完后,蒙元亨立刻说:“这条商路虽说由三大商帮合力经营,但真正厉害的是陕商与晋商。原料和销路都被他们把持着,徽商不过摇动纺机,挣点辛苦钱。”

岳江南拍手道:“方才蒙公子说自己不懂生意,看来是客气了。”

蒙元亨客气道:“我不过随口乱说。”

“这可不是乱说。”岳江南赞叹道,“你道出的乃是山陕商帮经营商路之精髓。他们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把持住了原料与销路。经营这条商路的山陕商帮中,又以文盛合实力最为雄厚。文善达总结自己的经营之道为:驻中间,拴两头。商路绵延千里,从江南织机到塞北驼队,实则由他在泾阳居中调度。”

岳江南又笑着说:“生意上的这些门道,有人一辈子参不透,有人却一眼便知。蒙兄便是后一类。当初你以奇谋解救文善达,那是何等聪慧。天下之事原本大道相通,以蒙兄大才,从商亦为雄杰。”

没想到自己那些事岳江南竟然知道,蒙元亨摆了摆手:“不足挂齿。”接着,他又问:“这桩生意和我有何相干,又如何与报仇雪恨扯上关系?”

岳江南说:“近年来,文盛合仗着财大气粗,对江南布商予取予求。徽商积怨已久,早想撇开文善达,自己去开辟一条商路。你若是有意,不妨去试一试。一旦成功,日进斗金不必说,更是挖掉了文善达的命根子。”

“我?”蒙元亨一脸惊讶,“我一天生意也没做过,却要端掉山陕商帮经营百年的商路?”

岳江南朝火堆里添了一根木头,笑着说:“百年商路该是何等盘根错节,真要是个老气横秋之人,反倒不必指望。如今需要的,恰是一位大智大勇、锐不可当的俊杰。”顿了顿,他又说:“况且,从京师到泾阳,蒙兄与蒙古部落的渊源可不浅呀,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噼啪!噼啪!火堆里的树枝直响,如怨如诉,火堆周围还有一个圆形的淡红色的光圈在颤动,仿佛被黑暗阻住而停滞的样子。蒙元亨低着头,一语不发,全身上下被火焰映照得通红……

6. 一场棉花收购大战,却成就了文善达的大善人之名

泾阳城的朋来酒家,历来是山陕商帮聚会议事的地方。今日外头春光明媚,酒家内的气氛却颇为阴郁。来的人很多,椅子都坐不下,人们脸上挂着焦虑之色,不停窃窃私语。

“究竟怎么回事?”有人说道,“苏杭的八大徽商布庄都给我传来消息,说今年棉布供应减半。怎么着,有银子他们也不赚?”

另一人说:“减半算不错了。我接到的消息是,从今年起不再供货。”

旁边人惊讶问道:“不再供货?你是和哪家布庄打交道?”

这人答道:“苏州的广诚德布庄。”

“我知道。”立刻有人接话,“广诚德是苏杭八大徽商布庄之一,老东家岳广胜前年病逝,他儿子岳江南接了班。听说这小子精通琴棋书画,是个儒商。”

“管他什么商。”又有人道,“经商得讲诚信,说不供货就不供货,这要干什么!”

“谁知道呢。”一人摇头叹息,“徽商向来狡诈,咱们可得提防着。”

“这帮南蛮子!”有人已忍不住爆出粗口。

议论之声突然停歇,所有人朝门口望去。原来是文善达到了,他的身后还跟着儿子文知桐与文盛合的另一位东家盛宇峰。

文善达一脸轻松朝里走,一路和人打招呼。立刻有好几人站起来让座,毕竟以文善达的威望,他若是站着,怕是没人敢坐。

文善达当仁不让,慢悠悠地坐下,接着掏出一款象牙鼻烟壶,吸出一缕富贵之气。收起鼻烟壶,他笑呵呵地问:“什么事,大伙议得这么热闹?”

旁边有人恭敬答道:“文东家,苏杭八大布庄的事想必您也知道了。您是大伙的主心骨,咱们都听您的。”

“对,都听文东家的。”众人纷纷附和。

“原来大伙议的是这个。”文善达慢悠悠地说,“这件事,还得从一位故人之子说起。”停顿一下,他又说:“我与广诚德的老东家岳广胜素有交情,前年听说他驾鹤西去,心中也悲痛不已。其子岳江南承继家业后,本事有多大不知道,脾气可比老爹厉害。前些日子他来信说江南布商利润太低,希望涨价。我一口回绝了,而且告诉他,若再无理取闹,文盛合就要去苏杭开分号,自己招工匠织布。到那时,你一两银子也甭想赚。”

文善达笑了笑,接着说:“岳江南毕竟年轻,没见过什么世面,或许被我一番话吓着了,竟然病急乱投医,打起了自己开辟商路的主意。此番苏杭等地的徽商联合起来减少供货,也是这小子挑唆。”

“他想得美。”周围的人起哄道。

“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后生做事还真有一股子拼劲。这不,他悄悄来了泾阳,正在暗中招兵买马,商队或许不日便要启程。”文善达的话听着是在赞扬岳江南,语气中却尽是轻蔑。

“什么,岳江南到泾阳了!”房内顿时炸开锅。

“这下知道缘由了吧。”文善达说,“江南的徽商都把货给了岳江南,他们正巴望着这小子能走出一条新的商路。”

“这小子乳臭未干,老子过的桥比他走的路还多!”

“他以为咱们是吃干饭的?想自个单干!”

众人义愤填膺,骂声不绝。

文善达挥了挥手,示意安静。他又说道:“人家不仅要断货,更要断咱们百年来的财路。若徽商真把棉布直接卖到漠北,泾阳城里的陕商与晋商就只能喝西北风喽。”

“这可怎么办?”几位东家同时忧心忡忡地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文知桐站了出来,说,“咱们经营这条商路上百年,也不是白练的。在岳江南之前,有的是徽商想这么干,结果怎么样,还不是给撵了回去。既然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就打一副棺材送给他。”

一位白白胖胖、身着绸缎的东家站出来,说:“依在下看来,此事倒也不足为虑。文东家曾说过,驻中间,拴两头,此话鞭辟入里,实乃商场箴言。没有咱们在中间驻着,哪儿来的两头?西去的商路上,驼队、马队,以及几十家客栈,全在咱们陕商手里。岳江南的商队出了泾阳,咱们让他一口水都喝不着。”

文善达点了点头:“这话原是不错,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了。”

“怎么回事?”众人问道。

文善达跷起二郎腿说:“这个岳江南,寻了个帮手。”

“帮手?谁?”众人愈发好奇。

“这依旧是一位故人之子。”文善达叹了口气,“岳江南的帮手不是别人,正是我文盛合原掌柜蒙顺之子蒙元亨。蒙顺的事大伙都清楚,我用人失察,痛心不已。如今蒙元亨要为父报仇,跟着岳江南杀回泾阳来了。”

有人递过茶,文善达端起抿了一口,接着说:“文某乃山西祁县人,虽说来泾阳几十年了,从根子上说仍是晋商。商路上的茶棚、客栈,大多是陕商朋友经营。蒙顺是陕西人,过去与诸位联络颇多。若是有人念旧,要相助蒙元亨,那也是人之常情。”

听文善达如此说,屋内顿时鸦雀无声。隔了一会儿,盛宇峰站了出来,说道:“文叔父之言,小侄不敢苟同。”

“我哪里说错了?”文善达问道。

盛宇峰说:“文盛相合,财源广进。文家来自祁县,是晋商不假,盛家却是正儿八经的老陕。再者说,山陕商帮素来不分彼此,遍布大江南北的山陕会馆,正是咱们风雨同舟的见证。如今大敌当前,正是同心协力之时。”

“对,盛东家言之有理。”

“和徽商南蛮子干的时候,山陕商帮何曾分过彼此。”

众人纷纷附和。

一来文善达在山陕商帮深孚众望,二来岳江南砸的是众人饭碗,利字当前,哪会有人念及同蒙顺的旧情。一位个子瘦长的东家站出来,说:“蒙元亨数典忘祖,卖身投靠外人,实乃我山陕子弟的耻辱。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还会有谁去帮。鄙人在商路上有十家客栈,只要是岳江南的商队,哪怕给座金山银山,老子也不让他住进去一个人。”

周围一片叫好声,文善达拍着大腿,站起来说:“同仇敌忾,何愁大事不成!岳江南敢来咱们的地盘惹事,就一定要叫他有来无回。”

文善达又说:“文盛合经营商路多年,如今更当义不容辞。我会立刻调集一批棉布运往蒙古各部落,以低价卖出去。别说岳江南的商队到不了蒙古,就算到了,也要他的棉布卖不掉。”

见文善达使出了看家本领,众人欢呼雀跃。文善达愈加意气风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先干掉岳江南这个罪魁祸首,接下来还得去找其他徽商算账。山陕商帮有的是银子,咱们就来它一回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带上银子,把分号开到江南,端掉徽商的老巢。”如雷的掌声几乎要把朋来酒家的屋顶掀开,这些锦衣玉食的关中巨富,对即将展开的商战厮杀,无不怀着必胜之心。

离开朋来酒家,文善达没有回家,而是直奔商号召集议事。他要兑现自己的承诺,调集棉布销往蒙古。用了两个时辰,事情大致布置下去,各人分头忙活去了。文善达仍不放心,叫住文知桐与盛宇峰,问道:“你们再想想,可有什么考虑不周之处?”

“很周全了。”文知桐说,“要我说,咱们商量的事没准派不上用场。调集棉布是为了在蒙古与对手血拼一场,可如今整个山陕商帮同仇敌忾,岳江南的商队一出泾阳,连口水都喝不上,怎么到得了蒙古。”

“胡说!”文善达脸一沉,猛地咳嗽起来。自打去牢里走了一遭,他的身体便大不如前,尤其这咳嗽的毛病越来越重,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方才布置生意时尚可硬撑,这会儿再也忍不住。

过了好一阵子,文善达才止住咳嗽,一张脸变得惨白。他用茶润了润喉咙,教训道:“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商场上任何时候都要料敌从宽。”

“叔父说得对。”盛宇峰说,“岳江南、蒙元亨均非泛泛之辈,绝不可掉以轻心。”

文善达点了点头,心中既有欣慰,更是不解。盛宇峰素来对生意不感兴趣,只是醉心金石篆刻,但这段时间却跟打了鸡血一样,积极出谋划策,协调左右,似乎憋着劲要和岳江南干一仗。

文善达问:“你有什么想法?”

盛宇峰说:“货是备足了,关键是价。”

文善达说:“我说过,这单生意不求利。只要不让岳江南在蒙古站住脚,哪怕不赚钱,棉布也可出手。”停顿一下,他又说:“咱们的棉布多是库中积压,况且一路上有商帮相助,商路畅通。岳江南的棉布千里迢迢从江南运来,西去路上还有数不清的艰难险阻在等着。他的成本远高于我,拼价占不到便宜。”

盛宇峰说:“假如人家就打算亏血本呢?”

文善达盯着盛宇峰,只听他继续说:“咱们的成本低,对手心知肚明,他们既然敢这样做,或许早就做好了亏本的打算。”

文善达思忖一阵,指着盛宇峰说:“你呀你,过去怎么不把心思用到生意上?分明是位可造之材,却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是个纨绔子弟。”

盛宇峰尴尬地笑了笑没答话,文善达坐回椅子上说:“大伙都称我大善人,你们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曾听家父说过。”盛宇峰说,“多年前,关中棉花丰收,棉花一多,商家趁机压价收购,农户们有苦说不出。文叔父一反常态,不惜借债仍按往年价格敞开收购。”

“没错。”文善达点头道,“盛大哥,也就是你父亲,当时还劝我,说行善积德也得量力而行。我却没有听,一意孤行下去。”

回忆起当年,文善达老夫聊发少年狂,脸色好了许多:“文盛合高价收购棉花,农户自然乐意卖。其他商号在一旁看笑话,却没发觉市面上的棉花正越来越少。”

盛宇峰说:“文盛合虽背负巨债,但到最后,关中的棉花差不多都流入咱们手里。其他商号捏着大把银子却买不到棉花,只能来求文盛合。”

文善达哈哈笑起来:“到那时就该咱们坐地起价了!那一年,文盛合不仅赚了个盆满钵满,农户还称我为大善人。”

聊完往事,文善达的面色又凝重起来。他缓缓说道:“做生意得把眼光放长远,不能在乎蝇头小利。只要能赶跑岳江南,日后有的是银子赚。他岳江南亏得起,我更亏得起!”

“爹的意思是,亏本甩卖?”文知桐问。

“根据敌情审时度势吧。”文善达说,“总之,咱们的布一定要比岳江南卖得便宜,即使亏本也在所不惜。我要的,只是让岳江南倾家荡产,其他人再不敢觊觎商路。”

盛宇峰说:“这样说来,此番派去蒙古的人选至关重要。商场形势瞬息万变,蒙古与泾阳又相隔千里,无法事事禀报。棉布究竟卖多少价,须得前方主事之人临机应变。”

“你们以为派谁去好?”文善达的话刚出口,心中不免一阵阴郁。若是以前,蒙顺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久历商海,忠心耿耿,由他出马,一切尽可高枕无忧。可惜当日自断臂膀,如今的文盛合竟是蜀中无大将。

“让老宋去,如何?”文知桐建议道。

“也只能是他了。”文善达点头道。

“老宋并非东家,分量毕竟轻了些。”盛宇峰说,“若叔父信得过,小侄愿前往蒙古。”

“你?”文善达惊喜地看着盛宇峰,“你是文盛合的东家,自然名正言顺。”

“不过,”文善达话锋一转,“盛大哥当年就是死在北上蒙古的路途中,你母亲临终时交代,盛家人不能再去那块伤心之地。”

盛宇峰拉高声调:“不避艰险,行商万里,乃是商帮男儿本色。父亲当年一大把年纪仍行走在商路中,我年纪轻轻,有何去不得。”

“好!好!”文善达几步上前,拍着盛宇峰的肩膀,“你父亲九泉之下也会瞑目。宇峰,昔日我真是错看你了,文盛合后继有人啊!”

“叔父,还有一事。”盛宇峰说。

“你讲。”文善达说。

“有山陕商帮沿途相助,咱们原本颇有胜算。若再加点手段,更能如虎添翼。”

“什么手段?”文善达问。

“鹿富晨大人如今在兵部当差,能否请他从旁协助,随便找个理由,在路上扣了岳江南的货。哪怕扣个十天半月,只要让咱们的棉布先到蒙古,就能抢占先机。”

文善达沉默良久后说道:“你只管准备赴蒙古之事,今晚我就给鹿富晨写信。他拿了那么多银子,是该办点事了。”

7. 初涉商海,蒙元亨就把兵法用到了生意上

大风呼啸,黄沙飞扬,红黄棕绿的荒漠植被,携着浓重而激烈的色彩向天际延伸而去。远处站着或躺下的,是品尽了岁月苦涩味道,更被无数唐诗宋词熏陶过,抚慰了人们寂寞旅途的胡杨树。

蒙元亨骑在马上,穿着一件皮袄,腰间挎着刀,马背上驮着干粮与水囊。尽管有先祖蒙恬征战沙场的荣光,但从蒙元亨的曾祖父起,蒙家便在商号做事。骏马快刀英雄胆,干肉水囊老羊皮,说的便是西行路上的陕商。曾经渴望改变家族命运的蒙元亨,如今却像祖辈那样,踏上了漫漫商路。

几个月前的风陵渡口,仇恨之火映照着蒙元亨。跌入绝望谷底的他除了联手岳江南,已然别无选择。从商并非自己的志向,但在父亲蒙顺入狱的那一刻,仕途大门便已关闭,雄心壮志只能化为泡影。

北上蒙古时,蒙元亨曾深情地回望了一眼泾阳城。他明白,此行不仅是告别故土,更是作别曾经。他自幼熟读兵书,憧憬着为国杀敌,万里觅封侯,然而朝廷却关上了一个热血男儿报效家国的大门。他深爱文知雪,渴望与之白头偕老,但文知雪的父亲却要置他于死地。他是山陕商帮的子弟,但在他走投无路时,那些口口声声休戚与共的商帮中人,谁不是抢着抱文善达的大腿,哪肯为蒙家讲一句公道话。如今却又骂他数典忘祖,投靠外人,简直是笑话!

种种磨难,也让蒙元亨成熟起来。他看透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更明白了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世间哪有什么公道可言,有的只是弱肉强食。父亲蒙顺不过是文善达手中的棋子,文善达不过是索额图手中的棋子,索额图也不过是天子手中的棋子!往事不堪回首,人生的大棋局中,只能靠自己去拼出一条活路!

正因如此,此番西去只许胜不许败。胜了蒙家还有活路,败了将永无翻身之日。蒙元亨眺望远处的胡杨,这个大漠戈壁里最坚韧的生灵,一定也明白在生命低洼季节里默默积蓄力量,等待秋天绽放的道理。

“妹子!”一声大叫,将蒙元亨的思绪拉了回来。只见罗世英险些从马背上跌落,亏得罗兵眼疾手快将她抱住。

“怎么了?”蒙元亨纵身跳下马。

罗世英满脸通红,额头滚烫,像是发烧了。蒙元亨赶紧摘下水囊,递过去:“喝口水。”

罗世英说:“没事,我能挺住。你的水也不多,别都给人家喝了。”或许是对沙漠气候不适应,商队中已有数人染病。蒙元亨总是将自己的水接济病号,囊中真没剩多少。

“再不喝水,小心命都没有了。”罗兵不由分说,拿过蒙元亨的水囊,给妹妹灌了下去。

“就不该来这鬼地方。”罗兵看着妹妹的样子焦急万分,禁不住骂自己。

罗兵兄妹当初拿了文知雪的银子,答应护送蒙元亨过风陵渡。按说蒙元亨折返回泾阳,事情就算完了。但岳江南见二人身手不错,又值用人之际,便问他们是否愿意加入商队去蒙古。罗世英对蒙元亨已暗生情愫,欢天喜地答应下来。罗兵只好与岳江南一通软磨硬泡,谈好了工钱。

蒙元亨一边搀扶着罗世英,一边劝罗兵:“再坚持两天就走出沙漠了。”

“都怪你!”罗兵埋怨道,“我之前押镖去过蒙古,从泾阳出发,走榆林、鄂托克,再过黄河,一路并不难走。你却别出心裁,非得走宁夏,过河套,带着人马往沙漠里钻。”

“罗大哥,你以为我喜欢到沙漠里来?”蒙元亨苦笑道,“榆林那条道,对于平常商队是好走,对咱们却不如这沙漠。文善达联合了整个山陕商帮,正在路上等着给咱们好看呢。”

选择走宁夏,正是蒙元亨的主意。他找到岳江南,说自己虽没做过生意,却读过兵书,知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道理。宁夏横亘着沙漠,一般人不会走,文善达更不会料到。蒙元亨献出这条计策时,还不知道除了山陕商帮,鹿富晨派出的人马也已拦在路上。自己另辟蹊径,倒是让文善达的精心谋划全扑了空。

恰在这时,又传来了文盛合正调集棉布运往蒙古的消息。蒙元亨以为,真要抢时间,自己拼不过对手,只能使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谋。他让岳江南留在泾阳,继续采购骆驼、干粮,让外人以为商队上路尚需时日。可暗地里,蒙元亨领着人马已然西去。他们的目标,就是抢在文盛合之前把棉布运到蒙古。

“就你鬼主意多,还弄得神神道道的。”罗兵继续骂骂咧咧,“出发前一晚,我都没得到消息。第二天一起床,说走就走。你以为自己读过几本兵书,就真把生意当成行军打仗了!”

罗世英咳嗽一声,劝道:“哥,你少说两句。”

蒙元亨却笑呵呵地说:“商场如战场,做生意就得像行军打仗。”

“那好,如今咱们的大军快没水了,蒙将军,你看怎么办?”罗兵挖苦道。

蒙元亨鼓励道:“还没到弹尽粮绝的时候,大伙坚持一下,加快脚步,明晚就能走出沙漠。”

“口干舌燥的,怎么加快脚步!”罗兵没好气地说。

这时,段运鹏从沙堆高处跳下来,一脸欣喜地说:“从远处来了驼队!”此番北上蒙古,蒙元亨将昔日父亲便极为赏识的小段也带上了。段运鹏个性沉稳,话很少,办事却颇为得力。

“没看花眼吧?”蒙元亨与罗兵异口同声问道。

“绝对没有。”段运鹏说。

蒙元亨说:“快!带上银子,过去找人家买点水。”

罗兵刚要拔腿,又说:“叫兄弟们把家伙操上。”

“你要干吗?”蒙元亨问。

罗兵说:“他若肯卖,咱们就买;若不肯卖,咱们就抢。”

“胡闹。”蒙元亨训斥道。

罗兵说:“江湖上的事,你不懂就少掺和。”

蒙元亨买水心切,懒得同罗兵理论。但看周围的人,一个个竟都抓起兵器,就连压根不会武功的段运鹏,也将一把匕首藏在背后。

驼队渐渐走近,从装束看来是蒙古人。驼队中领头的是个三十岁出头、体格强健、留着八字须的男子。见有人飞奔而来,他大喝一声,中气十足:“干什么的?”

蒙元亨拱手道:“我们是大清国的商队,去喀尔喀蒙古贩运棉布。”

男子又问:“什么事?”

蒙元亨说:“商队的水快没了,不知你们有水没有,想买一点。”

男子说:“我们的水也不多,爱莫能助。”

“胡说!”罗兵跳了出来,“你们的水囊都胀鼓鼓的,哪会没水!你卖一点出来,我们出高价。”

“对!出高价!”蒙元亨附和道。

男子冷笑一声:“你们出什么也没用,老子就是不卖。”

罗兵已是怒火中烧,蒙元亨按住他,仍在央求:“我们队伍里有几个人病倒了,正等着水。大家出门在外不容易,还望仗义相助。”

男子瞟了蒙元亨一眼,取下自己的水囊,扔了过来:“就这一袋水,拿去吧,我不要你们的银子。”

“一袋水哪够!再多给几袋,我们掏钱便是。”罗兵说。

“我说一袋就一袋,其他没有了。快闪开。”男子不耐烦道。

“跟你好好说不听是吧。”罗兵终于按捺不住,吼道,“再取几袋水来!”

男子冷笑一声:“你们这是要强买强卖?”

“随你怎么说。”罗兵说话间已掏出兵器,“小爷的刀只杀恶贯满盈之人,你们虽不仗义,但还够不上大奸大恶。留下几袋水,赶紧给老子滚。”

众人皆知罗兵武艺高强,有他壮胆,都亮出兵刃。瞧这架势,蒙元亨也阻挡不住。

马上的男子语气缓和下来:“误会,误会!原来各位好汉都带着家伙,方才失敬了。你们不是要买水吗,没问题。只是银子够吗?”

“怎么不够!”罗兵说,“咱们是商队,缺什么也不缺银子。”

“哦,那就好。”男子点了点头,接着笑起来。他这一笑,身后的人全都大笑起来。只是这笑声却似虎啸狼嚎,听着令人不寒而栗。

笑罢,男子挥手道:“弟兄们,有人要劫咱们的道,是不是活腻味了?好,那就成全他们。刚才都听到了,他们身上有银子。咱们下手利索些,一个活口也不留,银子全拿走。”

蒙元亨大惊失色,难不成遇到盗匪了?罗兵紧握刀柄,已准备好一场恶战。听刚才的笑声,这伙人个个中气十足,像是练家子。自己纵横江湖多年,今天算是碰到硬茬了。

刹那间,驼队里的人全都亮出弯刀,呼喊着砍杀过来。罗兵领着众人迎战,可一接手,自己的人马便被冲散。罗兵心里又是一惊,这伙人不仅武艺高强,冲杀之时更讲究阵法,每个人前后左右皆有呼应,比起一般土匪不知强了多少倍。饶是罗兵武艺高强,在几人围攻之下也落了下风。

罗世英本在沙丘另一侧休息,听得杀声四起,便跑了出来。眼见哥哥与蒙元亨被一伙虎狼之徒围攻,她顾不得身体虚弱,拔出短剑冲了过去。罗世英发着高烧,不过几个回合,便上气不接下气。见一柄弯刀朝自己挥来,她下意识避开,接着一剑刺出去。眼看就要刺中对手咽喉,罗世英的脑袋却似要炸开般剧痛,手里顿时没了气力,连剑也握不住。接着,她的腰上又挨了一脚,不知被谁给踹了出去。

罗世英挣扎着想爬起来,身子却不听使唤。恍惚中,只听有人大吼一声:“住手!”

罗世英再醒过来时,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眼前的一切迷迷糊糊,她下意识地唤了声:“蒙大哥。”

“妹子,你总算醒了。”耳畔传来罗兵的声音。

“哥,咱们这是在哪儿?”罗世英问道。

“在阴间。”罗兵语气低沉,“咱们都成了人家刀下鬼,此刻阴间重逢。唉,当了一辈子亲人,不知下辈子还能不能做兄妹?”

“真有阴间?原来人死后就是这般模样?”罗世英断断续续说道。

“是啊。”罗兵说,“阴间怎么样,比起人间如何?”

“你别吓她了。”此刻又传来蒙元亨的声音,“罗姑娘刚醒来,哪经得住你这么吓。”

“谁叫她没心没肺,开口第一句不知道喊亲哥,却在叫蒙大哥。”罗兵满不在乎地说。

原来自己没死,刚才是哥哥有意捉弄。这一下,罗世英真是又惊又喜,又气又笑,眼前一切竟清晰了些。她强撑着坐起来,骂道:“这辈子做你妹妹就够倒霉了,下辈子你自己找个地方去投胎。”

“一醒来就这么凶,不如继续昏着。”罗兵骂归骂,忙端水给妹妹擦脸。

罗世英边洗着脸,边着急地问:“发生了什么事?那帮恶人呢?咱们出了沙漠了?”

“当然走出沙漠了,要不然沙漠里能有这床?”罗兵手舞足蹈地说,“那日眼看贼人逼迫太甚,你哥我心一横,使出了看家本领,左一招苏秦背剑,右一招白鹤亮翅,把他们杀得丢盔弃甲,哭爹喊娘。”

“去!”罗世英知道哥哥又在胡说八道。

蒙元亨笑着说:“罗大哥说的一半是真,只是另一半信不得。招式没错,苏秦背剑、白鹤亮翅都用上了,但结局却是咱们被人家杀得丢盔弃甲。”

罗世英又问:“后来怎么逃脱的?”

“没逃。”蒙元亨说,“人家把咱们杀了个丢盔弃甲,接着又一路护送着走出了沙漠。”

罗世英噘着嘴巴不满道:“蒙大哥,你怎么也和我哥一样,说话颠三倒四的。”

罗兵说:“妹子,人家说的可句句是实话。”

罗世英一头雾水,只听蒙元亨继续说:“这回还多亏了你面子大。”

“我?”罗世英愈发不明就里。

蒙元亨说:“蒙古商队领头的人叫巴尔虎,眼见你晕倒,急忙叫手下们住手,还一把抱起你,问这是不是罗姑娘。他说跟你是老朋友,昔日在洞庭湖畔见过。”

“巴尔虎?”罗世英摇头道,“我怎么没印象?”顿了顿,她又说:“前年在洞庭湖畔,我是见过一个蒙古商人,但他不叫巴尔虎。”

说话间,帐篷的帘子被掀起。一个高大威武的蒙古人走了进来,满脸欣喜地说:“罗姑娘醒了?”

罗世英盯着对方,片刻之后问道:“苏德大哥?”

“对,是我。”蒙古汉子点头道。

罗世英高兴地说:“你留了八字须,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罗兵问道:“我妹妹叫你苏德,你说自己是巴尔虎,到底叫啥名字?”

此人正是沙漠中驼队的领头人,他愣了一下,说:“我叫巴尔虎,只不过前些年去中原经商,给自己取了个苏德的名字。”

“苏德大哥,你怎么在这儿?”罗世英一时还改不过口。

巴尔虎说:“我备了一批药材,打算去喀尔喀蒙古贩卖。”

“你也要去喀尔喀蒙古?”罗世英问。

“是呀。”巴尔虎说,“听说你们一行人也要去那里,咱们正好结伴而行。”

蒙元亨端来一碗药,罗世英喝下后,感觉身体又好了些,便与巴尔虎聊起当年江湖相逢之事。那一年,清廷大军与吴三桂的人马大战于湖南,兵连祸结,百姓流离失所。罗世英路过洞庭湖时,见一蒙古汉子身中箭伤,又被一伙拦路打劫的强盗围住。罗世英仗义相救并细心为他治疗。此人自称苏德,说是从蒙古来中原经商,不幸闯入乱军之中,被流箭所伤,接着又遇到土匪。伤好之后他留下一锭银子,便告辞回草原。

见两人聊得开心,罗兵插话道:“我押镖这么些年,走南闯北见得多了,但巴尔虎兄弟的手下,却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商队,里面个个身手不凡,即便改行做镖师也绰绰有余。”

巴尔虎眼神一闪,说:“漠北不比中原,盗匪横行,行商做买卖不会武艺可不行。”

“人家的厉害之处,可不止武艺高强。”蒙元亨说,“巴尔虎大哥见咱们一伙残兵败将,让手下人把马和骆驼都让出来。即便这样,原本两天的行程,却只花一天便走完。这般千里脚的功夫,那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也未必赶得上。”

巴尔虎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岔开话题:“再走上两天,就是喀尔喀蒙古的地盘了。蒙兄弟,听说那边有人接应你?”

蒙元亨点头道:“有几位老朋友,会在边境等着咱们。”

巴尔虎说:“自打明末以来,蒙古部落就分成漠南蒙古、漠西蒙古与漠北蒙古。我来自漠西蒙古的准噶尔部,喀尔喀部乃漠北蒙古,此前从未去过,难免人地生疏。蒙兄弟既然在那边有朋友,还望多多照应。”

“客气了。”蒙元亨说,“这一路承蒙你们照应,理当回报。” oDc2Sqyl/TUulFnTefYocIyOlDgA2R+dZNhkfe7g5+8gwVx4THEtbEn/1erCsvh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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