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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通天大案2

4. 明代碾玉圣手陆子冈:从自作聪明到自寻死路

川陕总督哈占进京,官居二品的刑部侍郎李一功便是总督府内的最高长官。有了前一日的相聚,今日总督府侍卫态度大不相同。他们笑脸相迎,将盛宇峰与文知雪带到后院书房。

李一功早就等候在书房内,见到客人,他起身拱手道:“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文知雪虽长在深闺,很少抛头露面,却听父亲说过,官员在书房会客,无异于一种礼遇。只不过,书房迎客的官员通常会穿便服,今日李一功却头顶红起花珊瑚顶戴,穿着九蟒五爪蟒袍,与风雅的书房显得格格不入。

书桌上,摆放着盛宇峰相赠的镂雕玉壶。昨日回府路上,盛宇峰喜形于色,说李一功肯收下玉壶,没准事情就有转机。这可不是普通的玉壶,而是出自明代玉雕巨匠陆子冈之手,是价值连城的子冈玉。李一功精通金石,绝对是一位识货的行家!

落座后,李一功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们来定是为了文善达之事,有什么话直说吧。”

盛宇峰忙说:“历来官府拿人,都会说明缘由。如今文叔父被抓有一阵子了,家人却连他所犯何事尚不清楚,实在不合情理。”

李一功摸着八字须,说道:“若为此事,我只能说无可奉告。文善达犯的乃是大案,不可与其他案子同日而语。别说你们了,就连总督府里好多官员都不知道内情。”

看来父亲真是摊上大事了,文知雪不由得心头发紧。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说道:“无论家父所犯何事,相信李大人一定会秉公判案。只是家父是家父,文盛合是文盛合,似乎不应为了家父一己之事,让商号毁于一旦。”

李一功瞟了文知雪一眼,说:“官府抓的是文善达,又没在商号门口贴封条。”

“多谢大人。”文知雪点了点头,继续说,“但文盛合如今已是债台高筑,倘若真倒了,文盛两家自当责无旁贷,散尽家财以还债。可有些事,我等实在力有未逮,烦请大人未雨绸缪。”

李一功抿了一口茶,问:“文盛合的风雨再大,也是你们自家事,用得着我来绸哪门子缪?”

文知雪决心走出围魏救赵的险棋:“泾阳乃东西贸易枢纽,文盛合又是泾阳数一数二的商号。关中的棉布、巴蜀的木材,乃至兰州的水烟,许多生意都由文盛合经手。家父出事后人心浮动,无论是上门讨债的债主,还是催着要货的商家,文盛合都疲于应付,一筹莫展。”

李一功把身子往后一仰,说:“如此说来,死了张屠夫,就只能吃浑毛猪。抓一个文善达,关中的百姓就得挨冻,全天下人就抽不上兰州水烟喽?”

李一功的目光异常阴冷,盛宇峰几乎不敢正视。文知雪却毫无惧色:“家父被称作文大善人,每年开春都会搭粥棚赈济十里八乡的饥民。如今家父锒铛入狱,施粥之事实在有心无力。望大人早做部署,安顿好饥民。”

文知雪说完后,书房内陷入沉寂。李一功仰起头看着屋顶,手指不停敲打竹椅扶手。

过了半晌,李一功重新把目光投向文知雪:“我知道,你这些话不是危言耸听。文善达是何等人物,若是抓了他,一点涟漪都泛不起,还算什么富甲天下的山陕商帮领袖!”

“大人明察。”盛宇峰似乎看到一缕曙光。

“但是,”李一功突然话锋一转,“这番说辞却也是自作聪明。”

李一功拿起桌上的镂雕玉壶,把玩起来:“昨日盛东家送的礼物,实在贵重。起凸阳纹、镂空透雕、阴线刻画皆尽其妙,不愧出自碾玉圣手陆子冈之手。盛东家于金石造诣颇深,想必对陆子冈其人其事了然于心吧?”

不待盛宇峰作答,李一功淡淡笑道:“陆子冈是晚明江南人,更是名动一时、技冠古今的金石大家。他自幼在苏州城外一家玉器作坊学艺,年纪轻轻便技压群工。明穆宗闻得其名,让他在玉扳指上雕百骏图。陆子冈没有被难住,仅用几天时间就完成。他在小小的玉扳指上刻出重峦叠嶂的气氛和一个大开的城门,而马只雕了三匹:一匹驰骋城内,一匹正向城门飞奔,一匹刚从山谷间露出马头。仅仅如此却给人以藏有马匹无数奔腾欲出之感,以虚拟手法表达出百骏之意。自此,子冈玉便成了皇室专藏。”

李一功又说:“早年在苏州时,陆子冈对自己的作品便颇为自负,所有玉器均有刻款。然而,皇宫大内所用玉器是不准落款的,少年得志的陆子冈却是我行我素,自作聪明。万历年间,明神宗命陆子冈雕一把玉壶,他仅凭手感的内刻功夫,巧妙地把名字落在了玉壶嘴的里面。后来,这把玉壶碰巧摔碎,人们发现了里面的落款。一番追查之后才晓得,陆子冈在皇宫内的所有作品,全都有落款,只不过刻款部位十分讲究,多在器底、器背、把下、盖里等不显明处。还有一件玉雕龙,他竟把自己的名字藏在了龙头上。皇帝勃然大怒,杀了陆子冈。由于他没有后代,一身绝技随之湮灭,徒使后人望玉兴叹。”

文知雪以前并不知陆子冈的典故,听了李一功的讲述,才意识到对方所谓“自作聪明”所蕴藏的寒意与杀机。文知雪强挤出笑容:“大人学贯古今,见识非凡,当真令人钦佩。”

李一功也笑了:“这话言不由衷了。若真是钦佩,就不会使出这等小聪明,琢磨着用文盛合的生意来压我。”

盛宇峰正想辩解,李一功却挥了挥手:“不知这主意是谁想出来的?按说在目前局面下,能有此剑走偏锋、兵行险招的胆识,也是不易。只是,你们千算万算,却漏掉了一条。”

李一功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鄙人乃刑部堂官、二品大员,放着好好的京城不待,千里迢迢来到陕西,难道是吃饱了撑的?我前一晚到西安,第二天就奔赴泾阳,抓了文善达。寻常百姓尚且知道要个脸面,更何况你们这样的巨富之家!赶在寿筵上动手,难道我真就一点不通人情?所有这一切,只因是一桩通天大案,容不得丝毫犹豫。”

李一功停下脚步,笑容有些阴森:“既是这样一桩通天大案,你们搬出什么棉布、水烟的生意,甚至那些个赈济饥民的粥棚,岂不是自作聪明?”李一功加重了语气:“本部堂皇命在身,务必查明案情,其他事可管不着!”

慑于李一功的官威,盛宇峰与文知雪半晌没有说话。隔了一会儿,盛宇峰才壮着胆子问:“文叔父素来谨慎,怎么会卷入通天大案中?”

李一功哼了一声,说:“案子的事,开头我就说过,无可奉告。”

文知雪心情沉重,缓缓说道:“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一切就听凭大人裁断吧。”

见文知雪起身要走,李一功抖了抖官袍,说道:“总督府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盛宇峰与文知雪大吃一惊,只听李一功说道:“这个文善达老奸巨猾,进去之后嘴巴紧得很。我正发愁如何撬开他的嘴,没想到二位竟送上门来。烦请你们去狱中陪一陪文东家,见到自己的掌上明珠,没准他能回心转意。”

文知雪质问道:“我一介女流,从没过问生意上的事,你凭什么抓我?堂堂钦差大人,难道就可以不讲王法吗?”

“问得好!”李一功一巴掌拍在书桌上,“若是之前,我纵使想抓你们,真还没有凭据。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了!还是那句话——自作聪明。”

李一功指着玉壶说道:“这可不是什么文人雅士的普通馈赠之物,而是价值连城的子冈玉。你们胆大妄为,公然行贿朝廷命官,难道不能抓!来人!”

书房门被推开,拥入数名衙役,簇拥着官服顶戴的侍郎大人。李一功又吼道:“都愣着干吗?通通拿下,押入大牢。”

盛宇峰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央求道:“自作聪明的人是我,送玉壶的也是我,要抓就抓我,一切与文知雪无关。”

李一功冷笑道:“都说盛公子挥金如土,是一个纨绔子弟。今日得见,你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可惜了,要撬开文善达的嘴,文小姐比你有用得多。”

恰在此时,一名衙役急匆匆地跑进书房,禀报道:“大人,门口有人求见。”

李一功瞪了衙役一眼:“没看到这里有事吗?”

衙役点着头,小心翼翼地说:“来人自称是喀尔喀蒙古部的将军,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军情。”

“十万火急的军情?”李一功犹豫了一下,说,“叫他进来吧。”

李一功坐回椅子上,挥了挥手:“我还有事,把这二人带下去。”

盛宇峰与文知雪被人推搡着出了书房,在过道上,他们与正朝府内疾步而行的蒙古将军撞见。这位蒙古将军不是别人,正是与文盛合久有生意往来的巴图。巴图身后还有一人,竟是蒙元亨。文知雪惊道:“蒙大哥,你怎么来了?”

蒙元亨焦急地问:“为何把你也抓了?”

衙役催赶着,容不得二人细说。蒙元亨使劲凑到文知雪身边,说了句:“放心,一切有我!”随后便跟着巴图,进到李一功的书房。

巴图单手放到胸前,鞠躬行礼:“末将巴图,参见李大人。”

李一功打量了巴图一番,问道:“敢问将军高姓大名?”

巴图拿出一份文书,递了过去:“小人巴图,在土谢图汗帐下当差。”

巴图这番介绍,倒也不算吹嘘,蒙古部落的商人,多与大汗或是部落亲贵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少人还被封了官衔。巴图早年是土谢图汗的侍卫,经商之后依旧挂着军职。蒙古骑兵跟随八旗劲旅南征三藩时,巴图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军需官。

李一功瞟了一眼文书,知道巴图确有官职在身,只不过职级较低,能否称得上将军都难说,比起自己这个二品钦差,更是差了一大截。他冷冷地说:“急着来见我,有什么事?”

巴图说:“最近泾阳城里谣言四起,说李大人抓了文善达,以致文盛合原本要供应蒙古的棉布交不出货。”

李一功瞅着巴图:“我是抓了文善达,至于文盛合能否按时交货,是你们之间的事。”

巴图先是一愣,接着叹了口气:“这可如何是好!”

李一功没空和巴图周旋,不耐烦地说:“不是说有军情禀报吗?”

“文盛合不能按时交出棉布,便是十万火急的军情。”巴图说。

“笑话!”李一功说,“区区几匹棉布,与军情何干?”

巴图说:“大人有所不知,如今乃百年不遇之严寒,中原尚且天寒地冻,运河提前结冰,蒙古草原上更有如冰窟一般。之前订购的棉布不够,为抵御严寒,大汗命我急赴泾阳,向山陕商帮增购棉布。”

李一功的语气颇为不屑:“想必刚才你也看到了,本部堂才抓了两人。他们同你一样,想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来要挟我放了文善达。”

“大人!”巴图一下站起来,说道,“鄙人受土谢图汗厚恩,心中只有他老人家,犯不着替文善达做说客。倘若草原上冻死人畜无数,在大人眼中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也无话可说。”

朝廷素来厚待蒙古王公,平定三藩时,喀尔喀蒙古骑兵更与清军并肩作战。这巴图的官阶虽说不入流,毕竟是土谢图汗的人。李一功压住火,冷冷道:“满蒙一家,草原上有难处,朝廷怎会坐视不理。泾阳又不止文盛合一家商号,如今我署理川陕总督,棉布的事自会吩咐其他商号完成。”

巴图摇头说:“我与泾阳商号打交道多年,知道各家底细,文盛合做不了的活儿,其他人更不行。”

没想到巴图得寸进尺,李一功板起面孔:“你自称不是替文善达做说客,但说来说去,还是要我放了文善达。”

“大人误会。”巴图说,“这批棉布不仅是为了喀尔喀部落的子民,更是为战功赫赫、凯旋班师的将士准备。三藩平定,大军北返,算着日子,喀尔喀的骑兵应当在三四月间回到草原。平常年份,天气已经暖和下来,不想偏偏遇上这鬼天气。这些都是百战余生的功臣,让他们受冻大汗便要拿小人问罪。”

巴图继续说:“如何处置文善达是大人的事,小人不敢多嘴,我关心的是棉布。只有把棉布的事敲定,大军行程才好安排。若是没了棉布,大汗恐怕只能下令,命大军推迟归期,在关内再盘桓些日子。”

李一功盯住巴图:“棉布真是供应军中的?”

“这等事我怎敢信口开河!”巴图又掏出几份文书,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他所采购的棉布确有一部分为蒙古大军准备。

巴图坐回椅子上,摇头苦笑道:“其实,棉布按时交货与否,责任不在我,只是得给大汗报个准信。李大人乃官场前辈,应当明白小人的难处。谁叫他文善达犯了事,纵然大汗怪罪我也能替自个开脱。可若是小人回报有误,大军回到草原没有御寒的棉布,或是棉布最后赶制出来,大军却滞留关内延误了归期,到时我这颗脑袋就得搬家。我不求大人放人,只盼给我一个准信。”

说完之后,巴图与身后的蒙元亨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在告诉蒙元亨,你让我说的话我可全说了,接下来就看管不管用了。

李一功微微点头,心中却盘算起来,且不论巴图是否为文家说客,人家使出的当真是撒手锏。抓一个文善达简单,这一屁股屎却不好擦。巴图说他只要一个准信,没准是真话,因为照官场规矩,只要有了这准信,他就能交差大吉。可一旦给出这准信,自己却要担上天大的责任。

文盛合不能交付水烟、木料,甚至饿死几百上千个关中饥民,李一功一点不担心。但要让蒙古骑兵在京城附近驻足不前,心里却有些发怵。得胜还朝的骄兵悍将历来最难约束,让这些蒙古骑兵在关内多待上一日,朝廷就有数不清的麻烦。万一这些游手好闲的兵痞惹出祸事,朝廷怪罪下来,自己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再者说,为了这件事开罪蒙古王公实在得不偿失。所谓南不封王北不断亲,满蒙联姻乃大清国策。蒙古草原可是紫禁城里许多贵妃的娘家,蒙古王公更是能直达天听的人物。关中饥民饿殍遍野,连个喊冤的地方也找不着。把蒙古王公惹毛了,人家可是能告御状的。

李一功打定了主意,说道:“巴图将军,本官乃刑部堂官,如今奉旨署理川陕总督,只知尽心办差。然我既不在兵部任职,喀尔喀蒙古的骑兵也不在川陕地界,许多事非职责所在,实在爱莫能助。”

李一功继续说:“没错,前些日子官府抓了文善达,盖因他牵扯进一桩案子。但据我所知,案子审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能回家。文盛合能否按时交货,你可与他联络,让他给你准信,本官不便过问。”

李一功打得好一口官腔,既不给任何准信,更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巴图心中暗喜,嘴上却在抱怨:“李大人深谙为官之道,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但纵然文善达出来了,能否赶制出棉布,谁心里也没底,叫我如何复命?我宁愿你给句准话,反倒轻松。”

李一功笑着说:“本官职责所在,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5. 文善达苦笑道:“纵然记起这尊菩萨,没有香火钱一样不灵验。”

两日后,泾阳城又下起大雪。两辆马车碾压着雪弯弯扭扭前进,周围还跟着官兵。马车停在文家大院门口,帘子拉开,文善达从第一辆车中被人搀扶着走了下来。

众人拥上前去,文善达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又挥手示意大伙退下,唯独对蒙元亨投去一缕感激的目光。文善达在狱中听女儿说,蒙元亨带着巴图进了总督府,自己能被放出来,想必与此有关。

第二辆车的帘子打开,文知雪跳了出来。“蒙大哥!”她在车内就寻觅着蒙元亨,下车后立刻唤道。

蒙元亨几步上前,欣喜地说:“知雪妹妹,我就说过不会有事。”

文知雪点头道:“多亏有你。”

蒙元亨扶着文知雪,两眼仍在四处打望。旋即,他问道:“我爹呢,怎么没跟着一起回来?”

文知雪说:“我也不知道。官府就放了我跟爹两人,蒙掌柜与盛大哥却没见着。”

蒙元亨的笑容顿时僵住,他焦急地把目光投向文善达。文善达朝他摇了摇头,接着对护送的官兵说道:“我立刻让人收拾房间,各位军爷就在府中住着。”

领头的官兵抱拳道:“不好意思,打搅了。”

“哪里话!”文善达使劲挤出笑容。他心里明镜似的,李一功放自己出来只是权宜之计,身旁监视之人仍旧如影随形。

把官兵安顿好后,文善达换上家人准备的新衣服来到尚善堂。文知桐急忙问:“爹,究竟出了什么事?官府为何抓你?”

文善达没有搭理,只是说:“元亨呢?他怎么不在?”

管家宋元河答道:“元亨等在外面想见东家,只是以他的身份,还进不得尚善堂。”

“那些进得了尚善堂的,却救不出我。快叫他进来。”文善达冷冷地说。

蒙元亨进入堂内,文善达站起身,忙问:“听知雪说,你和巴图去见了李一功,怎么回事?”

蒙元亨说起当初情形,他见父亲与文善达被抓,与文知雪一样想到围魏救赵之计。只不过,文知雪搬出的饥民在李一功心中无足轻重,蒙元亨却用棉布扳回一城。那日蒙元亨骑上快马,追出去上百里,终于找到巴图。许以重利之后,巴图终于答应折返西安去见李一功。

文善达连连点头:“多亏你急中生智。”

蒙元亨说:“当初情况紧急,我擅自做主,许诺巴图,这批棉布的售价打七折。”

文善达说:“你承诺的事,我自然认账。”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之后,蒙元亨便急着询问父亲蒙顺的状况。话刚开口,文善达就说:“李一功只把我和知雪放了出来,蒙顺与宇峰还被扣着。李一功被迫放人是因为棉布,既然是这样,只需把我放出来就够了,何必再放其他人。”

其实,李一功最初连文知雪也不打算放,无奈文善达态度坚决,说若是女儿继续关着,自己绝不出狱,更不惜一头撞死狱中。

蒙元亨为救父亲不遗余力,不料却是这般结局。他眼眶泛红,哽咽道:“恳请文东家营救家父,他一把年纪……”

文善达拍着蒙元亨的肩膀,说:“我一定想方设法救蒙顺出来。”顿了顿,他又说:“你也不必太担心。这次官府还算客气,只是问话,并未严刑拷打。”

“蒙兄弟,蒙掌柜是文盛合的人,我们绝不会坐视不管。”见蒙元亨为救父亲出了大力,文知桐放下公子哥派头,殷勤说道。

接着,文知桐又问:“爹,这次究竟怎么回事,官府为何抓人?”

文善达瞪了一眼儿子:“怎么就你废话多!”

文知桐撇嘴道:“我不是关心你老人家吗?”

文善达没好气地说:“后辈之中,数你最不长进。元亨智勇双全,你是没法比了。就说知雪吧,人家一个女娃也比你有胆识,敢闯进总督府。”

文善达说到激动处,咳嗽了几声,接着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吧,让我静一下。其他事不必瞎打听。”

蒙元亨心事重重地出了尚善堂,却见文知雪候在门外。文知雪上前问道:“蒙掌柜的事,我爹怎么说?”

蒙元亨说:“文东家说,他会想方设法营救。”

文知雪安慰道:“我爹是个一诺千金之人,他定会言出必行。”

蒙元亨知道,文家素来待蒙顺不薄,只不过此番变故来得突然,文善达暂时脱险已属侥幸,能否救出蒙顺,谁心里也没底。

两人一同朝门外走去,文知雪又问:“官府为何抓人,我爹说了吗?”

蒙元亨摇头说:“文东家没说,还叫我们别瞎打听。”

文知雪说:“那日在总督府,李一功的口风也紧得很,只说这是一桩通天大案。”

听到这些,蒙元亨更忧心狱中的父亲,步子也变得沉重。看着蒙元亨一脸愁容,文知雪也难受,她岔开话题:“蒙大哥,你怎么会想到利用巴图呢?”

蒙元亨苦笑了一下,说:“这个法子你不也想到了,围魏救赵而已。”

文知雪说:“可我的法子不顶用,自个还被抓了。”

蒙元亨说:“咱俩的法子实则殊途同归,只不过当初我听周琪姑娘说过,李一功素有酷吏之名,对百姓疾苦漠不关心。像他这种人,只惦记头上的红顶子,才不会在乎关中饿死多少饥民。”

蒙元亨又说:“我便想,要让李一功官位坐不稳,不妨从蒙古的棉布上打主意。碰巧巴图采购的棉布中,确有一部分是保障军需的。”

文知雪一面听着,一面对蒙元亨投来仰慕的目光。两人已走出文家大院,蒙元亨说:“你回吧。”

文知雪问:“你这是去哪儿?”

蒙元亨说:“回家。”

文知雪顿了顿,说:“我送你回去吧。”

“这可不行。”蒙元亨说,“天寒地冻的,又下着雪。我一个人回去便是,不用你送。”

文知雪说:“你救了我跟我爹,是文家的恩人。我送送恩人不行吗?”

两人走在泾阳的大街上,天空雪花飞舞,脚下是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文知雪的脸冻得红通通的,她柔声道:“那日在总督府,我真有些害怕。被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押着,平生还是头一遭。但一看见你,我竟不怎么怕了。我晓得,你一定会救我出去。”

原本心情压抑的蒙元亨,难得露出一点笑容:“其实当初我也没有太多把握,但事已至此,怎么也得试一试。”

见蒙元亨步子迈得大,文知雪说:“你走这么快干吗?”

蒙元亨说:“冬天天黑得早,我早点到家,你也能早些回去。”

文知雪说:“你真放心不下,再送我回去不就完了。”

蒙元亨不知如何回话,文知雪哼了一声,轻轻地说:“我只不过想和你多待上一阵子。”这话说完,她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回府之后,除了在尚善堂召见众人,文善达一直把自己锁在书房。夜色渐浓,文善达招呼用人进来:“桌上的饭菜,我只吃了几口,拿回厨房搁着,明天热一热再吃。”

“好的。”管家宋元河答道。

文善达这才抬起头:“老宋,怎么是你?其他人呢?”

宋元河说:“我一直守在书房外,其他人打发走了。我想着,今天还是由我照顾东家。”

“大冷的天,你就一直守在外面?”文善达对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投来感激的目光。

“没事,挺得住。”宋元河说。

宋元河收拾好桌子,正要转身离去,文善达将他叫住:“这些活儿交给其他人干,我有话跟你说。”

宋元河又唤来用人,把饭菜端走。书房内,只剩他们二人,文善达说:“今日你的话很少,不像其他人叽叽喳喳问个没完。”

宋元河说:“东家回来了,咱们就有了主心骨,一切照你说的办便是。我没问,并非不关心东家,只是心想,该让我知道的,你一定会说;你没有说,自是我不该知道。”

文善达点了点头:“不愧是几十年的老伙计。”

“不瞒你说,咱们文盛合遇到大劫难了。”文善达站起来,在屋里踱步,“这次抓我和蒙顺,是因为一桩通天大案。未来祸福如何,谁也说不准。”

文善达又说:“我出来时,李一功特别交代,案子的事一点风声也不能透,否则便是灭门之祸。如今我只能守口如瓶,你也叮嘱府上的人,谁也别乱嚼舌头根。”

“明白。”宋元河说。

文善达接着问:“赶制棉布的事,你布置得如何?”

宋元河说:“已经布置下去,让他们既日夜不停地赶,又日复一日地拖。”

“好!”文善达欣慰地盯着宋元河,“能拖一天是一天。”

“还有一事。”文善达说,“如今我形同软禁,哪儿也去不了。你赶快离开泾阳,日夜兼程去洛阳。余公子正在那里。”

“对呀!”宋元河说,“我怎么把这尊菩萨忘了?”

文善达苦笑道:“纵然记起这尊菩萨,没有香火钱一样不灵验。”顿了顿,他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宋元河:“余公子是个爱财之人,礼数不到,人家是不会开尊口的。如今文家大院住着兵丁,家里的银窖动不得。我在郊外还打了一座银窖,这是钥匙,你取出银子便直奔洛阳。见到余公子,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出来。余公子若是让你回泾阳,你赶紧回来。他若是让你去京城,你便去京城。”

“我这就出发。”宋元河说。

文善达拉住宋元河的手:“文盛合的生死,就拜托你了。”

6. 除了明珠,天下还有谁敢动索额图?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十多天,泾阳城一直没有放晴过。傍晚时分,雪总算小了些,却又刮起北风,店铺早早关了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两个裹着厚实棉袄、戴着大皮帽的人,踩着雪穿过几条小巷。天色已暗,他们却连灯笼也没打。

两人在一座小院前驻足,一人走上前去,叩了叩门上的铜环。大门打开,里面的人用灯笼一照,立刻沉下脸。

刚从洛阳飞马赶回泾阳的宋元河摘下帽子,恭敬地说道:“烦请给鹿大人通报一声,我们有事求见。”

“鹿大人不在。”对方说话间就要关门。

宋元河身后的人走上前来,一把顶住门,里面的人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此人正是文善达,他脸上挂着笑容,三角眼里却射出阴冷的光芒:“若是鹿大人不在,我们就在门口候着。不过我们在此站得越久,恐怕对鹿大人越不利。”

“你,你……”里面的人又气又急,出门张望了几眼,赶紧把文善达推了进去。

屋里有火盆,文善达卸下棉袄,在火盆前烤着手。不一会儿,泾阳县令鹿富晨匆匆走了进来,指着文善达:“你这时找我干什么?”

文善达笑了笑:“天寒地冻的,心中想念老友,就过来串串门。”

鹿富晨恼怒不已,却又刻意压低声音:“真是老友,就不该把祸水往我这里引。我看你不拉上几个垫背的,心里不甘吧!”

文善达语气平静:“别说垫背这么难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话之前鹿大人不是常说吗?”

鹿富晨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问:“兵丁不是守在文家大院吗,你怎么出来的?”

“这还用问,自然是使了银子。”文善达说,“关中子弟进京赶考,有十几两银子,一路盘缠也就够了。从我家到鹿大人府上,区区几步路,却花了上百两银子,而且一个时辰之后,还得乖乖回去。”

鹿富晨说:“贿赂朝廷官员,这是罪上加罪。”

文善达叹了口气:“自己辛苦挣的钱,谁掏着不心疼?和官老爷们打交道,我也想君子之交淡如水,可你们答应吗?”

“文善达,不要太嚣张。”鹿富晨从椅子上站起来,射出凶狠的目光,“我是收过你的银子,但如今是你自己闯下大祸,任谁也救不了。你真想弄个鱼死网破,鹿某奉陪到底。”

“鹿大人息怒。”文善达上前几步,扶着鹿富晨坐下,“我哪敢有鱼死网破的念头?再说大人两袖清风,何时收过文某一文钱?”

鹿富晨端起茶,接着又把茶杯放回桌上:“老文,不是我见死不救,实在没办法!”

文善达拱手道:“敢问鹿大人,文某究竟犯了何事,连你也爱莫能助?”

鹿富晨瞟了他一眼,道:“你被抓进去几天,李一功大人亲自审过你。他问了哪些事,难道你还不清楚?”

文善达说:“我既清楚,却又不甚清楚。”

文善达拿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索”字,接着说道:“李大人审我的事,样样关乎此人。”

鹿富晨说:“既如此,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文善达说:“恕在下直言,就凭李一功,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据说李一功是明相门生,明相与索相又是死对头。我不清楚,整件事的背后是否又是朝廷党争?”

鹿富晨点了点头:“文东家算个明白人,难怪把生意做这么大。不过,自古天意高难问,李大人背后究竟谁在撑腰,咱们哪弄得清?”

“攸关生死,天意再高,也得弄清楚。”文善达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从牢里出来后,立刻安排老宋去洛阳,向余公子讨个明白话。”

“哪个余公子?”鹿富晨问。

文善达说:“吏部余尚书的公子。”

“你和余家有交情?他们不是在江宁吗?”一听吏部余尚书,鹿富晨便知是前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尚书余国柱。余国柱乃湖北人,出身寒微却有神童之名,顺治八年以魁首中举,轰动湖广。此后入翰林院,一路升迁。但就是这样一个学识出众的寒门高士,当上大官后却贪腐成性。肩负考察天下官员之责的吏部素来为六部之首,吏部尚书更被称为天官。余国柱大肆卖官鬻爵,被时人讽为“余秦桧”。前年,康熙整顿吏治,拿余国柱开刀,他被革职,带上家眷迁居江宁。

文善达说:“余大人的确被贬到江宁,余公子此番到洛阳乃是访友。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让余家办事或许不行,但毕竟做过吏部尚书,门生故吏遍天下,消息仍灵通得很。”

鹿富晨问道:“余公子怎么说?”

文善达说:“大出我所料,这次要弄索额图的并非明珠。”

鹿富晨说:“是吗?除了明相,还有谁敢和索额图过不去?”

“是皇上。”文善达缓缓说道,“从京师、江宁到咱们泾阳,接连抓了好几个富商,审的都是向索额图行贿之事。前些日子,皇上六百里加急的上谕,说是皇太子染病,让索额图赴五台山侍疾。索额图一到五台山就再没露面,倒是太子爷随皇上去大同检阅绿营兵,一路生龙活虎,压根就没病。京师的重臣们都在传,索额图被软禁了。”

“还不止这些。”文善达又说,“川陕总督哈占乃索额图党羽,对外说是回京述职,实则人一出陕西,就被拿下了。”

“余公子的消息果真灵通。”鹿富晨说道。

文善达捶了一下大腿:“当初派老宋去见余公子时,尚有一丝侥幸,心想若是明珠放暗箭,还能速去京城向索额图求援。谁知这次要扳倒索额图的竟是天子!”

“所以呀,你找我一个七品芝麻官有屁用!”鹿富晨站了起来,“你的案子是刑部李一功大人亲自在审,连西安知府都过问不得。”

“西安知府算什么!”文善达说,“如今的陕西官场,鹿兄才是大红大紫的人物。李一功造访碑林,都没给西安知府打招呼,倒是把鹿大人带上了。”

鹿富晨敷衍道:“李大人知道我喜爱金石篆刻,拉上我也没什么大不了。”

“是吗?”文善达轻轻一笑,“你可不仅是陪着钦差去了几趟碑林。方才我说的朝局动向,大人听来心如止水,想必早不觉得新鲜了。还有文某过寿那天,泾阳城里就你没来,接着我便被官兵绑走了。鹿大人的千里眼顺风耳,可不比余公子差。”

“你究竟想说什么?”鹿富晨问。

文善达说:“李一功的二姨太正是鹿大人的堂妹,此事知道的人不多,但文某还是拐弯抹角打探到了。能得高人指点,鹿大人早就洞悉全局。”

“你……你……”鹿富晨伸出指头比画了一下,接着又缩了回去。

文善达站了起来,说:“只要李一功大人高抬贵手,我文家还是有生路的。”

鹿富晨冷笑道:“你想什么呢?李大人办的可是皇差,这是能高抬贵手的事吗?”

“虽是皇差,却是天高皇帝远。”文善达说,“皇上富有四海,区区一个文善达岂能入他老人家法眼。皇上要对付的是索额图,不是我呀。”

猛然间,文善达扑通跪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都说文某富甲一方,这里面是文家所有的房屋地契,还有几座银窖的钥匙。若是李大人与鹿大人出手搭救,我愿献出一半以为答谢。”

鹿富晨愣了片刻,又指住文善达说:“你……你疯了?”

文善达跪着没有起来:“我是疯了,但疯了总比死了强。”说完,他把头重重磕在地上,几下之后,额头上已泛起血青色。

宋元河不忍文善达这般委屈,也跟着跪倒下去:“鹿大人,我们东家辛劳了一辈子才挣下这份家业,如今分出一半,只想讨个平安。求你大仁大义,救救我们吧。”

鹿富晨心中一阵唏嘘,男儿膝下有黄金,堂堂关中首富,若非走投无路,岂会跪地求人?文善达抛出的诱饵更令他心动,文家富甲山陕,能拿走他家一半银子,足够自己几辈子吃喝不愁。为了这笔银子,纵然是杀人越货的官司,鹿富晨也敢包庇下来。可偏偏这件案子比杀人官司棘手百倍,银子可爱,却也烫手啊!

鹿富晨扶文善达起来,一脸为难地说:“文东家的确豪爽,也开出了大价钱。但有些钱,不仅得有命挣,还得有命花。”

文善达明白鹿富晨的心思,既想饱餐一顿又怕被噎着:“可否转告李大人,他想知道索额图什么事,我晓得的说,不晓得的编也给编出来。但供出索额图后,放小人一马?”

鹿富晨捋着胡须,摇头道:“你什么都招了,李大人还怎么帮你脱罪?”

“那我就硬顶着不招?”文善达又问。

鹿富晨依旧摇头:“你什么都不招,李大人如何交差?”

这招也不是,不招也不是,李一功既想着拿银子,还得回去交差,样样都是两难!

鹿富晨冥思苦想了许久,忽然面露喜色,问道:“文盛合的掌柜蒙顺,是不是还被关着?”

“是呀。”文善达点头道。

“进京行贿索额图的,是蒙顺?”鹿富晨又问。

文善达说:“他是奉我之命去的。”

“什么奉你之命!”鹿富晨说,“现在就把事情推到蒙顺头上,是他背着你干的。”

文善达说道:“世上哪有掌柜背着东家去行贿的?这说出去也没人信。”

鹿富晨说:“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李大人信。”

文善达明白了鹿富晨的意思,摇头说:“蒙顺跟随我几十年,忠心耿耿,我不能陷害他呀。”

鹿富晨冷笑一声:“你还真把自个当大善人了。”

7. 大树底下好乘凉,可大树底下更是寸草不生

暮色冥冥,归鸦翩翩,北风扯得光秃秃的树干吱呀作响。文家后院的池塘早就结上厚厚的冰,文善达命人在冰层上打好小洞,自己再将鱼线放入洞口,在冰原上垂钓。

文善达从不杀生,每钓一条,便让下人换饵,将鱼放回水中。今日钓的鱼不少,文善达的脸色却阴沉得有些恐怖。

“爹!”文知雪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怎么了?”对自己的掌上明珠,文善达摆出少有的不耐烦神色。

文知雪说:“蒙大哥在院外求见。”

听说是蒙元亨,文善达抬了一下头,接着说:“这几日我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叫元亨回吧。告诉他,蒙顺的事,我会想办法。”

文知雪一脸焦急:“蒙大哥今日来,不是为他父亲,而是蒙家又出事了。”

“什么事?”文善达侧过头。

文知雪说:“下午一队官兵去蒙家抓人。”

“去蒙家抓人?抓谁?”文善达追问。

文知雪说:“他们倒没抓蒙大哥与佩文妹妹,却把周姑娘抓走了。”

文善达手一抖,鱼竿都掉落在冰上。旋即,他站起身,说:“快!带元亨来书房见我。”

蒙元亨刚进书房,文善达便上前几步,抓住他的手,问道:“怎么回事?官府的人为何要抓周琪?”

蒙元亨说:“是泾阳县令鹿富晨亲自带人来把周姑娘抓走的,说周姑娘是逃犯之女。我当时和他们争辩,说周姑娘的父亲乃当今大名士,他们却理都不理。”

文善达松开手,瘫坐在椅子上,隔了半晌才说:“周弘毅的确是位大名士,但也是个逃犯。”

蒙元亨与文知雪均是一脸错愕,文善达则缓缓道出了一桩隐秘往事。周弘毅是徽州人,本名叫周思举。周家世代经营盐业,周思举的父亲是富甲一方的扬州总商。周思举出身大富之家,自己又才气纵横,二十年前便是誉满江南的扬州四少之一。

扬州大盐商,哪个不要攀附权贵!周家的靠山乃是显赫一时的鳌拜。康熙智擒鳌拜,周家便倒了霉。家产抄没,父亲押入大牢,周思举过堂时左腿被打折,接着发配充军。可周思举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居然半道上逃了出来。他潜回扬州,带上一直与自己相好的周府丫鬟冷薇,改名周弘毅,浪迹天涯。

行至四川保宁府时,周弘毅已是穷途末路,身无分文。那时蒙顺恰在文盛合保宁府分号做掌柜,周弘毅无奈上门求助。蒙顺与周家有旧情,不仅收留了周弘毅,更待之如上宾。周弘毅在保宁府待了几年,女儿周琪也在那里出生,不幸的是,妻子冷薇产后血崩,蒙顺找了不少郎中也没救得了她。前些年见风头已过,周弘毅便带上女儿远游。他本就满腹诗书,加之因缘际会,竟被索额图招入府中。此番蒙顺去京师,周弘毅鼎力相助,正是报答昔日恩情。

昔日索额图权势熏天,自然没人敢追究周弘毅的底细。如今索额图自身难保,陈年旧事竟被翻了出来。

听文善达说完,蒙元亨立刻问:“如此说来,爹与文东家被抓,也是牵扯进了索额图的案子?”

文善达痛苦地点了点头,说:“这些事我原本不想告诉你们,但事到如今也瞒不住了。”

文知雪说:“能不能想个法子,救周姑娘出来?她毕竟还是个小孩子。”

文善达苦笑道:“朝局纷争,血雨腥风,满门抄斩也是常有的事,哪管你是不是个小孩!如今,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拿什么去救周琪?”

文善达又说:“祸福如何,只好各安天命。今日抓的是周琪,没准明日就会抓我。先父曾告诫我,做生意宁可少赚一点,也不要和官府走太近。大树底下好乘凉,可大树底下更是寸草不生。唉,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见文善达神色悲戚,文知雪眼中早已噙着泪水,蒙元亨忧心牢中的父亲,更是面如土灰。文善达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吧。”

文善达独坐书房,一个时辰一晃而过,屋外已是漆黑一片。这时,管家宋元河走了进来,低声说:“鹿富晨来了。”

文善达立刻坐直身子,说:“快请。”

鹿富晨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脸也用一块厚布遮住。进到书房,他脱下外套,露出真容,笑了笑说:“这鬼天气,穿少了还真不行。”

文善达坐着没动,淡淡说道:“裹这么严实,不光是御寒吧。”

鹿富晨端起热茶,喝了一口:“你出府一趟,动静太大,还是我过来吧。”

“听说你抓了周弘毅的女儿?”文善达急忙问。

鹿富晨点点头,说:“抓人的文书盖着刑部堂官的大印,我除了照办,还能怎么做!”

“周弘毅呢?”文善达又问。

鹿富晨说:“女儿都被抓了,他能跑得掉?听说前几日便被拿下了。”

文善达说:“周弘毅可是一直住在索额图府中。”

鹿富晨笑了笑:“昔日的索相府侯门深似海,如今却是墙倒众人推。九门提督的人冲进索相府,就在里面擒住了周弘毅。”

坏消息接二连三,文善达的手抖了一下,又点头说了声:“哦。”

“周弘毅可不是一般逃犯。”鹿富晨说,“周家当年攀附的乃是鳌拜,那可是当今圣上切齿痛恨之人。顺着周弘毅这条线往下查,恐怕又得有人遭殃。”

文善达的手越抖越凶,连茶杯几乎都端不稳。他把茶杯放回桌上,问道:“索额图怎么样,还被软禁在五台山?”

“软禁?他可没这个福分。”鹿富晨摇了摇头,“甚至那些贪赃受贿的行径,如今都不叫事了。”

文善达不解地问:“怎么说?”

鹿富晨说:“近日京中有御史上奏弹劾索额图十大罪状,说他结党乱政,祸乱朝纲,是大清开国以来第一权奸。另外,还说他勾结东宫,意图不轨。皇上龙颜大怒,下旨将索额图押解回京,听候发落。可怜一代权臣,出京时还是前呼后拥,不可一世,如今回京却只能坐在囚车里。”

“什么?索额图被押解回京?”文善达面色惨白。

鹿富晨说:“这是李一功大人亲口告诉我的。你若不信,不妨再去问一问余公子。当初,人们只道索额图的官当到头了,如今看来,脑袋能否保住都难说。”

假若索额图的脑袋保不住,恐怕自己的脑袋也得搬家。文善达吓得魂飞魄散,嘴里似乎嘟囔着什么,却没人听得清。

鹿富晨抿了一口茶,说:“文东家,事已至此,你可得早做决断。”

文善达哭丧着脸:“请大人搭救。您的大恩大德,我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

“我已经给你指出了自救之道。”鹿富晨摆了摆手,“再说我也不是贪得无厌之辈,你拿出的银子,这辈子已足够报答,下辈子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用谁给我当牛做马。”

文善达摇了摇头,为难道:“蒙顺是我的好兄弟,岂能陷他于不义。”

“你这不是仗义,而是迂腐。”鹿富晨拉高声音,“不找一个替罪羊,文家上上下下都得搭进去。”

文善达两只手捏在一起,手心不停冒汗:“我把整件事推得一干二净,也得人家肯接才行。”

“这个不劳你费心。收人钱财,替人消灾。”鹿富晨说,“李一功大人在刑部多年,手下的狱吏都是狠角色。他想让蒙顺怎么说,蒙顺便会怎么说。”

一想到跟随自己多年的左膀右臂,要被李一功手下折磨得死去活来,文善达下意识摆手:“别,别!蒙顺经不起这个折腾!”

鹿富晨死盯住文善达,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的文大善人,你可不能再妇人之仁。这种事就得快刀斩乱麻!等到索额图押解到京,三堂会审,朝廷兴起大狱,李大人也保不了你!”

鹿富晨又语带恐吓:“索额图是什么人?正儿八经的当朝权贵,从擒鳌拜到平三藩,无役不予,居功至伟,是皇上倚重的肱股之臣。到头来如何?说抓就给抓了。要弄死你一个商号东家,还不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

“鹿大人,我实在是下不去手呀!”当日在鹿富晨家中,文善达虽然跪下,目光中还有一份坚毅。此时却是六神无主,老泪纵横。自打母亲过世,几十年来,这还是文善达第一次落泪。

鹿富晨站起身来,说:“事到如今,我就把话挑明。我和蒙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并不想和他过不去,只是为了挣你的银子,才不得已出此下策。你若是狠不下心肠,我帮不了你,也不敢拿你的银子。”

“告辞!”鹿富晨裹起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文善达呆若木鸡地坐在椅子上,隔了一会儿,宋元河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一碗汤。宋元河说:“东家,天气太冷,我让人炖了人参。”

“放那儿吧。”文善达说,“如今我哪里吃得下。”

见宋元河转身要走,文善达叫住他:“鹿富晨的话,你也听到了。若换作是你,会怎么做?”

“我……”宋元河似乎有话要说,最后又咽了回去。他淡淡地说:“我就是当下人的命,换不成东家。”

文善达说:“我想听听你的主意。”

宋元河说:“我真没主意,只知道一切照东家说的做。”

文善达叹了一口气:“好了,你出去吧。”

已是子夜时分,书房里空空荡荡。文善达不敢有一丝倦意,他点燃一支安魂香,盘腿坐到床上。

生死关头,文善达强迫着让心绪平复下来。但只要静心一想,又不免心惊肉跳。鹿富晨说得没错,索额图何等尊贵,如今却如丧家之犬。古往今来,有几个权臣能够善终?京师这趟浑水,岂是泾阳城里一个商人能去蹚的?

如今之计,似乎只有弃蒙顺而自保。但如此一来,将怎么面对蒙顺,外人又如何看待自己?文善达不禁想到方才的情景,宋元河似有话讲却又咽了回去。弃车保帅之策,已是箭在弦上,但宋元河素来忠厚,又与蒙顺私交甚笃,这些话,断是说不出口的。难道宋元河说不出口的事,却要我去做?文善达上下两排牙齿在嘴里左右错动,发出一阵阵轻微的摩擦声,两腮时紧时松,双目木然。

一支香燃完了,文善达下床活动了一下酸胀的双腿,重点燃一支,又盘腿坐到床上。

安魂香的轻烟袅袅直上,越来越淡,直到淡得没有了。两难中的文善达,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已过世的祖父、父亲,以及成百上千的文盛合伙计。从祖父去关外贩皮草,到父亲南下湖广经营药材,直至自己背井离乡来到泾阳,一手创建威震山陕商帮的文盛合,文家三代人惨淡经营,才有了今日。还有那么多伙计,全仗着文盛合讨生活。这份事业,绝不能败在自己手上。与祖先相比,与文盛合的事业相比,我文善达的这点名声又算什么?宋元河难以启齿,只因他是管家。我忍痛而为,只因自己是东家,身上担着这副担子。

笔直上升的烟柱忽地断掉,第二支香已燃完。脑中的事太多了,文善达顾不得续香,继续思索着。

行贿索额图,包庇周弘毅,哪一条都是重罪,足以让自己粉身碎骨。朝局瞬息万变,必须尽早脱身。再犹豫不决,恐怕真要后悔莫及。蒙顺呀蒙顺,我的好兄弟,这一次只能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欠你的,我一定在你儿子身上补偿回来。知雪与蒙元亨情投意合,日后就让他做我的乘龙快婿。只要逃过此劫,我文善达依旧是关中首富,山陕商帮中的翘楚。元亨跟着我,保他一辈子荣华富贵。还有蒙佩文,我也会待她如亲生女儿,日后为她寻个好夫婿。

这一夜过得好快,天边已露出曙光。文善达终于下定决心,他推开房门,唤来用人:“把老宋叫起来,让他即刻去县衙找鹿大人。” HMEXamCYezSY3CA8UEOiWD8m/7VWsi1H987hgyfReZnMpLDsmAPJ45chD4cemyV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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