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在宇商战小说集(全7册)政商圈子的生存规则,资本时代的创富指南
龙在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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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682年,清康熙二十一年。这一年的雪,来得出奇早。原本只是暮秋时节,纷纷扬扬的大雪却铺天降落。山峦起伏之间,风搅雪,雪裹风,掀起阵阵狂飙。
东起奉天,北至热河,由豫鲁到秦晋之地,到处银装素裹。山峦,河流,道路,村舍,都变成了浑然一体的雪原。偶尔也能看到天光放亮,可那太阳只有惨淡苍白的一丝温柔,早没了平日的亮丽暖和。从京师重地到山野村落,老百姓一个个都钻到屋子里,猫在炕头上,谁也不愿轻易出门。
就在这风雪弥漫的时刻,却有一队快马,沿着冰封的山路,风驰电掣,昼夜不停地向东疾行。马队越娘子关,过潞河驿,奔至京师广安门时,正是戊时初刻。
守城兵丁远望马背上插的旗,便知是六百里加急文书。待马队行到近处,拿火把一照,却又暗自纳闷:除了送信的驿使,怎么还有几位穿黄马褂的爷?驿使每天风里来,雪里去,挣的是辛苦钱。能穿黄马褂的,哪个不是养尊处优,何苦跟着受这份罪?
挑头的一人虎背熊腰,骑在马上也俨然一尊铁塔。有眼尖的兵丁立刻认出,这不是御前一等侍卫图理琛嘛!一个月前,皇上去五台山进香,出城时他便一步不离地跟在身旁。堂堂图大人怎么干起驿使的活儿?
全国驿务统归兵部车驾司,在紫禁城东华门外,还设有专门收发紧急公文的值庐。值班的车驾司主事一见图理琛,也吃了一惊。图理琛粗声粗气地说:“陛下有上谕,六百里加急发来京师。事关重大,他老人家吩咐我跟着一起过来。”
值班主事哪敢大意,忙接过上谕,道:“下官立刻将上谕送进上书房。”
图理琛摆起手:“这道上谕不必给上书房,也不需交到内阁。陛下交代,只给索相一人。”
清代不设宰相,官员们口中的“索相”,只是一种尊称,指的是内阁大臣、太子太傅索额图。
“下官这就去索相府。”主事答应道。
刚坐下的图理琛重新站了起来:“我跟你一道去。”
此刻的索额图,刚出了府邸。没有平日里前呼后拥的大阵仗,只是一顶二人抬绿呢小轿,轿子旁跟着两名戈什哈。轿内的索额图穿着玫瑰紫挂面的玄狐巴图鲁坎肩,外套猞猁猴的皮斗篷。一张圆盘大脸上,双眉微皱,小胡子下两片嘴唇似笑非笑。
小轿在局儿胡同的一座四合院前落下。这座四合院颇为精致,东西分别是门屋和厅堂,南北为厢房,中间围合成一个口字形天井。虽是寒冬,天井里仍可见花草。天井四周,布有连廊,将院中所有房间串起。
走进院落,索额图不自觉轻松下来。见惯了王府大门里碧瓦飞甍,帘幕无重数,却不及这小院砖瓦苍郁、叠石迭景的一团和气。
“怎么样,院子还满意吧?”索额图在厢房坐下,笑着问道。
“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答话的女子叫菊儿,乃索额图的红粉知己。屋内有火盆,暖意融融。菊儿低眉浅笑,越发动人。她穿着淡粉色纱衣,袖口绣洁白的花边。肩处仅用轻纱围住,白润如玉的双肩若隐若现。
菊儿乃江南女子,早年学艺扬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兼轻歌曼舞,撩人心魄。她三年前来到京城,曾去吏部尚书余国柱府中献艺,正在余府赏月的索额图对她一见倾心。
“十多年来,难得作长夜之饮。”索额图感叹道,“如今三藩已平,天下安定,我也能轻松片刻。”
索额图搂过菊儿:“咱们今晚好好乐一乐。来,敬我一个‘皮杯’。”
菊儿只是含笑,却无动作,索额图又催了。
“多不好意思。”菊儿低声说道,“当着这么多丫头。”
声音越低,索额图越是心旌荡漾。他向侍宴的丫头使了个眼色,所有人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好了,”索额图将菊儿的酒杯斟满,“丫头们都不在跟前了。”
早在扬州时,菊儿便学得欲迎还拒的本事,她娇滴滴地说:“在窗外偷看呢。”
“哪有这么多顾虑。”索额图急不可耐。
菊儿满含一口酒,搂着索额图的肩项,嘴对嘴将一口酒送了过去,这就是“皮杯”。
“你身上什么香味?”索额图问。
菊儿扑哧笑出声来:“一看老爷就是在胭脂丛里打滚的,连女人的香水味都能闻出不同。这是洋人的香水。”
“那可是稀罕物,哪儿来的?”索额图又问。
“蒙掌柜送的。”
蒙掌柜就是陕西文盛合商号的大掌柜蒙顺。莫说几瓶西洋香水,连这宅子,也是人家孝敬的。索额图不屑道:“这个蒙顺,真把手段用尽了。”
菊儿噘起小嘴:“人家不择手段,就相爷两袖清风。可你这位清官大老爷怎么让自己的女人东躲西藏,跟做贼似的。”
“心肝宝贝,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索额图一面安抚着菊儿,一面暗想,蒙顺送的宅子倒替我解了难题。
索额图自然算不得清官,以他的万贯家财,在京城购十座院子都不在话下。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偏偏这位礼绝百僚的索相是个惧内的主。家里的银子全在夫人手里,若说光明正大找个旗人女子,纳一房妾,或许还能商量,但要给一个汉人舞姬买院子,想都甭想。
索额图跟菊儿好了一年多,居然连个落脚的地儿也没有。索额图想想都来气,堂堂相国之尊,搞个女人还东躲西藏,简直有损国体。
菊儿问:“那个蒙顺究竟求你什么事?”
索额图没再要“皮杯”,而是自个抿了一口酒,冷冷道:“蒙顺的东家乃关中巨富文善达。蒙顺衔命进京,是为了弄到经营官茶的户部专卖批文。”
菊儿漫不经心地说:“茶叶长在树上都一样,可一纸专卖批文却硬分成官茶和商茶。有人可以经营官茶发大财,弄不到批文的只能经营商茶,稍不留意还要被罚没。要我说,商人赚钱靠的是低买高卖,批文却是官老爷手中的杀猪刀。”
“你呀你,满嘴胡言乱语。”索额图虽说菊儿胡言乱语,神色中却无半分指责,脸上还挂着笑容。索额图心想,姿色动人、能歌善舞的女子不少,但能有这般见识的却不多,难怪自己被迷得神魂颠倒。
“人家哪里说错?”菊儿撒娇道。
平素以元辅之尊,开口皆是冠冕堂皇。难得来到温柔乡,索额图索性一吐为快:“对付商人,岂是单单靠几张批文。”
菊儿莞尔一笑:“愿闻其详。”
索额图笑着说:“六个字:养奸商,杀奸商。”
“既是奸商,为何还要养?”
索额图说:“士农工商,商人原是四民之末。朝廷那么多典章制度,一年到头那么多税捐,真是循规蹈矩的商人,勉强糊口就不错了。那些富商巨贾,谁没有一些龌龊事!不过货物流通,黎民生计,还得靠商人,尤其是那些家财万贯的大商。想叫别人为你卖命,总得给人家好处,朝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另外,不养几个奸商,那么多贪官找谁索贿,难道让他们去搜刮民脂民膏?贪官讹奸商的银子,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真要去抢穷苦百姓的活命钱,保不准会天下大乱。”
“我看这不是养,而是逼得人家作奸犯科。都说无商不奸,敢情也是被逼的。”
索额图轻点着头:“这么说也不错,但绝非谁都会被逼,还得看他的造化。有些个榆木脑袋一辈子不过是个小商小贩,都懒得拿正眼去瞧。那些被朝廷养出来的奸商,可个个是人中龙凤。”
菊儿接着问:“为何又要杀?”
索额图沉吟片刻,道:“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擒是为了纵,纵亦是为了擒,这才是精妙所在。商人的把柄都被捏得死死的,此时杀谁或是保谁,全在朝廷一念之间。这样,他们才会战战兢兢,感激涕零。”
菊儿追问:“非得杀吗,就不能略施薄惩?”
“那不成。”索额图摇头说,“官商勾结最令人痛恨,只要不时杀几个奸商,昭示朝廷惩奸决心,人们就不会恨朝廷,只会恨奸商。看到奸商人头落地,大伙还会奔走相告,人心大振。”
索额图又说:“朝廷开支那么大,难免有捉襟见肘的时候。杀几个奸商,正好拿他家的银子来补亏空。这样既可以不担搜刮民财的恶名,又可以获得搜刮民财的实惠。总之,放纵奸商以培植财源,杀奸商以收买人心,收奸商之财以充实国库。”
菊儿仍有些不解:“朝廷手头紧,叫富商们出钱便是,他们不敢不听,干吗非得要人家脑袋?”
索额图哈哈大笑:“问富商要钱?你把朝廷当什么,要饭的乞丐还是化缘的和尚?既然能光明正大抄他家,干吗还去求人!”
“还有一层意思。”菊儿叹息道,“把前面的杀了,后头的才能补上,如此方能财源不断。就像韭菜,割一茬很快又长一茬。”
索额图盯着菊儿:“这一层我之前没想到,还是你足智多谋。”
顿了顿,菊儿说:“我看那个蒙顺是老实人,他说他的东家文善达乐善好施,在陕西被称作文大善人。你可别把人家也割了。”
索额图说:“哪能呢!如今刚打完仗,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不宜动刀。”
菊儿又想起一件事,问道:“蒙顺千里迢迢来到京师,怎么就知道给我送宅子?那些外省的督抚、富商,从前不都直接去你府上了?”
自己与菊儿的事,索额图一直捂得很紧。蒙顺能知道这条门路,当然其来有自。索额图想了想说:“是周弘毅给蒙顺支的招。”
“是他!”菊儿略微惊讶,接着摇头道,“一副清高样子,到头来也未能免俗。”
尽管入府才几年,身体还有残疾,但周弘毅却是索额图最为倚重的幕僚。菊儿喜欢画菊,周弘毅于书画造诣颇深,索额图便让他来点拨画技。周弘毅虽然答应,态度却是不冷不热。但周弘毅的女儿周琪天真烂漫,聪明伶俐,深得菊儿欢喜。菊儿唤周琪“琪儿”,周琪叫她“菊姑”。
索额图说:“弘毅确是清高之人,本不愿搅和进这些事。这一次破例,是为了报恩。”
“好了。”索额图说,“我已答应明晚在府中召见蒙顺,此刻就不要再提此人了。”他扯过菊儿身上的纱衣,说:“这洋人的香水,味道真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让我好生闻闻。”索额图将菊儿拉到自己腿上,双臂一搂,两张脸凑在了一起。
这时,听得窗外重重的一声咳嗽,菊儿坐回原处,高声问道:“谁?”
“是我。”丫头答应道。
“有事吗?”菊儿说,“进来!”
门帘掀处,丫头朗声答道:“蔡管家来了,说马上得见老爷。”
索额图一边吩咐“叫他进来”,一边抹着鼻烟。
蔡管家快步走入,说道:“皇上有上谕,六百里加急从山西寄来的,今晚刚到京城。”
“知道了。我明日去上书房处理。”索额图摆出不紧不慢的宰相气度,心里却在骂老蔡,什么大不了的事,用得着心急火燎跑来。
蔡管家说:“图理琛大人跟着上谕一道回了京城,而且这道上谕既不给上书房,也不给内阁,只送老爷一人。”
索额图这才紧张起来:“图理琛在哪儿?”
蔡管家答道:“此刻就在府上。”
“马上回府。”索额图毫不犹豫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