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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经世致用

1. 经济之学乃经世致用之学问,深奥得很,岂是抓几个人那般简单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是诗仙太白的神来之笔,却并非真实的历史!川陕之间,虽横亘着千沟万壑,然而在群山脚下,人们早就开辟出一条条大道。千百年来,锦自南出,佛自北来,巴蜀文化与中原文化的血脉联系一刻也没有中断。

子午道、米仓道、金牛道、陈仓道……川陕之间那一条条古道,早已不仅是地理名词,更因见证了一代代王朝的兴衰更替而被铭记于史册。刘邦鸿门宴脱险,被迫离开长安时从子午道前往汉中。数年之后,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率大军从陈仓道北上三秦,逐鹿中原。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诸葛亮倾举国之力北伐,兵分两路,一路佯攻斜谷道,大军走的祁山道,而被他弃用的子午道上,从此留下了魏延孤独与悲怆的身影。

到了唐代,玄宗皇帝一掷万金开辟出荔枝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通过这条驿道,巴蜀之地的新鲜荔枝七日即可运抵长安。万古荣耀的大唐盛世之后,便是渔阳鼙鼓动地来。当长安城危在旦夕,皇亲国戚南逃蜀地时,他们没有选择铭刻着明皇与贵妃爱情与王朝荣耀的荔枝道,却走了路程更远的褒斜道,古道上一处叫马嵬驿的地方,就此名动天下……

当蒙元亨一行人骑行在川陕古道之间时,一幕幕王朝恨事不禁使人心潮起伏。蒙元亨眺望山峦,问道:“你们说,我们会成为刘邦、诸葛亮还是唐明皇?”

罗世英笑着说:“整天说要离开,可心里还惦记着回去。”

蒙元亨说:“我当然要回去,然则并非回泾阳,而是回天下!”什么叫回天下,罗世英不太明白,周琪却说:“商者无疆,古往今来的大商岂能拘泥于一城一地,哪个不是行商天下!蒙大哥不是要回泾阳,而是要在保宁府里做天下的生意。”

蒙元亨点头说:“士别三日,周琪的学问又长进了。”

“口气不小!不过你想好没有,咱们到了保宁,从什么生意开始做起?”罗兵问。

蒙元亨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生意更得因地制宜临机应变,想太多也没用。一切还得到了保宁,根据局势决定。”

“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呀。”罗兵叹道,“泾阳毕竟是商贸重镇,市面繁华,比其他地方强许多。你瞧这一路走来,好些地方萧条得很。”

蒙元亨也叹了口气:“三藩刚平定,西北又起战事,连年征战,老百姓想吃顿安稳饭都不行。”

“别说安稳饭,哪怕一顿饱饭也是奢望。”罗兵说,“你们没瞧见,道上的饥民比商旅还多。路过汉中府时,人人都在抱怨米价飞涨,知府大人一日之内连发三道告示,严令米行不得涨价。可结果呢,一道告示下来,米价就涨一波。官府的告示反成了笑话!”

罗兵骂骂咧咧道:“要我说,这些当官的都是酒囊饭袋,连个米价都管不住。”

周琪问道:“罗大哥,换作是你,该怎么平抑米价?”

“那还不简单!”罗兵说,“老子只发一道告示,谁涨价就砍谁的脑袋,看谁敢不要命。”

蒙元亨摇头道:“这一招也未必管用。”

罗兵不服气,一路同蒙元亨争辩。吵吵嚷嚷中,不觉日已西沉,一行人来到四川广元县城外。

“懒得同你争。”蒙元亨说,“总算进四川了,今晚好好休息一下。”

连日赶路,众人皆已疲惫,不约而同催马而行。来到城墙边,只见墙上贴着告示,下面围着一群人七嘴八舌。罗兵素来爱看热闹,一头挤进人群中。不一会儿工夫,他笑嘻嘻地走出来,说:“有人跟我辩了一下午,说得我口干舌燥,要不进去看看,不知道这世上还是有明白官。”

“到底怎么回事?”罗世英问。

罗兵说:“广元县令贴了告示,说若有奸商胆敢私涨米价,官府即刻捉拿,妻儿都要连坐。”

“真是个糊涂官。”蒙元亨不屑道,“我就不信这一套行得通。”

罗兵更来气:“都说不见棺材不落泪,你怎么见了棺材还嘴硬!”

蒙元亨说:“谁嘴硬还不一定!反正一会儿就要进城,咱们向店家打听一下,不就清楚了。”

来到客栈,罗兵连酒菜都顾不上点,便找来店小二,问道:“你们这里的米价,是不是比附近低?”

“是呀。”小二唉声叹气,“县太爷发了话,谁涨价就抓谁。方圆百里地,川陕两省的七八座县城,就数广元米价最低。”

“怎么样?”罗兵愈发得意。

蒙元亨问:“米价低是好事,你为何唉声叹气?”

小二说:“米价是低,可买不着呀。所有的米行都开着门,但进去一问,通通回答一句话,没米卖了。”

打发走小二,蒙元亨说道:“谁嘴硬现在知道了吧。经济之学乃经世致用之学问,深奥得很,岂是抓几个人那般简单。”

罗兵垂头丧气道:“贴告示不行,抓人也不行,你说怎么办?”

蒙元亨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摇头道:“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但像广元县令这般只能是抱薪救火。”

“说谁抱薪救火呢?”身旁传来一声高亢的四川官话,蒙元亨的肩膀也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扭头一看,却是又惊又喜:“怎么是你?”

来者姓何名瑞源,四川保宁人氏,家中几代经营当铺生意,在当地小有名气。何瑞源与蒙元亨年龄相仿,曾是发小玩伴,后来又一同在书院求学。蒙元亨动身回保宁前,曾寄信给何瑞源。

何瑞源推了推蒙元亨,示意他挪开地方,接着便挤到长凳上,说:“我够意思吧!收到你的信,专程前来广元迎接。”

“是吗?”蒙元亨将信将疑,“这不像是我认识的何瑞源能干出的事。”

何瑞源咧开嘴笑道:“此一时彼一时!谁不知道你在泾阳干了惊天动地的大事,连文善达都被你拉下马。这般大人物驾到,我自然要出城几百里相迎。”

蒙元亨不愿多提泾阳旧事,岔开话题:“在座的你还不认识吧,我给你介绍一下。”

何瑞源酒量不错,与罗兵自是一见如故,开怀畅饮。只不过,席间不时有人过来,与何瑞源交头接耳几句。旁边另有一桌人,头上裹蓝布,脚上穿草鞋,瞧打扮似乎是担货的脚夫。何瑞源也会走过去吩咐几句,好几个脚夫得到吩咐后,放下筷子就朝门外走去。

“不对呀!”蒙元亨摇头道,“你来迎接我,用不着把伙计、脚夫全带上吧。”

何瑞源哈哈大笑:“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真以为我专程来接你?说实话,得知你回保宁,我开心得不行,早在家中备上好酒好肉。不过能在此地遇见,却是意外之喜。”

“我就说你没这么好心!”蒙元亨也笑起来。

笑过之后,蒙元亨问:“你带着这么多人,跑来广元做什么?”

何瑞源压低声音说:“来做一单生意。”

“什么生意,还弄得神秘兮兮的?”蒙元亨有些好奇。

何瑞源示意众人凑拢,低声将事情原委道了出来。原来,川陕久旱加之西北战事骤起,饥民遍布乡间,各地米价飞涨。官府有保境安民之责,为此事头疼不已,比如这广元县令,便不惜动用官兵捉拿奸商。

偏偏保宁知府赵明舟,却是个不问苍生问鬼神之人,对饥荒视而不见,反倒热衷佛事。他遍邀保宁城中富商,号召众人出资修缮寺庙,为菩萨重塑金身。尤其在各地严令不得哄抬米价之时,赵明舟却发布告示,说保宁府内只要一石米不超过二两银子,官府概不过问。寻常年景,一石米只要九钱银子,即便荒年也就一两二三钱银子。以如今的广元县为例,米行若以高于一两银子的价格售米,官府即刻上门捉拿。保宁限定二两银子的米价,无异于放任不管。

“如今保宁府的米价到多少了?”蒙元亨问道。

何瑞源说:“已经涨到一两五。整个四川,就数咱们那里最高。”

“那个姓赵的,真是个狗官。”罗世英素来疾恶如仇,听闻后愤愤骂道。

何瑞源呸了一声:“说得没错,如今保宁府里没人不骂赵明舟。三岁小孩都在唱,来了赵明舟,家家户户要绝收。他原就不是什么正经货色,靠着岳父的银子捐了个官。”

蒙元亨摇头道:“捐官大多有名无实,只是个虚衔,赵明舟竟捞到实缺知府,不知走了什么门路。”

何瑞源冷笑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姓赵的可没少捞银子,捐官的钱估计早回本了。别的不说,光是……”说到这里,何瑞源突然打住话头。

“光是什么,别只说一半话。”众人催促道。

“没什么。”何瑞源挠着脑袋,移开话题,“赵明舟虽然混账,却给了咱们生意人一个发财机会。你知道吗,不仅本地商户动起来,好些外地行商也来保宁。这么高的米价,官府又放任不管,不是摆明了让大伙发财吗!”

蒙元亨渐渐明白过来:“你放着当铺生意不做,跑来广元倒腾大米?”

“当铺生意哪比得上大米!”何瑞源算起账来,“广元的大米,官价是一两银子,实际上一两二。在此收购大米运回保宁府,哪怕按现在的米价,一石米也能赚三钱银子。何况,保宁的米价还在涨。”

罗世英问:“刚才我们向店小二打听,不是说广元的米行都无米可卖了吗?”

何瑞源笑起来:“广元知县出了告示,谁家以高于一两银子的价格售米,官府就要上门找麻烦。商户既想赚钱,又怕惹麻烦,唯一的法子就是谎称没米。实际上,米都被他们藏到了郊外隐蔽的地方。刚才我不说了,官价是一两银子,实际成交在一两二左右。”

罗世英摇头叹道:“知县原本一番好意,可惜到头来还是苦了百姓。一两二的价钱,比起其他地方一点不低。”

蒙元亨说:“何瑞源买米是一两二,当地百姓估计这个价还不成,怎么着也得到一两四五。”

“说得一点没错。”何瑞源竖起大拇指,“元亨从小书念得好,如今算盘也拨得精。广元百姓买米得托关系找门路,价格也比咱们更高。你想啊,咱们拿的货多,量大从优本是商场规矩。另外,高价售米眼下可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生意,卖家是有风险的。他们宁可把米卖给外地商人,也不想同当地百姓扯上关系。”

罗兵插话道:“怪不得一路上遇见那么多饥民。米价被你们这样炒,人家只能喝西北风了。”

何瑞源两手一摊,说:“见到饥民我也心生怜悯,但在商言商,我总得挣银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唯独蒙元亨陷入了沉默。何瑞源见他一语不发,问道:“发什么愣呢?”

一连问了几声,蒙元亨才回过神来,他猛地一拍桌子,把桌上的碗筷都震了起来,接着喊道:“错了,错了!”

“哪里错了?”大伙不约而同问道。

2. 真有利国利民又能利己的生意,何尝不是美事一桩

离开广元,蒙元亨一行改走水路,沿着嘉陵江顺流而下,两日多工夫便到了保宁府。保宁东枕巴山余脉,西倚剑门臂腕,既是沟通中原与巴蜀的水陆要冲,又因山围四面,水绕三方,兼有七关合护,成金汤之固且风光佳丽,被誉为嘉陵第一江山。吴道子的千古佳作《嘉陵江三百里风光图》,正是以保宁府城南的锦屏山为轴心而画。

清朝初年,保宁曾是四川省会。即便后来省会迁至成都,这里依旧是万商云集的商贸重镇。正所谓:阆苑十二楼,九井十八梯。春城天不夜,人语市如潮。

蒙元亨在保宁府生活了十余年,对此地风物颇为熟悉。安顿下来后,他便带着众人游览嘉陵江山,还一同去周琪母亲坟前祭拜。

隔了几日,何瑞源也回到保宁。他邀请蒙元亨去华光楼一聚,蒙元亨爽快答应下来。华光楼位于保宁城中,建于石砌台基上,南北向起拱形门洞,以上三层为全木结构,屋面为琉璃筒瓦,气势恢宏。楼内各层装花窗,并有回廊周匝,设有木梯可层层攀缘。

蒙元亨一行来到华光楼,何瑞源已等候在内。蒙元亨打趣道:“看来你是发财了,舍得在此地宴请宾客。”

何瑞源摇头道:“这几日的行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有什么银子赚!不过,我可真要感谢你。若非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一回非亏血本不可。”

蒙元亨笑起来:“少亏也是赚。这顿饭我可不是无功受禄。”

“那是!”何瑞源充满感激。

蒙元亨落座后,问道:“如今保宁府的米价到多少了?”

何瑞源伸出两根手指头比画着,叹道:“一石米八钱,比寻常年景还低。”接着,他又说:“还是你眼光独到,早就料到今日。”

蒙元亨颇为得意地笑了笑,又回忆起数日前的事。在广元县城的客栈内,蒙元亨拍桌惊呼“错了”,见众人不解,他解释道,商人逐利,见保宁府米价高企,无不想方设法将大米运往此地。然而物以稀为贵,米一多反而不值钱了。蒙元亨让何瑞源赶紧将手里的大米就地抛出,何瑞源依计而行,侥幸躲过一劫。

蒙元亨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如今就数保宁府米价最低,你们说,当初那位赵大人任由米价飞涨,究竟是深思熟虑,还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只不过运气好而已?”

“那谁知道。”何瑞源说,“不过当初那首‘来了赵明舟,家家户户要绝收’,唱的人倒少了。”

众人正聊着,伙计便开始上菜,一边上还一边报菜名:“这是干烧岩鲤,鱼是嘉陵江里刚捞上来的,掌勺师傅是川菜大厨,在京城王府给王爷们做过菜。这是河舒豆腐,从几十里外的散州运来的。”

这些熟悉的菜名,蒙元亨听着便觉亲切。端上桌的菜色香味俱佳,更让人馋得流口水。何瑞源却没动筷子,而是对伙计说:“昨日我交代了,今日有湖南来的客人。”

“小的明白。”伙计说,“本店准备了湖南菜,立刻端上来。小炒肉、剁椒鱼头,还有衡山的豆干、古丈的银耳。”

听到这些湘菜的名字,罗兵兄妹欢喜得不行。伙计又说:“各位客官,本店不仅做湘菜的食材好些个是从湖南运来,厨子更是长沙府人。”

何瑞源说:“保宁是出了名的水旱码头,各地商贾往来穿梭,不仅有陕商会馆、徽商会馆,还有回民的清真寺。因而便有一个好处,不出门就能品尝到天南海北的佳肴。”

蒙元亨若有所思道:“保宁府市面繁华,我是知道的。但没想到,如今这样一个灾年,这里依旧歌舞升平。”

蒙元亨又说:“这几日我在保宁街头行走,心中始终有一个疑问:为何街上的饥民比别处少得多?”

何瑞源说:“我也一直纳闷。从广元回保宁的路上,到处听人说,如今市面萧条,就保宁府还算景气,许多饥民都奔这儿来了。可进城一看,又没见着几个饥民。”

送菜的伙计插话道:“饥民都到庙里去了,街上自然见不到。”

蒙元亨拉过伙计,追问:“饥民去庙里做什么?”

伙计答道:“知府赵大人诚心礼佛,大举修缮寺庙。工程需要人手,饥民全都上那儿讨生活去了。”

蒙元亨闻言又是一阵沉思,接着缓缓说道:“有意思,有意思!”

旁人问:“什么有意思?”

蒙元亨没有回答,而是一把抓住何瑞源,激动地说:“保宁府当真是个发财的好地方!我想到一门生意,你能否替我引见一下知府大人?”

何瑞源连忙问:“什么生意?”

当蒙元亨说出这桩生意后,何瑞源也是手舞足蹈:“若成了,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大买卖!不,哪里是一本万利,分明就是无本万利!”

兴奋过后,何瑞源却犯难起来:“知府的家丁我虽认识,却与赵大人素无往来。这种事,总不能让家丁带话吧!”

“没事,你不必为难。实在不行,我另想办法。”蒙元亨说。

何瑞源不愿放过这桩生意,忙说:“别急!有一个法子,能让咱们光明正大地走进知府衙门,只不过得出点血。”

五日过后,蒙元亨与何瑞源当真成了知府大人的座上宾。两人坐在府衙的偏厅,仆人端上茶,客气地说:“我家老爷正在批公文,忙完公事便来见你们。”

待仆人退下,何瑞源端起茶碗,猛地喝了一口。然则茶水太烫,简直难以咽下。蒙元亨说:“你没喝过茶呀!烫就赶紧吐出来。”

何瑞源将茶水含在口里转了几下,坚持吞了下去。放下茶碗,他说道:“茶虽没少喝,但真没喝过这么贵的。别说茶汤了,一会儿我连茶叶也嚼了,一丁点残渣也不剩。”

蒙元亨笑起来:“账不能照你那样算,一千两银子可不止换这两杯茶。”

何瑞源摇头说:“甭管怎么算,这茶也贵得吓人。”

何瑞源当初说过,想光明正大走进府衙,就得出点血。今日与赵明舟会面,正是拿一千两银子换来的。赵明舟号召保宁府富户出资修缮寺庙,并约定出银一千两以上的,他将亲笔题写功德碑碑文。何瑞源拜佛的心不诚,但为了见知府大人,只好掏出一千两银子。

半个时辰后仆人来报,说赵明舟处理完公事,在签押房召见。何瑞源头一回见知府大人,不免有些紧张,一路都在整理衣衫。蒙元亨是见过大场面的,态度坦然得多,走起路来昂首挺胸,不卑不亢。

走进签押房,只见书桌后坐着一位年纪四十出头、皮肤白皙、体态微微发福的男子,正是保宁知府赵明舟。或是天气燥热,赵明舟未穿官服,粗黑的辫子绑在头顶,一身粗布衣服,脚蹬草鞋,一只手握着蒲扇。

赵明舟是浙江人,讲起话来一口吴侬软语。他淡淡地说:“贵客临门,却没来得及整理衣冠,失礼了。”说话时赵明舟坐在藤椅上,连屁股也没抬一下。显然这只是客套话,他并未觉得自己失礼,更没把来者当贵客。

何瑞源哪会计较这些,一个劲地恭维知府大人,接着说:“这位蒙元亨从泾阳来,是在下的朋友。他听闻大人修缮寺庙之善举,激动不已。一千两银子,我与他一人一半。”

“哦,原来是蒙先生。”赵明舟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接着他放下蒲扇,说:“碑文写什么,你们说吧。”

何瑞源原本背过台词,可此时一紧张,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蒙元亨见状,只得上前一步,说道:“区区一千两银子何足挂齿,又怎敢劳大人的如椽大笔。来之前,我们写好了一篇文章,只是不知遣词造句是否精当,请大人定夺。”说罢,蒙元亨从袖中取出自己写好的文章递了过去。

赵明舟本在提笔蘸墨的手停了下来:“你们的名堂可不少。”拿过纸瞟了一眼,又微笑道:“这字倒是工整。”不过接着看下去,赵明舟的脸色却凝重起来。

这篇文章是蒙元亨亲笔所写,他只字未提自己的功德,却是先抑后扬,将赵明舟大大褒奖一番。文章写道,川陕大旱,饥民流离失所。保宁知府赵明舟偏在此时热衷佛事,耗巨资修缮寺庙。乡间非议颇多,直言此乃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荒唐之举。然工程一开,所需人手众多,四方饥民有了讨生计的手段,以至于保宁府在荒年之中依旧景气繁华。赵明舟此举不计个人毁誉,以工代赈救民于水火,正是菩萨心肠。

放下文稿,赵明舟打量着蒙元亨:“你真是这么想的?”

“当然。”蒙元亨说,“遇到灾年,市面萧条,有钱人若捂紧钱袋子,穷人就更难谋生。大人号召富户修缮寺庙,实则是让饥民有活儿可干。”

赵明舟欣慰地笑道:“公道自在人心!”他见来者仍站着,赶紧请入座,又吩咐仆从上茶。

猛然间,赵明舟似乎想起什么事,问道:“刚才你说自己叫什么来着?”

蒙元亨答道:“在下蒙元亨。”

“你就是蒙元亨?”赵明舟有些惊喜,“久仰大名!”

蒙元亨弄不清楚,赵明舟是客套还是真听说过自己,只是抱拳道:“大人过奖。”

见气氛融洽,何瑞源也不那么紧张了,之前忘掉的词重新记了起来。他说道:“以工代赈实在精妙,不过大人反其道而行平抑米价,更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好听话总是谁都喜欢,赵明舟笑道:“这个你们也看出来了?”

何瑞源说:“今年是灾年,各地米价飞涨,大人却默许高价售粮。如此一来,各地粮食涌向保宁,米价立时跌下去。”顿了顿,他又说:“我差点中了大人的计,当初去广元购粮,打算运回保宁赚上一笔。幸亏碰到蒙元亨,让我赶紧出手。”

赵明舟哈哈大笑:“若不将粮食出手,恐怕你也捐不出这一千两银子。”

进门之前,衙役告诉过何瑞源,赵大人只有一刻钟工夫。可一聊得开心,不觉已快半个时辰。赵明舟跷起二郎腿:“你们今日来,想必不是让我写功德碑的,有什么事直说吧。”

蒙元亨正好切入正题,说道:“大人治下,保宁府愈发兴旺,各地饥民蜂拥而入,指望在此讨口饭吃。但人一多,麻烦事也跟着来了。”

“什么麻烦?”赵明舟坐直身子,诚心请教。

蒙元亨说:“如今身在保宁的外乡人不在少数,尤以附近府县的居多。他们在保宁既能讨生计,又能促进市面繁荣,可谓一举两得。然而,缴皇粮的日子就要到了。按朝廷惯例,百姓非得回户籍缴粮纳税不可。这么多人将粮食肩挑背扛、翻山越岭运回原籍,岂不麻烦!再者说,一大帮人忽地一下离开保宁,此处的许多工程难免延宕。”

赵明舟点了点头,说:“既然你看出了麻烦所在,如何去化解?”

蒙元亨说道:“说来这也是受大人启发。赵大人以工代赈的良策让我豁然开朗,并举一反三想出了以银代粮的法子。”这些年,蒙元亨总是立于风口浪尖,尽管锐气未减,但说话办事却老练多了。比如说出自己的想法前,还不忘夸奖赵明舟一番,并谦逊地表示自己是受其启发。

“怎么个以银代粮?”赵明舟追问。

蒙元亨说:“保宁市面景气,不缺银子。可否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必来回折腾,只消拿银子来抵了皇粮国税?保宁府收了银子,再派人采购粮食去各州府县,代百姓上缴国库。如此一来,国库能收到粮食,百姓免了奔波之苦,保宁市面也不至于萧条。”

赵明舟沉吟了半晌,才缓缓说道:“以银代粮,好主意呀!困扰本官多日的难题,竟被你解开了。”

何瑞源见赵明舟已被说动,附和道:“大人所言甚是,这当真是利国利民之举。”

赵明舟思忖了一阵子,又抓起蒲扇,轻摇起来:“今日我还有事,就不留你们吃饭了,改日再来谢你们这道利国利民之策。”

没想到赵明舟突然下逐客令,蒙元亨颇为意外,一时坐着没有动。赵明舟问:“怎么,还有事吗?”

蒙元亨回过神来,说:“采购粮食代百姓上缴国库的事,官府不便亲力亲为,最好能委托给商号来做。”

“这是自然。”赵明舟说,“我会在保宁府物色有实力、有信誉的商号来操办。”

何瑞源立刻提议道:“鄙号在保宁经营多年,奉公守法,有口皆碑。元亨从泾阳来,更是操持过大买卖的。若大人不弃,可将这桩事交给我们来做。”

“你们?”赵明舟重新打量了二人一遍,说,“看来这法子不仅利国利民,更是利己。”

何瑞源笑着说:“替人跑腿,挣点辛苦费而已。”

赵明舟鼻孔里哼了一下,说:“这话要么言不由衷,要么就是戏弄本官。我是商铺伙计出身,生意上不外行。如今保宁府粮食充盈,粮价又低,你们在保宁采购粮食,再运往各府县缴粮,光这中间的差价就赚得盆满钵满了。”

蒙元亨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大人这账算得不错。无利不起早,生意人想的自然是赚银子。不过,真有利国利民又能利己的生意,何尝不是美事一桩!”

赵明舟笑了笑:“你说的是实话。不过,既然这单生意获利颇丰,为何要独厚于你们?以银代粮的法子固然好,但说出来了也就不值钱了。”

赵明舟的讲法分明是翻脸不认账,但蒙元亨人在屋檐下,只能退一步:“不妨将这单生意交给几家商号同时操办,彼此间既分工协作,又能有个比较,谁也不敢懈怠。”

赵明舟依旧摇头:“纵使几家来做,你们凭什么成为其中之一,我仍是找不出理由来。”

气氛顿时尴尬,何瑞源求财心切,唯恐丢失这个机会,显得坐立不安。

“我还有公务在身,各位请便吧。”赵明舟又下了逐客令。

情急之下,何瑞源起身壮着胆子说道:“大人要的理由,小人自然会找出来。”

“什么理由?”赵明舟的目光咄咄逼人。

何瑞源低头思索片刻,说道:“赵大人,我们不是不懂规矩的人,只要能接下这单生意,咱们四六分成,你拿大头。”

赵明舟手中摇动的蒲扇停了下来,目光阴冷:“你把本官当什么人,竟敢公然行贿!”

“小的不敢。”何瑞源双腿发抖,但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在保宁府经营当铺,与大人的家丁打过交道,深知大人两袖清风,怎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不过既然是生意,自然照规矩办。”

蒙元亨颇为讶异,没料到何瑞源竟会使出这一招。他更想不通的是,何瑞源此时搬出赵明舟的家丁是何用意?又是两袖清风,又是生意上的规矩,简直前后不通,奇谈怪论!

赵明舟的态度却出乎意料地缓和下来:“你小子倒有点意思。”

何瑞源自是毕恭毕敬:“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见蒙元亨始终没开口,赵明舟又把目光投过去:“这也是你的意思吗?”

遭此一问,蒙元亨有些措手不及。行贿赵明舟之事完全是何瑞源临时起意,自己事前并不知晓。蒙元亨并非迂腐之人,更耳闻目睹过不少官场陋习。多少无德无才、贪得无厌之人身居高位,像赵明舟这样既不忘捞钱,还能做出政绩的,已算精明强干之辈。再说仅以生意而论,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点花销倒也可以承受。

然而,蒙元亨心中还有一个信条,那便是不去行贿。或许是因文盛合与父亲蒙顺惨痛的往事,当自己不得已投身商海时,便立志不靠着攀附官员发财。昔日在泾阳,对手只是文善达,与官场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今日面对赵明舟,真正的考验终于到来。

蒙元亨正在天人交战之际,何瑞源却拿手戳了他一下:“赵大人问你呢,快回话。”

正是何瑞源这声催促,让摇摆中的蒙元亨下意识说出:“这不是我的意思。”

何瑞源一脸慌张,赵明舟也好奇地盯住蒙元亨。话已出口,断难收回,蒙元亨索性直说:“大人是朝廷命官,吃的是皇粮,身份何等尊贵。士农工商,商人为四民之末,将我们手中的银子送给大人,实在怕辱没了大人。”

赵明舟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淡淡说道:“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好好考虑的。”

出了府衙,何瑞源顿时抱怨连连:“你犯糊涂了吧,大好生意就让你搅黄了。这一来,一千两银子真打水漂了。”

蒙元亨没有做出违心的事来,心里十分坦然:“能赚钱的生意多的是。假若非要行贿,这生意不做也罢。”

何瑞源气得说不出话来。蒙元亨劝道:“赵明舟也没把话说死,人家只说好好考虑。”

“考虑个屁!”何瑞源说,“他赵明舟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光在我家当铺,就放着上万两家当。你不给他吃肉,他怎么肯让咱们喝汤。”

当初在广元相逢,何瑞源就断定赵明舟是个贪官,今日又提到当铺与家丁之事,看来是有所本。蒙元亨问道:“当铺里什么东西,你倒说说。”

何瑞源铁青着脸,回忆起往事。年前,知府的家丁来到当铺,说要当东西。家丁抬来好几箱子货,全都贴着保宁府衙的封条。家丁说箱子里是大人收藏的上等景德镇瓷器,要当一万两现银。何瑞源说要开箱验货,家丁却脸一沉训道,知府大人的东西,你还怀疑真假吗?再说把东西送来当铺,只因要给姨太太过寿,家里缺现银,过几个月还要赎回去。你一个开当铺的,哪儿来那么多麻烦事。何瑞源不敢得罪知府的人,一切依了对方,只是好说歹说把价从一万砍到七千。

何瑞源说:“虽然我没撕封条,但还是敲了敲箱子,听了听里头的动静,真是瓷器不假。你想想,五大箱子景德镇上等瓷器,起码值两万两银子。赵明舟真要是规规矩矩吃皇粮,不去贪赃枉法,能有这么多银子吗?”

蒙元亨停住脚步,摇头叹道:“倘若真是如此,我们与那个赵明舟最好少打交道。”

3. 攀附官员在许多人看来是发财捷径,在我眼中却是处处杀机的险途

一晃又过一月,蒙元亨一面将父亲留下的田产变卖,凑了几千两银子,一面不时在保宁市面上行走,留意着生意机会。

这一日,他正在码头与脚夫攀谈,却发觉背后被人拍了一下。转过身,只见何瑞源满头大汗:“去你家,世英说你出门了,我寻了好大一圈才找到你。”

“有什么事?”蒙元亨问。

何瑞源说:“知府衙门来人,说是赵明舟要见咱俩。”

自打听说赵明舟的种种事迹后,蒙元亨便断了做以银代粮生意的念头。赵明舟突然召见,倒令他颇感意外:“他找咱们有什么事?”

何瑞源说:“去了不就知道了。”

两人径直来到府衙,与上次不同,见面的地方不在签押房,而在后院赵明舟的书房。走进书房,只见里面装饰简朴,房间正中悬挂着一幅苍劲有力的行草,写着“为国为民”四个大字。

看到这些,蒙元亨只觉得讽刺,心中更是窃笑。赵明舟依旧是一身粗布衣衫,脚上却换成布鞋。他起身招呼客人坐下,接着从抽屉中取出一封书信,对蒙元亨说:“当初我说久仰大名,可不是虚矫之词。你看看这个。”

蒙元亨接过信来一看却是大出意外。这封信是年遐龄写给赵明舟的,除了日常问候,年遐龄专门提到蒙元亨,说他“少年老成,可与咨商”。落款是两个多月前,算上信在路上的时间,赵明舟收到这封信,的确是在与蒙元亨初次见面之前。那句“久仰大名”,果真不是应酬客套。

泾阳一别,蒙元亨与年遐龄没再见过面,却一直有书信往来。蒙元亨回保宁府的事,年遐龄是知道的。不过蒙元亨从未向年遐龄求助,年遐龄更没提及自己与赵明舟的交情。不承想,人家竟悄悄打过招呼。蒙元亨对那位冷面年大人的印象,顿时好了许多。

放下信,蒙元亨问道:“赵大人与年大人是老朋友?”

“岂止老朋友!”赵明舟说,“虽说年大人是京官,我一直在地方上扑腾,但我俩却有过命的交情。那时三藩作乱,遍地烽火,我在湖北当差,年大人也奉旨到前线督办军务。正好湖南战况吃紧,一批军需粮草又非得即刻启运,由湖北送到湖南,这趟差便由年大人与在下一同来办。”

回忆起往事,赵明舟滔滔不绝:“没想到人马刚进湖南地界就遭遇不测,山下冒出来好几百个叛军,而护送粮草的官兵不过一百余人,情况万分危急。我登高一望,见叛军军容不整,猜他们是被冲散的,于是向年大人建言,此时绝不能示弱,反而要虚张声势。大伙从箱子里翻出盔甲,所有人都披上,接着便呐喊着冲下山去。”

“当时心里也发虚呀!”赵明舟笑起来,“虽说人家是残兵败将,可好歹真刀真枪干过,比我们手下的挑夫强多了。真要交手,立刻就得露馅。所幸对方一看我们全都披盔戴甲,而且主动出击,以为是官军精锐,一溜烟跑了。”

蒙元亨赞道:“赵大人这一出空城计唱得好。”

赵明舟摆手道:“运气好而已,这种把戏战场上千万别玩第二回。”

没想到蒙元亨能与赵明舟攀上关系,何瑞源真是后悔当初掏的银子。早知如此,直接递名帖求见便是,哪还用得着拐弯抹角捐银子。不过有了这番交情,生意没准能有转机。

见两人聊得融洽,何瑞源见缝插针道:“赵大人,不知上回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光顾着聊天,竟把正事忘了。”赵明舟用手指敲了下桌子,“你们的意思到底如何,是四六分还是公事公办?”

何瑞源摸不透赵明舟的意思,选择了最稳妥的答案:“大人的意思,便是我们的意思。”

“那好,我的意思很清楚。”赵明舟说,“只要公事公办,以银代粮的事就交给你们一家来做。”

蒙元亨与何瑞源均大感意外,只听赵明舟接着说:“当初叫你们回去,并非敷衍。以银代粮虽是善政,却不是我一个知府能做主的。为此事我专门给成都的巡抚大人去了公文,所幸巡抚最终答应了,批复前日才收到。这不,立刻就把你们叫来了。”

“多谢大人!”两人激动异常,异口同声道。

“抬进来。”赵明舟又大声说道。

门外立刻有家丁抬进来五口箱子,上面贴着知府衙门的封条。何瑞源当然认得,这些正是当初送来自家当铺的东西。

赵明舟又吩咐道:“撕掉封条,打开!”

箱子被打开,只见里面并非什么景德镇瓷器,而是一般的土瓷土碗。赵明舟笑了笑说:“空城计在战场上只能唱一回,在当铺却是屡试不爽。府上人多开销大,常有入不敷出的时候,只好借着知府衙门的封条吓唬人,用这些土碗冒充景德镇瓷器,弄点现银周转。雕虫小技,让各位见笑了。”

蒙元亨顿时明白过来,送去当铺的箱子,不过是赵明舟手中拮据时唱的空城计。如此说来,赵明舟不仅是精明练达的干臣,更是品行高洁的清官。

赵明舟又盯着何瑞源问:“你不会再用这些箱子来要挟本官了吧?”

何瑞源连说“不敢”,赵明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日我问你,把以银代粮的生意交给你们做,凭什么?你找出的理由,对旁人或许行得通,对我却行不通。所幸,元亨给出了最好的理由,那便是他不行贿。”

赵明舟给蒙元亨递过茶,说道:“曲意逢迎、行贿巴结官吏的商人我见多了,你却是个异数,能说说其中的缘由吗?”

蒙元亨接过茶,说:“大人要听真话吗?”

“当然。”赵明舟投来殷切的目光。

蒙元亨说:“年大人信中,也提到了在下家世。家父蒙顺曾是文盛合的大掌柜,可因为索额图一案牵连,文盛合险象迭出,东家文善达九死一生,我父更是含冤莫白,发配关外。攀附官员在许多人看来是发财捷径,在我眼中却是处处杀机的险途,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只有不行贿,才是自保之策。”

赵明舟思索良久,说道:“精辟!我虽未见过文善达,却知道其人,听说他将一句话奉为圭臬——做生意不是看账本,而是看懂世道人心。可惜呀,他对人心的参悟远没你透彻,难怪一场棉花大战会败在你手下。”

赵明舟又说:“刚才都是我问你,或许你也想问一问,世上贪赃枉法的官吏多得很,为何赵明舟却要独善其身?”

“愿闻其详。”蒙元亨说。

赵明舟将手一挥,指着墙上的字:“知道这四个字乃何人所书?”

仔细看去,见落款处写着“于山”二字。何瑞源并不知于山是谁,但蒙元亨熟悉国朝典故,对朝廷封疆大吏的雅号也大致了然,答道:“两江总督于成龙大人,别号于山。”

何瑞源虽不知于山是谁,却听过于成龙的大名,脱口而出:“原来是于青菜呀,保宁府里谁不知道!”

赵明舟盯着何瑞源问:“于大人并未来保宁府为官,这里的百姓为何知道?”

何瑞源答道:“于大人没来过保宁府,却在与保宁相邻的四川合州做过知府。他在合州两年,人口骤增,田地开辟,更难得为官清廉,被百姓称为于青菜。周围府县都羡慕合州,能摊上这么个青天大老爷!”

“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于大人在合州为官,已是二十年前的事,百姓至今却念念不忘。”赵明舟感慨道,“朝廷大员的称谓有许多,像于大人贵为两江总督,有人称他总督大人,还有人叫中堂大人,他别号于山,文人雅士称呼他于山老。然而于大人说过,他最看重的,还是市井百姓那一声亲切的于青菜。”

“可惜呀!于大人半月前病逝于江宁,朝廷顿失南天柱石。”赵明舟一声长叹,表情凝重。

于成龙官声卓著,为天下人敬仰。蒙元亨听闻于成龙过世的消息,也肃穆道:“于大人一代廉吏,今时清官第一。”

赵明舟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于大人不仅操守过人,治事的本领也世所罕见。他在湖北剿抚并用,平息叛乱,在福建修理海堤,造福一方。于大人是廉吏,更是干臣。”

提到于成龙,赵明舟的情绪变得高亢。蒙元亨知道赵明舟仕途起于湖北,恰好于成龙也在鄂多年,莫非曾对赵明舟栽培有加?想到这一层,蒙元亨试探着问:“赵大人与于大人同在湖北为官,是否……”

“于大人对我不仅有山高海深的知遇之恩,那些为官处世的谆谆教诲,更是如兄如父。”赵明舟重重地点了点头,动情地回忆起自己与一代名臣于成龙相遇相知的往事。

赵明舟是浙江人,出身贫寒,十四岁独自来到杭州,进到一家徽商的茶叶行里做学徒。东家女儿见他踏实刻苦,渐渐生出情愫,执意要与他成亲。东家阻拦不住,只好点头答应。成亲后,赵明舟打算走科举正途,出仕为官,无奈屡试不中,甚至沦为周围人的笑柄。

妻子疼惜赵明舟,更知夫君身负大才,必有破壁高飞之日,竟缠着父亲,非要他掏银子给赵明舟买个功名。东家一来宠爱女儿,二来想着自家女婿有个功名也是件有面子的事,便掏了几千两银子,给赵明舟买了个候补知县。

不过,这买来的功名只能在街坊邻居处摆一摆阔气。当年朝廷财政拮据,卖出去的候补知县多如牛毛,想获得实缺简直难如登天。何况在那些两榜出身的朝廷官员眼中,捐官始终是被人瞧不起的异类。

顶着个候补知县的虚衔,赵明舟依旧在商铺里运货、算账,干着各种杂务。直到三藩之乱,他认为此用人之际,或许将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赵明舟离开杭州,只身奔赴湖广,打算以军功实绩出人头地。

来到兵凶战危的湖北,赵明舟依旧大志难伸。领着帮办军务的差事,实则就是做账房先生的活儿。更郁闷的是,官场上下没人瞧得起这个出身徽商茶行的候补知县,各种嘲弄、不屑,几乎每时每刻都会遭遇。

恰在这时,赵明舟遇见了武昌知府于成龙。当年的于成龙虽只是四品官,却因操守才具广为人知。混迹官场有时的赵明舟深知,官大一级压死人,尤其那些名气大的官员,架子往往大得惊人。因此,自己第一次受于成龙召见,难免怀着局促心情。

孰知大出意料之外,这位身子瘦弱的山西人,一点也没有名臣架子,其谦和平易,完全出于一片天性。于成龙面皮粗厚而多皱纹,穿戴普通人的衣帽,绝无半点异人之处,从里到外,就是一个老农、一个老儒、一个老实巴交的平民百姓。于成龙开门见山,说看过赵明舟做的账本十分满意,想会一会这个算账能手。

赵明舟讲起自己的经历,对多年来所遭受的委屈也少不了抱怨。于成龙勉励他,捐官鱼龙混杂,被人瞧不起在所难免。好汉不提当年勇,英雄哪管出身低,只要实心办事,公道自在人心。

于成龙还讲到自己科场坎坷,四十多岁才考取功名。当年一边读书,一边要承担家庭生活的重担,当过教书匠,还帮人运过货。不过这段蹉跎岁月,日后却给了于成龙莫大助益。比起那些只知吟诗作赋的翰林,他更知民间疾苦,更加不喜空谈,重于实干。于成龙对赵明舟说,你的诗词文章比不过人家,但当过伙计跑过生意,干实务的本领理应胜人一筹。

得到于成龙的赏识与勉励,赵明舟顿时充满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激之情。他跟随于成龙身旁,辅佐这位名臣度过了叛军兵临城下,武昌城风雨飘摇的艰困岁月。更难得的是,赵明舟掌管武昌府财政,过手的银子千万两,自己却是两袖清风,每一笔账都做得清清楚楚。

数年后,于成龙升任湖广下江陆道道员,赵明舟随他一起赴湖北新州。在那里,赵明舟事无巨细兢兢业业,赢得上下交口称赞。于成龙采纳了赵明舟剿抚并用之策,安抚地方势力,一举歼灭吴三桂余党。

康熙十七年,于成龙升福建按察使。离鄂赴闽前夕,于成龙上书湖广总督,保举赵明舟,说他虽为捐官,然操守罕见,更是湖广第一理财能手,恳请朝廷不拘一格重用人才。追随于成龙多年,湖北官场早已对赵明舟有口皆碑,加上这封保举信的分量,湖广总督请示朝廷,最终实授赵明舟黄州知府。

从候补知县到实任知府,从捐官到四品大员,一纸任命震动官场。人们夸奖赵明舟实心办差鞠躬尽瘁,更赞颂于成龙为国举贤的古大臣之风。

回忆起与于成龙的往事,赵明舟娓娓道来。多年前在武昌城,在新州的道台衙门,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商量地方民生,筹措南征钱粮,谈论诗词文章,也叙说家庭琐事人情世故。那轻轻的、娓娓动听的山西官话里,充满了多少智者的思索、仁者的友情!再想到自己的伯乐,大清国的柱石之臣竟已溘然长逝,赵明舟不禁眼眶泛红。

听了这一席话,蒙元亨对赵明舟愈发生出敬佩之情,举手道:“以赵大人的操守才干,于大人后继有人。”

赵明舟摇了摇头:“于大人高山仰止,我辈难以望其项背。只愿用心做事,为国为民,不辜负他老人家的栽培。”顿了顿,他又说:“我说过,于大人不仅是廉吏,更是干臣。从他老人家身上我还学到一点,廉吏未必是干臣,但要做干臣,必先做廉吏。”

赵明舟挥了挥手,拉高声调:“以银代粮的事,你们放手去做。只要咱们之间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就不必在乎外头的闲言碎语。”

蒙元亨站起身,洪亮答道:“我等定不负大人厚望。”

4. 文知雪派盛宇峰去京城告状,既是知人善任,也是下死手

岳江南与苏定河坐在文家大院的堂屋内,正与盛宇峰兴高采烈地聊着草原上的风光见闻。木门被推开,文知雪笑吟吟地走进来,说道:“岳东家,不好意思,你昨日才回来,还没好好休整,又要麻烦你过来一趟。”

岳江南跷起二郎腿,摇着折扇:“没事,不来这儿我也有一大摊子事,哪有休整的工夫。”

文知雪问:“怎么样,这一趟收获如何?”

“满载而归。”岳江南收起折扇,兴致勃勃地说起草原之行。一个多月前,岳江南跟着盛宇峰一同启程,去草原拜访蒙古王公,为接下来的棉布生意投石问路。如今双方合作,文盛合看上去颇有诚意,但凡能搭上线的蒙古亲贵或富商大贾,都引见给了岳江南,几方相谈甚欢。

岳江南接着说:“准噶尔兵锋正盛,喀尔喀蒙古看上去是不行了,其他蒙古部落也是人人自危。我之前担忧,织出的棉布卖给谁。”

岳江南继续说:“实地走了一趟才发觉,情况没那么糟。草原战云密布,朝廷秣马厉兵,光这半年,边境就多了好几万驻军。蒙古各部落也在扩军,又从关内招募了不少精壮。一下多出这么些人,都得穿棉衣。咱们这棉布生意,起码还有的做。”

文知雪开心地笑起来:“做生意就得随行就市,管他是谁,能掏银子买棉布就行。”

岳江南点了点头,又问:“你急着找我过来,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文知雪抿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你也知道,自打棉花大战后,文盛合的银子就掏空了。如今茶叶行情不错,我打算囤一批货,可手里实在拿不出现银,不知你那里是否宽裕,能否周转一下?”

提到银子,岳江南一脸为难:“我手里也不宽裕呀。棉花大战我不过惨胜,当初收棉花的银子几乎都是借的,还得靠卖了棉布还债。”

“没错。”如今已是商号掌柜的苏定河赶紧替东家打圆场,“商号里压箱底的银子,昨天也拨出去了。这一趟去草原,眼见行情不错,可不得增加布匹。采购原料,雇用工人,哪一样不花银子。”

“是呀,”岳江南点头道,“我手里实在拿不出银子。”

“岳东家别误会,”文知雪微微一笑,“我并非问你借银子。谁都知道,这年头亲兄弟也没有白借的钱。我是打算把文盛合的染坊卖了,换回些现银。若你有意接手,那倒是两全其美。”

“你要卖染坊?”岳江南颇为诧异。

文知雪点头道:“就看你愿不愿买了。”

经营棉布生意多年的岳江南深知,染坊对“北棉南去,南布北来”的商路,对文盛合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北方的棉花运往苏杭加工后,织出的布一般是三尺口面,运到陕西以后要走西北,西北道路崎岖,三尺口面太宽,不适合内陆运输,在泾阳必须进行改卷,把三尺宽的口面缩短成一尺五,重新卷成小卷。同时,还要将布放在煮滚的硫黄桶上熏染,使之进一步变白。文盛合的染坊,做的便是改卷漂染的活儿。假若没有这些染坊,文善达当年“驻中间,拴两头”的经营之策便是一句空谈。

文知雪明白岳江南的惊讶,解释道:“棉花大战之后,文盛合元气大伤,棉布生意大概无力独自经营下去。文盛合的重心将转到茶叶,至于棉布生意,将来两方合作,岳东家占大头,文盛合只从旁协助。既如此,染坊倒也不必留着。”

岳江南将信将疑地看着文知雪,她真甘心沦为附庸,淡出曾支撑起文盛合半壁江山的棉布生意,从此看着别人吃肉,自己只啃骨头?假若文善达泉下有知,又会做何感想?

文知雪说:“商场上讲究有所为有所不为,目前局势下,重振文盛合的棉布生意并不切实际。与岳东家合作,谈不上欢天喜地,倒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若不识时务硬干,反而雪上加霜。”

岳江南笑了笑说:“这话客气啦。双方合作,我赚了银子,还能让你们吃亏?”

文知雪说:“岳东家是聪明人,想必能感受到文盛合的诚意。这一趟去草原,我们把老朋友全引见给了你,并无丝毫保留。”

岳江南思忖着,看来文知雪真要淡出棉布生意,把重心转到茶叶上。真是这样,那可是天赐良机。这些染坊怎么着也得咬牙接下,从此改卷漂染的活儿不再求人,加上手中的棉花与织机,百年商路眼看将由自家独霸。

打定主意,岳江南说:“文东家拿出了诚意,我自然应有所表示。我愿意接下这些染坊,价钱也好商量。但刚才说了,我手里没有现银,要接手染坊还得去举债。不知能否宽限些时日,最多一个月,定把银两凑齐。”

文知雪摇了摇头:“茶叶生意急着要钱,等不了一个月。染坊作价两万两银子,算是公道价了。要不这样,十日之内先付一万两,剩下一半一个月后再付。”

岳江南犹豫了一会儿,答应道:“好吧,就这样。”

文知雪笑道:“岳东家果然是爽快人,那就一言为定。”

生意敲定后,文知雪又说:“隔几日我要回趟山西老家,处理茶叶生意。以后棉布生意以岳东家为主,染坊你也接手了,许多事只好劳你费心。”

岳江南点头说:“分内之事责无旁贷,文东家只管忙你的,棉布生意做成了,到时分银子便是。”

堂内之人都笑起来,众人又闲聊一阵,岳江南起身告辞。离开文家大院,岳江南虽充满兴奋之情,但内心深处仍有一丝不踏实,他问苏定河:“老苏,你觉得文知雪是真心认输,还是在玩什么花招?”

苏定河说:“我也担心文知雪在玩花招,但思来想去,她实在使不出什么招。如今织机、棉花都在咱们手里,孙猴子再厉害,能跳出如来佛的手心?”

岳江南点了点头:“是啊!如今除了乖乖与我们合作,她根本无路可走。”

苏定河说:“商场险恶,凡事多留个心眼是对的。但机遇在前,也不能优柔寡断。瞧这样子,文知雪真打算淡出棉布生意了。两万两银子买下染坊,虽说不便宜,但花得值!”

岳江南微笑着说:“文知雪这也算识时务者为俊杰。”

苏定河说:“趁机拿下染坊,自然是好事一桩。但掏出去两万两银子,咱们的日子就更紧了。”

岳江南说:“反正咱们已欠了不少债,也不在乎这一点,开头的一万两银子,就在泾阳借高利贷,后面的一万两,我写信给江南的徽商老友,请他们帮忙。只要把棉布织出来卖去蒙古,之前的债都能还掉。”

苏定河说:“只要把这段日子熬过去,往后棉布生意由咱们把持,不愁没银子。”

憧憬着未来的日进斗金,两人一路上兴致高涨。眼看马车快到家了,岳江南想起一件事,问道:“刚才聊天,文知雪说要回山西处理茶叶生意,盛宇峰又说要去京城。这当口,他往京城跑什么?”

苏定河叹了一口气说:“盛宇峰去京城是为了蒙元亨的事。”

“元亨?他怎么了?”岳江南又问。

“我还是从文家的管家宋元河那里听说的。”苏定河说,“蒙元亨回到保宁府,揽下了以银代粮的生意,这可是无本万利的买卖,好多人眼红。保宁府陕商众多,消息很快传来泾阳。文家哪见得他发财,文知雪派盛宇峰去京城,就是告发官商勾结,要断蒙元亨的财路。”

弄清楚了什么是以银代粮后,岳江南叹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总得给人留条活路,文知雪这又是何必!”

苏定河摇头说:“他们两家的仇怨,估计是解不开了。文知雪派盛宇峰去干这事,既是知人善任,也是下死手。”

岳江南明白苏定河的意思。盛宇峰苦苦爱慕文知雪,蒙元亨自然就是他的情敌。有一个置蒙元亨于死地的机会,盛宇峰绝不会手软。

“我还听说,”苏定河又说,“文知雪向保宁府所有商人放话,文盛合与蒙元亨之间只能二选一。谁要和蒙元亨有生意往来,从此别做文盛合的买卖。文盛合虽说大不如前,毕竟底子厚,大伙犯不着为一个蒙元亨去开罪文盛合。”

岳江南不禁为蒙元亨担心起来:“元亨在保宁府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咱们能帮帮他吗?”

苏定河一脸无奈:“保宁府内,除了本地商人,就数山陕商帮势力最大,徽商很少涉足,咱们也有心无力。若是直接给银子,蒙元亨也不会要。”

“唉!他这个犟脾气!”岳江南重重叹道。

5. 文知雪要借晋南地窖中的老旧织机,颠覆百年商路

长河落日,晚霞流金,秋水如涟,远上云端。两岸翠柳倒映,野鸭点点,航帆竞渡……

如果说黄河是一条巨龙,那么黄河沿岸的古渡口就是龙身上的鳞甲。没有河畔难以计数的渡口,黄河充其量只是一渠死水,没有生气可言。位于山西芮城县东南的大禹渡,正是这样一个铭刻着历史沧桑的黄河古渡。相传当年大禹受舜之命率众治水,踏勘水势来到此处,乘舟上凿龙门,下开三门,连续治水十三年,三过家门无暇一顾,终取得治水成功。后人把治水大军乘舟出发之地称为“大禹渡”。

万里黄河在晋陕豫三省交汇处拐出一个巨大的弯,在这百余里的河道上,分布着风陵渡、大禹渡、茅津渡三大渡口,被称为黄河的铁码头。行前许多人建议走风陵渡,但文知雪却执意率领商号大队人马从大禹渡过河。她也不明白为何拒绝风陵渡,难道就因为那里是蒙元亨与罗世英爱情开始的地方?

船停泊住,放下板子,盛宇峰扶着文知雪上岸。他看了看头顶西斜的太阳,说:“今日过河有些耽搁,晚上就在芮城县歇脚吧。再有几日工夫,便能到太原了。”

文家是晋商,祖籍山西祁县,文知雪虽自幼生活在泾阳,却多次回过老家,对三晋大地并不陌生。此行去太原,对外说是处理茶叶庄的生意。文知雪摇了摇头:“这行程太慢了。”

“连日赶路,歇都没歇,就这你还嫌慢?”

“我们大队人马走不快,但你有事在身,可以先走一步。”

盛宇峰想在路上照顾文知雪,并不愿分开:“我去京城,也要途经太原,反正顺路,彼此能有个照应。”

“我有手有脚,用不着别人照顾。去京城找李一功的事,宜早不宜迟。万一蒙元亨把以银代粮的生意做起来,李大人再打招呼就晚了。况且,你早一点到京城,也可去其他大人府上走动走动。”

盛宇峰虽不愿离开文知雪,但一想到收拾蒙元亨,更是浑身来劲:“你说得没错。干脆我带上两个人,骑快马赶路。”

“盛大哥,辛苦你了,一路上可得小心。”文知雪语调温婉地叮嘱。

自打当上东家,文知雪好久没这般轻柔地对人说话了。盛宇峰立刻如沐春风,精神百倍:“没事!待会儿我不进芮城了,今夜就动身。”

商号的人马在芮城休整一夜,第二日接着北上。不过刚走出二十里地,文知雪就说身子不舒服。众人要停下,她又说此行押运着银子,太原正急等着用。最后,管家宋元河提出,找一处客栈让东家休息,自己与两名伙计留下来照顾,其他人继续赶路。

一番安排之后,文知雪与宋元河住进客栈。半个时辰后,几人又走了出来,翻身上马。不过,他们并未北上追赶大队人马,而是掉转马头,一路向南疾行。

执掌文盛合后,文知雪不仅能熟练看账本,还学会了骑马。上马前,只见她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检查肚带的松紧,以防马鞍滑动。接着左脚踏进镫内,轻轻跳起,右腿跨过马的后躯,同时把右手放在前鞍桥上,身体轻轻落到鞍上,再将右脚放进马镫内,双手持缰。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潇洒且干练。

上路后,文知雪挥动鞭子,一骑在前,宋元河跟在身后,甚至有些吃力。两个时辰后,宋元河在一片树林外勒住马缰,说:“应该就是这个村子了。”

文知雪抬眼望去,只见密植的枣树与柿子树,却不见一栋房子,她有些疑惑:“房子都没有,人住哪儿?”

说话间,一人从树林里蹿了出来,口中高呼道:“东家,宋管家!”

文知雪露出笑容:“果然是这里。”

这人赶至马前,替文知雪牵着马,欢喜道:“我在村外等你们两天了。”

文知雪点头道:“运鹏,辛苦了!”

此人正是段运鹏。他在泾阳养好伤后回到文盛合,只当了半个多月的伙计,就说没脸继续留在这儿,请辞离去。像他这样一个小角色,自然不会有人在意。不过,段运鹏绝非一走了之,而是肩负着文知雪交给他的重任。

一路走着,文知雪问:“运鹏,你从小就在这儿长大?”

段运鹏点头道:“还得感激老东家,若不是他,我一家人根本活不下去。”

段运鹏提到的往事,众人自然清楚。朝村内走了阵子,依旧不见房屋,文知雪疑惑道:“村里的房子呢?”

段运鹏笑起来:“很快你就能见到。”

众人停了下来,段运鹏用手一指:“这就是我家。”

文知雪大吃一惊,房子是见着了,却不在地上,而是埋在地底下。宋元河早年来此地给段运鹏家送过银子,倒也见怪不怪,他说:“这就叫地窖院。晋南农村的房子,许多都这样建,人们住在地窖里。”

段运鹏家的地窖院长宽九十多尺,深三十尺,呈方形,四面各有三间窑洞。要修建地窖院,先得选择一块平坦地方,从上而下挖一个天井似的深坑,形成露天场院,四面凿出窑洞,再在院角开挖一条上下斜向的门洞,院门就在门洞最上端。一般向阳的正面窑洞住人,两侧窑洞堆放杂物或饲养牲畜。地窖院里一般掘有深窖,主要是用来排水,俗称旱井,使院中雨水流入井中,再慢慢渗入地下。

这样的院落,人在百步之外都很难发现。只有临近院子边缘时,才能看清面貌。晋南民谣“上山不见山,入村不见村,平地起炊烟,忽闻鸡犬声”,说的就是这种地窖院。地窖院掩映在树木林荫之中,鸡犬之声相闻而不相见,人声嘈杂而影踪全无。

同行的伙计见着稀奇,不禁说道:“怎么看着像老鼠打洞?”

宋元河瞪了伙计一眼,段运鹏却笑道:“我听老人们讲,起初建地窖院就是受老鼠打洞的启发。地下避寒挡风,住着也舒服。只不过,全山西只有挨着黄河的晋南一带土质松软,才适合打地窖,到了其他地方可见不着。”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文知雪说道。

下到院子,走进窑洞,便是段运鹏的家。这是一个普通晋南农家的陈设,正面墙根有一张方桌,堆放着醋瓶盐碟辣子盒,还有一只帽子大小的瓦盆里盛着剁碎的酸渍红苕秆。南头是一张放得很宽的土坯火炕,北头堆放着米缸面瓮等杂物杂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正在掰玉米,见着段运鹏,轻轻说了声:“回来了。”

段运鹏说:“娘,这就是文东家,她是老东家的女儿。”

段运鹏的母亲一下站起来,激动地说:“原来是文东家,你们可是我家的恩人。”说着她便要行大礼。

文知雪赶紧一把扶住:“老人家,我们是晚辈,这可使不得!”文知雪搀扶着让段运鹏母亲坐下,心头更不免感叹,此人年轻时能去大户人家做小妾,还能让段运鹏的爹意乱神迷,不惜抛弃锦绣前程与之私通,想必也有过人姿色。岁月匆匆,如今白发老妪的身上哪还有半点昔日风采?女人这朵花,凋谢得好快呀!

老人家哪里肯坐,只是忙着给客人倒茶。段运鹏又从屋里抱出一匹布,说:“这是我娘织的,你们看一看。”

文知雪说:“老宋是行家,你来看。”

宋元河看得很仔细,又拿手摸了摸,最后缓缓说道:“起码不比徽商在江南织出的棉布差。”

文知雪大喜过望,说:“能让老人家现场给我们织一织吗?”

“当然。”段运鹏让娘别忙着泡茶,先来演示织布。

老人家带着众人走进另一孔密闭较严的窑洞内,里面摆放着一架老旧的织布机。织布机一端是布满经线的机头,两端有六个翅。不远处安装着竖立的框架,能通过上方的横木棒向下引绳,下方通过引绳连接两个踏板。

织布前,先得让机身倾斜。接着段运鹏母亲端坐在布柱前,双脚踏板上下交替,两只手来回投梭、接梭,织布梭子从两层经线中间穿过,带领纬线与经线交错,再通过机杼的挤压便织成了布匹。

从“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到“合匹与郎去,谁解断粗疏?”,描写妇女织布的诗歌文知雪读过太多,字里行间无不唤起人们对男耕女织田园生活的向往。不过今日身临其境,眼见段运鹏母亲佝偻的身体和布满老茧的双手,她才意识到生活远没有诗歌那般浪漫。

又细细端详了一阵,文知雪问:“一样的棉花,为何织出的布没什么断头?”

宋元河点头说:“不仅棉花一样,就连这织机也和泾阳的差不多,但奇怪了,真还没有断头。”

两人所说的断头,不仅是棉布上的瑕疵,更是百余年来山陕商帮始终无法逾越的一道难关。正因为泾阳作坊里织出的棉布断头太多,才不得不假手他人,将北方棉花运到江南,由徽商控制的作坊织出质地优良的棉布。

若在北方也能织出没有断头的棉布,何必再跑几千里冤枉路!延续百年的“北棉南去,南布北来”商路,必将迎来一次彻彻底底的颠覆!

“你们觉得,这里与泾阳的作坊有什么不一样?”一旁的段运鹏说道。

宋元河说:“两地相距数百里,水土气候大不相同。”

段运鹏说:“没错,两地水土自然有别。但据我所知,同样与此地相隔百里,河南乡下一样能织出没有断头的棉布。”

文知雪说:“令堂织布的手艺想必高人一筹。”

“非也!”段运鹏笑着摇头,“就咱们这村子,手艺比我娘好的多的是。”

“你说是什么原因?”宋元河问道。

段运鹏说:“泾阳的作坊在地上,这里却在窑洞里。”

“地上地下不一样是织布吗?有何不同?”文知雪依然不解。

段运鹏说:“你们有没有觉得,窑洞比起地上要潮湿得多?”

众人都陷入沉思,窑洞内只有织梭穿梭的声响。猛然,宋元河说道:“徽商南蛮子能织出上好棉布,并非他们的织机更好,也不在于工匠心灵手巧,而是江南的气候远比关中潮湿。”

段运鹏说:“反正我是这样认为。除此之外,找不出其他原因。”

文知雪又追问:“你的意思是,只要把织机放在潮湿的地窖里,就能解决断头的问题?”

“没错!”段运鹏说。

文知雪又凝视了织机一阵子,才缓缓说道:“运鹏,你为文盛合立下了大功。”

一个多月前,段运鹏刚回到文盛合,闲聊中说起家中老母农耕之余也要织布,而且织出的布质地不错。言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文知雪敏锐觉察出,这其中或许蕴藏着一次反败为胜的绝佳机会。她让段运鹏离开文盛合,实则是回到家乡实地探究一番。很快,段运鹏传来消息说大有斩获。文知雪没有声张,只是借口去太原处理茶叶生意,急匆匆赶来这里。

接下来几日,文知雪一直住在村里,去其他村民家,现场看他们织布,她还带着宋元河、段运鹏过黄河到河南农村走访。这一圈走下来,文知雪信心大增,自认已胜券在握。

众人从茅津渡过河,由河南再次返回山西。下船换马,文知雪依然难掩兴奋之情:“黄河两岸的晋豫两省,只要是在窑洞中织出的布,都没有断头。”

“大智在乡野。”宋元河也是喜形于色,“陕商、晋商们上百年都解决不了的难题,没想到乡间农妇早找出了破解法子。”

段运鹏为文知雪牵着马,说道:“断头问题能解决,棉花就不必再运去江南。”

文知雪收敛笑容,目光中透出阵阵寒意:“这些窑洞就是岳江南的坟墓。”

“是啊!”段运鹏附和道,“姓岳的仗着江南的织机,加上棉花大战之胜,觉得商路就该由他独霸。没想到,从今往后生意的做法全变了。”

宋元河提醒道:“过去,黄河两岸的农妇都是单打独斗。往后,却要将她们组织起来,棉花由我们提供,织出的布也由我们回购。这中间,可得耗去不少银子。”

文知雪说:“岳江南不是才给了我们银子吗?他自己的棺材板,由他自个掏银子买,好得很!”

宋元河说:“这么大的生意,一万两银子怕是不够。”

文知雪说:“咱们接着要去太原,赶紧把那里的茶叶庄卖掉,也能变出银子。再给兰州分号的掌柜写信,让他把水烟行变卖。”

棉花大战失利后,茶叶庄与水烟行已是文盛合为数不多还能赚钱的买卖。文知雪此时选择出售,看来是要押上全部身家,进行一场豪赌了。

文知雪说:“文盛合以棉布生意起家,也因棉布生意才成为山陕商帮翘楚。茶叶庄与水烟行纵然能赚钱,但没了棉布买卖,文盛合就丢掉了魂。重振商号,还得从老本行干起。”

宋元河知道文知雪虽是女流,但想好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便点头答应。文知雪又说:“运鹏,你留在此地,银子与棉花我会源源不断运来。半年之后若织不出十万匹棉布,我唯你是问。”

“是,东家!”段运鹏答道。

文知雪接着说:“此事动作要快,但不可大张旗鼓,尤其不能惊动岳江南。”

“我明白。”段运鹏说,“晋豫交界之地,既不是泾阳,也不是太原府,位置偏僻,消息不会跑太快。况且地窖都在乡下,外人一般不会知道。”

文知雪点了点头:“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由你一人主持大局,我不派人协助了。”

段运鹏说:“商号规矩,货与银子不能交给一人。如今东家却把银子、棉花全交我手上……”

文知雪笑了:“难不成担心你把货吃了,或是卷走银子?”她接着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真是那样,便是我看错了人,咎由自取。”

“你的眼光不会错。文家对我的大恩,这辈子一定当牛做马报答。”说这话时,段运鹏的眼眶已泛红。

6. 砍头的生意有人做,亏本的买卖没人做

走出四川按察使衙门,蒙元亨头发蓬乱,衣服渗出一股汗味。明媚阳光洒满大地,他不由得伸了个懒腰。

街对面停着一辆马车,掀开布帘,罗兵、何瑞源一前一后跳了下来,大声喊道:“元亨!”

走近后,罗兵搂着蒙元亨的肩膀,问道:“怎么样,在里面受苦没?”

蒙元亨说:“官府没用刑,只是一连十多天没日没夜地审问,害得我一个好觉也没睡成。”

“知足吧你。”何瑞源说,“没有用刑,已经算是客气了。”

“那倒是。”天性乐观的蒙元亨笑起来,“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李白的诗写得没错,就连成都的牢房住着也比陕西舒服。”

他这一说,把罗兵与何瑞源都逗笑了。

何瑞源说:“你还有兴致念诗,看来在里头过得太安逸。”

罗兵也打趣道:“我一个跑江湖的,平生还没吃过牢饭。你倒好,从泾阳到成都,竟蹲过两次牢房。”

蒙元亨是半个月前到的成都,他接到公文,说以银代粮一事需向粮台衙门报备。他心急火燎赶来,没承想一进门就被扣下。粮台大人没见着,倒是负责全川刑罚的四川按察使连夜提审,要蒙元亨交代是如何接下这单生意的,究竟有没有向赵明舟行贿。

这一切自然是盛宇峰赴京城活动的结果。但他当初所想,不过是搅黄这单生意,刑部侍郎李一功竟发力如此之猛,连盛宇峰也没料到。这里头,当然不只是文盛合与蒙元亨的恩怨,更牵扯着复杂的官场争斗。

于成龙为官清廉,打击贪墨不遗余力。在福建按察使任上,他将明珠的门生判刑充军,到江宁接任两江总督,又把矛头对准一户地方豪强。此人乃明珠府上包衣奴才出身,明珠见情势紧急,亲自给于成龙写信说情。于成龙不为所动,抄家抓人,与明珠的梁子越结越大。更要命的是,康熙南巡召见于成龙,谈及官场风气败坏,于成龙快人快语地说:“天下的官都让明珠卖完了。”康熙闻言良久不语,面色铁青。

有了这些过节,于成龙自然成为明珠一党的眼中钉肉中刺。李一功乃明珠倚重的左膀右臂,听说蒙于成龙举荐才得以破格提拔的赵明舟居然卷入贪腐案中,顿时见猎心喜。刑部公文六百里加急发往成都,令四川按察使亲自督办,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蒙元亨与赵明舟之间君子相交,并无任何把柄。按察使久历官场,见惯风雨,虽要给李一功一个交代,却也犯不着给自己惹上屈打成招、栽赃陷害的麻烦。一番公事公办之后,蒙元亨安然无恙走了出来。

蒙元亨见罗世英没在,问道:“世英没来成都?我离开保宁时,她身体不太舒服,现在好些了吗?”

罗兵说:“一点小毛病,周琪在家照顾她。”

“什么毛病?”蒙元亨追问。

罗兵说:“总之不碍事。等回到保宁,她自己跟你说。”

蒙元亨归心似箭,说:“此地我一刻也不愿待,走,咱们回保宁。”

罗兵在车头拉缰,蒙元亨与何瑞源坐在车内,朝城外驶去。何瑞源问起蒙元亨在狱中的经历,不禁有些后怕,说道:“幸亏咱们没行贿,否则可就摊上大事了。”

蒙元亨说:“我问心无愧,无论谁来问话,只管照实说就是。”

何瑞源说:“你这臭脾气,到了牢里也不收敛。”

蒙元亨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脾气是改不了了。”接着,他又开起玩笑:“你过去不是钻进钱眼里,这回怎么如此仗义,还亲自来成都接我?”

何瑞源笑嘻嘻骂道:“你的良心让狗吃了。我爱银子不假,可对你哪次不仗义!”

蒙元亨也哈哈大笑:“算我说错了。”

玩笑过后,何瑞源又叹了口气:“要说错,你也没错。像你这种狼心狗肺的家伙,我犯不着来成都接你。只不过待在保宁也没生意做,出来散散心。”

蒙元亨问:“怎么没生意做了?”

何瑞源一阵唉声叹气,车头的罗兵说道:“文知雪从泾阳传话过来,谁和蒙元亨做生意,从此文盛合乃至整个山陕商帮就与他断了往来。老何一不小心就上榜了。”

没想到因为自己竟连累到何瑞源,蒙元亨不免愧疚,说道:“在商言商,你没必要为了我得罪文家。大不了咱们绝交,你照常做生意。”

何瑞源苦笑道:“我想和你绝交也来不及了。刚才老罗说了,我已榜上有名。文家为证明自己说的不是一句空话,还不得杀鸡儆猴,让其他商家看看与蒙元亨合作是什么下场!我就是那只鸡,怎么也躲不掉。”

以山陕商帮的势力,何瑞源这场灾祸是躲不掉了,蒙元亨往后的路更是艰辛异常,众人心中不免生出许多惆怅。

马车行至牛市口,眼看就要出城,罗兵说:“明日愁来明日忧,今天还得把肚子填饱。下车吃顿饱饭,接下来赶路。”

牛市口是成都出城去往川东的必经之地,同时,成都城东龙泉山一带客家人很多,为方便交易,每隔二十里有一个集镇,当地人称为场,又有东山五场之说,牛市口便是东山五场之首。位于交通要道,又是商品货物集散之地,牛市口逐渐成为一个热闹集市,无论进城、出城的人,都要在此歇脚。老成都有一句话,叫“填不满的牛市口”,意思是再多的东西拉到牛市口一下就卖光。

牛市口有一条小街叫水巷子,街宽不过十余尺,两边商铺林立,全是典型的川西民居。小青瓦,穿斗房,人字坡的屋顶,临街面每家都有较宽的屋檐罩着街沿,为行人遮阳蔽雨。康熙年间正是湖广填四川鼎盛时期,天南海北的人在此汇集,河南面食、山东大饼、麻花馓子锅魁、糖油果子三大炮,在水巷子里都能吃到。

三人钻进水巷子,正在东瞅西瞧,旁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别找了,菜都给你们点好了。”

回头一看,却是保宁知府赵明舟的师爷,师爷笑嘻嘻地说:“赵大人知道你们会在这儿歇脚,早候着了。”

走进一家酒馆,只见赵明舟一身便服,坐在大堂中间,桌上摆着几样小菜。蒙元亨颇感意外,说道:“赵大人,你怎么来了,你就不怕……”

赵明舟挥了挥手:“怕什么!做贼才会心虚,既然咱们之间没什么嫌疑,那为何要避嫌!当初我找一个不行贿的商人,为的正是今日这份坦荡。”

“官场险恶,还是大人有先见之明。”蒙元亨笑起来。

赵明舟说:“巡抚大人召见,我前日就赶过来了。原本昨天要回去,听说你今日出来,又多待了一天。”

“多谢大人。”蒙元亨本就个性豪爽,见赵明舟襟怀坦荡,自己便大方坐下,还让小二上了一壶酒。

众人一边吃饭,一边聊起此番波折。蒙元亨说:“按察使审我时,说此案连京城的大人都在过问。哪个京城的老爷,把心操到保宁来了?”

“他们所说的,大概是刑部侍郎李一功。”赵明舟抿了一口酒,接着缓缓道出了明珠、李一功与恩师于成龙的恩怨。

“这个李一功,最不是东西!当年他被文善达买通,一手炮制了我爹的冤案。”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蒙元亨愤愤骂道。

赵明舟思忖了一会儿,说:“原来你早就和他打过交道,难怪了。”

“什么意思?”蒙元亨颇为好奇。

赵明舟说:“李一功素来与于大人不和,想借着收拾我往于大人身上泼脏水并不意外。但我却纳闷,保宁府的事为何这么快就传到京城?你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保宁地处川陕要津,陕商众多,李一功又与泾阳文家有交情,消息自然就这么传出去了。”

蒙元亨认为赵明舟分析得有道理,从联络李一功到联合整个山陕商帮将矛头对向自己,文家真是步步紧逼。如今文家由文知雪掌舵,一想到在背后连番下毒手的竟是她,蒙元亨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

“怎么,一点挫折就垂头丧气?”赵明舟并不明白蒙元亨的心思,半开玩笑地说道。

蒙元亨平复了一下情绪,挤出笑容:“我有什么好垂头丧气的!保宁知府是赵大人,有你撑腰我怕什么。”

赵明舟摇了摇头:“这个腰我也撑不下去了。虽说你平安归来,但以银代粮的事终究被叫停。巡抚大人的意思,既然京城的老爷们已经过问,此事只能缓一缓。”

何瑞源摇头苦笑道:“这种事抢的便是时机,倘若缓上一缓,也没必要再做了。”

赵明舟叹了一口气:“一件利国利民之事,因为官场倾轧不得不半途而废,苦的还是百姓。”

蒙元亨气愤难平地说:“像李一功这种人才不会念及百姓疾苦。”

赵明舟毕竟是官场中人,心中有再大委屈,也不能当众议论上官,他岔开话题:“回保宁后,有什么打算?”

蒙元亨当初远走保宁,想的就是离开泾阳退避三舍。不料文知雪毫不领情,苦苦相逼。以银代粮的生意泡汤了,自己想在保宁立足也困难重重。未来的路如何走下去,蒙元亨心里一团乱麻。他摇了摇头:“目前还没想过,但我坚信,天无绝人之路。”

“有志气!”赵明舟拍了一下蒙元亨的肩膀,“我这儿有一件事,不知你愿不愿做?”

“什么事?”蒙元亨问道。

赵明舟放下筷子,缓缓道出了一桩连日来令全川官员苦恼不已之事。原来,噶尔丹来势汹汹,西北战云密布,朝廷训练骑兵,急需战马,下旨从各省征调。像四川这样的南方省份,山川河流纵横,原本就不是养马之地。朝廷也知晓地方实情,让各省有马献马,无马助饷。换言之,四川若献不出马,就得向国库多缴银两。

往外掏银子,谁都不乐意。四川官员叫苦连连,巡抚大人愁眉不展。有人提议加征赋税,然而天府之国虽温饱无虞,却绝非富庶之地,真要让苛捐杂税把百姓逼反了,到头来朝廷一样不会轻饶。

巡抚急召赵明舟来成都正是为此事。赵明舟在官场素以精明强干、实务出众著称,没准他能想出什么法子破解难题。

赵明舟深思熟虑之后,提出了茶马互市的主张。他认为,四川缴不起银子,更没有战马,但巴蜀物产丰富,茶叶、丝绸天下闻名。紧邻四川的康藏地区草原广袤,历来是出好马的地方,不妨将四川的茶叶、丝绸贩运去康藏,换回战马。如此一来,既能够向朝廷交差,又开辟出财源。巡抚大人一听,顿时喜上眉梢。

“茶马互市的生意早就有,到前明更是盛极一时。当初行走在这条商路上的,大部分是陕商,以至于四川流传一句话:豆腐老陕狗,走遍天下有。”蒙元亨也认为茶马互市是个好主意,却没有特别兴奋。他甚至觉得,这算不上赵明舟的创举,而是自己幼年时就听无数人讲过的故事。

“没错。”赵明舟笑起来,“你身为陕商后代,或许老早就听过,不觉着稀罕,只是那些读八股文章出身的官老爷还不了解其中渊源。”

茶马互市不仅早已有之,更走出了一条蜿蜒曲折的茶马古道。自古以来,康藏属高寒地区,糌粑、奶类、酥油、牛羊肉是藏民主食。过多的脂肪在人体内不易分解,糌粑又燥热,茶叶既能够分解脂肪,又可防止燥热。因此,藏民在长期生活中,养成了喝酥油茶的生活习惯,可惜藏区不产茶。而在内地,民间役使和军队征战都需要大量骡马,藏区则产良马。于是,具有互补性的茶和马的交易应运而生。明代汤显祖曾在《茶马》一诗中写道:“黑茶一何美,羌马一何殊。”

陕商号称天下第一商帮,崛起时间最早,涉足茶马古道的历史自然源远流长,甚至大名鼎鼎的泾阳茯茶,也与茶马古道息息相关。茶马古道开辟之后,对茶叶的需求十分巨大。川陕一带的茶叶供不应求,却有不少茶叶在运输途中耗损。陕西人很早就接触到砖茶技术,到了明代,陕商眼见茶叶销路旺盛,从湖南安化购入黑茶,在泾阳压砖、发花,做成了泾阳青砖茶。

与徽商必得在潮湿的江南才能织出上好棉布类似,陕商制作茶砖也必在泾阳。究其原因,一则是泾河从甘肃泾源县发源,流经黄土高原携带大量的盐碱,水质较为苦涩,炒茯茶必须要这样的咸水;二则泾阳天气燥热,而砖茶只适合在三伏天做,天越热它越容易泛黄发花。因是在三伏天做的茶,所以叫茯茶。

令人不解的是,从唐代开始,历经宋、元,盛于明代的茶马古道却在明末清初的动荡中归于沉寂。蒙元亨打小就听父亲蒙顺讲过许多陕商先祖不畏艰险,往返茶马古道的事,然而近几十年来,去往康藏的商贾越来越少。蒙顺当年在文盛合保宁分号做掌柜,负责全川贸易,他曾到过雅州,听说前头还有碉门、打箭炉,昔日繁盛时每处皆有上千陕商,但这些年没落了,便再没往前走。

蒙元亨聊起茶马古道的往事,说:“我听父亲说过,比之川陕驿道以及去往蒙古的商路,茶马古道艰险万倍。途中高山深壑,狂风暴雪,稍有不慎就得丢掉性命。当年陕西户县的一对兄弟,结伴前往康藏,哥哥死在途中,弟弟回到陕西老家时,已是整整二十年之后。”

罗兵是镖师出身,习惯性地问道:“路上土匪强盗应当不少吧?”

蒙元亨摇了摇头:“路上有劫匪不可怕,打得赢就打,打不赢交点买路钱。最怕深山老林人迹罕至,只有老虎野兽,这些家伙只吃人不要钱。”

想着这条湮没在历史风尘中的古道,如今人迹罕至,野兽出没,何瑞源不禁打了个冷战,说道:“赵大人,咱们要钱也要命,你还有其他什么生意吗?”

赵明舟说:“保宁城里生意不少,可惜人家看在文盛合的面子上,都不给你们做。”顿了顿,他又说:“实不相瞒,我向巡抚大人推荐了元亨。当初你能帮徽商走通蒙古商路,本事自是非凡,放眼望去,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蒙元亨苦笑道:“按察使这么快就把我放出来,是不是和大人举荐有关?巡抚觉得我这条命还有点用,不能白白耗在牢里。”

“你我之间原本清白,迟早都要出来,不过早几天迟几天的事。”赵明舟挥了挥手,说,“尽管我向巡抚举荐了你,但也说明了,此事还要征求你的意见。”

面对赵明舟投来的殷切目光,蒙元亨说道:“事关重大,我要好好想一想。”

“当然。”赵明舟说,“回到保宁,你就仔细掂量一下,五日之内给我答复,如何?”

“好。”蒙元亨说道。

赵明舟揉了揉肚子,说:“大伙都吃饱了吧,咱们该赶路了。”

马车颠簸在驿道上,蒙元亨一语不发,双眉紧皱。刚走出几十里,他便跳下车,奔到前方赵明舟乘坐的马车边:“我有话同你说。”

“好啊!”赵明舟把师爷打发去后面的马车,又一把将蒙元亨扶了上来。

蒙元亨刚坐下,赵明舟便说:“不是说五日之后吗,这么快就想好了?”

蒙元亨说:“去不去我还没想好,但有一件事,想跟大人请教。”

“请说。”赵明舟说。

蒙元亨说:“要重新走通商路,首先就得弄明白,曾经行人络绎不绝的商路为何今日冷清至此。我以为,绝不仅因路途艰险。”

“当然。”赵明舟是伙计出身,对生意上的事不陌生,“自古砍头的生意有人做,亏本的买卖没人做。真有银子赚,再艰险的路也有人走。况且,既然茶马古道兴旺过,仅以路途艰险为由就更站不住脚,难道当年的路就不险了!”

蒙元亨点了点头,说:“那你觉得,这条商路为何繁华不再?”

赵明舟说:“这件事我也想过,是否因为数十年来四川战乱频繁?李闯王、张献忠先后入川,直至八旗南下,吴三桂又兴兵犯蜀。杀戮太重,以致四川人烟荒芜,生意做不下去。”

蒙元亨思忖了一阵子,说:“我觉得未必。历经战乱四川固然萧条许多,但近年来元气有所恢复。就说川陕之间的贸易,如今不又兴旺起来,为何茶马古道却一蹶不振?”

“你觉得为什么?”赵明舟问。

蒙元亨说:“之前茶马古道兴盛,是缘于中原王朝需要战马。偏偏大清马上得天下,八旗劲旅威名远播,关外的战马已经足够。”

“这一层我倒没想过。”赵明舟嘘了一口气,接着面露笑容,“若真是这样,你的胜算无疑大添。你想啊,八旗劲旅纵横天下几十载,这一回可是遇上硬茬了。噶尔丹的快马弯刀,丝毫不逊于大清。朝廷要训练骑兵,仅靠关外的马匹肯定不够,这才下令各省征调。照你所说,之前茶马古道衰落是因朝廷不需要战马,如今形势变了,商路必将复兴!”

蒙元亨又想了想:“若真这样,自然是好事,只是不知咱们是否把问题想得太简单?”

赵明舟笑着说:“五日之约尚早,有的是时间,不妨再好好想一想。” NwQgow2Lc4e0bPnVoYIsJrp6vji3h8NQhoU9yVCSHWTSHx+WHZ2iDyk6hlUMW9n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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