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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飘香的谎言5

问题是“翻转”是什么意思?

想着想着,我突然回忆起了巢鸭说过的那句话:“我们为他准备了教学书及点字器,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看那本书,又拿着点字器研究了老半天……”

为什么马孝忠要花一整天的时间研究点字?若是能够说一口流利日文且视力正常的中国人,只要拿着点字对照表,照理说应该就可以轻松打出点字才对。再者,倘若他是在设计暗号,而这些暗号隐藏在墨字中,他就没有必要一直盯着点字的书瞧。

由此可知,他所设计的暗号并非藏在墨字里,而是藏在点字的规则里。

我抚摸着每一排的第一个字,想象着点的排列。

“ま”这个音的点若上下对调,会变成“つ”(tsu),若左右对调,会变成“ほ”(ho)。但若将“お”的点上下对调,会变成单纯的符号;此外,“ん”会变成“る”(ru),“さ”会变成“よ”(yo),“も”会变成“せ”(se)。“つおるよせ——”实在是毫无文意。接着我尝试左右对调,“ほら(ra)んの(no)み(mi)——”同样不成文章。

我稍事休憩,走到了厨房,打开冰箱,轻抚冰箱门的内面,取出放在最右边的纸盒装牛奶。尖顶盒顶上的半圆形缺口,代表着百分之百的纯鲜乳。

我拿着牛奶盒回到客厅,取出“液体探针”,在杯里倒了八分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蓦然间,我感觉残留在舌头上的牛奶带着若有似无的苦味,难道这牛奶已经过期很多天了?由于看不到保存期限,购买时除了相信便利商店之外别无他法。倘若买到了过期的东西,其往往会提早腐败,我却不自知。

我搁下杯子,强忍着舌头上的怪味,重新埋首于暗号的解读。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将文字记在脑中的做法已令我感到疲惫,于是我取来点字器,一边做笔记一边思考。我没有点字专用的打字机或计算机,只能使用这种旧式的道具。这是一只塑料袖珍点字器,形状看起来像一把大尺,上头有六行共三十个方孔,只要将点字专用纸夹在里头,就能够用前端尖锐的点字笔将点字一一打在方孔中。

但是打点字比读点字要麻烦得多。由于点字使用的是凸点,因此使用点字笔时,必须从背面下笔,不仅方向必须由右至左,而且每一个点字的六点位置也必须左右相反。

相反——这个字眼突然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我轻轻抚摸着刚刚打了俳句“开头第一个字”的点字专用纸背面,上头摸到的不再是凸点,而是凹点。我心中灵光一闪,另外拿了一张点字专用纸,夹进袖珍点字器内。所谓的“翻转”,指的或许是阅读凹点,而不是凸点。

我试着用点字笔打出每个字的凹点。

将“ま”的凹点转为凸点,就成了“お”。同样的道理,“お”会变成“ま”,“ん”会变成“え”,“さ”会变成“の”,“も”会变成“あ”(a)。

不过左侧三点都是凸点的“に”,若是改成右侧三点为凸点,则会出现没有这个点字的状况,因此“に”还是“に”;“ろ”会变成“は”;“ひ”也跟“に”一样,没有相对应的点字,因此保持原状;“か”会变成“と”(to),“け”会变成“を”(wo)。

随着点字逐渐排列出意义,我感到一股凉意自背脊往上蹿,握着点字笔的手心早已汗水涔涔。

“た”变成了“こ”,“は”变成了“ろ”。

不会吧——

心脏剧烈弹跳,仿佛随时会撞出胸口。

“や”变成了“し”(shi),最后“こ”变成了“た”。

原来暗号的内容与偷渡毫无关联,而是在告诉我一个秘密。寄出这些俳句的马孝忠,想要向我揭发那个假扮哥哥的男人所犯下的一项罪行。

霎时间,我感到全身寒毛直竖,后颈一阵冰凉。

是谁?被假扮哥哥的男人所杀的人是谁?在哪里杀的?入管局的人曾说过,马孝忠在被遣返之前,曾在日本住了长达十年的时间。他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得知了假哥哥的杀人罪行吗?抑或是在中国,在假哥哥参加访日调查团并取得永久居留权之前?

被杀的人,会不会就是真正的哥哥?母亲全部知情吗?明明知道这一切,却把杀人凶手当成儿子?为什么妈妈要这么做?

这一切的谜,只有询问母亲才能解开。

我突然感到胃部一阵绞痛,宛如有一只沾满污泥的手,正在抓扯着胃壁。曾经杀过一个人的凶手,在杀第二人时恐怕不会有半点迟疑。那瓶消失的砒霜,到底使用在谁身上了?是母亲,还是——?

胃部的不适感,多半是来自心理因素吧。

我在心里如此告诉自己,抓起杯子走向厨房,将快要酸臭掉的牛奶倒进了水池。

* * *

[1]原句为“はがれづめかきむしるかべちがはねる”(剥がれ爪掻きむしる壁血が跳ねる)。

[2]原句为“やえざくらつみかさなりてあらしのよ”(八重桜積み重なりて嵐の夜)。

[3]原句为“このあたまさかさまにしてこえをきく”(この頭逆さまにして声を聞く)。

17

岩手

滂沱大雨封闭了故乡。农村跟东京不同,没有鳞次栉比的建筑物,雨水全都直接落在地面上。在我耳里,只听得见田埂间的泥水因雨滴落下而弹跳的声响,湿润的青草与泥土的气味不断自脚底下往上蹿。

我一边用导盲杖的前端拨弄水洼,一边朝着老家前进。

你的哥哥杀了人。

这个假冒哥哥的男人杀了谁?因为什么缘故?他是个残酷的杀人魔吗?他心里是否有下一个杀害目标?他声称被我取走的砒霜,到底被他用在什么地方了?

此时,我仿佛感觉周遭已被瀑布包围,所有能判断环境状况的线索都被掩盖了。突如其来的轰隆雷响,宛如撕裂了巨大的树,吓得我心脏扑通乱跳。雷声似乎非常近,令我产生了走在雷云之中的错觉,我的脑中浮现了淡蓝色闪光劈开了灰暗天空的画面。

我彷徨无助地停下脚步,一步也不敢向前,刚抵达村子就遭遇大雨,实在是运气极差。我已被这场倾盆大雨搞得晕头转向,分不清楚该往左还是往右,甚至不知道距离老家还有多远;加上雨天几乎没有路人,就算想求助也找不到对象。

我只好在这大雨中胡乱走了十几二十分钟。雨势强劲的程度,似乎连飞鸟也可以击落。若是仰起头,恐怕会被无数打在脸上的雨滴溺毙。就在这时,我听见背后传来老妇人的声音,我赶紧出声求助,对方好心地带我走到我的老家。跨步时的触感及声音,就像是走在米糠泥上一般。

“小心点,门口有一把水田耙。”老妇人提醒我。

一听到水田耙,我顿时想起了母亲从前经常挂在嘴边的故乡俗谚,“三四月打雷时要吊起水田耙”。看来母亲虽然因膝盖受伤,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但还是不忘这些驱凶辟邪的迷信。我道了谢,小心翼翼地避开吊在门口的水田耙,拉开了拉门。屋里一片安静。我脱下鞋子,夹好了晾衣夹,将导盲杖倚放在玄关柜子旁。

“我回来了!”我的呼唤声完全被大雨掩盖。

内廊的地板承受了我的体重,发出吱嘎声响,但外头的大雨声响盖过了我的脚步声。我将手掌贴在粗糙的土墙上,朝着客厅的方向前进。由于我全身早已淋得像落汤鸡,不断有水滴落在地板上,听起来就像是淌血的声音。

我忽然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正走在一个通往黄泉的洞穴中。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上次返乡的时候,明明对这农家风情感到怀念,如今闻到的却是一丝不寻常的氛围。

内衣裤及衬衫都已湿透,黏在身上的感觉相当不舒服,就好像是被浸泡过泥水的抹布包住了身体一样。

来到了土墙的尽头,拉开纸拉门,紧抓着门缘跨入了客厅。蓦然间,我闻到了淡淡的瓦斯味。

我踩着微微鼓翘的榻榻米前进,嘴里喊着:“——有没有人?”

没有任何响应,也听不到丝毫动静,强烈的不安感仿佛紧紧勒住了我的咽喉。难道是出门去了?但就算“哥哥”出门了,膝盖受伤的母亲也会在这种下大雨的天气出门吗?

不祥的预感骚动着我的胸口。

就在我往前踏出一步的瞬间,脚下不知踢到什么东西,我整个人顿时摔倒在一个类似沙袋的物体上。趴在地上用手掌探摸,那是高高鼓起的棉被,里头显然躺着一个人。

“——妈妈?还是——哥哥?”

我战战兢兢地问道。胃部开始抽痛,心脏剧烈地跳个不停,我按住了胸口,不断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但一点用也没有,我的心脏反而越跳越快。

我屏住了呼吸,轻轻掀开棉被,往里头摸去。包在衣服里的是骨瘦如柴的身体,这不是“哥哥”,是母亲。

心脏跳得更快了。我缓缓滑动手掌,摸到母亲的皮肤,母亲毫无反应,我吓得放开了手。

难道——不会吧——

我不敢再一次触摸母亲的身体,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当作什么也没摸到。但我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再次伸出了手。血液的奔流声在耳内隆隆作响,令我浑身不舒服。手掌再度碰触到了肌肤,一点活人的暖意都没有。

我一边大口喘气,一边伸出双手仔细探摸。

不要——不要——不会的——

母亲的身体毫无反应——她已经断气了。

我摇了摇头,一切都太迟了,母亲已经死了,被“哥哥”杀了。我想起了刚刚踏进客厅时,曾闻到若有似无的瓦斯味。难道是“哥哥”打开瓦斯总开关,故意让瓦斯外泄,使母亲死于一氧化碳中毒的?

我激动得全身血液几乎沸腾,脑袋及五脏六腑却冰冷地颤抖着。我察觉自己的上半身正在摇摇晃晃,明白这是即将昏厥的征兆,赶紧伸手按住了榻榻米。

“抱着半吊子的好奇心乱揭他人的疮疤,可能会惹祸上身。”

母亲遭到杀害,或许是因为我将哥哥很可能是假遗孤一事告诉了入管局人员。母亲曾哀求我别再调查哥哥的事,我却还是将心中的怀疑告诉了他人。“哥哥”或许是因为得知母亲察觉他是假货,所以才将母亲灭口。母亲的死,或许是因为我挖掘往事的缘故,我不禁深深诅咒自己的鲁莽。

母亲的“声音”永远从世上消失了,我再也听不到那个关心我的人生胜于自身健康的声音了。我深爱的母亲,最后竟然落得这种下场,一阵激动的情感蹿上了我的喉咙,我紧紧咬住颤动的双唇,不让自己发出哽咽声。

现在该做的第一件事——是报警。

就在我起身之际,被雨声包围的黑暗中竟然传出了细微的衣服摩擦声。我瞬间感觉心脏仿佛被重重敲了一记,脉搏数迅速攀升。那声音与我之间只有数步的距离,我仿佛看到了融入黑暗的影子,感受到了活人的气息。

凶手还在客厅里。

我咽了一口唾沫,干涸的喉咙所发出的声音,大得似乎连对方也会听见。

“——是谁?是谁在那里?”

我刚踏出一步,那脚步声就毫不犹豫地动了起来,绕了一个大圈往外狂奔,我听见了踩在榻榻米上的脚步声。

“站住!”

我拔腿想要追赶,小腿却撞上某个坚硬的障碍物,那障碍物剧烈一晃,先是滑动的声音,接着又响起沉重的东西落在榻榻米上的声音,以及液体飞溅的声音。

小腿一阵闷痛,令我忍不住咬紧了牙根。就在这时,那脚步声踏着内廊木头地板迅速远离。虽然不甘心,但我不可能追赶得上一个视力正常的人。

我不禁暗自咒骂了一声:“该死!”

刚踏入客厅的时候,其实凶手就在我附近,只是因雨声及雷声太大,对方没有察觉。

当我拉开纸拉门的时候,对方一定吓出了一身冷汗吧。但下一瞬间,对方察觉到我眼睛看不见,便决定不动声色地待在房内,等待逃走的机会——

一想到杀死母亲的凶手曾经就在我眼前,我便又气又恨,几乎要将门牙咬断。

我双膝跪地,两手在和室矮桌及榻榻米上探摸,想要弄清楚我刚刚撞落的东西是什么。我摸到了某种长方形的坚硬物体,材质似乎是陶——不,以这形状来判断,应该是砚台。这么说来,飞溅的液体应该是墨汁?母亲临死之前正在写一封信?

我伸手往矮桌上一摸,却没有摸到任何纸张。我面对着母亲的遗体,内心不禁产生了疑窦。母亲倘若已写完了信,应该会收拾砚台才对,既然砚台没有收,就代表信只写了一半。既然没写完,为何桌上没有信纸?是被凶手拿走了吗?还是跟砚台一起落在地上,只是我没有摸到?母亲为何写这封信?收信人是谁?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哥哥”的吆喝声。

“门怎么没关?田里没事,别担心!”

18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快得令我应接不暇。

我向警察供称我曾闻到淡淡的瓦斯味,而且屋里曾经有可疑人物。警察相信了我的话,开始着手调查。根据警察的分析,母亲的死亡时间是在晚上六点五十分到七点半之间。如此推断的理由,在于“哥哥”向警察供称“门口吊着水田耙,可见母亲在刚开始打雷时还活着”,从刚开始打雷到下雨后我抵达老家,便是母亲的推测死亡时间。

“哥哥”从开始下雨到回家之前,一直待在田里,身旁还有其他三名村人,这可说是难以撼动的不在场证明。但倘若“哥哥”真的是凶手,那么“水田耙”的推论可就不足为信了。因为他大可以事先预测下雨的时间,在下雨前杀害母亲,并在门口吊了水田耙后才出门。但如此一来,躲在客厅里的人又是谁?

我原本期待警察能查出真相,但验尸报告一出炉,死因竟是急性心脏病,警方依此下了“无他杀嫌疑”的结论。我向警察强调有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或砒霜中毒,却遭警察以“想太多”一笑置之。甚至连我再三坚称“有可疑人物逃走”也遭警察驳斥:“你眼睛看不见,怎么能肯定?应该是把落雷声听成了脚步声吧?”

村民们皆出席了母亲的守灵夜仪式,会场上弥漫着沉香的气味,僧侣诵经声不绝于耳,周围不时传来佛珠的轻微碰撞声。

仪式主持人由“哥哥”担任,我再怎么不甘心,也无法阻止。此时夏帆已经出院,由香里将夏帆交给当护理师的室友照顾后,出席了仪式。

“哥哥”对于母亲的死,不知抱持着什么样的态度。就算他口口声声说着哀悼的话,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我也看不到。我甚至有股冲动,想要走过去伸手摸摸他的面孔,确认他脸上的表情。记忆中的哥哥的长相,与获得居留权的“哥哥”的长相一定有所不同。倘若能靠我的手掌摸出差异,不知该有多好——

在僧侣的指示下,我继“哥哥”之后起身烧香,由香里搀扶着我走到灵前。如今在我的正前方,想必挂着一幅母亲的遗照吧。虽然是我发现了母亲的遗体,而且当初还吓得手足无措,直到如今我却依然缺少“母亲真的从世上消失了”的切身感受。自从失明之后,我便生活在只听得见声音的黑暗世界里,因此对我而言,母亲死了跟母亲闭着嘴没有说话并无多大分别。

我用左手握着佛珠,双手合十膜拜,接着在女儿的引导下用三指捻起一撮沉香,举到额头的高度,接着撒进香炉里。

守灵夜仪式后,接着便是宴客。在这种乡下地方,守灵夜宴会的餐点当然是素食。参加者们都认为我的母亲是寿终正寝,因此闲谈的气氛不带丝毫哀戚,每个人都眉飞色舞地聊着从前的往事。

“——你老婆怎么没来?”某个老人问某个年轻人。

“她说‘孕妇参加葬礼会难产’,所以不肯来。我自己倒是不相信这一类说法——”

“不,前人的智慧还是宁可信其有。比如‘把年初的第一枚鸡蛋扔过屋顶,鸡才会生很多蛋’,这一句就挺灵验。只要有一年忘记照做,那一年的鸡蛋数量一定相当少。”

“——我是都市孩子,不信这套的。”

我不想参与那些人的话题,掏出两颗随身携带的镇静剂,配着酒吞下。这阵子本来已戒掉了镇静剂,但遭逢母亲过世,实在无法再忍。

每当我喝干一杯酒,就会有人往我杯里倒酒,喊着“多喝点”。

“对了,和久——”坐在身旁的“哥哥”满身酒气地说,“虽然今天是守灵夜,有件事还是对你说了吧——”

“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想把老家跟土地一起卖掉。”

“那可是代代传承下来的屋子。”

“埋葬跟葬礼都要花不少钱,何况我是单身汉,那个家对我来说太大了。”

“你只是想拿这笔钱来打官司而已。”

“——不,你错了。”“哥哥”顿了一下后说,“我不打官司了。仔细想想,这几年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真是抱歉。”

这个人怎么突然想开了?从前的他,说什么也不肯放弃诉讼,甚至可以说是为此赌上了人生。如今突然这么说,心里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和久,我并不是为了筹措诉讼费用才打算卖掉老家的,而是经过种种考虑,我认为现在是该卖掉了。”

“就像炒股票一样,抓准了好时机就脱手?”

“混账,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妈妈刚死,哪是什么好时机!”

“——妈妈被杀时,躲在我旁边的那个人是谁?该不会是你雇用的杀手吧?”

周围的闲谈声霎时止歇。

“你别胡说!”“哥哥”的口气有如鞭子的声响,“警察已说死因是心脏病!”

“那时我闻到了瓦斯的余味。虽然在警察来时已经散去,但我确实闻到了。就算你没有雇用杀手——也可以开了瓦斯再出门,如此一来就能获得不在场证明。”

“你醉了,和久。要胡言乱语,也得先打个草稿。要是瓦斯外泄,妈妈怎么会闻不出来?”

“多半是你趁妈妈睡着时下的手。”

“那时或许还不到七点,妈妈怎么会睡着?”

“哥哥”的语气逐渐变得焦躁。我心想,只要能激怒他,或许就能套出一些真心话或秘密,于是我借着酒意继续说。

“妈妈年纪大了,提早休息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你仔细想想,厨房用的瓦斯怎么可能毒死人?”

“若不是靠瓦斯,就是靠砒霜。”

“装砒霜的小瓶子已经被你拿走了。”

“你想赖在我头上?”

“你才是——”

“——怎么?不敢说下去?”

“好吧,那我就直说了。妈妈死后,你把那小瓶子埋在石熊神社里了,对吧?是不是你用了里头的砒霜,怕留下证据,才把小瓶子埋了?”

我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顿时愣住了。由于酒精跟镇静剂已开始发挥作用,我本来打算充耳不闻,但最后我还是想了一下说:“你又想捏造新的谣言?”

“村里有人看见了。妈妈过世的那天晚上,你敲着导盲杖走到石熊神社,用铲子挖掘神木的根部泥土,手上拿着小瓶子。”

“哥哥”说得煞有介事,我心中顿时感到一阵不安。那天晚上的记忆,因镇静剂的副作用而变得模模糊糊,若仔细回想,搞不好真的会想起那鲜红色的神社鸟居[1]。

我喝干了杯里的酒,自行拿起酒瓶斟满。由于没有使用“液体探针”,酒水溢到了手背上,但我没有理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别想误导我的记忆。”

“若你不信,去问村里的岩渕吧。”

“你一定是拿妈妈的遗产贿赂他,跟他串通好了。”

“哥哥”深深叹了口气,似乎已放弃辩解。

“好了,你们这对傻兄弟,怎么在这种场合斗嘴?”正对面传来年老妇人的声音。

我没有理会,继续朝“哥哥”说:“你真的是我的哥哥吗?”

“——我就是你的哥哥。以前是,以后也是。”

“你转寄的那些点字俳句,可是揭穿了你的秘密。在那些俳句里,藏着‘你的哥哥杀了人’这句暗号。寄信的人是个被入管局逮捕的中国人,叫马孝忠,他知道你过去干了些什么坏事。”

“我没有杀过人,也不认识什么马孝忠。”

右边忽然有一名老人骂道:“你再这么胡闹下去,你妈可不知会有多难过!你哥是个孝顺的儿子,照顾你妈可说是无微不至!”

我又喝了一口酒。辛辣而灼热的液体通过喉咙,进入了胃部,令我身心俱醉。

“我一定会查出真相,让一切摊在阳光下!”

我说得信誓旦旦,这可说是对“哥哥”的挑战宣言。

“混账!当初要不是你乱来——”

乱来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又想把错推到我头上,怪我害死了母亲?

“村上先生——”忽有另一人说,“有位曾根崎源三先生坐着轮椅到这里说要找你,身旁还跟着看护人员。”

终于来了。我一听到这句话,顿时精神一振,醉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敲定了守灵夜的日期后,我便联络了在东北认识母亲及哥哥的那些人到这里碰面。其中第二代遗华日侨张永贵频频跟我道歉,他说五月十二日是他的外婆的忌日,日子已经近了,他必须存钱回中国扫墓,因此没办法向工厂请假。“村上秀子女士当年在东北为我外婆举办了葬礼,我却没办法参加她的葬礼,真是非常对不起。”张永贵这么对我说。

“曾根崎先生是我邀请来的,能不能请你带他过来?”我朝着通报的人说。

曾根崎与“哥哥”见面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真令我期待。

数分钟后,数道脚步声踩着榻榻米朝我们走近。其中一人说了声“请”,应该是随行的男看护人员,曾根崎则应了一声“嗯”。当初我拜访特别看护赡养院时,曾根崎曾说他一直在找我哥哥,却没有说明理由。

“我希望有一天能跟他见一面,说上几句话,在我断气之前——”当初曾根崎是这么对我说的。

曾根崎上完了香,忽然发出百感交集的惊叹声。

“啊啊——村上!你是村上龙彦吧?自从我回到日本之后,就一直在找你,听说你在中国住了几十年?”

“你是哪一位?”“哥哥”诧异地问道。

“当初跟我们待在同一个开拓团的先生,你忘了吗?”我说道。

“——曾根崎?我不记得有这个人。”

“你当然不记得。”我的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与讥讽,“别说是曾根崎先生,我想其他家的人,你也都不记得了吧?”

“没那回事,大河内家、金田家、高村家、稻田家、平野家、原家、大久保家——我记得的人很多。”

“开拓团的名册真是便利。你从援助团体那里借来看过了,对吧?”

“你若怀疑我,大可去查查你说的那本名册,看看里头有没有曾根崎这一家。”

“村上先生,请你听我解释。”曾根崎突然插嘴,他的声音依然让人联想到伤痕累累的老树,“你哥哥不记得我,这也怪不得他——因为我并不是开拓团里的成员。”

曾根崎这突如其来的自白,顿时令我哑口无言。这是怎么回事?他当初明明说,他跟我们一家人在同一个开拓团内生活,后来还一起逃难;他还说过,在难民收容所里他被迫跟儿子分离,多年后在访日调查团的认亲活动上遇见儿子,却因为经济困难等因素而无法相认,对此他一直感到自责。

“我今天来到这里,是为了向村上龙彦先生道歉。”

道歉?曾根崎这句话再度让我一头雾水。

“我——”曾根崎的语气,仿佛老树的树皮上又多了数道伤痕,“我——我不是农民,而是退伍的关东军。我不曾跟你们待过同一个开拓团,只是在逃难的途中遇上了。我是——那群军人的其中一个。”

我猛然想起,当年跟我们一起逃难的那些关东军士兵,后来都换上了死人的衣物,伪装成一般百姓。那是因为一旦军人被敌军捉住,下场将凄惨无比。记忆中那个带着小孩的士兵,原来就是曾根崎,难怪他是长野县人,并非与我们同乡。经他这么一解释,我才察觉他的说话方式确实有点像军人。

“连日的空袭、轰炸让我们都累得失去了理智——我们满心以为苏联的军舰都停泊在松花江上,准备屠戮我们。孩子的哭泣声会吸引敌人注意,所以——”从曾根崎的声音听来,他似乎随时会因自责而崩溃,“那天的事情,我永远也忘不了。‘这孩子的哭声比铜锣还响,必须封住他的嘴才行’——当时我是这么说的。我拔出了军刀,想要砍死你的弟弟。”

“是啊,我代替和久挨了一刀。”

“没错,你突然冲了过来,我的军刀砍在你的背上。”

我好不容易才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想要砍死我?这是怎么回事?在我的记忆之中,哥哥明明是为了保护婴儿才受伤的。难道我的记忆出错了?等等——对了,当时哥哥随时背着一个大背包,照理来说不可能被砍伤背部,如果真的被砍伤——那就说明来龙去脉没那么简单。

我试着挖掘出真实的记忆,脑袋又是一阵剧痛,但这次我不能再逃避,无论如何,我必须面对真相才行。

背着背包的哥哥,逃难之旅,饥饿——

没错,逃难的过程中,每个人都饥肠辘辘。自从马车遭苏联战机破坏,每个人只能将粮食塞进背包里,能带的量相当有限,没过多久就连干面包也吃光了。当时才四岁的我因饥饿而号啕大哭,关东军士兵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母亲慌了起来,赶紧走进森林里,希望能找些野菜让我充饥。

母亲并没有将我带走,我依然哭个不停,哥哥只好放下背包,想要找找看还有没有残存的食物。就在这时——

“这孩子的哭声比铜锣还响,必须封住他的嘴才行!”

关东军士兵的这句话,原来是对我说的。哥哥为了保护我,背部被砍了一刀。我为了维护心灵的健全,悄悄窜改了记忆,毕竟对四岁孩童而言,害死哥哥的真相实在太过沉重。

“你会被河水冲走,全是因为被我砍伤的缘故。那时你正发着高烧,却必须单独渡河,当然无法支撑。”曾根崎说道。

不,这不是曾根崎的错——是我的错。哥哥是为了救我才身受重伤,母亲却选择背我渡河。

“在那战败后的混乱局势下,我丧失了‘身为人’的良心。但在那一天,我看到年幼的你拼命保护弟弟的模样,内心羞愧难当,是你给了我重新找回人性的机会。”

回想起来,当初那个将麻绳绑在对岸大树上后又渡河回来的人,正是用军刀砍伤哥哥的关东军士兵。他大可以抛弃我们这些碍事的女人及小孩,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特地带着“救命绳”回来找我们。

“许多年之后,我辗转得知你活着回到了日本,除了松了一口气之外,内心还有一股强烈的懊悔,是我害你变成遗孤,长年被抛弃在中国。我知道你不可能原谅我,但我还是想亲口向你道歉。”曾根崎的声音降低至榻榻米的高度,“是我对不起你,真是非常抱歉——”

我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曾根崎没必要向一个假货道歉。但我旋即听见“哥哥”重重叹了口气,似乎正强力压抑着内心的熊熊怒火。难道当年救我一命的哥哥,真的是眼前这个人?我感觉自己的信心已开始动摇。

“我绝对不会原谅关东军,这并不是针对你个人,而是针对整个关东军。当年你们竟然偷偷撤兵,任凭我们自生自灭。原本你们的使命应该是保护开拓团才对,不是吗?”哥哥说。

“——不,军队的使命,是维护国家利益。”曾根崎的声音中流露着悔恨与懊恼,“就这点而言,东北开拓团的立场也一样。东北这块土地在军事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我们关东军在特务部的指示下,以低于三分之一的价格向中国人强行收购,我们逼迫他们交出印鉴,以及同意委任状的内容。第一次开拓团所分配到的土地,有很多是根本无须开垦的既耕农地,这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我默默倾听着,没有说一句话。刚刚挖出了自孩提时代便深埋心中的记忆,内心正感到惊疑不定,根本不知该说些什么。

“日本政府鼓吹百姓移至中国东北与苏联的国境地带,并非因为这里的土壤特别肥沃,而是为了获得占领上的优势。只要那里住了大量日本人,日本政府就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进行防卫。政府所挑选的民众,都是忠爱国家、身强体壮的贫穷农民,开拓团成员以同乡为原则,便是基于这个考虑。不管是在军事上还是政治上,这块土地对日本都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被日本政府利用了——?”

“利用——?”曾根崎的声音带了三分自嘲。

“说穿了只是一些用过就丢的棋子。日本的国家政策毁了我的一生,令我一直活在对日本政府的憎恨之中,如今憎恨已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哥哥”的这番话,令我更加迷惘了。他的语气中充塞着在中国遭关东军抛弃的愤怒,实在不像是演戏。

“会有这样的结果,全是因为战败。我永远忘不了,昭和二十年八月九日零点后,苏联开始大举进攻。但早在两年前,大部分关东军就已撤退至南方。”曾根崎的口气中流露出越来越强烈的悲愤,“这都是上头的命令,说什么这是为本土决战做准备,这样才能获得最后胜利。”

“我对军队的说辞没兴趣。”“哥哥”不屑地说,“总之,因为军队的怠慢与欺瞒,我们成了牺牲者。”

“怠慢与欺瞒——这样的批判确实一点也没错。当时‘新京广播电台’不断安抚民心,说什么‘关东军固若金汤,开拓团的百姓们大可以安心经营事业’;但是另一方面,将军、副官阶层的军人及其家属早已搭上了逃难的列车。”

“军人只顾着自己逃命,却牺牲了开拓团,对我们见死不救!”

“——我没有任何话可以辩解。军队在撤退的时候,还炸毁了桥梁及道路。列车开到一半,还特地停下来将铁桥及电话线炸掉,以避免被苏军利用。我甚至听说军队在炸毁东安车站时,连逃难的列车也遭到波及,死伤人数多达上千人。”

“当时你为什么没有一起搭上列车?”

“逃难列车上头坐的大多是高官家属,我的任务是驱赶那些企图跳上列车的百姓——说得明白点,就是为了保护列车安全,将那些百姓一一踹下列车。但就在发车之际,我跟儿子都被拖下了车,我无计可施,只好跟其他几名同样没能搭上列车的士兵结伴而行,一路上跋山涉水,朝着哈尔滨前进。战友们一个接一个死于苏联兵的冲锋枪下,就在这时遇上了你们的开拓团一行人。”

当年大人们决定与关东军的残党一同行动,后来哥哥却被军刀砍伤。若是真正的哥哥,在面对退役关东军士兵时,想必会愤恨难平吧。眼前的“哥哥”,似乎也对曾根崎抱持着相当强的敌意。这又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态?或许“哥哥”虽然不是村上龙彦,却是货真价实的日本遗孤——这么想倒也说得通。

“我非常能够理解你憎恨日本政府的心情。当时‘东北地方联络日本人救济总会’也曾回报‘东北各地伤亡惨重,情况有如人间地狱’,却没有得到政府的正面响应。有证据指出,政府非但不肯帮助这些百姓逃难,而且还试图让这些日本人就此落地生根。一九九三年,苏联——不,按现在的称呼,应该是俄罗斯,俄罗斯的公文书馆公开了一份当年关东军的公文,根据公文中的记载,日本政府认为‘定居者可解除其日本国籍’。表面上是为了因应将来的反攻,必须留一批日本人在该地,但是真正的原因,或许是日本已因战败而民不聊生,倘若让这些百姓全部归国,日本政府根本无力填饱他们的肚子。你说得没错,开拓团确实是被日本政府抛弃了。”

“日本能有今天的繁荣,全得归功于我们这些人,你明白吗?若不是我们这一大群人在战争前的萧条局势下远赴东北,甚至在战后也留在东北没有回国,日本政府早就已经被这些贫穷的国民压垮了。我们的牺牲,换来了今天的日本,日本政府却不愿意在经济复苏后将我们接回祖国。”

“我早已听说你对政府提起了诉讼,当然我能认同你心中的憎恨,但一辈子活在对国家的恨意之中,会让你看不见身边的幸福。”

“遗孤所吃的苦,只有遗孤能体会。有些遗孤认为自己既是日本人,又是中国人,却也有遗孤认为自己两者都不是。我们在中国遭到歧视,因为我们是‘日本人’;我们在日本也遭到歧视,因为我们是‘中国人’——”

“如果让怒火蒙蔽了理性,有一天,全世界都会变成你憎恨的对象,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事。”

“不愧是一战败就能回国接受俸禄的人,训起话来真是铿锵有力。可惜我只是个在中国乡下长大的粗野莽夫,只能依着自己的感情做事。”

“哥哥”虽然已决定放弃打官司,内心的熊熊怒火却没有跟着熄灭,如今见到曾根崎,更是有如火上加油。

“战争刚结束时的日本,跟你返回祖国的八十年代可说是天差地远,百姓光是要活下去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当然,我能理解你被遗留在中国长达四十年的怒气,因为我儿子也跟你有着相同的遭遇。但是——最后我背叛了儿子,明明在认亲活动中与他重逢,却不承认他是自己的儿子。后来虽然有了‘特别身份担保人制度’,但那时我儿子已经病死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恨着国家、恨着日本政府,我不敢面对自己犯下的罪孽,因此把错全推到了政府的头上。我说了这么多,并不是希望你原谅国家,而是期盼你不要疏忽了‘真正重要的东西’。但愿你别像我一样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只能在赡养院里过完孤独的人生。”

曾根崎这番话不见得成功说服了“哥哥”,却深深撼动了我的心。

我也曾经妻离子散,只能在黑暗世界中一步步迈向死亡,如果那样下去,最后只能孤独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但自从我决定活得乐观进取且放弃对世间的憎恨后,原本恩断义绝的由香里及夏帆竟回到了我身边。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曾根崎吐出了藏在心中的苦楚之后,似乎并没有因此而获得解脱,心情反而更加沉重了,“是我毁了你的一生,如今却希望你过得幸福,或许是我太厚颜无耻了。我今天来找你,或许只是想在断气前把过去的恶行恶状一笔勾销,但是——”

“哥哥”什么话也没说,但我听见了压抑心情的喘息声。

“哥哥”所散发出的怒火,令我不禁担心,这股情绪一旦爆发,真不晓得他会做出什么事。或许他正是因为一时情绪激动,才杀了母亲。但是——这真的是事实吗?“可能性”所带来的恐惧与不安,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这是我第一次对自己的模糊记忆失去信心。

* * *

[1]“鸟居”是日本神道信仰的象征建筑之一,外观类似中国的牌坊,颜色多为红色,代表着神界的入口。

19

弥漫在周遭的湿气,令我产生全身已遭深邃夜雾吞噬的错觉。在陌生村民的带领下,我来到了石熊神社。倘若这神社自三十年前起就无人整修,那么眼前应该有座朱漆的斑驳老旧的鸟居。白色导盲杖敲到的不是柔软的泥土,而是坚硬的石级。

我溜出了守灵夜后的宴客餐会。

难道我真曾来过这座神社,将装有砒霜的小瓶子埋在神木的根部附近?“哥哥”声称村里有人目击,但那多半是胡诌的吧。我心里虽然这么想,却又忍不住想要查个清楚。

“请问神木在哪里?”

“你说神木吗?正殿右边最粗大的那棵树就是了。那是棵五百年的老杉,上头绑着注连绳[1],绝对不会认错。干脆我带你过去吧?”村民回答。

“不用,到这里就可以了。”

村民要是看见我挖掘神木的根部,恐怕会气得直跳脚,骂我亵渎神体。

我等村民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后,才一边用导盲杖敲打石级,一边缓步往上踏,清脆的声响在周围回荡着。借由鞋底的触感,我知道石级裂缝处长满了杂草,我小心翼翼,不让导盲杖的前端插入缝隙之中。泥土、石块与草木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其中还带着一丝刺鼻的植物腐烂臭气。

我就像是踏进了“疑神疑鬼的无底沼泽”,每踏出一步,便往泥泞里深陷一分。

蓦然间,导盲杖的前端敲中了硬物。为了确认这障碍物到底是什么,我朝着它上下左右敲打了一会儿,又蹲下来抚摸,才确定那是块长满了青苔的石头。在这石头的旁边,还有一个圆柱状的石块,摸起来应该是石灯的底座,却没有上半部的灯身。我心想,刚刚第一次摸到的石头多半就是灯身吧。

参拜主道的石板两侧杂草丛生,又长又密的杂草早已爬上石板,将道路掩盖,每走一步,都会感到草叶抚过导盲杖及脚踝。

我不由得直打哆嗦。浓稠的黑暗仿佛不断自全身的毛孔渗入体内。

脚尖不知踢飞了什么,那物体带着轻响在石板上弹跳了两次。我往前又走了几步后,用导盲杖在脚附近探寻了一会儿,杖尖碰触到刚刚那个物体。它重量颇轻,拿起来一摸,原来是木制的水瓢。就在我的手指探入瓢口之际,我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爬上了我的中指,我反射性地扔出水瓢,甩了甩手腕,不晓得瓢口里躲着什么样的昆虫。

左边有一片高度及腰的石壁。我伸手一探,指尖竟摸到了半冷不热的液体,再探个仔细,发现水面上满是枯叶,多半是个被遗忘了的净手台,如今大概不会有参拜者在这里清洗双手了吧。石熊神社早已成了荒凉的废弃神社。

我摸到了长满青苔的狛犬石像,转而向右,踏入了环绕参拜主道的守护森林。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腐土气味,每吸一口,便感觉鼻孔脏了一分。每次跨步都必须谨慎小心,以免鞋底因踩到湿润的枯叶而打滑。晚风呼啸而过,宛如幽灵的凄厉哀号声,头顶上沙沙作响的枝叶,想必已掩盖了整片夜空。不知是否有一丝一缕的月光,自枝叶的缝隙透了下来?

我听着鞋底踩踏枯叶及杂草的声音,就好似走在人迹罕至的荒废坟场上。我仿佛看见前方矗立着幢幢黑影,那些并不是森林里的树,而是无数葬身东北之人的一座座墓碑。混浊黝黑的痛苦与怨恨,在整个空间内飘荡盘旋——

每当导盲杖敲到树干,我就会上前抚摸树皮确认,敲到第八棵树时,我终于摸到了注连绳。我继续将手掌往下探摸,又摸到了宛如壮汉手臂一般盘根错节的树根。

母亲死后,我真的将装着砒霜的小瓶子埋在神木的根部附近了吗?我不断在记忆中挖掘,却毫无收获,仿佛那段回忆已被埋入了浓雾中的坟场地底深处。

过度的紧张让我吁了一口长气,心脏跟胃同时隐隐作痛,宛如被人用冰冷的手掌揪住了一般。我鼓起了勇气,先用手掌轻按覆盖于枯叶底下的泥土,接着举起铲子插入土中。

每当晚风发出啜泣声,头顶上的枝叶便会以骸骨碰撞般的声音响应,我有一种错觉,好似我正在挖掘自己的坟墓。身旁不断传来瑟瑟声响,让我不禁幻想出无数蟑螂在周围钻动的景象。我无法确定那是昆虫的声音,还是茂盛的草叶互相摩擦的声音。

陡然传来一声重响,似乎某处的密集草丛被人一脚踢散了,我吓得心脏差点停止跳动,回头大喝一声:“是谁!”但我没有听见任何回应,钻入耳中的只有狂暴得仿佛要将所有枝叶扯断的晚风。

会不会有人正在偷偷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抑或这只是因恐惧而萌生的幻想,就好像把摇摆的柳树当成了幽灵一样?

我甩甩脑袋,将恐惧抛诸脑后,继续用铲子挖掘神木的根部。黑暗空间里,唯独挖土的声音异常清晰。每当挖了二十厘米深而毫无斩获,我就会稍微挪动位置。

刺入土中的铲子前端突然发出清脆声响,似乎碰到了什么,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寒毛直竖。我用双手拨开泥土,挖出了那个物体,是个玻璃材质的小瓶子,我一摇,里头发出沙沙声,似乎装着某种粉末。难道真如“哥哥”所言,是我将这个东西埋在此地的?偏偏那晚的记忆实在埋得太深,没有办法像这小瓶子一样轻易挖出来。不,或许只是我没有勇气重新面对也不一定。如果真的是我用砒霜毒杀了母亲,又为了湮灭证据而将小瓶子埋在这里的话——

会不会是“哥哥”与村民串通,一起诓骗了我?毕竟他们需要一个“嫌犯”,好应付警察发现母亲是遭人毒死的情况。而且,这小瓶子里的粉末很可能只是面粉之类的东西,“哥哥”只是要让我安心,让我深信毒药在自己手里,如此一来,他就能偷偷对我下毒。这种毒药本来就无臭无味,如果我又抱持着先入为主的想法,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吃下毒药。

我将小瓶子紧紧握在手中,内心不断问着“真相到底是什么”。记忆中的画面就像是映照在破碎的镜子上,全是互相折射的零碎景象,难以拼凑出全貌。此时的我,宛如徘徊在没有一丝光芒的漆黑迷宫之中,拼了命想要找寻出口,却很可能只是在原地绕着圈子。

一回到家,由香里便对我说:“我照你说的,偷看了伯父的抽屉。”

“找到信了吗?”

以前曾让“哥哥”大惊小怪的那封信,是我怀疑他与中国的某人暗中密谈的证据。

“我怕被发现,因此没拿出来。而且内容是中文,只能靠汉字猜个大概——里头好像提到了‘假认亲’之类的事情。”

假认亲?第二代遗华日侨张永贵曾提过,有些人专门钻《国籍法》修正后的漏洞,让违法居留日本的中国人取得日本国籍。难道“哥哥”也涉嫌这种犯罪行为?

“知道寄信人的名字吗?”

“信封上写着‘徐浩然’。”

徐浩然?在电话里自称是我真正的哥哥的那个人,不正是徐浩然吗?倘若徐浩然才是真正的村上龙彦,现在的“哥哥”就是夺走他的户籍与人生的冒牌货。徐浩然确实曾说,住在岩手县的哥哥是假货,千万别相信他。

但到底什么是真相,什么是谎言?“哥哥”与徐浩然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难道他们是经常书信往来的朋友?抑或曾经是朋友,后来却反目成仇?

我到底该怀疑我自己,还是该怀疑“哥哥”?我努力回想自己那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事,但我的记忆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越飞越高,最后化成了一个点,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 * *

[1]“注连绳”是一种用稻草等材料编成的绳子,在日本神道中是具有洁净、避邪效果的道具,通常与纸垂一起使用,常见于神社内。

20

我在客厅里听见了“哥哥”起身的声音。

“你要去哪里?”我问。

“下田。”“哥哥”回答。

“葬礼结束可还没过三天。”

“那又怎么样?”

“——妈妈从前不是说过吗,‘探望孕妇或参加葬礼后,三天别下田工作’?”

“不下田照顾作物,收成就会减少,这攸关生计问题。”

“妈妈都死了,你却只在乎你的田?”

“死了就死了,活着的还是得继续活下去。既然不卖屋子,我总得养活自己。”

我用语音手表确认了时间后说:“——都已经七点了,太阳也下山了吧?”

蓦然间,我想起这次回老家已数次为了确认时间而按下语音手表的按钮。

“钟怎么不叫了?”我问。

“那座咕咕钟太旧了,已经坏了。”

“你不是把那钟当宝贝吗?怎么不送修?”

“——已经送修了,只是修理需要一段时间。”

哥哥迟疑了数秒才回答这句话。我心想,那座曾祖父母传下来的古董钟,恐怕已被哥哥狠心变卖了。这种钟表师傅手工制作的古董钟,应该价值不菲。

我的沉默似乎让哥哥起了戒心,但一会儿之后哥哥便迈步离开了。我不敢再与他争论砒霜的事,我自己心中的记忆模糊不清,要是被哥哥说一句“是你埋了那小瓶子”,我根本无力反驳。

我坐在弥漫着木头与灯芯草香气的客厅里,半晌后手机忽然响起,一接起来,竟然是今天一大早赶回东京的由香里。

“爸爸!夏帆——夏帆她——”

由香里的声音因紧张而颤抖,我的心脏也为之冻结。难道是肾病恶化了?夏帆还好吗?该不会——

我强忍住想要捂住耳朵的冲动。

“夏帆——怎么了?”

“——学校已经放学了,她却没有回家。老师说看见她在两小时前就走出了校门,但是——但是她还没有回来。”

“你说什么?”我完全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状况,“夏帆可能会去的地方,你都找过了吗?”

“公园也找过了,朋友家也都打电话问了,还是找不到。”由香里的口气已接近绝望,“我打算再找一会儿,如果还是找不到就报警——啊,有新来电,我等等再打给你。”

切断通话后,我坐在客厅里等着来电,但内心实在太煎熬,我忍不住站起来沿着墙壁绕来绕去。

忽然间,我感觉到了尿意,于是走向屋外的厕所。我小心翼翼地摸着外墙前进,以免又走错地方。头顶上方传来枝叶遭强风吹袭而在屋顶上摩擦的声音。我拉开了发出吱嘎声响的厕所门,走进里头小解,结束后走出厕所,沿着外墙缓缓往回走。

就在这时,似乎有什么物体蓦然自背后扑了上来,宛如大蛇一般的条状物钩住了我的脖子,令我感觉心脏差点从喉咙跳出来。

我顿时醒悟,有人在我背后用手臂扣住了我的颈项。

“干——干什么!”

我正想用右手肘反击,霎时感觉有个冰凉的物体贴上了因对方手臂紧扣而后仰的脖子。

“村上先生,你最好别抵抗,不要逼我伤害你。”

对方的嗓音听起来仿佛是抽了太多烟而伤了喉咙。

“——你想怎么样?”

“只是想跟你聊一聊你的可爱外孙女。”

我顿时感觉心脏强烈收缩,紧张感也迅速攀升,忍不住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拳头。

“你对夏帆做了什么!”

“你的可爱外孙女到现在还没有回家。若你不信,可以问问你的女儿。”

“——你是谁?”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对方发出了嘶哑的笑声,“红色书包上吊着兔子图案的钥匙圈,真是可爱。”

“你——你绑架了夏帆?”我的声音微微颤抖。

“只要交出徐浩然,这件事就会像没发生过一样。”

喉头上的冰凉物体突然消失,对方放开了我的身体,无声无息地退开了。我不由自主地往后挥了一拳,却什么也没打中。

“我根本不知道徐浩然在哪里!连见也没见过!”我瞪着对方可能站立的位置。

“你们一定暗中联络过。”嘶哑的声音从右前方传来,“藏匿他可没办法让你重新获得幸福。”

我紧握拳头,往前踏了一步,但我转念一想,没有对他动粗,因为就算我能成功制伏这个男人,也没有任何意义。由香里在电话里说,夏帆是在两小时前离开学校后下落不明的,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这男人不可能亲自绑架夏帆后立即从东京来到岩手。换句话说,他一定有同伴。我要是抵抗,恐怕会让夏帆更加危险。

“我跟徐浩然只通过一次电话而已。”

黑暗中传来了拉扯绳索及摩擦玻璃物体的声音,我不晓得这些声音代表什么意义,心中却有着莫名的不安与恐惧。这个与我只隔了数步的男人到底在做什么?难道他打算对我严刑拷问?抑或,他只是毫无意义地随手把玩着身边的东西?

“别跟我打马虎眼,我知道徐浩然是你的亲哥哥。”

“不,徐浩然是个骗子!他是个企图假冒我哥哥的骗子!入管局人员是这么对我说的——”

这句话还没说完,我霍然想起在马路上遇到的那两个入管局人员是冒牌货。他们声称徐浩然是骗子,只是为了防止我藏匿徐浩然,引诱我主动告知徐浩然的藏身地点。徐浩然到底是不是骗子,目前并没有明确的证据。

我想到这里,忽然惊觉眼前这男人的声音似乎曾经听过。

“你——你就是当初假扮入管局人员的那两个人之一吧?”

“一条东闻西嗅的狗,不会发现自己正慢慢走近捕兽夹。我劝你别自作聪明,把自己逼上绝路。”对方的嗓音变得更嘶哑,恫吓的意味也变得更浓厚了,我仿佛看见了一个手持屠刀的魁梧壮汉,“如果你敢报警,就只能到河底去找你可爱的外孙女了。”

“啊,喂——”

男人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我取出手机,选了女儿的号码。

“你已经报警了吗?”

“还没,但我到处都找不到夏帆。”

“或许——”我吸了口气说,“她已经被绑架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

“我刚刚突然遭到攻击。那个人说,除非交出徐浩然,否则他不会归还夏帆。”

“为——为什么要绑架夏帆?”由香里的声音带着颤抖,“徐浩然不是伯父信里提到的那个人吗?爸爸,你到底惹上什么事了?”

“徐浩然自称是我的亲哥哥。”

“——什么意思?”

我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对由香里说了。“哥哥”拒绝接受检查,我因而怀疑他是假遗孤,开始追查他的底细。遗孤援助团体的比留间曾威胁我别再继续查下去。大久保提到哥哥的手上有烧烫伤的痕迹,但北海道的稻田富子又否定了这一点。在调查的过程中,我突然接到徐浩然的电话,他说,他才是真正的村上龙彦,如今住在岩手县老家的那个男人是假货。他还说,“哥哥”假冒他的身份取得了永久居留权,因此他只能以偷渡的方式回到日本——

说到一半,我心中突然冒出一股疑虑,顿时不敢再说下去。那个声音嘶哑的男人会不会根本没有离开,一直站在我身旁偷听,期待我会说出徐浩然的下落?

黑暗之中,我可以感受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恶意。这是现实,还是我心中的幻想?

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一边注意是否有人偷听一边说:“不久前曾有人假冒入管局人员,向我探听徐浩然的下落。绑架夏帆的歹徒,应该就是这些家伙。我认出了其中一个人的声音。”

“这些人到底是谁?”

“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是一群想要捉住徐浩然的坏人,总之,我现在立即动身回东京,除非找到徐浩然,否则他们不会释放夏帆。”

“我该不该报警?”

“——那个人说如果报警,夏帆就会没命,我想他们是真的会下毒手。何况他们要的不是赎金,警察无法与他们有任何接触,恐怕很难实施逮捕,而且这些坏人绝对不止一人,就算成功抓住了联络的那个人也无济于事,其他同伴为了报复,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

由香里发出了令我心如刀割的悲痛叹息。

“明天是洗肾的日子,一定要赶快找回夏帆才行。”

21

东京

由香里的公寓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愤怒的氛围,在木头地板上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几乎不曾停过。她似乎从昨晚就没有合过眼,连呼吸声也透着强烈的怒意。女护理师室友并不在家,似乎是上班去了。

蓦然间,我听见“砰”的一声重响,接着便是一阵餐盘碰撞声。

“洗肾的时间就快到了——要是夏帆有个三长两短——”

肾衰竭的人每星期必须洗肾三次,除去血液中的毒素,否则将无法存活。

我强压下想要用语音手表确认时间的冲动,要是由香里听见那冰冷无情的电子语音,肯定会更加烦躁不安吧。此刻,女儿的心情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可不能再火上加油。

“要怎么把徐浩然这个人找出来?不能问伯父吗?”由香里焦急地问。

“我们不晓得两人的关系,这么做太冒险了。要是他暗中将追兵已近的消息通知徐浩然,我们要找到他就更不容易了。”

“好吧。当初徐浩然打电话给你时,有没有透露什么线索?”

“这我早说过了,他只说他才是正牌的村上龙彦,因为没有其他选择,只好以偷渡的方式回日本。”

“其他什么也没说吗?你再仔细想一想!”

“当时我对他说——”我努力挖掘记忆,“若要我相信他才是真正的哥哥,除非他亲自来到我面前——但他说他没办法这么做,因为他正被一群可怕的家伙追杀,一旦泄露行踪,马上就会没命。”

“绑架夏帆的人,是这么可怕的人物——”

“徐浩然还叫我绝对别相信除他以外的任何人,否则连我也会有性命之忧。后来——我问他如何查到的我的手机号码,他却言辞闪烁,只说这一点也不难。”

“手机?”由香里以试探的口气问,“爸爸,他是打手机给你的?”

“我试过回拨,但三十秒后就打不通了。”

“不是回拨的问题,而是你的手机里会留有对方的电话号码。”

没错——只要看通话记录,就能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或许是长年丧失视力的关系,我竟然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事。

“但如果徐浩然是用公共电话打给我的,就算知道号码又有什么用?”

“我们现在没有其他线索,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快把手机拿给我。”

我将手机递了过去。

“你是在哪一天接到徐浩然的电话的?”

“上个月的——十九号。”

由香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正在操作手机。

“你确定是十九号?”

“接到那种电话的日子,我绝对不会忘记。”

“但是——爸爸,你现在还分得清每一天的日期吗?”

“当然,正因为眼睛看不见,对日期及星期才会更加在意,这些对我而言,具有联系这个世界的重要意义——你为何这么问?”

“因为——十九号只有一通来电,而且电话号码是爸爸自己家里的电话。”

一时之间,我无法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我的手机里会出现自家电话的来电记录?

就在想通的那一瞬间,我顿时感到一股寒意往上蹿,背脊仿佛被人用冰冷的毛刷轻轻抚过,心脏扑通乱跳个不停。

“这么说来——”我几乎不敢说出这个事实,“徐浩然是用我家的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

这让我猛然想起一件事,不久前,“哥哥”说我家里电话打不通,我一查才发现电话线被拔掉了。当时我以为有人侵入了屋里,为了不让我求救才拔掉电话线。但如今想来,恐怕是徐浩然不希望自己的“藏身地点”被我发现,才将电话线拔掉了。一旦我回拨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家里的电话就会响起,为了避免发生这样的事态,他非将电话线拔掉不可。

“原来是这么回事。徐浩然偷渡到日本后走投无路,竟然躲到了我家里。毕竟若手头上没有钱,能够过夜的地方相当有限,何况公共场所容易引来注意。”

回想起来,前阵子我曾察觉浴室的水龙头没关紧,不断发出水滴滴落的声响。原来那不是我造成的,而是徐浩然使用了水龙头。照理来说,闯空门的歹徒一般是不会打开水龙头的。

至于橱柜里不翼而飞的现金,当然也是被徐浩然拿去当生活费了。他使用厕所及浴室,多半是趁我不在的时候。

有次回收垃圾的日子,住在隔壁的家庭主妇对我说,有人将垃圾扔在她家门口,那一定也是徐浩然搞的鬼吧。就算躲得再隐秘,生活上总是会制造出一些垃圾,倘若长期放在家中不理,会被我闻到臭味,但如果在收垃圾的日子将垃圾袋放在自家门口,会被我用导盲杖发现。因此,他最后决定将垃圾扔在别人家门口——

既然徐浩然住在我家里,要查出我的手机号码当然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只要趁我在洗澡或睡觉的时候,拿我的手机查看本机信息就行了。

“快回家里去!”

三十分钟后,我跟由香里搭出租车回到了家门前。大门竟然没锁!我听见女儿的脚步声朝屋内奔去,一边大喊:“爸爸!内廊地板上有好多鞋印!”

接着脚步声奔上了楼梯,我也脱去鞋子,跨上了木头地板。头顶上方这时传来房门被猛力拉开及关上的声音。

“徐浩然!你在屋里吗?”

我张口大喊,却没听见任何回应,整个屋里只有由香里在木头地板上奔跑的声音。难道那些想要抓住徐浩然的人,已经发现徐浩然躲藏在我屋里?但是当他们闯入屋内寻找时,徐浩然早已逃走,因此他们才绑架了夏帆,想要利用我将徐浩然引出来?问题是我该上哪儿去找?

我走进了客厅,像平常一样摸索墙上的电灯开关,竟有一种奇妙的粗糙触感。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墙上多了一些类似用图钉刺出来的小孔?

我的眼睛稍微能感受到亮光,所以平日有点灯的习惯。到昨天为止,这面墙上并没有这些小孔。这面墙我每天都在摸,绝对不会搞错,这大量的小孔是被人刻意刺出来的。

难道是点字?

我用指尖轻触墙面,这些小孔确实有着规律性,刺出这些小孔的人若不是使用了钻子或图钉,就是借用了我的点字笔。由于没有使用点字器,这些点字打得歪歪斜斜。

突然一阵脚步声朝我奔近,我错愕地转过了头。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由香里气喘吁吁地说,“但桌子底下塞了一些饮料的罐子,确实有人曾经躲在这里生活——”

“我在墙上发现了一些疑似点字的小洞。”我摸着墙壁,“就是这里。”

由香里的粗重呼吸声来到我的身旁。

“开关的旁边确实有一些孔,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啊,桌上放着一本点字手册。”

“这个人拿出我的点字手册,在墙上打了点字,多半是有话想要告诉我。他看我经常探摸客厅墙上的开关,知道只要把点字打在这里,我一定会摸到。”

“点字的内容是什么?”

我将墙上的点字反复摸了数次,由于平常读的点字是凸点,而墙上的点字是凹点,读起来有些困难,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想清楚了这些点字的意义。

“敌人要来了,我在岛田谷工厂。他可能是察觉敌人要找上门了,仓皇逃走前留下了讯息,告知自己的去向。”我说。

“那我们快赶去岛田谷工厂。”

“这应该是他在偷渡入境之后才知道的工厂,照理来说不会离这里太远。”

“这交给我吧,手机能查出位置。”

由香里开始用手机进行搜索,我默默地等着。

“有了!”女儿大喊,“大田区有一家‘岛田谷工厂’,不过三年前已经倒闭了。‘岛’是岛屿的岛,‘田’是农田的田,‘谷’是山谷的谷。”

“废弃的工厂确实适合当藏身地点。除了这里之外,没有其他‘岛田谷工厂’了?”

“只搜寻到这一处。我们快走吧!”

于是我们搭上出租车,前往位于大田区的岛田谷工厂。下了车之后,我抓着由香里的右手肘前进,耳中只听得见导盲杖的前端敲打在混凝土地面上的声音,我甚至感觉不到黑暗中微弱的街灯光源,有种正在一步步走向黄泉地狱的错觉。

就算找到了徐浩然,接下来又该怎么办?难道为了救夏帆,我要将这个可能是亲哥哥的人交给那些恶棍?

“这工厂看起来随时会垮——我们现在要进去了。”由香里说。

我谨慎小心地踏入工厂,但眼前的景象当然没有丝毫变化。

“黑压压的一片,让人心里发毛,爸爸每天都活在这样的感觉之中?”“把手电筒拿出来吧。”

我们早知道这是一座废弃工厂,因此预先准备了手电筒。

“好。”

我听见“喀”的一声轻响。

“啊!地上有玻璃,小心!”由香里喊道。

脚下传来踏碎玻璃的噼啪声。晚风横向袭来,发出凄厉的呼啸。突然间,我感觉脚尖踢到了沉重的物体。

“好痛——”我咂了咂嘴,“这里头到底是什么情况?”

“——混凝土柱子之间的地上挤满了铁管,看起来相当危险,这些绕来绕去的铁管上头都是污泥跟红色铁锈——看起来像是能让几百个人一起玩的鬼脚签[1],有的铁管细得跟我的手臂差不多,有的铁管粗得能让人钻进去——还有弯曲的楼梯、看起来随时会坏掉的铁梯、汽油桶、巨大的压缩机,所有的东西都生锈了。地上散落着螺帽跟螺钉,每个都有我的拳头那么大。”

我们在周围绕了一圈。整个工厂里弥漫着沾了油渍的铁锈气味,以及腐烂泥土的臭气。我的眼睛仿佛看见了从前当摄影师时造访过的废弃工厂,纵横交错的铁架及铁管、卷在一起的电缆线、遭到遗忘的阀门开关及储存槽——

“爸爸,前面有交错的钢索,要小心。”

我用导盲杖确认前方的状况。钢索上似乎绑着绳子,绳子上垂着油腻的布块。我拉起布块,低头自底下穿过,感觉有灰尘自头顶上飘了下来。铁锈的腐臭气味有点像是鲜血的味道,令我不禁想象自己正置身在血迹斑斑的惨案现场。

虽然我已尽量小心,脚尖还是踢到了混凝土碎块好几次。

“有没有人!”我扯开喉咙大喊。

但声音在墙上弹跳之后,便仿佛被吸入了空气之中。借由回音的状况,我判断出天花板的高度至少有十米,可见这座废弃工厂的规模相当大。

“爸爸,那个人真的躲在这里吗?”

“——应该吧。”

我们在废弃工厂内不断前进。一旦开始感到疲惫,手肘就会不自觉地弯曲,导致导盲杖向右偏移,如此一来,导盲杖前端碰触不到的左边就会出现死角,而且走路会变得歪斜,无法笔直前进。幸好有由香里在前面领路,实在是帮了我大忙。

“这些大得吓人的铁管,好像随时会把我们压扁。还有一些机器,上头有一大堆阀门开关及仪表板,看起来像是巨大的汽车引擎。啊,小心头顶上,那里垂着几根断裂的电线,虽然应该没有通电,但看起来有些可怕。”

“多注意阴暗角落,随时可能有人冲出来。”

“嗯!啊,右边有一辆被拆开的推土车,油压机都露出来了,小心别夹到手。”

我在黑暗中增大了导盲杖的挥舞幅度,当挥到右边的时候,前端敲到了铁制的物体。

为了避免撞到推土车,我稍微往左侧靠了一些。鞋底一次又一次踩到混凝土地面上到处盘绕的电缆线。倘若没有事先用导盲杖找出障碍物的位置,恐怕没两步就会摔倒。

“和久!”

蓦然间,斜上方传来似曾听过的说话声,那声音回荡在老旧的工厂设施内,令我无法判断正确的方向。

“我读了墙上的点字!”我大喊。

“你不是一个人来?在你身旁的人是谁?”

这嗓音确实是曾经通过电话交谈的徐浩然。

“她是我女儿,我希望她陪在我身边!”

“不行!我不与任何眼睛看得见的人见面。——至少现在还不行!”

“但是——”

“你要是带着女儿靠近我,我会逃走!我可是早就看好了逃走的路线!”

“爸爸——”由香里对我说,“你别管我了,去跟他谈吧!别浪费时间在争吵上。”

“——好吧。”我点了点头,放开了由香里的右手肘,往前踏出一步。

“爸爸,前面有座Z字形的楼梯,走上去就是二楼。栏杆有些铁条已经断了,要小心。”

我用导盲杖敲打前方地面,混凝土平面转变为金属平面,那金属平面呈一级一级的台阶状,我小心翼翼地踏了上去。就在鞋底踩上第一级台阶的瞬间,我听见了吱嘎声响,楼梯似乎随时会崩塌。

我将持导盲杖的方式改为上下垂直,每走一步都先确认前方的台阶。上了十五级之后,来到一片平坦的空间。下方传来女儿的呼喊声:“那里是两段楼梯中间的平台,往上的楼梯在四点钟的方向。”

由香里似乎是一边用手电筒查看环境,一边将讯息提供给我。我用导盲杖确认了台阶的位置,一步一步谨慎地踏了上去。

“我在这里。”黑暗的前方传来徐浩然的声音,“笔直走过来就行了。”

我照着他的指示,一边用导盲杖敲打金属地面一边前进。我听到了徐浩然的呼吸声,他就在我的眼前,想必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他的身体。

“我们终于碰面了。你一直躲在我家里,对吧?”

“躲在弟弟家里,有什么不可以?”

“——你真的是我哥哥?”

“当然,我是正牌的村上龙彦。”

徐浩然拉住我的手,引导我的手指碰触他的手腕。皮肤上有着烫伤的疤痕。

“和久,你不记得了吗?这是为了救你而被烫伤的疤。”

虽然我已不记得这件往事,但当初在咖啡厅里,大久保对我提过,哥哥曾为了救我而遭火炉的火焰烫伤;大久保还说,那疤痕的形状像大佛。

“若你是真正的哥哥,那住在老家的村上龙彦又是谁?”

“他是冒牌货。我跟他在中国相识,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把自己的经历都跟他说了,我们一家四口曾在东北的开拓团内过生活,田里种的是大豆及玉米。日本战败后,逃难途中,我为了保护弟弟,背上被日本兵砍了一刀,横渡松花江支流时,我没有抓稳绳索,被水流冲走了,下游的一对中国夫妇救了我,收我为养子。这些我全都告诉了他。”

“中国人得知你是日本人,不会欺负你吗?”

“他也是日本人,跟我一样是遗华日侨。正因如此,我才对他推心置腹,什么都对他说了——没想到,他竟然夺走了我的人生。”

“他为何要做这种事?”

“——他一直活在孤独之中,找不到自己的亲人。听说他曾参加访日调查团,却没有办法与亲人重逢,只能沮丧地返回中国。后来他得知我在日本有亲人,就以我的名义取得了永久居留权。”

“那时你为什么不站出来揭穿他的谎言?”

“我察觉冒牌的‘我’拿到永久居留权,已经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有个日本义工告诉我,妈妈与‘我’重逢时泪流满面,现在幸福地跟‘我’住在一起。我担心如果说出真相,会让妈妈伤心。”

“如果只是告诉她‘儿子是假货’,她当然会难过。但你是她真正的儿子,能够与你重逢,妈妈不仅不会难过,反而会感到开心,不是吗?”

“——或许吧。如今想来,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我那时已乱了方寸,没有办法冷静思考。”

“我有个疑问——妈妈似乎明知道‘哥哥’是冒牌货,却还是帮助他取得了永久居留权。她生前对我说的话,让我有这种感觉。”

徐浩然突然沉默不语。黑暗中只听得见从破裂窗户灌入的晚风啜泣声,以及不知垂挂何处的布帘在风中猎猎摇摆的声音。

“——妈妈在想什么,我也猜不出来。那家伙跟妈妈是什么样的关系,我一无所知。”

母亲留下的谜团依然没有解开,为什么她要将一个非亲非故的遗华日侨认作自己的儿子?难道她以为真正的儿子已经死了,满心只想找一个“替代品”?

“你为了揭发真相,才暗中偷渡到日本?”

如今我已不再怀疑徐浩然是个骗子,但这个人出现在我的人生中毕竟时间太短,我实在无法叫他“哥哥”。

“没错,我知道老家的地址,因此逃出货柜后,我就用手头的现金搭乘巴士前往岩手县。但我看妈妈对假儿子深信不疑,因此决定先与你谈一谈。我一直躲在仓库里,等到冒牌货下田工作时,才溜进屋子里寻找线索,想要与你取得联系。我找到了一些你从前寄回老家的信,上头有你家的地址。”

“以前你寄来的信也不见了。”我想起当初回老家时,“哥哥”曾对我提过这件事。原来是徐浩然为了查出我的地址,将那些信偷走了。

“你找到了我家后,就一直躲藏在家里,对吧?为什么不直接与我相认?”

“——我有我的苦衷。”

徐浩然如此回答,却不愿向我透露那“苦衷”是什么。他到底还隐瞒了我什么事?

“那些想要抓你的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中国的人蛇集团。”徐浩然回答,“刚开始的时候,我拜托他们让我偷渡到日本。他们告诉我,只要我肯付出一大笔钱,他们就可以利用‘假认亲’的手法让我成为日本人,光明正大地入境日本。他们说日本修改了《国籍法》,只要日本人承认亲子关系,就可以让住在海外的外国人获得日本国籍,而且不需要进行DNA鉴定。但后来我发现这只是一场骗局,因为日本的入境管理局及警察会仔细审查亲子关系上有无矛盾之处,要让‘假认亲’成功可说是难上加难。”

这让我回想起了第二代遗华日侨张永贵说过的话——一年多前,他曾协助犯罪组织进行“假认亲”,却因失败而遭到逮捕,为了永远不忘记戴上手铐时的绝望感,他故意在手腕上套着没有链条的铁环。

“当初我所找的人蛇集团,原来只是一个诈骗集团。他们诓骗对日本法律一无所知的贫穷中国人,等拿到了钱就会销声匿迹。”

徐浩然口中所说的人蛇集团,或许就是张永贵提到的犯罪组织。他们想要以“假认亲”的手法牟利,却以失败收场,因而转为诈骗中国人。

“我把真相告诉那些受骗的中国人,说服他们逃走了。因此对人蛇集团来说,我是个带走了金母鸡的叛徒。”

“但追查你下落的人说话不带中国腔,应该是地道的日本人。”

“多半是长年住在日本的华侨吧。人蛇集团需要一些人在日本帮忙接应偷渡客,为他们协调工作及住处。偷渡费用的支付方式是一开始先付一半,等成功后再付一半。偷渡的中国人大多很穷,必须先向亲戚朋友借钱才能支付头款,至于后面的尾款,则是到了日本后努力工作,从每个月的收入中摊还。因此,要是在偷渡后立即被抓到且被强制遣返,只会让偷渡客欠人蛇集团一屁股债,对偷渡客跟人蛇集团都没有好处。”

听了徐浩然这番话,我还是无法判断那些想要抓住徐浩然的追兵到底是什么来头,他们的日语说得非常流利,我本来以为一定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

现在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难道我该将夏帆遭绑架一事隐瞒不说,等到那帮人与我联络,再将徐浩然的藏匿地点偷偷泄露给他们?但是徐浩然一旦被他们逮住,很可能会死得凄惨无比。为了救夏帆的性命,难道我该牺牲这个可能是亲哥哥的男人的性命?

“——现在有个相当棘手的问题。”我无奈地坦承道,“我的外孙女——今年才八岁的外孙女,被他们绑架了。要让外孙女活着回来,就必须把你交给他们。”

我仿佛听见了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你出卖了我?”

“——没有,我什么也没对他们说。看到了你留下的点字讯息后,我就跟着女儿赶来了。老实说,我现在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不交给警察处理?日本的警察不是很优秀吗?”

“对方要的并不是赎金,警察没有机会与对方接触,很难查出他们的身份及藏身地点。而且——我们没有时间了。我外孙女患有严重的肾病,必须立刻洗肾,否则就会没命。按照原本的日程,她应该在今天傍晚前往医院。”

“——你不知道黑帮有多么可怕。”徐浩然的声音充满了惧意,仿佛正在看着自己的坟穴,“那个人蛇集团的老大更是个丧心病狂的家伙。我要是落到他手里,他会将我的手指一根根剁掉,再削掉我的耳朵及鼻子,让我尝到生不如死的痛苦,最后才将我杀掉。你要把我交出去?别开玩笑了!”

我感觉徐浩然似乎想要转身逃走,赶紧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

“等等!你不能走!你一走,夏帆就没命了——”

就在这一瞬间,我摸到他的外套内侧口袋似乎塞了一枚信封,我想也不想地抽出那枚信封。

“这是当初我寄到老家的信,还是冒牌哥哥写给你的信?”

由香里曾说过,岩手县老家的“哥哥”房间抽屉内藏着一封用中文写成的信,内容与“假认亲”有关,寄信人正是眼前的徐浩然。

但在摊开信纸的那一瞬间,我似乎闻到了淡淡的墨香。

墨?我跟“哥哥”从不使用毛笔写字,怎么会有墨的味道?

“——原来是你?”

“什么?”徐浩然的态度变得有些紧张。

“妈妈被杀时,躲在客厅的凶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是我的信,还我!”

下一瞬间,信已从我的手中被抽走,我连抗议的时间都没有。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那我就解释给你听。”我愤怒地说,“当时我想追那个凶手,却撞上了矮桌,桌上的墨汁溅了出来,砚台也掉到地上。桌上有这些东西,表示妈妈是在写信的时候被杀的。但客厅里没有信,可见信是被杀死妈妈的凶手拿走了。”

“妈妈不是我杀的。有谁会杀害自己的亲生母亲?”

“凶手若不是你,为何你会带着妈妈的信?”

“——你的眼睛看不见,怎么会知道?”

“信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墨味。你把信取走,是因为信上写了对你不利的内容吧?”

“不,你误会了。我把信取走是因为——”

徐浩然一句话还没说完,下方突然传来由香里的尖叫声。我心脏一突,身体失去平衡,慌乱之中,双手在黑暗空间里乱挥,想要抓住栏杆。此时,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腕。

“由香里!”我朝着楼下大喊,“发生什么事了?”

“那些家伙来了!”徐浩然说,“你一定是被跟踪了!”

我察觉他似乎又想要逃走,反射性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

“等等!你一走,夏帆该怎么办?”

“我不想死!求求你让我走!”

殷切的恳求声钻入了我的胸口。我该不该为了夏帆,牺牲这个男人?一边是外孙女,一边可能是亲哥哥,我该救哪一个?

我心中的纠葛只维持了短暂的时间。如今他的行踪已暴露,没办法再躲藏在我家里,想必很需要钱。

于是我掏出钱包,交到他手里。“你快逃吧,千万别被抓到。”

“——对不起。”

徐浩然转身狂奔而去,在金属地板上踩出了刺耳的脚步声。

紧接着有另一道脚步声奔上了楼梯,那鞋音听起来像是把巨大的铁锥钉在铁制的棺材上。

“那家伙呢?跑到哪里去了?”嘶哑的嗓音气喘吁吁地问。

徐浩然曾说他早已看好了逃走的路线,在这窗户破损严重且到处是机械仪器的废弃工厂里,要逃走应该不是难事。

“——不在这里。”

“你让他逃了?看来你是不想见外孙女了?”

“我女儿呢?她没事吧?身体状况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由香里在楼下紧张地大喊。

“别担心,她很好。”嘶哑的讪笑声传来,“只是走路有点摇摇晃晃,大概是喝醉了。”

“别欺人太甚!”

“喂!”我瞪着嘶哑嗓音传来的方向,“快把夏帆还给我们!那孩子肾衰竭,必须马上洗肾才行!”

“是你选择了徐浩然,抛弃了外孙女。”

“你们一冲进来,他就逃了,我根本来不及阻挡。”

“若你还想见外孙女,就快老实说他逃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

“外孙女的命,看来你是不在乎了。”

“——他可能是我的亲哥哥,我不能为了救夏帆而害死他。”

嘶哑嗓音哈哈大笑。“看来你完全误会了。你以为我们抓徐浩然,是为了要他的命?”

“你们不是想报仇吗?”

“我们确实是想报仇,但冤有头,债有主,对象可不是徐浩然。”

“我不相信,你别想诓我。”

“我们报仇的对象,是中国的人蛇集团。”

“——你们不是人蛇集团?”

“当然不是,我们是日本人。我们用货柜偷运了一群人回日本,没想到通气孔竟然被堵住,里头的人只剩两个活着,一个被入管局逮捕,一个逃了。”

“这我在收音机上听过。你们就是那家家具进口公司的手下?若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公司叫‘大和田海运’?”

“哼,你若要推理,我劝你别把想到的事挂在嘴边。太会叫的山鸡,总是会先被猎人盯上。”

他那口吻让我联想到用屠刀将人剁成肉酱的画面。

“——你们为什么想把幸存的偷渡客抓回来?难道是为了讨回尾款?”

“我们抢了人蛇集团的客人,人蛇集团为了报复,故意把通气孔塞住,害死了这些人。他们报了仇,却给我们添了天大的麻烦,现在轮到我们反击了。但我们并不清楚对方的来路,毕竟人蛇集团就像藏在洞里的蛇一样,多得数不清,要确定与我们有仇的到底是哪个人蛇集团,只能将曾与他们有过接触的偷渡客抓来问个清楚。”

“这么说来,你们寻找徐浩然并不是为了杀他?”

“我们只是想从他口中问出他当初找上的人蛇集团的底细而已。”

货柜闷死大量偷渡客的惨案,原来肇因是争夺客人所结下的梁子。“既然如此,你们自己去找他就是了,何必把夏帆卷进来?”

“我们不知道徐浩然的长相,亲眼见过他的同伴又在港口被入管局逮捕了,光靠姓名,我们没办法把他找出来。于是,我们翻出了他当初所签下的契约书,上头写着‘我是遗华日侨,弟弟住在日本,只要能让我回日本,我马上就能支付尾款’。既然要找出哥哥的下落,当然只能从弟弟下手。”

我正要回话,忽然听见大量脚步声及喧闹声朝我们涌来,一片漆黑的下方空间传来粗野的吆喝声。

“我们是入管局人员!”“东京入境管理局!”“全都不许动!”

脚步声乱成了一团,怒骂声此起彼落。皮鞋撞在混凝土上的声音、敲打铁板的声音、互相扭打的声音——我一时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该死!你竟敢通报入管局!”嘶哑嗓音咂了咂嘴。

“不是我,我不知道。”

“这跟村上先生无关。”巢鸭的声音自膝盖的高度传来,多半是站在通往楼下的楼梯上吧,“你们早就被我们盯上了。”

“你以什么理由逮捕我们!”嘶哑嗓音怒吼。

“罪名是违反《入管难民法》——涉嫌协助外国人偷渡入境。”

* * *

[1]“鬼脚签”原文作“アミダクジ”,是一种游戏,也是一种抽签的方式,图案由许多复杂的梯形结构组合而成。

22

一走出位于港区的东京入境管理局厅舍,我不由得叹了口气,一旁的由香里也骂了句“一群没用的家伙”。

我们将夏帆被绑架一事告知了入境警备官,遭逮捕的那些家伙却在这件事上采取一问三不知的态度。都怪入管局的人在那个节骨眼冲进来逮人,让我们失去了问出夏帆下落的机会。 yig5Od0jG/Sc7G9L8wpPleExaDcLUNuBarP1ciEPwvm+dNqfIBolLnEV1fJcjr+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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