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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飘香的谎言4

“你别挑我语病,我刚刚那句话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妈妈跟你都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我从来不认为你们抛弃了我。”

“也不知是真是假。”

老实说,我实在无法判断这个“哥哥”到底是真货还是假货。

“若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哥哥”重重地叹了口气,“今天就先说到这里吧。家里的电话记得挂好,我没记下这手机的号码,要打手机给你挺麻烦。”

切断了通话后,我沿着墙壁走向电话台,在黑暗中摸到了电话。话筒挂得好好的,并没有脱落。但我试着用手机拨打家里的电话,确实就像“哥哥”所说的,电话打不通。

难道电话机出故障了?我摸了摸电话机,又将手探向电话台的下方,摸到了电话线。感觉似乎有些不太对劲。电话线插孔的位置与地板有些距离,电话线像蛇的尸体一样躺在地上。我一拉,发现电话线的接头根本没有接在插孔上。

有人将家里的电话线拔掉了。

我顿时感觉一股寒意沿着背脊往上蹿,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拿着冰冷的刷子由下往上轻抚一般。心脏剧烈跳动,我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胃部隐隐抽痛,仿佛被人紧紧揪住了。

难道是在失去记忆的那些时间里,我自己拔掉了电话线?不,应该不能,我没有理由做这种事。这么说来,难道有人偷偷溜进了家里——?

我猛然想起上次导盲杖突然折断一事,那恐怕也是有人潜进了家里,对我的导盲杖动了手脚。

我心中霎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疑问。那个抱持恶意的歹徒,会不会现在还躲在家里头?那个人使家里电话打不通,总不可能没做什么就离开了吧?

此时,突然响起惊天动地的雷鸣声,几乎令我心跳停止。随着断断续续的轰隆声响,内廊的玻璃窗也发出微微颤动的碰撞声。

对我而言,抱持恶意的人就跟栖息在黑暗中的影子一样,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假如家里真的有个侵入者,他要杀我可说是易如反掌。只要静静地躲在卧室里,等我睡着后,用枕头压住我的脸就行了。

我紧张地吁了一口长气,转身走上内廊。平常毫不在意的地板吱嘎声响,此时听来却是异常可怕,明明是自己的家,我却仿佛来到了一间鬼屋。除了敲打着屋顶的雨滴声之外,我只听得见自己紊乱的呼吸声。我摸黑抓到了门把,轻轻将门拉开,略微生锈的轴承铁片发出的声响宛如女人的尖叫声。

这是从前女儿的房间。我赤着脚踏了进去,脚下传来地毯的柔软触感,一点声响也没有,与走在内廊的木头地板上完全不同。如果此时有人经过我的身旁,我听得见声音吗?在这雨声几乎掩盖了家中各种声响的日子,我更加对自己不抱信心。

我赶紧反手关上了房门,如此一来,就算侵入者打算悄悄靠近我,至少我会听见开门声。

我一面挥舞双手,一面慢慢前进,却什么也没摸到。指尖蓦然碰触到了坚硬的物体,仔细一摸,原来是长年跟我的心灵一样处于空荡状态的书架,上头积了厚厚的灰尘。

我沿着书架摸向墙壁,接着走到房间最深处,摸到了窗帘。除了少数家具之外,房间里几乎所有东西都被女儿带走了,因此显得特别冷清。能够确认自己所站位置的家具太少,不安的情绪也随之增强,心脏扑通乱跳,仿佛要把肋骨撞断。

我看不见对方,对方却看得见我,如今他可能正站在我面前,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试着突然挥出拳头,却什么也没碰到。

我重重一吁,吐出肺里所有的空气,再度挥动双手,转身在黑暗中朝着房门口前进,直到走出房门,我没有摸到除了墙壁以外的任何物体。接着我又走进了过世前妻的房间,但里头就跟由香里的房间一样空无一人——或者该说至少没有被我发现。

我维持平举双臂的姿势,再次回到了内廊。这么做是为了不让侵入者从我身旁悄悄溜过,但假如对方弯下腰避开我的手臂,我根本无法察觉。接着我又走进了浴室,如果我的双眼没有失明,此时镜中会不会映照出一个面露奸笑的男人?我心中害怕,忍不住将左臂朝后方挥出,却只是撞在墙壁上,引来一阵疼痛。

我又回到内廊,这次我以小心翼翼的步伐登上了楼梯,即将抵达二楼时,我突然产生会被人一把推下楼梯的被害妄想。

幸好我平安上了二楼,接着我拐过转角,进入了自己的卧室。

“是谁在那里!”

我对着黑暗空间大喊,换来的只是一片死寂,但我仍不忘反手关上房门。

我用左手轻触书架,右手在空中挥舞,一边慢慢前进。我的手臂长度远不及房间墙壁的长度,因此侵入者若是在房间的另一头避开我悄悄移动位置,我根本摸不到他。我不禁幻想,如果这浓密的黑暗是液体就好了,如此一来,侵入者只要移动就会带动水流,使我察觉其存在。

我摸到了书桌,接着绕向床边。有时我会突然转身挥舞双手,却只是搅拌了无穷无尽的深邃黑墨而已。

我变得焦躁不安,几乎快要发狂。

我摸到了橱柜,毫无目标地往下探摸,手指竟钩到了第五层的抽屉,那只抽屉没有完全关上。这是怎么回事?我每次都会确认关好,这显然是曾被其他人打开过。于是我将手伸进抽屉,确认里头的东西是否曾被动过。我在这层抽屉里放了一些自从失明就没再用过的账簿,账簿里藏了一枚信封,里头放了一些应急的现金。但我翻来翻去,发现那枚信封已不翼而飞。

难道是家里溜进了闯空门的窃贼?不对,若只是窃贼,根本没有必要拔掉电话线。侵入者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想从这屋子里得到什么东西?是我所查到的消息,还是我的性命?这人的立场很容易推测,一定是不希望我继续查探“哥哥”的底细。问题是这个人到底是谁?现在是否还躲在这个屋里?会不会正站在我的面前?光是想象那画面,便不由得背脊发凉。

我花了半天的时间,在屋里仔细摸索,即使是已检查过的房间,还是不放心地又检查了数次。

最后我累得精疲力竭,只好说服自己屋里没有人,回到卧室躺下。但我依然担心侵入者躲过了我的探摸,如今依然躲在屋里的某个房间内。我一颗心忐忑不安,直到早上还是辗转难眠。

两天后,我又收到了带有警告意味的点字俳句,这是第十一封了。

12

北海道

我在北海道北部的问寒别车站走出车厢,长靴的靴底踏在积雪上,发出“吱吱”声响。狂暴的风雪不断刮上脸庞,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气冻得脸颊隐隐刺痛,令我回想起小时候所待过的那个天寒地冻的东北。如今我终于能远离那个有如陌生宅子一般的自家,反而有种解脱感。

“这里真的是车站吗?怎么完全听不到其他旅客的声音?”我问。

“这里是‘货车厢车站’,顾名思义,就是把货车厢当成车站建筑,你可以想象成是一个有窗户的货柜。由于经费不足的关系,北海道像这样的车站有不少。请往这边走。”比留间雄一郎回复。

我脚下穿着长靴,小心翼翼地踏着积雪,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伸手往周围一摸,墙壁的触感像是生锈的铝制薄板,确实让人联想到遭丢弃的货柜。

来到车站外,我们拂去身上的雪,上了出租车。北海道的雪不同于东京的雪,由于较干,不会濡湿衣着,只要轻轻一拍就会落在地上。

“客人,你们是内地[1]来的?”驾驶座传来中年司机的说话声。

“对,来拜访朋友。北海道真冷,一整天在外头开出租车很辛苦吧?”我说。

“倒也习惯了。这里一年有一半的时间会看到雪。”

我正倾听着小雪块敲在车窗上的声音,忽然一阵打滑声钻入了耳膜。全身仿佛被人从椅背的方向捶了一拳,安全带紧紧扣住了胸口,接着全身重量都偏向右半身,腰部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扭转,似乎是车身紧急转了个大弯。

“又是虾夷鹿——”司机叹了口气,“真是抱歉,你们没受伤吧?开在这雪道上,毕竟没办法像花式溜冰那样想怎么转就怎么转。”

对我而言,所有的危险都是突如其来且无法预期的,因为毫无防备,危险程度更是大增,幸好这次我并没有受伤。

“没事,只是吓了一跳。”

出租车掉转了车头,重新开始前进,但开了三十分钟后,又突然停了下来。

“到了?”我问司机。

“不是的——积雪实在太深,没有人铲雪,车子没办法继续前进。请问要不要回头?”

“快到目的地了吧?我们走过去就行了。”比留间说道。

“但隔壁这位客人似乎眼睛不方便。”

“风雪不大,应该不会有事,何况我们跟人有约。”

“——好吧,那两位请小心。”

“谢谢。来,村上先生,我扶你下车。”

“但是——”

我心中有些迟疑。在黑暗中踏入这片陌生的冰雪大地,恐怕有性命之忧。

“车子没办法前进了,村上先生,但走路没问题。”

比留间那一边的车门一开,风雪顿时灌了进来,吹乱了我的刘海。一会儿之后,我身旁的车门也开了。

“来,下车吧。”

我拗不过他,只好踏出车门,长靴约一半顿时陷入雪中。

“客人,别忘了穿手套!”

比留间苦笑道:“对,要是再失去手指,可就连汤匙也没办法拿了。”

我回想起从前跟比留间握手时,他的右手没有中指及无名指,听说是在天寒地冻的东北铲雪时冻伤后割除的。

“两位请务必小心点走,不然可会摔得鼻青脸肿!”

我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套,一边对着司机的方向微微颔首,说了一句“谢谢”。

“请别客气,我才要跟你们说谢谢。”

引擎声远去后,我抓着比留间的右手肘,随着他前进。此时导盲杖完全派不上用场,就算拿在手里挥舞,也只是打中积雪而已,没有办法获得任何讯息。

“看来是没办法撑伞了。”比留间说道,“一来少了一只手,二来风雪太大,撑伞太危险了。”

我的头上戴着羽绒外套的帽子,温暖的羽毛包覆着仿佛随时会冻结碎裂的耳朵。

“村上先生,你还在怀疑龙彦先生吗?”

我心想,徐浩然的事最好还是别提比较保险。入管局人员说他是个骗子,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倘若“敌人”认定徐浩然就是真正的村上龙彦,有可能会设法杀他灭口。

“——我总觉得哥哥的性格实在太像中国人。”

每说一句话,我都感觉喉咙仿佛快要结冰了。我必须先将脚从积雪中拔出来,才能往前踏。我抓着比留间的手肘,加上周围一带都是雪(应该是如此),因此与走在一般道路上不同,即使边走边说话也不会感到恐惧或不安。

“村上先生——”比留间的语气宛如僧侣的谆谆告诫,“每个遗孤的经历都不相同,有的父母双亡,有的在逃难途中遭到抛弃,有的从难民收容所被带走,有的遭到买卖——但他们有个共通点,那就是战败时他们的年纪都还很小。根据调查,这些遗孤在战败那年大多不到六岁,他们长年在中国生活,价值观及生活模式接近中国人也是理所当然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还是怀疑那个人不是我哥哥。这些年来,我一直感觉跟他有隔阂,尤其是跟他保持距离之后,关系可说是越来越疏远。我跟母亲都努力想要填补这四十年来的空白,但——”

“——龙彦先生想必也感觉到隔阂吧。而这个隔阂,或许来自亲眼看见自己的坟墓时心中所产生的芥蒂。虽然这不是村上先生的错,但我希望你能体会他当时大受打击的心情。”

坟墓——

一九五九年,日本政府颁布了《未归国者特别措施法》,其中新设立了“战时死亡宣告制度”。在此制度之下,除了亲属之外,国家(厚生大臣)也拥有宣告失踪人口的权利,接受宣告的“遗族”能获得吊慰金。自最后音信算起,隔了七年以上且无法确认是否存活的三万三千名遗华日侨被宣告“战时死亡”,并有近一万四千个户籍遭取消。

“哥哥”在取得永久居留权的两个月后,前往家族的墓园扫墓,看见了刻着自己名字的墓碑。他必须办理户籍重建手续,才能“死而复生”。若他真的是我“哥哥”,心里想必很不好受吧。

“或许正是这件事,点燃了龙彦先生心中的怒火。一九七二年,中日恢复邦交的时候,你知道大藏省做出了什么样的裁决吗?他们说,‘政府不应承担已经死亡之国民的认亲及返国费用’,因此整整有九年的时间不肯实施遗孤的返国认亲活动。村上先生,你能体会龙彦先生心中的苦闷吗?”

“在确认他是我的亲哥哥之前,我不打算对他示好。”

“——好吧,我感到很遗憾。”

比留间叹了口气,似乎明白不可能说服我。就在这个时候,大自然开始爆发其惊人的威力,风雪的呼啸声越来越响亮,掩盖了世界上所有的讯息。我不禁有些后悔,刚刚实在应该搭出租车折返才对。蓦然间,比留间的手肘从我的手中消失了。

“比留间先生——!”

“啊——”比留间的声音在风雪中变得断断续续,“——手机掉了——我回去找——”

我还来不及将他唤住,脚步声已踏着积雪逐渐远去。我独自被遗留在严寒的黑暗之中,只能愣愣地站着不动,全身几乎冻僵,牙关不断打战。

我大声呼唤比留间,但声音被狼群嘶吼般的暴风雪淹没,听不到任何回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比留间最后那句话好像提到了手机。是手机掉了,要回去找吗?我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选了记录在第五位的他的手机号码。或许是风雪太大的关系,竟然拨不通。

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在这风雪萧萧的环境里,根本听不到脚步声。等比留间回来,我可能早就冻死了。

冻死——一想到这个字眼,我心里突然感到恐惧,剧烈跳动的心跳声越来越响,仿佛心脏就紧贴在鼓膜内侧。

比留间真的会回来吗?

他一直反对我追查“哥哥”的身份,还曾威胁我:“每个人都有不欲人知的过去。抱着半吊子的好奇心乱揭他人的疮疤,可能会惹祸上身。”

这次的事情,会不会全是他的阴谋?先取得我的信任,然后把我独自丢在北海道的暴风雪之中——?

我的脑袋想着应该不会有这种事,本能却无法摆脱忧虑与不安。刚刚的对话,会不会就是他的最后通牒?说到后来,他明白再劝下去也是白费唇舌,才下定决心要杀我灭口?若是如此,我刚刚实在应该敷衍他一番才对。他最后的叹息恐怕意味着已经动了杀意,我却浑然不觉——

如今我什么也做不了。被同行者扔在这片大雪纷飞的陌生土地上,我连东南西北也无法判断。以这风雪的威力,就算我两眼没有失明,恐怕眼前也是一片雪白,连自己的双手也看不见。

但我必须采取行动才行,比留间多半是不会回来了。不,他搞不好正站在数米远处,眼睁睁地等着看我遭大雪掩埋。我就像是一只被扯断翅膀后扔进池塘的蜻蜓,在他的残酷眼神注视下逐渐沉入水中——

我将长靴从积雪中拔出,往前踏了一步,为了找出正确的前进方向,我弯腰轻触眼前的积雪。这里是比留间刚刚所站的位置,只要找到他行走时踩下的洞,就能知道他往哪个方向去了。但我摸来摸去,地上的雪一片平坦。

于是我又踏出了一步,抚摸地上的积雪。平的——平的——平的——我改变身体的方向,检查前方的雪,还是一样找不到足迹。我只好一边慢慢改变位置,一边检查四周的积雪。

最后我终于摸到了洞。

于是我将自己的长靴踩进那个洞里,继续在那个洞的周围摸索。九点钟方向摸到了第二个洞,我就这样沿着足迹造成的深坑一步步往前踏,走了几步之后,心头蓦然涌起一股怀疑。我所找到的,会不会是我自己的足迹?比留间的足迹,会不会早已被风雪填平了?

我懊恼地紧紧咬住了牙齿,到底该往哪个方向前进,我已完全没了头绪。如今我所在的位置,到底是北海道的哪个角落?我该走多少米,甚至多少千米,才能找到民宅?如何判断方向?

我豁出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前走。站着不动只有死路一条,只要持续前进,就有一线生机。

每踏出一步,小腿直至膝盖都会没入雪中。我奋力一拔,长靴竟然脱落了,我咂了咂嘴,将手探入洞里,挖开积雪将长靴抽出来。风雪朝我袭来,吹掉了头上的羽毛帽子,耳朵早已冻僵,似乎随时会脱落。每吸一口气,都感觉鼻孔及喉咙快要冻结了。

我尽量保持笔直前进,因为若稍有弯曲,就可能会在原地绕圈子。

排山倒海而来的暴风雪实在太过猛烈,令我有种在雪海中溺水的错觉。每前进一步都必须对抗风雪的推力,并将长靴从积雪中抽出。

不知不觉,我发现自己走在东北的大陆上,周围充斥着严寒、轰炸、怒吼、啜泣、异国语言,以及如影随形的死亡阴影。赤裸裸的白桦树,宛如自地底下伸出来寻求救助的瘦瘠手臂。每一次呼吸,都有雪水自鼻孔随着鼻水一起喷出。我不断向前走,深深插入积雪中的两条腿宛如被铐上了脚镣一般沉重。

蓦然间,我似乎听见了汽车引擎声,但由于风势太强,我无法判断声音的方向。那声音宛如坐着线路复杂的云霄飞车,时而上升,时而下降,时而翻转,最后才进入我的耳朵。是左边还是右边?是前面还是后面?车子到底在哪里?

我朝着四面八方扯开了喉咙死命地呼喊,但声音在凶猛狂暴的大风雪里几乎被淹没。汽车引擎声逐渐远去,就像是希望的灯火已被大自然的恶魔捻熄。

我的心中充满了绝望,几乎就要跪倒在地,但我的双腿深埋入雪中,直没至膝盖,因此就算想跪也跪不下去。

我再度振作起精神,抬脚继续前进。雪粒打在皮肤上,寒气却足以令胸腹最深处冻结。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举步,我已丧失了对时间的感觉。不知何处传来了鸣叫声,那不是狗或猫,而是类似用竹筒敲打树根断面的声音。那是北狐吗?但愿它能像古老传说一样,带着我回到人类的村落——

走了一会儿之后,我的脸骤然间猛往后弹,头盖骨隐隐发疼。我战战兢兢地伸手一摸,前方竟然有根冰冷的圆柱。这是电线杆吗?这么说来,附近有道路?我的胸口涌起了一股期待。但拨开了圆柱表面的雪粉之后,摸起来竟相当粗糙。是树皮,这并不是一根电线杆,或许是一棵虾夷松吧。我满心希望它是一棵行道树,但倘若这里是山脚下,而我又走错了方向,就可能意味着我正朝着深山之中前进。

我犹豫了半晌,最后决定转向与树木相反的方向。雪粒有如巨浪般袭来,我不断用手挡开,顶着寒风前进。

我已搞不清楚方向,或许我正在走回头路——

冻僵的皮肤早已失去知觉,全身血管里流的仿佛是冰水。连心脏似乎也结了冰,鼓动了六十九年的脉搏随时会停止。

走了一会儿,右手忽然碰触到障碍物,那是一片沾满了雪粉的壁面。我拍掉雪粉,仔细抚摸,那壁面相当光滑,似乎是扇玻璃窗,是一栋民宅。

我不断敲打玻璃窗,大喊:“有没有人?救命!有没有人——”

但我的声音顿时停了,因为我察觉不对劲,这窗户的位置未免太低了,难道是——

我一边横向移动,一边摸索前方的壁面,触感变成了铁片。我心中充满了恐惧,不敢举手往上摸。但最后我还是鼓起勇气,抬起手一摸,果然摸到了水平的顶盖。

这不是民宅,而是一辆车。一辆静止不动的车,遭大雪掩埋的车子。我试着敲打车窗,但没有听到回应。开车的人是死在里头了,还是发现大雪封路,因此下车步行,将车弃置在这里?

我没有能力撬开车门确认。

但既然有车子,就表示这附近有车道,并非荒凉的雪原,只要我继续前进,而且够幸运的话——就或许能碰到民宅。

我挺起身想要继续举步,背脊却隐隐发出声响,无数的冰针刺上了毫无防备的面孔。

我似乎听见了呼唤声,大概是幻听吧。

两条腿仿佛化成了又硬又脆的纤细铅棒,只要一跨步就会折断。我闻到了弥漫在难民收容所内的腐臭气味,堆积如山的尸体,贪食尸肉的野狗群。

在暴风雪的摧残下,我终于倒了,深陷在积雪里,已分不清上下。在这由雪形成的海里,我随时会溺毙。雪块覆盖了我的脸,柔软的雪粉因我的呼吸而融化,雪水让周围的雪变得像灰泥墙一般坚硬。我感到呼吸困难,想要举起双手挣扎,却因雪堆的压迫而没有办法做到。

随着意识逐渐模糊,恐惧也离我远去。

我就要死了——

脑中只是淡淡地浮现了这个想法,此时我已不再感到寒冷。

蓦然间,右手腕传来了奇妙的感觉,仿佛是一株食人花在黑暗中伸出触手,钩住了我的手腕。

我的全身被拉了起来,脸部终于离开了雪堆。我吐出了口中的雪块——雪块在口中竟没有融化,可见身体的温度有多么低。我贪婪地呼吸着,不再理会这冰冷的空气是否会把肺部冻伤。心脏剧烈鼓动,仿佛随时会炸裂。

“你——你是——比留间先生——?”

我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突然,对方开始拉扯我的右手腕。紧握着我手腕的那只手掌,是如此强而有力,我被这么一扯,只能踉踉跄跄地向前进。对方的动作蛮横而强硬,但这里不是熙来攘往的都会,这样的举动反而让我感到安心。

“谢谢你救了我,请问你是——”

对方还是没有响应。我甚至无法想象这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若不是因为手腕被紧紧握住的清晰触感,我恐怕会认为这不是现实,而是一种幻觉。

若是本地人,没必要一直保持沉默。这个救我的人到底是谁?是我认识的人吗?对,一定是这样。他不想让我知道身份,因此不敢发出声音。

我一边任凭身体被神秘人物拉着走,一边在心里思索着。

若是想杀我的人,不敢泄露身份是合情合理的事,就像上次那个想要把我推入车道的歹徒一样。但这个人并非想杀我,而是将我从鬼门关前救了出来,有什么必要隐瞒身份?

走了大约十五分钟,进入了一片地面积雪只有五厘米厚的区域。是有人铲过雪,还是上头有屋檐?前方不断传来每走一步都会陷入雪中的脚步声,这个人走路的方式听起来有些别扭,或许是因为脚下的鞋子没有防滑功能吧。听说北海道人都会穿雪中专用的防滑靴,显然这个人是本州岛人——是我认识的人。

他是谁?这个保持缄默的恩人是谁?

忽然间一道横向而来的冲击使我整个人摔了出去。由于毫无防备,我根本没有办法抵御。我的脸栽进积雪里,顿时明白是有人将我推了出去。下一瞬间,右边传来宛如装尸袋落在地上的可怕声响,接着便是一片死寂。

难道是缄默的恩人以肉身为我挡下了攻击?

难以言喻的强烈不安感令我动弹不得,但没多久后,又有人握住我的右手腕,将我拉了起来。

往前踏出一步后,我登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眼前多了一座由雪堆成的小山,这多半是自屋檐滑落的巨大雪块吧。缄默的恩人见此危险,因此将我推了出去。

前方传来拉门滑动的声音。我在恩人的拉扯下继续往前走,狂暴的风雪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阵走在木板上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接着我便听见了老妇人的说话声:“哎哟,外面风雪这么大,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抱歉——”我上气不接下气,“能不能让我们在屋里暖暖身子?我来这附近找人,却遇上了大风雪——”

“你是村上先生吧?”

老妇人说出了我的名字,令我瞠目结舌。

“我是稻田富子,一直在等你,快请进来吧。”

老妇人的声音慈祥沉稳,令我紧绷的情绪得到缓解。

我将头转向缄默的恩人所站的方向。

为什么这个人会知道这里是稻田富子的家?

他认识稻田富子?他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是拜访稻田富子?抑或,最近的民宅刚好就是稻田富子的家?这个人虽然救了我一命,但恐怕我不能轻易相信他。

就在我刚举步踏上木头地板时,又听见了门板滑开的声音,接着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

“风——风雪实在太大——”那赫然是比留间的声音。接着他错愕地说:“啊——村上先生,原来你在这里!我手机掉了,回来却找不到你,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说这番话时的口气充满了困惑,简直像是看见了一个不该看见的人——就好像参加葬礼时,看见死者出现在葬礼会场上一样。没错,对他而言,我应该是个已经死在暴风雪里的人。

我将脸转向心中预估的缄默的恩人所站的位置。“是这位恩人救了我。”

比留间沉默了半晌之后,以紧张的口吻对我说:“总之你没事就好。”

* * *

[1]此处是北海道居民对本州岛的称呼。

13

黑暗中不时传来薪柴燃烧的毕剥声,望向声音的方向,隐约可看到微弱的光源。火炉的热气温暖了我的身体,让即将出现低温症的我重获新生。

“请用。”稻田富子将一只热烘烘的杯子递给我,“你一直戴着手套吗?赶快暖一暖手。”

“虽然戴着手套,但还是快冻僵了。”

我用双手捧着那杯滴了几滴白兰地的咖啡,舍不得喝下肚。借由其温度,我仿佛感觉手掌的血管再度扩张,原本冻结的血液终于开始流动。

室内虽然温暖,却弥漫着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氛。企图让我冻死的比留间、不肯暴露身份的缄默的恩人、据说对我哥哥相当熟悉的稻田富子,以及我。四人默默地坐着,不再有人开口说话。

“刚刚真的很谢谢你,能否告知你的姓名?”我打破了沉默,朝着缄默的恩人说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对方依然不发一语。对我来说,生命中遇到的所有人都有如幻影一般,唯有通过对话及肢体的接触,我才能实际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但眼前这个男人(由他刚刚握着我的手腕的感觉分析,应该是个男人),是个十足的幻影,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坐在我的面前。

“稻田女士,”比留间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就像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我们今天来拜访,是希望你能跟我们说一些关于龙彦先生——这位村上和久先生的兄长的往事。”

“好的。当年在东北,我的家人跟村上先生一家人互有来往。我记得很清楚,有次和久先生的母亲卧病在床,和久先生每天拍着毽子、唱着数字歌,祈求母亲早日康复。我看了真是非常感动。”

我将脸转向老妇人声音的方向。受到这几句话的刺激,过去的零碎记忆浮上心头。我想起来了——当时确实有位妇人经常陪在我身边,那妇人总是穿着一件散发出浓浓青草味且沾满污泥的雪袴,头上绑着小毛巾,手上长满了茧。在母亲病倒时,总是这位妇人做饭给我吃,哥哥跟我都很喜欢她。若我记得没错,后来逃难的时候,她也跟我们在一起。

“稻田女士!”我低头鞠了个躬,“在东北时受了你不少照顾,得知你身体硬朗,我真是开心。当年那些日子,你一定也不好过吧?”

“是啊,在那种严苛的环境下,每天都是咬紧牙关地活着。”

“死亡的阴影随伺在侧,我还记得那片干枯的白桦林,实在令人毛骨悚然,简直像是一条条从地底下突出来的白骨手臂。”我跟着附和。

老妇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对她而言,当年在东北逃难的日子肯定也是痛苦的回忆吧。

“——是啊,那片俯瞰着村落的白桦林,确实有些阴森。在那块连汗水也会结冰的土地上,每天都是抱着活一天算一天的心情。村上先生,我真的很感谢你的母亲,无论生活多么苦,她还是愿意将珍贵的玉米分给我。”

我说的是逃难的日子,老妇人却误以为是开拓团的生活,于是我改变了话题。“回国后,你过得如何?”

“——在访日调查团的认亲活动中,我与失散的儿子重逢了。但儿子已将日语忘得一干二净,这里又不像大都市,能够轻易找到翻译人员,为了跟儿子沟通,我可是着实吃了不少苦。当初战争刚结束时,政府若能立刻协助他归国,就不会有这些事了。有一次,我遇上一些会说日语的中国观光客,还特地请他们当翻译呢。”

“家人之间语言不通——真是个悲剧。”

“是啊,就算向他人吐苦水,也只会换来‘是你自己抛弃了儿子’的责难态度——听说你的哥哥也归国了?他被遗留在中国,熬过了那些动荡的年代,终于回到了祖国。”

“对,但是——”我吞吞吐吐地说,“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我的哥哥,我还没有确信。”

“真的吗?怎么会有这种事?你特地从本州岛来到北海道,就是为了查这件事?”

“我只希望能找出真相。”

“你怀疑哥哥,有什么根据吗?”

“我刚开始对他产生怀疑,是因为他坚持不肯到医院接受检查。只要做了检查,就能证明是否有亲属关系。”

“就这样?”

“——他的性格变得火暴且自私。当年哥哥小时候——在我们失散之前,他是个相当富有同情心的人。”

“村上先生——”比留间插嘴道,“请你务必体谅,龙彦先生没有机会参加中心的教育。”

我心想,别装出一副好人的嘴脸。一时之间,我有股冲动,想要指着他的鼻子,揭穿他刚刚的阴狠行径。但如果他说他只是回头找手机,却因为运气太差,在风雪之中与我走散了,我根本没有证据能加以反驳,于是我强忍住怒火。“你说的中心,指的是埼玉县的研修中心?”

“是的。”

接着他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这个制度的细节。

一九八四年二月,日本政府在埼玉县所泽市设立了“中国归国孤儿定居促进中心”。研修大楼是一栋白色建筑,里头有二十间教室,除此之外,还有一栋住宿大楼,里头约有六十个房间,每个房间有数张榻榻米大,厨房、厕所及浴室皆是公用设施。一个房间要挤进一个家庭,早餐用事先给付的伙食费自行解决,中午及晚餐则分发便当。获得永久居留权的遗孤及其配偶、未成年子女可在这里接受四个月共五百小时的研修,学习范围包括日语能力、基本礼仪、生活习惯及社会常识等。教师会带所有人到邮局、区公所以及银行实际参观并介绍利用方法,简直像小学生的校外教学一样。

“四个月就要学会所有事,简直是天方夜谭。而且龙彦先生是在一九八三年归国的,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适应日本的生活。当时日本政府所实行的援助政策,只是对归国遗孤进行短短一个晚上的讲解介绍,并分发一套日语学习录音带而已。独力学习语言本来就很困难,上了年纪才来学更是难上加难。”

我蓦然回想起自己的经历。失明之后学习点字简直就像学习外语那样艰难,让我吃足了苦头,长年住在中国的遗孤们要重新拾回日语,相较于视障人士学习点字的难度,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每个遗孤都有着满腹辛酸。”比留间接着说,“研修结束后,遗孤们可以选择住在公营住宅里八个月,这段时间可以支取生活费,并且参与日语学习课程。但在这样的状态下,他们无法将子女接回日本同住,因此只好尽早外出工作。他们拼死拼活地工作,终于将子女从中国接了过来,但政府对成年的遗孤子女没有提供任何援助,等于任由这些子女在什么都搞不清楚的状况下自生自灭,这些子女当然会遭到社会淘汰。”比留间的语气中交杂着无力回天的懊恼与焦躁,“遗孤们五六十岁才归国,他们的子女当然绝大部分都成年了,研修中心却只接纳未成年的遗孤子女。我们虽以援助团体的名义提供各种协助,但毕竟能帮的忙相当有限。”

比留间这番话说得真情流露,我不禁开始怀疑,他想让我在风雪中冻死,只是我自己心中的被害妄想。或许他是个本性正直的人,真的打从心底为遗孤们的处境感到担忧。难道是他跟“哥哥”之间有某种难言之隐,令他不得不萌生害人之意?

缄默的恩人明明就坐在旁边,为什么不发一语,甚至没有发出半点衣服摩擦声?

这个人真的存在吗?这个屋里会不会其实只有三个人?

缄默的恩人,会不会只是比留间一人分饰两角?他不发一语地救了我,将我带进了稻田富子的家里,接着从门的内侧将门拉开,并发出宛如刚刚从外头奔进来的声音——这会不会才是真相?回想起来,当初恩人将我拉起时,是用左手握住我的右腕,这是否意味着他不想被我发现他的右手缺了两根指头?原本对我而言就虚无缥缈的“缄默的恩人”,自从我有了这样的怀疑后,更有如在黑暗中完全溶解、消失无踪。

问题是比留间为何要做这种事?故意把自己设计得像杀人未遂一样,对他来说,理应没有任何好处。难道他有什么非得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只是我无法想象?

“缄默的恩人”真的是实际存在的人物吗?稻田富子的言辞之间完全没有提及他,这是否意味着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但此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去加以确认,恐怕不是明智之举。倘若比留间真的基于某种迫切需要而一人分饰两角,我却大胆地揭穿他的诡计,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稻田女士,听说我哥哥曾遭火炉的火焰烫伤,右手腕留下了烫伤的痕迹,是真的吗?”我朝老妇人的方向问。

老妇人有半晌没有回应,似乎是陷入了沉思,正从内心深处翻找这段记忆。我耳中只听见暴风雪吹得门扉喀喀作响,仿佛是大自然对人类的一种恫吓。

“当年在田里帮忙时,你哥哥总是挽起袖子,但我从来没看到烫伤痕迹。”老妇人说。

大久保的记忆与稻田的记忆——到底我该相信哪一边?

“事实上——大概三年前,你哥哥曾来拜访过我一次。”

“真的吗?为了什么事情?”

“他跟我说,他想控告日本政府。”

“原来是为了诉讼,哥哥这个行为对我造成很大的困扰。为了筹措打官司的费用,他一天到晚跟我讨钱,事情都过了这么多年,我实在不明白他还吵这些干什么。因此,我怀疑他是假遗孤,只是想找借口向政府索求金钱。”

“请不要用这样的想法来评断你哥哥,你知道遗孤们的联署行动吗?”

“不清楚。”

老妇人接着向我解释,遗孤们为了保障自己的老年生活,曾向国会递交了一份由十万人联署的陈情书,要求政府分发给遗孤们一笔特别给付金。这个案子要通过,必须得到全场国会议员的同意。然而现况是,有些年轻的国会议员连遗孤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搞不清楚,最后这个案子没有在自民党内通过,遭到废弃。

遗孤们为了再次递交陈情书,重新发起了联署行动,但他们有将近七成都是过着依靠清寒补助金的生活,根本筹不出经费参加这个活动。

“听说你哥哥为了替愿意协助联署的人出交通费,搬出了原本的出租屋,改租便宜的公寓房间,存款也花了个精光。这全是为了替遗孤们争取一个未来的保障。他若是一个贪婪的假遗孤,有可能做这种事吗?”

原来竟有这样的事情。任性又自私的“哥哥”,竟然会为了其他遗孤而散尽家财——我仿佛看见了“哥哥”的另一张面孔。

“——这第二份陈情书,后来怎么样了?”

“还是一样,被自民党否决了。那些国会议员所持的理由是,倘若分发特别给付金给遗华日侨,那么其他受害者,如原子弹受害者、空袭受害者、被拘留于西伯利亚的日本人等等,都必须比照办理才行。遗孤们为了争取未来的保障,只好对政府提出控告。你听过‘两千人诉讼’吗?”

这字眼倒是经常听“哥哥”提起。简单来说,就是遗孤们认为国家没有尽到安排遗孤尽早归国并协助其自力更生的责任,因此提出国赔索求的一场诉讼。审理法院遍及全国十五个地方法院,原告多达两千两百人,所以被称为“两千人诉讼”。

原告的人数,占了归国遗孤总数的百分之八十八,这种控告祖国的行为,需要相当大的勇气。遗孤们担心会给身份担保人添麻烦,清寒补助金被取消,甚至是被其他国民当成叛国贼,但最后还是决定挺身对抗政府。二〇〇二年十二月,约八百名遗孤及其家属发动游行,从国会议事堂走到政府机关汇聚的霞关附近,并递交了诉状。历经漫长的审判过程,大阪及东京地方法院判决原告败诉。法院的主张是日本政府确实没有尽到安排遗孤尽早归国并协助其自力更生的义务,但这并不符合《国家赔偿法》中违反义务的规定。

而另一方面,神户地方法院判决政府应负赔偿责任。政府提出了上诉,据说有很多遗孤没等到判决结果出炉就逝世了。最后政府与遗孤之间达成了协议,政府承诺提供各种援助,遗孤们也撤销了告诉。

“我哥哥在这个时候又打起官司,听说有不少遗孤反而感到很困扰。风波好不容易平息了,大家都不想多生事端。”我说。

“不,并不是所有遗孤都赞成与政府和解。”老妇人振振有词,“政府承诺给遗孤们的援助,只是满额的老龄基础年金,以及单身者每个月最高八万日元的给付金。但遗孤假如有工作收入或在支取厚生年金,其金额的七成还是会从给付金中扣除,这点跟之前一样。对于这样的援助内容,遗孤之间的评价有好有坏。最后大家决定撤销告诉,只是不希望在遗孤之间形成对立关系。”

“但在这个时候打官司,胜诉的机会可说是相当渺茫,我哥哥却还是一意孤行,这不是有些不太合情理吗?”

“你哥哥非要在这个时候提起诉讼,是因为受到法律追诉期的限制。必须在自获得永久居留权五年后的二十年之内提起诉讼,否则视同放弃权利。这令你哥哥相当紧张。”

哥哥是在一九八三年获得永久居留权,并在二〇〇七年提起诉讼,当时距离法律追诉期截止只差一年的时间。

“村上先生!”稻田富子以极为诚挚的语气对我说,“那个人绝对是你的亲哥哥。三年前跟他相见时,我们聊了很多当年在东北的生活。若不是他本人,绝对不可能知道那些事。”

稻田富子一字一句说得充满了自信。

“有没有可能是假货曾在中国听真正的哥哥说起过往事?例如,从前在东北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发生了哪些事——”

“他的长相还是与小时候有几分相似。何况你的母亲不是与他相认了吗?假货再怎么厉害,总不可能瞒过亲生母亲的眼睛。”

“但访日调查团的认亲活动中确实曾有过认错亲的例子,毕竟失散了四十年,还是有可能搞错的。”

“绝对不可能。”稻田富子说得斩钉截铁,“你哥哥说起往事时不仅具体、翔实,而且与我的记忆完全相符。我可以跟你保证,他绝对不可能是假货。”

缄默的恩人不仅到最后都不发一语,甚至没出过半点声音。我想暗中向稻田富子确认这个人是否存在,但比留间充满警惕地跟在我身旁,不给我单独与稻田富子相处的机会。

14

东京

医院透析室里回荡着透析仪的声响。我坐在一只圆凳上,两手手指在膝盖上交握。

倘若老家的哥哥是真正的哥哥,倘若打电话到我手机的徐浩然是个骗子——这就意味着肾脏捐赠一事已完全无望。既然哥哥不肯捐肾,我们就再也找不到符合资格的捐赠者了,夏帆将注定无法从每星期三次、每次五小时的洗肾时间中得到解脱。

“对不起,都怪外公的肾脏太差——”

我伸出了手,一只小手搭上我的掌心,令我清楚地感觉到了暖意。

“没关系的,外公。”

夏帆的声音相当开朗。但我一想象年龄不满十岁的孩子脸上露出放弃希望的笑容,便不由得悲从中来。

“要是能够移植——就不用再洗肾了。”我说。

“今天肾脏状况不错,我也没有想吐,一点也不难受。”

我并非期望着长年被我当成亲哥哥、被母亲当成亲儿子的男人只是个觊觎永久居留权及金钱的陌生人。对我而言,这也是一场噩梦。但在这场噩梦里,亲哥哥另有其人,而那个人可能愿意捐出肾脏。一想到这点,我的心中就充塞着无限的苦涩与无奈。

“假如不用洗肾,夏帆就可以回去踢足球了——”

“做不到的事,就别去想了,还是想些开心的事吧。最近我每天都可以看漫画呢。从前刚接受妈妈的肾脏时,我要是一直玩耍,妈妈就会要我好好用功读书。但现在妈妈不太叫我读书了,就算我看一整天的漫画,也不会被骂。啊,不过我还是在读书啦,没人叫我读书的时候,我反而想读书,真是奇怪。”

年纪轻轻却有积极正向的态度,深深撼动了我的心。跟夏帆比起来,我实在是太没用了。自从失明之后,我不仅憎恨东北、迁怒母亲,还变得愤世嫉俗。家人们努力想帮助我,我却将他们当成发泄怒气的对象,像一只满身尖刺的刺猬,不断考验着家人们的耐心。

到头来,我什么也没得到,反而失去了一切。

“医生跟我说,神什么都知道。神只会安排一定能够克服的试炼,只要能够通过试炼,就能得到奖赏。”夏帆说道。

“——是啊,夏帆虽然还有很多事情做不到,但只要从小地方慢慢学习,能做到的事情就会越来越多,这也是一种乐趣。”我已分不清这些话是在对外孙女说,还是在对我自己说,“就算是一片黑暗的地方,也还是会有亮光。如果没办法找到亮光,就只会给自己增加不幸。就算多花点时间也没关系,我们应该坐在黑暗里,静下心来好好寻找亮光。”

如此抽象的比喻,我不敢肯定年幼的夏帆是否能理解,但她开朗地应了一声:“嗯!”

“对了!”我以不输给外孙女的欢欣语气说道,“今天我带了个能够打发时间的礼物来给夏帆。”

“咦?是什么?”夏帆的声音朝我靠近了些。

“这是我珍藏的——嗯,‘珍藏’这个词可能太难了,总之,这是外公最喜爱的一本相簿,里头有你妈妈小时候的照片呢。”

“我想看!我想看!”

“啊——”背后传来了由香里的轻呼声,“爸爸,别让夏帆看从前的相簿,她一定会感到无聊。”由香里的声音接着转向夏帆的方向,“夏帆,你比较想看漫画,对吧?最新一集的——”

“我想看相簿!我想看小时候的妈妈!”

当年我抽烟不慎引发火灾,除了这本相簿之外,其他照片都烧掉了。夏帆应该从来没看过她母亲从前的照片才对。

于是我摸索着找到自己的提包,抽出了相簿。虽然我眼睛看不见,但哪一页放着哪些照片,心里早已记得滚瓜烂熟。

第一页右上角是婴儿时期的我,脚踝上绑着绣了乌龟图案的缎带;第五页左下角是由香里,身上穿着纪念七五三的和服;第七页的右下角也是由香里,那是小学的入学典礼——

我翻开了有由香里照片的最前面一页,将相簿递给夏帆。

“你看,这是你妈妈刚出生的模样。”

从夏帆的呼吸声,我可以感觉得出来她正看得入神。

“——咦?”夏帆的声音充满了困惑,“外公,这是一张白色的照片,上头什么都没有。是不是消失了?”

“这不是热感应式的照片,不可能褪色。”

“咦?怎么其他页上的照片也是白的?”

“这怎么可能?除非照片被人换掉——”

“爸爸——”由香里吞吞吐吐地说,“不是照片被换掉了——这些本来就是白纸。”

“你在说什么傻话?这可是我失明前拍的珍贵照片。”

“其实,当年那场火灾,把所有的照片都烧掉了。我说爸爸最珍惜的相簿平安无事,是骗你的。”

“不可能,后来我们还一起看了好几次,你还将每一张照片形容给我听,不是吗?”

“陪你看了那么多次,哪一页有哪些照片,我早就记在心里了。”由香里发出了腼腆的苦笑。

“你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我明知道答案,却还是想听由香里亲口说出来。

“——那是爸爸最重视的相簿,我怕你知道了真相,心里太难过。所以我买了一本一模一样的相簿,在里头放了全白的照片。”

当年我一直认为自己这辈子只能活在回忆中,因此那些我根本看不见的相片成了心灵上唯一的慰藉。如果我得知所有照片都已付之一炬,恐怕失去全部过往人生的沮丧感,会将我打入绝望深渊。

原来我每次翻开相簿,女儿对我说的都是她记忆中的照片内容。从一次又一次的善意谎言中,我完全没有发现她的体贴,只是不断提出任性的要求,成为女儿与其伴侣之间的绊脚石。因为我的缘故,女儿落得未婚生子的下场,也导致了夏帆没有能够提供肾脏的父亲。

我不知该怎么表达我心中的歉意,只能漫无目的地翻动手中那本虚假的相簿。第八页,我看着记忆中的那张照片说:“你还记得这张照片吗?你在运动会上摔了一跤,哭得呼天抢地。”

“——当然记得,老师正一脸紧张地从远处奔跑过来。”

“是啊,没错。”我翻到了下一页,“看,这是你在吃便当的照片。”

“嘴角还沾着饭粒。”

“我看见的照片,嘴角可没有饭粒。”我不禁苦笑。

“是真的。”由香里发出了充满自信的笑声,“我大口嚼着饭团,嘴角都是饭粒。”

我心中的照片多了由香里所描述的细节,变得更加鲜明逼真了。

“下一页右上这张照片——”我感慨万千地说,“这是你妈妈拍的,我坐在屋子的缘廊,头上的风铃不停摇摆,你正在帮我揉肩膀。”

“嗯,我也很喜欢这一张,有夏天的味道,仿佛可以听见蝉叫声。爸爸头上戴着草帽,阳光将你的侧脸照得闪闪发亮。”

“好怀念当时的一切——”我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相簿,“你一直是个善良体贴的好孩子,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激动的情绪让我一阵揪心,“我却总是将失明的痛苦发泄在你的身上,最后甚至——毁了你的人生。”

由香里沉默了半晌。

“——爸爸,我得向你道歉。”由香里的声音充满了苦涩,一字一句说得语重心长。

“我利用你眼睛看不见,对你撒了一个谎。虽然只有一次——却是绝对不能被原谅的谎。”

“什么谎?”

“那天爸爸朝我扔的玻璃杯。”

“我原本只是想扔墙壁,却扔到你的脸上。明明眼睛看不见,却做出那种傻事,我一直很后悔。”

“爸爸,你扔得很准,那个杯子确实撞在墙壁上,裂成了碎片。是撞上了墙壁,不是我的脸。虽然有些碎片溅在我身上,但我没有受伤,我说脸受了伤,那是骗你的。什么一辈子不会消失的伤痕,那都是谎言,卑劣的谎言。”由香里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我只是不想再照顾爸爸,才说了那种残酷的谎话。爸爸,我利用了你的残疾。”

若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那是骗人的。只要随便找个眼睛没有残疾的熟人,就可以轻易确认女儿脸上是否有疤痕。但我实在没有勇气这么做,也无法接受女儿为了逃离我而不惜撒谎骗我,就像当初骗我签下离婚协议书的妻子一样。

“这全是我的错,是我逼你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你会撒谎也是身不由己,你不必为此感到自责。”

当年我总是把女儿的协助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不管是在浴室里帮我搓背,还是帮助我更衣、进食,我从来都没跟她说过一句谢谢,甚至表现出一副她本来就该这么做的态度。我强迫她对我付出不求回报的关怀,无疑是一种傲慢。

不管是身心健全还是身患残疾,做了坏事就该道歉,接受了帮助就该说谢谢。我竟然忘了这“身为人”的基本原则。我忘了对女儿的尊重,只因为她是我的女儿。

直到现在,我才体会到一个真理——不求回报的关怀,应该是长辈对晚辈,而不是晚辈对长辈,就与我现在想要帮助夏帆找到肾源一样。

“我想要重新找回家庭——”由香里的声音由有气无力逐渐转变为略带哽咽,“我不想再过这种家人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的人生。”

我心里的想法也一样。我对哥哥态度恶劣,全是因为自己内心疑神疑鬼,什么觊觎遗产而用砒霜毒害母亲,多半只是我杞人忧天吧。哥哥搬到岩手县的老家,过着照顾老迈母亲的生活,不正是他心怀善念的最佳证明吗?

人生就像一座无法移动的巨大沙漏。就算上层的沙所剩无几,也无法将其翻转。我扪心自问,这辈子难道没有遗憾吗?我是否爱了我该爱的人,扶持了我该扶持的人?我的沙漏里还剩下多少沙子?而年迈母亲的沙漏呢?

或许我该带母亲出门旅行一趟。我该相信稻田富子的话,别再怀疑哥哥,把握机会多创造一些三人的共有回忆——

15

京都

京都车站的站台上充塞着噪声,呼啸而过的风声、奔跑在喧嚣人群中的脚步声、亲子之间的闲聊、上班族之间的牢骚。

站台总是带给我几乎要折损阳寿的紧张感。就好比一座横跨山谷却没有护栏的吊桥,视力正常者谁敢闭着眼睛走过去?

哥哥为母亲推着轮椅。上次返家时,母亲勉强为我们亲手做了菜肴,却因此而伤了膝盖。我们已事先联络好,上下电车都有站务人员贴心地为我们服务,不仅协助母亲,也协助我。如今我不再认为单方面接受帮助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使身有残疾,也还是该顾虑他人感受。这已成了我心中小小的骄傲。

对我来说,京都车站就像机场一样偌大且动线复杂。我闻到右边飘来奶油的甜腻香气。

“妈妈不知有几十年没离开岩手了。”母亲喜滋滋地说。

当年没有去东北的姨母,一直居住在岩手县,姨母一过世,母亲便继承了老家,搬回故乡生活。从那年之后,母亲离开村子的次数可说是少之又少。

我们三人搭上出租车,来到了旅馆。事先为我们订好旅馆的女儿说,这家旅馆的庭院有一大片竹林。我在房间内放下行李,拉开窗户,登时听见了“咚、咚、咚”的清脆声音。我脑中浮现了艳丽而风雅的日式庭园景致,那声音多半是“添水[1]”的竹筒承受不住水流而敲在石头上。

“和久,我去放热水,你帮妈妈把袜子脱掉。”哥哥说。

母亲虽强调她能自己脱,但我还是摸索到她的小腿,用手掌仔细抚摸。母亲的小腿虽然骨瘦如柴,却硬得像铁棍一样。

“原来妈妈的脚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是多年来照顾宝贝儿子的证据。可惜妈妈已经不能再照顾你了,妈妈只能看着你吃苦,自己连站也站不起来,真是没用。”

“妈妈,你别这么说,我自己能站、能走。”我脱去母亲的袜子,“以后有什么事,你叫我做就好。”

“你在说什么傻话,天底下哪有给儿子添麻烦的母亲。”

在母亲眼里,孩子不管到了四十岁、五十岁还是六十岁,永远是孩子——

“妈妈走的时候,如果能顺便把你的眼病带走,该有多好——”

一时之间,我感到胸口揪痛,胃仿佛被紧紧掐住了一般。若是在与女儿重修旧好之前听到这句话,我一定会认为母亲只是想要赎罪吧。从前的我满脑子只想着全因为母亲在东北判断错误,我才必须经历地狱般的逃难生活,最后甚至在难民收容所内植下了眼疾的病灶。

“我没事的,妈妈,你别这么说。”我紧握住母亲的手,“妈妈,你还有好多年要活,千万不能这么早走。”

母亲没有搭腔,我接着又说:“过去我一次又一次把怒气发泄在妈妈身上——妈妈,我对不起你,就算被你怨恨,也是我的报应。”

“傻孩子,哪有母亲会恨自己的儿子?”母亲以啼笑皆非的口气说道。

听到母亲这句话,我顿时如释重负,心情不知轻松了多少。

我们三人轮流进浴室洗澡,但哥哥担心母亲摔倒或溺水,一直陪在她身边。隔着浴室门,我可以听见哥哥的贴心问话声,可见哥哥真的很孝顺母亲,若是假货,绝不可能对母亲表现出这种态度。那个装砒霜的小瓶子消失无踪,应该只是一场误会罢了。哥哥利用我记忆力受损的毛病,想把杀母之罪推到我头上什么的,都是我自己的被害妄想。

这一天的晚餐是京都料理,主要的特色是今天早上才挖到的京都笋子。这是我请女儿特地上网查到的餐厅。笋子釜蒸饭、炖嫩笋、凉拌嫩笋——

“妈妈,你从前不是常说一句故乡俗谚吗,‘吃新绿,寿命可增七十五天’?”我说。

笋子又软又嫩,不费力气就能咬断,而且煮得相当入味。

“又软又好吃,对吧?就算牙齿不好,也没有问题。”

“是啊!好好吃!”母亲兴奋得像个孩子。

能够听见母亲如此开朗的声音,可说是不虚此行了。母亲的声音宛如摇篮曲般轻柔,令我感到无比安心。连日来的苦恼全被抛进了回忆深渊,如今我的心中洋溢着幸福。我深深地感受到,就在这即将迈入古稀的年纪,我终于重获新生。

“妈妈,你要活得比我更久。”

“傻孩子,母亲比儿子活得久,那像什么话?”

“总而言之,我希望妈妈长命百岁。”

我笑了起来,母亲也苦笑着。

隔天,我们前往了产宁坂。若我没记错的话,在我失明前,大约三十五岁时,曾经造访过一次。当时坡道上铺着石板路,两侧都是有着虫笼窗[2]的传统屋舍、茶店风格的住宅、工艺品店、陶器瓷器店及日式餐厅,可说是个古色古香的地方。

“很像江户时代的街道吧?”

“是啊,看起来历史悠久。”母亲感动地说。

“有没有看到樱花?”

在我记忆中的画面,漆黑的屋瓦上方可看见樱花树的垂枝。每当刮起夹带青草味及花香的春风,樱花便轻轻摇曳,宛如自天上垂下的粉红色蕾丝窗帘。

“有,樱花好漂亮,不愧是京都。”

我蓦然心想,母亲会不会是不想扫我的兴,才故意隐瞒了实际的街景模样?会不会产宁坂已受到都市化的洗礼,与三十多年前完全不同了?那些让人仿佛回到江户时代的传统建筑会不会都被拆掉了,放眼望去全是综合商业大楼?

我一边用导盲杖敲打路面一边前进,忽然脸颊不知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用指尖轻轻一捻,原来是枚花瓣。倘若这一带的街景早已被破坏,樱花应该也不会留下吧。我心想,京都应该还是保持着昔日风情,才能吸引这么多观光客前来欣赏美景。

“家乡有个传说,‘若把婴儿的洗澡水倒在太阳下,婴儿就会长不大’,因为这个缘故,当年妈妈每天都端着你洗澡的水,大老远走到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倒掉。”哥哥说。

又是一句故乡俗谚。如今我已年近七十,竟然直到现在才深深体会到母亲对我的照顾有多么无微不至。

我们朝着四条通的方向缓缓前进,出了八坂神社的楼门,祇园的喧闹声此起彼落。我可以感受到春天的和煦阳光紧贴着皮肤,微风轻抚着刘海。

祇园白川一带若与当年相同,应该有一条石板路,以及一座座装有格子门的茶屋。不时有身穿艳丽和服的舞伎们来回走动,高木屐上的铃铛发出清亮声响。一整排盛开的樱花树洒下无数花瓣,落在河面上,随着潺潺流水漂动着——

我听见头顶上方传来花瓣互相搓磨的细碎声音,显然我们正走在一条樱花树造就的隧道中。花瓣随着春风拂上肌肤的触感,应该是宛如雪片般的缤纷落樱。

“如何,妈妈,美不美?”

“真是太美了。”母亲感慨地说,“日子不多的妈妈看得到,还要活很久的你却看不到,神明真是太不公平了。”

“别这么说,妈妈,我早就习惯了。”

哥哥推着轮椅,轮子在石板路上发出声响。我跟随着声音前进,导盲杖也发出规律的敲击声。

我感到胸口一阵阵刺痛。母亲是否直到现在仍然怀着罪恶感?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当初得知双眼迟早会失明时,母亲曾说要来我家照顾我,我却对母亲冷言冷语,直说“战败的时候,若不是妈妈判断错误,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那时母亲不仅频频向我道歉,而且还取来了毽子与毽拍,唱起了数字歌,为我祈求眼疾早日康复。但我听到那歌声反而心烦气躁,忍不住将毽子拍到地上,母亲拾起毽子,没有半句怨言,继续边拍边唱。我转身背对着母亲,默默听着那哀戚的歌声。

正为这件往事感到悔恨、懊恼之际,我忽然听见轮椅车轮声上方传来母亲的声音:“对了——阿和,从前妈妈生病的时候,你不是曾为妈妈唱过数字歌吗?那件事让妈妈好开心呢。”

接着妈妈哼起了那首数字歌。

一是最初一之宫

二是日光东照宫

三是佐仓宗五郎

四是信浓善光寺

五是出云的大社

我忍不住跟着唱了起来。

六是各村镇守神

七是成田不动明王

八是八幡的八幡宫

九是高野弘法大师

十是东京的招魂社

祈求各方神明庇佑

让吾子平安无病痛

我把最后一句的“吾子”改成了“吾母”。唱完了之后,我们有好一会儿没再说话,耳中只听得见樱花花瓣的瑟瑟声响。

“最近我总有种魂魄快从躯体中流走的感觉,但我使尽了力气,把魂魄紧紧拉住。”母亲咳了数声后,才接着说,“我实在不放心扔下你们这两个儿子先走——”

我听见母亲吐露出这种早已觉悟死亡的言辞,心中又悲又痛。轮椅在樱花树围绕的石板路上缓缓前进。

“阿和,妈妈若死了,就把妈妈的器官给夏帆吧。如果有什么要签名的,就趁现在签一签。”

“——妈妈,那是行不通的。这样的做法,只适用于夫妻或亲子之间。”

最近政府修订了器官移植的相关法规,过世者的器官将可以优先提供给亲人,可惜祖父母、曾祖父母不被列为这个规定的对象。而且,活体肾脏移植虽然没有年龄限制,但医学界大多以七十岁以下为原则,母亲的年纪实在太大,无法在活着的时候将肾脏捐给夏帆。

“妈妈,你就算死了,器官也会被移植给完全不相关的陌生人。以排队顺序来看,绝对轮不到夏帆。”

“——原来是这样,妈妈还以为只要自己死了,就能帮上忙呢。”

“妈妈,你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一定要活久一点,我相信夏帆也是这么希望的!”

“眼看夏帆这么痛苦,我却帮不上忙,阿和,妈妈心里实在很难受。”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能救夏帆的。”

我一边如此激励自己,一边暗中窥探推着轮椅的哥哥的动静。母亲说出如此哀伤的话,为何哥哥却是无动于衷?像哥哥这么孝顺的人,为什么没有说出“不然让我接受检查看看”之类的话,好让母亲安心?为什么他如此排斥接受检查?

疑惑再次浮上了心头。去了一趟北海道之后,我原本已不再怀疑哥哥是假货。但毕竟没有确切的证据,我无法一直欺骗自己。

何况这件事还留下了许多不解之谜。那些内容骇人的点字俳句是怎么回事?打电话给我的徐浩然,为什么自称是我的亲哥哥?入管局人员说他是个骗子,是真的吗?哥哥曾说有村人看见我从仓库拿走了装砒霜的小瓶子,他这么说的目的是什么?

“哥哥”真的是哥哥吗?一旦怀疑重回心头,就很难再度将其抛诸脑后。

“阿和——”母亲忽然以试探的口吻说道。

“嗯?”

“你跟哥哥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为何这么问?”

“我是你们的妈妈,看得出来你们之间气氛有些尴尬。”

“——没什么,你别担心。”

“你们是兄弟,一定要好好相处才行。”

兄弟——

“哥哥”代替我回应了母亲:“妈妈,你放心,我们是兄弟,一定会互相扶持的。别再说那些扫兴的话了。”

“哥哥”这句话在我听来只是空泛的敷衍之词。

我们走进了一间茶屋,稍事休息。店内飘着一股桧木的香气,我们坐在吧台座位,吃了含有淡淡樱花香的小糕饼。

“哥哥”中途离席上厕所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犹豫着该不该对母亲说实话。

母亲若得知我的怀疑,一定会相当难过吧。当初她喜极而泣地大喊“我儿子还活着!”的声音,我永远忘不了。倘若她得知这个儿子只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那种打击恐怕会让她心跳停止。

但如果哥哥是假货,而且有所图谋,我就实在没办法将这件事藏在心底。相信母亲只要舍弃先入为主的观念,以怀疑的眼光来审视,一定可以判断出这个人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妈妈,哥哥呢?”

“还在厕所。”

“哦。”

“阿和,怎么了?”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双手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我的一句话,很可能将彻底摧毁家人之间的关系,一想到这一点,我便恐惧得说不出话。不知母亲是否看出了我心中的紧张。

“是这样的——”我勉强撑开了沉重无比的双唇,“我怀疑他是个假货,不是真正的哥哥。”

我听见母亲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阿和,你在——你在说什么傻话?”母亲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我刚开始怀疑他,是因为他不肯接受可以确认血缘关系的检查。心里有了这种想法后,我发现疑点越来越多。我还特地询问了一些当初曾跟我们待在同一个开拓团的人,以及遗华日侨。原本我已认为是自己想太多,但实在是无法释怀。妈妈,你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真的是哥哥吗?会不会妈妈只是太期待与儿子重逢,才会——或许这么说有些难听,但你会不会是被骗了?”

母亲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我只听见坐在远处的一群观光客的嬉闹声。

“阿和——不行——绝对不行!”母亲的语气异常激动。观光客们似乎吓了一跳,笑闹声顿时止歇。“阿和——你绝对不能这么做——都已经这么多年了,绝对不能去挖你哥哥的底细。”母亲忽然剧烈咳嗽,声音像是在喉咙里塞了一团棉花,“不管是真货还是假货——那一点也不重要!”

我一听母亲这么说,整个人愣住了。内心感受到的震撼,宛如长年视之为真理的世界遭到彻底颠覆及瓦解,心脏像发了狂一般乱跳,全身冷汗直流。

母亲早已知道哥哥不是真货——

我恍然大悟。母亲向来对我比对“哥哥”慈祥,原来那并非因为我是次男,也不是因为母亲跟“哥哥”失散了四十年,而是因为“哥哥”是假货。

“妈妈,你是跟他一起在老家生活后才发现他不是你儿子的吗?还是在访日调查团的认亲活动时就知道了?难道你明知道他不是亲儿子,却还是认了他?”

倘若母亲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为什么要把一个假货当儿子?有什么令她非这么做不可的特殊理由吗?伪装成哥哥的男人,跟母亲到底是什么关系?母亲认识那个自称是我的真哥哥的徐浩然吗?新的疑问不断涌出,我的脑袋乱成了一团。

“妈妈什么都不能告诉你。阿和,你千万别追究那些往事,算妈妈求你——”

* * *

[1]“添水”是利用水流及杠杆原理,让竹筒在石头上不断敲出声音的日本传统装置。其原本的用途是驱赶鸟兽,如今多作为庭园内的装饰物。

[2]“虫笼窗”是一种日本传统的窗户形式,形状有点像饲养昆虫的笼子,故此得名。

16

东京

原本预定四天三夜的旅游行程,因我接到夏帆肾病恶化的消息,在第三天便提前结束了。

由香里在电话中告诉我,肾脏移植已是刻不容缓,一定要尽快找到捐赠者才行,她恳求我再拜托伯父一次看看。但我知道那是没有意义的事,因为“哥哥”是个假货,就算他愿意接受检查,最后医生还是会因为二者无血缘关系而拒绝动手术。

话说回来,当年在认亲活动会场上,母亲见到“哥哥”时喜极而泣的表情,难道全是装出来的吗?倘若真是如此,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做?将一个毫无瓜葛的中国人当成遗华日侨,甚至将这个人迎回家中,对母亲有何好处?

等等——“哥哥”是中国人吗——?

他会不会是个日本人,一个找不到身份担保人,因而无法返回祖国的遗华日侨?母亲会不会是基于同情,才假装他是自己的儿子?不——这还是说不过去。就算是日本人,母亲没有理由为一个毫无瓜葛的外人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一旦母亲将这个人认定为自己的儿子,义工团体就不会再花时间去找真正的“村上龙彦”。换句话说,一旦将假货认定为儿子,就等于放弃了与真正的儿子重逢的可能性。

我回想起一件事。当年出发逃难前,母亲曾在家里的柱子上用日文及中文刻下了姓名及老家地址,当时母亲告诉我的理由是“爸爸要是回到家里却找不到我们,一定会很焦急,得让他知道我们已经回日本了”。但冷静想一想,母亲何必连一起生活过的老家地址也刻在柱子上?父亲没有理由不知道老家地址,只要刻一句“我们回岩手老家了”不就行了吗?

还有,为什么母亲要刻中文?在那些我看不懂的中文里,会不会包含了写给某人的讯息——?

到头来,京都旅行时感受到的幸福只是假象,一趟旅行之后,反而让我产生了新的谜团与怀疑。乍看之下以为是希望的微弱光芒,就这么遭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宛如一只闯入都市深夜的萤火虫。

到了东京我连家也没回,直接就前往医院。探望过夏帆后,我告诉由香里:“我求过了,哥哥还是不答应。”女儿那沮丧得仿佛失去最后一丝希望的声音,令我心如刀割。

真正的哥哥还活着吗?抑或已经死了?我苦苦思索了这个问题好几天。

这天晚上,我正在家里吃着晚餐,忽然门铃响起,我探摸到墙边的对讲机。

“哪一位?”

“你是村上和久先生吧?”听声音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敝姓巢鸭,东京入境管理局入境警备官。”

东京入境管理局?我心想,多半是为了那个自称正牌村上龙彦的徐浩然而来的吧。但我与那个人只用手机通过一次电话而已。

“有什么事吗?”

“能进去谈吗?”

我迟疑了数秒,应了声“好”,在黑暗中沿着墙壁走到玄关,打开了门。入境警备官似乎有两个人,我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引着他们入内,在客厅沙发上坐下。

“是关于上次那个‘骗子’的事吗?”

我开门见山地切入正题,是因为不希望让陌生人在家里待太长的时间。遭人过度窥探隐私的感觉,有点像是戴上了眼罩后被脱光衣服一样,令我不安。

“骗子?”巢鸭的口气有些诧异。

“大约两星期前,你们的同事才来找过我。”

“这可玄了,在今天之前,我们入管局从不曾与你有过接触。”

接触——对方竟然用这种仿佛把我当成犯罪者的字眼,令我大感不满,但我压抑了情绪,说道:“那天有两个自称东京入管局人员的人在路上向我问话。”

就在说出“自称”这个词的瞬间,我心里也觉得有些蹊跷。没错,仔细回想起来,那两人只是“自称”东京入管局人员,却没有摆出任何确凿证据。当时他们虽然向路过的妇人出示了手册,但那搞不好只是在演戏而已。他们故意让第三名同伴伪装成路人,演了出示证件的戏码,好取得我的信任。这些人到底是谁?他们的口音完全没有中国腔,应该是地道的日本人。他们声称徐浩然是个骗子,逼我说出徐浩然的下落。

“村上先生——看来你是被人骗了。”

“——我就当你们是真正的入管局人员吧。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来找我?”

“若你想要确认我们的身份,可请你信得过的亲友过来。”

巢鸭说得泰然自若,没有半点心虚。

“算了,不用了。”

“好,那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今年二月中旬,发生了一起日本货柜船偷渡案。”

“这我在收音机上听过了。绝大部分都死了?”

“对,只有两人存活,一个趁机逃了,另一个已被我们入管局逮捕了。”

逃亡的那个正是徐浩然,当初他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村上先生,你在这起案子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是那艘货柜船的舵手,这样你满意了吗?”

“我的问题若引起了你的不快,请见谅。事实上,我们并不认为你是偷渡案的共犯。”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盯上了我?请告诉我理由。”

“——因为那些寄到你老家的点字俳句。”

我一愣,完全没料到对方会在这时提到俳句的事。

“我确实收到了一些内容惊悚又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俳句,但上头没有写寄信人的名字,我也猜不出是谁寄的。”

“寄信人就是我刚刚提到的那个被我们逮捕的偷渡客。”

“什么?是那个偷渡失败的中国人?那我就更是一头雾水了。”

“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为何这么问?我可不认识任何中国人。当年我在东北的时候,确实曾跟一些中国孩童一起玩耍,但那已经是六十五年前的事了,当时你还没出生呢。我问你,那个中国人叫什么名字、几岁?”

“他叫马孝忠,今年三十五岁,但这身份是不是真的,我们也不敢肯定。”

果然不出我所料,写出那些俳句的人是个中国人。汉俳不重视季语,而那些俳句的耸动字眼里也不包含季语,这样的推测果然是正确的。

就在这时,远处的架子附近忽然传来细微的声响,我竖起了耳朵。细听坐在前方的入管局人员的声音,推测乖乖坐在前方沙发上的入管局人员很可能只有一人。

“我可没有看到搜查令。”我望着架子的方向,故意说得毫不迟疑,“入管局人员在视障人士的家里‘偷鸡摸狗’,可是新闻媒体最喜欢的话题。”

一阵沉默之后,架子的方向传来男人神经兮兮的说话声:“我们并没有搜查令。请别误会,我只是闲着没事,随手碰了架子上的饰品。”

“不如我借你一颗铃铛吧,你若无事可做,请你玩铃铛,这样我才能知道你在哪里。”

“——失礼了。”一阵脚步声走近,接着我听见桌子对面的沙发承受体重的细微声音。

“总而言之,我不认识那个姓马的中国人。”

“那就奇怪了,有谁会寄俳句给陌生人?”巢鸭的口气变得严厉了许多,“我们怀疑这里头隐藏着某种暗号,其中的句子,都与偷渡有关。在那通气孔被塞住的货柜里,马孝忠的妻子及小孩都死了。握着天后宫护身符断气的模样,实在令人同情。”

我细细回想心中记得的俳句内容,确实包含了“我的孩子与妻子/美梦破碎了”“日出之国/心之所向”“死亡的狂风暴雨”之类的字句,但更令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这么说来,你们看过了那些信的内容?两星期前,我家有遭人入侵的迹象,原来是你们在搞鬼?你们为了偷看那些俳句,溜进了我家里?”

“若你怀疑家里有人入侵,建议你赶紧报警处理。我们知道俳句的内容,并不是因为我们使用了违法手段,而是因为那些信是在我们的协助下寄出的。”

“什么?”我扬起眉毛,露出要求解释的表情。

“在入管局的监视下,你认为那个中国人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寄出那么多封信吗?他要寄信,当然必须获得我们的同意。”

“你们入管局为什么要帮他做这种事?”

“请听我解释。马孝忠这个人口风很紧,我们问他关于偷渡的方法及中介者的身份,他死也不肯说。根据我们的调查,他曾在日本违法居留了十年的时间,因此日语说得相当流利。经过我们再三追问,他才说出两年前因违法居留被发现,遭驱逐出境,这次又企图偷渡回日本。一旦遭到驱逐出境,则五年之内不得入境,他要重回日本只能采取偷渡的方式。”

“他为什么要偷渡到日本?为了钱吗?”

“钱应该也是原因之一,但这似乎并不是主要动机。他在中国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没办法才企图带着妻小一家四口移居到日本。我们从他口中问出来的事,就这么多而已。毕竟除了另一名逃亡者之外,他是唯一能够‘提供案情的人’,我们也是伤透了脑筋。有一天,他突然对我们说‘想寄信给日本的朋友’。”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才想要利用这一点。从信中的内容,或许能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村上先生真是聪明。当然,马孝忠一定也知道我们会偷看信的内容。他对我们说,收信人眼睛看不见,希望我们借他一本‘教点字的书’。我们为他准备了教学书及点字器,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看那本书,又拿着点字器研究了老半天,才终于打出一句话。这封信的收信地址,便是你的老家。我们试着查过这首俳句,却什么也查不出来。从那天之后,他每隔一天就打出一首俳句。我们猜想,等他把所有俳句打完,应该就能看出暗号了。就在前几天,他寄出了第十四封信后,对我们说‘不需要点字器’了。但我们把所有俳句放在一起,还是看不出任何端倪。我们无计可施,只好直接来拜访你。”

“若我是共犯,当然不会承认那是暗号。”

“——事实上,我们并不认为你是人蛇集团的成员。说起来对你感到很抱歉,我们曾经监视过你几天。但由于你没有任何可疑举动,我们很快就解除了对你的监视。”

“老实说,我也搞不清楚那些俳句是怎么回事——等等,那些信真的是写给我的吗?”

“上头的收信人确实是写着‘村上和久’。”

“这些信都是寄到了老家,再由哥哥‘转寄’到我手里。仔细想想,哥哥要偷看信的内容并不困难。马孝忠想要传达暗号的对象,会不会是我哥哥?收信人写我的名字,只是个障眼法?”

“我们也考虑过这一点,但内容是点字,这可能性不大。除非,令兄有什么值得怀疑之处?”

“妈妈什么都不能告诉你。阿和,你千万别追究那些往事,算妈妈求你——”母亲的恳求声在我的胸中回荡着。她为什么求我别追查哥哥的底细?那个假冒哥哥的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将这个秘密告诉入管局的人,是否会令母亲难过?

但既然是假货,我绝对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论有什么理由。总之,母亲一直没有相信过我,倘若她对我有信心,就不应该对我有任何隐瞒。

“我哥哥是遗华日侨。”我仰天叹了口气,“但我怀疑他是个假货,伪装成了村上龙彦,厚着脸皮住在我的老家。”

“哦?这倒是个耐人寻味的线索。”

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但我可以猜到巢鸭的双眸一定正散发着聚精会神的光芒。

“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没办法帮上任何忙,真是抱歉。”

“——请别这么说,今天的谈话对我们很有帮助。”巢鸭似乎站了起来,“若你解开了俳句之谜,请一定要与我们联络。”

我说出了心中的怀疑,但愿日后不会后悔。脑中浮现出母亲的面孔,我不禁如此暗自祈祷。

巢鸭留下电话号码后便离去了。我取出了所有点字俳句信,回到沙发上坐下。“哥哥”又从老家转寄了三封来给我,其中有些是在我们前往京都旅行时寄到老家的。全部加起来,确实总共十四封。我将这些信依顺序排列。

没有被埋葬只能四处徘徊的灵魂啊

怨念是心中的火焰使其燃烧吧

失去了好运我遭到捕捉成了笼中鸟

塞翁的马虽回来了我独自一人

再也见不到了我的孩子与妻子美梦破碎了

四处逃窜背叛之犬追到天涯海角

船橹舞动着心灵跟房间都随之起舞

日出之国心之所向沾上鲜血

食蚊鸟沾满鲜血的双手无法擦拭干净

受到了震慑死亡的狂风暴雨没办法呼吸

气若游丝痛苦地挣扎着尸体啊

剥落的指甲抓了又抓的墙壁鲜血溅出来[1]

八重樱越积越高了暴风雨之夜[2]

这个头把它翻转过来倾听声音[3]

寄信者处在入管局的监视之下,一定知道寄出的信都会被偷看,确实很有可能将真正想传达的讯息以暗号的方式藏在点字俳句中。

我抚摸着这些横书的文字,想要找出个中奥秘。但不论我直着读、斜着读,还是将文字调换位置,都找不出任何隐藏在其中的深意。这只是一首首骇人的俳句。

来回摸了几十次之后,我突然察觉有些不太对劲。这每一句都在描述在货柜内失去妻子与孩子的痛苦,唯独最后一句的意思不太一样。

这个头把它翻转过来倾听声音

这一句并不像其他句那样充满恨意。“声音”指的是谁的声音?若照常理来推断,指的应该是寄信者的声音吧。换句话说,这最后一句其实是在提供解读暗号的线索。只要将“头”翻转过来,就能解读出暗号。但这个“头”指的是什么?——会不会是每一首俳句的第一个字?

我将每一首的第一个字顺着读下来,却读不出任何意思。最关键的恐怕在于“翻转过来”这几个字。所谓的“翻转”,到底是要怎么做?难道是要从后面往前读?

——意思还是不通。不过,我相信这个方向是没有错的,“开头第一个字”及“翻转”是关键。

理由之一就在于“失去了好运/我遭到捕捉/成了笼中鸟”这一首。按常理来想,“ん”应该写作“うん”(un),也就是“运”。这首俳句剔除了“う”(u),只留下“ん”,实在有些吊诡。倘若是为了符合俳句“五七五”的字数限制,只要改成“うんなくし”就行了,大可不必将“运”的前半个音拿掉。由此可知,作者一定是基于某种理由,非将“ん”放在最前面不可。被“翻转”的字,一定要是“ん”才行。换句话说,这第三首俳句的第一个音“ん”是为了被“翻转”而硬塞进去的。这也印证了包含“ん”在内的“开头第一个字”是破解暗号的关键。 uayM7AzLLZAgIkqvx/+KWckrQI4USB/FAGI4kCahVb37TI0BBeGs0pSFUMH7pp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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