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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飘香的谎言1

序章

日本近海

货柜船在横向袭来的暴风雨中任凭摆布。海面扭曲变形,浪头前一刻隆起有如高山,后一刻已彻底崩塌形成了深穴。闪电在夜空中划出锯齿状的裂缝,转瞬将漆黑深邃的海面照得白茫茫一片。

“再撑一下!横滨港就快到了!”大副乡田对着船员们大喊。

狂风暴雨不仅吹散了声音,也将众人推得东倒西歪。甲板制服早已湿透,简直像是穿着制服在海中游泳一样。

雪白的波浪席卷而来,有如雪崩一般,每当大浪一起,货柜船便像随时会被抛到半空中似的。设计上原本能将横向的冲击力度削减一半的舭龙骨,此时也仿佛毫无作用,整艘货柜船宛如正遭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无数白鲸的不断冲撞,海水冲刷着船体,形成有如瀑布般的景象。

“我去看看货柜!”

乡田踏着水洼奔向船尾,在途中因甲板湿滑差点摔跤。乡田咂了咂嘴,赶紧稳住身子,抬头往货柜望去。货柜共叠了三层,每一个货柜各有四根钢索,以双重交叉的方式将柜身牢牢固定住。

“那根固定绳——!”站在附近的船员突然大喊。

乡田仔细一看,一根连接固定锁的钢索断了,正在暴风雨中上下翻飞。如果随意靠近,别说是衣服,就连身体也会皮开肉绽。

“混账!钢索是谁绑的?没用的东西!”乡田气得挥舞双臂。

眼前的景象令乡田不由得紧紧咬住下唇。货柜的装载及管理是由大副负责的,就算实际进行捆绑作业的是港口雇用的临时工,一旦货柜坍塌,责任还是会落到自己头上。

乡田瞪着断开的钢索,它宛如一根鞭子,不断鞭打着货柜。每个货柜都有铁制的固定锁与上下的货柜相接,只不过是断了一根钢索,应该不至于整个坍塌才对;但假如真的发生这种事,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这里头不是散装货,应该不要紧。”一名船员说道。

货柜船在恶劣天气下翻覆,罪魁祸首通常是“散装货”,如谷类、矿石等,是货品在货柜内往相同方向移动造成的。根据英国劳氏船级社的调查,船上的散装货只要倾斜十五度就会出现偏移现象;所幸这艘货柜船所运送的是进口家具,并非散装货。

但是……

其中有一个货柜里装的东西,比散装货更加令人担忧。

忽然一阵大浪打来,船体先是高高浮起,接着以船头朝下的姿势狠狠插入了海中。甲板不断前后左右摇摆,整艘货柜船宛如在狂风中飘零的一具巨大的黑色棺木。

如果真的翻船的话,最好所有的货柜全都沉入海底,千万不要浮在海面上,或是被人捞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乡田接着又奔向船头。浪花与泡沫让整个海面泛白。货柜船必须撞破高耸的巨浪之壁才能前进。放眼望去尽是狂暴的漆黑海面及顶着白色泡沫的浪头,巨兽獠牙般的滔天骇浪一口又一口地啃噬着船身,令整艘船随时都有翻覆的可能。连几米以外都看不清楚的豪雨,在狂风的助威下更是如虎添翼,笼罩着整个海面的暴风雨仿佛永远不会有散去的一天。

然而,在雷雨交加的天空下,终于还是出现了横滨港的身影。一整排钠灯的橙色光芒在夜色中显得朦朦胧胧,仿若整座港口都在燃烧。船员们各自忙于动作,准备进港靠岸。

滂沱大雨之中,龙门式起重机在经过层层加工处理的码头岸肩上方移动,钢铁手臂向前伸展,吊具上的固定片插入货柜上方四个角落的固定孔。

身穿橘色工作服、头戴白色安全帽的作业员们,站在铺设于甲板的踏垫上,忙着解开货柜上的扣锁;港口检查员则拿着载货清单核对货柜的编号及外观。

起重机吊起了编号为OSLU9841821的货柜,乡田不禁感觉心脏与胃都开始揪痛。

“喂!小心点!货柜都歪了!开起重机的是新来的吗?”乡田大喊。

“这不是操纵员的错,是平舱的问题!”港口的货柜调度主管大声反驳。

所谓的“平舱”,指的是将散装货均匀装载,避免船头跟船尾因吃水量不同而产生倾斜。

“你们的人技术差还怪到船的头上!”

此时,一道淡蓝色的闪电撕裂了大雨中的黑色天空。雷光在最重要的货柜旁一闪而过,差一点就击中货柜了。

“喂!你们的起重机不会有问题吧?”乡田惴惴不安地问道。精密计算机仪器内的半导体最害怕打雷时产生的冲击电压。如果那个货柜掉下来的话……

夜晚的天空下,巨大的长方形铝制货柜因承受着横向风雨而左右摇摆,这样的风力已接近禁止使用起重机的标准了。

“你们的起重机不会发生故障吧?”

“你认为我们架设起重机后没有测试吗?所有的性能刚才都检查过。”

最重要的货柜终于安全卸到了港口的地面上,乡田这才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但掌心已湿滑——并非只是因为站在雨中的关系。

检查员拿着载货清单奔上前去,开始确认货柜编号,但他突然停下了确认的动作,朝着货柜慢慢走近。

“——喂!里头有声音!”

检查员紧张地大喊。所有作业员都将视线投向那个货柜。

完蛋了……

乡田绝望得几乎要跪倒在地。

货柜调度主管立即拿起手机通报上层。

短暂的等待时间,宛如永恒一般漫长。不一会儿,数辆警车及机动队车辆赶到现场,血红色的警示灯将周围一带映得通红。继神奈川县警的搜查员,机动队员也下了车,除此之外,还有一辆应急车上头载着数名东京入境管理局的人员。至于海上保安厅,或许是正忙着处理暴风雨中的船难事故,并没有人员到场。

超过二十名相关处理人员到齐之后,所有人迅速展开行动。迷蒙大雨中,身穿防弹背心、头戴头盔的武装机动队员包围了货柜,每一名队员的手上都拿着透明的盾牌。

乡田不禁气得咬牙切齿。只要这个阶段没有被发现,货柜在进入海关货柜检查中心之前,所有人就都能逃走。但若此时露了馅,一切就都完了,只能等着被逮捕。

一名机动队员取下货柜门上的闩棒,停顿了片刻后猛然将门拉开,就连站在远处观看的乡田,鼻中也闻到了一股腐臭的气味。由于货柜进深达十二米,自门口无法看清里头的模样。

机动队员取出了手电筒,在金黄色光芒的照射下,堆叠的尸体自黑暗中浮现出来。所有的尸体一动不动,甚至连手指也没有移动半分。围绕在货柜旁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乡田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所有人都死了……一个也不剩……

乡田回想起了两年前的那起案子。一百二十一名缅甸人躲在货柜里,企图偷渡至泰国;但是当货柜被打开时,有五十四人——将近一半的人数——因脱水及缺氧而断气。根据事后的调查,造成悲剧的原因,就在于运送这些偷渡客所使用的货柜是密闭性极高的冷藏货柜,偷渡客躲进去短短一小时之内,悲剧便已经发生。

但乡田实在想不通,这样的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货柜里的食物及饮用水都准备得很充分,而且货柜的上方及下方都挖了通气孔,不可能出事。

骤雨不断拍打着货柜的壁面,发出宛如机关枪扫射的声音。面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所有人都不敢开口说话。

半晌,年轻的入管局人员及搜查员捂住了口,转身奔到远处开始呕吐。老练的搜查员有的摇头,有的暗骂“真是没用”,却没有一人愿意靠近发出腐烂恶臭的货柜半步。至于原本担心可能将与持有枪械的偷渡客发生枪战的机动队员们,反倒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一名入管局人员板着脸朝乡田走了过来。“看来得请你好好解释清楚了。这是某个人的独断决定,还是‘大和田海运’的事业之一?”

“我们——”乡田勉强挤出了声音,“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怎么会知道货柜里藏了人——”

船运业的利润相当微薄,就算每次货品都超载,公司还是持续亏损。但只要接几票偷渡的案子,就可以让公司免于倒闭。

“你什么都不知道?这说不过去吧!”

“在装货的港口,负责搬运及堆放货柜的都是外国人,我们都以为里头装的是家具,是真的!”

这是以防万一而事先想好的台词,但此时一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

就在这时,绕着货柜进行检查的入管局人员突然大喊:“通气孔都被塞住了!”

乡田顿时目瞪口呆,转头望向入管局人员。为什么?是谁干的?脑中充塞着无数疑问,却问不出口。

“——看来案情并不简单。”

板着脸的入管局人员如此说完后,朝同事们喊了一声“喂”,指了指“大和田海运”的货柜船,其他入管局人员点点头,带着十多名搜查员及机动队员走向船体,这些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大雨形成的银色世界中。既然这艘船涉嫌偷渡,所有船员就都必须接受侦讯。

货柜前只剩下乡田与板着脸的入管局人员。

耳中还没听到雷鸣,眼前已亮起闪光。乡田不由自主地望向货柜内,为什么会做出这个举动,他自己也不明白,或许多少是基于一种动物的本能。

在闪电带来的白光下,尸体堆成的小山竟然开始晃动,接着从中钻出一道人影。或许这个人躲在尸体之中,就是为了等待执法人员松懈的那一刻吧。

这个满身尸臭的男人奔出货柜,乡田想也不想,自入管局人员后方将双手插进他的两侧腋下,紧紧地将他扣住。入管局人员大声呼唤,但声音完全被暴风雨掩盖,走向货柜船的搜查员等人并没有听见。

既然偷渡已失败,就只能祈祷这个多少知道些内情的幸存者能够顺利逃走,千万别被警察逮住。

男人离开货柜后,以摇摇摆摆的步伐横越码头,消失在夜色之中。

乡田刚松了口气,却听见货柜内传出了呻吟声。

里头还有人活着……

乡田愕然凝视着货柜深处。

1

京东

我从硬床上醒来,在黑暗中闻到消毒水的味道,一瞬间以为自己已被隔离于活人的世界之外。

“啊,你醒了?”旁边传来低沉的说话声,“我是今天早上住到你隔壁病床的人。”

“——敝姓村上。”我朝着声音的方向点头致意。

“我刚刚听见你在呻吟,没事吧?”

“我没事,谢谢关心。”

“住进陌生的病房里,任谁都会感到不安吧。我是因心脏不好才——”

刚入院的病人或许是闲得发慌,竟然在黑暗中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走廊上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护理师匆忙来去的脚步声、病人拖着沉重身躯蹒跚步行的声音、拐杖一次又一次敲击地板的声音,以及不知何处传来的电子仪器的声音,这些声音全混杂在一起。

我轻抚自己的腹部。拜托,一定要健康才行——

“——你是内脏出了问题吗?”

“正在等检查结果。”

“原来如此,希望一切正常。医院这种地方,能不待就不待。”“——不,若是一切正常,才会待下来。”

“咦?”

我不再理会他,闭上了眼睛。

“——村上先生——村上和久先生,请前往诊察室。”

耳边传来女人的轻声细语。我睁开双眼,将脸转向声音的方向,压抑着内心的紧张坐起身来,将双脚伸下床,右手在床边摸索。

“啊,我帮你拿。”

护理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我感觉到有根棒状物抵在我的掌心。

我握紧那根白色导盲杖,站了起来。

“请跟着我走。”

我感觉到柔软的手指碰触着我的左手,于是左手沿着女护理师的指尖往上移动,经过手腕、前臂,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肘。接着我将左手手肘弯成直角,站在与女护理师相隔半步的斜后方。

我将导盲杖的前端以左右摆动的方式轻敲地板,在女护理师的引导下沿着走廊前进。医院不同于图书馆之类的场所,即使用导盲杖敲打地面也不会给他人带来困扰。因膝盖疼痛而拄着拐杖的老人、因骨折使用拐杖的患者、坐着轮椅的人、躺在担架床上的病人——形形色色的人都会基于不同的原因而制造出声响。

一名身高大约到我的膝盖的男童,一边咳嗽一边经过我身旁。我们走了大约五分钟,中途转了三次弯。我听见门板滑开的声音,接着又走了几步,女护理师对我说:“这是一把有靠背的椅子。”

女护理师拉着我的手去触摸一个板状的坚硬物体。我摸了一会儿,确认椅子的形状后坐了下来。

“爸爸,他们说检查报告出来了。”

右边传来女儿由香里的声音,她的声音相当紧张,令人联想到拉紧的钢琴弦。

“外公,你会救我,对吗?”

接着,我又听到了外孙女夏帆充满期待与不安的声音。

听见夏帆叫我“外公”,我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自从四十一岁失明之后,我就不曾见过自己年岁渐增的模样。虽然我知道自己的头发越来越稀少,皱纹也与日俱增,但这些毕竟都来自手掌的触感,少了一点真实感。在我的记忆中,我仍然是那个充满了活力、带着单反相机跑遍全日本的年轻人。

“外公,你会踢足球吗?我可是‘翼锋’哟。”

那是我听都没听过的足球术语,在我年轻的时候,兴趣只有打棒球跟照相。

“夏帆,听说你总是跟男孩子一起玩?”

“不是玩,是踢球。队里只有我跟奈奈是女孩子,我跟她在比赛,看谁先当上正式选手——”夏帆说到这里,语气突然变得沮丧,“但我现在没办法踢球了。每次洗完肾,都觉得好累,就像上了一整天的体育课一样。”

肾脏位于人体腰际的左右两侧,功能是排出体内的老废物质。一旦出现肾衰竭的症状,肾脏就无法执行这项任务,如此一来,毒素就会在血液里累积,必须靠人工透析,也就是“洗肾”的方式,加以排除。做法是使用导管将血液抽出,经过透析仪将老废物质滤出后再送回体内,以维持身体健康。目前尚在小学就读的夏帆,每星期洗肾三次,每次躺在床上长达五小时。若不接受肾脏移植,就得一直洗肾直到老死。

“医生马上就来了。”由香里说道,“爸爸,你是最后的希望了——”

最后这句话,似乎并非在对着我说,而是类似祷告的自言自语。

由香里已经将一颗肾脏捐给夏帆,据说在捐赠之前,她还参加了NPO(非营利组织)举办的肾脏移植学习营,听了不少经验谈及演讲,最后才下定决心。

由香里左右两侧的肾脏不一样大,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应移植较小的肾脏。但是,在由香里的苦苦哀求之下,医生同意她把较大的肾脏给夏帆。

可惜这颗肾脏只撑了一年半的时间。到了后期,夏帆的体重不断增加,尿量跟着减少,甚至开始抱怨“肾脏好烫”。移植到体内的肾脏对身体而言基本上还是异物,身体会想要将其排出体外,这就是所谓的“排斥反应”。夏帆虽然服用了最新的免疫抑制剂,但症状还是没有改善。

上次曾听医生提过,需要洗肾的病患正以每年一万人的速度在增加,如今总人数已多达三十万。全日本等待肾脏移植的病患人数,在所有需要器官移植的人中排第一位,目前已登记了一万二千多人,其中能够从过世者的遗体获得肾脏的幸运儿只有两百多人,轮到夏帆的机会可以说相当渺茫。

至于从活人身上获得单边肾脏的“活体肾移植”,捐赠者与受赠者之间的关系必须为六等亲内之血亲、三等亲内之姻亲。由香里的前未婚夫,也就是夏帆的父亲,由于已与他人结婚,所以无法成为捐赠者。

走投无路的由香里,甚至考虑过随便找一个愿意捐肾的男人结婚。

“我曾经试探过医生的意见,但医生说,结婚后不能马上捐赠器官,否则会被认为是以捐赠器官为目的的假婚姻。”

由香里烦恼了许久,到最后只好来求我。

为了确认捐赠器官是基于无偿的善意,捐赠者必须先接受精神科医师及临床心理师的面谈。对方问了我家庭环境、与家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决定捐赠器官的过程等问题。不仅如此,为了确认我意志坚定,对方还一次又一次地向我说明器官捐赠的各种细节。

对于经常服用镇静剂一事,我选择隐瞒,要是对方误以为我有精神疾病,可能会怀疑我捐赠器官并非基于自由意志。

我愿意捐赠器官,严格来说并非基于“无偿的善意”。其实我有私心,那就是希望借此恢复与女儿疏远了将近十年的关系。如果这算“有偿”,那么我就不符合规定。这是否算是一种卑鄙的想法?我满心期待只要我将肾脏捐给夏帆,由香里就会基于对我的亏欠而重新对我卸下心防。

在女儿小的时候,我经常让她坐在我的膝盖上,一边让她看我所拍的照片,一边对她诉说各种回忆。自从我失明之后,由香里更成了我的眼睛,通过交谈,让我重新看见世界的色彩;但如今这一切仿佛都成了梦幻泡影。

“之前——我将肾脏给了夏帆后,夏帆的体力越来越好,终于射门成功了呢。”由香里说。

“是啊!”夏帆兴高采烈地说,“我曾经甩开了防守的隆志,把球踢进球门,球网都在摇晃呢!我好想再射门一次!为了感谢外公,手术结束之后,我要帮外公揉肩膀。”

“真的吗?外公好期待。”

“嗯,我喜欢外公!外公就像朋友一样。”

像朋友一样?或许这意味着我在精神上及知识上都不够成熟吧。不仅如此,我的心灵在四十一岁就完全停止成长了,对于现在的世界局势、文化及流行的事物可说是一无所知,只能阅读少数翻译成点字的书,而且我刻意避开一切与他人的交流。

此时,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是一句“久等了”,那是主治医师的声音。一阵轮子滚动声过后,眼前的漆黑空间又响起一阵嘎吱声。

我不知不觉紧紧握住了双拳。紧绷的空气,仿佛只要用针轻轻一戳就会炸裂。我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发出了声响。

让我把肾脏捐给夏帆吧!我不禁对着许久不曾祈求过的神明暗自恳求。

“检查的结果——村上先生的肾脏各项指数不理想,恐怕不适合移植。”

原本就一片黑暗的视野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有任何改变,但我感觉身体变得倾斜,仿佛随时会被拖到地板底下,若不是我咬牙苦撑,恐怕整个人已瘫倒在地上。

“等等,医生!”由香里焦急地说,“你上次不是说过,现在免疫抑制剂相当先进,就算血型不同也能移植吗?怎么会有不适合移植这种事?”

“不是身体会排斥,而是肾脏状况太差,所以不适合移植。”

我感觉自己的肾脏宛如被人紧紧揪住一般。原来全是因为我不好——

我不禁庆幸看不见女儿的表情,实在不敢想象由香里正望着我的眼神中带着什么样的情感。是失望,还是愤怒?

主治医师接下来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当我回过神来,医师已经说完了。坐在右侧的由香里忽然说:“走吧,夏帆。”

接着我听见了两个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个是胶底鞋,一个是高跟鞋。

“如果我有三颗肾脏,就不必对爸爸低声下气了——”由香里边走边咕哝。

“啊,等等——”

我起身想要辩解,由香里却不给我说话的机会,继续说出宛如尖刀般锋利的话。

“即使是对夏帆,你也不愿帮一点忙。”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听着那两个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黑暗中,接着是一阵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关门声。

我看不见他人脸上的表情,因此在对话时我只能直接感受对方的心情,包含用字遣词、说话时的语调及呼吸轻重,这些都能让我探知对方的内心世界。即使我不想知道,也由不得我。

然而,唯独逐渐走远的夏帆,我捉摸不到她的心情。当她离开时,脸上有着什么样的表情?是一边被母亲拉着手,一边为必须与我分离而显露出落寞的神情吗?还是瞟了一眼没用的外公,露出埋怨的眼神?

我感觉双腿酸软,只想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但我懒得用手找到椅子的确切位置,只好愣愣地站着。

女儿的一句话,比我所预期的更深地刺伤了我的心,因为我原本期待着自己终于能为他人尽一己之力了。对我来说,那是证明自己并非无用之人的最佳方式。

“我送你回病房。”

我听见了女护理师的声音,于是在她的引导下走出了诊察室。导盲杖的前端敲在油毡地板上的声音异常刺耳。

“请别放在心上。”她安慰我。

“我连自己的女儿及外孙女都帮不了。”

“村上先生,这不是你的错。”

“我应该好好珍惜肾脏才对——”压在胸口的愧疚令我不禁停下了脚步,“所有人都离开了——大家都从我身边消失了。”

嘈杂的医院蓦然变得一片死寂,我仿佛成了一艘即将解体的老朽木船,没有办法修理,也没有办法载人,只能静静地等待从世上消失的那一天。若没有其他船在前头拖引,我甚至无法在海上航行。

“身边没有人照顾你?”

“没有,我一个人住。”

“有导盲犬吗?”

“没有。”

“怎么不养一只?不仅在生活上很有帮助,还可以排遣寂寞。”

“全日本的导盲犬不过一千只左右,排队等着领养的视障人士太多了。而且——我对狗有种生理上的厌恶感。”

“曾经被狗咬过?”

“——不,是因为深深烙印在记忆中的景象。”我努力想要甩开过去的阴影,“那景象经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一群贪婪啃食着死人尸首的狗。”

2

走出便利店后,我闻到干燥且完全不带绿叶香气的裸木气息,接着摸到了树皮。三月的寒风不断钻入廉价围巾的缝隙之间,冷得只能以钻心刺骨来形容。

距离因检查结果不佳而出院已有两天。我将身体转向右侧,开始向前迈步。我让导盲杖保持跟手肘呈一直线的状态,将导盲杖举到肚脐的前方,以手腕为中心左右摆动,幅度比肩膀的宽度更宽一些,每摆动一次便踏一步,而且是固定踏出与导盲杖前端所指方向相反的那只脚。

对视障者来说,导盲杖就像是第三只手臂,借由其前端碰触到东西的感觉及声音来判断前方两步距离远的路况,以避免身体撞上障碍物。能够判断出的物体包括招牌、井盖、水洼、道路上的坑洞、树木、脚踏车等。

就在我将导盲杖挥向右方时,前端竟弹了回来,声音相当轻,显然敲到的是塑料板之类的东西。我知道那是便利店前的垃圾桶。我谨慎地确认方向,小心翼翼地前进。每当导盲杖敲到东西,我就停下脚步,借由声音及手上的触感来判断障碍物的种类。依人行道、住宅区、商业街等环境的不同,大致上会遇到什么障碍物,我心里都有个底。若遇上的是停在路旁的车辆,则要注意别敲得太用力,并且从旁边绕过去。

左侧的车道不断传来汽车经过的声音。根据自己与车声的距离,我能够判断前进的方向是否有所偏差,假如车声越来越近,那表示快走到人行道的边缘了。

我闻到了刚出炉的面包的香气,这证明我已接近位于人行道转角处的面包店。导盲杖前端敲到了类似混凝土材质的坚硬物体,那是斑马线旁的电线杆,于是我停下了脚步。

单独外出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设定基准点。可当作基准点的东西,包括突出于路肩的分隔石、行道树、招牌、自动贩卖机等。我必须随时在心中描绘一幅地图,记住从某个基准点走多远的距离会抵达下一个基准点。视力正常的人即使不记得路,也可以实时借由附近景象提供的讯息来判断;但视障者必须随时记住周遭环境的地理状况,以及各基准点所在的位置。

此时我来到的这个十字路口,信号灯并没有提示音功能,因此要过马路并不容易。视障者能听见来来往往的各种“声音”,这些“声音”必定代表着具有实体的东西。而马路上的那些声音,代表的是一个个一吨以上的铁块,所以绝不能掉以轻心。

我听见身旁有两名少年在聊天,他们开始穿越马路,于是我也跟着举步。但下一瞬间,刺耳的喇叭声及刹车声钻进了耳朵,我仿佛闻到轮胎在地上摩擦的焦臭味,这才恍然大悟,那两名少年闯红灯了,是我太大意。

“眼睛看不见就别在外面闲晃!”

一阵粗鲁的辱骂声后,我听见透着不耐烦的引擎声自我身旁绕过并逐渐远离,于是我往后退了三步,仔细聆听来自左侧车道的声音,但那个方向完全没有车子的声音。是正在等红灯,还是刚好没有车经过?

我等了一分钟左右,终于听见左侧传来引擎声,那声音朝着与人行道平行的方向前进。站在十字路口时,只要身旁跟自己的前进方向平行的车道是绿灯,自己前方的信号灯当然也会是绿灯。我一边注意着有无转弯车辆,一边快速穿越马路。视障者的走路速度较一般人慢,因此我若不走快点,很可能走到一半就变成红灯了。如果花了比平常更长的时间却还没抵达马路的另一侧,就很可能是角度不正确,身体已离开斑马线的范围,走进了车道。

我走在路人所发出的嘈杂声响之中,不时因脚踏车的轮胎摩擦声及铃声而受到惊吓。孤独老人至少有自己的影子为伴,而在我的世界里连影子也没有。

我不时用导盲杖敲击墙壁或路肩分隔石以确认前进方向,进入了住宅区。一声猫叫自我的右侧脸颊旁边飞过。

导盲杖敲中了道路标志的铁柱,发出了金属声响。支撑电线杆的钢缆由于是斜向设置,导盲杖往往碰不到,所以必须特别注意。我小心翼翼地不让脸撞上钢缆,终于走到了自家的庭院围墙边,这才松了口气。外出实在是件相当耗费心神的事。

我叹了口气,再度想起没能帮助女儿及外孙女,懊恼不已,好不容易得到的能填补十年缺憾的机会,就这么毁于一旦。若能以身上的器官换回女儿的心,我不会有丝毫犹豫,可惜天不从人愿——

我打开院门,登上门口处的两级台阶,走进家里后关上门。隔阻外界尘嚣的瞬间,心头萌生了一股强烈的凄凉感。远离了尘世生活发出的各种声响,令我有种被关入巨大的棺材的错觉。

穿过走惯了的内廊,进入客厅。手掌在墙上探摸,摸到凸起物后,按了下去。那是电灯开关。

我算是全盲,却多少看得见亮光,虽然只是眼前一片漆黑与深蓝色的差别,在安心感这一点上却是天差地远,因此我在家总是开着灯。然而,灯光能点亮家,却无法点亮我阴暗的内心。我的内心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的黑暗世界,与外界完全不同。这栋木造两层建筑对独居者来说实在太大,屋内的空气却几乎令我窒息。

我将购物袋搁在桌上,打开了面对庭院的玻璃门。窗帘在冷风的吹拂下高高鼓起,缠绕在我的身上,我拉开窗帘,回身坐在沙发上。若竖起耳朵聆听,可听见汽车穿过住宅区的噪声,以及放学后正要回家的初中生、高中生的聊天声,这让我感觉自己与外界多少恢复了一点联系。

我不断地轻抚着桌上的一些小东西,像是对我而言意义等同于一只普通的“球”的小型地球仪、空无一物的编篓、猫咪造型的陶土摆饰等。置身在永远的黑暗之中,声音及气味对我来说也是虚无缥缈的,唯有触摸得到的东西才够真实。然而,当我一旦停止触摸,那些东西就又会立刻遭黑暗吞噬,令我不禁怀疑它们是否还存在于原本的空间。手不随时摸点东西,我就会感到极度不安。

一边摸着小东西,一边听着外头的声音,不一会儿,我听见了雨声。我讨厌下雨,因为雨声会掩盖远方的声音,使我被隔绝在孤独的世界之中。

现在到底几点了?我按了一下手表上的按钮。

“下午六点三十五分。”手表以电子语音告知了时间。双击,手表又告知:“三月三日,星期三。”

我关上玻璃门,沿着墙壁走向门口的玄关。

每个星期三的傍晚,住在附近的朋友会来家里跟我下黑白棋。我们使用的是视障者专用的棋子,黑棋的表面有凸起的旋涡纹路,能让我们用指尖辨别黑棋与白棋的不同。这个游戏也可以顺便训练自己的记忆力。

我在门口摸到了鞋子,穿上后打开大门。不过一会儿的工夫,雨势已增强不少,滂沱的雨声近在咫尺。

我站在门口,等待着朋友到来。这个朋友总是在下午六点半来按门铃。在这个孤独的日子——因无法挽回女儿及外孙女的心而大受挫折的日子,我更加渴望有个人能陪在我身边。

我听见雨滴打在塑料布上的声音,而且越来越近,于是我将身体探了出去。雨滴弹跳声在家门前的路上停留了短暂的时间,接着逐渐远去。

我往前踏出了三步,将右手微微伸入雨声之中,就在手肘的角度达到一百二十度左右的时候,掌心探入了豪雨形成的幕帘,无数的硕大雨滴撞击在手腕上,那种感觉简直就像是把手伸进水墙一般。这样的大雨是无法外出的,看来朋友今天是不会来了。

我关上门,回到客厅,重新坐回沙发上。

一旦失去最重要的人,想要再见上一面,就只能闭着眼睛想象其在世时的模样,这成了我生活的最佳写照。女儿及外孙女虽然没有过世,但我只能回忆自己失明前由香里的容貌,以及想象中夏帆的容貌。浮现在我眼皮内侧的景象,几乎可算是幻想的产物。

我将右手伸向桌上的三点钟方向,触摸到一个光滑的物体,接着我将手掌往上探,用手指捏了捏光滑物体上头的东西。那摸起来像干瘪缎带的东西,是住在附近的老妇人送我的一束非洲菊,但显然已经枯萎了,全怪我自己一直忘记浇水。当初她曾告诉过我这些花的颜色,但此时我也忘了。在只有黑色的世界里生活久了,我已渐渐记不得红、黄、蓝之类的鲜艳颜色到底是什么模样。

我就像这些花一样,只能生存在花瓶的狭小空间里,静静地等待枯萎。

我抽起这些枯萎的非洲菊,手腕在空间中游移,找到垃圾桶的位置,将它们扔进去。接着,我不禁叹了口气。

任何人都有年华老去的一天,当一个人老态龙钟时,有谁愿意陪伴在身边,便可看出这个人一生中累积了多少福分。我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虽然我结过婚,有了女儿,女儿甚至生了女儿,却没有人愿意陪在我身边。

我走进厨房,拿了个杯子,接着从腰包内取出“液体探针”。这东西长得四四方方,有点像是电器用品的插头。我将它放在杯缘上,大约两厘米长的针头伸入杯中,接着拿起一瓶烧酒,慢慢地将酒倒进杯里,不久,“液体探针”发出“哔哔”声响。放进杯内的针头只要碰触到液体,就会发出警示声,如此一来就可以避免饮料溢出。

接着,我伸手探摸到一个三角形的盒子,从中取出了镇静剂,旁边还有一个四角形的盒子,里头放的是安眠药。借由不同形状的盒子,我才能分辨药的种类。以前跟女儿一起生活时,她只是在盒上贴了药名,每当我要吃药时,她就会帮我把药取来。

我将两颗镇静剂放进嘴里,配着烧酒吞下。据说镇静剂与酒精混合服用会损害大脑的记忆能力,但我无法戒掉两者同时发挥作用时所产生的安宁感。

我想象着连长相都不知道的外孙女所承受的病痛,下定决心走到隔壁房间,拉开纸拉门。如今这房间已跟仓库没什么两样,我在层层堆叠的纸箱中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盒盖伸手往里头一探,果然摸到了毽子与毽拍[1]。

小时候母亲曾教过我用毽子许愿的仪式,做法是独自一个人将毽子往上拍,次数越多越好。但这个仪式只适用于祈求儿女平安,因为制作毽子的圆形果实被称为“无患子”,带有为儿女消灾解厄的象征意义。

我紧紧握住毽拍站了起来。小时候母亲经常以这种方式为我祈福,简直像把这当成寺庙的参拜仪式一样。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印象中,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生过重病。

我一边唱着数字歌,一边将毽子往上拍。

一是最初一之宫

二是日光东照宫

三是佐仓……

往上拍毽子的同时,心里预测其落下的点,但只成功了两次,第三次时毽拍便挥空了。我听见毽子在两点钟方向的脚边地毯上弹跳了两次,声音忽左忽右地响动之后便消失了。

我只好伏下身子,整个人趴在地上,用双手手掌在地毯上探摸,但摸来摸去,掌心都只摸到地毯的长毛。毽子到底掉到哪里去了?我可以确定它落在两点钟的方向,怎么会找不到?

找着找着,心里不禁又气又恨。我不仅没办法用毽子为外孙女祈福,甚至连毽子掉在哪里也找不到。外孙女过着必须洗肾的痛苦日子,我却束手无策,这样的我根本没办法为任何人做任何事。强烈的孤独感与无力感涌上心头,让我不由得停下了用手掌探摸的动作。

就在这时,尖锐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寂静。

我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只是抬起了头,继续用手掌在地毯上寻找毽子。电话铃声令我心浮气躁,却迟迟不肯止歇。

我无可奈何,只好站了起来,先找到无脚椅的椅背,确认自己的所在位置后,转身来到内廊。途中我感觉脚尖似乎踢到了什么,弯腰在地毯上一摸,是毽子。这么说来,它在落至两点钟方向后,竟然像橄榄球一样无规则地弹跳,飞到了五点钟方向。

原来我累个半死,竟然完全找错地方。这真是天底下最窝囊的事。

我捡起毽子,将左手手背贴在内廊墙壁上,沿着内廊前进,在电话铃声响起的位置停下脚步,拿起了话筒。

“喂,我是村上。”

“和久,是我。”

是我——这句话带着一种认为对方凭声音就该认出自己的傲慢心态。“有什么事吗——?”

这个人是年纪比我大三岁的哥哥。

“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上次跟你说话,是几年前的事?”

“也没几年。只过了两年——又三个月。”

“我一年半前就搬回老家了,现在跟妈妈一起住。”

我只是听着,一句话也没响应。

“你不问我,妈妈过得好不好?”

“——妈妈过得好不好?”

“病倒了,应该是操劳过度吧。我找医生来看过了,目前没什么大碍。”

“嗯——没事就好。”

“你该多关心妈妈一些。”哥哥的口气中充满了无奈,“和久,你回来一趟吧,妈妈很想念你。”

“没事回去做什么?”

“我说你啊,这可不是有事没事的问题。”

“岩手县太远了。光是每天的生活,就够我忙了。更何况我还有女儿及外孙女——”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愣住了。这个被我遗忘——不,应该说是刻意不去想起的哥哥,不正是此时最大的救星吗?

只要是六等亲以内的血亲,就能成为“活体肾移植”的捐赠者。

“好吧,我会带女儿回去一趟。”我旋即改口。

* * *

[1]日本毽子(羽根)的玩法是用木板做的毽拍(羽子板)打毽子,与中国“踢毽子”的文化不同。——译者注,后同

3

岩手

身体的正下方宛如施工现场,显然巴士正行驶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我整个人仰倒在椅背上,感受着自车窗外流入的枝叶摩擦声,以及拂过绿荫的凉风送来的青草味。

老人们的闲聊声在车内此起彼落,相较之下,坐在身旁的由香里始终不发一语。蓦然间,我的背部感受到重力,这意味着巴士正开上一条坡道,故乡的农村应该已经不远了。

巴士停了下来。老人们各自发出起身的吆喝声,前后同时传来椅子的吱嘎声响,我也抓着导盲杖站了起来。真是一趟相当漫长的旅程。女儿伸手要搀扶我,被我推开了。

“上下巴士不是问题。”

我仔细聆听经过眼前的交谈声与脚步声,等到这些声音都消失之后,我才从座位进入走道,用手掌摸着每一个座位上方的椅背头枕,朝着车头的方向迈步。

用导盲杖确认了阶梯位置之后,我左手握着扶手,踏着阶梯下了巴士。一出车门,顿时体会到我已回到故乡了。鞋底踏在乱长的杂草与泥土之上,这种柔软的感觉与东京的柏油路面完全不同。我心中涌起了一股我不希望感受到的乡愁,宛如踏烂了某种果实的浓郁香气,自脚下不断往上蹿。

“爸爸,你别挡在车门口,前面是安全的。”背后传来由香里的声音。

我往前走了三步,脑中回想着失明前的故乡景色。我记忆中的故乡,并没有遭受都市开发或水坝建设的蹂躏,放眼望去尽是农田,远方则可看见顶着残雪的岩手山。农家稀稀落落地散布于其中,阔叶树之类的各种树东一丛西一簇地聚在一起,以其绿色点缀着整个景象。现在的故乡是否已完全变了样?抑或依然保持着昔日的风貌?

连裸露的水管也会因冻结而破裂的严冬已经过去了,但三月的空气依然颇有寒意,远方传来河水冲刷着岩石的潺潺声响。我扶住了女儿的右手肘,一边用导盲杖左右敲打一边前进。当初为了检查肾脏而住院时,总是护理师引导着我在医院内移动,说起来我已有数年不曾像这样通过声音以外的方式感受女儿的真实性了。

为了陪我回一趟故乡,由香里将夏帆托付给室友照顾。当初她逃出家门时,因手上没什么钱,刚好高中时期的好友也想找个室友分摊房租,两人便达成共识,从此一直住在一起。那室友是个女护理师,对夏帆所罹患的疾病也相当了解,将夏帆托付给她照顾可说是再安心不过了。

脚步声来来去去,听起来都像是在沙袋上踏步。乡下人走路的速度就像农作物的生长速度一样缓慢,跟东京人完全不能比。

“——每个人都在看我们,这感觉真不舒服。”女儿在我耳畔咕哝。

“别想太多,他们只是生活较封闭而已。”

“爸爸,你看不见他们的视线,才能说得这么轻松——”女儿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语带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默不作声。

直到现在,由香里依然不肯原谅我。说起来真是奇妙,同样是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世人很难相信他人的关怀或怜悯等善意感情,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人所发出的憎恨或愤怒等强烈敌意。

“请问村上家要怎么走——”

由香里的声音向着左方发出。太久没回故乡,想必她已忘记老家在哪里了。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找村上家有什么事?”一个令人联想到枯萎稻穗的老妇人的嘶哑声回应道。

“我是村上奶奶的孙女。”

“噢,原来是村里的人,早说嘛。”老妇人说明了村上家的位置,“小心路上的石子。”

我们道了谢,沿着农田之间的小径前进,两侧农田的芬芳气息随风而来。每当刮起寒风,不知何处的枝叶便簌簌作响,掩盖了虫鸣声。

“到了,爸爸。”

我深吸了一口气,瑞香花甜美醉人的香气搔着鼻头。闻着这股香气,眼前的黑暗空间中仿佛也跟着冒出了无数圆球状的花朵。

老家是曲屋式建筑,若由上方俯瞰,屋宅的形状是L。我试着挖掘出失明前的记忆。除了正面之外,其他墙面都涂上了厚厚的浆土;巨大的茅草屋顶,配上仿佛随时会压垮房子的低矮屋檐,是传统而典型的农家建筑。倘若没有枯死的话,南侧应该有一些能够遮挡直射日光的树。为了防止树枝在冬天被雪压断,庭院内所有树的树枝都被成捆绑起,并以竹子补强。

“有人在吗?”

由于没有门铃,女儿只能大声呼喊。

不一会儿,拉门滑开的声音传来,接着便是哥哥的说话声:“噢,我等你们好久了,快进来吧。”

我用导盲杖确认了地板平台高起处的位置,走到该处脱下鞋子,将鞋子并拢后夹上晾衣夹。有了这个晾衣夹,才不会在想要穿鞋时搞不清楚自己的鞋子是哪一双。

我将导盲杖交给女儿,此时突然有只柔软的手臂碰触着我的左手。

“爸爸,我带你进去吧。”

“不用,这是我家,我自己能走。”

为了争一点面子,我独自摸索着在家中前进。我微微举起手,一边以手背轻触墙壁一边往前走,另一只手臂则弯起,将手肘横放在胸前以保护身体。每当来到初次造访或不熟悉的地方,我都会沿着墙壁或家具绕上个一圈,以记住室内的格局。

摸着墙壁走了大约十步,指尖碰触到了障碍物,仔细一摸,那是个木制的台子,上头放了一样东西,摸起来应该是电话机。我继续沿着墙壁前进了三步,手掌碰到了一根突出的柱子,旁边便是纸拉门。

“来,进来吧。”

哥哥这么说之后,我听见了拉开纸拉门的声音,于是我沿着门边走进了客厅。跨过门槛的瞬间,穿着袜子的脚下传来怀念的榻榻米触感,或许是刚翻新的关系,我闻到了灯芯草的独特香气。除此之外,还有一股祭拜用的线香淡香。

“你们回来了——”

我听见母亲的说话声及起身的声音,虽然有气无力,却透着一股欢欣。

我一步一步朝着母亲声音的方向走去。

“——阿和。”

我在声音的前方停下了脚步。一只手掌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那手掌的触感就像是一片扁平的柿干,我能想象母亲的手上一定满是皱纹。

“别这样,我都快七十了,不是小孩子了。”

“阿和永远都是阿和。”

数年前我回老家的时候,母亲叫我“和久”,此时她口中所称的“阿和”,是我小时候的绰号。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她的过度保护让我觉得很丢脸,曾要她别再这么叫。现在她突然又叫我“阿和”,或许意味着她的心已回到数十年前我跟她和睦相处的时代。

我无法判断母亲的脸跟我失明前是否有所不同。皱纹是不是更明显了?黑斑是不是增加了?时间的流逝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具真实感。

我轻轻拉开了母亲的手。抓着母亲的手掌的感觉,就像是抓着晒干的鱿鱼。

“由香里也好久不见,真高兴你回来了。你们都还没吃早饭吧?”

母亲的脚步声逐渐远离。在我的记忆中,出入口的相反方向便是炊煮料理用的土间[1],那里的地面涂了灰泥,中央附近铺了草席,有一座锅炉。屋顶形状看得一清二楚的天花板上,纵横交错地架着数根横梁,边角还有补强用的斜梁。

我追上母亲的脚步声,动作非常谨慎,不让自己因地板的高低差而摔倒。

“喂,太危险了!”

哥哥一声斥骂,抓住了我的手腕。

“哥哥,谢了。”

“不是伯父,是我。前面地板较低,小心一点。”

正后方传来由香里略带苦笑的声音。原来抓住我的人不是哥哥,而是女儿。

“原来是你,谢了。”

我在女儿的搀扶下进入地势较低的土间,草席的粗糙触感隔着袜子传上了脚底。

“越看越觉得随时会垮——”

我听女儿这么说,便将手往前探摸,摸到一根散发着米糠气味的弯柱。这根柱子弯得有如驼背的老人一般,倘若我眼睛看得见,一颗心也会跟着七上八下吧。

不远处传来菜刀在砧板上切菜的利落声响,于是我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阿和!停步!”母亲突然大喊,“地上有镰刀!”

母亲的脚步声来到我眼前,接着我听见了金属的声音。

“千万不能跨过镰刀,不然镰鼬[2]可会找你麻烦。”

母亲以前就很迷信,对于一些流传于岩手地方的古老传说都信以为真,小时候她常拿这些传说来提醒、告诫我。例如,不能在室内吹口哨,否则会招来穷神;又如踩踏书本,会把学过的字都忘了;还有一次,我指着一条蛇对母亲大喊“有蛇,有蛇!”,母亲在我手上一拍,说“用手指指着蛇,手指会烂掉!”。

在我长大之后,有一次母亲不让我的妻子参加姨母的葬礼,因为那时妻子有了身孕,据说在怀孕期间参加葬礼会难产。听说从前母亲怀孕时,她也绝不参加任何葬礼。

“龙彦!你怎么没把镰刀收好?”母亲严厉地斥责哥哥。

“我把它靠在墙边,大概是它自己倒下来了。”

看来我想要走到土间中央,没想到竟走偏了,才会离墙壁那么近。

接着我又听见了切菜的声音。“妈妈,你别勉强,交给由香里来做吧。”

“做饭这种事,怎么能交给大老远回来的孙女?你们快回去坐着。”

切菜的声音又停了,我听见地面下方传来声响。我心中浮现了母亲从土间的地下储藏库取出蔬菜的景象。我决定接受母亲的好意,于是跟着由香里一起回到客厅,坐在坐垫上。

“哥哥——”我对着眼前广大的黑暗空间呼唤。

“怎么?”

一点钟方向传来响应声,于是我将脸转向那个方向。

我已事先告知过由香里,向哥哥提肾脏移植的时机交由我来判断,因为哥哥这个人一旦被惹火,任谁也劝不动。

“哥哥,你还在打官司?”

移植肾脏必须住一段时间不短的院,倘若诉讼还没有结束,哥哥恐怕不会答应。

哥哥好一阵子没有回话,整个家里只听得见土间传来的切菜声。

“政府对我们实在太‘好’了,得好好表示一下‘感谢’之意才行。”半晌后哥哥讥讽道。

“就算控告国家,又能改变什么?”

“——当初日本政府抛弃了我们,我一定要追究这个责任。”哥哥愤愤不平地说,“国家只会利用我们这些善良百姓,没有了利用价值就把我们丢下,任凭我们自生自灭。若没有人挺身对抗,这样的政府永远不会改变。”

“挺身对抗,难道政府就会改变?”

“政府夺走了我们的人生——这种心情你是不会懂的。”

自从三年前,哥哥就一头栽进诉讼的世界,给周围的人添了不少麻烦。一下子向我借雇用律师的费用,一下子要我帮忙制作意见书,一下子又希望我站上证人台,说什么我的样子能引来同情。

从那之后,我便开始与哥哥疏远,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对了,和久——你能不能借我二十万?过阵子我得到东京地方法院做证。”

果然又开始向我伸手讨钱了。

“我的日子也不好过,眼睛又看不见,你还想从我身上榨钱?”

“我们是一家人,本来就应该互相帮助。”

“是吗?我可不记得接受过你的帮助。”

“而且我可是货真价实的日本人。我的要求只是让我像其他日本人一样,在日本过着正常的生活,这有什么不对?”

自从失明之后,我养成了为其他人塑造形象的习惯。如果我不发挥一点想象力,不管是障碍物还是人,都会像自己的影子一样融入黑暗中而不再存在。在我所塑造的形象中,哥哥是一条牙齿早已断光却还不肯服输的老狗。一条不会游泳却跳入了法律之海,企图在海里与名为政府的大鲸鱼对抗的老狗。一条愚蠢至极的老狗。这条老狗唯一的下场,是还没咬到对手便已溺死在海里。

六十多年前在中国东北度过的日子,是我最想抛开的回忆。但每次跟哥哥说话,这些苦涩的回忆都会再次浮上心头。

强风自屋子的缝隙灌入,所带来的尖锐呼啸声,听起来也像是受伤野狗所发出的哀嚎。

“伯父——”由香里忽然插嘴,“二十万的话——我应该还出得起。”

夏帆的洗肾治疗虽然适用于健保给付,但自费部分及平日的生活费应该早已将女儿压得喘不过气了才对。她愿意出这二十万,多半是为了讨好哥哥,让哥哥愿意捐肾脏给夏帆。但这件事倘若被医院知道,可能会被怀疑是花钱买器官,如此一来就不符合“无偿的善意”这一条件。

“真是太谢谢你了,由香里。打官司很花钱,我正感到头大呢。”哥哥喜滋滋地说。

“喂,这不关我女儿的事,别把她卷进来。”我大声说道。

“只要打赢官司,我就能拿到钱,到时候一定会把钱还她。”

“这场官司绝对打不赢的,你心里应该也很清楚。”

“若不争到一笔养老金,我连回中国的旅费都没有。去年跟前年,我都没办法回去为‘爸爸’扫墓。”

哥哥是“遗华日侨”,也就是俗称的“日本遗孤”。在其后长达四十年的岁月里,哥哥成了一对中国夫妇的养子。他的养父在五年前去世了,养母则在中国的农村过着孤独的老年生活。刚回日本时,哥哥的日语说得很差,跟我说话时往往词不达意,这也是造成如今我跟他疏远的原因之一。

“你们日本人真是不通人情。”哥哥嘴里咕哝着。

哥哥平日喜欢吃中餐,每当中日双方有体育竞赛时,总是帮中国加油。他在谈吐之间往往显露出从小在中国长大所养成的价值观,令我跟他之间更生隔阂。

蓦然间,头顶上方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总共叫了九声,告知现在时刻为早上九点。那声音来自一座古董“咕咕钟”。待在老家的好处之一,就是不必靠语音手表确认时间。

“若你需要钱,怎么不把钟卖了?这种工匠纯手工制作的古董钟,可以卖不少钱。”我指着鸣叫声的方向说道。

“这钟可是我的宝贝。一天不听它叫,我就浑身不得劲。”

此时,土间的方向忽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将餐盘搁在木桌上的声音。我闻到了酱油、昆布及类似干香菇的香气。

“来,快吃吧!这可是妈妈亲手做的。”

哥哥的声音听上去开朗而毫无心机。就算起了争执也会立刻忘得一干二净,是哥哥的少数优点之一。如果哥哥对家人也心怀怨怼,那我恐怕早就跟他断绝往来了。

“妈妈,你煮了什么?”

如果不先问清楚菜色,那我得等到吃进嘴里才会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这会让我感到有些不安。

“阿和,妈妈煮的是猪鼻饭跟胡桃丸子汤[3]。”

这两道都是令我相当怀念的乡土料理。所谓的“猪鼻”,是一种看起来像水母的暗红色大型菇类,每一朵的体积都足足有两个巴掌大。将这种菇类切丝后以酱油调味,放在米饭中一起炊煮,就成了猪鼻饭。至于胡桃丸子汤,则是将包着胡桃的面粉丸子及胡萝卜、牛蒡、豆腐等配料,用昆布小鱼干高汤炖煮而成的汤。

“爸爸,三点钟方向有汤,七点钟方向有饭,九点钟方向有茶。”由香里说道。

就像当初一起生活时一样,女儿借由“时钟方位”告诉我东西的精确摆放位置。

刚失明的时候,她只会使用“这边”“那边”之类的笼统表达方式,但为了更妥善地照顾失去光明的我,她特地学了一些照顾视障者的技巧。

我探摸到饭碗,将碗拿起,用筷子扒了一口猪鼻饭,带有酱油滋味的白米与香气浓郁的猪鼻菇混合在一起,实在相当美味。

“真好吃,妈妈。”

我已经多少年没吃到母亲做的饭了!怀念的声音与滋味,令我心中涌起了对母亲的思慕之情,眼眶不由得湿了。

“那就好,那就好。来,喝口茶吧。”

我听见在茶杯里倒入液体的声音。在我身上的腰包内,除了备用的导盲杖之外,还放了一根“液体探针”,我已不知有多久不曾在餐饮店以外的地方,遇上不必使用这个工具的情况。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自从我怒将失明的责任怪罪到母亲头上之后,便再也没跟母亲见过面。但父母的心态实在很奇妙,不管与孩子相隔多少年没见,还是会像上个星期才见面一样温暖迎接。抱持心结的永远是孩子,父母的内心全是对孩子的关爱。

这种不求回报的爱,是否也存在于我跟由香里之间?但当初她离家出走的时候,我心里不仅难过,而且愤恨难平。如今我帮助外孙女寻找肾脏捐助者,心里也是抱着借此修复双方关系的希望。

吃完了饭,我坐在飘着线香香气与灯芯草气味的客厅中稍事休息。何时该对哥哥提出捐器官的事,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虽然这次返乡全是为了这件事,但要是引起他的反感,事情将会变得非常棘手。

哥哥吆喝一声起身。“和久,你在家里陪妈妈,我出去摘些野菜。”

“野菜?”我抬头说,“——我也一起去。”

这是个能与哥哥私下商量而不被妈妈听见的好机会。

“虽然摘野菜的地方称不上深山野岭,但你的眼睛——”

“若遇上危险的地方,只要事先提醒我,我就会避开。”

哥哥迟疑半晌后开口:“好,那走吧。”

我照着哥哥的吩咐换了身上的衣服,戴了一顶帽子,穿上长袖圆领T恤。这样的装扮既可防虫咬,又可保护身体。

“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由香里说道。

“不必,你在家里照顾奶奶,我们想私下聊一聊。”

哥哥准备了一个背包,我问他里头放了些什么东西,他回答:“登山小刀、小铲子、手帕、厚手套及水壶。”

我穿上长胶靴,拿着导盲杖,跟着他来到了庭院里。

“小心点,右边有个‘大根草屋’。”

我将手掌伸向右侧,摸到了一个表面粗糙的物体。所谓的“大根草屋”,指的是用稻草编成的蔬菜储藏库,大小跟形状就像个吊钟,将蔬菜放在里头可长保新鲜。

我一边摸着“大根草屋”的表面,一边绕了过去。

“好,我们现在沿着田埂前进。只要跟着我的脚步声走,就不会有危险。”哥哥说道。

“能不能让我抓着你的右手肘?”

“——你抓吧。”

我依据声音传来的方向,推测他所站的位置,想象他整个人的形体,将手掌往他手腕的方向探去,碰到他的身体后,找到手肘并抓住。

我试着挥舞导盲杖,其前端撞开了地上柔软的泥块,虽然靠着触感能掌握地形,但撞击声被吸收了,能得到的讯息当然也减少了。我在心中想象着一道笔直的田埂,在哥哥的引导下前进。

“从前的人摘野菜是为了不让自己饿死,现在许多年轻人却因为觉得好玩而乱摘一通,真是太可恶了。”

“哥哥,你还在吃野菜?”

“嗯,妈妈帮我腌制。”

我心里依然清楚记得那景象。母亲总是会在榻榻米上铺一张报纸,把野菜放在上头,依着种类分开,然后挑去不要的部分。她还常腌渍野菜,做法是将野菜铺在容器的底部,撒上盐,再铺一层野菜,再撒上盐——最后盖上内盖,以大石头压住。

“阿和,你知道吗?太硬的部分要先水煮过才能腌渍呢。”

我还记得母亲曾笑着对我这么说,但那对我而言并不是幸福的回忆。

一九四六年,母亲带着我自中国返回日本,在饱受战火摧残的东京租了一个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在我失明前所看见的涩谷车站前广场,放眼望去,没有任何睥睨人群的摩天大楼,有的只是木造的两层楼的简陋营房,稀稀落落地散布在焦土之上。当时我晚上读书,靠的是蜡烛的微弱亮光。

刚上小学的某一天,我因耐不住饥饿,到附近邻居家的庭院偷摘了一颗柿子,那渗出汁液的甜美果肉令我毕生难忘。我又摘了一颗,想要拿回家给母亲吃,但回家后母亲打了我一巴掌。

“那是别人家的东西!就算再穷,也不能去偷!”

我按着又痛又麻的脸颊,咬紧了牙根,半晌后瞪了母亲一眼,说道:“我不想每天吃杂草过活!”

当时我的便当里装的大多是凉拌的野菜,有一天,同学抢走我的便当,取笑我:“我妈妈说,你妈妈每天都在公园拔杂草,像个乞丐一样。”

我原本不相信,但隔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偷偷跟在母亲背后,看见身穿雪袴[4]的母亲真的弯着腰在公园里拔草。我冲了过去,母亲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露出了微笑。

“阿和,你看,这是荭草。”

高耸的杂草在母亲的头顶上垂着宛如稻穗一般的淡红色花穗,叶子约有大人的巴掌大,母亲将其一一摘下。

“你看,摘了这么多。只要水煮之后用芝麻拌一拌——”

我将母亲手中的杂草拨到地上用力踩踏,当我抬起脚时,那些脏兮兮的叶子已在泥土上四分五裂。

“丢脸死了!害我在学校被嘲笑!”

母亲看我气得直跳脚,并没有动怒,先是眨了眨眼,接着低着头说:“让孩子丢脸——我真是个失败的母亲。阿和,对不起,是妈妈不好。”当时母亲的哀戚神情,直到现在依然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从隔天起,我的便当菜色变成了煎蛋或鸡肉;但相反,母亲的晚餐菜色中,原本就少得可怜的主食消失了,只剩下一堆野菜。当时年纪还小的我根本不曾思考过这代表什么意义,只是任性地吃着自己爱吃的食物。

我不仅小时候伤母亲的心,失明后同样伤母亲的心,若不是为了恳求哥哥捐出肾脏,我也不会回老家。

“——喂,和久!”哥哥叫唤的声音让我回过了神,“那是藜菜,你帮我摘些叶子下来。”

我愣愣地站着,紧握着手中的导盲杖。摘野菜的行为,仿佛是认同了小时候最厌恶的贫穷生活,不禁令我心生迟疑。

“来,这里。”

哥哥将我的手腕往下拉,我只好把身体往前躬,几乎要摔倒时,手掌才碰到叶子。一片片菱形且边缘呈锯齿状的叶子,自茎部向外延伸。

“摘几片下来。”

我缩回手并摇了摇头。哥哥叹了口气,接着我听见摘叶子的声音,三四声之后,又听到一阵塑料袋的瑟瑟声响。

“这玩意可以裹粉之后油炸,没什么草臭味,而且吃起来有点像菠菜。走,我们继续找。”

我再次抓住哥哥的手肘,沿着田埂前进。若遇上前方地势崎岖不平,哥哥会适时提醒,让我小心跨过。来到一处山坡下,浓得呛人的青草味扑鼻而来。

我感觉到导盲杖的前端敲到低矮树丛的枝叶,但在哥哥的催促下,我只好勉强举步,踹开了脚下的树丛,不少枝叶缠在我的脚腕上。

“等等,那边有延胡索草。”

哥哥的身体自我身旁离开,我听见十一点钟方向约两米处发出分枝拨叶的声响。

“和久,这可以当晚餐的配菜,水煮后挤上美乃滋——”

“哥哥,我有话跟你说。”或许现在正是好时机吧。

“什么事?”

“我外孙女夏帆得了肾衰竭,必须接受肾脏移植手术。我接受了检查,但数值太差,没办法捐给她。”

“若要移植器官,最适合的人选应该是父母吧?”

“我女儿两年前就捐过了,但出现了排斥反应,没有移植成功,所以——”

“想要我的肾脏?抱歉——可要让你失望了。”

“能不能先做个检查——”

“我一天至少抽十根烟,肾脏不会比你的健康。”

“抽烟只会影响肺,跟肾脏没关系。到底健不健康,得检查了才知道。哥哥,拜托你了。”

“我讨厌医院。”从声音听来,哥哥将头转向了另一边,“啊,那是狐牡丹草。这种草有毒,可别误吃了。”

“如果检查结果不适合移植,就不能申请健保给付,高额的检查费用必须自行负担——但你别担心,就算结果是这样,检查费用也由我来出,所以——”

“狐牡丹草长得跟芹菜有点像,千万别搞混了。”

“摘野菜不是我的兴趣。”

“遭遇山难的时候,你总不想饿死吧?”

“不进山里,就不会遭遇山难。哥哥,为了我女儿,求你行行好。”

“——我不想失去一颗肾脏。”哥哥说得斩钉截铁,“我已经七十多岁了,只有一颗肾脏太危险。”

当初医生曾说,正常人切除一颗肾脏后,虽然短时间内会出现机能不足的症状,但另一颗肾脏会慢慢强化机能,最后恢复至原本两边机能的八成左右。我将这一点告知哥哥。

“那也只是八成而已。我被战争夺走了四十年人生,现在好不容易回国了,还要被夺走肾脏?”

我原本想要反驳,但话到嘴边又忍了下来。我深吸一口气,压抑了情绪之后才说:“不是被夺走,是赠送,一颗肾脏可以救小孩一条命。夏帆今年才八岁,却得承受洗肾的痛苦,每星期三次,每次都得在医院里待上五小时。”

“——那是你的外孙女。”

言下之意,就是与他无关。

“和久,该回去了。”

进了家门后,哥哥的脚步声一远离,另一个敏捷的脚步声旋即踏着木头地板来到内廊。

“爸爸,你说了吗?”

我朝着由香里的声音方向摇了摇头。

“为什么没说?”

“说了,他不答应。”

我听见了鼻孔重重吁气的声音。此时女儿脸上有着什么样的表情,我完全可以想象。以前她只要一个不开心,就会皱起眉头,瘪起嘴,呼吸变得粗重。

“爸爸一定摆出了一副要跟他吵架的态度。算了,我自己去说。”

女儿的脚步声在木头地板的内廊上迅速远去。我脱下长胶靴,踏上了木头地板,抚摸着墙壁缓缓前进,进入了客厅。

“——伯父,求求你。”

飘着淡淡灯芯草及线香香气的空间中,由香里的声音自下方接近榻榻米的位置传来。

“真抱歉,我拒绝。”这句话宛如一把利斧,斩断了维系双方的丝线。

“哥哥,拜托你,先接受个检查就好。”我站着说道。

“我说过了,我不会接受检查。”

“除了交通费跟检查费,我还会准备一份谢礼。捐器官是以无偿为前提,所以不能花钱买你的肾脏,但我还是会给你一些钱,当作愿意接受检查的谢礼,如何?”

“我不要。”

“这笔钱是为了感谢你接受检查,就算不适合移植,我还是会支付。这对你应该是有利无害——哥哥,你打官司不是很需要钱吗?”

检查结果如果符合移植条件,再加上医师的具体说明,或许哥哥会改变心意。这件事要成功,先决条件是哥哥必须愿意前往医院。

“烦死了,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那只是一些很简单的检查而已,我也做过,总之我们先到医院——”

“不管简不简单,我绝不接受检查。”

“至少先听过医生的说明——”

“你够了没有!这不是简不简单的问题——”哥哥说到一半突然愣住了,接着他咂了咂嘴,“总而言之,我就是嫌麻烦。”

我心里蓦然产生了疑窦。他刚刚原本想说的是什么?嫌检查麻烦,似乎只是借口而已。为什么他要如此顽固地拒绝?

我能理解他不愿意捐肾的心情,弟弟的外孙女虽然也算亲戚,但关系实在太远。然而,我总觉得理由没那么单纯。不管适不适合移植,我都会付钱,这对他来说应该毫无损失才对,他为什么要拒绝?他害怕的似乎不是捐出肾脏,而是接受检查这件事。

“在中国,若对家人见死不救,不是很没面子吗?夏帆跟你也算是血浓于水的家人。”

“我知道你的外孙女很可怜,但我不会接受检查。”

哥哥接着又说了一些理由,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刚刚我自己说的那句话,虽然突兀且荒唐,却令我再也难以释怀。

他跟夏帆真的是血浓于水的家人吗?

他真的是我的哥哥吗?

一九八三年,哥哥参加了访日调查团,与母亲相认,从此回到日本定居。这是不是个错误?这个二十七年来被我当成哥哥的男人,会不会跟我毫无瓜葛?是否他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只是瞒着不说?

当年在中国失散的哥哥,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总是把家人的事情摆第一,每次得到稀有的食物,他总是让我这个弟弟先吃。有时他看忙于农务的母亲捶打腰际,就会要母亲趴下来,用一双小手卖力地为母亲按摩。

然而,重逢之后的哥哥有了天壤之别。他毫不理会家人所吃的苦,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事,性格也变得自私自利,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此刻,我的心情就好像长久以来细心照顾着蝴蝶的蛹,没想到破蛹而出的并不是蝴蝶,而是吃掉了宿主的寄生虫。

假日本遗孤——

我脑中浮现了这个近年来形成社会问题的字眼。眼前这个男人是否根本不是“村上龙彦”,所以才坚决不肯接受检查?

我感觉自己仿佛落入了迷惘与困惑的波涛之中。不知是谁抓住我的脚踝,想要将我拖入海底,我有一种快要窒息的错觉。

到目前为止,我与哥哥已多次意见不合,口角可说是从来没停过,但我不曾怀疑这个人并非自己的亲哥哥。可惜如今对我而言,哥哥只是一道没有脸的影子,我心里一旦开始疑神疑鬼,这个念头就像顽固的污垢一样难以擦拭干净。

回想起来,我们根本没做过DNA鉴定。

当时厚生省断定亲子关系的依据只是相貌的相似度,以及失散前情况的一致性。若要进行鉴定,必须支付六万日元,生活拮据的遗孤及双亲多半付不出这笔钱。而且,遗孤要回日本,原则上必须自付旅费,这可是极沉重的负担。

母亲一看到哥哥的脸,立刻便断定这个人是自己的儿子。但母亲会不会认错人了?这个人会不会是个假货,因为母亲的误认,从此当起了“村上龙彦”?倘若真是如此,他当然会担心如果接受了检查,他与夏帆并无血缘关系一事将会曝光。

但这个人假扮我哥哥的目的是什么?为了获得日本的永久居留权吗?但若是这样,还是说不通。他把所有的钱都投在毫无胜算的国赔诉讼上,穷得必须赖在老家才能勉强达到温饱,他来到日本总不可能是为了过这种生活。

“啊,对了,”哥哥刻意转移话题,“和久,有一封你的信,寄到老家来了。你等等,我去拿来给你。”

我听见纸拉门滑开的声音,脚步声逐渐远去,没多久又走了回来。

“你动过我的房间?”哥哥问道。

从声音的方向听来,这句话似乎是对着女儿问的。

“什么?怎么可能?”由香里回答,“我从来没进过伯父的房间。”

“抽屉里的信都掉出来了,而且——”哥哥接着面对我,“以前你寄来的信也不见了。”

我寄的信不见了?

“我就算再穷,也不会拿信来擦屁股。”哥哥笑着说道。

我先是一愣,不明白哥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仔细一想之后,才恍然大悟。日文中的“手紙”(信),在中国是“卫生纸”的意思。哥哥只是拿这一点来开了个玩笑。

“若是我寄的信,内容都没什么大不了,应该不会有人想偷才对。你会不会是弄丢了?”

“——不止一封,少了两三封。不过,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信,都是叫人代写的盛夏问候信之类的。”

“先不管这个,你不是说有一封寄给我的信?”

“啊,对,在这里。寄信人不明。这是第几封了?”

“应该是第五封了,十天内收到了五封。”

“你该不会惹上了什么麻烦吧?”

我接过信封,轻抚表面后将其撕开,取出里头的信纸。纸面上排列着细小的突起,这是“点字”,以六个点位的排列变化来表示日文的假名。我用食指指尖一读,这封信的内容是一首俳句[5]。

大约十天之前,我收到这一连串信件的第一封,当时信封里放了一张以墨字(非点字的普通文字)写成的信纸,我请邻居帮我一读,才知道寄信的人是哥哥,这封墨字信的内容为“老家收到一封寄给你的信,现在转寄给你”。信封里还有另一个信封,里头信纸上便是一首以点字写成的俳句。

“这上头写的是什么?”哥哥问。

我念出信中的俳句。不过,这首俳句没有表示季节的“季语”,或许比较像川柳[6]。

“其他四封的内容呢?”

“也是俳句,我都保管在家里了。”

“嗯,真让人心里发毛。”

跟这比起来,发现哥哥是“假货”更让人心里发毛……我心里如此讥刺,但没有说出口。

我再次抚摸信中的点字,发现内容中的“は”(ha)是助词。在日文中,当“は”作为助词使用时,发音上必须读作wa。而根据点字规则,“は”及“へ”(he)这两个假名当助词用时,必须直接改为与其读音相同的“わ”(wa)及“え”(e)。

然而,信中的助词“は”并没有更改为“わ”,可见制作这封点字信的人并没有真正学过点字的规则。到底是谁带着什么样的动机寄了这样的信给我?

这件事跟有可能是假货的哥哥是否有关?倘若与哥哥有关,为何收信人是我?信中所写的“再也见不到了/我的孩子与妻子/美梦破碎了”又是什么意思?这是警告,还是威胁?收到了这样的信,实在让我摸不着头绪。回到东京之后,该找个时间把所有俳句信都拿出来仔细研究一下才是。

我将这封神秘的俳句信放回信封,收进提包里。这一天,我们吃了母亲亲手做的午餐,菜色中还多了凉拌的野菜。一直到太阳下山前,我们不断地说着心不在焉的闲话。由香里恳求哥哥捐出肾脏遭到拒绝,我则是怀疑哥哥根本不是哥哥,因此气氛颇为凝重。

哥哥进浴室洗澡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于是我摸索着走到浴室前,敲了敲玻璃门。

“谁?”浴室里传出模糊的声音。

“我想帮你搓背。”

“你想帮我搓背?今天是吹什么风来着?”

“今天突然对你提出那样的要求,给你添麻烦了,我想表达歉意。”

“噢,那就进来吧。”

我听见了玻璃门被拉开的声音,接着便感到一股水蒸气扑面而来,潮湿的暖流瞬间围绕在我的皮肤四周。

浴室非常狭窄,光是坐在椅子上的哥哥就已占据大部分空间,我只好在飘着濡湿木头香气的脱衣间以单膝着地的姿势跪在地上。

“拿去吧。”哥哥交给我一条沾满了肥皂泡沫的毛巾。

我一探摸到哥哥的背部,便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一股伤痛浮现在我的心头。

“这孩子的哭声比铜锣还响,必须封住他的嘴才行!”

战败的日本兵一边这么说,一边瞪着一位怀抱婴儿、身穿雪袴的妇人。那妇人死命摇头,沾满了油垢的黑发散了开来。士兵抢下婴儿,放在地上,尖锐的哭泣声震动着夜晚的空气。士兵拔出军刀,白色的刀刃宛如吸收了月光一般闪闪发亮。

“请饶了他——请饶了他——”

妇人苦苦哀求,但士兵毫不留情地挥下了军刀。就在那一瞬间,哥哥冲过去抱起了婴儿,来自斜上方的白光一闪,哥哥登时血流如注,摔在地上的婴儿依然哭个不停,哥哥怀抱着婴儿,背上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当时我才四岁,只是一脸茫然地站在一旁看着,但这一幕有如清晰的噩梦一般,已烙印在我的眼底,成了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这个人若是真正的哥哥,背上应该还残留着伤痕。

我咽了口唾沫,提醒自己不要紧张,在黑暗中将湿润的毛巾贴上哥哥的背,隔着薄薄的一层毛巾,我的手掌由上往下抚摸。

哥哥的背上,确实有一条宛如蚯蚓的长条状隆起物。我一边用右手的毛巾为哥哥洗背,一边偷偷用左手细摸伤痕,这道伤痕自背部的左上方延伸至右下方。

这就是六十五年前的刀伤吗?若是如此,这个人或许真的是我的哥哥。但一般而言,遭人以军刀斜砍,伤痕不是应该由右肩延伸至左腰际吗?我细细回想小时候所看见的哥哥背上的刀伤到底是朝哪个方向,但要挖出如此久远的记忆,可说是比找出一片沉入泥沼中的枯叶还要困难。

知道哥哥曾经遭军刀砍伤的人,或许会为了假冒哥哥而故意叫人在背上砍一刀。虽然是逾越了常理的行为,但不无可能。

我一边用毛巾擦拭着哥哥的结实背肌,一边说:“哥哥,你真壮,这是每天种田练出来的吗?”

“不,夏天我为了增强体力,经常到河边游泳。”

河边——?

“你不怕水?”

“为什么要怕水?”

“当年在东北,你跟我们失散,正是因为被水卷走了,不是吗?”

我这辈子不擅长游泳,或许正是因为小时候目睹了松花江上惊涛骇浪的可怕景象,一直无法忘怀。

“是啊,我到现在也常想起,当时我没抓稳绳索,被冲入了水中——但怕水的人,在这农村是活不下去的。”

哥哥极少谈起住在中国东北的那段日子。这是什么缘故?因为那都是些痛苦的回忆吗?但当时的生活,绝对称不上贫穷。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想要把那些回忆深深埋在心里?

“对了,哥哥,被冲走之后,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吧?”

“——是啊,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对中国夫妇的家里。我发了高烧,据说在昏睡中不断呻吟,他们尽心照顾我,倒开水给我喝。我还记得那个冒着香甜热气的蒸笼,甜馒头的滋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们明知道我是日本人,却还是救了我。他们对我说,做坏事的都是上面的人,日本人并不全是坏人,何况小孩子是无辜的,是战争的牺牲者——”

我用毛巾仔细地擦拭哥哥的背。

“后来他们收了我当养子,怕我遭到歧视或欺凌,所以没对任何人说我是日本人。我一直无法真心实意地接纳这对养父母,但他们为了让我上学,卖了种田用的耕牛,而且当我考了班上第一名时,他们开心得流下了眼泪。”

“你在那边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

“在铁厂里打铁,每天热得汗流浃背。上头曾颁发给我一张手写的奖状,上面写着‘先进生产者’。这是唯一一次,我的工作受到了肯定。”

“你为什么想回日本?”

“——喂,你在审问犯人吗?有一天,公安局的人来找我,他们对我说,你是日本人,若你想回祖国,我们可以帮你。我当时心里相当犹豫,虽然我确实是日本人,而且很想回日本见家人,但我不想让‘爹娘’难过。”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是参加了访日调查团?”

“我决定回日本,是因为养父母对我说了一句‘叶落归根’。这句话的意思是,任何人最后都必须回到自己的祖国,就像枯叶会落在树根处一样。他们对我说,如果参加访日调查团能找到真正的双亲,我就不应该放弃机会。于是我回到了日本,在代代木的调查团会场里,我拼命寻找着已经模糊的记忆,向负责人员描述了成为遗孤的来龙去脉及双亲的外貌特征。周围的遗孤一一与亲人相认,那种唯独我无人认领的孤独感,可真是煎熬。短短三天之内,就有十个遗孤成功与父母相认。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到了第四天,我终于与妈妈重逢。于是我又回到中国,前往北京的公安局及外事办公室办理各种手续,得到了日本的永久居留权。”

“既然与家人团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何必一再提起诉讼?”

“在中国的那几十年,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会说日语。你能体会那种逐渐忘记母语的恐惧吗?回到日本后,我找工作四处碰壁,每个面试官都跟我说‘先学好日语再来’。当初在中国学到的那些工作技术,也全都派不上用场。明明我工作了那么多年,却因为工作地点不是在日本,能领到的年金少得可怜。战争结束后,日本政府就算没办法立刻把我们这些遗孤迎回日本,至少也该在中日恢复邦交的时期采取行动。日本政府若能这么做,我们至少能在中国少待十年,不仅可以更早地重新学习日语,能领到的年金也会比较多。日本政府的怠慢,把我们给害惨了,我一定要讨回公道。”

我实在无法判断这个哥哥到底是真货还是假货,他说得煞有介事,听起来不像是谎话。

哥哥洗完澡后,我也洗了个澡。吃完了母亲做的晚餐,用日本酒服下了镇静剂。

“爸爸,你怎么还在吃药?而且还配酒——”

将酒配着镇静剂一同吞下,酒精的亢奋感与镇静剂的安宁感互相交融,能够让身心有如腾云驾雾一般。

“那是什么药?”哥哥的语气显得有些担心。

“镇静剂。”由香里回答,“从前主治医生说常吃这种药会造成记忆力受损,不肯再开给他,但他不死心,似乎是找了其他医生开处方笺。”

“和久,别把西药当中草药吃。”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脑中似乎有种刺激性的液体开始扩散,身体变得轻飘飘的。

若能在众人面前揭穿哥哥的假面具,一定是件痛快的事吧!但我勉强压下了这股冲动。

* * *

[1]“土间”是日式传统建筑内的空间形式之一,地势较其他房间低,不铺设榻榻米或木头地板,多作为厨房或餐厅用途。

[2]“镰鼬”(かまいたち)是日本传说中的一种风妖,来去有如旋风,并会用镰刀一样的爪子攻击人。

[3]“猪鼻饭”原文作“いのはなご飯”,“胡桃丸子汤”原文作“まめぶ汁”,二者皆是岩手县有名的乡土料理。

[4]雪袴(もんぺ)是一种日本传统的女性工作服,特征是宽松的袖管及裤管,管口收束,相当适合从事劳动。二战期间,在日本政府的大力鼓吹下,雪袴几乎成为女性的制式服装。

[5]“俳句”是以五、七、五共十七音组成的日本传统诗歌形式。

[6]“川柳”是从“俳句”衍生出来的诗歌,字数、结构与“俳句”相同,但少了“季语”等限制,属于自由度较高的创作形式。

4

我到底该不该继续追究下去呢?倘若哥哥确实是假货,而且被我揭穿了秘密,年老的母亲就得一个人过日子,而我根本没有余力照顾母亲。更重要的是,母亲喜极而泣的那一幕不断盘旋在我的脑海。与哥哥重逢时的母亲,兴奋得令我担心她会突然心肌梗死。

一九八一年,访日调查团认亲活动开始后,各大报纸都刊登了遗孤们的照片,并公布年龄、中国姓名、身体特征及失散时的状况。我与母亲得知消息后,曾一同到当时作为会场的东京代代木奥林匹克纪念青少年综合中心寻找哥哥。可惜我们在那一年的面谈认亲中并没有遇上哥哥。周围一旦有遗孤与亲人相认,照相机的镁光灯就会闪起,传出喧闹声、欢呼声及拍手声。我跟母亲几乎没有交谈,只是各自流下了泪水。

隔年我因失明而大受打击,没有参加访日调查团的认亲活动。我们与哥哥重逢,是在一九八三年。母亲带着哥哥来找我,一家人沉浸在团圆的快乐当中。当时我自认为见证了奇迹与幸福。

我想母亲应该从来没有怀疑过哥哥吧。每个人都会相信心中所期盼成真的事情。竟然能够与失散四十年的儿子重逢,难怪母亲会深信不疑。 24fSwhoxs0T/jmayO/TRCyBd2iQHzvoTIf5m0LSlc2Jd5wHDpFzkNBgZm7Bc/6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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