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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白3

我现在除了写日记,什么也做不了了。

直树可能又睡着了吧。正上方的直树的房间,现在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七月十×日

我在客厅写着日记就睡着了。天亮的时候,我被浴室传来的淋浴声吵醒了。我以为是丈夫回来了,可一看脱衣处的衣服却是直树的。

直树主动去洗澡了。与昨天那个野兽般狂暴的他判若两人。直树或许也冷静地考虑了一个晚上。

看来击溃肮脏铠甲的作战大获成功。

淋浴的声音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这期间我一直在担心他会不会自杀,或是做出其他什么奇怪的举动。我忐忑不安地去了浴室好几次,听见除了水声外还有移动椅子、搓澡巾摩擦的声音才回到客厅。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洗澡了,时间长点儿也是当然的。

看见从浴室出来的直树,我不由得“啊”地叫了一声,因为直树剃成了光头。

虽然吃了一惊,但我觉得还是这样最干净。头发剃得精光的直树,就像个洗去所有烦恼的修行僧。指甲也剪短了,里里外外也都换上了我给他买的新衣物。

可是,我看着眼前的直树,却高兴不起来。洗净一切的直树仿佛把人的感情也一起洗掉了一样,面无表情。

我正苦于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的时候,直树反倒先开了口。

“以前对不起了。我现在要去便利商店一趟。”

毫无情感的声音。

可是他刚刚洗了澡,现在又突然说要出门。我不禁说道:“妈妈也陪你一起去吧。”“不用。”他拒绝了。我很想悄悄地跟在他后面,但万一被他发现,昨夜的努力就付诸东流了,于是我只好强忍着担心留在家里等候。

我送直树到玄关,才注意到已经是夏天了。

七月十×日

我今天要写的是直树去了便利商店几十分钟之后发生的事情,虽说已经是好几天之前的事了。可见我受到的打击有多大了。

为了让直树一回来就可以立刻吃到早饭,我在厨房做了他喜欢的培根炒蛋。就在这时,我平常很少使用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不出所料,打来电话的是附近便利店的店长,说:“您的儿子在我们这里,请来把他接回去。”

这孩子肯定是拿了人家的东西。他出门的时候,我给了他足够的钱,可能是正处于精神状态不稳定的时期,一时冲动吧。我心里这么想。

谁料想,直树做出的是非常怪异的举动。根据店员的说法,直树进店之后转悠了一圈,然后把手伸进口袋(由于他是偷偷地把手伸进口袋的,店员以为他偷了东西),紧接着用那只手去摸店里卖的饭团、便当、饮料瓶盖子等各种商品。

这么做已经相当不正常了,但还不至于要家长来接回家的地步。可直树是用流血的黏糊糊的手去摸这些商品的。他让店里的东西全都沾上了自己的血。直树的右手已经用店里卖的绷带缠起来了。据说是被店员发现后,直树自己包扎的。他口袋里装着一片家中浴室里的备用剃须刀片。

店长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不知该如何处理,就找出直树手机里存储的第一个号码,给我打了电话。因为店里的人问直树什么,他都一言不发,可又算不上犯罪行为,所以也无法报警,才通知了家里。最后,我把沾到直树血液的商品全部买下,店长也就没有再追究了。

回家的路上直树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直接去了厨房,继续做早饭,直树也跟了过来,默默地坐在餐桌旁。他可能是不想回乱得一塌糊涂的自己的房间吧。我把那一大袋在便利店买的东西放在桌上,在直树对面坐下。

“小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并没指望他会回答,但不能不问。然而他回答了。

“……因为我想被警察抓走。”

他用没有情感的冷漠的语气说。

“想被警察抓走?为什么这么说?小直还在想着那次意外吗?小直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啊。根本不用放在心上啊。”

他什么也没有回答。不过,在此之前,我们母子俩从来没有谈论过那次意外。我想这恰恰是直树重新振作起来的机会,便竭力表现出开心的样子。

“啊……啊,我觉得肚子有点儿饿了。说起来,妈妈还没有吃过这家店的饭团呢。今天正好买了,我就吃一个吧。”

我从便利商店的袋子里拿出一个饭团。写着“海鲜鸡肉蛋黄酱”的外包装上沾满了已经凝固的茶色血迹。

“啊,妈妈还是不要吃那个比较好。会得艾滋病死掉的。”

直树从我手里夺过那个饭团,撕开包装吃起来。我完全无法理解直树的这个举动,而且也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扯到艾滋病上。

“小直,妈妈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说什么艾滋病,怎么回事?”

“因为我喝了森口老师放进了艾滋病病毒的牛奶。”

直树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件恐怖的事情。我在脑中一再重复着直树的这句话,浑身慢慢起了鸡皮疙瘩。

“小直,这是真的吗?”

“真的啊。结业式那天老师亲口说的。森口老师的丈夫,就是那个‘劝世鲜师’。妈妈很喜欢他吧?人们说‘劝世鲜师’是得癌症死的,其实是得艾滋病死的。森口老师把那个人的血放进我和渡边的牛奶里了。”

尽管说的是这么骇人听闻的话,直树的脸上却仿佛浮现出快乐的表情。我再也坐不住了,去水槽呕吐个不停。森口,就是个恶魔……

艾滋病病毒,原来我的宝贝儿子被迫染上了HIV。直树受到这种伤害,却无法对母亲说,一直自己忍受着。

洁癖,不洁癖,吃到好吃的东西就流泪,这一切都得到了解释。直树受到这种丧尽天良的冷酷的报复,仍然关心我和父亲、姐姐,并且感谢生命的美好。

“小直,跟妈妈一起去医院吧。妈妈会把小直的情况告诉医生的。”

可能的话,现在我就想把直树全身的血液都换掉。我一个人激动万分,直树却非常冷静。

但是噩梦还在继续。因为接下来的一番对话把我推下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实在无法概括地写,干脆如实写下来好了。

“不去医院,还是去警察局吧。”

“警察局?也是,一定要让警察逮捕森口。”

“什么呀,是让他们逮捕我。”

“你说什么呢?为什么小直要被逮捕啊?”

“因为我是杀人凶手啊。”

“小直怎么会是杀人凶手呢,真是胡说八道!小直不就是把尸体扔进了游泳池里吗?虽说连这个罪名妈妈都不相信。”

“森口老师说,那个孩子只是昏过去了。是我把她扔进游泳池才死的。”

“这怎么可能……即便昏过去,小直也不知道啊,所以还是意外呀。”

“不是这样的。”直树满面笑容地说道,“我亲眼看见那个小孩儿苏醒了,然后,我把她扔进游泳池里的。”

今天我实在写不下去了。

七月十×日

刚才,那个白痴老师寺田又来了,甚至做出了那样可恶的事。他在我家大门口,用左邻右舍都能听见的声音宣传直树一直没去上学。

不仅如此,他还带来了全班同学写在彩色纸上的话。其中有几句用红色马克笔写的大字,内容是这样的:

人都不是孤独的。虽然世道险恶,还是幸福地活着吧。

一定要相信,NEVER GIVE UP!

这一定是精心编出来的暗语吧。尽管寺田没有察觉,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每句话的第一个字音拼接起来,不就是“杀人凶手去死”[3]吗?直树是杀人凶手。是悲惨到被那些以写这种句子为乐的没知识、没教养的浑蛋同学嘲笑的杀人凶手。

然而,我也因此下定了决心。

直树只是把渡边杀害的森口的女儿丢进游泳池而已。连这个我都认为是森口编出来的谎言。可万万没想到,真相更为恐怖。

直树是在森口的女儿醒过来以后,才把她丢进游泳池里的。这就成了蓄意谋杀。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我跟森口一起听直树告白的时候,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我以为是森口强迫直树说谎的缘故。正因为如此,我才相信直树是清白的。可是,那个第六感原来是出于直树故意说谎。

直树说出来的残忍的真相,我虽然不愿相信,但并不认为他在说谎。

我是直树的母亲,自然知道孩子是不是在说谎。

“小孩儿醒了你还把她丢进游泳池去,是因为当时吓坏了吧?”

我翻来覆去地追问告白了残酷事实的直树同一个问题。我也知道自己是愚蠢的母亲。但如果儿子承认自己杀了人的话,那么至少希望其动机是出于恐惧。

但是,直树没有说“是的”。

“妈妈要那样想的话,也可以啊。”

直树只回答这一句,直到最后都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杀害森口的女儿。不仅如此,可能是由于说出了真相,缓解了压力吧,他露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撒娇般不停地说:“快点儿去警察局吧。”

我觉得直树已经把超乎常人的善良之心和肮脏的铠甲一起洗掉了。我所爱的直树已经不在了。对于失去了人性,坦然地以杀人犯自居的儿子,我作为母亲,能为他做的只剩下一件事。

义彦,夫妻一场谢谢你了。以后自己多多保重身体。

真理子,没能当成外婆,真是遗憾。你可要生一个健康的宝宝哦。

圣美,坚强地活下去,实现你的梦想吧。

我要带着直树先走一步,去陪伴我最爱的父母了。

我一直以为即使在黑暗中挣扎,只要能够还原真相,就可以看到一线光明。但是看完母亲的日记,别说一线光明了,我现在觉得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原来是母亲先起意要把弟弟杀了。当我听到弟弟成了“家里蹲”的时候,这个念头就从脑中掠过。对毕生追求自己理想,堂堂正正生活才是幸福之道深信不疑的母亲,选择这种方式并不奇怪。

当然,母亲不会像我想的那么愚蠢。她把弟弟不去学校当成休养生息,静静地在一旁守护他。只要是跟弟弟有关的事,母亲一向都是事无巨细、一一过问的,因此能够这样静静地守护他,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

我想,弟弟的崩溃绝对不是因为母亲剪了他的头发。其实他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弟弟对母亲坦白是自己杀了人,只是时间的问题。

但我还是觉得惋惜,要是母亲能再撑半个月,我就回家探亲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母亲日记中描写的那样的弟弟。如果我和母亲两个人在的话,或许不至于到这种程度的。

两个人在的话……父亲真的什么都没察觉到吗?其实,他知道自己家里发生了状况,只是装作毫无察觉吧?

母亲要是知道我这么想或许会生气,但我认为,父亲多半是为了逃避这次事件而假装得了忧郁症的。不是完全装的,或许多多少少会变成真的……因为弟弟的软弱就是遗传自父亲的。

母亲的理想,终究只是理想。我的家其实是个非常平庸的家庭,现在回想起来,是个非常幸福的平凡家庭。

大姐因受到惊吓险些流产,现在住了院。想要跑到那个医院去采访的媒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够触及弟弟在学校引起的那个案件呢?说不定他们已经察觉到什么了呢。

没有时间了。

据说弟弟在警察局,无论被询问什么,他都一言不发。

母亲最后一天的日记是否会被当成遗书呢?如果起意杀害弟弟的是母亲的话,弟弟的弑母行为或许可以算正当防卫。再加上精神科的诊疗记录的话……是不是会被判无罪呢?

即便是为了大姐,为了父亲,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母亲,我也想要让弟弟无罪释放。

不过要想达成这个愿望,需要先弄清楚弟弟的真实想法。

注释

[1] 日式传统点心,外形像个小盒子,糯米外皮烤得薄酥,内馅是细腻的红豆沙馅。外壳无味,待酥转软时,与红豆馅同入口。

[2] 尼特族(英语简称NEET,全称Not in Employment,Education or Training)是指不升学、不就业、不参加就业辅导,终日无所事事的青年族群。最早使用于英国。

[3] 此处指日语原文的发音。

❉❉❉

第四章

求道者

我虽然不喜欢垫底,但也不会因为没当上第一而沮丧的。

我眼前是白色的墙壁。背后也是白色的墙壁。左边和右边都是白色的墙壁。上面和下面也都是白色的墙壁。

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人待在这个四周都是白色的小房间里的呢?不管我看哪里,墙壁上都在循环播放某次事件的影像。

我已经看过多少次了呢?啊啊,又从头开始播放了……

一个鼻尖通红、无精打采地走路的中学生。——最初的那一天

我缩着身子走在冷风中,穿着短袖短裤跑步的网球社的家伙们一个个从我身边超了过去。为了上补习班,要冲刺到车站去的这些家伙,一个接一个超越了我。我并没有做什么错事,只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却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种罪恶感,我更加佝偻着背,不去看任何人,只盯着自己的鞋尖,逐渐加快脚步。尽管回家也没什么事可做……

真够背的。上了中学以后我真是背到家了。新年过后就更加倒霉了。你问因为什么事?是人际关系,特别是老师。社团的教练、补习班的老师、班主任,不知为什么都跟我过不去。因为这个,我觉得最近连班上同学都开始瞧不起我了。

跟我一起吃便当的,是热衷电车和H—Game[1]的宅男二人组。我在班上第一次受处罚后,跟我说话的只有这两个人,有什么法子。照这么说,此二人应该对我很友好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他们除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之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不过是我跟他们说话,他们才搭理我的。但这样也比自己一个人待着好。当然了,我还是觉得跟他们俩凑在一起,在班上的女生面前特别难为情。

我不想去学校。可是因为这种理由不想上学,实在没办法跟妈妈说出口。要是这样说的话,妈妈一定会失望的。即便我现在的状况,距离妈妈的期望也差得很远呢。妈妈对我的期望,是让我成为出人头地的人,就像她的弟弟功治舅舅那样。

虽然我这么没出息,但妈妈总是很骄傲地对亲戚和邻居夸我“善良”。“善良”到底是什么呢?要是参加了什么义工活动那就另当别论,可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让妈妈觉得我很“善良”的事。妈妈是因为我没什么特别可以夸奖的地方,所以只能用“善良”这个词语来自欺欺人的。这样的话,不如不要夸奖的好。理由是,我虽然不喜欢垫底,但也不会因为没当上第一而沮丧的。

从我一懂事,就是在妈妈的称赞中长大的,因此我一直认为自己头脑聪明,体育也比别人强。我们这里虽是乡下,小学的学生人数却不算少。到了三年级的时候,我渐渐发现,那些只是妈妈的期望而已,真实的我,无论多努力,最多是中上的程度。

即便如此,妈妈还是把我在小学期间得到的唯一一张奖状放进镜框里挂在客厅,凡是有人来家里,都会夸奖一通。那是三年级的时候参加书法比赛得到的三等奖。我记得是用平假名[2]写的“选举”一词。那时候的班主任称赞说:“很朴实的字嘛。”

上了中学之后,妈妈倒是不这样夸耀了,却动不动就说“善良”“善良”的。更讨厌的是,妈妈隔三岔五地写信给学校。这是我在第一学期期中考试之后发现的。

班主任森口老师在班会的时间公布了总成绩前三名的同学。那三个人一看就很会学习的样子。我一面拍手一面觉得他们好厉害,并没有感到难过,因为我本来就不如他们。住在附近的美月是第二名,吃晚饭的时候我告诉了妈妈,可是妈妈好像不以为意,只说了句:“哟,是吗。”其实,她并不是无所谓。

几天后,我偶然在客厅的垃圾桶里看见了一封信的草稿。

“现在已是重视发挥个性的时代了,居然还有逆潮流而动,在所有同学面前表扬成绩好的学生的教师,对此我感到非常不安。”

我立刻明白这是妈妈抱怨森口老师的信。我马上拿着信纸到厨房去跟妈妈理论。

“妈妈,不要写这种信给学校好不好。这不是让人觉得是我自己学习不好,却怪罪别人吗?”

妈妈听了很温柔地说:

“哎呀,小直,说什么呢,什么怪罪啊?妈妈的意思并不是排名次不对,只是反对公布考试的名次而已。只有考得好的学生才特别吗?只有学习好才是优秀的人吗?不应该是这样吧?老师给善良的学生排名次了吗?给认真扫除的学生排名次了吗?并且在大家面前公布他们的名字了吗?妈妈想说的是这个问题。”

简直太钻牛角尖了,让人受不了。虽然妈妈像煞有介事地讲大道理,可如果我的成绩好的话,妈妈才不会写这种信呢。她只是觉得失望。

从那时起,每当妈妈夸我怎么怎么“善良”,我就觉得自己好悲惨。悲惨、悲惨、悲惨……

身后响起了清脆的铃声,我停下脚步,同班女同学骑着自行车从后面快速超过了我。不久前她还会跟我打招呼说:“直君,拜拜。”我继续往前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假装看短信,分明没感冒却夸张地吸鼻子。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后背,一看是同班的渡边。

“喂,下村,今天有空吗?我刚弄到一个很刺激的片子,你想不想看啊?”

我吓了一跳。自从二月换座位,他成了我的同桌后,我俩几乎没说过话。我们不是来自同一所小学,也没一起做过值日生什么的。

而且,我对渡边有些发怵。因为我和他的脑子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他不去上补习班,各科考试也几乎满分,暑假的时候,参加全国中学科技展还得了奖。我发怵的还不止这些。

渡边一般都是独来独往。早上和课间休息基本都在看很深奥的书,下课后也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立刻离开学校。虽然和我近来的情况有些相似,但决定性的不同在于,他并不因此而感到自卑。

他并不是没有朋友,而是自己不愿意合群。就好像是“不屑于和笨蛋交往”。他这样子让我发怵。不知怎的,他总会让我想起功治舅舅。

不过,渡边在班上的男生眼里是被高看一头的。甚至有那种拍他马屁、讨好他的蠢货。这并不是因为他功课好。大家不会对学习好的人那么恭敬。是因为他可以成功地把成人片的马赛克部分除去百分之九十。据说能看得非常清楚。

听到这种传言,我也很想看一看,可是跟他连话都搭不上,怎么可能冷不丁对他说“借给我成人片看看”呢?

出乎意料,渡边却主动跟我搭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问我呢?”

是想耍我吧。说不定班上的其他浑小子正躲在哪里偷看我出丑呢。我这么想着,仔细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人在看我们。

“下村,我早就想跟你说说话了,但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我觉得你看着总是那么轻松,这一点我挺羡慕的。”

渡边说着,有点儿腼腆似的歪嘴一笑。尽管表情如此做作,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笑脸。

他竟然还说什么羡慕我?我羡慕渡边还差不多,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羡慕我。

“为什么?”

“大家都觉得我特别用功吧。好像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在用功似的,真是丢面子。”

“是吗?我可没这么想啊……”

“不,我真是失败啊。相比之下,你第一学期轻松地观察大家,第二学期成绩就突然提高了一大截。”

“哪儿有多少提高啊,比你差远了。”

“但是,你还没使出全力吧。很帅呀。”

很帅?我吗?我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被男生、女生,包括妈妈在内这样赞美过,不禁心里怦怦直跳,脸上发烧。

虽然我的成绩从暑假去上补习班后才有了点儿进步,但是早在那之前就已经到了我的极限了。惹补习班的老师生气,还因此受了处罚,反正不管我怎么努力,中上的成绩就到头了,所以,上个月我就不去了。

然而听渡边这样一夸,我忽然觉得自己或许还有进步的空间。可能只有他看穿了连我自己都没觉察到的能力吧。

我想跟渡边成为好朋友。我真心这么想的。

我来河边一栋旧平房里的渡边的“研究室”,已经是第二次了。这回我带来了妈妈烤的胡萝卜饼干。

最新款的大屏幕电视正播放的,是变成生化武器的僵尸们在夜晚的都市中成群结队徘徊的画面。

渡边对于除去成人片的马赛克虽然有兴趣,但好像对内容并不感兴趣,看样子他生理上还抱有嫌恶感。他也曾经给我放过一次,可是想象中的下流的色情画面,却突然出现了拳击台,裸体的金发美女们扭打着摔起跤来,恶心得令人作呕,我实在看不下去。

所以,这回我打算看一般的片子了。我去车站前的影片出租店租来了外国科幻恐怖片。在我家,妈妈不许我看枪战片。真不知有这么带劲啊。英姿飒爽的女主角抱着机枪,朝着僵尸军团突突突地扫射,简直酷毙了。

“真给力啊,我也想打枪。”

我不由得叫起好来。不知他听到没有,我一看渡边,正好和他对视了。

“你有没有想教训的家伙?”渡边说。

“教训?”我反问。

渡边说“看完再说吧”,就把头转向了屏幕,继续看电影。他的意思是,如果我是电影的主角的话想要教训谁吗?我也把视线转回了画面。本来已经被机枪打倒的僵尸们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场面要是发生在现实的话就太恐怖了。

最终正面角色并没能击败僵尸大军,结局要看续集II。

“要是街上到处是僵尸可怎么办?”

我一边吃妈妈做的胡萝卜饼干,一边问渡边。他突然站起来,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了一个东西。是个黑色的小钱包。

“这个,就是防盗电人钱包吧?”

“是啊。其实这个钱包的能量升级版已经研制成功了,只是还没有试验过。下村,摸摸看吗?”

我夸张地摇头摆手。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这个东西就是为了教训坏人才做的,所以我觉得也应该拿坏人来做试验。”

渡边说着,把钱包放在了我面前。不管怎么看,都是个普普通通的拉链小钱包。

“用这个能教训人吗?”

“只要一碰到拉链的拉环就会触电的。所以应该会让人哇地大叫一声,跌坐到地上吧。你不想看看坏人被电到的狼狈样吗?”

“想看想看。你想要教训谁呀?”

“我正想问你呢,我这个人要求苛刻,所以看周围的人都是坏人……下村,还是你帮我选吧?”

“让我选?”

我的声音都变调了。实在太兴奋了。用渡边发明的工具来教训坏人。教训的目标由我来选。这不是很像电影里的那些主角吗?渡边是博士,我是助手。

我绞尽脑汁想起来。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们的敌人。这样的话,就只有老师了,那些总是自以为是的家伙。

“户仓行不行?”

“还行吧……可是我不想跟那家伙扯上关系。”

立刻被他否决了。那就是班主任了。把自己的小孩儿看得比学生重要的家伙。

“那就森口吧。”

“不行——我已经拿她试验过一次了……没办法用同样的手法骗她两次吧。”

森口也被否决了。我实在想不出来了。渡边轻轻叹了一口气,无聊地摆弄起了桌上的工具。

他大概后悔跟我商量这事了吧。要是我下面推选的人再不合他的意,这次计划可能会泡汤的。不,渡边也可能另外去找别人,然后跟那人一起取笑我。

——那家伙果然没用。根本指望不上。

我绝不要落到那样可悲的地步。可悲……我想起了又冷又脏的冬天的游泳池。想起自己一个人打扫那里的悲惨。其实我根本没有做错什么。我并不讨厌打扫,但是讨厌被人看见我被罚去打扫。所以发现有人来的时候,我都赶紧躲进更衣室里。谁知来的人却是……

对了。那个小孩儿怎么样?

“你看,森口的小孩儿怎么样?这不正是教训那个老师的好机会吗?谁让她把自己的小孩儿看得比学生重要呢。”

渡边摆弄工具的手停下了。

“这个主意好。我虽然没见到过,但听说她常常把小孩儿带到学校来。”

渡边显然很有兴趣。我在心中做出胜利的握拳手势。通过第一道关卡了。我为了让渡边觉得我特别有用,还把我在购物中心看到森口的女儿想买小棉兔挎包,但森口没买给她的事告诉了渡边。

“是这样啊。要是那么大的包包的话,威力还可以加大些呢。下村,你真厉害。找你果然找对了。多亏了你,肯定比我想象中更好玩了。”

“那咱们就快点儿去买吧。要是卖完了可就糟糕了!”

我们骑着自行车前往位于郊区国道旁的购物中心。

假日的特卖场人头攒动。离情人节还有四天。我快速穿过一群群妇女和女高中生,朝目标柜台赶去。

“就是这个。太好了,已经是最后一个了,所以我才着急啊。”

我一边拢着乱了的头发,一边把战利品小棉兔头形状的绒布小挎包指给渡边看。

“最后一个啊,运气真好。”渡边说。

说的一点儿不错,要是卖完了的话,我们的计划可就泡汤了。最后一个,连运气都在帮我们。

我俩拿自己的零用钱,各出一半买了小挎包,然后到二楼的汉堡店开作战会议。

“防盗电人钱包是怎么做出来的啊?”

我一面狼吞虎咽地吃汉堡一面问。

“很简单啦。比如这个是拉链的拉环吧,就像这样做成开关。”渡边一边摆着托盘上的薯条一边说明,我根本听不懂。

“我这样讲,你明白了吗?”

“啊,嗯,原来是这样啊。真的挺简单的。”

我不想让渡边对我失望,这样敷衍着他,不过似乎多少明白了。

能跟他一起在这里吃汉堡,我特别高兴。我跟二姐虽然来过这家汉堡店很多次,但是跟同学来还是第一次。小学的时候很羡慕搭帮来的那些国中生和高中生。现在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而且跟周围那些聊八卦的学生比起来,我们二人谈论的层次高多了,还是秘密作战会议呢。

“我问你,那个小孩儿为什么老去游泳池啊?”

渡边一面吃薯条一面问。这回轮到我表现了。

“她去喂狗。栅栏那边的那户人家不是养了一只黑狗吗?”

“啊,就是那只大毛狗?”

“对。她经常去喂那只狗,拿出藏在衣服下面的面包喂那只狗。”

“咦,为什么她去喂狗呢?那家的人呢?”

“说起来已经有一个星期没看见人了,可能是去旅行了吧?这个最好也确认一下。”

“怎么确认?”

“对了!咱们把球丢进去,然后假装去捡球,翻过栅栏到院子里去,你看怎么样?”

我脑子里不断地冒出一个个主意来。脑子反应这么快还是头一次。渡边负责发明,我负责作战。我已经不再是渡边的助手,而是他的伙伴了。

“这样的步骤,你看行不行?”我给渡边提出了下面的建议。

①先去踩点,以免节外生枝。

②跟渡边会合,在更衣室等小孩儿来。

③小孩儿来了以后,先由我跟她搭话(因为渡边的笑容不自然)。

④由渡边把绒布小挎包挂在她脖子上(就说是受她妈妈之托去买的)。

⑤然后,由我催促她打开看看。

“很不错啊。”

渡边满意地说。我想象着小孩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样子,简直太搞笑了。

“那个小孩儿会不会被吓哭啊?你说呢,渡边?”

渡边看着笑得收不住的我,也咧嘴一笑。

“不会哭。”

“真的?我想,绝对会哭的。对了,我们打个赌吧。输了的人下次在这里请吃汉堡套餐。好吗?”

“好啊。”

我们用可乐碰杯为约。

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偷偷进入游泳池的少年。——从开始之日起,一周后

从早上开始,不,这几天我一直都特别兴奋。上中学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上学。

“准备好了吗?”

第二节课下课后,我偷偷问渡边。他回答:“没问题。”为了不泄露计划,我们在学校里,仍然像以前那样互不搭理。

上课时,我更加心不在焉了,第五节的理科课上,每次和森口对视时,我就憋不住想笑。一天的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

放学后我一个人去了游泳池,观察了四周的情况,确认没有人。这时,我很庆幸今天恰好没有挨罚的学生打扫卫生。

我与把鼻尖从栅栏里伸出来的黑狗四目相对了。今天好像那家也没人。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从书包里拿出在棒球社团的活动室里面捡的球,丢进院子里。我佯作“这下可糟了”,越过栅栏绕着那个房子走了一圈,然后到大门外去按门铃,等了一会儿没人开门,家里也不像有人的样子。

很好,一切顺利。

我再度越过栅栏回到游泳池边。在这段时间里,那只黑狗虽然看见了我,也不知是老了,还是太笨,连一声也没有叫唤。

我给渡边发出了“作战①结束”的短信,不到五分钟他就来了。

“一切都OK!”

我对他竖起大拇指。

我们走进更衣室,躲在门背后。门本来就没上锁。于是作战②开始了。阴暗而满是尘埃的更衣室,就仿佛儿时玩耍过的秘密基地一般。那还是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时候。不对,从现在开始,我也可以无所不能——只要跟渡边在一起。

我看向渡边。他好像在最后一次检查绒布小挎包。不管怎么看,都是个普通的小布包,渡边却能使它让人触电,太了不起了。

“哎,渡边,下次来我家玩吧。我妈妈说请你一定来,给咱们做蛋糕吃。看我交了个聪明的朋友,我妈妈好像很高兴。前不久她还写信给学校,抱怨说:‘怎么可以按照成绩来排名次!’可是我告诉她,最近跟渡边好了,她又说:‘啊,就是那个第一名的同学?’记得还真清楚,真是受不了。当然,我家里虽然比不了渡边的研究室,但是我妈妈做的蛋糕比外面卖的好吃。这样吧,今天完事后就去我家吃吧,太好了,叫我妈妈烤特别好吃的蛋糕。渡边你喜欢鲜奶油的还是巧克力的?”

渡边把手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我一看外面,一个小女孩从游泳池入口的缝隙钻了进来。

“渡边,就是那个小孩儿。”

我们轻轻地探出身子,窥视着森口的女儿。

她完全没有察觉到我们,穿过游泳池,直奔把鼻尖从栅栏间隙伸出来的黑狗。

“毛球,吃饭啰。”

她说着蹲下身子,从运动衫下面掏出一个面包,用手掰碎了喂起狗来。她高兴地看着黑狗一边摇尾巴一边狼吞虎咽,面包一下子就吃光了。

“我回头再来喂你哦。”

她一面拂去身上的面包屑一面站起来。

我瞅了一眼渡边,他点点头。于是我们慢慢地朝她走过去。作战③开始。我先跟她搭话。

“你好,你是小爱美吧?”

森口的女儿吃惊地转过身来。我对她微笑着说:

“你好。你是小爱美吧。我们是你妈妈班上的学生。对了,前几天我在购物中心见过你呢,记得吗?”

我这是按预定计划进行的。可是,她用警戒的目光来回看着我们俩。

“你喜欢狗狗吗?我们也喜欢。所以常常来这里喂它吃的呢。”

渡边说。这台词并不是计划中的。但是她露出了高兴的表情。于是,渡边拿出了藏在背后的绒布小挎包递给了她。进入作战④。

“小棉兔!”

她惊喜地叫起来。渡边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半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问:

“上次妈妈没有买给你吧?还是已经买了?”

这本来是我的台词。她摇摇头。

“是吧。不然你妈妈也不会拜托我们去买了。虽然早了点儿,可这是妈妈给你的情人节礼物哦。”

渡边说着,把绒布小挎包挂在她的脖子上。

“妈妈给的?”

她马上喜笑颜开。我原来觉得她跟森口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但笑起来还真是一模一样。

“是啊。这里面装着巧克力呢,快点儿打开看看吧。”

这本来是我说的一句关键的台词,渡边却自行说了出来,我有点儿生气,但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即将进入高潮了。森口的女儿摸了摸毛茸茸的小棉兔的脸,然后一拉拉链。

看哪,吓了个屁股蹲儿!可是没想到……

随着啪叽一声响,小孩儿浑身猛地一抖,然后像慢动作一样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会是死了吧?

这个闪念划过脑海,我浑身颤抖起来,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了渡边。

“这是怎么搞的呀?这个小孩儿不动了!”

渡边没有回答我。我慢慢抬起头,看见他面露微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的笑容,一点儿也不做作。他笑着对我说道:

“你去跟别人宣传好了。”

啊?什么?

不等我反问,渡边就像拂去脏东西一样把我的手推开。“我先走啦。”说完转身要走。

等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在心里大叫,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渡边好像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啊,对了,你不用介意是我的共犯什么的。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没把你当作伙伴。什么本事也没有,自尊心还那么强,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在我这个发明家看来,你就是个培养失败的作品。”

培养失败的作品?失败的作品?失败的作品?等一等,渡边,别把我丢下啊!

我想逃走,腿却直发软,迈不开脚步。渡边的声音在脑子里不停地回响,眼前一片漆黑。

啊,现在天已经黑了啊。

报时声让我清醒过来。我觉得仿佛在黑暗中站了好几个小时似的,其实渡边才走了大概五分钟。我脑子里仍旧不断回响着渡边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他一定是存心要杀死森口的女儿的。我是被他利用了。可是他为什么利用我呢?

——你去跟别人宣传好了。

为了这个?要是我把整个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警察,渡边一定会被逮捕的。难道说他希望我这么做吗?他想成为杀人犯吗?渡边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是我能脱罪吗?要是渡边跟警察说假话怎么办?说他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说是我的主意,要真是那样,我就没救了。

我一低头,看见了绒布做的小棉兔脸。看见森口的女儿想买这个的人,不是我吗?我从仰天倒地的小孩儿脖子上摘下了绒布小袋子,用力扔得远远的。

这样就没事了吗?我就不会受到怀疑了吗?我现在偷偷跑掉,就不会被警察抓到吗?不,不行。要是孩子触电死亡的话,警察一定会搜捕犯人的。那样一来,渡边被逮捕就只是时间问题。被逮捕后,他推到我身上的话……

对,就伪装成小孩儿不小心掉到游泳池里好了。是她自己掉到游泳池里的。就这样!就这样!是她自己掉到游泳池里的。

现在没有时间犹豫不决了。我扭着脸,两手抱起了她。比我想象的要重。虽然我抱着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游泳池旁边,但要是不留神,连我也会掉下去的。我注意不让脚碰到漂浮着枯叶的肮脏水面,慢慢伸直了双手。

不行,尽量不要发出声音。

我小心保持着平衡,慢慢蹲了下来。就在此时,小孩儿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她慢慢睁开了眼睛。我不由自主地发出“啊”的惊叫声,差点儿手一松,把她掉到游泳池里。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我松了一口气,想哭又想笑。

——你就是个培养失败的作品。

已经放松下来的我,脑子里再次响起了渡边临走时的那句话。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他果然想成为杀人犯,并且利用了我。可是森口的女儿还活着。渡边的计划失败了。

失败!失败!失败了都不知道!连失败了都没注意到,不是大笨蛋吗?

说不清是和慢慢恢复意识的森口女儿对视在先,还是我松了手在先。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游泳池,双腿已经不再颤抖了。

我做成了渡边没有做成的事。

神清气爽醒来的少年。——案发次日

我下楼到厨房去,正在做培根炒蛋的妈妈回头对我说:“直君,出大事了。”她打开了餐桌上的早报。地方版正中央偏下一点儿的地方,有一个小标题:

四岁儿童到游泳池附近喂狗,不慎坠入池中死亡

坠亡。已经上报了啊。我看了一遍报道,完全被看作意外事件。太成功了。

“森口老师真是不幸啊。不过,把小孩儿带到学校去也有问题。上课的时候,孩子怎么办呢?再说也快要期末考了……对了,小直,给你这个。”

妈妈从餐柜里面拿出一个用红色包装纸包着、外系金色绸带的盒子,放在摊开的报纸上。于是有关森口女儿的报道完全被遮住了。

“给你的,情人节的巧克力。”

我也对笑容可掬的妈妈报以最美的笑容。

今年二姐也不在家住了,巧克力恐怕只有这一份吧。我这么想着。去了学校,在换鞋的地方,美月送了我巧克力,说是“你二姐以前一直对我很好”,以表感谢。我高兴地收下了。

“直君,看报纸了吗?”

美月突然问道。我一哆嗦,巧克力差点儿掉到地上。

“真够可怜的!”我这么暧昧地回答。走进教室一看,不是一般地喧闹。大家都在议论这场意外。

听说留在学校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们都帮森口找女儿。发现者是我们班的星野,其他还有几个人也看到了尸体,大家议论纷纷。虽然有人在哭,但大多数人都有点儿兴奋的样子。一开始是互相交换情报,后来就变成自我炫耀的大会了。

我站在门口望着这幕景象,突然被人抓住手腕,拽到了走廊上。是渡边。

“你干吗多管闲事啊!”

渡边脸色吓人地质问我。我不但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觉得好笑。我拼命忍住笑,甩掉渡边的手说:

“少跟我说话,我又不是你的伙伴。对了,昨天的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想要宣传的话,你自己干吧。”

说完我就头也不回地进了教室。坐在座位上,我也不屑于参加他们的无聊炫耀。我默默地翻开了我的小说。这是一本以前功治舅舅推荐的早期推理作品。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了。

因为我成就了渡边失败了的事。但是我并不想像他一样到处宣传。森口的女儿是意外死亡。即便被人发现是谋杀,凶手也是渡边。从刚才他的表情来看,果然是想成为杀人犯。所以,如果警察来学校查案的话,我想他应该会坦然自首吧。

真是个蠢货。失败了都不知道。每当我这么想,就觉得自己仿佛脱胎换骨了。

森口休息了一星期,就回到学校上课了。关于这次意外事件,她只在早上的小班会上简单说了句“休息了这么多天,很抱歉”。感觉就好像是因为感冒请假了一样。

我要是死了的话,妈妈一定会卧床不起,不然也会精神错乱吧!说不定会自杀,追随我而去。而我们班主任却若无其事,让人不觉得她可怜,反而特别失望。

渡边多半也是这么想的。看见森口极度悲伤,渡边暗自窃笑,而我在心里笑他。本来应该是这样一幅图景的。

虽然没有达到预期,上课的时候我还是蛮愉快的。

老师们貌似平等地对待每一个同学,其实不然。不知道是为了不让学生觉得丢脸,还是为了让授课顺利进行(我想八成是后者),困难的问题一般都问学习好的学生。

渡边每次都是很从容地回答问题,受到老师夸奖,也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他这种故作超然的做派比以前更甚了,让我觉得很可笑。

他的表情似乎在说,这种弱智问题哪里难得倒我,我做成了比这更了不起的事呢!他连自己失败了都不知道。是我完成的那件事啊。

最近我觉得,连老师问渡边的问题都仿佛变得简单起来了。上星期小测验里难读的汉字我全写对了,国文老师还夸奖我了。

不简单吧?就算这学期的期末考不行,但下次就会考得比渡边好吧?我逐渐陷入了这样的错觉,教室里的所有人看起来都傻乎乎的。

太好笑了,我都快要憋不住了。

声音颤抖地讲述的少年。——案发一个月后

森口到我家来了。最后一天的期末考结束后,我已经回家了,下午却接到班主任给我手机打的电话:“你到游泳池来一下,我想跟你谈谈。”

被她发现了。要谈的一定是那起意外。我的心脏怦怦乱跳,拿着手机的手在发抖。镇定,镇定……犯人是渡边。去学校游泳池的话,我可能会慌乱,所以我请班主任到家里来。

“老师跟渡边……”

挂断电话前,我大胆问道。

“我刚刚跟他谈过。”

班主任静静地回答。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气。没事的,没事的……犯人是渡边,我只是不小心被卷进去的。

森口突然来家庭访问,把妈妈吓了一跳。我让妈妈也在场。以妈妈的个性,她肯定会偷听谈话,既然如此,索性让她一起听一下。妈妈一定会相信我、帮我的。

“下村同学上中学以后,平日都在想些什么呢?”

森口一开口便这样问道。虽然跟这次意外没有什么关系,我还是无一遗漏全都说了。网球社的事、补习班的事、在电玩游乐场被高中生纠缠的事、老师没来接我的事、我分明是受害者却受到学校处罚的事,全都是些悲惨的事。

班主任一直都默默听着。

“下村同学对爱美做了什么?”

我说完后,正要喝红茶的时候,她那极力克制的静静的声音在客厅响起。我平静地放下茶杯。妈妈狂叫起来。她根本不了解我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就开始歇斯底里了。我务必要装作是个被渡边利用的受害者。

我对森口坦白了一切。从放学时渡边叫我的那天说起,一直到在游泳池边抱起森口的女儿为止,一五一十地全说了。渡边的背叛让我万分难过,眼泪都流出来了。只是说到最后,我说了一点儿谎。

也许跟刚才渡边说的情况相符。森口从头到尾都没有插嘴。我说完以后,她仍旧沉默着,盯着桌面,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握着。她非常愤怒。真可怜。

妈妈也一直没有说话。

“下村妈妈。”

过了五分钟左右,森口终于开口了。她面对妈妈说道:

“身为母亲,我恨不得把A和B都杀了。但我也是一名教师。虽说告诉警方真相,将凶手绳之以法是成年人的义务,但教师也有保护学生的义务。警方既然已经断定为意外,我也不打算翻案。”

我大吃一惊。她竟然说不打算报警。妈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森口深深低下头说:“非常感谢您。”我也一起低了下头。这样就算过去了。

我跟妈妈一起把森口送到玄关。虽说从始至终,她一眼都没有看我,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她太生气了,我不必放在心上。

坐在座位上脸色苍白低着头的少年。——家庭访问一星期后

明天开始就放春假了。牛奶时间后,森口说她辞职了。不瞒你说,我松了一口气。即便得出杀人的是渡边的结论,只要她认为我也是共犯,每天来上学,也会心神不定的。

“辞职是因为那件事吗?”

美月问。那件事,当然是指那次意外。真是多嘴,我本想轻松地咋一下舌,但是班主任好像早有准备,没完没了地说了起来。

她说起了为什么当老师,“劝世鲜师”的事,等等。没有多大意思,快点儿结束啦。

接着,她又开始讲什么信赖关系如何如何,手机短信引发的恶作剧什么的。B班的男同学有事的话,就让A班的班主任去解决?现在讲这个,不是太迟了吗?

单亲妈妈的问题、艾滋病的问题,最后说到了女儿在游泳池淹死的事。我有种脖子慢慢被人勒住了的感觉。“这个场面恰好被跟家人一起来买东西的下村同学看到了。”听到她突然提到我的名字,我不由得一阵恶心。刚喝的牛奶又反到了嗓子眼。我刚咽了下去,她说道:

“爱美的死并非意外,而是被我们班的学生杀害的。”

我仿佛被人从背后一把推到冰冷肮脏的游泳池里去了。无法呼吸。什么也看不见。脚碰不到底。怎么扑腾也够不到边缘……

我陷入这样的妄想之中,眼前黑了下来,但是还没到昏倒的程度。森口打算说到什么程度?我为了镇定下来,吸了一大口气。

这时我才注意到周围的气氛,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森口。就连一直很厌烦听她说话的家伙们都两眼发光。

但是,森口却讲起了《少年法》和露娜希事件。我完全搞不懂她想要说什么,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差不多就结束了吧?我刚刚这样期待,立刻便落了空,因为她说到了爱美的葬礼。因为艾滋病而没能结婚的对象,即爱美的爸爸,竟然就是“劝世鲜师”,我不禁大吃一惊。

难道“劝世鲜师”来日无多,是因为得了艾滋病吗?此时我还有余力想这些。手上还残留着抱起小孩儿时的感觉的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在书桌上摩擦起手来。万一那个小孩儿也感染了艾滋病的话,说不定已经传染给我了呢。

隔壁班好像下课了,传来搬动椅子的哐当哐当声。森口好像也注意到了。好了,B班也可以下课了。

“想回家的同学都可以走了。”

大概是我的祈祷应验了吧,班主任看向全班这么说。只要有一个人离开,我也跟着走,但是没有人走。

森口见状继续说下去:

“下面,我就把这两个犯人称作A和B吧。”

然后她开始讲少年A。她说话的口气,谁听都知道是渡边。大家都偷偷地瞅向渡边就说明了这一点。班主任是有意这样故弄玄虚的,好引起大家的兴趣。

然后终于说到少年B了。内容跟家庭访问的时候几乎一样。尽管她那时候默默地听我说,现在却在大家面前坦然地话里有话地讽刺挖苦我。说什么并非只要努力就做得到,而是根本做不到。但现在不是为这个生气的时候。我彻底完了。

这次大家开始不住地瞅我了。有人脸上露出讥笑,也有人交替看着我和旁边的渡边,还有人用轻蔑或者憎恶的眼光瞪着我。

我会被杀死!我会被杀死!我会被杀死!

因为去电玩游乐场只是被学校处罚,大家不愿意搭理我而已,但是杀人的共犯一定会被人杀死的。可是干坏事的人是渡边,我是受害者啊。犯人是渡边,我是受害者。犯人是渡边,我是受害者。犯人是渡边,我是受害者。我在脑袋里犹如念咒语似的重复着这句话。

“要是渡……哦,不对,要是A再杀人怎么办呢?”

小川突然提出这么个问题。这臭小子,想看笑话呢。

“说A还会杀人是不对的。”

我的身体被一下子拽进了深深的水底。

因为接下来森口断言杀人的是B(也就是我)。还说那个强度的电流不会电死人,爱美只是昏过去了而已。

已经被她发现了。她来家庭访问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是我杀死了孩子。被她发现了。虽然她好像并没有发觉我是有意那么做的,但这一点肯定不重要。因为人是我杀的,这一事实并不会改变。

大家都在看我。此时渡边是什么表情呢?我已经没有余力去确认并嘲笑他了。我会不会现在就被警察逮捕呢?不,看样子不太像。她说的不想交给法律去处罚,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渐渐地看不见四周了。我掉进的不是游泳池,而是黏糊糊的无底的泥沼。我从脚底开始慢慢地陷了进去,我的耳边只有班主任低沉的声音在回响。

我在两人的牛奶里加入了今天早上抽的血。不是我的血。我怀着让二人能成为好孩子的愿望,偷偷采取了一点点“劝世鲜师”——樱宫正义老师的血。

“劝世鲜师”的血,艾滋血被加入了牛奶里?我全都喝下去了。这意味着什么,就连脑子很笨的我也完全能明白。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我会死的。

我的身体陷入无底洞一般冰冷肮脏的泥沼之中去了。

呆呆地望着窗外天空的少年。——复仇之后

春假。我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我想从泥沼底部爬出来,逃到远远的地方去。逃到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去。要是在那里,一切能重新开始的话该有多好啊。

蓝天上,一道白色的飞机云伸向远方。到底伸向了哪里?我这么想着,忽然想起了一段话。

“内心软弱的人会伤害比自己更软弱的人。被伤害的人除了忍耐或寻死之外就别无选择了吗?没有这种事。你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并没有如此狭隘。在这个地方生活痛苦的话,也可以逃避到别处去啊!我是这么想的。逃到安全场所并不丢脸。你们要相信,这广阔的世界必定会有可以让自己安身的地方。”

说这些话的,不错,就是“劝世鲜师”。是几个月前在电视上说的。我竟然在这个时候想到这些话,真是讽刺。就算我从这里逃出去,让一个中学生怎样活下去呢?在哪里睡觉?吃什么呢?会有人给离家出走的中学生饭吃吗?有人愿意雇用我吗?在如今这世道,身无分文让他怎样活下去呢?归根结底,大人不能从大人的角度来判断孩子的世界。

“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经常离家出走,跟一些狐朋狗友一起混日子。虽然如此,我从来没想过要死……因为有朋友。”

那是你们那个时代的生活。现在可不一样了。根本没人需要朋友,这种朋友本来就不存在。到头来我能活下去的地方只有这个家。爸爸工作赚钱,妈妈守护的这个家,是我唯一的安身之处。

要是把艾滋病病毒传染给了爸妈该怎么办啊?而且如果他们比我先发病、死掉的话,我也活不下去了。

绝对不能让他们感染。

这是只能在泥沼中活着的我的人生最后的目标。

在泥沼中度日的我,每天都在以泪洗面。但并非因为难过而流泪。

每天早上醒来,首先因为今天自己还活着而感激流泪。拉开房间的窗帘,沐浴在阳光下,尽管什么也没做,只因为迎来新的一天而流下眼泪。

妈妈做的饭菜好吃得让我流眼泪。餐桌上摆满了我喜欢吃的菜肴,我还能吃几次呢?这么一想,眼泪又夺眶而出。就连以前讨厌的最中饼,为了纪念我诞生到这个世界上而吃了一口,竟然好吃得眼泪流了出来。为什么我以前从没想过要吃呢?

听到大姐怀孕的时候,为新生命即将诞生而感动不已,喜极而泣。虽然想直接对一向对我非常好的大姐说一声“恭喜你”,但我只能在心里祈祷她生个健康的小宝宝。即便是流眼泪,我也是孤独一人。

但是我并不讨厌这样的自己。我一直以为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会充满恐惧,但是我觉得现在每天都比以前过得更充实了。

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我这样希望。

春假结束了。

我升入了中学二年级,我必须去上学,接受义务教育。虽然明知道这一点,但我没办法去学校。因为我是杀人凶手。只要去了学校,就一定会受到班上同学的制裁。那些家伙一定会狠狠地欺负我。早晚有一天会被他们杀死。我不可能去那种地方。

可是我还担心一件事。妈妈会允许我一直这样不去上学吗?从开学那天起我就在装病,这招已经快不灵了吧?妈妈要是知道了真相,会生气还是会哭呢?抑或是失望?哪种我都讨厌,然而,我又绝对不能跟她说出我不能去上学的原因。

要是妈妈知道事件全部真相的话……

我把渡边杀害的森口女儿的尸体扔进了游泳池。仅仅这样,妈妈就已经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要是她知道其实杀害小孩儿的是我,而且是很清醒地这么做的话……要是她知道我遭到了感染艾滋病病毒这样恐怖的复仇的话……

妈妈一定会发疯吧。而且要是被父母断绝了亲子关系可怎么得了?我最害怕的就是被赶出这个家。对我而言,那跟死了没两样。

终于,妈妈到我房间来了。不过,出乎意料,妈妈没有逼我去上学,只是要我去一次医院。她说只要诊断出有心病,就可以在家好好休息。

我真的生病了吗?

要是去医院检查出我感染了艾滋病怎么办?要是妈妈知道了怎么办?这是我最担心的。不过,万一情况不妙的话,逃走就是了。总比被迫去上学,被杀掉的好。

结果我白担心了半天,医生很简单地开出了诊断书。我得的是叫什么“自律神经失调症”的病,反正我也搞不懂。据说患了这种病不去上学的中学生全国有很多很多。听了医生的这个诊断,妈妈恍然大悟似的,居然露出很认同的神色。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暂时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上学了。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走出医院,我重新环顾四周。由于早上出门的时候很紧张,竟然没有意识到,这是自从那天以来我第一次出门。我对于自己依然能够正常呼吸感到很惊讶。看这样子,说不定我虽然去不了学校,但能够出门了呢!

我仿佛在确认一般,把头探出了泥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突然瞥见车站前的汉堡店的招牌。那就是我把渡边看作朋友的可恨的地方。

“咱们吃点儿什么好吃的再回家吧。”

妈妈这么说。我说:“我想吃汉堡。”虽然也不无不传播病毒的意图,实际上更重要的是想要赌一把。

尽管不是在购物中心,只要能够顺利地经受住汉堡店的考验,我就能从泥沼里爬出来。

我终日惶恐不安,担心自己会死,在看到汉堡店招牌之前,已经基本上忘掉了渡边。是啊,他现在怎么样了?一定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那间没人住的老房子的“研究室”里,因对死亡的恐惧而不得安宁吧!想象渡边那悲惨的样子,我倒觉得挺愉快。他是自作自受。我这么想着,大口吃起了汉堡。

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溅了过来。

是牛奶!牛奶、牛奶、牛奶……旁桌的母女二人……是森口和她女儿!

她们来找我了。要把我从泥沼中探出来的头死命压下去。不要!不要!不要……我的头再度没入了泥沼之中。她们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绝不让我从泥沼里爬出来。泥浆灌进了我嘴里。

我狂奔到洗手间拼命呕吐起来,要把那些泥浆吐出去,同时也将渡边的身影吐出去。

从窗帘缝隙偷看来访者的少年。——复仇约两个月之后

自从去医院以来,我就不敢出门了,不过我在家中过着平静的生活。尤其让我安心的地方,就是不用害怕会散播病毒的自己的房间。

我每天上网看漫画,还把自己想象的漫画的后续情节写在妈妈替我买的日记本上,自娱自乐。虽然打扫卫生很烦,但总比成天无所事事要愉快些。

就在这个时候,那些家伙跑来了。就是叫作寺田的新任班主任和美月。他们带来了各科的复印笔记。妈妈把他们请到客厅。客厅就在我房间的正下方,所以他们的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妈妈对寺田说了好些森口的坏话。

“伯母,直树的事就交给我吧。”

听见寺田自信满满地这么说,我差一点儿大叫出来。

不要你们管我!

我好不容易咽下这句话,不安却突然涌上心头。

老师根本不能信任。他绝对是装出关心的样子,骗我去学校,然后让大家杀掉我。说不准寺田曾经是森口的学生什么的,可能是一伙的。他可能是装作担心我,来查看我在家里的情况,然后去跟森口报告。就连美月也是不能信任的。因为曾经有人说她是老师的眼线呢。森口虽然复了仇,但是觉得不解恨,所以计划着还是尽快杀了我也说不定。他要是来踩点的该怎么办啊!妈妈好像很喜欢寺田。要是他讨得妈妈欢心,上楼来我房间找我可怎么办啊!我会被他杀死的。对了,妈妈说了一大堆森口的坏话,要是他回头告诉森口该怎么办啊!

“没脑子的老太婆,少多嘴多舌!”

我对着兴奋地到我房间来的妈妈大吼,还往她脸上扔字典。妈妈惊呆了。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反抗她。关上门我就哭了。可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保护自己的法子。

寺田每个星期五都带着美月一起来我家。每次我都会陷入恐惧之中。尽管妈妈后来没让他们进家里来,但也没有不让他们来。这家访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

我害怕离开房间。就连关在房间里,我也觉得森口、寺田、美月,甚至连网球社的户仓教练都站在门外,吓得我什么也干不下去。

所有人都想杀掉我。

我在网上看漫画的事要是被他们发现了,肯定会被杀死。以森口的能耐,追踪到我在哪里上网,还不是易如反掌!倘若寺田在客厅装了窃听器的话该怎么办!森口绝对不会放过一边说“好吃”,一边吃饭的我。

我被人监视了。

我什么事也做不了。我关在自己的房间里,茫然地盯着墙壁。恍惚觉得白色的墙壁上映出了那次事件的影像。我想移开视线,好像都得不到允许似的。

这一定是森口的怨恨在作祟。

整日面壁枯坐的生活。日期、时间全然不知。吃东西味同嚼蜡。虽然害怕死去,却不觉得自己还活着。

我到底是不是还活着呢?

好久没有照镜子了,我看着镜中自己那肮脏不堪的样子。然而这说明我还“活着”。头发长长了。指甲长长了。皮肤上还堆积了一层污垢。我还活着。我流下了眼泪,止不住地流着。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长头发和长指甲,以及越来越肮脏的身体,就是我活着的证明。遮住眼睛和耳朵的头发也为我遮住了表情,让我不受那些家伙的侵害,并且告诉我,我还活着。

生命之源不是心脏,而是头发。

呆望着一堆黑东西的少年。——复仇约四个月后

我从沉沉的睡眠中醒来,看见枕头旁边散落着一堆黑色物体。

这是什么东西呀……

我一边晃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一边伸出手拿起来,用手一搓,那黑色物体就变成丝状纷纷散落下来。我胆战心惊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却碰到了耳朵。

头发没了……这东西是……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我的命!我的命!我的命!

泥沼的底部开始融化,我的身体慢慢陷了下去。泥浆灌进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好难受,好难受,不能呼吸。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救命啊……

我醒来的地方并不是天堂。虽然乱得一塌糊涂,可千真万确是我的房间。我还活着。我还在呼吸。我的手脚也可以动。不,我真的还活着吗?

我走出房间下楼来,看见妈妈趴在桌上睡着了。这里果然是我的家。我进入浴室,看见了盥洗台上方的镜子中映出的自己。

明白了。我没有死成,原来是因为还残留着的生的证据。

我从抽屉里拿出从小学时就开始用的剃刀。直到上中学前,头发都是妈妈帮我剃的。我一按开关,响起很小的嗡嗡声。我把剃刀轻轻按在前额上。刀刃触到的油腻的头发散落在脚边,只有一小撮。与此同时,我心中也有点儿什么消失了。原来如此。生的证据就是对死亡的恐惧。这样的话,爬出泥沼的方法只有一个……

于是我再次用力摁下剃刀。静静的振动声音,在我听来就像是生命正在从我身上被除去的声音。

我把头发剃光,又剪了指甲,然后为了把身上的污垢洗掉而淋浴。我反复在毛巾上打肥皂,反复搓洗,污垢如同橡皮擦屑一样纷纷被洗掉了。生的证据一点点流进了排水沟。

我怎么还是死不了呢?

尽管活着的证据已经全部离开了我的身体,但我还在呼吸,对此我惶惑不解。突然间我想起了几个月以前看过的那部影片。

啊,原来如此。我变成僵尸了。怎么杀也杀不死的僵尸。而且我的血还是生化武器。这样的话,我要是把镇上的人都变成僵尸,该多好玩啊。

我一个接一个摸着便利店货架上陈列的商品。我的手所碰到的东西都沾上了鲜红的血。

生化武器,大功告成了。

我就像盖章一样,摸着饭团、便当和饮料瓶。

所有人,我要让所有人都品尝到和我一样的恐怖。

有人拍我的肩膀,是一个打工仔模样的茶色头发的店员。他用极其厌恶的眼神看着我的右手。我也看向我的右手。事先藏在衣袋里的剃须刀片割破的手心里流出了鲜红的血……血、血、血,鲜红的血……

刚才还不觉得什么,可看到伤口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阵阵疼痛,就立刻打开一包店里卖的绷带,把手包起来。

来接我的是妈妈。妈妈一再对便利店的店长和店员低头道歉,然后把沾到我的血的商品全买下了。

回家的路上,虽然太阳已经西下,但阳光还是很刺眼。我不得不眯起眼睛,一边擦去脸上的汗一边走,渐渐地,我觉得死亡的恐惧与活着的证明似乎都变得不重要了。卷着绷带的手阵阵作痛,肚子也饿了。

我觉得好累,好累……

我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妈妈。妈妈没有化妆,衣服也是昨天那身。每次家长参观日的时候,妈妈都很在意自己老了,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因为妈妈打扮得比谁都漂亮。但今天我是第一次看见妈妈出门没有化妆。她两手各提着两个便利店的袋子,没办法擦拭鼻尖的汗。我好不容易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我误会了妈妈。我原来以为她不会接纳与她的理想背道而驰的孩子。但是妈妈连变成僵尸的我都接受了。

对妈妈说实话吧。然后让她带我去警察局。要是妈妈等我的话,就算多受一点儿处罚,我也能忍耐。即使成了杀人凶手,只要有妈妈在,我就能够重获新生。

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向妈妈表达此刻的心情。直接说出来应该比较好,可是万一被妈妈抛弃了,该如何自处?我还是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骗你呢。

一旦形势不妙,我希望能有机会这样说来掩饰。所以我决定假装僵尸的样子跟妈妈坦白一切。

我在给妈妈讲述遭受森口报复之事的时候,有了重大发现。

自己到底是否感染了病毒不是还不知道吗?就算感染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病啊!一直以来我到底在怕什么呢?

泥沼的水渐渐变得清澈了。

我沉浸在这样的解放感中,向妈妈坦白了自己故意杀了森口女儿的事。那天在游泳池畔感到的优越感又在我内心泛起。

妈妈听了我的告白,显得非常震惊,却没有马上说“去警察局自首吧”,而且也没有厌弃我的意思。剩余的那百分之几的不安也消失了,我高兴极了。

“小孩儿醒了你还把她丢进游泳池去,是因为当时吓坏了吧?”

妈妈反反复复追问我。“不是那样的。”我在心中回答。我实在无法说出“最接近妈妈教育理想的那个家伙没有完成的事,我完成了”这句话。

我为了不让妈妈担心,一直用撒娇的语气告诉她,我准备去警察局自首。

那两个家伙又来了。就是寺田和美月。但是我已经不害怕了。怎样我都无所谓。

“直树,你在上面的话,好好听我说!”

寺田在我家大门外对着二楼高声叫嚷,比平日更加热血沸腾。我心想,今天还有点儿心情,姑且听听他说些什么吧,就在窗边坐了下来。

“其实这个学期痛苦的不只是你一个人。修哉君也非常苦恼。他受到了班上同学的欺负。是非常卑鄙的欺负。”

他刚才说的什么?渡边去上学了?每天都去?并没有被杀死?

“……大家都明白做错了。”

他这话的意思是,虽然被同学欺负,但是已经解决了?

寺田后面说的话我都没听进去。代之以渡边在游泳池旁对我说的那些话。

——从一开始我就没把你当作伙伴。什么本事也没有,自尊心还那么强,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在我这个发明家看来,你就是个培养失败的作品。

那家伙肯定是打心眼儿里蔑视嘲笑我成了“家里蹲”。

我躲在黑暗的房间里,蜷缩在床上,咬牙切齿。我不知道该向谁发泄这股怒气。原来害怕死亡躲在家里的只是我。让我碰到这种倒霉事的,还不是渡边吗?他倒去上学了。无以言表的挫败感充满了我的内心。

即便妈妈不陪我去,明天我也要去警察局,把一切都告诉他们。渡边可能会判得比我轻,但他要是知道那个小孩儿是我故意杀死的,一定会把肠子都悔青了。我真想看他那悔恨交加的表情。我想要居高临下地嘲笑他。

我听见上楼来的脚步声。是妈妈。或许她是来对我说:“明天去警察局吧。”我高兴地从房间出来,在楼梯上等妈妈,没想到……上楼来的妈妈手里握着一把菜刀。

这是怎么回事?

“妈妈这是干什么,不是打算去警察局吗?”

“不去。小直,就算自首了也不可能重新开始了。小直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善良的小直了。”

妈妈流着眼泪说。

“想要杀我吗?”

“跟妈妈一起去你外公外婆那里吧。”

“你虽然这么说,其实只是要杀我吧?”

“那怎么会啊!”

妈妈紧紧抱住了我。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已经比妈妈高了。我忽然觉得跟妈妈一起的话,死了也好。妈妈、妈妈,唯一了解我的人……

“小直是妈妈的宝贝……小直,对不起。你变成这样都是妈妈的错。我没有把你教育好,对不起。我失败了,对不起。”

失败了,对不起。失败了,失败……失败的作品!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

妈妈放开我,伸手摸我的头。温柔地抚摩着我的妈妈的脸上,浮现出的是悲哀的表情。

“我失败了,对不起……”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不是失败的作品!我不是失败的作品!

有什么温乎乎的东西溅到我的脸上。

血、血、血,这是妈妈的血……是我刺了妈妈?

眼看着妈妈单薄的身体滚下了楼梯。

等一等,妈妈!千万不要抛下我!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也带我一起走吧。

白墙上的影像总是到这里就没有了。这里面那个愚蠢的少年到底是谁啊!我为什么那么熟悉这个少年的心情呢?

对了,刚才有个自称我姐姐的人来了,在房间外面跟我说话。

“小直什么也没有做。你只不过是在做噩梦罢了。”

她叫我“小直”。我不喜欢别人用和影像里那个笨蛋少年同样的名字叫我。只是我想,假如我真的是那个被叫作“小直”的人的话,所谓噩梦就是那段影像吧。

如此说来,现在我是在做梦吗……

如果是做梦的话,就快点儿醒来,吃完妈妈做的培根炒蛋就去上学。

注释

[1] 即日本成人游戏,限制级色情游戏。

[2] 日语字母。

❉❉❉

第五章

信奉者

我唯一爱的人因为我的存在而痛苦,让我非常难过。

遗书

幸福就像脆弱的肥皂泡。——用这句话作为中学二年级男生的遗书的开头,会让人不舒服吗?

唯一挚爱的人离我而去的那天晚上,洗澡的时候,发现连香波瓶都是空的。人生就是这样。我只好往香波瓶子里接了够洗一次的水,用力摇晃,于是半透明的瓶子里充满了小泡沫。

那时候我就想,这就是我。将空瓶中残存的幸福残骸稀释,使其被小泡沫充满。即使知道这是无数空洞构成的幻象,也比空无一物要好。

八月三十一号。今天我在学校里安装了一个炸弹。

遥控引爆装置的开关是手机的发送键。只要使装入炸弹里的手机振动就会引爆。那个手机是我为此特地新买的,只要知道号码,任何人的手机都可以引爆它,如果有人打错电话,炸弹就会在五秒之内,砰!

炸弹就装在体育馆舞台中央的讲台里面。

明天是第二学期的开学典礼,全校学生都会在体育馆集合。我会在那里接受表彰。因为我第一学期写的作文获得了全县最优秀奖,昨天班主任寺田打电话告诉我的,还告诉了我表彰时的具体程序。

我上台接受校长颁发的奖状之后,校长就走下讲台,我站在讲台前朗读自己的作文。但是,我不会做那种没意义的事。我会发表短短几句告别词,然后按下手机按键……

一切都会被炸得粉碎。那群没用的废物也都得跟我一起消失。

对这起前所未有的少年犯罪,电视台一定会喜出望外吧?媒体会大肆炒作吧?这样一来,我会被大家看作什么样的人呢?与其让人们把“内心的黑暗”这种陈腐言辞和庸俗的想象安在我身上,不如直接公开这个网页。可惜的是,因为我未成年,不能公开真实姓名。

问题是,对于犯罪者,人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呢?是成长过程、埋藏于内心的疯狂,抑或是犯罪动机呢?好吧,我就围绕这些来写吧。

我知道杀人是犯罪。但我不能理解这为何是坏事。人只是地球上无数生物之一。如果为了得到某种利益,而必须消灭某个物体的话,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尽管我有不同看法,但学校给出了“生命”这个作文题目,我仍然可以比全县所有中学生写得都好。

我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里的一句话:“被选中的非凡人物为了新世界的成长,拥有僭越现行社会规范的权利。”对此论点,使用“生命的尊严”等词汇,用中学生的口吻主张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可以被容忍的杀人行为。半小时不到我就写完了五张稿纸。

我到底要说什么?我要说的就是,文章里所叙述的道德观等只不过是在学校教育中获得的学习成果而已。

有没有人本能地觉得杀人是恶呢?在这个信仰薄弱的国家里,大部分的人难道不是从一懂事就通过学校教育被灌输这种观念吗?正因为如此,才会认为残忍的犯罪者被判处死刑理所当然,尽管这里面会产生一些问题。

当然了,虽然极其罕见,也有人在通过学校教育,不顾自己的地位和名誉,主张即便是犯罪者,生命也是同样宝贵。到底接受怎样的教育,才能培养出那种感性呢?从出生开始,就每天晚上听大人给孩子讲述歌颂生命尊严的童话故事吗?(真的有这种东西吗?)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就可以释然了。怪不得我没有这种感性。

因为我从来没听母亲给我讲过童话故事。她虽然陪我入睡,但每天晚上给我讲的都是电子工程学的内容。电流、电压、欧姆定律、基尔霍夫定律、戴维南定理、诺顿定理……母亲的梦想是成为发明家。“我想要制造出能够消除任何癌细胞的机器。”她的故事总是以这句话结束。

一个人的价值观或标准是由成长环境决定的。而判断他人的标准,我认为依据的是自己最初接触的人,一般来说,这个人应该是母亲。比方说对于A这个人,由严格的母亲养出来的人会觉得A很温和;但由温柔的母亲养出来的人就会觉得A很严格。至少我的价值标准是我的母亲。但是迄今为止,我还没碰到过比她更优秀的人。也就是说,在我周围,都是些死了也不足为惜的人。很遗憾,其中也包括我父亲。他就是个典型的开朗快活的乡下电器行老板。我虽然不那么讨厌他,但也不认为他有什么活着的价值。 j1lAtP3JzBmcKLccq9PEMFsegqiI43eflUHAQiqU5TIWjzGU5eUCMtYqRGv/G9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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