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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白2

“小直得了‘心病’都是去年的班主任造成的。要是所有老师都和您一样热心的话,那孩子也不会变成这样了……”

看阿姨的样子,我明白了直君没有把结业式那天受到的报复告诉妈妈。要是阿姨知道了的话,再怎么样也不会这么平静地发牢骚的。

没有和妈妈说,就说明直君独自一人在苦恼。阿姨一边避免谈起那次事件,一边继续责怪悠子老师。或许她认为儿子只是卷入了意外事件。

直君似乎没有露面的意思,结果,我们就像是专程来听阿姨抱怨似的。但是,不无夸张地附和着阿姨的维特颇有些得意之色。不过他听进去多少,值得怀疑。

“伯母,直树的事就交给我吧。”

维特自信满满地这么说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点儿声音,再度抬头望向天井。我想直君应该都听见了。但是第二天、第三天,直君仍旧没有来上学。直君不来学校理所当然,大家避着修哉君也就理所当然了。但是那时候班里的状况算是最好的了。

六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放学前的班会上,全体学生都发了牛奶。这是由于厚生劳动省实施的“全国中学生乳制品推广运动”(通称“牛奶时间”)有了成效,全县的中学都获得了每日牛奶配给。据说因为喝牛奶不仅增加身高和骨密度,而且各个牛奶运动示范学校表示“学坏的学生比往年要少了”,于是提前开始配给牛奶了。

我和副班长佑介把牛奶发给全班同学时,感受到那令大家作呕的回忆复苏了一般沉重的气氛在教室里扩散开来。不过,喝牛奶并不是什么义务。尽管牛奶时间产生了良好的效果,但受到了一些讨厌牛奶的学生家长的抱怨。

你们有强迫孩子喝牛奶的权力吗?

把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的没事找事的爸妈怎么这么多啊。我虽然这么想,但拜他们所赐,纸盒牛奶上也不写班级和学号了。教室里津津有味喝着牛奶的也只有维特一个人。

——喂喂,同学们,牛奶对身体很有好处哦。

维特这样呼吁着,一边攥紧纸盒一口气喝光了。恰巧和他四目相对的由美尴尬地小声说:“社团活动结束以后我再喝。”

——原来如此。这样很不错啊。身体疲劳的时候可以补充营养。

维特说完自己扑哧一声笑起来,看见大家把牛奶放到书包里,也不再说什么了。

事情发生在那天放学后。负责打扫教室的修哉君从柜子里拿出扫把的时候,突然响起啪叽一声,有什么东西被砸瘪了。佑介非常精准地把自己的纸盒牛奶扔到背对他的修哉君脚边。我正在自己座位上写班级日志,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教室里男女生加起来有五六个人,全都惊讶地望着佑介。

大家到底怎么看修哉君我不清楚,但我一直以为,无论怎样讨厌他,都不会有人有勇气直接动手的。我虽然写的是勇气,但真的是勇气吗?因为出手的是个性爽朗、运动万能的班级领袖人物佑介,我才会有这种感觉吧。佑介对仍旧背对他站着的修哉君说:

——你这家伙,根本没有反省吧!

然而修哉君只是厌恶地看着溅到裤腿上的牛奶,对佑介一眼都没看,就拎着书包走出了教室。其他几个人都默默看着这一幕。

对修哉君的制裁由此揭开了序幕。

我觉得这是因为佑介喜欢悠子老师。

现在回想起来,就算是恭维,悠子老师也称不上热血教师,但我觉得她总是对每一个学生予以充分肯定。比如最高分的学生,社团活动表现优秀的学生,努力做好学校活动干事职责的学生,等等。她并不是那么大张旗鼓地夸赞,但在班会时或上课之前,都会在大家面前表扬一下,全班同学一起给受表扬的人鼓掌。

我也曾经在班会上得到过好几次大家的鼓掌。班长的工作其实都是在给班上打杂,即便任劳任怨地做得再好,也没有人会感谢你,而老师却以淡淡的语气在全班面前称赞我。我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可还是很高兴……

然而维特从不这么做。他喜欢唱有“only one(唯一)”“number one(第一)”等歌词的那首歌曲,甚至还在开学典礼上,新教务主任致辞的时候哼唱那首歌的副歌部分。

——我绝对不会只表扬得到第一的学生。我想成为一个能够按照每个人自己付出了多少努力来进行评判的一视同仁的老师。

在五月初举行的全县新人赛中,棒球部打败私立学校的强队,挺进前四名。据说这是S中学首次获得这么好的名次,地方报纸还刊登了一篇附有照片的报道。其中最活跃的是四号主力投手佑介。大赛之后,佑介当选了全县的模范选手,还接受了个人专访。全班都为佑介的出色表现而高兴(修哉君怎么想就不知道了)。新学期开始以来,B班第一次流动起愉快的气氛。给这愉快的氛围泼冷水的却是维特。

——佑介的表现的确很出色。但是努力的只有佑介一个人吗?棒球是团队竞技。不管多棒的投手,一个人也没法打棒球。所以我想把赞美送给包括佑介在内的其他八名队员,以及没有上场的替补队员。

维特为什么不在称赞佑介之后再说这些话呢?换作悠子老师的话,一定会先称赞佑介,然后称赞棒球队全体队员,最后让我们大家拍手祝贺。

不只是佑介,曾经受到过悠子老师表扬的学生当时或许没注意到,但一定会觉得有些失落吧。想要发泄失落的感觉吧。当然大家并不是出于这种心情开始攻击修哉君的。

我每星期五都和维特一起去直君家。第一次去的时候,直君的妈妈请我们进了客厅,发了一堆牢骚,但是随着去的次数增多,她应对的时间越来越短,接待地点也从客厅变成了玄关,到后来玄关也没让进,连门链都不摘下,只让我们从门缝中把信封递进去。

我从细细的门缝里看见直君的妈妈,虽然仍旧化妆化得很漂亮,但嘴角好像有些肿。

直君的大姐已经出嫁,爸爸每天都很晚回家,家里只有直君和妈妈两个人。而直君心里埋藏着无法对妈妈说出的巨大苦恼。

我跟维特说,就算继续家庭访问,直君也不会来上学,甚至有可能给他造成更多的压力。维特一瞬间露出不快的表情,但立刻笑着说:

我想现在对彼此来说都是关键时刻,只要越过这个关卡,他一定会明白的。

看来他完全不打算放弃家庭访问。他说的彼此是谁和谁?所谓的关键时刻,又是指什么状况呢?说穿了,维特到底见没见过从开学那天就没来学校的直君呢?事到如今我连问也不想问了。

到了星期一,维特在数学课上拿出一张彩色纸。

——大家在这上面写一句鼓励的话给直树吧!

我做好了面对沉闷气氛的精神准备。然而教室里的气氛有点儿异样,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有的女生一边写一边哧哧地笑,也有男生嘻嘻笑着。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彩色纸传到我这里的时候已经写满了三分之二。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人都不是孤独的。虽然世道险恶,还是幸福地活着吧。

一定要相信,NEVER GIVE UP![3]

……

现在这样写出来,我才恍然大悟。我真是个大傻瓜。因为此时,大家已经开始享受那诡异的气氛了。

那天,悠子老师给我们讲了少年法。我虽是受到保护的一方,但在老师提起这个话题之前,我就一直对《少年法》抱有疑问。

比方说“H市残杀母子案”的少年犯(现在已经不是少年了),杀害了女人和婴儿。我看到电视上再三播放受害者的家属哭诉两个人是因为多么微不足道的原因,被怎样残忍杀害,以及生前过着多么幸福的生活,等等。

每次看到这些画面,我都在想,何必要审判呢?把犯人交给受害者的家属,随便他们怎样处置不行吗?就像老师自己制裁直君和修哉君一样,应该赋予受害者家属惩罚犯人的权利。如果没有人惩罚的话,再进行审判好了。

不只是对少年犯,过分地庇护犯人,平静地表述任何人听来都觉得牵强的理由进行辩护的律师也让我生气。那种人或许有自己崇高的理想,即便如此,每次在电视上看到那个律师,我还是在想,此人要是走在我前面,我绝对会踹他后背一脚,要是知道这人住哪儿的话,我恨不得去他家扔石头。

尽管我和原告或被告都不认识,只是从报纸和电视的新闻报道中知道这个发生在遥远城市的案件。既然连我都会这么想,全日本有这种念头的人应该很多吧?

但是我现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想法有点儿改变了。

无论对多么残忍的罪犯,审判毕竟是必要的吧。这绝不是从犯人的角度考虑。我认为,是为了阻止世人误会他人、行为失控,才需要审判的。

绝大多数人多多少少都有着想要受到别人赞赏的需求。但是做好事,做惊天动地的事太难了。那么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呢?那就是谴责做坏事的人。即便如此,率先发难的人,站在谴责最前线的人还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的。因为很可能只是自己孤军奋战。而跟着带头的人去做就简单了。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只要一句“我也同意”就足够了。这样既当了好人,还能发泄日常的压力,岂不是可以获得无法形容的快慰吗?一旦尝到了甜头,当一次制裁结束后,为了获得新的快感就会找寻下一个制裁对象吧。一开始的目的是要谴责罪大恶极之人,渐渐就会变成想方设法去制造能够制裁的对象了。

到了这个地步,就和中世纪欧洲的女巫审判没什么两样了。愚蠢的庸人们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自己并没有制裁他人的权力……

从佑介朝修哉君扔牛奶盒的第二天开始,修哉君的书桌里就塞满了牛奶纸盒。严重的时候,不仅有一星期以前的——令人不解的是,之前这些牛奶盒子都藏到哪儿去了——还有破了口的。他的鞋箱和储物柜也未能幸免。修哉君每天早上来学校后,第一件事就是默默地收拾它们。他的笔记本、运动服等不翼而飞是常事,我还看见过他的课本每一页上都写了“杀人犯”。

尽管大家都无视修哉君,但搞恶作剧的只是少数几个忘乎所以、不明真相的同学罢了。

但是,有一天全班的手机都收到了一句这样的短信:

让修哉君受到天谴!积攒制裁分数!

发信人和老师告白之后收到的短信是一样的。所谓制裁分数,是要大家向这个邮址报告自己对修哉君做了什么,根据这个报告给出分数,每个星期六结算,全班分数最少的人,从下个星期开始就会被视为杀人犯的同党,接受同样的制裁。

虽然我丝毫不同情修哉君,但这种做法也太愚蠢了,我根本不予理会。我以为不会有人把这种短信当真。但是几天后放学时,我偶然看见美术部老实胆小的由香里和早纪把牛奶盒放进修哉君的鞋箱之后发短信时,不禁惊呆了。

连她们都参加的话,没有分数的恐怕只有我一个人了。

接下来的星期一,我很紧张地去上学。但是那天一如平常。我想,没有分数的人除了我之外,也许还有别人吧。

可见并不是所有人都变得不正常了,我感觉就像得救了似的。

六月的第四个星期,期末考试在即,数学课却突然改为开班会了。——昨天交来的作业本里,夹了这么一张纸条。

维特草草讲了几句课业之后,拿出一张B5大小的纸在大家面前哗啦哗啦挥动着。前排座位的同学发出“啊”的一声。纸上用文字处理机打了几个字,从我的座位上看不清楚。

——班上有同学受欺负。

维特大声地念出了纸上的字。我暗想,是有人想要改变班上的气氛。这位男生或是女生的勇气让我佩服,不过写纸条的人恐怕没有想到老师会马上在全班面前公开读出来吧。对于出乎意料的局面,他心里可能正吓得不得了呢。

维特扫视全班说:

我不会说这是夹在谁的作业里的,但我想跟大家谈谈这个问题。我最近也发现班上的情况不大对头。一向认真学习的修哉君说,这个月丢失了三次作业,换了三次新本子。不止作业本,拖鞋和运动服也都换了新的。我觉得该是问问修哉君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了。不过在我问他之前,班上有勇气的学生给我发来了求救信号。这让我非常高兴。但是……这不是欺负。针对修哉君的恶作剧并不是欺负,而是忌妒。证据就是,他并没有受到直接的暴力,而是间接的,他的用品受到了破坏。修哉君在全年级的成绩是数一数二的。我还听说他参加全国什么大赛时得过奖。所以,在你们之中,有人忌妒修哉君,想整他也不奇怪。我并不想在这里追究是谁干的。这是全班的问题。所以我希望不管是恶作剧的人,还是没有恶作剧的人都好好听我说。修哉君的确很用功,但你们因此而觉得自己不如修哉君的话就大错特错了。用功是修哉君的个性,同样,你们每一个人也都有自己的个性。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去忌妒别人,而是重新审视自己的个性,不断地去磨炼它。也许有人不了解自己的个性,那就尽管来问我吧。虽然我认识大家才短短几个月,但我每天都在仔细观察你们……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手机短信声。“坏了!”孝弘慌忙把手伸进桌子里关了机。学校并不禁止带手机,但是上课的时候必须关掉。维特没收了孝弘的手机,对全班说:

我现在正为了大家,在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然而由于一个人不守规矩,就被打断了。连关掉手机这种理所当然的规矩都不能遵守的家伙,还不如小学生……

维特的说教持续了好久。对他来说,自己的话被打断比班上有人被欺负还要严重。向维特求救的纸条的主人可能正在后悔不迭呢。

可是,噩梦由此开始了。女巫审判也开始了。

事情就发生在那天放学后。我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做完值日正准备回家,在鞋箱前被真树叫住了。新学期开始后,真树还是跟以前一样,每天都像个使唤丫头似的讨好绫香。

——绫香好像有事要找你,回教室一趟好吗?

她果然是替绫香传话呢。我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但要是拒绝的话,可能会惹麻烦,所以我只好回了教室。

我刚从教室后面的门进去,真树就从背后猛地踹了我一脚。我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惊讶地抬头一看,绫香就站在我面前。还有五六个男女同学把我围在当中。

——跟维特打小报告的是你吧,美白。

绫香说。这是天大的误会。其实,在回教室途中我多少也猜到了。

——不是我。

我看着绫香的眼睛说。但是绫香根本不听我说。

——骗人,咱们班里会做出这种事的人,除了你没别人……班上有同学受欺负,胡说什么呢?倒是够耸人听闻的。我们不就是制裁杀人犯吗?喂,美白,你不觉得悠子老师很可怜吗?要不然,你也是杀人犯的同党?

我觉得反驳她都愚蠢至极,只是默默地摇头。

——知道了。那就证明给我们看吧。

绫香递给我一盒牛奶。

——你如果用这个砸他,我就相信你是清白的。

我接过纸盒,往绫香旁边一瞧,看见了修哉君。他的手脚被胶带缠住,倒在地上。大家怪笑着瞅着我。

现在我要是不朝修哉君扔牛奶盒,明天我也会和他一起受欺负的。他们甚至有可能向我发泄不能直接对修哉君出手的郁愤。

我和修哉君的视线对上了。他的眼神里并没有求救的意思,也没愤怒,眼神非常平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望着他对自己说,他什么也没有想。因为他没有人的感情。他是可怕的杀人凶手。悠子老师说,虽然直接下手的是直君,但若不是他,就不会发生那件事了!

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我不再犹豫了。

我站起来朝修哉君走近两三步,然后对准他的胸部,举起了手,使劲一闭眼睛,把牛奶盒狠狠扔过去。只听见啪叽一声响,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从体内涌上来一股奇妙的恍惚感。

这个杀人凶手,要狠狠教训他!

更狠、更狠,这就是制裁!

阻止了这个信号在我体内穿行的是大家的笑声。他们嘎嘎大笑着,笑声非常怪异。我慢慢睁开眼睛,同时倒抽了一口气。只见牛奶从修哉君的脸上滴答滴答地流了下来,他右边的脸颊是红肿的。原来我扔出去的牛奶打中的不是胸口,而是他的脸。

——太准了!美白。

绫香这么一说,大家笑得更厉害了。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啊……修哉君望着我的眼神和我出手前是一样的,但是我感觉他此时的目光似乎在说着什么。

你有制裁我的权力吗?

在我眼中,修哉君仿佛被愚民们冒犯的圣人。

——对不起……

我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没能逃过绫香的耳朵。

——等一下,这家伙刚才对杀人犯道歉了呢。告密的果然是美白!处罚背叛者!

绫香俨然圣女贞德般大声说道。她本人应该是不知道这位历史人物的大名的……

没等我逃跑,两只手臂就被人从背后抓住了,我虽然知道是班上的男生,但不知道是谁。好痛。好可怕。救命啊……我脑子里只有这些念头。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这家伙的同党了。

绫香话音一落,我背后的人就用力把我摁跪在了地板上。修哉君的脸距离我只有几厘米。

亲嘴!亲嘴!亲嘴!

不知是谁领头喊的,他们一边叫一边拍手。不要!不要!不要!我拼命喊叫着,却恐惧得发不出声音。背后勒住我的那个人一只手抓住我的头发,稍稍揪起来一些,然后将我的脸压在了修哉君的脸上……我听见了可恶的电子音。

——快看!绫香,好刺激的镜头啊!

由于真树的声音,我被放开了。我抬起头,看见他们围着真树看她手机拍下的照片,然后又嘎嘎地笑起来。

——美白,这是初吻吧?

绫香拿过真树的手机,把手机举到我眼前。那上面是我和修哉君嘴贴嘴的照片。

——这个照片怎么处理,就看你的表现喽,美白。

悠子老师,如果直君和修哉君是杀人犯的话,那么这些孩子又是什么呢?

我记不清后来是怎么回的家了。

我脱掉沾上牛奶臭味的校服,洗了后,晚饭也不吃就躲进了自己房间里。手臂上还残留着被人反绞的疼痛感,嘎嘎的笑声在耳边萦绕不去,我止不住地颤抖着。我真希望天永远都不要亮。要是有一颗核弹飞来,将一切炸飞就好了。

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可怕的影像,让我根本无法入睡。

半夜十二点左右,手机来了条短信。说不定是那张照片传来了。我胆战心惊地打开手机一看,是个眼生的号码。原来是修哉君。说他现在在附近的便利店外面,要我去那儿跟他见个面。我虽然有点儿迟疑,还是去了。

修哉君把自行车停在便利店停车场旁边,站在自行车前等我。我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到他面前。修哉君也一言不发地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展开来递到我眼前。

虽然有路灯,但看不清楚上面写着什么。我退后了一点儿,凝神看去,上面有好几个数字。看到最后一项,我才发觉这是修哉君的验血结果。仔细一看,最上端印着修哉君的名字和检查日期,日期是一周前。

——回家的时候收到的。就是这么回事。

修哉君把纸折回原样,放进了口袋里。不知何时我已流下了眼泪。然而我不想让修哉君以为我是因为放了心而流泪。

——我早就知道了。

听我这么一说,修哉君吃惊地望着我。那并不是杀人魔鬼少年A的面孔,而是许久不见的充满某种感情的面孔。

——我有话要对修哉君说。

修哉君从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果汁放进自行车筐里,叫我坐在后架上。要谈论那件事的话,深夜的便利店太热闹了。

三更半夜二人同乘一辆自行车,不知别人是怎么看我们的。一路上,我们几乎没有遇到行人或车辆。本来就不是那种恋人关系,可我心里还是有点儿慌乱。

我一直以为修哉君很瘦,其实他的背比我想象的要宽。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我感觉修哉君就像是来拯救在黑暗中期望世界尽快毁灭的我似的。

倘若是为了救我,他三更半夜跑来的话,我必须告诉他那件事不可……

骑了大约十五分钟,修哉君把自行车停在了远离住宅区的河边的一栋平房外面。这里不是修哉君的家,看样子也没人住,但修哉君从口袋中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门。我有些不安地看着,修哉君告诉我这里是已经去世的奶奶的家,现在当他家的货仓使用。

走进玄关,修哉君开了灯,连走廊上都堆着许多大纸箱。因堆满了东西而通风不好,屋里热得就像桑拿屋一样。我们坐在了门口。我一边两手来回滚着修哉君买的葡萄柚果汁罐,一边对修哉君说起了那天我做了什么。那是连悠子老师也不知道的事。

对于悠子老师讲的那番话,有一点我实在无法相信。就是最后的部分。听的时候只觉得背脊阵阵发凉,老师实在太可怕了。

老师走了以后,直君走出教室,大家都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最后只剩下我一人。我也正打算走的时候,看见黑板旁边的桌上还放着装空牛奶盒的箱子。

值日生是谁呀?我心想,不管是谁,肯定都不愿意碰这东西的。我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直君和修哉君的牛奶盒上。

你还记得老师的那番话里一再提到“道德观”吧。那么,一再强调“道德观”的老师自己的道德观是怎样的呢?我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想象老师的痛苦悲伤,但不可能完全理解。我虽然有喜欢的人,但那人还活着,就算想象他死了,也不过是想象而已。我觉得无论老师多么憎恨直君和修哉君,她心里还是残存着“道德观”的吧。

我把两人的牛奶纸盒装进扫除工具柜里的塑料袋中带回了家。当然只是这两人的纸盒不见了的话,以后可能会惹麻烦,所以我没有把全班的牛奶纸盒送到回收处去,而是都装在可燃废弃物的垃圾袋里,拿到体育馆后面的垃圾场去扔掉了。虽然路上碰到好几个老师,但他们都说辛苦我了,没有人想到要查垃圾袋里的东西。班长的头衔就是在这种时候才有用的。回家以后我立刻拆开两人的牛奶纸盒,滴入检验血液的溶剂。碰巧我家里有这种药品。

结果正如我猜想的那样。

——谢谢你没有对大家说。

我讲完之后,修哉君首先向我道谢。

我很吃惊。因为我并不是为了修哉君才保持沉默的,只是没有可以倾诉这种重大事情的朋友,才没有对别人说罢了。不过,这件事要是让班上同学知道的话,对修哉君的恶作剧保不准会升级,达到暴力的程度呢。

——悠子老师的话,你不相信的只有那个部分?

我点了点头。

——既然相信,单独跟我两个人在这种地方,你不害怕吗?

我再次点头。

——即便我是少年A吗?

我直视着修哉君。如果你是少年A的话,班上那些人算什么呢?而且,比这些更可怕的是向他投掷纸盒牛奶的我自己。修哉君的脸颊还有点儿肿。我轻声地说了句“对不起”,一边像要确认自己做的事似的用指尖摸了摸修哉君的面颊。指尖传来修哉君的体温,比想象的要热,我不禁有些惶惑。

我想,不是因为我一直握着冰凉的果汁罐,也不是因为修哉君的脸有点儿肿,也许是我心底一直认定修哉君是冷血的杀人魔也未可知。可是修哉君只是个普通的男生。

——你为什么把验血的结果告诉我?

我从刚才就有这个疑问。

——因为我觉得你和我很像。

原来他不是来拯救我的啊。我有点儿失望,不知该回答什么,正要打开罐头,他问:

等一下。你都能喝光吗?

我看了看手里三百五十毫升的罐子。虽说是碳酸饮料,但也不至于喝不完。不过我明白了修哉君想说什么,而且并不觉得不愉快。

——可能喝不完吧。

我说着放下了罐子。修哉君把自己刚开始喝的那罐递给我。我接过来喝了三口还给他。修哉君喝了几口后又递给我。我们轮流喝着葡萄柚汽水,喝光了之后,就接吻了。我虽然有喜欢的男生,但不是一回事。修哉君是这世上我唯一的同伙。

——明天你一定要去学校啊。

修哉君骑着自行车送我回到见面的那个便利店门口,道别的时候对我说。虽然我讨厌去上学,但如果就此不去的话,就可能一辈子“家里蹲”了。只要有修哉君在,就算挨些欺负我也能忍耐。我向修哉君表示:

一定去。

第二天早上,我一走进教室,有几个男生就吹起了口哨。有的女生还来回看着黑板和我哧哧笑。黑板上画着一把大大的双人伞,伞底下写着我和修哉君的名字。我学着修哉君的样子,不去看任何人,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我的桌上也画着同样的图案,而且还是油性马克笔画的。

——美白,早上好!

在自己座位上被同学团团围住的绫香,一边晃动着手机一边朝我挥手,但我像没看见一样坐在座位上,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说看起来。

这时修哉君进来了。大家发出和我进教室时一样的起哄声,修哉君也看见了黑板上的画。他虽然一如往日面无表情,但是,把书包放在被画上涂鸦的桌上后,他径直走到正在吹口哨的孝弘跟前。

——哎哟,少年A,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孝弘嘲讽地说道。修哉君没有回答,瞥了孝弘一眼,就咬破了自己的小指尖,用那个指尖在孝弘的右颊上竖着画了一道。这是开始以制裁对抗制裁的信号。孝弘的脸上留下了一道红印。那是修哉君的血。附近的同学都发出惊叫,教室里瞬间陷入结冰一般的沉寂。

——从背后勒住美月的是你吧?你就这么想取悦那个蠢女人吗?

修哉君在孝弘耳边低声说道,然后走到坐着的绫香跟前,伸出那个小拇指,从指尖流出的一道血快要抵达手腕了。绫香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但是修哉君用流着血的手握住了绫香放在桌上的手机,对着正在尖叫的绫香说:

耍这套卑鄙的手段,还自以为了不起吧。少来了。蠢女人,连自己被利用了都不知道。

最后修哉君走到坐在窗边最后面座位的,事不关己似的看热闹的佑介面前。

——就是你教唆那个蠢女人,煽动大家跟我过不去的。你以为我是傻瓜吗?

说完,修哉君把自己的嘴唇压在佑介唇上。教室里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包括我在内。

——跟男人亲嘴,有什么感想啊?

佑介的表情非常僵硬,一眼就看得出来。修哉君露出悠然自得的笑容,对佑介说:

制裁?别以正义的英雄自居了好不好。其实你早知道那孩子去游泳池了吧?要是报告老师的话,那孩子说不定就不会死了。你是不是抱有这样的罪恶感呢?你欺负我,觉得好受一点儿了?你知道吗,像你这种浑蛋,就叫作伪善者。你要是再敢挑衅,下次我就把舌头伸进你嘴里去!

从此,再也没有人对修哉君搞恶作剧了。

现在是七月了。尽管进入了期末复习考试阶段,我和修哉君还是几乎每天都在那栋平房碰面。从来不曾反抗过父母的我,只要说一声“去朋友家做功课”,即便稍微晚些回家也不会挨骂。而修哉君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再婚,家里有个小弟弟,所以他好像一直在那个房子里学习,他说,纵然他一个星期不回家也无人过问。

修哉君把最里面的房间叫作研究室。他在那个房间里埋头制作一个像是手表一样的东西,也不好好准备考试。我问他在做什么,他也不解释。不过,我很喜欢在一旁看着一心一意做那个东西的修哉君。直到七月中旬,做完那个东西之后,他才告诉我是测谎器。据他说,皮带上安装了脉搏感知装置,脉搏一乱,表盘就会发光,还嘟嘟作响。

——你来试一试吧。

修哉君对我说。要是触了电可怎么办啊?我虽然忐忑不安,还是提心吊胆地把皮带系在了手腕上。

——你在想,要是触电了可怎么办,对吧?

——什么?没有这么想啊。

哔哔哔哔……表盘发光了,响起了跟便宜闹钟差不多的铃声。

——好厉害!好厉害!修哉君太厉害了!

我佩服地一个劲儿地说着“好厉害”,修哉君有些难为情地笑起来,拉住了我的手。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一直以来,我只是希望能够有人这样称赞我……

他指的是那件事,我心想。这是修哉君第一次触及那件事的话题。我伸出另一只手,放在握住我手腕的修哉君的手上。

——小孩子从对方那里得到想要的反应之前,都会越说越夸张的。我的情况也是这样。我在空地上看到猫的尸体了。啊?其实那只猫是我杀的。什么,不会吧。我没骗你。我经常会杀死小猫小狗哦。嘿,真的呀。但不是一般的杀法。那是怎样杀的?是用我自己做的“行刑机器”杀掉的。好厉害啊!……老师,里面有好东西,打开来看看。你说,美月,我到底犯了什么罪?还是杀人罪吧。那么我以后该怎么办呢?

修哉君哭了起来。我默默地抱住修哉君。不知怎么,我手腕上又响起了哔哔声。

那天我回家时,天已经快亮了。

针对修哉君的恶作剧停止了,对此最高兴的是维特。在教室里常常可以见到修哉君的笑脸了,期末考试他也是全学年第一名。第二学期举行的学生会干部选举,大家以为B班理所当然推举佑介参选,然而最近也出现了推举修哉君的声音。维特甚是得意,对教室里压抑着的平静气氛毫无察觉。有一次,我看见英文老师在走廊上表扬修哉君的时候,维特在旁边对着修哉君使了个飞眼。

尽管不是对我飞眼,我却恶心得想吐。

但是维特还面临着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直君的事。如果他一直不来上学的话,第二学期怎么办呢?包括今后的学业安排等在内,也到了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对做不到的事坦言“做不到”,悠子老师这么说的时候有过多少迟疑呢?还没做就说“做不到”的人姑且不说,我觉得这么说需要很大的勇气。但是,维特应该抛开自尊,说出自己“做不到”让直君来上学。

或许他应该跟其他老师讨论一下。比如,不妨建议他转学什么的。

因为直君不能来上学的原因,就在这个班里。

第一学期结业式的前一天,放学后我像平时一样,和维特前往直君家。大约六点吧,太阳还很高,我站在他家门外,身上都是汗。

这天,我给直君写了一封信。因为我觉得只把测试牛奶纸盒的结果告诉修哉君而不告诉直君有点儿不公平。当然我只简单写了测试结果,“来学校吧!”之类的话一句也没写。来不来上学暂且不论,我想这封信应该可以让直君放下心里的大石头吧。

大门打开一条缝,维特先把装着复印笔记的纸袋和卷成礼物一样的彩色纸递给直君的妈妈。真可以,到现在彩色纸还没给他妈妈呀。不对,不如说是一直忘记给了吧。

他家里可能是开着冷气,我看见直君的妈妈大热天的也穿着厚厚的长袖衣服。看不清楚她的脸。就在她要关门的时候,我打算赶紧把信递进去。然而,维特突然一只脚伸进门缝,朝屋内大喊起来。

——直树,你在的话,好好听我跟你说。其实这个学期痛苦的不只是你一个人。修哉君也非常苦恼。他受到了班上同学的欺负。是非常卑鄙的欺负。我告诉大家这样做是多么不应该。我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大家都明白做错了。直树,先试着对我敞开心扉,诉说你的苦恼好不好?我会认认真真倾听的。我一定会帮你解决的。请你相信我。明天结业式,你一定要到学校来哦。我等你啊。

我顿时火往上冒。你原来不是混淆是非地说什么不是欺负,是忌妒吗?可是,事情一解决怎么就变成欺负了?我朝二楼看去,直树房间的窗帘好像微微晃动了一下。

维特大概是太激动了,晶莹的眼泪在眼眶里闪烁。他对惊愕的直君妈妈深鞠一躬后关上了门。听到喊声,附近的邻居都探头探脑在看,维特也微笑着对他们鞠了个躬,然后转向了我。

——美白,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来。

维特虽是对着我说话,却好像说给旁观者听一样,声音特别大。独角戏。从一开始他就在演独角戏。

而我不过是个从第一幕开始看戏的观众。维特带我一起来,是为了让我给他的热心家访做证。我从裙子外面把口袋里没能交给直君的信捏成一团。

那天晚上,直君把阿姨杀死了。

第一学期的结业式被压缩了时间,下午召开了PTA[4]临时会议。

——昨天晚上,发生了一起与本校学生相关的案件。详细情况目前还在调查中,大家不必担心。

有关直君杀母,校长只是对学生们这么说明。但是大多数学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教室里,大家对直君的事议论纷纷,想知道详细情况。尽管发生了严重的事情,反常的是,大家的情绪却很兴奋。结业式结束之后的班会上,维特完全没提及案子,也没有提直君。看他一副有话想说的表情,我估计是校方不让他多说什么而不敢说吧。班会结束后,大家都被强迫离校,只有我被留了下来。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在直君作案几小时之前去过他家。

修哉君走的时候给了我一个“护身符”。我独自留在教室里,等了一会儿,维特来到教室。

——美白不用担心。不管他们问你什么,照实说就可以了。

维特双手按在我肩膀上,声音洪亮地说道。我没有推开他的手,只是直直地盯着维特的眼睛。

——老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但在我问问题之前,请把这个系在手腕上。没什么,这是最近流行的占卜玩意儿。

确认维特把我给他的“护身符”系在手腕上之后,我开始提问。

——老师每个星期去家庭访问,是因为担心直君吗,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你胡说什么。美白每星期都跟我一起去,应该明白呀。我都是为了直树着想,担心直树,才每周去家庭访问的啊。

哔哔哔哔哔哔……像是在苦笑一般,响起了可笑的电子音。维特莫名其妙地看着发光的表盘。

——这是什么呀?

——请不要在意。……这是最后的审判告终的信号。

我在维特的陪同下去了校长室。校长室里有校长、年级主任老师,还有两个警察。我和维特并排坐下,他们也不告诉我案子的详情,只要求我说说自己所知道的有关直君的事情,说什么都行。于是我就实话实说了。

我每个星期五都和良辉老师一起到直君家去送复印的笔记。每次接待我们的都是直君的妈妈,从来没有见到过直君。阿姨一开始好像还比较欢迎我们,渐渐地就显露出不欢迎的态度。阿姨在大热天也穿着长袖衣服,虽然用化妆遮掩,但脸上出现过瘀青。我怀疑直君对妈妈使用了暴力。这肯定是因为我们每次去家访后,阿姨都会让直君去上学的关系吧。

就算阿姨什么也不说,我觉得家访本身有可能对直君造成了压力。直君虽然不是动不动就打人的男生,但是被一点点逼得喘不过气来时,他没有其他可以发泄的对象。于是,无论直君做什么都会原谅他的妈妈就成了出气筒。直君的个性有点儿软弱,只要是接触过直君的老师都了解的,不了解的只有打算自己去解决所有问题的良辉老师。我们越是去他家,直君就越是苦恼,便不断地拿妈妈出气。我意识到之后,就对良辉老师说,要不然暂时不要去家庭访问了,但是他根本不听我的意见。不仅如此,昨天,他还用左邻右舍都能听见的声音劝说直君去学校。那样一来,直君就成了众人的笑柄。直君不想到学校来,是因为待在家里才让他安心。但是良辉老师连直君唯一的安心之所都要剥夺。

把直君逼得走投无路的是良辉老师。老师根本不关心学生,他只不过是看见学生身上映出的自己的形象而陶醉罢了。要是老师不这样愚蠢地表现自我,这个悲剧应该不会发生的。

悠子老师,这就是第一学期短短四个月内发生的事。

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暑假了。下学期开学的时候还会看到维特吗?要是他厚着脸皮继续当老师的话,我也有我的办法。

我从去年夏天就开始搜集各种各样的药品。本来是打算哪天厌世了,就一死了之用的。不过,用别人来试验一下药效也未尝不可。我最想要的氰化钾目前还没弄到,但现在学校正忙于应付家长,或许正是好机会。只要我跟理科的忠夫老师借化学实验室的钥匙,他一定会毫不怀疑地给我。

让维特吃下毒药是轻而易举的事。B班喝牛奶的只有他一个,万一被别人喝了,我觉得也无关紧要。老师可能不明白,我为什么对维特恨到如此地步。

我从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开始就喜欢直君。我想这大概就是初恋吧。

班上大家都叫我美白,只有直君总是叫我美月。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下来的笨女生为了泄愤,给班上成绩最好的我取的绰号是美白。

美白即“美月大白痴”的简称。

可能是因为我俩从小就在一起玩,直君已经习惯了叫我美月吧。但是喜欢他的理由,这就足够了。我觉得世界上只有直君是站在我这边的。

直君的二姐告诉我,她问直君:“为什么杀了妈妈?”他只回答了一句话。

——因为我想被警察抓起来。

悠子老师,最后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老师对自己惩罚两个少年的决定,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注释

[1] 良辉的日语发音是“yoshiteru”,维特的日文为ウェルテル,发音是“weruteru”,“良”意为“好”,英语是“well”。即:“良”=“维”,“辉”=“特”。

[2] 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3] 永不放弃。

[4] 父母教师协会,即Parent—Teacher Association的缩写。

❉❉❉

第三章

慈爱者

然而一旦揭开盖子,必然会找到扭曲之处,于是得出了该案理所当然会发生的结论。

大学第二年的暑假,我原本打算回家过盂兰盆节的,但在那之前的七月二十日清晨,父亲突然打电话给我。

他告诉我两件事。第一是母亲被人杀害。第二是杀害母亲的凶手是弟弟。

母亲被人杀害的话,我是受害者的亲属,对犯人发泄憎恨的心情即可。弟弟是杀人犯的话,我便是加害者的亲属,那么即便受到舆论的谴责,也不能不认真思考如何让弟弟改过自新,以及如何向受害者谢罪的问题。

但是兼具这两种身份的话,该怎么办呢?

不用说,无论是舆论还是媒体都绝不会因为这是我家发生的事而不声张。一夜之间聚焦到我们一家来的是既非同情也非憎恶的好奇的目光。

近年来“弑亲”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案件了。每当看见电视新闻里的报道,也就是觉得“啊,又发生了”而已。话虽如此,比起其他案件来,“弑亲”之所以比较容易引人关注,我想恐怕是因为大家得以窥知别人家发生的扭曲现象的缘故吧。

扭曲的爱、扭曲的家教、扭曲的教育,以及扭曲的亲子关系。乍一听到某事件,人们会觉得奇怪:“怎么会是这家人呢?”然而一旦揭开盖子,必然会找到扭曲之处,于是得出了该案理所当然会发生的结论。

或许有些人在看这种新闻的同时也感到不安:“我家不会有问题吧?”然而对我来说,这类事情都和自己风马牛不相及。用“平凡”这个词语来形容我们下村家,是再贴切不过的了。可是谁能想到“弑亲”竟然在我家发生了。那么我家的扭曲之处到底是什么呢?

我上次回家是今年的正月。

元旦那天,我和爸妈、弟弟四个人一起到附近的神社去参拜,回家后,边吃母亲做的年菜边看无聊的电视。我在厨房帮母亲的忙,聊着网球社的朋友,跟弟弟一起看电视,给他讲校园祭的时候来表演的搞笑艺人的趣事。

第二天,住在邻街的刚结婚的大姐夫妇来拜年,大家一起去购物中心买福袋。因为弟弟第二学期的成绩提高了很多,爸妈给他买了他一直想要的笔记本电脑。我仍旧像以前那样抱怨着:“真羡慕小直啊。”也让爸妈给我买了个小手袋。

那是个年年不变的一个平凡家庭的平凡新年。我细细回想当时家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想要从中发现什么预兆,却一无所获。

这半年间,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会造成如此扭曲的结局呢?

母亲的遗体腹部有一处刺伤,后脑有一处撞伤。似乎是被凶手拿菜刀刺了之后,推下楼梯的。尽管我淡然地说什么“似乎是”,但我看到遗体后,也无法接受母亲已死的现实,更无法相信这是弟弟干的。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搞不清楚原因的话,我就无法接受母亲的死。搞不清楚原因的话,我就无法认可是弟弟犯下的罪行。搞不清楚原因的话,留下来的家人——父亲、姐姐,以及我自己,都无法好好生活下去。

案发两天之后,我才知晓了我家的扭曲到底是什么。是警察告诉我的。弟弟升入中学二年级以后就没去上过学。问题是最近不去上学的“家里蹲”也并不少见。

据说我家的扭曲除了母亲之外,其他家人都不知道。远在外地的我、住在邻街的怀孕的大姐姑且不说,连住在同一栋房子里的父亲都不知道。尽管通勤时间将近两小时,常常加班,可是儿子四个月没去上学居然都没有察觉,还算是当父亲的吗?

父亲回答警察询问时说,弟弟不去上学,可能是因为一年级第三学期学校发生的一个意外事件。父亲本来就沉默寡言,虽然自己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像在讲别人家的事一样,问一句答一句。将父亲的回答概括起来,情况是这样的。

今年二月,弟弟的班主任的女儿掉进学校的游泳池淹死了。弟弟虽然偶然在现场,却没能够救那个孩子。班主任认为女儿的死,弟弟也有责任。弟弟很介意此事,尽管班主任辞职了,他还是不愿意去上学。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个性软弱的弟弟一定承受不了吧。他不去上学可以理解。但我百思不解的是,这件事怎么会导致他杀死母亲呢?

弟弟每天在家里是怎么过的呢?母亲是怎样对待弟弟的呢?……现在母亲已经去世,知道真相的只有弟弟了。但眼下我还不能跟弟弟会面。

我突然想起,我刚搬出去一个人住的时候,母亲给我买了本日记本。

“有什么难过的事,随时来找妈妈,要是不想跟妈妈说的话,就把写日记当作向最值得信赖的人倾诉吧。虽然人的脑子原本用于努力记住所有发生的事情,但如果写下来,就不需要记忆了,这样就可以安心地忘记了。只把愉快的事留在脑子里,伤心事写下来就忘掉。”

这是母亲上中学时的恩师说的。母亲曾说,由于生病和交通事故接连失去双亲后,老师送给她日记本的时候对她这样说的。

我找到了母亲的日记本。

三月十×日

直树的班主任森口悠子昨天到家里来了。

我本来就讨厌森口。怎么能让单亲妈妈担任处于青春期的儿子的班主任呢!我曾经这样写信给校长。但是,毕竟是公立学校,不可能听区区一个家长的意见。不出所料,今年一月直树被不良高中生纠缠,被警察救下来的时候,森口以家庭为重,没去警察局接直树。要是那时候校长换了班主任的话,直树就不会卷入那个事件了。

森口的女儿在学校游泳池淹死的事,我是在报上看到的。痛失自己年幼的孩子令人同情,但是把小孩儿带到上班的场所,我认为很不应该。如果上班的地方不是学校而是公司的话,她会带小孩儿去吗?我以为,她对公务员身份的自傲和放任态度正是造成这起意外事故的原因。

但是,森口却突然到家里来,并且当着我的面,诱导般地对直树询问起来。一开始问的是有关中学生活的情况。直树讲述了诸如虽然加入了网球社,但是不适应教练老师的指导方针,而不得不退出的事;之后是开始上补习班的事;以及在电玩中心被不良高中生纠缠,明明自己是受害者,却受到了学校处分的事;等等。

如此这般地听下来,原本应该是充满憧憬的中学生活,可直树受尽欺负,好可怜。这些虽然都不是直树的错,可倒霉的都是他。这个女人来我家,到底想干什么呀,我一肚子火。更有甚者,森口还不依不饶地向直树追问起自己女儿的意外事故来。

“那件事跟直树有什么关系啊!”

我终于忍不住了,不客气地给了她一句,可直树说出的话却让我哑口无言了。

“不是我的错。”

直树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直树从第三学期开始,跟一个叫作渡边修哉的同学要好起来。我从报纸上看到渡边制作的防盗钱包得奖的新闻,所以,为直树能交到优秀的好朋友感到高兴。万万没想到,这个渡边却是个非常可怕的少年。

渡边想找个人来试验一下自己做的那个叫作防盗钱包的可怕的带电钱包,让直树提供实验对象。善良的直树没有提出同学的名字,而是提了几个估计会阻止渡边的老师的名字,全被渡边否决了。直树不得已说出了森口女儿的名字。我想他是认为渡边不会对小孩子下手的。

但是,渡边就是个恶魔一样的孩子。他真的采纳了直树的建议,立刻开始准备试验。然后硬拉着不情愿的直树到游泳池边等着森口女儿的到来。

仅仅想象一下那情景,我就觉得头晕目眩。

森口的女儿来喂狗了,先招呼她的是直树。渡边利用了直树的善良。森口的女儿放松了警惕后,渡边就把兔子造型的小挎包挂在她脖子上,催促她打开来看看。

我也是偶然在购物中心看见过森口的女儿想要那个小挎包。森口那么做或许是为了教育女儿吧,可虽说是单亲妈妈,薪水拿得也比一般人多,何必非要在众人面前那样丢人现眼呢,干脆地买给孩子的话,也不至于被渡边利用了。

森口女儿的手触摸到拉链的一瞬间便倒在了地上。结果直树亲眼看见了小女孩死在自己面前的一幕。这该有多恐怖啊。然而更恐怖的是,儿子说,渡边一开始就打算杀死那个小孩儿。

“你去告诉别人好了。”达到目的的渡边对直树甩下这么一句,就扔下他扬长而去。即便是这样,我那善良的直树还是想要掩护朋友。他为了让别人以为森口女儿的死是个意外,就把尸体扔进了游泳池。

“当时因为太惊慌,记不太清了。”

最后直树这么说。那是当然,被卷入了杀人案啊。

森口听了之后,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像煞有介事的话,最后这样说道:

“警方既然已经判定是意外,我也没有要求重新调查的打算。”

她居然说出这种要人家感恩戴德的话来。明摆着都是渡边干的呀。是渡边计划好的,利用了直树。直树纯粹是个受害者。如果森口不去报警的话,我真有心替她去警察局告发渡边。

问题是,直树把尸体扔进了游泳池。这是不是犯了遗弃尸体罪呢?还是犯了掩盖杀人罪呢?我绝对不能让前程远大的直树被人们当成杀人同谋。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装出感谢森口的样子。她心满意足地走了,我简直恨死她了。

这件事我本来打算瞒着丈夫的。但是森口走了之后,我考虑是不是给她一点儿赔偿比较好。必须先堵上她的嘴,以免她来找后账。

一涉及用钱,就没办法瞒着丈夫了。他下班回家之后,我把事件的大致情况告诉了他,让他给森口打了电话。但是,森口拒绝了赔偿金。这女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来我家的呢?

丈夫说:“还是告诉警方比较好。”那怎么行。要是直树被当成共犯问罪可怎么办呢?我这样质问丈夫,可是他坚持说,就是为了直树,也应该报警。当爸爸的就是这样可恶。我真后悔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直树还是得由我来保护才行。

说到底,我实在无法相信直树的告白。

说不定直树只是偶然在那里,却受到可怕的渡边威胁,被迫说自己也帮了他的忙吧。不对,非但如此,这件案子原本就是森口编造出来的吧?若是像报纸上写的那样,小孩子不小心滑倒,跌入游泳池溺死的话,便是身为监护人的森口失职了。她不愿意承认,才会威胁凑巧在现场的不走运的渡边和直树,强迫他们做出虚假的告白吧?事件蹊跷得让我无法不这么想。

要是直树真的卷入了杀人案的话,我不可能发现不了。再说,直树也不会直到森口来追究此事都不告诉我的。

没错,肯定是这样的。这些全都是可悲的森口捏造出来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个叫渡边的孩子也是受害者。

总之,都是森口一个人的错。

三月二十×日

今天,是直树学校的第一学期结业典礼。

自从森口那次家庭访问以后,直树的情绪一直显得很低落,但每天仍然会去上学,让我松了一口气。

今天他一回家就躲进自己的房间里,晚饭也没吃就睡觉了。大概是一直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的缘故吧。

明天儿子就放假了,一想到新学期开始后,还是森口当班主任,我就倍感忧郁。

三月二十×日

直树突然表现出奇怪的洁癖,是春假开始之后。

最初的症状是不跟我一起吃大盘子里的菜,让我给他单独盛在小盘里。以前,我吃剩的东西,他也是满不在乎地吃掉的。后来,接二连三地提出了种种要求,诸如他的衣物不能和别人的一起洗,他泡完澡的水别人绝对不许泡,等等。

这种情况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所以我判断是青春期特有的现象,就一一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不过,我也觉得他那种较真儿的程度有点儿超出常规。总之,凡是他穿的用的东西都不许我碰。

我从来没让儿子干过家务活,可他现在自己洗碗洗衣服了。当然,只是洗自己的。我这样一写,给人的感觉是儿子变成了一个特别懂事的好孩子了,可是看到他干这些活的时候,我还是不能不感到担忧。因为就那么几个盘子和碗,他会开着水龙头,用洗涤灵哗哗地洗上快一小时。洗衣服也是,不管什么颜色的衣服,都加入大量的杀菌漂白剂,一遍又一遍地洗。

看他的所作所为,就仿佛他突然有一天,看到了过去根本看不见的成千上万的细菌一样。

如果只是这样,还可以理解为是极度洁癖症,能够想些办法去应对。可直树的情况并不只是这样。因为他对自身的卫生状况,则采取了相反的做法。

总之一句话,就是肮脏。他根本不去清理从自己身上排出的废物。不管我说他多少次,他也不理不睬,不但不洗头,也不刷牙,连以前最喜欢的泡澡,现在也讨厌了。

有一次,直树在走廊上,我想让他去洗澡,就开玩笑地轻轻把他推向浴室方向,谁料想,他竟然凶神恶煞地对我大吼:“不许碰我!”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凶,也不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还是怎么的。

直树对我这样大叫还是第一次。我安慰自己,反抗期的孩子,没办法。可还是特别伤心,一个人哭了。

不过,也有时候,直树对我那样吼了之后,转眼又叫着“妈妈,妈妈”,跑到我房间来,跟我聊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来。

直树这种奇怪的举止,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三月三十×日

今天,邻居旅行回来,送了土特产给我,是京都著名和式点心店的最中饼[1]。直树向来不喜欢吃日本甜点,可是难得有人送来,我还是拿到他房间,问问他想不想吃。

果然不出所料,他说了句“不想吃”。然而过了一会儿,他下楼到厨房来对我说:“还是想尝一尝。”由于很久没有跟直树这样面对面吃和式点心了,我特意泡了最好的茶,有点儿紧张地观察着直树的样子。

直树咬了一口后,就把最中饼整个塞进了嘴里,香甜无比地吞下去,然后,不知为何哭了起来。

“妈妈,原来最中饼这么好吃啊。我以前从来没想过尝一尝……”

我看着他的眼泪,才恍然大悟。直树的洁癖以及与之相反的行为,并不是青春期或反抗期的缘故,而是因为那次意外。

“小直,不用客气,全都吃了也没关系哦。”

我这么一说,直树又拿起一个点心,打开包装纸,一口一口地慢慢品味着吃起来。

我猜想直树一定是一边想着森口死了的女儿,一边吃点心的。他之所以流泪,是因为可怜那个再也吃不到世上好吃的东西的孩子吧。直树就是这么个善良的孩子啊。

不光是吃最中饼的时候才这样,恐怕无论何时何地,直树脑子里总是想着那次意外吧。

他之所以会患上洁癖症,不正是拼命想要通过反复清洗餐具和衣物上的污垢,洗掉无论如何也去不掉的可怕记忆吗?相反,不肯清洁自己,一定是因为对于只是自己过舒适的生活抱有罪恶感的缘故。

而且直到现在,直树仍旧在惩罚自己。

对于直树这些天来的怪癖行为,我终于能够解释了。我怎么没有早一点儿意识到呢?其实直树一直在向我发出求救信号。

直树变成这样,我最痛恨的就是那个无端怀疑直树,给他造成精神压力的森口。她要想减轻自己的罪恶感的话,就应该把责任转嫁给跟她自己一样恬不知耻的人。可她竟然对善良的直树这么栽赃污蔑,除了卑鄙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形容词。

万幸的是,两天前寄来的成绩单里夹了一张森口离职的通知。辞去教职证明了她感到心虚。虽然不能换班级,但只要换了班主任就没问题了。我想写信给校长,请求换个热心教育的单身男老师。

直树已经不必再烦恼什么了。现在,直树最需要的就是“忘记”。要想忘记的话,写日记就可以了。

说起来,告诉我有了烦恼就写日记的人是中学时代的恩师。我有幸遇上那么好的老师,直树怎么就这么不走运呢?没错,就是不走运。

直树只不过是运气差了点儿而已。从今往后,遇到的就都是好事了。

四月×日

今天,我去附近的文具店买了个有锁的日记本。我觉得带锁的日记本具有把倾吐出来的情绪封闭起来的作用。

刚才我把日记本给了直树,对他说:

“小直,你现在心里一定有很多很多烦恼。但是,你不用一直让它们闷在心里哦。小直把现在心里想的都写在这里吧,妈妈不会要你给我看的。”

直树是中学生,我本来担心他会讨厌写日记,没想到他很顺从地接了过去,而且还流着眼泪说:

“妈妈,谢谢你。我不太会写文章,但是我会努力写的。”

听到他这么说,我也哭了。

没问题的,没问题的,直树很快就能够振作起来。我一定要帮他忘记那个可怕的记忆。

我在心里这样发誓。

四月×日

一般来说,日记是心情不愉快的时候才写的,但今天有一件令人非常高兴的事,我一定要写下来。

今天真理子来了,告诉我她怀孕了。刚刚三个月,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但真理子的表情已经充满了当母亲的喜悦与使命感。

她带来了直树喜欢吃的泡芙,我想三个人一起庆祝,就到直树的房间去叫他,可是直树不愿意下来。他说好像有点儿感冒,万一传染给大姐就麻烦了。

真理子虽有些遗憾,却夸赞直树说:“比起我那个老公来,还是直树知道体贴我。”然后抱怨起了不顾她怀孕初期,若无其事地在她面前抽烟的丈夫。

听真理子这么说,我突然意识到,最近只注意直树的怪异举动,却忽视了这孩子真实的一面。直树不单善良,还懂得体贴怀孕的姐姐,看来他已经长大了,我感到特别高兴。

更令我高兴的是,真理子走的时候,我们俩站在门口说话,直树打开自己房间的窗户,朝姐姐一边摆手一边说:“谢谢姐姐。恭喜你了。”真理子也笑着对他挥手道:“谢谢小直,以后可要疼爱小外甥哦。”

看着姐弟俩这么亲热,虽说近来变得缺乏自信,但此时我又确信自己教养子女的方式并没有错了。

我成长的家庭是典型的模范家庭。严父慈母,还有我和弟弟,邻居和亲戚都说我们四口之家“让人羡慕”。

父亲把家中的一切都交给母亲,为了家人不分日夜地拼命工作。因此我家的生活比其他人家稍微富裕一些。

母亲对我的管教非常严格,为了让我嫁到哪里都不会丢人,给我灌输女孩子应该具备的教养礼仪等。相反,对弟弟则是充满慈爱地守护,就连一点点小事也不忘夸奖他,以便让他总是充满自信,有主见地做事。家中的纠纷母亲都尽量自己解决,好让父亲无后顾之忧地专心工作。

但是,幸福的家庭往往会早早降临不幸吧。父亲出了车祸,母亲因病而亡,父母二人在我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就相继去世了。

我和小我八岁的弟弟一起被亲戚收养了。从那时起,我就成了弟弟的母亲。我牢记母亲的教诲,严格要求自己,像母亲那样宽厚地对待弟弟。我的努力有了回报,弟弟上了一流大学,进入了一流企业,建立了美满的家庭,在世界这个舞台上创造业绩。

只要按照母亲的教诲去做就不会有错。

尽管直树仍旧没有改掉洁癖和不洁癖(我实在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词),但自从我送他日记本之后,他高兴的时候似乎一天比一天多了。

现在仔细回想起来,他的两个姐姐也有过同样不可理喻的时期。真理子突然间说不想学钢琴了就是在中学的时候,圣美不肯穿我买给她的衣服,也是上了中学以后的事。

我想,直树正值多愁善感的青春期时,卷入这种可恨的意外,他自己一定在思考今后的生活方式。我不能乱了阵脚。只要我像妈妈对待弟弟,以及我自己对待弟弟那样,小事也多多夸奖,满怀慈爱地守护在他身边的话,直树就一定能康复,不,一定会更加懂事的。

现在是春假,就让他这样好好休息吧。

四月十×日

几年前开始,就常常听到“家里蹲”“尼特族[2]”之类的流行语。这类年轻人年年增加,似乎已经成为社会问题了。

我常常想,给这些不去学校,也不工作,在家中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冠以这种称谓是不是合适?

应该说,人既然过着社会生活,那么就会通过隶属某处,具有某种身份来获得安心感。不属于任何地方,没有任何身份的话,就像自己不属于社会的一员一般。倘若这样的话,一般人都会感到焦虑不安,设法尽快确保自己的安身之所吧。

可是,一旦给予不属于任何地方的人“家里蹲”“尼特族”等称呼的话,这个词语即刻成了那些人的归属和身份。既然社会上有“家里蹲”“尼特族”存在的地方,那些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既不用去上学,也不用辛勤工作了。

既然整个社会都接受了这种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我还是无法理解那些若无其事地坦言自己的孩子是“家里蹲”“尼特族”的父母。他们居然能够不知羞耻地说出这种话来。

满不在乎地这么说的父母们,总是从家庭之外寻找原因,把自己的孩子成了“家里蹲”“尼特族”归结为学校或者社会的错。岂有此理。即便导火线是学校或社会,但孩子的人格基础是在家里形成的。所以跟家庭无关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家里蹲”的原因在于成长的家庭。由此推论的话,直树绝对不是“家里蹲”。

新学期开始到今天刚好一个星期,直树还没去上过一天学。第一天,他说好像有点儿发烧,我没有多问,让他在家休息了。我给学校打电话请假,接电话的是位年轻男老师,自称新来的班主任。我很高兴,校长终于听取了我的建议。我立刻去告诉直树。

“小直,这个学期的班主任是个年轻的男老师,我想他一定能理解小直的。”

但是,第二天、第三天,直树还是说有点儿发烧,不去上学。我想摸摸他的额头,他却对我大叫:“你干吗呀!”给他体温计,他却糊弄我说:“没有发烧,就是有点儿头痛。”

我判断直树多半是装病。但不属于因为懒惰而装病逃学,而是因为一去上学,就会想起那次意外事故。就是这样的心情让他害怕去学校的。

也就是说,直树的心很累。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必须让他去看医生,开出诊断书。一直这样随随便便缺席下去,学校和邻居都会把直树当成“家里蹲”。

直树多半不愿意去医院,但至少要去一次。这回我绝不能放任他了。

四月二十×日

今天,我带直树去邻街的医院看了精神科。

直树果然不肯去医院。我提醒自己,这件事,当家长的要是不能说服儿子的话,就会把儿子变成“家里蹲”。

我对直树说:“小直,要是不去医院的话,现在就去上学好了。去一趟医院,开出诊断书的话,从明天开始,妈妈就不会让你去学校了。小直可能是误会了,现在心病也算是一种疾病呢。所以,至少去跟医生谈谈也行啊。”

直树想了一会儿,问道:“会不会抽血什么的?”

我想起来了,直树从小就怕打针。原来他是担心这个啊,我忽然觉得直树真是可爱。毕竟还是个孩子。

“不用担心,妈妈会跟医生说不要打针的。”

我这么一说,直树就去穿衣服,准备出门了。仔细想想,自从上学期结业典礼以来,直树还是第一次出门呢。

在医院进行了简单的内科检查之后,直树接受了将近一小时的心理辅导。无论医生问什么,直树都是低着头,不能好好地向医生说明自己的身体和心理状态,所以我代他说明了这几天的情况。

我说了直树被去年的班主任强加了罪名,因此害怕去学校了,还患上了严重的洁癖症等等。

直树被诊断为“自律神经失调症”。医生说,不用强迫他去上学,首先不要让他积攒压力,尽可能轻松地生活。总之,医生诊断的结论是,直树应该待在家里。

回家的路上,我提议去吃点儿什么好吃的吧。直树说想吃快餐店的汉堡。我不喜欢那种店,但直树这种年纪的孩子,大概隔一段时间就想吃吧。我们就去了车站前的汉堡店。

我怕弄脏手,用餐巾纸重新包裹汉堡包的时候恍然意识到,直树之所以选快餐店是由于洁癖。在这种店里就餐,不用担心餐具是别人用过的,自己用过的餐具也不必担心别人会再使用。

我们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和一个像是她妈妈的女人。我望着她们,觉得孩子这么小就吃快餐可不太好,不过看见女孩喝的是牛奶,才安下心来。

但是小孩子没有拿住,牛奶纸盒掉在了地上,牛奶溅了一地,也溅到了直树的裤腿和鞋上。直树的脸色瞬间大变,跑去了洗手间。估计是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吧。回来的时候,直树脸色铁青。

直树不只是心理疲劳,身体恐怕也的确不太好。明天,我就把医生诊断书送到学校去,让他好好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

五月×日

直树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打扫卫生。

他用指甲老长的手洗碗,晾晒洗得皱巴巴的衣物。每次上完厕所,都要花好几倍的时间,用杀菌清洁纸巾擦洗马桶、墙壁和门把手。

我说我来清理吧,他也不理睬;想帮他干活儿,刚要碰直树的餐具或衣物,就会被他吼:“不许碰!”

反正他也不是做坏事,由他去也可以,但如果他这么做的终极原因还是那次意外事故的话,我觉得还是应该帮他做点儿什么比较好。

他一星期能洗一次澡就算不错了。好在由于不出门,不会弄脏,也不出汗,所以看他也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的样子。

我最喜欢喝下午茶。自从上次吃最中饼后,我经常给他买好吃的点心,有时候他也会跟我一起喝茶,当然要看直树当天的心情。有一次,他还对我说“想吃妈妈做的松饼”。虽然他不像以前那样陪我去买东西了,但购物时挑选直树可能会喜欢的点心就成了我的新乐趣。

其他时候,直树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不知道他是在打电脑,还是在玩游戏,或者是在睡觉,总之是悄无声息、静静地过日子。

我想这是直树在让自己放松地休养生息。

五月二十×日

今天新任班主任寺田良辉老师到家里来拜访了。

我曾经在电话里跟他交谈过几次,见到本人,感觉他是一位浑身充满干劲的人,印象很好。直树说不想见他,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老师非常认真地倾听了我说的话。

老师送来了各科的复印笔记。虽说孩子在家好好休息比较好,但我还是很担心他的功课,所以难得老师这么周到负责,非常感谢。

让我有点儿介意的是,老师是带着北原美月一起来的。或许老师以为带着同班同学一起来,直树也会比较放松一些,那么,就应该找一个住得比较远的同学啊。

直树的病情我已经告诉了校方,不知道老师对班上的学生是怎么说的。要是美月回家后,随口说什么直树是“家里蹲”的话,在邻居间传开可就糟了。明天就打电话给老师道谢,顺便拜托他,可以的话,让同学们写写信,给直树鼓鼓劲吧。

刚才,我把老师带来的复印笔记送到直树房间去,刚打开门,直树就吼起来:“没脑子的老太婆,少多嘴多舌!”然后将一本字典朝我当头掷过来。我觉得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这样满口粗话、举止粗野的直树,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到底为什么发这么大火啊?还是因为想起学校的事,心情变得躁动吧。晚饭我特意做了直树最喜欢吃的汉堡,他也不肯下来吃。

然而,我仍然觉得寺田老师或许可以帮助直树重新振作起来。这么一想,我也能够打起一些精神,坚持下去了。

六月十×日

直树的洁癖虽然没有好转,但洗碗他又觉得累得慌吧,就让我用一次性盘子给他盛饭菜。喝茶用纸杯,筷子是一次性筷子。这样既不经济,又增加垃圾量,但如果这样能够让直树平静,我明天就去买。

直树已经三个多星期没有洗澡了,衣服和内衣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换了。头发油腻腻的,浑身散发着一股馊味儿。我觉得他实在太脏了,冒着被他大吼的风险,强行用湿毛巾替他擦脸,却被他猛地一推,我的脸撞到了楼梯扶手上。

他也不再跟我一起吃点心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会清洁厕所。

有一段时间他已经平静下来了,怎么又变成这样了呢?一定是家庭访问的缘故。寺田老师依旧每个星期五带着美月一起来,但我感觉随着他来访的增加,直树关在房间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他嘴上说让孩子在家好好休养,其实是想要直树去上学吧?我总觉得老师似乎对我不怎么信任。

即便寺田老师本身,虽说起初觉得他挺热心,对他也有所期待,但是来了这么多次后,我发现他根本不起作用。他只是把复印笔记送来,对于学校的方针对策等却只字不提。他跟校长和学年主任到底都讨论了些什么呢?

我也想过打电话去学校了解一下,又担心被直树听见,说不定从此不再走出房间了,所以我决定还是暂且跟学校保持些距离吧。

七月×日

尽管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看见直树了。因为他不肯踏出房门一步。

即便我把一次性盘子装的食物送去他房间,他也是让我放在门口,不开门。他好像有一个月都没有泡澡了。也没见他换过衣服和内衣。

唯独厕所还是得上的,但他好像总是趁我出门或者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去。我外出回来,一进洗手间,虽然擦得很干净,却能闻到异臭。那不是排泄物的气味,仿佛是腐烂了的食物一样的臭味。

直树用名为不洁的铠甲把自己武装起来,闭锁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一直相信不去强迫他做什么,他就会慢慢好起来的。但是直树的心却越来越封闭了。难道说,我必须勇敢地去挑战直树心底的恐惧与不安吗?

七月十×日

裹着肮脏铠甲的直树躺在干净整洁得可谓一尘不染的房间里沉沉地睡着。要是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他会一直睡到傍晚的。

做母亲的在自己孩子的午饭里放安眠药,简直是不可饶恕的行为,但为了除去直树身上的肮脏铠甲,我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我觉得将直树死死地封闭在家中的,就是由直树的罪恶感制作的肮脏铠甲。

在窗帘紧闭的昏暗房间中,我慢慢走近散发着异臭的直树,低头望着他的睡脸。油脂与污垢覆盖的脸上长出了好几个白色脓包样的青春痘。头发满是污垢,粘连成一片,即便如此,我还是控制不住想要抚摩直树的头。我伸出手慢慢地摸了他的头一下。

然后我用另外一只手拿着剪刀,缓缓凑近直树的鬓角。我突然想起,以前用这剪刀给直树做过布袋子。当剪刀咔嚓一声剪下一把油腻腻的长发时,发出很大的声音。我心里急得要命,直树突然醒来可怎么得了?真是万幸,好歹把头发剪得能看见耳朵了。

本来我并没打算在他睡觉的时候给他理发的。只是考虑到他说不定会嫌我剪得不好看,不得不去美容院重新剪头发呢。

哪怕只是让他这肮脏的铠甲出现一条裂缝也是好的。

剪下来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我想,他觉得脖子痒痒的话,或许就会去洗澡了,于是我也没收拾头发,拿着剪刀悄悄走出房间。

我刚开始准备晚餐时,家中响起了野兽般的咆哮声,以至我一时间没有听出来是直树发出来的。我急忙跑上二楼,战战兢兢地刚一打开直树的房门,就迎面飞来一台笔记本电脑。房间里乱得一塌糊涂,让人无法相信几小时前是那样井井有条。

直树发出分辨不出是“哇”还是“噢”的奇怪声音,将房间里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拿起来砸向墙壁,看他疯狂的样子,已经不像一个人了。

“直树!不要这样!”

我发出的喊叫声大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直树猛地停下来,转身面对我,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滚出去……”

直树的眼神是疯狂的。即便如此,我也应该不顾被他杀死的危险,去紧紧地拥抱他吧?当时我第一次从心底感到自己的儿子是那么可怕,只能转身逃出他的房间。

现在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决定今天务必跟丈夫商量一下。可偏偏在这种时候,他发来了短信,我打开用不惯的手机一看,说是因为要加班,今晚就住在公司了。 fhSUrSAMx36ljJGx1BY/yd6BokSGoYGOF+y8Vh4Lj66yGlMloj6VohWji/ZiQ4X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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