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悬疑大师典藏合集.1(共21册)
斯蒂芬·金,凑佳苗,刚雪印,九滴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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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神职者
我即便身为人师,也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只想着学生。
喝完牛奶的同学,把空盒放回写着自己学号的盒子里,回到座位上吧。看样子全班都喝完了。
“今天是毕业典礼,还得喝牛奶呀!”虽然听到有同学这样抱怨,但喝牛奶时间就到今日为止了。大家辛苦了!
“明年没有了吗?”没有了。本年度S中学被指定为“厚生劳动省·全国中学生乳制品推广运动”的示范校。因此,你们每天要喝两百毫升的牛奶。四月份体能测试时,你们的身高和骨密度增加率有可能超过全国平均值吧?多么令人期待啊。
“难道我们是试验品吗?”的确,对肠胃不好或是讨厌牛奶的学生来说,这或许是受罪的一年。示范校是教育委员会随机挑选的,并且在牛奶盒和盒子上都标上了班级、学号,好确认你们是不是喝了。这样一来,你们感觉被当成试验品也不奇怪。只不过刚刚还在愉快地喝牛奶的同学,一听到“试验品”这个词就皱起眉头来,请你们不要有什么想法。每天喝牛奶怎么是件坏事呢?在座的各位即将出现第二性征,倘若号召大家,为了增强骨骼,在家每天要喝牛奶,又有多少人真能做到呢?此外,牛奶中的钙质不单是骨骼成长的必需成分,也有益于神经的发育。常常焦躁不安的人会被人说:“是不是缺钙啊?”指的就是神经发育问题。
听说家里开电器行的渡边同学,能消除成人片中九成的马赛克呢。还听说他把这些片子装在研讨会纸袋里,在男生之间流传。这就说明了,大家在这个阶段迅速成长的不只是身体,心理上也会有相当大的变化。这个例子可能举得不太好,但这就是第二反抗期。性征期和反抗期总称为青春期。在这个阶段,孩子往往因为别人一句微不足道的话而感觉受到伤害,因一些琐事而影响情绪,同时又强烈地追求自我。你们是否有类似的感觉呢?比如,刚才如果有人领头说“每天能免费喝牛奶,真是lucky(幸运)”的话会怎么样呢?现在教室里充斥的不那么愉快的气氛就会烟消云散了吧?
可见对于同一件事,因角度不同,看法天差地别的情况在这世上比比皆是。从牛奶的话题扯到了这儿来,你们也许觉得莫名其妙。不管怎么说,各科的老师都在不断夸赞今年的一年级同学,无论哪个班都比往年学习更踏实,这说不定就是喝牛奶收到的奇效呢。
牛奶的事先放在一边,我到这个月底就辞职了。“老师要去别的学校任教?”不是,是辞去教师职务的意思。就是辞去工作。所以一年级B班的同学们就成为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最后一届学生。有些同学发出惋惜的声音,非常感谢你们。“老师辞职是因为那件事吗?”是啊,也包括那件事在内,最后我有些话要对大家说。
到了辞职的关头,我再度思考起了“老师”到底是什么的问题。
我当老师,并不是由于有一位改变我人生的恩师之类的特别契机,只是因为我生长的家庭很贫穷。父母总是念叨女孩子就不要念什么书了,可我就是喜欢念书。
所以,我申请育英会奖学金的时候,很顺利地通过了。我觉得并非因为我成绩好,而是家境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贫穷的缘故吧。我上了本地的国立大学,一边攻读最喜欢的化学,一边在补习班讲课挣学费。有的家长觉得匆匆吃完饭,去补习班学习到很晚的孩子很可怜,但在我看来,父母求着你升学的孩子真是太幸福了。上大四那年,我开始找工作。虽然很想继续深造,可是想要过安定生活的愿望占了上风。况且,如果当教师的话,育英会的奖学金就不用还了。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参加了教师资格考试。
“这动机不太纯吧?”有人这么想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既然选择做教师,我就要做个名副其实的教育工作者。常有人借口找不到想做的事,毕业多年,还老在家里闲待着。不过一毕业就找到了想做的事并顺利就职的人也的确不多。既然如此,只要精神饱满地去做好眼前的事就可以了。对我来说,找到了真正想做的事,绝对是有益无害的。
“为什么想当国中老师,不去高中呢?”我认为既然同是教育工作者,还是应该挑战一下义务教育的第一线。因为高中的学生不想念的话是可以半途退学的。我想要和那些无处可逃的孩子发生关联。当时我怀抱的就是这样的志向。别看我这样的人,也曾有过热血沸腾的时代啊。
田中同学、小川同学,我说的这些没什么可笑的吧?
我当了整整八年中学教师,最初在城里的M中学干了三年,也算是教学实习吧。休息了一年后,在靠近县界的这所气氛松散的S中学执教了四年,总共是七年教龄。
“就是那所M中学吗?”是的。就是最近常常上电视的樱宫正义老师任教的学校。好了好了,大家安静。他真的这么有名吗?“老师认识他吗?”我和他一起工作了三年,要说认识当然认识了,但那个时候他虽然是个热血教师,可并没有现在这样有名,所以你们八成比我对他还了解呢。什么事,前川同学?“不知道他,请介绍一下?”好吧,尽管我对他没什么兴趣,可有人想听,我就简单说一说吧。樱宫老师从中学时起就是不良少年团伙的头头,高中二年级的时候,由于打伤班主任而被勒令退学。后来浪迹海外,据说在国外也干过不少出格的事情,结识了在纷争与贫困中生存的人,与他们共同生活之后,渐渐察觉到自己过去的错误,回国后,考取了高中毕业资格,进入一所有名的私立大学学习,最后当了一名中学英文老师。之所以选择在中学任教,据他说是为了不让那些和自己在同样的年龄误入歧途的孩子重蹈覆辙。从几年前开始,放学后他还到热闹的街头巡视,只要看见不回家在街上游荡的孩子,无论是不是本校的学生,都会劝说他们:“不要自暴自弃。想要重新振作,现在就可以办到!”由于他这样坚持不懈地热心劝说,被人称为“劝世鲜师”,又是上电视,又是出书,越来越为人所知了。“这不是跟上星期电视报道说的一样吗?”真是不好意思。对知道他的人来说,我的介绍好像太无聊了吧。“重要的部分都没说?”去年年底,他迎来三十三岁生日,却被医生告知只剩下几个月的寿命。他仍旧对人生不放弃、要在教育战线努力坚守到最后一刻的形象,已经使他不仅仅是热血教师了,简直就像神职者一样。你是指的这一部分吧?阿部同学真是很了解他啊。“很尊敬他?”“想成为樱宫老师那样的人?”原来是这样啊。
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大家只学习他的后半生。
既然说到了樱宫老师的事迹,在崇拜热血教师的学生们看来,可能会觉得我不太够格吧。刚才我也说了,我刚当老师的时候也曾经想要成为一个热血教师。只要学生发生一点儿问题,就连课也不上,全班一起来解决;只要有一个人跑出了教室,哪怕上着课我也要追出去。但有时我也会想,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一个做老师的,想要对着学生热切地说教,是不是有点儿太自以为是了呢?不过是把自己的人生观强加给学生,来获得自我满足罢了。说穿了,不就是居高临下看低孩子们吗?休假一年后,临来S中学就职的时候,我给自己定下了规矩:不直呼学生的名字;尽量以平等的态度、客气的用语说话。就是这两条。虽说微不足道,但的确有人注意到了。“注意到了什么?”不正是注意到自己的身份吗?每天都在播放虐待儿童的新闻,于是大家以为孩子都在被大人虐待似的。其实你们不都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吗?哪个孩子不是在父母“好好念书吧”“好好吃饭吧”的请求下娇生惯养长大的?所以你们才会对父母直呼其名,说话随便,不是吗?也有不少老师觉得学生们给自己起绰号,或者跟自己说话随便,能够说明自己受学生欢迎。因为电视上演的热血老师几乎都是这样。大家在看校园剧的时候有没有意识到呢?每当热血教师和问题学生发生冲突的时候,就会建立起深厚的信赖关系。最后出现在演员表上的只是几年级几班的全体学生,但是大多数人的立场又如何呢?热血教师在上课的时候,也热血沸腾地诉说自己的经验或者问题学生的内心感受。但是,其他人真的想听吗?别说这些没用的,快点儿上课吧。要是有个诚实的学生这么说,老师就会进一步说些“人这个字的结构,就是互相扶持”之类的废话。到头来,认真学习的学生反而要对问题学生道歉“刚才对不起啦”。作为电视剧的情节或许不错,但是挪到现实中的话会怎样呢?再说了,对于平常守规矩的学生,真的有什么重要事情必须中断上课,进行说教吗?不言而喻,比起误入歧途后回归正道的人,一向循规蹈矩的人绝对更加了不起。遗憾的是,这种人平日是不会成为焦点的。在学校里也是一样。于是,每天认真生活的人就会对自己的存在价值产生疑问,有时候,这疑问就会成为导致负面思考的原因,难道不是吗?
人们常用“信赖关系”这个词来描述师生之间的关系。从中学生人手一部手机的时候开始,我就常常收到“我想死”啦,“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啦之类的短信。一般都是在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发来。对于在这种时间发来的缺乏常识的短信,我也想过不予理会,却不能真的那么做。其中有的是恶作剧。班上的女学生发短信给年轻的男老师说:“老师救命啊,我的朋友遇到危险了。”把老师骗去了情人旅馆。既然是那种地方,当老师的自然也应该有所警觉,但还是十万火急地赶去了,结果被人偷拍了照片。第二天,家长找到学校来,还报了警,闹得不可开交。但是我们这些同事立刻知道这是一出恶作剧。因为那位老师的外在性别与其内在性取向并不相符。我们大家都劝他,没有必要为了这种恶作剧而公开自己有性别认同障碍的隐私。可是该老师为了维护教师的尊严,对家长和学生说出了真相。这个女生这么做,只因为老师要她上课的时候不要聊天,她就生气了,心想为什么只说我一个人呢?起因就是这么无聊的事。“给没给处分?”没有。这所学校怎么搞的,居然让“人妖”或是单亲妈妈担任情绪不稳定的青少年的班主任!家长只字不提自己女儿做的错事,一味地指责校方,结果学校败给了这种家长。虽说在教育场所还论什么输赢,这的确有点儿可笑……“就是那个老师吗?”他去年调到了别的学校,现在以女教师的身份在那里任教呢。
虽然我举的这个例子有点儿极端,但是倘若换作别的男老师,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从那以后,S中学的老师们,即便是自己班上的学生有事相求,只要是异性,就联络别的同性老师去帮忙解决。一个年级有四个班,每个年级安排男女各两位班主任,就是为了应对这样的情况。本班的男同学要找我的话,我就联络A班的户仓老师,让他代替我去。反过来,要是A班的女同学有什么事情的话,就由我去解决。“不知道还有这一说?”那是因为没有告诉你们。“如果是户仓老师来,真有紧急情况的话,也不能发短信给你了?”长谷川同学,你上体育课的时候不守纪律了吧?刚才长谷川同学说真有紧急情况,当然其中的确有那样的短信。但是根据我的印象,不客气地说,一年里也就那么几次而已。当然发短信的人,当时真的想死,真的万念俱灰,觉得活着没意义也说不定。或许真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觉得世界上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了。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这样也无可厚非,可至少应该稍微考虑一下你发短信的对象有可能在做什么吧。即便这样,能够发短信给老师还是好的,真正怀有阴暗心理的学生是不会给老师发什么短信的。
也就是说,一直依赖短信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我即便身为人师,也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只想着学生。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人。正如你们所知道的那样,我是个单亲妈妈,未婚母亲。我本来要跟四岁女儿爱美的爸爸结婚的。他拥有许多我所不具备的品质,是值得我真心尊敬的人。就在举行婚礼之前,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不成奉子成婚了吗?我们俩这么互相打趣,感受到了双重的喜悦。由于我怀了孕,他也顺便跟我一起做了健康检查。尽管只是顺便查查,没想到却查出他患有重病,于是取消了婚礼。“是因为有病吗?”当然是这样。“他很可怜啊!”是啊,井坂同学。的确,一方突然生了重病依然结婚,夫妇一起渡过难关的人很多。但若是你们自己的话,你们会怎么做呢?自己的男朋友或女朋友染上了HIV的话……HIV就是人类免疫缺陷病毒,通称艾滋病病毒。这种说明没有必要吧?暑假作业留的读后感,班上大部分同学都选了同一本小说。大家都写了“好感动”“泪流不止”等。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我也看了那本书。讲的是一个援交女孩子感染了HIV,最后病发身亡的故事吧。“故事不是那么简单的?”有人好像很不满呢。然而,就算被故事感动,倘若碰到跟HIV感染者性交过的人,你还是会被吓跑的吧?浜崎同学,虽说坐在第一排,也用不着不敢呼吸,因为空气不会传染HIV的。虽然现在一般人不希望HIV感染者进入距离自己半径几米范围内,其实握手、打喷嚏、洗澡、游泳、共用餐具、蚊虫叮咬或是宠物等是不会传染的。轻微接吻也不会感染。身边即使有病毒携带者,也不会因为日常生活而被传染。班上有病毒携带者也不会传染给同班同学。那本书里没有提到这些吧。抱歉,现在我才说我并没有被传染。看大家的表情似乎不太相信。不错,性交是HIV传染的途径之一,但并非百分之百会感染。我做孕期检查的时候是阴性,但是由于很难相信没有被感染,就再度进行了检查。后来知道了性交感染的概率,才放心了。考虑到大家对数字太敏感,我就不说感染率是多少了。想知道的人可以自己去查一下。
他之所以会染上HIV,是因为在海外那段自暴自弃的生活。我当然做不到坦然地接受他。知道他有艾滋的时候,我的检查结果虽然是阴性,但在情感上还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倘若检查的顺序倒过来的话,我绝对会因为自己有可能已经被感染而恐惧万分的。尽管如此,我虽然没有感染上,可肚子里的孩子感染了可怎么办呢?就这样一直提心吊胆,每天都睡不着觉。自己曾经那么崇拜他,可是现在竟然对他产生了憎恨。他不知对我道了多少次歉,并且一边道歉一边恳求我把孩子生下来。我自然是丝毫没想过要堕胎。堕胎就是谋杀。他知道自己染上了HIV后,也没有自暴自弃。至少算是自作自受吧。像血友病患者等,并非因自己的过失而感染了艾滋病病毒的例子不是有很多吗?
不过,他心中的绝望是难以想象的。我对他说,咱们结婚吧。因为我觉得彼此都了解对方状况的话,不会给日常生活带来太大的问题,即将出世的孩子也需要父亲。但是他顽固地拒绝了。意志坚定的确是他的长处,也可以说他是个十分顽固的人。他说,要首先考虑孩子的幸福。就像刚才你们一瞬间屏住了呼吸那样,就像看见了什么怪物那样,这个世界对HIV携带者存有偏见。就算孩子没被感染,被人知道父亲是HIV携带者的话,不知道会遭遇怎样的对待。上学以后,尽管吃饭、体育课什么的都没有问题,也未必不会受到同学甚至老师的欺负。不错,没有爸爸的孩子也可能被歧视,但是社会对此还比较能够接受。经过反复商量,我们决定不结婚,我独自把孩子生下来。
生下爱美后,得知她并没有被感染,我真是如释重负。我一定要非常非常用心地把她养大。我要好好守护这个孩子。我在心里这样发誓,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女儿身上。若是问我班上的学生和女儿谁更重要,我必然回答“是女儿”。这是不言自明的。爱美曾经问过我一次:“爸爸呢?”我告诉她:“爸爸在不能够见到爱美的地方努力工作呢。”他放弃了父亲的名分,将来日无多的人生的全部热情倾注在了工作上。
可是,我的爱美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爱美满一岁后我把她送进托儿所,然后我重新回到学校教书了。城市里有的托儿所可以托到很晚,但是在小地方,最多延长到六点。我娘家又很远,根本指望不上,只好拜托银发族[1]人才派遣中心找一位保姆。他们给我介绍的保姆,就是住在学校游泳池后面的竹中太太。对,就是养了一只叫作毛球的大黑狗的那户人家。你们中间也有人曾越过游泳池旁边的栅栏,给毛球喂便当或零食吧。竹中太太每天都在四点去托儿所接爱美去她家,直到我下班。爱美非常喜欢竹中太太,叫她“奶奶”,老是黏着她,也特别喜欢毛球,老说“我是毛球的饲养员”。就这样麻烦竹中太太照顾了爱美将近三年。可是今年年初,竹中太太身体不好,要住院一段时间。虽然她住院了,但我不想立刻就另外找人。在竹中太太出院之前,我决定自己去接爱美。我一般都请托儿所延长到六点,自己尽量早一点儿下班。唯独每星期三的教职员会议,万一延长时间就不能按时接孩子了,所以每逢星期三我就四点先去接她,让她在保健室等我开完会。内藤同学、松川同学常常陪爱美玩。真的很感谢你们。爱美曾经悄悄地在我耳边说:“姐姐们说爱美像小棉兔一样可爱!”看她的样子高兴极了。
你们俩不要哭了。
爱美非常喜欢兔子,也很喜欢毛茸茸的东西。她特别喜欢不论在小朋友还是高中生中都很有人气的玩偶“小棉兔”,带去托儿所的小书包、手帕、纸巾、袜子、果汁等全都印着小棉兔。每天早上,她都拿着喜欢的小棉兔皮筋发圈,坐在我腿上说:“要扎成跟小棉兔一样的哦。”假日逛街的时候,一看见小棉兔的商品,她就眼睛放光,大叫“好可爱啊”。
爱美出事前一星期左右,我带她去了很久没去的购物中心,正好碰上情人节促销活动。特设大卖场上有种类繁多的巧克力。最近不是有什么“友情巧克力”吗?女孩子之间好像也在流行互送巧克力,那种受女孩子欢迎的可爱的巧克力也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爱美一眼看见了小棉兔巧克力。小棉兔头形状的绒布小挎包里有一颗白巧克力做的小棉兔脸。如我所料,爱美很想要那个小挎包。但是我们俩事先说好只能买一样东西的。那天已经给爱美买了小棉兔的运动服了。就是她死的时候穿的那件粉红色运动服。我牵着爱美的手说:“下次再买吧。”以往即便是小棉兔商品,只要我这么一说,她也就恋恋不舍地放弃了,可是那天爱美格外固执。她说不要衣服了,就想要这个包,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但是说好了的事不能轻易改变,我也不肯让步。我暗自琢磨,要不回头偷偷买了,情人节那天给她个惊喜吧?虽然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严厉地说:“你和妈妈说好了的。”母爱与宠爱是两回事。这个场面恰好被跟家人一起来买东西的下村同学看到了,他对我说:“不就是七百日元吗,她这么想要就买给她呗。”弄得我很不好意思。第三者的出现使爱美冷静了一点,噘着嘴嘟哝着“下次来的时候,一定给我买啊”,站了起来。我尴尬地笑着和下村同学挥手再见。谁料想,还没等到情人节,爱美就死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买给她就好了。我每天都沉浸在后悔之中。
那天教职工会议六点前就结束了,保健老师也参加了。以往直到六点放学前,都会有几位女同学轮流来陪爱美玩,所以爱美从来不嚷嚷没意思、无聊什么的,总是乖乖地在保健室等我。出人意料的是,那天我去接她时,她却不在保健室里。厕所里也没有。刚好社团活动刚结束,学生们都在收拾东西、换衣服,她会不会到社团活动室去找姐姐们玩儿了呢?我轻松地在校内转来转去地找起爱美来。一开始碰到的是内藤同学和松川同学,对吧?我问爱美刚才有没有到美术室来,你们说:“本来想去找爱美玩的,快五点的时候去了保健室,没看到她,以为她今天没来呢。”然后就帮我一起找。天色虽然已经黑了,但是学校里还有很多人没回家,于是其他老师和同学也帮着一起找爱美。最后找到爱美的是棒球社的星野同学,对吧?他说:“今天虽然没看到爱美,但是以前见到过爱美从游泳池那边出来。”于是跟我们一起去了游泳池。由于冬季游泳池的入口上了锁,还拴着铁链,我们只能翻过栅栏,进入里面,但是两扇栅栏门之间的空隙足够小爱美从那儿钻过去。尽管夏季的游泳课已结束,但一年四季游泳池里都蓄着水,因为一旦发生火灾,这些水就可用于消防。我的爱美就漂浮在那满是枯叶的幽暗的水面上。我跑过去把爱美打捞上来,可她的身体已经像冰一样冷,心跳也没有了。我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给她做人工呼吸和心脏按摩。星野同学看见小孩儿尸体,吓得不得了,立刻跑去找其他老师。爱美送到医院后被诊断为溺死。警方根据没有外伤和衣着整齐判断,是失足掉进游泳池的意外死亡。记得当时天已经全黑了,我也悲痛万分,按说根本没有那份心情,却看见竹中太太家的毛球从栅栏里探出鼻头,望着这边。警方调查发现,栅栏附近有面包碎片,与爱美托儿所发的面包是一样的。有几个学生说在游泳池附近看见过爱美。我才知道,原来爱美每个星期都会到游泳池那儿去,我猜她是去喂毛球面包的。其实竹中太太已经拜托邻居照顾毛球,可爱美不知道,以为自己不去喂毛球的话,它就会饿死。看样子她是怕我知道她随便离开保健室会骂她,所以总是一个人偷偷跑去,约莫十分钟就回来。难怪我完全没察觉到这个情况。每次我问她:“妈妈不在的时候都做什么了?”爱美总是用淘气的眼神望着我,说起跟姐姐们玩了什么。现在我才意识到,她的眼神里分明隐瞒着什么秘密,我却没有看出来,多问孩子几句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不会让爱美一个人去游泳池了。
爱美的死是我身为家长保护不周造成的。在学校里竟然发生了这种事,让你们的心灵都受到不小的惊吓,真的非常抱歉。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每天黎明时分,我还是会从被子里伸出手摸索爱美。爱美睡觉的时候总是喜欢贴着我。我故意躲开的话,她闭着眼睛也会伸手摸我。我一握住她的手,她就又安心地睡着了。当我意识到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无论怎样伸手摸索,也摸不到她那柔嫩的小脸蛋和鬅松的头发时,我都会泪流不止。提交辞呈的时候,校长问我:“是因为那次意外的缘故吗?”刚才北原同学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我之所以决定辞职,的确是因为爱美的死。但是,如果爱美的死真的是意外,哪怕是为了减少悲伤,忏悔自己的疏忽,我也会继续当老师的。那么,我为什么决定辞职呢?
因为爱美的死并非意外,而是被我们班的学生杀害的。
大家对于年龄限制是怎么看的呢?
比如说,几岁以上可以抽烟喝酒呢,西尾同学?对了,是二十岁。你们只要知道这个年龄限制就可以了。二十岁就是成人了。我们在电视上看到一年一度的成人仪式,都是新成人拼命喝酒的报道,你们想过没有,为什么那些人非得在这个时候大肆喝酒呢?不排除媒体造势是原因之一,但要是没有“满二十岁才可饮酒”的年龄限制的话,年轻人还会那么大喝特喝吗?但法律只是允许满二十岁饮酒,并非提倡满二十岁就要喝酒。尽管如此,年轻人觉得到了这个年龄,即便不想喝酒也要喝,仿佛不喝就吃了亏似的,可见年龄限制不正是起到了助长这种心理的作用吗?话虽如此,若没有限制,没准真的会有学生醉醺醺地来上学的。当然肯定也有完全无视限制,在叔叔伯伯等亲戚的劝诱之下喝了酒的学生。因为要人们都自觉地遵循伦理约束自己的行为,毕竟只是美好的愿望吧。
你们不知道我到底想说什么?
比起这个来,看大家的样子好像更想知道犯人是谁。这无疑说明了大家对于咱们班上有人犯罪的好奇心多于恐怖感。好像有人猜到了,也有人脸上露出知情的神色。就我来说,对于能若无其事地坐在位子上听我讲述这件事的犯人,我感到无比惊讶。惊讶吗?其实也不怎么惊讶。因为其中一个犯人是希望自己的名字被公之于世的。和他相反,另一个人刚才的脸色就非常不好。好像是觉得我违反了之前的约定,心里忐忑不安似的。你不用担心。我不打算在这里公布你们两个人的名字。
你们知道《少年法》吗?
由于少年身心未发育成熟,由国家代替家长制定的最有益于他们改过自新之法。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个未满十六岁的少年杀了人,但只要家庭法院同意,就连少年院都不用进。说什么小孩子是纯真的,这是什么时代的神话了?由于钻《少年法》的空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十四五岁孩子的恶性犯罪频发。你们只有两三岁的时候发生的“K市连环杀害儿童案”,有很多人都知道吧?我说出犯人在恐吓信里用的名字的话,或许有人会想起来:“啊,是那个案件啊。”随着这种事件的频发,社会对于修改《少年法》的呼声高涨起来。因此,政府于二〇〇一年四月对《少年法》进行了修改,包括将刑事责任年龄从十六岁降低到十四岁等。
你们现在是十三岁吧。那么,年龄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去年八月发生的“T市一家五口灭门案”,我想大家应该还记忆犹新吧。犯人在暑假期间,每天将从推理小说里学到的毒药少量地掺入家人的晚饭里,并将每个家人的症状记录在每天的博客上。但是症状没有犯人想象的那么严重,她感到不满意,终于把氰化钾加入晚餐的咖喱中,害死了双亲、祖父母和小学四年级的弟弟。犯人当时是十三岁的初一学生,是这家的长女。她在博客上发的最后一句话是:“不管怎么说,还是氰化钾最有效!”对这个案子,电视、报纸一连多日都在大肆报道。“露娜希(Lunacy)事件?”正如曾根同学所说,大家好像都知道这个名字。露娜(Luna)即罗马神话中的月亮,或是月亮女神的意思,相当于希腊神话里的塞勒涅[2]。“这个不知道?”无所谓啦。Lunacy这个词的意思是精神异常、丧失心智,或愚蠢的行为。由于少女杀人犯用这个词语作为自己博客的名字,所以媒体就把这个案子叫作“露娜希事件”,说什么“老实乖巧的女孩变身为疯狂的月亮女神露娜”等,还出现了双重人格说,乐此不疲地大加渲染。至于这个少女受到了什么惩罚,你们之中又有几个人知道呢?这个耸人听闻的案件,由于犯人未成年,照片和姓名都没有公布。媒体只是在残忍的作案方式,以及凭推测得出的少女内心阴暗上大做文章,关键的真相却不明不白地被人渐渐淡忘了。这样的新闻报道是正确的吗?该案的此类报道只不过是在某些孩子心中的阴暗处植入了这种变态的没有一点儿人味的猎奇的犯罪者,只不过是在煽动可悲的孩子们崇拜愚蠢的罪犯而已,难道不是吗?我认为,倘若因为罪犯未成年而不公开其姓名和照片的话,那么也不必报道罪犯自鸣得意的网名了。即便该罪犯在博客上自称“露娜希”,真名则用少年A或少女B来代替,那么也应该在“露娜希”处打上马赛克,给她取个“蠢货”“干屎橛”之类的丑陋称呼啊。K市的连环杀害儿童案既然公开了罪犯的那个签名,那么媒体就应该予以嘲笑啊。诸如“不过是个很普通的名字,却故弄玄虚地借用同音汉字,大概是想炫耀自己会写复杂的汉字吧”。大家都曾经想象过自称露娜希的少女长什么样子吧?请大家冷静地思考一下。美少女会自称露娜希吗?既然不公开照片,哪怕搞些用粗笔丑化其人的夸张的漫画像也行啊。只要极力表现她是个庸俗凡人即可。越是刻意描述,就越是众说纷纭,那些少男少女罪犯也越是自我陶醉。长此以往,憧憬罪犯的愚蠢孩子不就增多了吗?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犯人未成年的话,尽可能低调地报道案件,教导自我陶醉的孩子不要愚蠢地去模仿,不正是成年人应起的作用吗?那个少女犯只要在某个儿童自立辅导机构或什么地方写写作文,几年之后,就可以若无其事地回归社会。但是,大家知不知道这个案件里,有人受到的责难比杀人犯更多?
那就是少女犯学校里的理科老师。考虑到当事人的隐私,姑且称呼他T老师。T老师对教学非常热心,尤其重视安全,连稍有危险性的实验都不太让学生做。他对于近年来理科的教学方式持有异议,积极地投入实验、实习的安全措施的研究。“你认识他吗?”其实就在出事前几天,在“全国中学生科技展”的会场上,我还和他交谈过。少女在暑假前对T老师说:“笔记本忘在化学实验室了,我想去拿一下。”身为班主任的T老师由于几分钟后要和家长见面,就毫不怀疑地把一串实验室钥匙给了平日老实本分的女学生。案发之后发现,罪犯用来做实验的药品几乎都是在自家附近药房或者是网上买的,只有氰化钾是从学校拿出来的。于是T老师被舆论严厉追究疏于管理的责任。更有甚者,竟然还传出了“说不定是T老师教唆女学生干的呢”等莫须有之说,最终导致T老师落到被迫辞去教职的地步。T老师被剥夺的不只是工作。连续多日的诽谤中伤给T老师的太太造成极大的精神压力,直到世人早已淡忘了这个案子的现在,她仍旧在住院疗养呢。他的小学三年级的儿子被送到很远的外婆家,改用母姓上学。
我跟T老师有一面之缘的事另当别论,同为教育者,案发之后我也收到了教育委员会下发的严格管理危险物品通知书。虽说中学的理科教学用不着氰化钾,但T老师说不定有别的用处。不但存有这种东西,还随便把钥匙给学生,或许确实有管理失职之嫌。然而本校虽然没有氰化钾,但能杀人的药品也不少。尽管化学药品柜子的钥匙放在学生拿不到的地方,但是只要用金属棒之类的打破玻璃,就可以拿到手。这么推论的话,家政教室里的菜刀呢?连体育器械库房的跳绳也能杀死人。我们这些老师明明知道学生制服口袋里装着刀,也不能没收。即使那个学生带刀是打算伤人的,可只要他说是上下学途中防身用,我们也不能把他怎样。向上面报告的话,也只是被告知:“严加告诫一下吧。”只有学生用那把刀惹出事端,才能没收。当然,到那时没收已经太迟了。于是教师又会受到指责:“明明知道学生带着刀,为什么不能够防患于未然?”试问,真正不对的是谁呢?是没能严厉告诫学生的老师吗?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爱美的葬礼在小范围内悄悄地举行了。很多人对我表示想参加葬礼,都被我婉拒了,非常对不起。虽然我也希望有很多人来跟爱美告别,但我更想让爱美的爸爸送别女儿。爱美只见过父亲一面,那是去年年底的事。一天晚上,正在看电视的爱美指着屏幕说:“昨天,我看见这个叔叔了。”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停跳了。爱美告诉我,那个叔叔在托儿所的围栏外面看着她荡秋千,她一看叔叔,叔叔就向她招手,于是爱美就走到了围栏这边来。叔叔问她:“你是小爱美吧?每天都开心吗?”爱美回答:“开心啊。”叔叔说:“那可太好了。”然后笑着走了。我想那个人百分之百是爱美的爸爸。近来托儿所的安全措施也加强了,连住在附近的人路过时探头往里看,都会被严加戒备。可如果是他的话,即使有人问,也有很多理由应对。说不定还会受到欢迎,被请进去呢。
“你为什么现在来了呢?”我不理解,第一次打了电话给他。我们已经差不多五年没有联络了。他这才告诉我,他到底还是发病了。小说里的主人公都是突然间发病的,但通常,HIV的潜伏期据说是五到十年。他已经活了十四年,我不知该对他说真能耗,还是说真能坚持的好。我找不出合适的话,沉默着,他无力地说:“以后我不会再去幼儿园了。”听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没有了电视上的豪气。我跟他提议,寒假的时候咱们一家三口一起去个远一点儿的什么地方玩玩吧。我并不是同情他来日无多,只是想亲子三人在一起,但是他也无力地拒绝了。爱美第一次被父亲抱在怀里的时候已经魂归九天。他紧紧抱着爱美的遗体痛哭了一个晚上,不停地强烈自责,爱美的死都是因为自己过去罪孽深重。俗话说眼泪都哭干了,可是这个对他和我都不适用,我们真希望能够把眼泪哭干。我深感后悔,早知如此,就应该早一些安排一家三口在一起生活。
我已经说了好多次“真是后悔”了吧。
葬礼后,很多人到家里来,跟爱美告别。托儿所的老师和小朋友、S中学的老师和学生们都来了。奠仪我一概不收。大家带来了小棉兔玩偶、装有点心的小棉兔包包等,供在爱美灵前。我对自己说,爱美在她最喜欢的小棉兔的环绕中安眠了。我这样对自己说,努力去接受爱美的死。
上个星期,刚出院的竹中太太也到我家来送别爱美。距离爱美出事刚好一个月。竹中太太在爱美的牌位前双手合十,流着眼泪说:“真对不起。”由于地方报纸以“四岁儿童到游泳池附近喂狗失足死亡”为标题进行报道,竹中太太觉得像是自己的责任而心情沉重。由于是在学校发生的事故,校长代替憔悴不堪的我看了报社发来的稿子,我后悔当时应该自己过目。我老是后悔。竹中太太把放在她家里的爱美的所有物品都装在纸袋里拿来给我。有换洗衣物、筷子小勺、毛绒玩具等看着眼熟如今已成遗物的一些东西,那个东西也在其中,就是那个绒布做的小棉兔头形状的小挎包。爱美那么想要,而我并没有买给她,为什么会在这儿呢?不光是竹中太太,凡是别人给的东西,哪怕是一颗糖,爱美也会向我报告的。竹中太太说这个小挎包是在毛球的狗屋里发现的。这么一说,很可能是毛球玩过了吧,难怪小挎包破破烂烂的,但是竹中太太还是特地带了来,说:“没有了小兔,爱美会伤心的,那就太可怜了。”我对竹中太太一直照顾爱美,以及自己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就到我们家来跟爱美告别表示了感谢,并开车送她回了家。我看见毛球正在很久没人打理的院子里玩球。虽然竹中太太说“那个球是从学校飞过来的”,但是棒球社的四号棒击出的全垒打再远,也绝对不可能飞越球场的护网,甚至飞过游泳池掉进来的。竹中太太说:“有时放学后,看见来打扫游泳池的学生在池边玩投接球,大概是那时候掉进来的吧。”我想起来,犯了错的学生会被罚打扫体育器材仓库或游泳池。今年,我们班也有受罚的学生,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
那天,爱美是自己一个人去游泳池的吗?我心中突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回家后,我再次拿出那个小棉兔绒布挎包。这个小挎包真是爱美的吗?如果是的话,是谁给她买的呢?我拿起来在眼前晃了晃,发觉虽是绒布做的,却沉甸甸的。我拉开拉链,隐约看见薄薄的衬里底下透出电线一样的东西。我极力压抑着心里浮现的不祥预感,第二天分别找两个学生谈了话。
走廊上热闹起来了。别的班大概已经下课了吧。除了有社团活动或是要上补习班的人之外,想回家的同学都可以走了。我说了这么多让你们不愉快的话,下面要说的只会让你们更加不愉快,不想听的人现在就请走吧。没有人想走吗?那就表示大家是自愿要听的,我就继续讲下去了。
下面,我就把这两个犯人称作A和B吧。
刚入学的时候A是个不怎么起眼的学生。虽然在部分男生中挺受崇拜,可当时我并不知道。我注意到A是在第一学期期中考试过后。第一学期的理科上的是生物,A在期中考的时候得了满分。英语全年级满分只有一个人,所以不止我们班知道,其他班也都宣布了A得满分的事。“太酷了!”咱们班上虽是一片赞扬之声,但在别的班级,赞扬声音里也夹杂了不好听的说法。跟A一起上过小学的C同学厌恶地说:“那家伙还拿活物做实验呢。”我对这话很重视,下课后,让C同学到化学实验室来找我。C同学先说了一句:“别说是我跟老师告的密啊。”然后告诉我,A从小学高年级时起,就常常捡流浪猫狗回家,用自己发明的奇怪工具——A自己称为“行刑机器”——进行反复虐待,最后残忍地将其杀死。开始还低着头说话的C同学,说到最后,就好像在炫耀自己的辉煌战绩似的兴奋地说:“那家伙还把实验过程拍成视频,在网站上公布呢!”看到C同学的样子,我不禁打了个冷战。C同学把A的网址告诉了我。我立刻去办公室上网查看。可是在叫作“天才博士研究所”的网站页面上,只用不吉利的字形写了一行字:现在正在开发新机器,敬请期待!入学前,A的小学寄来的品行调查报告里,完全没有介绍A这方面的情况。为了保险起见,我打电话给A小学六年级的班主任确认,可是对方不以为然地回答:“从来没听过那种事。A同学学习认真,成绩又好,是个很好的学生。”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注意A了,但A在学校里表现非常好,无论是道德品行还是学习态度都没有任何问题,简直就是个模范生。渐渐地我也就不那么留意A了。一方面也是由于春季的关系,每年这时候情绪不稳定的学生就多起来,我忙于处理,无暇关注A同学了……
六月中旬的一天,放学后,我在化学室准备三年级的实验课时,A一个人进来了。他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实验用具,一边问:“老师的专业是什么?”我回答:“是化学啊。”他反问:“对电机了解吗?”物理课我也大致教过,但一想到A父亲的职业,便说:“这方面你父亲应该比较熟悉吧?”这时,A突然把一个钱包递到我眼前。那是一个黑色合成革的拉链钱包,看上去就是个极普通的百元货,我正在想这是做什么,A笑着说:“这里面有好东西,打开来看看。”一定是恶作剧,我警觉地接过来,感觉钱包比看上去稍重,估计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吧。无所谓啦,什么青蛙或者蜘蛛之类的别想吓倒我。我逞能地一拉拉链,指尖顿时一阵发麻。我还以为是静电。可是正值六月,那天还下着雨。见我茫然地来回看着手指和钱包,A得意扬扬地说:“够厉害的吧?我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才终于做出来的。”然后又轻轻啧了一声说道,“不过,效果还是不大理想啊。”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就问他:“你这是拿老师当试验品吗?”他毫无歉疚之态,依然嘻嘻地笑着说:“这没什么啦,不是都说做化学、物理实验的人,多少吃点药物或者触点电也没关系吗?”我想起了C同学的话,还有A网站上写的“正在开发新机器”的句子。我指尖仍残留着麻痹感,严厉地质问A:“你为什么做这种危险的东西?你想用它干什么?用它杀死小动物吗?”A像外国人那样双手一摊,说:“这么生气干什么?老师竟然不懂得这东西有多厉害,真让人失望。算了,我拿到别处去试验好了。”A说着从我手中拿回钱包,走了出去。
我在那个星期的教职员会议上汇报了A制作带电拉链钱包的事,认为那个钱包可能会伤人,以及从C同学那里听到的有关A的事情。但是大家认为只是静电程度,不会有什么问题,都不当回事。而校长还是老一套:“以防万一,要严厉警告他。”我给A家里打了个电话。我并不是想要责备A,只是希望家长多关注孩子一下,以防不小心触电等。我对他母亲这么一说,她只是话里话外地挖苦我说:“老师要照顾小孩儿够辛苦的,怎么还有这闲工夫啊。”我每天都去看A的网站,以为他说的别处就是这里了,但是网站上一直都是“敬请期待”。
到了下一周,A拿着一张表格和资料夹,还有那个钱包来找我说:“请老师在这里盖个章。”我一看,是贴在教室后面墙上的“全国中学生科技展”的报名表。由于报名截止日期是六月底,临近暑假,我只是对一年级同学简要说了一下,压根没想到A竟然要拿那个钱包去参展。报名表上的题目栏里填写的是“防盗带电钱包”,用途一栏里写着“不让小偷偷走宝贵的零花钱”。此外,姓名、学校等必填事项都已经填好了,只剩下指导老师签名那栏还空着。并说明钱包经过改良,新添加了解除功能,对钱包的主人没有危害,不知情的人,若不先进行解除,一打开拉链就会触电。资料夹里夹着的报告以图解方式详细介绍了钱包的制作过程,在报告最后做了补充说明,不足之处是,此效用只是一次性的,今后的研究重点,要采用大学生水准的知识加以改良,甚至还以“我会更加努力,让老年人也能安心使用”这样孩子气的话来结束报告。家里明摆着有电脑,还手写出整篇报告,营造出一个奋发向上的中学生形象。我看过报告以后,A对我说:“虽然不是在老师的指导下做的,但是没有老师盖章就不能报名,而且你是班主任,又教理科,所以就拜托你了。”即便他这么说,我还是做不到马上给他盖章。A对犹豫不决的我说:“我是为了张扬正气才做这个东西的。老师却认为这是危险的东西。到底谁对谁错,还是让专家来判断好了。”这番话在我听来就像是下战书。结果,要说输赢的话,当然是我输了。因为“防盗带电钱包”获得了知事奖,并被推选参加全国大赛,又获得了相当于中学组第三名的特别奖,获得了很高的评价。
为了弄清爱美死亡的真相,我把A叫到了化学实验室。当时,我深感自责,难道我现在真的不能为孩子做些什么吗?化学实验室正是激起我这个念头的场所。放学后,其实是由于缩短了上课时间,中午就放学了。我把小棉兔绒布挎包递给若无其事地来到实验室的A,学着他作案时对女儿说话的口气说:“里面有好东西,打开来看看。”A当然不会去碰它。太遗憾了。我白白做了这个具有相当于改良电击枪威力的东西了。就是这么回事,这种东西只要稍微学习一下,谁都能做出来。是不是真的去做,则要看每个人的道德观了。
看来他终于明白了,察觉到了我为什么叫他来。A仿佛在等这一天到来似的,得意扬扬地说起真相来。那个钱包,果然是A所说的行刑机器。
A先把做出来的“杰作”在看录像的同学圈子里做试验。“好厉害”,虽然得到大家这样的赞美,但对于这等不过是吓人暗箱程度的反应,A感觉不过瘾。这些家伙理解不了我的本事,那我给能够理解我的家伙瞧瞧吧。于是他就拿着那玩意儿来找我了。我的反应让A很满意。但是A误会我了。因为我觉得危险的并不是钱包,而是A的道德观。认定“危险=钱包”的A,确信这样吓我一下,就能够让大家知道行刑机器有多了不起,甚至临走的时候还故意说了挑衅的话刺激我。然而出乎A的意料,大惊小怪的最终只有我一个人。于是A思考起来,即便在网站上公开钱包,看的人也都是些不识货的家伙。既然如此,就要给能识货的家伙们看一看。
于是,他参加了“全国中学生科技展”。评审员中,虽然也有科幻小说作家,但不知为什么,大部分都是理工学领域的专家学者。通过在公开场合被名人指出作品具有危险性,让人们了解行刑机器,而自己会成为危险人物而备受瞩目,A就是这么盘算的。但是,如果钱包在初选阶段就被当作危险品遭到淘汰的话可就惨了。为此,他写报告时就下了番功夫,让人感觉到一种充满了孩子气的幼稚的正义感。或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吧,一直到最后,A都被评价为身心健康的中学生。在全国大赛的赛场上,连时常上电视的益智猜谜节目的著名大学教授都称赞他:“你真不简单啊,我都做不出这样的东西。”这是由于在众多借助机器人辅助功能类的作品中,这个钱包着眼于防盗对策,而且自身具有防盗功能,并非依靠蜂鸣警报器等。这是对其创意的肯定,但是A误以为是对自己的技术与才能的高度评价。由此可见他还是个孩子啊。A并没有被视为危险人物,还接受了本地报纸的访问,他踌躇满志地说:“虽然跟预期有点儿不一样,但我也知足啦。”看着高兴地接受采访的A,我也放下心来,心想:“看来这孩子只是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而已。如果今后继续这样把精力投入到积极方面就好了。”我天真地以为一切问题终于都解决了。我为他这事可没少操心。
暑假过半,本地报纸大幅刊登有关A的报道的当天,占了整版篇幅的新闻就是“T市一家五口灭门案”。而后的电视和杂志上全都在谈论这个案子。第二学期开学后,A没有受到全校大会的表扬,也没有人提到A上报纸或是被知名大学教授称赞的事,大家的话题清一色是露娜希事件。因为做了好事被表扬,哪儿有人会注意呢?“露娜希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使用了氰化钾?那不就是用现成的东西杀人吗?要是我的话,连杀人工具都会自己做。那样一来,大家就会更注意我了。”该案闹得越是沸沸扬扬,A的忌妒心就越是膨胀起来。于是A开始埋头制作行刑机器。
B从刚入学的时候就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孩子,性情也很温和,果然是个在双亲和两个年龄相差很大的姐姐的关爱呵护下幸福成长的孩子啊。我跟A谈完后,就打电话给已经回家的B,叫他到学校的游泳池来。想必这个敏感的地点让B觉察到我的用意了吧,他不肯出来,让我去他家。傍晚时,我就去了B的家。B问我:“让妈妈也在旁边可以吗?”我突然去家庭访问,B的母亲显得不知所措,可见她还毫不知情。我同意了B的要求后,他就在母亲的陪伴下,开始讲述自开学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
B一入学就立刻加入了网球社。大概是想要进行某种运动,感觉打网球显得很酷吧。可是加入社团之后发现,从小学就开始打球的学生一到五月就上了球场,而上了中学才开始打球的人老是在练基本功,到了五月,连网球拍都拿不上。虽说B就属于后者,但新团员半数以上都跟自己一样,所以他也不怎么介意。进入六月后,终于可以拿球拍练习了。上学或放学时,他都拎着网球拍袋子,觉得自己还挺帅的。暑假开始后,教练户仓老师公布了分组练习表。有强化攻击组、强化防守组,等等。B分在强化体力组。其他组都是六个人,B这个组却只有三个人。而且其中的D同学是早已不来参加社团活动的幽灵成员,另外一人则是绰号凯西的瘦小苍白的E同学。B每天的训练只是和凯西一起绕着学校跑步。B并不觉得自己的体能比其他组的成员差多少,对此甚为不满。有一天,参加别的社团活动的同班女同学问他:“B同学不是网球社的吗?为什么跑步呢?”这对B而言太丢脸了,一气之下就要求户仓老师把他换到其他组去。老师问他:“你是不喜欢跑步,还是不喜欢被别人看见跟凯西一起跑步啊?”当然是因为后者,但是B说不出口。老师对沉默不语的B严厉地说:“老是在意别人的眼光,是无法提高的。分组练习还有一个星期,坚持到底吧。”但是第二天,B就让母亲打电话退出了网球社,去上补习班了,那是一个位于市中心的以热心辅导出名的补习班。
第二学期开学后,原本成绩一般的B成绩快速提升。期中考的平均分数比第一学期高了将近15分。在按成绩分班的补习班里,一开始是分在倒数第二的E班,两个月后就升上了B班。刚入学的时候,成绩跟B差不多的F同学,从十一月起和B上了同一个补习班。F同学一开始分在D班。青春期的特征就是学业、运动或是艺术之类的才能会突飞猛进。只要努力就会有成果,这样越来越有自信,就会更加努力。也有很多人对自己的能力过于自信。但是就像有名的运动员也有低潮期一样,才能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会遇到瓶颈,其实从此时开始才是胜负的关键。有的人认为自己的能力也就到头了,从而直线下降;有的人没有成绩也不焦急,继续努力,保持现状;还有的人把现在看作需要加把劲的时候,努力地突破瓶颈,更上一层楼。我担任三年级的班主任时,考试前常会有家长说:“这孩子只要努力就没问题。”可是大部分的“这孩子”是在这个关卡直线下降的学生。因为他们并非“只要努力就没问题”,而是“不够努力”。
B也是第一次来到了这样的转折点。
放寒假后,B的成绩开始原地踏步,并且出现了下滑的趋势。“即便成绩单稍微好了一点儿,可是新年假期心一浮,马上就会落后的!”新年过后,第三学期刚开始,如同电视广告上看到的那样,B在全班同学的面前,受到了补习班老师的严厉训斥。就算成绩有些下降,也没有必要在全班同学面前呵斥我呀。B的心情坏到家了。但是还有更让他不爽的事。B仍旧留在B班,F同学却升入了A班。满肚子气的B在补习班下课之后也不回家,去了游乐场。由于过年刚刚得到压岁钱,钱包鼓鼓的。打电玩入迷的B突然发现自己被一群高中生包围了,要抢走他的钱包。B拼命抵抗,就在被围殴的千钧一发之际,被巡查的校外辅导警察发现,救了下来。当时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警察打电话到我家,我就直接打电话给户仓老师。B看见来接自己的不是班主任,而是不愿意见到的户仓老师,很受刺激。B问:“为什么森口老师没来?”户仓老师说:“没办法,她是女老师啊。”而B就误解为我被家庭拖累。他觉得,反正这种单亲妈妈老师,会把自己的孩子看得比班上的学生更重要。“你被补习班的老师说了几句,就这么赌气胡来吗?你这样总是在意别人的眼光,稍微一挨说就闹别扭,进入社会以后会吃更大的苦头呢。”户仓老师开车送B回家的时候这样开导他。尽管B说了些“言语暴力让我很受伤”之类天真的话,但我很佩服户仓老师,他并非只是呵斥学生,而是很细致地观察学生。
B讲到这里为止,他母亲在旁边不知说了多少次“真可怜”。我心想,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过做母亲的,能有这么个可以任性宠爱的孩子真是令人羡慕。B虽然是受害者,但是S中学的校规禁止学生出入电玩游乐场。B因违反校规受到的处分是每天放学后,打扫游泳池畔和更衣室各一小时。时间一周。
二月初,A成功地将拉链上的电压增加至三倍。他抓耳挠腮地想试验一下效果。就在此时,上课时,A看见坐在旁边课桌的B在笔记本的边缘乱写了个“去死吧”。下课后,A就若无其事地对B说:“我刚弄到一个很刺激的片子,你想不想看啊?”B老早就对A的片子感兴趣,立刻就聊得特别投机。见B放松了戒心后,A就问:“你有没有想教训的家伙?”B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A解释说:“电人钱包已经成功升级啦,只是还没有机会试验一下。我觉得这玩意儿是为了教训坏人发明的,当然也应该拿坏人来试验啦。”B当然知道电人钱包的事,而且曾经很羡慕A参加了全国大赛。于是B立刻说出了户仓老师的名字。可是,A其实就是个不靠工具什么也做不成的胆小鬼,碰到比自己强的对象立刻就退缩了。于是A表示“我可不想招惹那个家伙”。然后B就提到了我。因为那天我没有去,而是让户仓老师去警察局接他,所以B把矛头指向了我。但是也被A否定了。理由好像是估计我不会上同样的当两次。大概是因为A很清楚我即使上了当,也不会到处嚷嚷,不会收到什么效果吧。这时,B想起了在打扫游泳池周边的时候看见过爱美。“森口的小孩儿怎么样?”这回A同意了。A也知道每个星期三放学后,我都会把爱美带到学校来。B告诉A,爱美常常自己一个人来游泳池边喂狗,以及在购物中心,爱美想要小棉兔绒布挎包,我不肯买给她的事。“绒布挎包”这个词让A灵机一动。
下一个星期三,A和B放学后埋伏在游泳池的更衣室里,看见爱美一个人到游泳池边来了。她直奔毛球而去,拿出藏在运动衫里的面包,隔着栅栏喂它。A和B从爱美背后走近她。B露出亲切的笑容,首先开口说:“你好。你是小爱美吧。我们是你妈妈班上的学生。对了,前几天我在购物中心见过你呢。”爱美显得很警觉。A猜想她是担心自己到这里来的事情被妈妈发现。于是,A把手藏在背后,亲热地跟爱美搭话。“你喜欢狗狗吗?我们也喜欢。所以常常来这里喂它吃的呢。”既然是常常来喂毛球的哥哥们,爱美自然放下了戒心。这时A把藏在背后的绒布小挎包拿出来给爱美看。“上次妈妈没有买给你吧?还是已经买了?”爱美摇摇头。“是吧。不然你妈妈也不会拜托我们去买了。虽然早了点儿,可这是妈妈给你的情人节礼物哦。”A把绒布小挎包挂在了爱美脖子上。一听是妈妈给的,爱美非常高兴。“这里面装着巧克力呢,快点儿打开来看看吧。”爱美在A的催促之下,伸手拉了拉链。就在这个瞬间,爱美一下子倒在了地上,连一声都没叫唤。夕阳余晖下的爱美一动也不动。“成功了!”A笑容满面地说。眼前的场景让B难以置信。“这是怎么搞的?这个小孩儿怎么不动了?”B用颤抖的声音追问A。“你去跟别人宣传好了。”A说完,推开B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个小孩儿不会是死了吧?被一个人留在这里的B吓得魂不附体,不敢看爱美,只是呆呆地看着绒布小挎包上的小棉兔。要是孩子这样死了,我不就成共犯了吗?B眼睛看着别处,从爱美脖子上把绒布小挎包拿下来,用尽全力扔进栅栏里面去。对了,就让她不小心掉到游泳池里吧。B抱起爱美,把她扔进了冰冷混浊的水里,然后撒开腿逃跑了。B最后补充说:“当时因为太惊慌了,记不太清了。”不过说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了。
以上就是爱美死亡的真相。
尽管我已经知道了真相,A和B每天还是照常来上学。警察好像也没有到学校来过。为什么会这样呢?当A神情恍惚地坦白一切之后,我对他说:“即便是这样,这件事也是个意外。警察绝对不会把它看作你所期望的惊天动地的杀人案件的。”我对把一切都坦白之后松了一口气的B,以及听了自己儿子的告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B的母亲说:“身为母亲,我恨不得把A和B都杀了。但我也是一名教师。虽说告诉警方真相,将凶手绳之以法是成年人的义务,但教师也有保护学生的义务。警方既然已经断定为意外,我也不打算翻案。”你们不觉得听起来很像神职人员说的话吗?B的父亲下班回家后,听说了此事,打电话来说要给我赔偿金,但是我拒绝了。因为我要是收了他们的钱,对B而言,这件事就彻底了结了。“我希望B能够不忘自己犯下的罪,永远走正道。当B承受不住沉重的罪恶感的时候,还请做父亲的用温暖的亲情去守护和帮助他。”我这样说也相当让人感动吧?
“要是A再杀人怎么办呢?”
你们很冷静嘛。这就叫作打电玩的脑子吧?看你们听我讲述谋杀案,比听HIV的事要平静得多,我是无法理解的。不过,说A还会杀人是不对的。竹中太太来我家的那天晚上,我到学校去,把绒布小挎包拆开,重新把电线连接起来测了电压。详细数值就不说了,结论是,别说有心脏病的人了,就连四岁小孩儿也不会因此而停止心跳。我直接用手试了试,比我以前湿手碰到外挂的洗衣机电线时的触电强度差远了。我推测爱美只不过是昏倒罢了。刚才我也说了,爱美的死因是“溺死”。案发第二天,A听到爱美的尸体在游泳池里被发现后,责问过B:“你干吗多管闲事啊!”尽管出发点完全不同,我也想对B说同样的话:“即便你不去叫人也没关系,至少你应该什么也不做,赶紧逃走啊……”
那样的话,我的爱美还会活着的。
我并不是想要当神职人员。
之所以没有跟警察说明真相,是因为不想把A和B交给法律去处罚。A虽然有杀意但没有直接下手,B虽然没有杀意却杀了人。就算交给警方,两个人别说是进少年院了,可能只是给个假释处罚,其实就是无罪释放。我恨不得把A电死,让B淹死。可是就算我这样做了,爱美也回不来了,而且A和B也无法忏悔自己犯下的罪过。我要让这两个人知道生命的分量,生命的宝贵。我要让他们明白这个道理之后,认识到自己的罪孽深重,背负着沉重的包袱活下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不是有人就是以这种方式活着的吗?
缺钙,从这个问题转移到这个话题来了,可大家缺乏的并不仅仅是钙。自古以来,日本人就具有能享受食材原味的敏感舌尖,可如今,连甜咖喱和辣咖喱都分不出来的孩子越来越多了。据说这是由于缺锌而导致的味觉障碍。大家的舌尖,不对,A和B的舌尖敏感不敏感呢?牛奶好像全喝完了,你们有没有觉得味道不对劲,比方说有铁锈味,或是其他怪怪的味道呢?多亏是看不见里面的纸盒牛奶,我才能够这么做。我在两人的牛奶里加入了今天早上抽的血。不是我的血。我怀着让二人能成为好孩子的愿望,偷偷采取了一点点“劝世鲜师”——樱宫正义老师的血。
看样子大部分人都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不可能马上就知道会不会有效果。两三个月后请你们一定去验一下血。据说,潜伏期通常是五到十年,在这段时间,请尽量体验生命的可贵吧。我深切地希望你们二人能够明白自己犯下的罪孽之深重,对爱美能够发自内心地反省、谢罪。还有,由于还要在一个班里学习,请大家绝对不要排斥他们,要用温暖的态度关爱这两人。我们班应该不会再有人随便发“我想死”这种短信了吧。我还没有想好今后怎样活下去。说不定已经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了!那样的话,缓刑就到效果出现为止。“要是没有效果怎么办?”那就请你们尽量小心不要出车祸吧。
这个春假,我会跟我的未婚夫——爱美的父亲在一起平静地过日子,直到他的最后时刻。从案发后,我们就住在一起了。也请大家过个有意义的春假。这一年来,谢谢大家了。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注释
[1] 指老年人。
[2] 塞勒涅,第二位月亮女神,太阳神赫利俄斯的妹妹。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女神有三个,一个是代表新月的菲碧,一个是代表满月的塞勒涅,一个是代表弯月的阿尔忒弥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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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殉教者
愚蠢的庸人们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自己并没有制裁他人的权力……
万万没想到寻找悠子老师如此之难,以至无法相信几个月前还天天见到老师呢。老师没有把夺去宝贝女儿生命的两个少年交给法律去制裁,而是自己亲手去处罚,然后就从我们面前消失了,是这样吧?我觉得老师这样做有点儿不负责任。要是选择自己惩罚的话,就应该负起责任来,看看那两个少年最后到底怎样了吧!
老师有必要知道惩罚之后发生的事。我出于这个想法写了好长一封信,可是怎样才能让老师看到呢……思来想去,才想到了一个苦肉计,我把这封信投给了某文艺杂志的新人奖征稿活动,就是以前老师休息时间常在办公室看的那本杂志。近年来有很多十几岁的获奖者,所以我想也不是没有可能啦。
只是我有点儿担心。那本文艺杂志上“劝世鲜师”的连载专栏的四月号征稿已经结束了。即使这封信得了奖,被刊登出来了,我也不知道老师会不会看到。即便如此,我也想赌一把。
但是老师,我绝对不是在向你祈求帮助。只是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想要问问老师。
在进入正题之前,我想问问老师是否注意到了班上的气氛?
沉淀、透明、凝结、流动……我认为气氛是在场所有人的气场的混合体。而我每天之所以会异常敏感地嗅到这些气氛,以致感到窒息,恐怕是因为我一直没有能够融入那混合体吧。总之,虽是春天,在我们B班教室里弥漫着的气氛,一言以蔽之——非常诡异。
老师惩罚了直君和修哉君的上学期最后一天,也是直君最后一次到学校来的日子。新学期第一天,二年级B班的教室里只有直君没有来。只有直君一个人没来。修哉君来上学了。包括我在内,同学们对于修哉君来上学比对直君没来还惊讶。没有人和修哉君说话。大家都远远地看着他,互相议论着什么。
修哉君对大家的态度一点儿也不在乎,坐在按照学号顺序排列的自己的座位上,埋头看着包了书皮的文库本。他不是在逞强,从一年级的时候开始每天早上都是这样。没有任何改变。我想,正因为这样,大家才会觉得瘆人。
天气很好,教室窗户都开着,但教室里的空气却很凝重。在沉重的空气中,上课铃响了,新的班主任走进了教室。这位年轻的男老师,在黑板上唰唰几笔,写出了自己的名字。
——从学生时代开始,我就被人叫作“维特”,你们也这样叫我吧。
他突然这么一说,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信里我姑且叫他维特吧。
——虽说叫这个绰号,但我并没有什么烦恼哦。
尽管听到他这么说,也没有一个孩子发笑。
——喂,你们也多少看看书啊。
维特夸张地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大概因为他的名字叫作良辉,所以被人起了个维特的绰号[1],和《少年维特之烦恼》挂上钩也可以理解。不过,我真想对他说,喂喂,你应该看看班上是什么气氛啊。
——哦,我差点儿忘了。直树因患感冒请假……还有其他人缺席吗?
维特虽说是在确认开学第一天的出勤情况,却是亲热地直呼学生的名字,然后立刻开始自我介绍。
——我上中学的时候绝对不是个好学生。背着爸妈抽烟、弄坏讨厌的老师的车子……但是二年级的时候,班主任改变了我。哪个学生有事,他就停下课,诚恳地和我们谈心。为了帮助我,他好像也花了五节英文课吧……哈哈。
我估计没人在听维特的自我介绍。大家的心思都放在了直树感冒没来上学的事上了。
虽然我知道感冒是假的,但直君暂时还没转学让我松了一口气。也有的同学时不时地偷窥修哉君几眼。修哉君虽然像个好学生似的看着老师,其实并没有听老师说话。即便如此,维特依然意气风发地说个没完。
——我今年春天刚刚被学校聘用,所以B班是我带的头一个班,具有纪念意义。为了不对同学们抱有先入为主的成见,我有意不看你们一年级班主任写的品行报告。因此,希望同学们坦诚地与我接触。有什么苦恼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商量,就把我当作哥哥好了,不要当作老师。
先是维特,现在又是哥哥。一口一个“同学们”“同学们”的,热血沸腾地阐述自己理想的维特,最后用新的黄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句英语:ONE FOR ALL!ALL FOR ONE![2]从这头一直写到了黑板的另一头,结束了开学典礼前的漫长的班会。
我不知道悠子老师是怎么看我们每一个人的,更难以想象直君和修哉君的品行报告是如何写的。不过,我想,要是维特认真看了报告的话,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
黄金周结束后,直到五月中旬,教室里的气氛还比较平静。直君还是一直没来学校,大家还是都躲着修哉君。
不过,可能是大家已经习惯了躲避(这种说法很奇怪吧),并没有人露骨地表现出对他的厌恶,而是不露声色地很自然地躲着他,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样。凝重的空气一旦固定下来,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感觉不到气氛那么令人窒息了。
一天晚上,电视里播出了一个以教育为专题的节目。
节目里介绍了某地方的中学“在早晨班会上利用短短十分钟,全班一起读书”。读书不仅可以丰富感性思维,还能增强注意力,提升学习能力。我看着电视,想起了修哉君。
第二天,教室的后方设立了班级读书角。是用维特从自己家带来的组合柜和图书构成的。
——这些是我淘汰的书籍,不好意思,大家都来读书,充实我们的心灵吧!
我觉得这想法虽说很简单,倒是个不坏的主意。只是看到那一排排的书,大家顿时愕然了。就连对长得还算顺眼的维特开始抱有好感的志保那帮女孩,这时候也都打起了退堂鼓。因为三层组合柜的最上层,全部都是“劝世鲜师”的著作。
大概是看见大家对自己倾力开创的班级读书角反应冷淡,维特有些不满吧,在他的一节数学课上,我们都在做习题,他走到教室后面,突然拿下一本书,大声朗诵起来。
——我对宗教虽然毫无兴趣,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在浪迹天涯的时候随身带着《圣经》了。《马太福音》第十八章里有这么一段:“一个人若有一百只羊,一只走迷了路,你们的意思如何?他岂不撇下这九十九只,往山里去找那只迷路的羊吗?若是找着了,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为这一只羊欢喜,比为那没有迷路的九十九只欢喜还大呢!”……我在这里看见了教育的真谛。
维特念到这里合上书,慢慢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今天的数学课改为班会。大家一起思考一下直树的事吧。
他大概是把直树看作迷途的羔羊了吧。连课堂上做的习题答案也不对,维特让我们把课本收起来。直君不来上学的理由,开学第一个星期是感冒,之后就变成身体不舒服了。
维特是这么说的。
——在此之前,我一直对大家说,直树是因为身体不好而请假。但是,直树并不是装病没来上学。其实,直树有来上学的意愿,但是他的心魔阻止他来。
意愿和心似乎是在同一个地方吧。这到底是维特自己的解释呢,还是直树的妈妈这样说的呢,就不得而知了。
——我一直对同学们说假话,对不起。
我觉得维特这样道歉有点儿可怜。直君或许的确有心病,但是,不知道他会这样的原因,这个班里恐怕只有维特一个人。那天,悠子老师告白的事件真相,应该没有人会告诉B班以外的人的。老师离开教室后,刚一放学,全班的手机都接到了同样的简讯邮件:
把B班里的告白传出去的家伙,被看作少年C。
为了联络方便,班上所有人都可以相互登录对方的邮箱,但这邮件是谁发的却无法知道。
维特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
——让我们一起来创造一个让直树想上学的环境吧。
对他的提议,大家都默不作声。连渐渐附和起了维特无聊笑话的健太君都低头不语。维特见大家都不吭声,以为在认真地考虑他说的话,于是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提出了好几个方法。也说不定他压根就没打算征求大家的意见。
——大家来把上课的笔记的复印件送到直树家吧。
教室里好几处响起了明显不情愿的“啊——”声。
——亮治,你为什么这种态度呢?
维特询问发声最大的亮治。亮治一吐舌头,低下头顺口编了个不错的借口:“因为我家在相反的方向……”
——这样吧,大家轮流复印笔记,我和美月同学每星期一次送到直树家去好了。
为什么是我?因为今年我是班长(顺便提一下,副班长是佑介),而且我家离直树家很近。尽管我没有露出不情愿的表情,接受了这个任务,维特却对我说:
美月是不是对我有什么顾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美月没有什么绰号吗?
看来维特是不满意我不叫他维特。虽说如此,也不是全班每个人都叫他维特啊。由于大家平时都叫我美月,所以我就回答“没有”。就在这时候,绫香大声说:“美白!”的确,我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几乎全班同学都这样叫我。
——这不是很可爱的绰号嘛!很好,从今天开始我也叫美月“美白”了。其他同学也这么叫好吗?大家在一个班里就是缘分啊。通过这样做,来打破彼此之间存在的心理隔膜吧!
由于维特的热心呼吁,我从那天开始再度被人叫成美白了。
第一次送笔记去直树家是五月的第三个星期五。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我常常和直树的二姐一起玩儿,所以去过他家很多次。
迎接维特和我的是直树的妈妈。
虽然好久没见了,阿姨依然像以前一样,妆化得很漂亮,衣着也很讲究。
“这点心是小直喜欢吃的烤松饼。我切洋葱流眼泪时,小直就拿来他最喜欢的手帕给我擦眼泪,对我说,妈妈不要哭了。小直参加书法比赛得了第三名呢。”
小直、小直……以前我和直君的二姐玩儿的时候,直君根本不在场,可阿姨也总是在说直君如何如何。
我以为把笔记送到就可以走了,阿姨却请我们进了客厅。维特虽然有点儿犹豫,但似乎他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
我也曾经在客厅和直君玩过扑克牌、黑白棋之类的。直君的房间就在客厅正上方的二楼,二姐总是对着天井叫:“小直,拿扑克牌来。”他二姐现在在东京上大学。我抬头望着天井上方,但是看不出直君在不在上面。阿姨给我们端来红茶,对维特说:
“小直得了‘心病’都是去年的班主任造成的。要是所有老师都和您一样热心的话,那孩子也不会变成这样了……”
看阿姨的样子,我明白了直君没有把结业式那天受到的报复告诉妈妈。要是阿姨知道了的话,再怎么样也不会这么平静地发牢骚的。
没有和妈妈说,就说明直君独自一人在苦恼。阿姨一边避免谈起那次事件,一边继续责怪悠子老师。或许她认为儿子只是卷入了意外事件。
直君似乎没有露面的意思,结果,我们就像是专程来听阿姨抱怨似的。但是,不无夸张地附和着阿姨的维特颇有些得意之色。不过他听进去多少,值得怀疑。
“伯母,直树的事就交给我吧。”
维特自信满满地这么说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点儿声音,再度抬头望向天井。我想直君应该都听见了。但是第二天、第三天,直君仍旧没有来上学。直君不来学校理所当然,大家避着修哉君也就理所当然了。但是那时候班里的状况算是最好的了。
六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放学前的班会上,全体学生都发了牛奶。这是由于厚生劳动省实施的“全国中学生乳制品推广运动”(通称“牛奶时间”)有了成效,全县的中学都获得了每日牛奶配给。据说因为喝牛奶不仅增加身高和骨密度,而且各个牛奶运动示范学校表示“学坏的学生比往年要少了”,于是提前开始配给牛奶了。
我和副班长佑介把牛奶发给全班同学时,感受到那令大家作呕的回忆复苏了一般沉重的气氛在教室里扩散开来。不过,喝牛奶并不是什么义务。尽管牛奶时间产生了良好的效果,但受到了一些讨厌牛奶的学生家长的抱怨。
你们有强迫孩子喝牛奶的权力吗?
把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的没事找事的爸妈怎么这么多啊。我虽然这么想,但拜他们所赐,纸盒牛奶上也不写班级和学号了。教室里津津有味喝着牛奶的也只有维特一个人。
——喂喂,同学们,牛奶对身体很有好处哦。
维特这样呼吁着,一边攥紧纸盒一口气喝光了。恰巧和他四目相对的由美尴尬地小声说:“社团活动结束以后我再喝。”
——原来如此。这样很不错啊。身体疲劳的时候可以补充营养。
维特说完自己扑哧一声笑起来,看见大家把牛奶放到书包里,也不再说什么了。
事情发生在那天放学后。负责打扫教室的修哉君从柜子里拿出扫把的时候,突然响起啪叽一声,有什么东西被砸瘪了。佑介非常精准地把自己的纸盒牛奶扔到背对他的修哉君脚边。我正在自己座位上写班级日志,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教室里男女生加起来有五六个人,全都惊讶地望着佑介。
大家到底怎么看修哉君我不清楚,但我一直以为,无论怎样讨厌他,都不会有人有勇气直接动手的。我虽然写的是勇气,但真的是勇气吗?因为出手的是个性爽朗、运动万能的班级领袖人物佑介,我才会有这种感觉吧。佑介对仍旧背对他站着的修哉君说:
——你这家伙,根本没有反省吧!
然而修哉君只是厌恶地看着溅到裤腿上的牛奶,对佑介一眼都没看,就拎着书包走出了教室。其他几个人都默默看着这一幕。
对修哉君的制裁由此揭开了序幕。
我觉得这是因为佑介喜欢悠子老师。
现在回想起来,就算是恭维,悠子老师也称不上热血教师,但我觉得她总是对每一个学生予以充分肯定。比如最高分的学生,社团活动表现优秀的学生,努力做好学校活动干事职责的学生,等等。她并不是那么大张旗鼓地夸赞,但在班会时或上课之前,都会在大家面前表扬一下,全班同学一起给受表扬的人鼓掌。
我也曾经在班会上得到过好几次大家的鼓掌。班长的工作其实都是在给班上打杂,即便任劳任怨地做得再好,也没有人会感谢你,而老师却以淡淡的语气在全班面前称赞我。我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可还是很高兴……
然而维特从不这么做。他喜欢唱有“only one(唯一)”“number one(第一)”等歌词的那首歌曲,甚至还在开学典礼上,新教务主任致辞的时候哼唱那首歌的副歌部分。
——我绝对不会只表扬得到第一的学生。我想成为一个能够按照每个人自己付出了多少努力来进行评判的一视同仁的老师。
在五月初举行的全县新人赛中,棒球部打败私立学校的强队,挺进前四名。据说这是S中学首次获得这么好的名次,地方报纸还刊登了一篇附有照片的报道。其中最活跃的是四号主力投手佑介。大赛之后,佑介当选了全县的模范选手,还接受了个人专访。全班都为佑介的出色表现而高兴(修哉君怎么想就不知道了)。新学期开始以来,B班第一次流动起愉快的气氛。给这愉快的氛围泼冷水的却是维特。
——佑介的表现的确很出色。但是努力的只有佑介一个人吗?棒球是团队竞技。不管多棒的投手,一个人也没法打棒球。所以我想把赞美送给包括佑介在内的其他八名队员,以及没有上场的替补队员。
维特为什么不在称赞佑介之后再说这些话呢?换作悠子老师的话,一定会先称赞佑介,然后称赞棒球队全体队员,最后让我们大家拍手祝贺。
不只是佑介,曾经受到过悠子老师表扬的学生当时或许没注意到,但一定会觉得有些失落吧。想要发泄失落的感觉吧。当然大家并不是出于这种心情开始攻击修哉君的。
我每星期五都和维特一起去直君家。第一次去的时候,直君的妈妈请我们进了客厅,发了一堆牢骚,但是随着去的次数增多,她应对的时间越来越短,接待地点也从客厅变成了玄关,到后来玄关也没让进,连门链都不摘下,只让我们从门缝中把信封递进去。
我从细细的门缝里看见直君的妈妈,虽然仍旧化妆化得很漂亮,但嘴角好像有些肿。
直君的大姐已经出嫁,爸爸每天都很晚回家,家里只有直君和妈妈两个人。而直君心里埋藏着无法对妈妈说出的巨大苦恼。
我跟维特说,就算继续家庭访问,直君也不会来上学,甚至有可能给他造成更多的压力。维特一瞬间露出不快的表情,但立刻笑着说:
我想现在对彼此来说都是关键时刻,只要越过这个关卡,他一定会明白的。
看来他完全不打算放弃家庭访问。他说的彼此是谁和谁?所谓的关键时刻,又是指什么状况呢?说穿了,维特到底见没见过从开学那天就没来学校的直君呢?事到如今我连问也不想问了。
到了星期一,维特在数学课上拿出一张彩色纸。
——大家在这上面写一句鼓励的话给直树吧!
我做好了面对沉闷气氛的精神准备。然而教室里的气氛有点儿异样,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有的女生一边写一边哧哧地笑,也有男生嘻嘻笑着。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彩色纸传到我这里的时候已经写满了三分之二。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人都不是孤独的。虽然世道险恶,还是幸福地活着吧。
一定要相信,NEVER GIVE UP![3]
……
现在这样写出来,我才恍然大悟。我真是个大傻瓜。因为此时,大家已经开始享受那诡异的气氛了。
那天,悠子老师给我们讲了少年法。我虽是受到保护的一方,但在老师提起这个话题之前,我就一直对《少年法》抱有疑问。
比方说“H市残杀母子案”的少年犯(现在已经不是少年了),杀害了女人和婴儿。我看到电视上再三播放受害者的家属哭诉两个人是因为多么微不足道的原因,被怎样残忍杀害,以及生前过着多么幸福的生活,等等。
每次看到这些画面,我都在想,何必要审判呢?把犯人交给受害者的家属,随便他们怎样处置不行吗?就像老师自己制裁直君和修哉君一样,应该赋予受害者家属惩罚犯人的权利。如果没有人惩罚的话,再进行审判好了。
不只是对少年犯,过分地庇护犯人,平静地表述任何人听来都觉得牵强的理由进行辩护的律师也让我生气。那种人或许有自己崇高的理想,即便如此,每次在电视上看到那个律师,我还是在想,此人要是走在我前面,我绝对会踹他后背一脚,要是知道这人住哪儿的话,我恨不得去他家扔石头。
尽管我和原告或被告都不认识,只是从报纸和电视的新闻报道中知道这个发生在遥远城市的案件。既然连我都会这么想,全日本有这种念头的人应该很多吧?
但是我现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想法有点儿改变了。
无论对多么残忍的罪犯,审判毕竟是必要的吧。这绝不是从犯人的角度考虑。我认为,是为了阻止世人误会他人、行为失控,才需要审判的。
绝大多数人多多少少都有着想要受到别人赞赏的需求。但是做好事,做惊天动地的事太难了。那么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呢?那就是谴责做坏事的人。即便如此,率先发难的人,站在谴责最前线的人还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的。因为很可能只是自己孤军奋战。而跟着带头的人去做就简单了。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只要一句“我也同意”就足够了。这样既当了好人,还能发泄日常的压力,岂不是可以获得无法形容的快慰吗?一旦尝到了甜头,当一次制裁结束后,为了获得新的快感就会找寻下一个制裁对象吧。一开始的目的是要谴责罪大恶极之人,渐渐就会变成想方设法去制造能够制裁的对象了。
到了这个地步,就和中世纪欧洲的女巫审判没什么两样了。愚蠢的庸人们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自己并没有制裁他人的权力……
从佑介朝修哉君扔牛奶盒的第二天开始,修哉君的书桌里就塞满了牛奶纸盒。严重的时候,不仅有一星期以前的——令人不解的是,之前这些牛奶盒子都藏到哪儿去了——还有破了口的。他的鞋箱和储物柜也未能幸免。修哉君每天早上来学校后,第一件事就是默默地收拾它们。他的笔记本、运动服等不翼而飞是常事,我还看见过他的课本每一页上都写了“杀人犯”。
尽管大家都无视修哉君,但搞恶作剧的只是少数几个忘乎所以、不明真相的同学罢了。
但是,有一天全班的手机都收到了一句这样的短信:
让修哉君受到天谴!积攒制裁分数!
发信人和老师告白之后收到的短信是一样的。所谓制裁分数,是要大家向这个邮址报告自己对修哉君做了什么,根据这个报告给出分数,每个星期六结算,全班分数最少的人,从下个星期开始就会被视为杀人犯的同党,接受同样的制裁。
虽然我丝毫不同情修哉君,但这种做法也太愚蠢了,我根本不予理会。我以为不会有人把这种短信当真。但是几天后放学时,我偶然看见美术部老实胆小的由香里和早纪把牛奶盒放进修哉君的鞋箱之后发短信时,不禁惊呆了。
连她们都参加的话,没有分数的恐怕只有我一个人了。
接下来的星期一,我很紧张地去上学。但是那天一如平常。我想,没有分数的人除了我之外,也许还有别人吧。
可见并不是所有人都变得不正常了,我感觉就像得救了似的。
六月的第四个星期,期末考试在即,数学课却突然改为开班会了。——昨天交来的作业本里,夹了这么一张纸条。
维特草草讲了几句课业之后,拿出一张B5大小的纸在大家面前哗啦哗啦挥动着。前排座位的同学发出“啊”的一声。纸上用文字处理机打了几个字,从我的座位上看不清楚。
——班上有同学受欺负。
维特大声地念出了纸上的字。我暗想,是有人想要改变班上的气氛。这位男生或是女生的勇气让我佩服,不过写纸条的人恐怕没有想到老师会马上在全班面前公开读出来吧。对于出乎意料的局面,他心里可能正吓得不得了呢。
维特扫视全班说:
我不会说这是夹在谁的作业里的,但我想跟大家谈谈这个问题。我最近也发现班上的情况不大对头。一向认真学习的修哉君说,这个月丢失了三次作业,换了三次新本子。不止作业本,拖鞋和运动服也都换了新的。我觉得该是问问修哉君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了。不过在我问他之前,班上有勇气的学生给我发来了求救信号。这让我非常高兴。但是……这不是欺负。针对修哉君的恶作剧并不是欺负,而是忌妒。证据就是,他并没有受到直接的暴力,而是间接的,他的用品受到了破坏。修哉君在全年级的成绩是数一数二的。我还听说他参加全国什么大赛时得过奖。所以,在你们之中,有人忌妒修哉君,想整他也不奇怪。我并不想在这里追究是谁干的。这是全班的问题。所以我希望不管是恶作剧的人,还是没有恶作剧的人都好好听我说。修哉君的确很用功,但你们因此而觉得自己不如修哉君的话就大错特错了。用功是修哉君的个性,同样,你们每一个人也都有自己的个性。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去忌妒别人,而是重新审视自己的个性,不断地去磨炼它。也许有人不了解自己的个性,那就尽管来问我吧。虽然我认识大家才短短几个月,但我每天都在仔细观察你们……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手机短信声。“坏了!”孝弘慌忙把手伸进桌子里关了机。学校并不禁止带手机,但是上课的时候必须关掉。维特没收了孝弘的手机,对全班说:
我现在正为了大家,在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然而由于一个人不守规矩,就被打断了。连关掉手机这种理所当然的规矩都不能遵守的家伙,还不如小学生……
维特的说教持续了好久。对他来说,自己的话被打断比班上有人被欺负还要严重。向维特求救的纸条的主人可能正在后悔不迭呢。
可是,噩梦由此开始了。女巫审判也开始了。
事情就发生在那天放学后。我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做完值日正准备回家,在鞋箱前被真树叫住了。新学期开始后,真树还是跟以前一样,每天都像个使唤丫头似的讨好绫香。
——绫香好像有事要找你,回教室一趟好吗?
她果然是替绫香传话呢。我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但要是拒绝的话,可能会惹麻烦,所以我只好回了教室。
我刚从教室后面的门进去,真树就从背后猛地踹了我一脚。我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惊讶地抬头一看,绫香就站在我面前。还有五六个男女同学把我围在当中。
——跟维特打小报告的是你吧,美白。
绫香说。这是天大的误会。其实,在回教室途中我多少也猜到了。
——不是我。
我看着绫香的眼睛说。但是绫香根本不听我说。
——骗人,咱们班里会做出这种事的人,除了你没别人……班上有同学受欺负,胡说什么呢?倒是够耸人听闻的。我们不就是制裁杀人犯吗?喂,美白,你不觉得悠子老师很可怜吗?要不然,你也是杀人犯的同党?
我觉得反驳她都愚蠢至极,只是默默地摇头。
——知道了。那就证明给我们看吧。
绫香递给我一盒牛奶。
——你如果用这个砸他,我就相信你是清白的。
我接过纸盒,往绫香旁边一瞧,看见了修哉君。他的手脚被胶带缠住,倒在地上。大家怪笑着瞅着我。
现在我要是不朝修哉君扔牛奶盒,明天我也会和他一起受欺负的。他们甚至有可能向我发泄不能直接对修哉君出手的郁愤。
我和修哉君的视线对上了。他的眼神里并没有求救的意思,也没愤怒,眼神非常平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望着他对自己说,他什么也没有想。因为他没有人的感情。他是可怕的杀人凶手。悠子老师说,虽然直接下手的是直君,但若不是他,就不会发生那件事了!
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我不再犹豫了。
我站起来朝修哉君走近两三步,然后对准他的胸部,举起了手,使劲一闭眼睛,把牛奶盒狠狠扔过去。只听见啪叽一声响,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从体内涌上来一股奇妙的恍惚感。
这个杀人凶手,要狠狠教训他!
更狠、更狠,这就是制裁!
阻止了这个信号在我体内穿行的是大家的笑声。他们嘎嘎大笑着,笑声非常怪异。我慢慢睁开眼睛,同时倒抽了一口气。只见牛奶从修哉君的脸上滴答滴答地流了下来,他右边的脸颊是红肿的。原来我扔出去的牛奶打中的不是胸口,而是他的脸。
——太准了!美白。
绫香这么一说,大家笑得更厉害了。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啊……修哉君望着我的眼神和我出手前是一样的,但是我感觉他此时的目光似乎在说着什么。
你有制裁我的权力吗?
在我眼中,修哉君仿佛被愚民们冒犯的圣人。
——对不起……
我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没能逃过绫香的耳朵。
——等一下,这家伙刚才对杀人犯道歉了呢。告密的果然是美白!处罚背叛者!
绫香俨然圣女贞德般大声说道。她本人应该是不知道这位历史人物的大名的……
没等我逃跑,两只手臂就被人从背后抓住了,我虽然知道是班上的男生,但不知道是谁。好痛。好可怕。救命啊……我脑子里只有这些念头。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这家伙的同党了。
绫香话音一落,我背后的人就用力把我摁跪在了地板上。修哉君的脸距离我只有几厘米。
亲嘴!亲嘴!亲嘴!
不知是谁领头喊的,他们一边叫一边拍手。不要!不要!不要!我拼命喊叫着,却恐惧得发不出声音。背后勒住我的那个人一只手抓住我的头发,稍稍揪起来一些,然后将我的脸压在了修哉君的脸上……我听见了可恶的电子音。
——快看!绫香,好刺激的镜头啊!
由于真树的声音,我被放开了。我抬起头,看见他们围着真树看她手机拍下的照片,然后又嘎嘎地笑起来。
——美白,这是初吻吧?
绫香拿过真树的手机,把手机举到我眼前。那上面是我和修哉君嘴贴嘴的照片。
——这个照片怎么处理,就看你的表现喽,美白。
悠子老师,如果直君和修哉君是杀人犯的话,那么这些孩子又是什么呢?
我记不清后来是怎么回的家了。
我脱掉沾上牛奶臭味的校服,洗了后,晚饭也不吃就躲进了自己房间里。手臂上还残留着被人反绞的疼痛感,嘎嘎的笑声在耳边萦绕不去,我止不住地颤抖着。我真希望天永远都不要亮。要是有一颗核弹飞来,将一切炸飞就好了。
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可怕的影像,让我根本无法入睡。
半夜十二点左右,手机来了条短信。说不定是那张照片传来了。我胆战心惊地打开手机一看,是个眼生的号码。原来是修哉君。说他现在在附近的便利店外面,要我去那儿跟他见个面。我虽然有点儿迟疑,还是去了。
修哉君把自行车停在便利店停车场旁边,站在自行车前等我。我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到他面前。修哉君也一言不发地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展开来递到我眼前。
虽然有路灯,但看不清楚上面写着什么。我退后了一点儿,凝神看去,上面有好几个数字。看到最后一项,我才发觉这是修哉君的验血结果。仔细一看,最上端印着修哉君的名字和检查日期,日期是一周前。
——回家的时候收到的。就是这么回事。
修哉君把纸折回原样,放进了口袋里。不知何时我已流下了眼泪。然而我不想让修哉君以为我是因为放了心而流泪。
——我早就知道了。
听我这么一说,修哉君吃惊地望着我。那并不是杀人魔鬼少年A的面孔,而是许久不见的充满某种感情的面孔。
——我有话要对修哉君说。
修哉君从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果汁放进自行车筐里,叫我坐在后架上。要谈论那件事的话,深夜的便利店太热闹了。
三更半夜二人同乘一辆自行车,不知别人是怎么看我们的。一路上,我们几乎没有遇到行人或车辆。本来就不是那种恋人关系,可我心里还是有点儿慌乱。
我一直以为修哉君很瘦,其实他的背比我想象的要宽。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我感觉修哉君就像是来拯救在黑暗中期望世界尽快毁灭的我似的。
倘若是为了救我,他三更半夜跑来的话,我必须告诉他那件事不可……
骑了大约十五分钟,修哉君把自行车停在了远离住宅区的河边的一栋平房外面。这里不是修哉君的家,看样子也没人住,但修哉君从口袋中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门。我有些不安地看着,修哉君告诉我这里是已经去世的奶奶的家,现在当他家的货仓使用。
走进玄关,修哉君开了灯,连走廊上都堆着许多大纸箱。因堆满了东西而通风不好,屋里热得就像桑拿屋一样。我们坐在了门口。我一边两手来回滚着修哉君买的葡萄柚果汁罐,一边对修哉君说起了那天我做了什么。那是连悠子老师也不知道的事。
对于悠子老师讲的那番话,有一点我实在无法相信。就是最后的部分。听的时候只觉得背脊阵阵发凉,老师实在太可怕了。
老师走了以后,直君走出教室,大家都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最后只剩下我一人。我也正打算走的时候,看见黑板旁边的桌上还放着装空牛奶盒的箱子。
值日生是谁呀?我心想,不管是谁,肯定都不愿意碰这东西的。我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直君和修哉君的牛奶盒上。
你还记得老师的那番话里一再提到“道德观”吧。那么,一再强调“道德观”的老师自己的道德观是怎样的呢?我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想象老师的痛苦悲伤,但不可能完全理解。我虽然有喜欢的人,但那人还活着,就算想象他死了,也不过是想象而已。我觉得无论老师多么憎恨直君和修哉君,她心里还是残存着“道德观”的吧。
我把两人的牛奶纸盒装进扫除工具柜里的塑料袋中带回了家。当然只是这两人的纸盒不见了的话,以后可能会惹麻烦,所以我没有把全班的牛奶纸盒送到回收处去,而是都装在可燃废弃物的垃圾袋里,拿到体育馆后面的垃圾场去扔掉了。虽然路上碰到好几个老师,但他们都说辛苦我了,没有人想到要查垃圾袋里的东西。班长的头衔就是在这种时候才有用的。回家以后我立刻拆开两人的牛奶纸盒,滴入检验血液的溶剂。碰巧我家里有这种药品。
结果正如我猜想的那样。
——谢谢你没有对大家说。
我讲完之后,修哉君首先向我道谢。
我很吃惊。因为我并不是为了修哉君才保持沉默的,只是没有可以倾诉这种重大事情的朋友,才没有对别人说罢了。不过,这件事要是让班上同学知道的话,对修哉君的恶作剧保不准会升级,达到暴力的程度呢。
——悠子老师的话,你不相信的只有那个部分?
我点了点头。
——既然相信,单独跟我两个人在这种地方,你不害怕吗?
我再次点头。
——即便我是少年A吗?
我直视着修哉君。如果你是少年A的话,班上那些人算什么呢?而且,比这些更可怕的是向他投掷纸盒牛奶的我自己。修哉君的脸颊还有点儿肿。我轻声地说了句“对不起”,一边像要确认自己做的事似的用指尖摸了摸修哉君的面颊。指尖传来修哉君的体温,比想象的要热,我不禁有些惶惑。
我想,不是因为我一直握着冰凉的果汁罐,也不是因为修哉君的脸有点儿肿,也许是我心底一直认定修哉君是冷血的杀人魔也未可知。可是修哉君只是个普通的男生。
——你为什么把验血的结果告诉我?
我从刚才就有这个疑问。
——因为我觉得你和我很像。
原来他不是来拯救我的啊。我有点儿失望,不知该回答什么,正要打开罐头,他问:
等一下。你都能喝光吗?
我看了看手里三百五十毫升的罐子。虽说是碳酸饮料,但也不至于喝不完。不过我明白了修哉君想说什么,而且并不觉得不愉快。
——可能喝不完吧。
我说着放下了罐子。修哉君把自己刚开始喝的那罐递给我。我接过来喝了三口还给他。修哉君喝了几口后又递给我。我们轮流喝着葡萄柚汽水,喝光了之后,就接吻了。我虽然有喜欢的男生,但不是一回事。修哉君是这世上我唯一的同伙。
——明天你一定要去学校啊。
修哉君骑着自行车送我回到见面的那个便利店门口,道别的时候对我说。虽然我讨厌去上学,但如果就此不去的话,就可能一辈子“家里蹲”了。只要有修哉君在,就算挨些欺负我也能忍耐。我向修哉君表示:
一定去。
第二天早上,我一走进教室,有几个男生就吹起了口哨。有的女生还来回看着黑板和我哧哧笑。黑板上画着一把大大的双人伞,伞底下写着我和修哉君的名字。我学着修哉君的样子,不去看任何人,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我的桌上也画着同样的图案,而且还是油性马克笔画的。
——美白,早上好!
在自己座位上被同学团团围住的绫香,一边晃动着手机一边朝我挥手,但我像没看见一样坐在座位上,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说看起来。
这时修哉君进来了。大家发出和我进教室时一样的起哄声,修哉君也看见了黑板上的画。他虽然一如往日面无表情,但是,把书包放在被画上涂鸦的桌上后,他径直走到正在吹口哨的孝弘跟前。
——哎哟,少年A,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孝弘嘲讽地说道。修哉君没有回答,瞥了孝弘一眼,就咬破了自己的小指尖,用那个指尖在孝弘的右颊上竖着画了一道。这是开始以制裁对抗制裁的信号。孝弘的脸上留下了一道红印。那是修哉君的血。附近的同学都发出惊叫,教室里瞬间陷入结冰一般的沉寂。
——从背后勒住美月的是你吧?你就这么想取悦那个蠢女人吗?
修哉君在孝弘耳边低声说道,然后走到坐着的绫香跟前,伸出那个小拇指,从指尖流出的一道血快要抵达手腕了。绫香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但是修哉君用流着血的手握住了绫香放在桌上的手机,对着正在尖叫的绫香说:
耍这套卑鄙的手段,还自以为了不起吧。少来了。蠢女人,连自己被利用了都不知道。
最后修哉君走到坐在窗边最后面座位的,事不关己似的看热闹的佑介面前。
——就是你教唆那个蠢女人,煽动大家跟我过不去的。你以为我是傻瓜吗?
说完,修哉君把自己的嘴唇压在佑介唇上。教室里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包括我在内。
——跟男人亲嘴,有什么感想啊?
佑介的表情非常僵硬,一眼就看得出来。修哉君露出悠然自得的笑容,对佑介说:
制裁?别以正义的英雄自居了好不好。其实你早知道那孩子去游泳池了吧?要是报告老师的话,那孩子说不定就不会死了。你是不是抱有这样的罪恶感呢?你欺负我,觉得好受一点儿了?你知道吗,像你这种浑蛋,就叫作伪善者。你要是再敢挑衅,下次我就把舌头伸进你嘴里去!
从此,再也没有人对修哉君搞恶作剧了。
现在是七月了。尽管进入了期末复习考试阶段,我和修哉君还是几乎每天都在那栋平房碰面。从来不曾反抗过父母的我,只要说一声“去朋友家做功课”,即便稍微晚些回家也不会挨骂。而修哉君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再婚,家里有个小弟弟,所以他好像一直在那个房子里学习,他说,纵然他一个星期不回家也无人过问。
修哉君把最里面的房间叫作研究室。他在那个房间里埋头制作一个像是手表一样的东西,也不好好准备考试。我问他在做什么,他也不解释。不过,我很喜欢在一旁看着一心一意做那个东西的修哉君。直到七月中旬,做完那个东西之后,他才告诉我是测谎器。据他说,皮带上安装了脉搏感知装置,脉搏一乱,表盘就会发光,还嘟嘟作响。
——你来试一试吧。
修哉君对我说。要是触了电可怎么办啊?我虽然忐忑不安,还是提心吊胆地把皮带系在了手腕上。
——你在想,要是触电了可怎么办,对吧?
——什么?没有这么想啊。
哔哔哔哔……表盘发光了,响起了跟便宜闹钟差不多的铃声。
——好厉害!好厉害!修哉君太厉害了!
我佩服地一个劲儿地说着“好厉害”,修哉君有些难为情地笑起来,拉住了我的手。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一直以来,我只是希望能够有人这样称赞我……
他指的是那件事,我心想。这是修哉君第一次触及那件事的话题。我伸出另一只手,放在握住我手腕的修哉君的手上。
——小孩子从对方那里得到想要的反应之前,都会越说越夸张的。我的情况也是这样。我在空地上看到猫的尸体了。啊?其实那只猫是我杀的。什么,不会吧。我没骗你。我经常会杀死小猫小狗哦。嘿,真的呀。但不是一般的杀法。那是怎样杀的?是用我自己做的“行刑机器”杀掉的。好厉害啊!……老师,里面有好东西,打开来看看。你说,美月,我到底犯了什么罪?还是杀人罪吧。那么我以后该怎么办呢?
修哉君哭了起来。我默默地抱住修哉君。不知怎么,我手腕上又响起了哔哔声。
那天我回家时,天已经快亮了。
针对修哉君的恶作剧停止了,对此最高兴的是维特。在教室里常常可以见到修哉君的笑脸了,期末考试他也是全学年第一名。第二学期举行的学生会干部选举,大家以为B班理所当然推举佑介参选,然而最近也出现了推举修哉君的声音。维特甚是得意,对教室里压抑着的平静气氛毫无察觉。有一次,我看见英文老师在走廊上表扬修哉君的时候,维特在旁边对着修哉君使了个飞眼。
尽管不是对我飞眼,我却恶心得想吐。
但是维特还面临着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直君的事。如果他一直不来上学的话,第二学期怎么办呢?包括今后的学业安排等在内,也到了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对做不到的事坦言“做不到”,悠子老师这么说的时候有过多少迟疑呢?还没做就说“做不到”的人姑且不说,我觉得这么说需要很大的勇气。但是,维特应该抛开自尊,说出自己“做不到”让直君来上学。
或许他应该跟其他老师讨论一下。比如,不妨建议他转学什么的。
因为直君不能来上学的原因,就在这个班里。
第一学期结业式的前一天,放学后我像平时一样,和维特前往直君家。大约六点吧,太阳还很高,我站在他家门外,身上都是汗。
这天,我给直君写了一封信。因为我觉得只把测试牛奶纸盒的结果告诉修哉君而不告诉直君有点儿不公平。当然我只简单写了测试结果,“来学校吧!”之类的话一句也没写。来不来上学暂且不论,我想这封信应该可以让直君放下心里的大石头吧。
大门打开一条缝,维特先把装着复印笔记的纸袋和卷成礼物一样的彩色纸递给直君的妈妈。真可以,到现在彩色纸还没给他妈妈呀。不对,不如说是一直忘记给了吧。
他家里可能是开着冷气,我看见直君的妈妈大热天的也穿着厚厚的长袖衣服。看不清楚她的脸。就在她要关门的时候,我打算赶紧把信递进去。然而,维特突然一只脚伸进门缝,朝屋内大喊起来。
——直树,你在的话,好好听我跟你说。其实这个学期痛苦的不只是你一个人。修哉君也非常苦恼。他受到了班上同学的欺负。是非常卑鄙的欺负。我告诉大家这样做是多么不应该。我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大家都明白做错了。直树,先试着对我敞开心扉,诉说你的苦恼好不好?我会认认真真倾听的。我一定会帮你解决的。请你相信我。明天结业式,你一定要到学校来哦。我等你啊。
我顿时火往上冒。你原来不是混淆是非地说什么不是欺负,是忌妒吗?可是,事情一解决怎么就变成欺负了?我朝二楼看去,直树房间的窗帘好像微微晃动了一下。
维特大概是太激动了,晶莹的眼泪在眼眶里闪烁。他对惊愕的直君妈妈深鞠一躬后关上了门。听到喊声,附近的邻居都探头探脑在看,维特也微笑着对他们鞠了个躬,然后转向了我。
——美白,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来。
维特虽是对着我说话,却好像说给旁观者听一样,声音特别大。独角戏。从一开始他就在演独角戏。
而我不过是个从第一幕开始看戏的观众。维特带我一起来,是为了让我给他的热心家访做证。我从裙子外面把口袋里没能交给直君的信捏成一团。
那天晚上,直君把阿姨杀死了。
第一学期的结业式被压缩了时间,下午召开了PTA[4]临时会议。
——昨天晚上,发生了一起与本校学生相关的案件。详细情况目前还在调查中,大家不必担心。
有关直君杀母,校长只是对学生们这么说明。但是大多数学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教室里,大家对直君的事议论纷纷,想知道详细情况。尽管发生了严重的事情,反常的是,大家的情绪却很兴奋。结业式结束之后的班会上,维特完全没提及案子,也没有提直君。看他一副有话想说的表情,我估计是校方不让他多说什么而不敢说吧。班会结束后,大家都被强迫离校,只有我被留了下来。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在直君作案几小时之前去过他家。
修哉君走的时候给了我一个“护身符”。我独自留在教室里,等了一会儿,维特来到教室。
——美白不用担心。不管他们问你什么,照实说就可以了。
维特双手按在我肩膀上,声音洪亮地说道。我没有推开他的手,只是直直地盯着维特的眼睛。
——老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但在我问问题之前,请把这个系在手腕上。没什么,这是最近流行的占卜玩意儿。
确认维特把我给他的“护身符”系在手腕上之后,我开始提问。
——老师每个星期去家庭访问,是因为担心直君吗,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你胡说什么。美白每星期都跟我一起去,应该明白呀。我都是为了直树着想,担心直树,才每周去家庭访问的啊。
哔哔哔哔哔哔……像是在苦笑一般,响起了可笑的电子音。维特莫名其妙地看着发光的表盘。
——这是什么呀?
——请不要在意。……这是最后的审判告终的信号。
我在维特的陪同下去了校长室。校长室里有校长、年级主任老师,还有两个警察。我和维特并排坐下,他们也不告诉我案子的详情,只要求我说说自己所知道的有关直君的事情,说什么都行。于是我就实话实说了。
我每个星期五都和良辉老师一起到直君家去送复印的笔记。每次接待我们的都是直君的妈妈,从来没有见到过直君。阿姨一开始好像还比较欢迎我们,渐渐地就显露出不欢迎的态度。阿姨在大热天也穿着长袖衣服,虽然用化妆遮掩,但脸上出现过瘀青。我怀疑直君对妈妈使用了暴力。这肯定是因为我们每次去家访后,阿姨都会让直君去上学的关系吧。
就算阿姨什么也不说,我觉得家访本身有可能对直君造成了压力。直君虽然不是动不动就打人的男生,但是被一点点逼得喘不过气来时,他没有其他可以发泄的对象。于是,无论直君做什么都会原谅他的妈妈就成了出气筒。直君的个性有点儿软弱,只要是接触过直君的老师都了解的,不了解的只有打算自己去解决所有问题的良辉老师。我们越是去他家,直君就越是苦恼,便不断地拿妈妈出气。我意识到之后,就对良辉老师说,要不然暂时不要去家庭访问了,但是他根本不听我的意见。不仅如此,昨天,他还用左邻右舍都能听见的声音劝说直君去学校。那样一来,直君就成了众人的笑柄。直君不想到学校来,是因为待在家里才让他安心。但是良辉老师连直君唯一的安心之所都要剥夺。
把直君逼得走投无路的是良辉老师。老师根本不关心学生,他只不过是看见学生身上映出的自己的形象而陶醉罢了。要是老师不这样愚蠢地表现自我,这个悲剧应该不会发生的。
悠子老师,这就是第一学期短短四个月内发生的事。
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暑假了。下学期开学的时候还会看到维特吗?要是他厚着脸皮继续当老师的话,我也有我的办法。
我从去年夏天就开始搜集各种各样的药品。本来是打算哪天厌世了,就一死了之用的。不过,用别人来试验一下药效也未尝不可。我最想要的氰化钾目前还没弄到,但现在学校正忙于应付家长,或许正是好机会。只要我跟理科的忠夫老师借化学实验室的钥匙,他一定会毫不怀疑地给我。
让维特吃下毒药是轻而易举的事。B班喝牛奶的只有他一个,万一被别人喝了,我觉得也无关紧要。老师可能不明白,我为什么对维特恨到如此地步。
我从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开始就喜欢直君。我想这大概就是初恋吧。
班上大家都叫我美白,只有直君总是叫我美月。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下来的笨女生为了泄愤,给班上成绩最好的我取的绰号是美白。
美白即“美月大白痴”的简称。
可能是因为我俩从小就在一起玩,直君已经习惯了叫我美月吧。但是喜欢他的理由,这就足够了。我觉得世界上只有直君是站在我这边的。
直君的二姐告诉我,她问直君:“为什么杀了妈妈?”他只回答了一句话。
——因为我想被警察抓起来。
悠子老师,最后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老师对自己惩罚两个少年的决定,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注释
[1] 良辉的日语发音是“yoshiteru”,维特的日文为ウェルテル,发音是“weruteru”,“良”意为“好”,英语是“well”。即:“良”=“维”,“辉”=“特”。
[2] 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3] 永不放弃。
[4] 父母教师协会,即Parent—Teacher Association的缩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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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慈爱者
然而一旦揭开盖子,必然会找到扭曲之处,于是得出了该案理所当然会发生的结论。
大学第二年的暑假,我原本打算回家过盂兰盆节的,但在那之前的七月二十日清晨,父亲突然打电话给我。
他告诉我两件事。第一是母亲被人杀害。第二是杀害母亲的凶手是弟弟。
母亲被人杀害的话,我是受害者的亲属,对犯人发泄憎恨的心情即可。弟弟是杀人犯的话,我便是加害者的亲属,那么即便受到舆论的谴责,也不能不认真思考如何让弟弟改过自新,以及如何向受害者谢罪的问题。
但是兼具这两种身份的话,该怎么办呢?
不用说,无论是舆论还是媒体都绝不会因为这是我家发生的事而不声张。一夜之间聚焦到我们一家来的是既非同情也非憎恶的好奇的目光。
近年来“弑亲”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案件了。每当看见电视新闻里的报道,也就是觉得“啊,又发生了”而已。话虽如此,比起其他案件来,“弑亲”之所以比较容易引人关注,我想恐怕是因为大家得以窥知别人家发生的扭曲现象的缘故吧。
扭曲的爱、扭曲的家教、扭曲的教育,以及扭曲的亲子关系。乍一听到某事件,人们会觉得奇怪:“怎么会是这家人呢?”然而一旦揭开盖子,必然会找到扭曲之处,于是得出了该案理所当然会发生的结论。
或许有些人在看这种新闻的同时也感到不安:“我家不会有问题吧?”然而对我来说,这类事情都和自己风马牛不相及。用“平凡”这个词语来形容我们下村家,是再贴切不过的了。可是谁能想到“弑亲”竟然在我家发生了。那么我家的扭曲之处到底是什么呢?
我上次回家是今年的正月。
元旦那天,我和爸妈、弟弟四个人一起到附近的神社去参拜,回家后,边吃母亲做的年菜边看无聊的电视。我在厨房帮母亲的忙,聊着网球社的朋友,跟弟弟一起看电视,给他讲校园祭的时候来表演的搞笑艺人的趣事。
第二天,住在邻街的刚结婚的大姐夫妇来拜年,大家一起去购物中心买福袋。因为弟弟第二学期的成绩提高了很多,爸妈给他买了他一直想要的笔记本电脑。我仍旧像以前那样抱怨着:“真羡慕小直啊。”也让爸妈给我买了个小手袋。
那是个年年不变的一个平凡家庭的平凡新年。我细细回想当时家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想要从中发现什么预兆,却一无所获。
这半年间,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会造成如此扭曲的结局呢?
母亲的遗体腹部有一处刺伤,后脑有一处撞伤。似乎是被凶手拿菜刀刺了之后,推下楼梯的。尽管我淡然地说什么“似乎是”,但我看到遗体后,也无法接受母亲已死的现实,更无法相信这是弟弟干的。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搞不清楚原因的话,我就无法接受母亲的死。搞不清楚原因的话,我就无法认可是弟弟犯下的罪行。搞不清楚原因的话,留下来的家人——父亲、姐姐,以及我自己,都无法好好生活下去。
案发两天之后,我才知晓了我家的扭曲到底是什么。是警察告诉我的。弟弟升入中学二年级以后就没去上过学。问题是最近不去上学的“家里蹲”也并不少见。
据说我家的扭曲除了母亲之外,其他家人都不知道。远在外地的我、住在邻街的怀孕的大姐姑且不说,连住在同一栋房子里的父亲都不知道。尽管通勤时间将近两小时,常常加班,可是儿子四个月没去上学居然都没有察觉,还算是当父亲的吗?
父亲回答警察询问时说,弟弟不去上学,可能是因为一年级第三学期学校发生的一个意外事件。父亲本来就沉默寡言,虽然自己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像在讲别人家的事一样,问一句答一句。将父亲的回答概括起来,情况是这样的。
今年二月,弟弟的班主任的女儿掉进学校的游泳池淹死了。弟弟虽然偶然在现场,却没能够救那个孩子。班主任认为女儿的死,弟弟也有责任。弟弟很介意此事,尽管班主任辞职了,他还是不愿意去上学。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个性软弱的弟弟一定承受不了吧。他不去上学可以理解。但我百思不解的是,这件事怎么会导致他杀死母亲呢?
弟弟每天在家里是怎么过的呢?母亲是怎样对待弟弟的呢?……现在母亲已经去世,知道真相的只有弟弟了。但眼下我还不能跟弟弟会面。
我突然想起,我刚搬出去一个人住的时候,母亲给我买了本日记本。
“有什么难过的事,随时来找妈妈,要是不想跟妈妈说的话,就把写日记当作向最值得信赖的人倾诉吧。虽然人的脑子原本用于努力记住所有发生的事情,但如果写下来,就不需要记忆了,这样就可以安心地忘记了。只把愉快的事留在脑子里,伤心事写下来就忘掉。”
这是母亲上中学时的恩师说的。母亲曾说,由于生病和交通事故接连失去双亲后,老师送给她日记本的时候对她这样说的。
我找到了母亲的日记本。
三月十×日
直树的班主任森口悠子昨天到家里来了。
我本来就讨厌森口。怎么能让单亲妈妈担任处于青春期的儿子的班主任呢!我曾经这样写信给校长。但是,毕竟是公立学校,不可能听区区一个家长的意见。不出所料,今年一月直树被不良高中生纠缠,被警察救下来的时候,森口以家庭为重,没去警察局接直树。要是那时候校长换了班主任的话,直树就不会卷入那个事件了。
森口的女儿在学校游泳池淹死的事,我是在报上看到的。痛失自己年幼的孩子令人同情,但是把小孩儿带到上班的场所,我认为很不应该。如果上班的地方不是学校而是公司的话,她会带小孩儿去吗?我以为,她对公务员身份的自傲和放任态度正是造成这起意外事故的原因。
但是,森口却突然到家里来,并且当着我的面,诱导般地对直树询问起来。一开始问的是有关中学生活的情况。直树讲述了诸如虽然加入了网球社,但是不适应教练老师的指导方针,而不得不退出的事;之后是开始上补习班的事;以及在电玩中心被不良高中生纠缠,明明自己是受害者,却受到了学校处分的事;等等。
如此这般地听下来,原本应该是充满憧憬的中学生活,可直树受尽欺负,好可怜。这些虽然都不是直树的错,可倒霉的都是他。这个女人来我家,到底想干什么呀,我一肚子火。更有甚者,森口还不依不饶地向直树追问起自己女儿的意外事故来。
“那件事跟直树有什么关系啊!”
我终于忍不住了,不客气地给了她一句,可直树说出的话却让我哑口无言了。
“不是我的错。”
直树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直树从第三学期开始,跟一个叫作渡边修哉的同学要好起来。我从报纸上看到渡边制作的防盗钱包得奖的新闻,所以,为直树能交到优秀的好朋友感到高兴。万万没想到,这个渡边却是个非常可怕的少年。
渡边想找个人来试验一下自己做的那个叫作防盗钱包的可怕的带电钱包,让直树提供实验对象。善良的直树没有提出同学的名字,而是提了几个估计会阻止渡边的老师的名字,全被渡边否决了。直树不得已说出了森口女儿的名字。我想他是认为渡边不会对小孩子下手的。
但是,渡边就是个恶魔一样的孩子。他真的采纳了直树的建议,立刻开始准备试验。然后硬拉着不情愿的直树到游泳池边等着森口女儿的到来。
仅仅想象一下那情景,我就觉得头晕目眩。
森口的女儿来喂狗了,先招呼她的是直树。渡边利用了直树的善良。森口的女儿放松了警惕后,渡边就把兔子造型的小挎包挂在她脖子上,催促她打开来看看。
我也是偶然在购物中心看见过森口的女儿想要那个小挎包。森口那么做或许是为了教育女儿吧,可虽说是单亲妈妈,薪水拿得也比一般人多,何必非要在众人面前那样丢人现眼呢,干脆地买给孩子的话,也不至于被渡边利用了。
森口女儿的手触摸到拉链的一瞬间便倒在了地上。结果直树亲眼看见了小女孩死在自己面前的一幕。这该有多恐怖啊。然而更恐怖的是,儿子说,渡边一开始就打算杀死那个小孩儿。
“你去告诉别人好了。”达到目的的渡边对直树甩下这么一句,就扔下他扬长而去。即便是这样,我那善良的直树还是想要掩护朋友。他为了让别人以为森口女儿的死是个意外,就把尸体扔进了游泳池。
“当时因为太惊慌,记不太清了。”
最后直树这么说。那是当然,被卷入了杀人案啊。
森口听了之后,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像煞有介事的话,最后这样说道:
“警方既然已经判定是意外,我也没有要求重新调查的打算。”
她居然说出这种要人家感恩戴德的话来。明摆着都是渡边干的呀。是渡边计划好的,利用了直树。直树纯粹是个受害者。如果森口不去报警的话,我真有心替她去警察局告发渡边。
问题是,直树把尸体扔进了游泳池。这是不是犯了遗弃尸体罪呢?还是犯了掩盖杀人罪呢?我绝对不能让前程远大的直树被人们当成杀人同谋。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装出感谢森口的样子。她心满意足地走了,我简直恨死她了。
这件事我本来打算瞒着丈夫的。但是森口走了之后,我考虑是不是给她一点儿赔偿比较好。必须先堵上她的嘴,以免她来找后账。
一涉及用钱,就没办法瞒着丈夫了。他下班回家之后,我把事件的大致情况告诉了他,让他给森口打了电话。但是,森口拒绝了赔偿金。这女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来我家的呢?
丈夫说:“还是告诉警方比较好。”那怎么行。要是直树被当成共犯问罪可怎么办呢?我这样质问丈夫,可是他坚持说,就是为了直树,也应该报警。当爸爸的就是这样可恶。我真后悔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直树还是得由我来保护才行。
说到底,我实在无法相信直树的告白。
说不定直树只是偶然在那里,却受到可怕的渡边威胁,被迫说自己也帮了他的忙吧。不对,非但如此,这件案子原本就是森口编造出来的吧?若是像报纸上写的那样,小孩子不小心滑倒,跌入游泳池溺死的话,便是身为监护人的森口失职了。她不愿意承认,才会威胁凑巧在现场的不走运的渡边和直树,强迫他们做出虚假的告白吧?事件蹊跷得让我无法不这么想。
要是直树真的卷入了杀人案的话,我不可能发现不了。再说,直树也不会直到森口来追究此事都不告诉我的。
没错,肯定是这样的。这些全都是可悲的森口捏造出来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个叫渡边的孩子也是受害者。
总之,都是森口一个人的错。
三月二十×日
今天,是直树学校的第一学期结业典礼。
自从森口那次家庭访问以后,直树的情绪一直显得很低落,但每天仍然会去上学,让我松了一口气。
今天他一回家就躲进自己的房间里,晚饭也没吃就睡觉了。大概是一直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的缘故吧。
明天儿子就放假了,一想到新学期开始后,还是森口当班主任,我就倍感忧郁。
三月二十×日
直树突然表现出奇怪的洁癖,是春假开始之后。
最初的症状是不跟我一起吃大盘子里的菜,让我给他单独盛在小盘里。以前,我吃剩的东西,他也是满不在乎地吃掉的。后来,接二连三地提出了种种要求,诸如他的衣物不能和别人的一起洗,他泡完澡的水别人绝对不许泡,等等。
这种情况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所以我判断是青春期特有的现象,就一一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不过,我也觉得他那种较真儿的程度有点儿超出常规。总之,凡是他穿的用的东西都不许我碰。
我从来没让儿子干过家务活,可他现在自己洗碗洗衣服了。当然,只是洗自己的。我这样一写,给人的感觉是儿子变成了一个特别懂事的好孩子了,可是看到他干这些活的时候,我还是不能不感到担忧。因为就那么几个盘子和碗,他会开着水龙头,用洗涤灵哗哗地洗上快一小时。洗衣服也是,不管什么颜色的衣服,都加入大量的杀菌漂白剂,一遍又一遍地洗。
看他的所作所为,就仿佛他突然有一天,看到了过去根本看不见的成千上万的细菌一样。
如果只是这样,还可以理解为是极度洁癖症,能够想些办法去应对。可直树的情况并不只是这样。因为他对自身的卫生状况,则采取了相反的做法。
总之一句话,就是肮脏。他根本不去清理从自己身上排出的废物。不管我说他多少次,他也不理不睬,不但不洗头,也不刷牙,连以前最喜欢的泡澡,现在也讨厌了。
有一次,直树在走廊上,我想让他去洗澡,就开玩笑地轻轻把他推向浴室方向,谁料想,他竟然凶神恶煞地对我大吼:“不许碰我!”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凶,也不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还是怎么的。
直树对我这样大叫还是第一次。我安慰自己,反抗期的孩子,没办法。可还是特别伤心,一个人哭了。
不过,也有时候,直树对我那样吼了之后,转眼又叫着“妈妈,妈妈”,跑到我房间来,跟我聊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来。
直树这种奇怪的举止,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三月三十×日
今天,邻居旅行回来,送了土特产给我,是京都著名和式点心店的最中饼[1]。直树向来不喜欢吃日本甜点,可是难得有人送来,我还是拿到他房间,问问他想不想吃。
果然不出所料,他说了句“不想吃”。然而过了一会儿,他下楼到厨房来对我说:“还是想尝一尝。”由于很久没有跟直树这样面对面吃和式点心了,我特意泡了最好的茶,有点儿紧张地观察着直树的样子。
直树咬了一口后,就把最中饼整个塞进了嘴里,香甜无比地吞下去,然后,不知为何哭了起来。
“妈妈,原来最中饼这么好吃啊。我以前从来没想过尝一尝……”
我看着他的眼泪,才恍然大悟。直树的洁癖以及与之相反的行为,并不是青春期或反抗期的缘故,而是因为那次意外。
“小直,不用客气,全都吃了也没关系哦。”
我这么一说,直树又拿起一个点心,打开包装纸,一口一口地慢慢品味着吃起来。
我猜想直树一定是一边想着森口死了的女儿,一边吃点心的。他之所以流泪,是因为可怜那个再也吃不到世上好吃的东西的孩子吧。直树就是这么个善良的孩子啊。
不光是吃最中饼的时候才这样,恐怕无论何时何地,直树脑子里总是想着那次意外吧。
他之所以会患上洁癖症,不正是拼命想要通过反复清洗餐具和衣物上的污垢,洗掉无论如何也去不掉的可怕记忆吗?相反,不肯清洁自己,一定是因为对于只是自己过舒适的生活抱有罪恶感的缘故。
而且直到现在,直树仍旧在惩罚自己。
对于直树这些天来的怪癖行为,我终于能够解释了。我怎么没有早一点儿意识到呢?其实直树一直在向我发出求救信号。
直树变成这样,我最痛恨的就是那个无端怀疑直树,给他造成精神压力的森口。她要想减轻自己的罪恶感的话,就应该把责任转嫁给跟她自己一样恬不知耻的人。可她竟然对善良的直树这么栽赃污蔑,除了卑鄙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形容词。
万幸的是,两天前寄来的成绩单里夹了一张森口离职的通知。辞去教职证明了她感到心虚。虽然不能换班级,但只要换了班主任就没问题了。我想写信给校长,请求换个热心教育的单身男老师。
直树已经不必再烦恼什么了。现在,直树最需要的就是“忘记”。要想忘记的话,写日记就可以了。
说起来,告诉我有了烦恼就写日记的人是中学时代的恩师。我有幸遇上那么好的老师,直树怎么就这么不走运呢?没错,就是不走运。
直树只不过是运气差了点儿而已。从今往后,遇到的就都是好事了。
四月×日
今天,我去附近的文具店买了个有锁的日记本。我觉得带锁的日记本具有把倾吐出来的情绪封闭起来的作用。
刚才我把日记本给了直树,对他说:
“小直,你现在心里一定有很多很多烦恼。但是,你不用一直让它们闷在心里哦。小直把现在心里想的都写在这里吧,妈妈不会要你给我看的。”
直树是中学生,我本来担心他会讨厌写日记,没想到他很顺从地接了过去,而且还流着眼泪说:
“妈妈,谢谢你。我不太会写文章,但是我会努力写的。”
听到他这么说,我也哭了。
没问题的,没问题的,直树很快就能够振作起来。我一定要帮他忘记那个可怕的记忆。
我在心里这样发誓。
四月×日
一般来说,日记是心情不愉快的时候才写的,但今天有一件令人非常高兴的事,我一定要写下来。
今天真理子来了,告诉我她怀孕了。刚刚三个月,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但真理子的表情已经充满了当母亲的喜悦与使命感。
她带来了直树喜欢吃的泡芙,我想三个人一起庆祝,就到直树的房间去叫他,可是直树不愿意下来。他说好像有点儿感冒,万一传染给大姐就麻烦了。
真理子虽有些遗憾,却夸赞直树说:“比起我那个老公来,还是直树知道体贴我。”然后抱怨起了不顾她怀孕初期,若无其事地在她面前抽烟的丈夫。
听真理子这么说,我突然意识到,最近只注意直树的怪异举动,却忽视了这孩子真实的一面。直树不单善良,还懂得体贴怀孕的姐姐,看来他已经长大了,我感到特别高兴。
更令我高兴的是,真理子走的时候,我们俩站在门口说话,直树打开自己房间的窗户,朝姐姐一边摆手一边说:“谢谢姐姐。恭喜你了。”真理子也笑着对他挥手道:“谢谢小直,以后可要疼爱小外甥哦。”
看着姐弟俩这么亲热,虽说近来变得缺乏自信,但此时我又确信自己教养子女的方式并没有错了。
我成长的家庭是典型的模范家庭。严父慈母,还有我和弟弟,邻居和亲戚都说我们四口之家“让人羡慕”。
父亲把家中的一切都交给母亲,为了家人不分日夜地拼命工作。因此我家的生活比其他人家稍微富裕一些。
母亲对我的管教非常严格,为了让我嫁到哪里都不会丢人,给我灌输女孩子应该具备的教养礼仪等。相反,对弟弟则是充满慈爱地守护,就连一点点小事也不忘夸奖他,以便让他总是充满自信,有主见地做事。家中的纠纷母亲都尽量自己解决,好让父亲无后顾之忧地专心工作。
但是,幸福的家庭往往会早早降临不幸吧。父亲出了车祸,母亲因病而亡,父母二人在我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就相继去世了。
我和小我八岁的弟弟一起被亲戚收养了。从那时起,我就成了弟弟的母亲。我牢记母亲的教诲,严格要求自己,像母亲那样宽厚地对待弟弟。我的努力有了回报,弟弟上了一流大学,进入了一流企业,建立了美满的家庭,在世界这个舞台上创造业绩。
只要按照母亲的教诲去做就不会有错。
尽管直树仍旧没有改掉洁癖和不洁癖(我实在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词),但自从我送他日记本之后,他高兴的时候似乎一天比一天多了。
现在仔细回想起来,他的两个姐姐也有过同样不可理喻的时期。真理子突然间说不想学钢琴了就是在中学的时候,圣美不肯穿我买给她的衣服,也是上了中学以后的事。
我想,直树正值多愁善感的青春期时,卷入这种可恨的意外,他自己一定在思考今后的生活方式。我不能乱了阵脚。只要我像妈妈对待弟弟,以及我自己对待弟弟那样,小事也多多夸奖,满怀慈爱地守护在他身边的话,直树就一定能康复,不,一定会更加懂事的。
现在是春假,就让他这样好好休息吧。
四月十×日
几年前开始,就常常听到“家里蹲”“尼特族[2]”之类的流行语。这类年轻人年年增加,似乎已经成为社会问题了。
我常常想,给这些不去学校,也不工作,在家中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冠以这种称谓是不是合适?
应该说,人既然过着社会生活,那么就会通过隶属某处,具有某种身份来获得安心感。不属于任何地方,没有任何身份的话,就像自己不属于社会的一员一般。倘若这样的话,一般人都会感到焦虑不安,设法尽快确保自己的安身之所吧。
可是,一旦给予不属于任何地方的人“家里蹲”“尼特族”等称呼的话,这个词语即刻成了那些人的归属和身份。既然社会上有“家里蹲”“尼特族”存在的地方,那些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既不用去上学,也不用辛勤工作了。
既然整个社会都接受了这种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我还是无法理解那些若无其事地坦言自己的孩子是“家里蹲”“尼特族”的父母。他们居然能够不知羞耻地说出这种话来。
满不在乎地这么说的父母们,总是从家庭之外寻找原因,把自己的孩子成了“家里蹲”“尼特族”归结为学校或者社会的错。岂有此理。即便导火线是学校或社会,但孩子的人格基础是在家里形成的。所以跟家庭无关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家里蹲”的原因在于成长的家庭。由此推论的话,直树绝对不是“家里蹲”。
新学期开始到今天刚好一个星期,直树还没去上过一天学。第一天,他说好像有点儿发烧,我没有多问,让他在家休息了。我给学校打电话请假,接电话的是位年轻男老师,自称新来的班主任。我很高兴,校长终于听取了我的建议。我立刻去告诉直树。
“小直,这个学期的班主任是个年轻的男老师,我想他一定能理解小直的。”
但是,第二天、第三天,直树还是说有点儿发烧,不去上学。我想摸摸他的额头,他却对我大叫:“你干吗呀!”给他体温计,他却糊弄我说:“没有发烧,就是有点儿头痛。”
我判断直树多半是装病。但不属于因为懒惰而装病逃学,而是因为一去上学,就会想起那次意外事故。就是这样的心情让他害怕去学校的。
也就是说,直树的心很累。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必须让他去看医生,开出诊断书。一直这样随随便便缺席下去,学校和邻居都会把直树当成“家里蹲”。
直树多半不愿意去医院,但至少要去一次。这回我绝不能放任他了。
四月二十×日
今天,我带直树去邻街的医院看了精神科。
直树果然不肯去医院。我提醒自己,这件事,当家长的要是不能说服儿子的话,就会把儿子变成“家里蹲”。
我对直树说:“小直,要是不去医院的话,现在就去上学好了。去一趟医院,开出诊断书的话,从明天开始,妈妈就不会让你去学校了。小直可能是误会了,现在心病也算是一种疾病呢。所以,至少去跟医生谈谈也行啊。”
直树想了一会儿,问道:“会不会抽血什么的?”
我想起来了,直树从小就怕打针。原来他是担心这个啊,我忽然觉得直树真是可爱。毕竟还是个孩子。
“不用担心,妈妈会跟医生说不要打针的。”
我这么一说,直树就去穿衣服,准备出门了。仔细想想,自从上学期结业典礼以来,直树还是第一次出门呢。
在医院进行了简单的内科检查之后,直树接受了将近一小时的心理辅导。无论医生问什么,直树都是低着头,不能好好地向医生说明自己的身体和心理状态,所以我代他说明了这几天的情况。
我说了直树被去年的班主任强加了罪名,因此害怕去学校了,还患上了严重的洁癖症等等。
直树被诊断为“自律神经失调症”。医生说,不用强迫他去上学,首先不要让他积攒压力,尽可能轻松地生活。总之,医生诊断的结论是,直树应该待在家里。
回家的路上,我提议去吃点儿什么好吃的吧。直树说想吃快餐店的汉堡。我不喜欢那种店,但直树这种年纪的孩子,大概隔一段时间就想吃吧。我们就去了车站前的汉堡店。
我怕弄脏手,用餐巾纸重新包裹汉堡包的时候恍然意识到,直树之所以选快餐店是由于洁癖。在这种店里就餐,不用担心餐具是别人用过的,自己用过的餐具也不必担心别人会再使用。
我们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和一个像是她妈妈的女人。我望着她们,觉得孩子这么小就吃快餐可不太好,不过看见女孩喝的是牛奶,才安下心来。
但是小孩子没有拿住,牛奶纸盒掉在了地上,牛奶溅了一地,也溅到了直树的裤腿和鞋上。直树的脸色瞬间大变,跑去了洗手间。估计是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吧。回来的时候,直树脸色铁青。
直树不只是心理疲劳,身体恐怕也的确不太好。明天,我就把医生诊断书送到学校去,让他好好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
五月×日
直树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打扫卫生。
他用指甲老长的手洗碗,晾晒洗得皱巴巴的衣物。每次上完厕所,都要花好几倍的时间,用杀菌清洁纸巾擦洗马桶、墙壁和门把手。
我说我来清理吧,他也不理睬;想帮他干活儿,刚要碰直树的餐具或衣物,就会被他吼:“不许碰!”
反正他也不是做坏事,由他去也可以,但如果他这么做的终极原因还是那次意外事故的话,我觉得还是应该帮他做点儿什么比较好。
他一星期能洗一次澡就算不错了。好在由于不出门,不会弄脏,也不出汗,所以看他也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的样子。
我最喜欢喝下午茶。自从上次吃最中饼后,我经常给他买好吃的点心,有时候他也会跟我一起喝茶,当然要看直树当天的心情。有一次,他还对我说“想吃妈妈做的松饼”。虽然他不像以前那样陪我去买东西了,但购物时挑选直树可能会喜欢的点心就成了我的新乐趣。
其他时候,直树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不知道他是在打电脑,还是在玩游戏,或者是在睡觉,总之是悄无声息、静静地过日子。
我想这是直树在让自己放松地休养生息。
五月二十×日
今天新任班主任寺田良辉老师到家里来拜访了。
我曾经在电话里跟他交谈过几次,见到本人,感觉他是一位浑身充满干劲的人,印象很好。直树说不想见他,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老师非常认真地倾听了我说的话。
老师送来了各科的复印笔记。虽说孩子在家好好休息比较好,但我还是很担心他的功课,所以难得老师这么周到负责,非常感谢。
让我有点儿介意的是,老师是带着北原美月一起来的。或许老师以为带着同班同学一起来,直树也会比较放松一些,那么,就应该找一个住得比较远的同学啊。
直树的病情我已经告诉了校方,不知道老师对班上的学生是怎么说的。要是美月回家后,随口说什么直树是“家里蹲”的话,在邻居间传开可就糟了。明天就打电话给老师道谢,顺便拜托他,可以的话,让同学们写写信,给直树鼓鼓劲吧。
刚才,我把老师带来的复印笔记送到直树房间去,刚打开门,直树就吼起来:“没脑子的老太婆,少多嘴多舌!”然后将一本字典朝我当头掷过来。我觉得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这样满口粗话、举止粗野的直树,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到底为什么发这么大火啊?还是因为想起学校的事,心情变得躁动吧。晚饭我特意做了直树最喜欢吃的汉堡,他也不肯下来吃。
然而,我仍然觉得寺田老师或许可以帮助直树重新振作起来。这么一想,我也能够打起一些精神,坚持下去了。
六月十×日
直树的洁癖虽然没有好转,但洗碗他又觉得累得慌吧,就让我用一次性盘子给他盛饭菜。喝茶用纸杯,筷子是一次性筷子。这样既不经济,又增加垃圾量,但如果这样能够让直树平静,我明天就去买。
直树已经三个多星期没有洗澡了,衣服和内衣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换了。头发油腻腻的,浑身散发着一股馊味儿。我觉得他实在太脏了,冒着被他大吼的风险,强行用湿毛巾替他擦脸,却被他猛地一推,我的脸撞到了楼梯扶手上。
他也不再跟我一起吃点心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会清洁厕所。
有一段时间他已经平静下来了,怎么又变成这样了呢?一定是家庭访问的缘故。寺田老师依旧每个星期五带着美月一起来,但我感觉随着他来访的增加,直树关在房间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他嘴上说让孩子在家好好休养,其实是想要直树去上学吧?我总觉得老师似乎对我不怎么信任。
即便寺田老师本身,虽说起初觉得他挺热心,对他也有所期待,但是来了这么多次后,我发现他根本不起作用。他只是把复印笔记送来,对于学校的方针对策等却只字不提。他跟校长和学年主任到底都讨论了些什么呢?
我也想过打电话去学校了解一下,又担心被直树听见,说不定从此不再走出房间了,所以我决定还是暂且跟学校保持些距离吧。
七月×日
尽管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看见直树了。因为他不肯踏出房门一步。
即便我把一次性盘子装的食物送去他房间,他也是让我放在门口,不开门。他好像有一个月都没有泡澡了。也没见他换过衣服和内衣。
唯独厕所还是得上的,但他好像总是趁我出门或者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去。我外出回来,一进洗手间,虽然擦得很干净,却能闻到异臭。那不是排泄物的气味,仿佛是腐烂了的食物一样的臭味。
直树用名为不洁的铠甲把自己武装起来,闭锁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一直相信不去强迫他做什么,他就会慢慢好起来的。但是直树的心却越来越封闭了。难道说,我必须勇敢地去挑战直树心底的恐惧与不安吗?
七月十×日
裹着肮脏铠甲的直树躺在干净整洁得可谓一尘不染的房间里沉沉地睡着。要是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他会一直睡到傍晚的。
做母亲的在自己孩子的午饭里放安眠药,简直是不可饶恕的行为,但为了除去直树身上的肮脏铠甲,我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我觉得将直树死死地封闭在家中的,就是由直树的罪恶感制作的肮脏铠甲。
在窗帘紧闭的昏暗房间中,我慢慢走近散发着异臭的直树,低头望着他的睡脸。油脂与污垢覆盖的脸上长出了好几个白色脓包样的青春痘。头发满是污垢,粘连成一片,即便如此,我还是控制不住想要抚摩直树的头。我伸出手慢慢地摸了他的头一下。
然后我用另外一只手拿着剪刀,缓缓凑近直树的鬓角。我突然想起,以前用这剪刀给直树做过布袋子。当剪刀咔嚓一声剪下一把油腻腻的长发时,发出很大的声音。我心里急得要命,直树突然醒来可怎么得了?真是万幸,好歹把头发剪得能看见耳朵了。
本来我并没打算在他睡觉的时候给他理发的。只是考虑到他说不定会嫌我剪得不好看,不得不去美容院重新剪头发呢。
哪怕只是让他这肮脏的铠甲出现一条裂缝也是好的。
剪下来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我想,他觉得脖子痒痒的话,或许就会去洗澡了,于是我也没收拾头发,拿着剪刀悄悄走出房间。
我刚开始准备晚餐时,家中响起了野兽般的咆哮声,以至我一时间没有听出来是直树发出来的。我急忙跑上二楼,战战兢兢地刚一打开直树的房门,就迎面飞来一台笔记本电脑。房间里乱得一塌糊涂,让人无法相信几小时前是那样井井有条。
直树发出分辨不出是“哇”还是“噢”的奇怪声音,将房间里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拿起来砸向墙壁,看他疯狂的样子,已经不像一个人了。
“直树!不要这样!”
我发出的喊叫声大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直树猛地停下来,转身面对我,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滚出去……”
直树的眼神是疯狂的。即便如此,我也应该不顾被他杀死的危险,去紧紧地拥抱他吧?当时我第一次从心底感到自己的儿子是那么可怕,只能转身逃出他的房间。
现在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决定今天务必跟丈夫商量一下。可偏偏在这种时候,他发来了短信,我打开用不惯的手机一看,说是因为要加班,今晚就住在公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