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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上册3

有时候,家就是心的归宿,埃迪胡乱想着,这我相信。老鲍比·弗罗斯特15说过,家是永远会收留你的地方。只可惜,家也是进去容易出来难的地方。

他站在楼梯边,往前的势头暂停了。他心里充满恐惧,喉咙缩得像针孔一样,发出咻咻的呼吸声。

他看着啜泣的妻子。

“和我一起下楼,我尽量把事情告诉你。”他说。

埃迪将两件行李(一箱衣服和一袋药物)放在玄关边上,接着想起另一件事……应该说想起他过世多年的母亲。她依然经常在埃迪心里对他说话,惦记着他。

知道吗,埃迪,你脚湿了就会着凉——你和其他孩子不一样,身体很脆弱,需要特别小心。所以,你下雨一定要穿雨鞋。

德里经常下雨。

埃迪打开玄关的柜子,从钩子上取下整整齐齐装在塑料袋里的胶鞋,放进装衣服的手提箱。

乖,埃迪。

祸从天降的时候,他和米拉正在看电视。埃迪走进电视房,按下按钮让电视屏幕降下去——那屏幕大得夸张,纽约喷射机队的弗里曼·麦克尼尔看起来就像周日下午电影里的巨人一样。他拿起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派车员说可能要十五分钟,埃迪说没问题。

埃迪挂上电话,从昂贵的索尼音响上拿起哮喘喷剂。我花了一千五百美元买了一套顶级音响设备,让米拉把巴里·曼尼洛的唱片和“超级金曲”的每一个动人音符听得清清楚楚。他心里这么想着,忽然涌起一丝罪恶感。这不公平,他当然知道不公平。就算没有四十五转镭射光盘,原来那些刮痕累累的唱片也能让米拉听得很开心,就像她不在乎守着皇后区那套四房小屋,住到两人都老了,头发花白也无所谓(其实,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头上已经有几绺头发花白了)。他会买下这套豪华音响,理由就和他买下这栋位于长岛的粗石别墅(他们常常在屋子里像罐头里的两颗豆子般晃来荡去)一样:因为他买得起,因为可以安抚母亲在他心中温柔、惊恐、时常令人不知所措又阴魂不散的声音。这些东西在说:妈妈,我做到了!你看这一切!我做到了!现在你可以稍微闭嘴了吗?

埃迪将喷剂塞进嘴里,有如吞枪自尽的人按下喷钮。一股恶心的甘草味从他口中蹿到喉咙。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原本快要闭上的呼吸道又畅通了,胸口的郁塞也开始缓和。突然间,他听见心里有声音,是鬼魂的声音。

您没收到我的字条吗?

收到了,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可是——

嗯,布莱克教练,要是您不识字,我现在告诉您字条上写了什么。准备好了?

卡斯普布拉克太太——

很好,我要说了,请您竖起耳朵听。好了没?我家埃迪不能上体育课。我重复一遍,他不能上体育课。埃迪很娇弱,让他跑……或跳的话……

卡斯普布拉克太太,我这里有埃迪最新的体检报告,这是州里的规定。上头说埃迪比同年龄孩子矮小了点,但其他方面完全正常。于是我又打了电话给您家的家庭医生确定状况,他也说——

那么您是说我骗人啰,布莱克教练?您是这个意思吗?唔,他就在这里!埃迪就站在我旁边!您听见他的呼吸声了吗?听到没?

妈……拜托……我很好……

埃迪,你懂什么?我是怎么教你的?大人讲话不要插嘴。

我听见了,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可是——

您听见了?很好!我还以为您聋了呢!他听起来就像低挡爬坡的卡车,对吧?要是这还不算哮喘——

妈,我会——

安静,埃迪,别再插嘴了。布莱克教练,要是这还不算哮喘,那我就是伊丽莎白女王!

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埃迪上体育课似乎玩得挺开心的,身体状况也不错。他喜欢玩游戏,跑得也很快。我和贝恩斯医生谈过,他提到“身心失调症”,不知道您是否考虑过——

——考虑过我儿子疯了?您是不是要说这个?您是不是要说我儿子疯了?

不是,但——

他很娇弱。

卡斯普布拉克太太­——

我儿子很娇弱。

卡斯普布拉克太太,贝恩斯医生说他找不到埃迪有任何——

“——身体毛病。”埃迪把话接完。真是难堪的回忆。他母亲在德里小学体育馆里对布莱克教练咆哮,他瑟缩在母亲身旁吓得喘不过气来,其他孩子挤在篮球架旁边看好戏。他已经好多年没想起这件事了,直到今天。不过,迈克·汉伦那通电话唤起的回忆不会只有这个,他很清楚。他感觉到还有更多回忆,更多坏的甚至更糟的往事挤在一起,就像百货公司门口等着抢购特价品的顾客一样,很快就会突破封锁一拥而上。他很确定。那些回忆会找到什么特价品?他的理智吗?有可能。半价出清,缺损品,跳楼大甩卖。

“身体没有毛病。”他又说了一次,接着忽然深吸一口气,将喷剂塞回口袋。

“埃迪,”米拉说,“拜托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她丰润的脸颊上两道泪痕闪闪发亮,双手不停地扭绞,好像两只粉红色的无毛动物在玩闹。他向米拉求婚之前曾经给她拍过一张相片,放在他母亲的相片旁。他母亲六十四岁那年死于郁血性心脏衰竭,当时体重已经破表,超过一百八十公斤,准确地说是一百八十四公斤。她的身体似乎只剩乳房、屁股和腹部,安上一张永远惊恐苍白的脸,简直像头怪物。不过,他摆在米拉相片旁的那张相片是一九四四年拍的,埃迪两年后才出生(你生下来很孱弱,母亲的幽魂在他耳边说道,好几次我们都以为你活不成了……),当时他母亲还算苗条,只有八十一公斤。

他想他当年应该比较过两张相片,希望在最后关头阻止自己精神乱伦。他看看母亲,看看米拉,又看看母亲。

两人实在很像,简直像一对姐妹。

埃迪看着两张像到极点的相片,向自己保证绝对不会做傻事。他知道公司的同事开他玩笑,说他是小杰克16,但事情没他们想得那么简单,玩笑和挖苦他还受得了,问题是他真的想演这场弗洛伊德闹剧吗?不,他不想。他想和米拉分手。他希望和平收场,因为米拉对他真的很好,男女关系的经验比他还少。等她离开他的生命,消失在地平线另一边,他或许就能报名去上一直想上的网球课……

(埃迪上体育课似乎玩得挺开心的)

或是参加联合广场大酒店的游泳俱乐部……

(埃迪喜欢玩游戏)

更别说第三大道车库对面新开的健身房了。

(埃迪跑得很快只要你不在埃迪就跑得很快只要没人在他旁边一直提醒他很娇弱卡斯普布拉克太太我看他的脸就知道即使他才九岁他也知道他能为自己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朝您不让他去的方向拼命跑卡斯普布拉克太太让他跑)

但他还是娶了米拉,老习惯终究占了上风。家就是回去会被永远拴住的地方。噢,他真想痛扁母亲的幽魂。虽然很难,但只要能解决问题,他觉得自己做得到。结果最后,是米拉让埃迪难以独立。她用挂念责备他,用关怀钉死他,用温柔锁住他。米拉和他母亲一样彻底摸清了他的个性,知道他的罩门:埃迪觉得自己身体很好,一点也不虚弱,结果反而使他更容易受伤。他需要被保护,免得被自己盲目的勇气害死。

遇到下雨天,米拉会打开柜子,从塑料袋里拿出雨鞋放在门边的衣帽架旁。每天早晨,她会在他没抹奶油的全麦吐司旁摆一盘点心,乍看像是无糖彩色燕麦片,其实是各式各样的维生素(这会儿几乎都在埃迪的封口袋里)。米拉和母亲一样了解他,让他毫无胜算。年轻时,未婚的埃迪曾经三次离家,但三次都回到了母亲身边。四年后,母亲死在皇后区公寓的玄关处,肥硕的身体将门完全挡住,医护人员(打电话的是楼下邻居,因为他们听见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倒地时发出的轰然巨响)不得不弄坏厨房和逃生梯之间上锁的门才进得去。那是埃迪第四次回家,也是最后一次,起码他那时这么认为。

回家啰,回家啰,嘀哩嘀哩啦!回家啰,回家啰,带着肥猪胖米拉!她是肥猪,不过是可爱的肥猪。

他爱她,而且他真的没有胜算。她用洞悉一切、让人着迷、有如蛇蝎般致命的眼神望着他,将他引到她身边。

这次是永远回家了,他当时想。

但也许我错了,埃迪想,也许这不是家,从来不是——也许我今晚要去的地方才是家。家是逼你面对黑暗中那个东西的地方。

他无助地打了个冷战,仿佛没穿雨鞋出门冷到了一样。

“埃迪,求求你!”

米拉又开始哭了。眼泪是她的最后防线,和他母亲一样。泪水是无法还击的柔性武器,能将对方的温柔与善良变成盔甲上的破洞。

这不表示他身上穿着盔甲。埃迪不是喜欢武装自己的人。

对他母亲来说,泪水不只是防线,更是武器。米拉很少这么恶劣……无论泪水攻势恶不恶劣,他都发觉米拉正在用这一招……而且很有效。

他不能让她得逞。不难想象深夜独自搭着火车奔向波士顿有多寂寞,手提箱放在置物架上,装满灵丹妙药的手提袋摆在腿间,恐惧像发臭的维克斯软膏压在胸口。何不让米拉陪他上楼,吃几颗阿司匹林,用酒精按摩身体?何不让她送他上床,或许(或许不会)来一场放得更开的性爱?

但他承诺过。承诺过。

“米拉,你听我说。”他刻意压平声音,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用水汪汪的眼睛真诚又惊惶地看着他。

他以为自己会开始解释,尽可能地解释,告诉她迈克·汉伦打来电话,跟他说又开始了,对,他觉得其他人也会来。

但他说出来的却是理智的话。

“明天一早立刻到公司找菲尔谈,跟他说我得请几天假,由你帮我开车载帕西诺——”

“埃迪,我真的没办法!”她哭号着说,“他是大明星!我要是迷路一定会被他吼,我知道他会,他会吼我,他们都是那样,司机一迷路就开骂……而且……而且我一定会哭……可能会出车祸……会出意外……埃迪……埃迪……你一定要留在家里……”

“老天!拜托你闭嘴!”

米拉被他的声音吓得缩了一下,露出受伤的表情。埃迪伸手握住喷剂,但不打算掏出来用。她会察觉这个弱点,拿来对付他。主啊,要是你存在,请相信我没有说谎,我不想伤害米拉,不想划伤她,甚至不想让她有瘀青。但我承诺过,我们都承诺过,还发了血誓。神啊,求你帮助我,我真的非做不可……

“我很讨厌你吼我,埃迪。”她低声说。

“米拉,我也不喜欢吼你,只是我不得不。”他说。米拉打了个哆嗦。又来了,埃迪,你又伤了她。你干脆揍她几拳算了,搞不好还仁慈一点,而且快得多。

忽然间,可能因为揍人的念头让往日影像浮现,他看见了亨利·鲍尔斯的脸。他已经许多年没想起这个人了,对他平复心情没有帮助,一点也没有。

埃迪闭上眼睛,随即睁开了,说:“你不会迷路的,他也不会吼你。帕西诺先生人非常好,他会体谅你的。”他从没载过阿尔·帕西诺,但很庆幸,根据过去的经验,这个谎言离事实应该不远。一般人都认为名人喜欢找碴儿,但埃迪载过许多名人,他知道这个判断通常是错的。

当然,凡事总有例外,而且例外通常都很可怕。为了米拉好,他衷心希望帕西诺先生不是例外。

“是吗?”米拉怯怯地问。

“是的,他人很好。”

“你怎么知道?”

“季米特里奥斯还在曼哈顿租车公司的时候,帮他开过两三次车,”埃迪想也不想就说,“他说帕西诺先生给小费都是五十美元起跳。”

“就算他只给我五毛钱小费也无所谓,只要他别吼我就好。”

“米拉,事情只要一二三就解决了。一,明天傍晚七点到圣瑞吉饭店接人,然后载他到美国广播公司大楼,他们要重拍帕西诺主演的舞台剧的最后一幕,我记得剧名叫《美国野牛》;二,十一点左右,载他回圣瑞吉饭店;三,回车库还车,然后签退就行了。”

“就这样?”

“就这样。你倒立都做得来,米蒂。”

她以前听到他叫她小名都会咯咯笑,这会儿却用孩子般痛苦严肃的表情看着他。

“要是他不想回饭店,想去吃饭、喝一杯或是跳舞呢?”

“我想他不会的,但如果他想,你就载他去。如果你觉得他打算混一整晚,过了十二点就用车上的无线电话打给菲尔·托马斯,那时他手下会有空出来的司机可以来替你。我要是能去,绝对不会让你跑这一趟,但公司里有两个人请病假,季米特里奥斯去休假,其他人也都排满班了。米蒂,我保证你半夜一点之前就能躺回床上,绝对不会超过一点,我百分之六百确定。”

“百分之六百”也没把她逗笑。

他清了清喉咙,手肘抵着膝盖弯腰向前。母亲的幽魂马上说:坐好,埃迪,像这样姿势不良会挤压你的肺。你的肺很虚弱。

埃迪坐直身子,但他自己几乎没察觉。

“最好我只用开这一次车,”米拉几乎是呜咽着说,“我这两年肿了好多,制服穿起来特别难看。”

“就这一次,我发誓。”

“埃迪,那通电话是谁打来的?”

这时,两道灯光忽然扫过墙面,仿佛就在等这一刻似的。出租车拐进车道,按了下喇叭,让他松了一口气。他们花了十五分钟讨论帕西诺,完全没提到德里、迈克·汉伦和亨利·鲍尔斯,真是不错。

对米拉好,对他也好。除非必要,否则他不愿再想或谈那些事了。

埃迪起身说:“出租车来了。”

米拉猛然起身,匆忙间踩到自己的睡袍边,往前倒去。埃迪抱住她,但整件事忽然变得非常可疑:

她可是比他重了一百磅啊。

她又开始号啕大哭。

“埃迪,你一定要告诉我!”

“不行,没时间了。”

“你以前从来不瞒我的,埃迪。”她哭着说。

“我现在也没瞒你啊,不算是,因为我也不太记得了,起码还没想起来。打电话来的人曾经是,呃,现在还是我的老朋友,他——”

“你会生病的,”她绝望地说,一边跟着他回到玄关,“我知道你会的。埃迪,求求你,让我一起去。我会照顾你,帕西诺可以搭出租车什么的,反正不会死。你觉得怎么样?好吗?”她声调愈来愈高,近乎歇斯底里,而且愈来愈像埃迪的母亲,和他母亲死前几个月一样又老又肥又疯狂,让他胆战心惊。“我可以帮你擦背,看着你吃药……我……我会帮你……只要你叫我别说,我就不会说出去,但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埃迪……埃迪,求求你别走!埃迪,求求你!求——求你!”

埃迪已经走到前门。他步履蹒跚,有如逆着强风低头行走,他又开始咻咻地呼吸。他提起似有千斤重的袋子和手提箱,感觉米拉丰满的双手碰到他,试探着,用无助的渴望而非真实的力气拖着他,竭力用充满关切的温柔的泪水诱惑他,唤回他。

我办不到!埃迪绝望地想。他喘得更凶了,比小时候还糟。他伸手去抓门把,门把却从他手边退开,一路退到漆黑的外层空间。

“只要你不走,我就做酸奶咖啡蛋糕给你吃,”米拉口齿不清地说,“我们可以弄爆米花……我做你最喜欢的火鸡晚餐给你……你想明天早餐吃也行……我现在就去做……还有火鸡酱汁……埃迪,求求你!我好怕,你把我吓坏了!”

她抓住埃迪的衣领往回拉,有如魁梧的警察逮住想溜走的可疑家伙。他用仅存的力气继续往前走……就在他气力耗尽、失去反抗的力量时,忽然感觉米拉松手了。

她又号啕大哭起来。

埃迪一手握着门把——谢天谢地,门把真冰!他打开门,看见奇克出租车正等在门口,宛如理智世界派来的使者。夜色清朗,星星璀璨闪亮。

他回头看着米拉,呼吸声咻咻作响:“请你理解,我并不想这么做,假如有选择,只要有一丝选择的余地,我就不会去。请你理解,米拉,我要去,但我会回来的。”

然而,这话听起来像在撒谎。

“什么时候?去多久?”

“一星期,或许十天,绝对不会拖很久。”

“一星期!”米拉尖叫,像三流歌剧里的女伶般抓着自己胸脯,“一星期!十天!求求你,埃迪!

拜托——”

“米蒂,别这样好吗?别这样。”

奇迹发生了,米拉真的不再说话。她用哭肿的眼睛看着他,没有生气,只是为他也为自己感到恐惧。两人相识这么多年,他头一回觉得自己可以安全地爱她。因为他就要离开了吗?他觉得是。不对……

不是觉得,他知道是。他感觉自己已经是活在望远镜另一端的人了。

但也许没关系。他是这个意思吗?他终于觉得爱她不要紧?就算她长得像他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无所谓?就算她在床上看《跑车双搭档》和《鹰冠庄园》时会吃布朗尼而且碎屑会掉到他那边也可以?

就算她人不聪明,就算她知道并原谅他将自己的药放在药柜而把她的药摆在冰箱也没关系?

还是……

会不会……

这些事情他都想过。在不同的时间点,在儿子、爱人与丈夫三个角色诡异交缠的这段岁月中,他都曾想过。而现在他就要离家远去,而且感觉是最后一次,一个新的可能忽然出现,一个令他震惊的意外突然像大鸟的翅膀般扫过他。

难道米拉比他还害怕?

难道他母亲也是?

又一则往日记忆从潜意识里浮现,有如不怀好意的烟火蹿了出来。德里镇中央街上有一家叫鞋船的鞋店。某天,他记得自己也就五六岁吧,母亲带他到店里,叫他乖乖坐好,等她挑一双参加婚礼时穿的白色高跟鞋。于是他乖乖坐好,看着母亲和店员加德纳先生交谈。但他只有五岁(或六岁),母亲第三次否决加德纳先生拿给她看的高跟鞋后,他开始觉得无聊,便走到角落里去看他注意到的东西。

他起初以为那是立着的木箱,走近了才发现是桌子,那是他见过的最古怪的书桌。它好窄!漆木桌面闪闪发亮,上面有许多弯曲的线条和他看不懂的雕刻。桌子前面还有三级小阶梯,他从来没见过有阶梯的桌子。他走到桌前,发现那个像桌子的东西底部有一个凹槽,槽旁边和顶端各有一个按钮(真吸引人!),看起来就像《录像带队长》里的太空望远镜。

埃迪绕到另一边,发现了一句标语。他一定过六岁了,因为他读得懂。埃迪轻轻念出那几个字:

您的鞋合脚吗?量量看!

他绕回桌子前面,爬上三级阶梯,将脚放进量鞋器的凹槽里。他的鞋子合脚吗?埃迪不晓得,但他很想量量看。他将脸贴着橡胶面罩,按下按钮,只见一道绿光从他眼前闪过。埃迪倒吸了一口气,看见一只充满青烟的鞋子里飘浮着一只脚。他动了动脚趾,里头的脚趾也动了。果然和他想的一样,是他的脚没错。接着他发现自己不但能看到脚趾,还看得到骨头!脚的骨头!他将大拇指压到食指上(仿佛想偷偷躲掉说谎的后果),只见望远镜里的诡异骨头彼此交叉,但不是白色,而是精灵似的绿色。他看见——

就在这时,他母亲厉声尖叫,尖锐惊慌的叫声有如镰刀般划破了安静的鞋店,又像火球或骑马捎来末日消息的使者。埃迪吓得慌忙转头,只见母亲穿着袜子冲过来,裙子向后飘舞,途中撞倒了一张椅子,撞飞一个总是让埃迪脚底发痒的量鞋器。她胸脯上下晃动,嘴巴吓得张成O形。店里的客人都转头看她。

“埃迪!你下来!”她吼道,“下来!那些机器会让你得癌症!快下来!埃迪!埃迪——”

埃迪猛然退开,仿佛机器忽然变得滚烫似的。由于惊慌失措,他完全忘了背后有阶梯。他脚跟踩到阶梯边缘,身子慢慢后仰,双手疯狂甩动,想维持难以恢复的平衡。不过,他心里难道没有一点疯狂的喜悦吗?我要摔倒了!我就要知道摔倒撞到头是什么感觉了!干得好!……他当时不是这么想的吗?难道这只是成年人将想法强加在自己总是充满模糊猜想与影像(明亮得失去意义的影像)的童年心灵上,盖过当时想的……或想要想的事情吗?

无论如何,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因为他没摔倒。他母亲及时赶到,将他抱住。他号啕大哭,但没有摔倒。

所有人都在看他们。他还记得。他记得加德纳先生拿起量脚器,检查滑尺还能不能运作,另一名店员将撞倒的椅子扶正,接着拍拍手臂,露出觉得有趣又厌恶的表情,之后才恢复客气漠然的销售员面孔。但他记得最清楚的是母亲泪湿的脸颊和炙热的口臭,记得她不断在他耳边低语:“我绝对不准你再这么做,绝对不准,绝对不准再这么做。”他母亲每当遇到麻烦就会反复念这一句。一年前某一个闷热的夏日也是如此。那天,保姆带埃迪到德里公园的公立泳池玩水,当时五十年代的小儿麻痹大流行才刚缓和,他母亲发现之后将他拖出泳池,告诉他绝对、绝对不准再这么做。所有孩子都在看,就像这会儿所有店员和顾客都在看一样,而她的呼吸带着同样的臭味。

她一边将埃迪拖出鞋店,一边朝店员咆哮,警告他们要是她的孩子出了事,大家就法院见。那天早上,埃迪吓得哭哭停停,哮喘也严重了一整天,晚上久久无法成眠,心想癌症到底是什么,是不是比小儿麻痹更严重,会不会让人死掉,多久会让人死掉,死前有多难受,还有,他死后会不会下地狱。

他只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他只知道她很害怕。

非常害怕。

“米蒂,”他隔着多年的回忆说,“可以和我吻别吗?”

米拉吻了他,将他紧紧抱住,弄得他脊椎都在响了。埃迪忍不住想,要是我们在水里,她一定会害我们都溺死。

“别怕。”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我做不到!”她哭号着说。

“我知道。”他说,同时发现虽然他被勒得肋骨快断了,哮喘却减轻许多,呼吸也不再咻咻出声了,“我知道,米蒂。”

出租车司机又按了一声喇叭。

“你会打电话给我吗?”她颤抖着问。

“可以的话。”

“埃迪,求求你告诉我怎么回事,好吗?”

要是他真的说了,又能让她安心多少?

米蒂,晚上迈克·汉伦打电话给我,我们谈了一会儿,但重点只有两件事,就是迈克说“又开始了”和“你要来吗?”。米蒂,我发烧了,但没办法靠阿司匹林治好。我喘不过气来,但该死的喷剂没有用,因为问题不在我的肺或喉咙,而在我心里。只要可以,米蒂,我一定回来,但我感觉自己就像站在随时都会崩塌的旧矿井前,站在那里和阳光道别。

是的,没错!她听了一定会安心!

“不,”他说,“我恐怕不能跟你说。”

说完,他趁米拉还未开口,还未旧态复萌(埃迪,快下出租车,你会得癌症!),大步离开,而且愈走愈快,最后几乎是跑着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倒回马路上,米拉依然站在门口,看着车子驶往市区。屋里的灯光将她变成巨大的黑影。

他挥挥手,恍惚看到她也抬手跟他道别。

“老兄,今晚要去哪里?”出租车司机问。

“宾州车站。”埃迪说着松开握着喷剂的手。哮喘已经躲起来,等待下一次攻击支气管。他觉得自己……几乎没事了。

然而四小时后,喷剂又有用处了,他对它的需求更甚平日。他正在打盹,忽然一阵抽搐让他醒了过来。坐在对面的西装男子放下报纸,脸上微微露出担忧又好奇的表情。

我回来了,埃迪!哮喘朝他欢呼,我回来了,呃,这一回说不定会杀了你!有何不可呢?反正迟早得动手,你知道!不可能他妈的一直陪你耗!

埃迪胸口剧烈起伏。他慌忙伸手找到喷剂,抓起它朝喉咙按下喷钮,接着靠回椅背,等待哮喘过去。他一边颤抖,一边回想让他惊醒的那个梦。是梦吗?是的话最好,因为他很怕那是回忆,而不是梦。他看见了绿光,和他童年在鞋店X光机里看到的一样。还有一个全身腐烂的麻风病人在地道里追逐一个叫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十一岁男孩。男孩大声尖叫,不停地跑……

(他跑得很快,布莱克教练对他母亲说,要是后面有全身腐烂的东西在追他,他跑得更快。这是废话没错,你最好相信。)

接着,他闻到时间死去的味道。有人划亮了火柴,他低头看见一张腐烂的脸,是一个叫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的男孩。蛆群在这个一九五八年七月失踪的男孩脸上钻进钻出,有如瓦斯的恶臭便是来自他体内。在那个更像回忆的梦里,埃迪扭头看向一边,发现两本教科书《英语读本》和《认识美国》被地底难闻的湿气弄得又鼓又胀,长满青苔。(“我的暑假经历”,作者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我在地道里死了!我的课本长出青苔,变得和西尔斯商品目录一样厚!”)他正要放声尖叫,麻风病人粗糙的手突然攫住他的脖子,插进他嘴里,让他背脊猛然抽搐,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不在德里镇的下水道里,而在靠近火车头的豪华车厢里。窗外的月亮又大又白,火车正疾速驶过长岛。

走道对面的男人欲言又止,犹豫片刻之后终于开口了:“您还好吧,先生?”

“噢,没事,”埃迪说,“我睡着了,做了个噩梦,结果哮喘就发作了。”

“原来如此。”男人又举起报纸,埃迪发现那人读的是他母亲有时戏称为《犹太时报》的《纽约时报》。

埃迪望着窗外只有明月照亮的沉睡的大地,不时掠过几栋屋舍或小村落,大多漆黑一片,只有几处亮着灯,灯光微弱,在鬼火般的月光下显得缥缈虚幻。

他忽然想到,那个人觉得月亮会对他说话。亨利·鲍尔斯,老天,他真是疯子。他很好奇亨利·鲍尔斯现在在哪里。死了?在牢里,还是在美国中部的辽阔平原上流浪,有如无药可救的病毒东飘西荡,在众人沉睡的深夜抢劫便利商店,或在路边竖起拇指请求搭车,杀死好心停车的蠢蛋,将他们皮夹里的现钞占为己有?

有可能,都有可能。

还是在某个州立疗养院,正和他望着同一个将圆的月亮,对月亮说话,倾听只有他能听见的回答?

埃迪觉得这更有可能。他打了个冷战,心想,我终于想起童年了,想起一九五八年那死寂黯淡的暑假是如何度过的。他觉得现在无论想记起那年夏天的哪个时刻都能记起来,只是他不想。噢,天哪,我真希望能再次忘得一干二净。

他额头贴着肮脏的车窗,一只手像拿着圣物一样轻轻握着喷剂,凝视着被火车凿开的夜色。

往北走,埃迪心想,但他错了。

不是往北,因为这不是火车,而是时光机。不是往北,而是往回,回到过去。

他仿佛听见月亮这么对他说。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忽然头晕目眩,他紧紧握着喷剂,闭上了眼睛。

贝弗莉·罗根被修理

汤姆才刚睡着,电话就响了。他吃力地支起身子,伸出手,接着感到贝弗莉的胸脯压着他的肩膀,她抢在他之前拿起话筒。他躺回枕头上,昏昏沉沉地想谁会在三更半夜打电话来,尤其他们的号码并没有登记在电话簿里。他听见贝弗莉说了声“喂”,接着脑袋又开始昏沉。他晚上看棒球时灌了快十八罐啤酒,而且还做了爱。

但贝弗莉一声吃惊又尖锐的“什么?”有如冰锥刺进了他的耳朵,让他再次睁开眼睛。他想坐起来,但电话线卡在他的粗脖子上。

“贝弗莉,把他妈的电话线拿开。”他说。贝弗莉匆忙起身,用手指勾着电话线绕过床边,自然卷的深红色头发披在睡袍外,几乎要到腰际了。妓女的头发。她的目光没有扫过他的脸,偷窥他内心的阴晴,让他有点不爽。他坐起来,脑袋开始疼。妈的,他可能早就头痛了,只是因为睡着了才没发现。

汤姆·罗根走进浴室,撒了一大泡尿,感觉尿了有三个小时。接着他想,既然都醒了,何不再来一罐啤酒,把即将到来的宿醉的感觉赶走。

他经过卧室朝楼梯走去,白色四角裤有如船帆在他硕大的小腹下飞舞,两只胳膊硬如石板(这种身材给人的感觉更像码头搬运工,而不是贝弗莉时装公司的总裁兼总经理)。他回头咆哮:“如果是那个男人婆莱斯莉打来的,叫她去找名模混,别打扰我们睡觉!”

贝弗莉抬头瞄了一眼,摇摇头表示不是莱斯莉,接着又低头讲起了电话。汤姆觉得颈背肌肉开始绷紧。这是打发吗?被女人打发?欠干的女人。看来问题严重了,贝弗莉可能需要复习一下谁才是老大。很有可能,她偶尔会这样,她学东西一向很慢。

他下楼穿过走廊来到厨房,随手拉了拉卡在股沟里的四角裤,接着打开冰箱伸手进去,不料却只摸到一个蓝色保鲜盒,里头装着吃剩的罗曼诺夫意大利面,完全不见啤酒的踪影,就连他藏在冰箱最里面的啤酒(就像他折好藏在驾照里应急用的二十美元纸钞)也没了。感觉就像棒球打到十四局结果前功尽弃一样。白袜队输了,一群软蛋。

他瞟了眼厨房吧台上方玻璃柜里的强力黄汤,忽然很想倒一杯金宾威士忌加一块冰,但最后还是走回楼梯,他知道喝了只会给自己的脑袋找麻烦。走到楼梯口,他瞄了一旁的古董摆钟一眼,发现已经过了午夜。知道这点并未改善他的脾气,因为他的脾气从来就没好过。

他小心翼翼地上楼,感觉(太清楚了)心脏跳得很厉害。怦怦、怦怦、怦怦。听见心脏在耳朵、手腕和胸口跳动的声音总会让他感到紧张,有时甚至觉得它根本不是舒张收缩的泵,而是左胸里的大转速表,指针直逼红色警戒区。他讨厌那种感觉,也不需要。他需要的是好好睡一觉。

然而,他娶的那个臭娘们还在讲电话。

“我了解,迈克……对……对,我是……我知道……可是……”

冗长的沉默。

“威廉·邓布洛?”她惊呼道,汤姆的耳朵又被冰锥刺了一下。

他站在卧室外等心跳缓和下来。现在是扑——通、扑——通,不再怦怦响了。他脑海中浮现指针离开红色警戒区的画面,随即将它挥开。拜托,他是个男人,而且是大男人,不是温控器故障的火炉。他状态好得很,像铁一样结实。如果她想要复习一下,他乐意奉陪。

他正要走进卧室,忽然决定多待一会儿,听她说什么。他不太在意她和谁讲电话、讲些什么,只是听她声音高低起伏,同时感到一股熟悉的愠怒。

四年前,他在芝加哥市中心一家单身酒吧遇到她,两人很快就聊开了,因为他们都在标准品牌大厦上班,又有几个共同的熟人。汤姆在四十二楼的金恩兰利公司公关部工作,贝弗莉·马什(娘家的姓)是迪莉亚时装公司的助理设计师,办公地点在十二楼。迪莉亚后来成为美国中西部小有名气的服装品牌,顾客主要是青少年,生产的裙子、上衣、披肩和休闲裤主要批给店家零售。老板迪莉亚·卡斯特曼称呼这些店为“潮店”,汤姆则叫它们“毒窟”。他一认识贝弗莉就看出两件事:一、她很迷人;二、她很脆弱。不到一个月,他又发现第三点:她很有才华,而且是非常有才华。汤姆在她绘制的休闲服(裙子和上衣)设计图中看到了惊人的巨大商机。

不过,千万别在毒窟卖,他心里想,可是没说出来(至少当时没说),打光别再那么烂,别再折价,别再摆在店面最里头的烂位置,跟吸毒用具和摇滚乐队T恤放在一起。那些是输家玩的把戏。

早在贝弗莉察觉汤姆对她感兴趣之前,他就已经对她了解甚深了,而这正是汤姆希望的。他这辈子一直在等贝弗莉·马什这样的女人出现,因此立刻像饿虎扑羊般扑了上去。她的脆弱并没有写在脸上。从外表看,她就是一个漂亮女人,身材苗条又丰满,也许臀部逊色一点,但还是很棒,而那对乳房是他见过的最美最棒的。汤姆·罗根从小就是“胸奴”,但高个子女人的乳房通常都令人失望。她们穿着薄衬衫时,凸起的乳头简直令人疯狂,但脱下衬衫就会发现她们只有乳头,感觉像五斗柜抽屉装了两个球形把手。他的大学室友老爱讲“一手掌握就好”,但汤姆觉得那家伙根本是在胡说八道,什么都不懂。

嗯,贝弗莉长得是蛮漂亮的,身材火辣,又有一头动人的红色波浪鬈发。但她又很脆弱……在某方面。仿佛她会发出一种无线电波,只有他接收得到。你可以从一些小地方看出来,例如烟抽得很凶(但几乎被他治好了),眼神飘忽不定,和人交谈从不正眼看人,偶尔瞄一眼然后立刻避开,紧张时常常轻搓手肘,还有她的指甲,剪得整整齐齐,但短过了头。汤姆头一回见她就注意到这一点。当时她拿着白酒杯,汤姆看着她的指甲心想:她剪那么短是因为她会咬指甲。

老虎也许不会思考,起码和人类的方式不一样……但它洞悉一切。当羊群从水边退开,察觉死亡那有如脏地毯的气息不断逼近时,咱们的大猫看得出哪一只羊会掉队,要么那羊跛了一只脚,要么生来就跑不快……或者警觉感不够发达,甚至可能有些羊(有些女人也是)就是想要被抓。

忽然,一个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惊醒。咔嚓!是他的打火机。

愠怒再度浮现。他胃部滚烫,但不到无法忍受的地步。抽烟。她在抽烟。汤姆·罗根之前针对这个问题给她上过几堂特别的课,但她现在又犯了。好吧,她学东西很慢,不过好老师最会对付这种学生。

“嗯,”她说,“嗯哼,好吧,好……”她听着听着忽然发出奇怪的笑声,汤姆从来没听她这么笑过,“既然你问起,那就麻烦两件事:帮我订个房间,还有为我祷告。嗯,好……嗯哼……我也是。

晚安。”

她挂上电话,汤姆走进卧室,原本打算逞点威风,大吼着叫她把香烟熄掉,现在就熄,马上!但一看到她,所有的话都吞了回去。他见过她这种表情,但只见过两三次。一次是在他们生平第一场服装展之前,一次是请全国买主出席的私人发表会,还有一次是他们去纽约参加国际设计师大奖赛。

她大步走过房间,白色蕾丝睡袍紧贴身躯,香烟叼在嘴边(他最讨厌她嘴里叼烟的模样),一缕白雾从左肩往后飘,有如火车头冒出的煤烟。

然而,真正让他愣住的是她的脸,他的咆哮卡在了喉咙里。他心脏猛地一跳,扑通!同时打了个冷战。他告诉自己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没想到她会是这个表情。

只有当工作紧张到极点时,她整个人才会活力四射。刚才提到的三个场合都和工作有关。那时的她完全不同,和他平常熟悉的贝弗莉很不一样,电力足以摧毁他的恐惧侦测雷达。每当压力临头,贝弗莉总是既坚强又紧张,既无惧又无法预测。

此刻的她气色饱满,两颊潮红,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头发放肆飘逸,丝毫看不出睡意。而且……

噢,各位,你们瞧,瞧瞧这场面!她这会儿是从衣柜里搬出手提箱来了吗?真的是手提箱?老天,还真的是!

帮我订个房间……为我祷告。

滚,她才不需要在旅馆订什么房间,未来几天都不用,因为小贝弗莉要乖乖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接下来三天还得站着吃饭,谢谢指教。

不过,祷告倒是有必要,看他怎么修理她。

她将手提箱扔在床边,走到五斗柜旁,拉开最上层的抽屉,拿出两条牛仔裤和一条灯芯绒裤扔进手提箱,接着又走回五斗柜旁,左肩依然飘着一道白烟。她找出一件毛衣、两件T恤和一件船岸牌旧上衣。她穿那种上衣明明很蠢,却怎么也不肯丢掉。无论刚才是谁打电话给她,肯定不是有钱人。绝对很无趣,就像杰基·肯尼迪在海恩尼斯港度周末一样闷。

他并不在乎是谁打的电话,也不在乎她想去哪里,因为她哪儿都不准去。喝太多啤酒加上睡眠不足让他的脑袋又痛又钝,但让他烦心的不是这些。

是那根烟。

他以为她把香烟都扔了,但她显然有所隐瞒,而证据就叼在她嘴边。由于她还没察觉汤姆就站在门口,他也乐得把握机会,回味之前她乖乖听话的那两晚。

某一年十月,他们到森林湖市参加派对,回程途中他对她说,以后不准在我身边抽烟。我在办公室和派对上已经被别人熏够了,不想再被你熏。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让我告诉你——听起来很恶心,不过是实话,感觉就像吃别人的鼻涕!

他以为她起码会稍微抗议几句,不料她只是用平常那种害羞讨好的眼神看着他,低声说:好吧,汤姆。

那就把烟扔了。

贝弗莉乖乖照办。那天,汤姆的心情好了一晚上。

几周后,两人看完电影走进影院大厅,贝弗莉想也不想就点了支烟,一路吞云吐雾回到停车场。

十一月的晚上冰冷刺骨,强风像拿刀的疯子一样不放过一寸裸露的肌肤。汤姆记得他闻到了湖水的味道。有时冷天就闻得到,带着鱼腥气又有点空洞,很淡的味道。他让她抽烟,甚至还帮她开车门。他坐进驾驶座,把门关上,然后对她说:贝?

贝弗莉把烟从嘴边拿开,扭头看向他。汤姆狠狠甩了她一巴掌,结实的手掌大力扫过她的脸颊,他掌心隐隐刺痛,她的头往后撞到椅背。她睁大眼睛,满脸惊讶和痛苦……还有别的。她伸手捂住脸颊,感受那股滚烫和麻木的刺痛,同时大喊:噢!汤姆!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嘴角露出微笑,整个人精神百倍,等着看后续发展,看她会如何反应。他的阴茎在裤裆里硬了,但他没去理会。那是之后的事,这会儿他正在上课。他在心里回放刚才的画面。

她的表情。那稍纵即逝的第三种神情是什么?先是惊讶,然后是痛苦,再是(回忆)

想起……想起某件事的表情。就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连她自己也没察觉那个表情出现在了她脸上和心里。

现在,重点是现在。关键在于她没说什么,这种事他清楚得很。

她没说你这个混账东西!

没说再见了,死猪。

也没说我们吹了,汤姆。

她只是带着受伤的神情,用噙着泪水的棕色眼眸望着他说:你为什么打我?说完她欲言又止,随即哭了出来。

扔掉。

什么?扔掉什么,汤姆?她脸上的妆被冲出两道泥沟。他不在乎。他还挺爱看她这个样子的。很狼狈,但很性感。很贱,但很刺激。

烟,把烟扔了。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接着是歉疚。

我只是忘了,她哭喊道,只是这样而已!

把烟扔了,贝,不然就等着再挨巴掌。

她摇下车窗,把烟扔了,接着扭头看他,脸色苍白惊惶,却又很平静。

你不能……你不应该打我,维系感情不能……这样不好。她试着稳住音调,找到成年人的语气,可惜没有成功。汤姆把她变小了,让她在车里变成了小孩子。性感火辣到了极点,不过是个孩子。

不能和不会是两回事,宝贝,他说。他虽然语气平静,心里却很亢奋。而且感情要怎么维系由我决定。你要是能接受,那好;要是不能接受,你就走人,我不会阻止你,顶多踹你屁股一脚当作分手礼物,但我不会拦着你。这里是自由国家,我没什么好说的。

你已经说了很多了,贝弗莉低声说。他又甩了她一巴掌,比之前更用力,因为没有哪个娘们可以在汤姆·罗根面前耍嘴皮子。就算面对英国女王,他也照打不误。

她的脸颊撞上了仪表板。她伸手去抓门把,但随即松开,像只兔子般瞪大眼睛缩在角落里,一只手捂着嘴巴,带泪的眼眸充满惊恐。汤姆默默看她一眼,下车从车后绕到她那边的门外,把门打开。

十一月的黑夜里,刮着大风,他呼出阵阵白雾,湖水的味道非常明显。

你想下车是吧,贝?我刚才看你去抓门把,猜你一定是想下车。好啊,也行。我叫你不要抽烟,你说好,结果又抽。你想下车?来啊,下车啊。搞什么,对吧?下车?你想下车吗?

不想,她嗫嚅说。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说我不想下车,她声音稍微大了一点。

什么?你是抽烟抽到肺气肿了是吧?你要是没办法说话,我就去找个他妈的扩音器来。最后一次机会,贝弗莉。大声一点,让我听得见。你想下车,还是想和我回去?

和你回去,她说,双手像小女孩般捏着裙子。她不敢看他,眼泪簌簌滑落双颊。

好,他说,很好。但你要先跟我说,贝,说:“我忘记不能在你面前抽烟了,汤姆。”

她抬头看他,受伤的眼神表达着难言的恳求,仿佛在说:你是可以叫我说,但请你不要。别这样,我爱你,难道不能算了吗?

不行,办不到。因为她要什么并不重要,而两人都知道这一点。

说。

我忘记不能在你面前抽烟了,汤姆。

很好,再来说“对不起”。

对不起,她顺从地说。

落在地上的烟还没熄,有如剪断的保险丝。散场的观众瞄了瞄这里,只见一个男人站在原木色的新款雪佛兰薇加的右车门外,一个女人坐在车里,低头愣愣地握着双手,车内的灯光将她的一头秀发染成了金色。

汤姆把烟踩熄,在柏油路上留下一块黑渍。

现在说:“以后没有你的准许,我绝对不抽烟。”

以后没有……

她开始抽咽。

……没有……没、没、没——

快说,贝。

没有你、你的准许,我绝对不、不抽烟。

他将车门甩上,绕回驾驶座坐好,开车返回他位于市区的公寓。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关系的前半段在停车场维系好了,剩下的一半,四十分钟后在汤姆的床上搞定。

她说她不想做爱,但他从她的眼神和打开的双腿看到了不一样的答案。他扯掉她的上衣,发现她的乳头早就硬了。他轻触她的乳房,听到她发出呻吟。他轮流亲吻她的两个乳房,同时不停地搓揉,她轻声叫了出来,抓起他的手送到自己腿间。

你不是说不想做吗?他说。这时她已经将脸转开了,但仍然抓着他的手,而且臀部的摆动开始加快。

他将她推倒在床上……动作变得很温柔,没有扯,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内衣脱掉,甚至有点拘谨。

进入她就像滑入美妙的蜜油一样。

汤姆随着她律动,利用她也让她利用,而她几乎立刻就冲到了高潮,发出兴奋的叫声,手指掐着他的背。接着两人缓缓摆动,过了很久很久,他觉得她在这中间又高潮了一次。汤姆只要快到高潮,就会回想白袜队的打击率或者想削价抢他生意的人,然后就能忍住,继续冲刺。后来她动作开始加快,之后更拼命摆动。他望着她的脸,看着晕开的睫毛膏和抹糊的唇蜜,忽然感觉自己冲向了疯狂的顶点。

她臀部摆得愈来愈用力,那时还没有啤酒肚挡路,两人腹部拍击得愈来愈快。

结束前,她尖叫一声,用娇小整齐的牙齿咬了他的肩膀。

你到了多少次?两人冲完澡之后他问。

她撇开脸,声音几乎听不见:这种事你不应该问的。

为什么?谁告诉你的?罗杰斯先生吗?

他拇指用力摁着她一边脸颊,其余四根手指摁着另一边,掌心托着她的下巴。

你要告诉汤姆,他说,知道吗,贝?跟老爸说。

三次,她不情愿地说。

很好,他说,你可以抽一根烟。

贝弗莉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她身上一丝不挂,只穿着包住臀部的内裤,红发披散在枕头上。光是看她这副模样,就让他的马达又一次蠢蠢欲动。他点点头。

抽吧,他说,没关系的。

三个月后,他们公证结婚了。婚礼当天他找了两位朋友,而她只找了一个,就是凯·麦考尔。汤姆叫她“大奶女权贱货”。

汤姆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她,这些回忆有如快放的电影般在他心里一闪而过。这会儿她已经走到她有时称之为“周末柜”的五斗柜前,从最下层抽屉里拿出内衣裤扔进手提箱。不是他喜欢的光滑的丝缎薄纱,而是棉质内衣,小女孩穿的那种,几乎都褪色了,松紧带也松弛发皱了。她还拿了一件棉睡袍,活像是从《草原小屋》17里拿出来的。她伸手到抽屉最里面,看还有没有该带的衣服。

汤姆·罗根走过绒毛地毯来到衣柜前。他光着双脚,走起路来像微风一样安静。是香烟,这才是他发火的原因。第一堂课上完太久,她已经忘了。他之后也给她上过课,而且上了不少,让她有时大热天也得穿长袖上衣,甚至还穿开襟毛衣,并且将扣子扣到最上面,或是阴天也戴墨镜出门。不过,只有第一堂课来得最突然、最基本——

他已经忘了有人打电话把他从昏昏欲睡中吵醒这件事,眼里只看见香烟。她现在抽烟,就表示她忘了汤姆·罗根。当然,这是暂时的,只是暂时,但就算暂时也他妈的太久了。她为什么忘记不重要,任何理由都不足以为此辩护。

衣柜门后挂着一条黑色宽皮带,皮带扣很久以前就被他拆了,前端反折成圆圈当作握把。汤姆·罗根将手伸进握把里。

汤姆,你真恶劣!他母亲有时会这么说。说“有时”可能不太对,“时常”更贴切。汤米,你过来!看我怎么修理你!他小时候三天两头挨打,后来总算躲到威奇托州立大学。但显然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因为他在梦里仍然听到她说:汤米,你过来,看我怎么修理你!修理……

他们家有四个孩子,他是老大。老四出生后三个月,拉尔夫·罗根就过世了。呃,说“过世”可能不太准确,“自杀”更贴切,因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坐在浴室马桶上,将大量碱液倒进一大杯杜松子酒里一饮而尽。罗根太太在福特汽车厂找了一份差事,汤姆十一岁就成了家中的男主人。只要他搞砸了,例如保姆回家后小婴儿把大便拉在尿布里,直到老妈回来还没清理……托儿所放学后他忘了去接梅根,结果被多管闲事的甘特太太看见……乔伊在厨房里乱搞,他却在看《美国舞台秀》……只要发生这些事或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那么等弟弟妹妹上床后,家法就会启动,母亲就会拿着棍子祭出开场白:汤米,你过来,看我怎么修理你!

要修理人,不要被修理。

他这辈子不敢说学到了什么,但肯定学到了这一点。

他将皮带尾端翻面,然后调好握把,紧紧握住。感觉很好,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皮带抓在他手中有如一条死蛇。头痛消失了。

她终于在抽屉里找到了她要的东西,一件白色的钢圈棉布胸罩。他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刚才那通电话可能是情人打来的,但随即一笑置之。太荒谬了。去见情郎的女人绝对不会带褪色的平价上衣和起毛球的、松垮的大卖场内衣。再说,贝弗莉也没那个胆子。

“贝弗莉。”他轻轻叫她,她吓得立刻转头,睁大眼睛,长发飞起。

皮带迟疑了……微微垂下一点。他望着她,不安的感觉再度升起。没错,贝弗莉在大展之前就是这副神情,所以他不会动她,因为他知道她心里混杂着恐惧和强烈的好胜心,好像充满照明气体一样,只要一点儿火花就会爆炸。对她来说,时装展并不是脱离迪莉亚自立门户的机会,甚至不是为了赚钱。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但若只是那样,她就不算真的有天分。对她来说,时装展是一场由严师评分的超级考试。在那种场合,她看到的都是些面无表情的生物。没有表情,只有权威。

此刻她脸上就是那种双眼圆睁的神经质表情,不只脸上如此,那种气息笼罩了她全身,几乎看得见摸得着,有如高压电,让她突然变得更诱人,也更危险。汤姆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这样的她了,不由得心生恐惧。因为她在这里,那个真正的她,而非汤姆·罗根一手打造、符合他要求的她。

贝弗莉一脸惊诧惶恐,却又亢奋到极点。她双颊灼热发亮,眼睑下方有两道明显的白色斑痕,有如另一双眼睛,让额头也发出奶油色的光。

她仍然叼着烟,角度微微上扬,好像她是小罗斯福总统一样。香烟!光是看到烟就让他一肚子火,浑身散发着怒气。他内心深处隐约记起之前有一天晚上,她用单调冷漠的语气对他说:汤姆,你知道吗?我总有一天会被你打死。你会突然发火,打过了头,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那时回答:只要你乖乖听话,贝,就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此刻,就在怒气即将淹没理性前,他心想那一天是不是来了。

香烟。别管电话、打包和她脸上的古怪神情了,他们要先解决香烟的问题,然后他会操她,然后两人再好好谈一谈,说不定那时事情的重要性会凸显一点。

“汤姆,”她说,“汤姆,我必须——”

“你在抽烟。”他说,声音似乎来自远处,来自很好的收音机,“看来你忘了。宝贝,你都把烟藏在哪里?”

“听着,我会把烟熄掉。”她边说边走向浴室,将烟弹进马桶。即使站得很远,他依然看得见滤嘴上的齿痕很深。哗——她走出浴室,说:“汤姆,是我一个老朋友打来的,很老很老的朋友。我必须——”

“闭嘴!你要做的就是闭嘴!”他朝她大吼,“闭嘴!”但她脸上并未出现他想看到的恐惧,对他的恐惧。她是在怕,不过却是因为那通电话,但她该怕的不是那个。她好像完全没看到皮带,没看到他。汤姆心里浮起一丝不安。他在这里吗?这问题很蠢,不过,他真的在吗?

这问题实在太可怕,太基本,让他一时像是被人连根拔起似的,成了任强风摆布的滚草。但他很快稳住了。他确实在卧房里,今晚的迷糊颠倒也该结束了。他在这里,他是汤姆·罗根,上帝亲手创造的汤姆·罗根。这个发神经的臭娘们要是不在三十秒内给他正经一点,就等着被恶霸警探从快车上推下去吧。

“抱歉了,宝贝,”他说,“我非修理你不可。”

没错,他见过这种表情,混杂着恐惧和挑衅。但这是第一次冲着他来。

“放下来,”她说,“我得快点赶到奥黑尔机场。”

你在吗,汤姆?你在吗?

他抛开这个念头。曾经是皮带的鞭子在他身前有如钟摆缓缓摇晃。他眼神一闪,随即将皮带朝她脸上抽去。

“听着,汤姆,我老家出事了,很严重的大事。我有个老朋友,他本来会是我的男朋友,只可惜我们那时年纪太小。他才十一岁,而且口吃得很厉害。他现在是小说家,我记得你还读过他的书……

好像是《暗流》?”

她注视着他的脸,但他面无表情,只有皮带晃来晃去。他低下头,结实的双脚微微分开。她伸手不停地搔头发,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仿佛她有许多大事必须思考,完全没看到皮带。那个恼人的可怕问题再度出现在他脑海中:你在吗?你确定?

“那本书摆在那儿几星期了,但我压根没联想到他。也许我该想到的,但我们俩都大了,我甚至已经很久没想起德里镇了。总之,威廉有一个弟弟叫乔治,在我认识威廉之前就死了,被人杀死的。

后来,第二年夏天——”

然而,对这些彻底的疯话,汤姆已经听够了。他迅速往前,右手有如抛掷标枪般高举过头,皮带划破空气咻咻作声,贝弗莉见状想要闪躲,但右肩撞到浴室门框,皮带结结实实打在她的左前臂,“啪”地留下一道红色鞭痕。

“非修理你不可。”汤姆又说了一次,语调很清醒,甚至有些遗憾,他龇牙露出森冷的微笑。他想看到那种眼神,看她面带恐惧、惊惶和羞愧,露出那种神情:你说得对,是我活该,你就在我面前,我感觉到了。接着,爱会回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与美好,因为他确实爱她。不管她想谈打电话来的是谁还是为什么打来,都可以,但得先等一下。现在是上课时间,要温习第一课和第二课:先打她,再干她。

“抱歉了,宝贝。”

“汤姆,别那——”

他侧手一挥,只见皮带吻上她的臀部,发出令人心满意足的响声。接着……

天哪,她竟然伸手去抓!她竟然伸手去抓皮带!

这突如其来的反抗让汤姆·罗根大吃一惊,差点松手。幸好他牢牢抓着握把,皮带才没有脱手。

他将皮带扯回来。

“不准你抢走我手里的东西,”他哑着嗓子说,“听见没有?你要是敢再抢我的东西,就等着一个月小便都像红莓汁吧!”

“汤姆,住手。”她说,但她的语气让他一肚子火,感觉就像游乐场管理员对闹脾气的六岁小孩说话一样,“这不是开玩笑,我非去不可。有人死了,而我很久以前曾经答应——”

汤姆几乎没听进去,只是胡乱挥舞皮带,大吼一声朝她扑去。他用皮带打她,逼她从浴室门口一路贴着墙壁往后退。他扬手甩手、扬手甩手,不停地抽打她。隔天早上他吞了三片可待因才能将手臂举到额头,但此刻的他心里只有她反抗他这件事,完全不在乎手臂。她抽烟就算了,还想夺走他的皮带。各位,这是她自找的,他一定会让她如愿以偿,他对天发誓。

汤姆狂挥猛甩,鞭子有如雨点落在她身上,逼得她贴着墙壁不断后退。她用双手护住脸,但其他部位都袒露在他的攻击范围内。安静的卧室里充斥着皮带抽打的声音,但贝弗莉不像以前偶尔会凄厉尖叫,也没有求他住手。最糟的是,她甚至没哭,她以前一定会哭的。卧室里只有皮带声和两人的呼吸声。他气喘如牛,声音沙哑;她喘得又急又轻。

贝弗莉朝摆在床边她睡的那一侧的梳妆台跑去。她的肩膀被皮带抽得发红,头发火红闪耀,汤姆在她背后奋力追赶,虽然步履缓慢,可是身影巨大,非常大。他以前常打壁球,两年前弄断阿喀琉斯腱才没再继续,之后体重就有一点失控(用“非常失控”来形容可能更贴切),但肌肉依然结实,只是埋没在脂肪底下。不过,他发现自己竟然气喘吁吁,还有一点紧张。

贝弗莉跑到梳妆台前,他以为她想躲在旁边,甚至钻到梳妆台底下。没想到她伸手乱抓……接着转身……一阵炮火袭来。贝弗莉不停地拿化妆品丢他,一罐尚蒂伊香水正中他的胸口,落在他脚边碎了。呛人的花香顿时弥漫开来,将他团团包围。

“住手!”他咆哮道,“住手!你这个贱人!”

贝弗莉非但没有住手,反而双手飞也似的扫过梳妆台凌乱的玻璃台面,拿到什么就扔什么。他不敢相信她竟然拿东西丢他,愣愣地摸着胸口被砸中的地方,完全无视继续飞来的化妆品。化妆水的玻璃瓶盖划伤了他,伤口不大,只是一个小小的三角形,不过看来某个红发女人得在医院看到明天的太阳了。没错,就是这样。那个女人——

忽然,一罐乳霜重重地砸在他的右眉上方。汤姆听到一声闷响,感觉像是从脑袋里发出的。他眼冒白光,踉跄着倒退了一步,嘴巴不自觉地张开。这时,一管妮维雅乳霜击中他的腹部,发出轻轻一声“啪”,而且她——是吗?可能吗?——没错,她正在对他大吼。

“你这个混账,我要去机场,听见没有!我有事要办,非走不可!我非去不可,所以快给我闪开!”

血流进他的右眼,感觉又辣又烫。他用手腕将血抹掉。

汤姆愣愣地看着她,仿佛不曾见过她。事实上也是。她胸脯剧烈起伏,朝汤姆龇牙咧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过,她已经弹尽援绝,梳妆台上的东西全都扔光了。他看见她眼里露出惧色……

“把衣服放回去。”他努力不让自己喘气,那样听起来不妙,感觉很脆弱,“接着把手提箱放回去,然后上床。要是你照做,我或许可以稍微手下留情,让你两天之后就出得了门,不用两周。”

“你听好,汤姆,”她目光坚定,缓缓地说,“你要是再靠近,我就杀了你,听懂没有,你这只肥猪?我就杀了你。”

或许是因为她脸上强烈的憎恶和轻蔑,也可能是她叫他肥猪,或是她胸脯傲然起伏的模样,他忽然怕得无法呼吸。不是一个花苞或一朵花那么小的恐惧,而是一整座花园。可怕的恐惧,感到自己不在场的恐惧。

汤姆·罗根朝老婆扑过去,这回没有咆哮,而是像水底鱼雷一样安静。此刻的他可能不只想揍她,逼她屈服,而是想将她刚才贸然说出口的威胁还给她。

他以为她会逃跑,或许躲到浴室,甚至楼梯,没想到她纹丝不动,屁股顶着墙壁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梳妆台朝他推过去,结果因为掌心冒汗,她双手一滑,弄断了两根指甲。

梳妆台摇晃了一下,但她随即再度使力,让梳妆台单脚立起摇摆前进,镜子映着灯光在天花板上投射出有如水族馆的光影。只见梳妆台向侧前方一倒,前缘撞上汤姆的大腿,将他整个人撞翻过去。

抽屉里的瓶瓶罐罐滑向一边,全都撞碎了,发出音乐般的声音。他看见镜子砸在他左边的地板上,立刻放开皮带,用手臂遮住眼睛。那块背面涂了银色物质的玻璃碎落一地。他感觉有的溅在他身上,划出了血痕。

这时她终于哭了,发出尖叫般的啜泣声。她不止一次想象自己离开汤姆,逃离他的暴虐,就像当年离开狠毒的父亲,趁着黑夜将行囊扔进奥兹莫比短剑车里远走高飞。她不是笨女人,就算此刻面对如此夸张的混乱情形,也没笨到否认自己爱过汤姆,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依然爱他。然而,她还是怕他……

恨他……瞧不起自己当初竟然为了早就忘记的烂理由选择了他。她的心没有碎,而是在胸腔里沸腾融化。她怕自己的理智很快就会被灼热的心烧光。

然而,在她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喋喋不休。迈克·汉伦用他那不疾不徐的嘶哑嗓音对她说:它回来了,贝弗莉……它回来了……你答应过……

梳妆台升起、降下,一次、两次、三次,好像呼吸一样。

贝弗莉嘴角下垂抽搐,仿佛抽筋似的。她小心敏捷地绕过梳妆台,踮着脚尖走过镜子碎片,趁汤姆将梳妆台推到一边时弯腰捡起皮带,接着直起身子,手穿进握把,拨开遮住眼睛的头发,看他要做什么。

汤姆缓缓站了起来,脸上多了不少玻璃划痕,一条细线般的伤口斜斜穿过眉毛。他眯眼看着贝弗莉,她发现他的四角裤上沾了血。

“把皮带给我。”他说。

贝弗莉没那么做,反倒将皮带在手上绕了两圈,倨傲地望着他。

“放下皮带,贝,马上放下。”

“你要是再过来,我就抽得你屁滚尿流。”这话是从她嘴里出来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还有,这个穿着沾血内裤的臭男人是谁啊?丈夫、父亲,还是大学时期的恋人,曾经一时兴起打断她鼻子的家伙?老天啊,求你帮帮我,她心想,帮帮我。然而,她嘴巴可没停下:“而且我说到做到。你又肥又迟钝,汤姆。我要走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我想我们结束了。”

“那个叫邓布洛的男人是谁?”

“你别管了,我曾经——”

她差一点就被他声东击西的策略给骗了。他话还没说完就扑了过来,贝弗莉挥动皮带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啪”地甩在汤姆嘴上,发出有如塞得很紧的软木塞挣脱瓶口的声音。

汤姆号叫一声,双手捂嘴,瞪大眼睛,满脸震惊和痛苦。鲜血从他指间渗出,流到手背上。

“臭婊子,你弄破我的嘴了!”他口齿不清地叫道,“天哪,你弄破我的嘴了!”

他再度张牙舞爪地朝她扑去,嘴边满是血迹,看起来像嘴巴咧到耳朵的小丑,门牙也少了一颗。

看着他将门牙吐掉,她心里一阵恶心,想背过身去,闭上眼睛呻吟,但又觉得兴奋莫名,有如被大地震拯救的死刑犯一样欣喜,陶醉于眼前的一切,心想:可惜没把牙齿吞下去!真希望你被噎死!

贝弗莉再次挥动皮带,刚才他用来鞭打她臀部、双腿和胸部的皮带,过去四年打了她无数次的皮带。打几下要视她的表现而定。汤姆回家发现饭菜是冷的?皮带两下。贝在公司忙到太晚忘记打电话回家?三下。嘿,你看看,贝弗莉又吃了一张停车罚单。一下……在胸部。他很高明,很少打到她瘀青,甚至不太痛,只会造成羞辱,那才真的伤人。更糟的是,她知道自己渴望那样的伤害,渴望被羞辱。

该是算总账的时候了,她一边想,一边挥动皮带。

她将皮带放低,侧手一甩打在他睾丸上,发出的声音结实轻快,有如妇人拿棍子拍打地毯。只一下就把汤姆·罗根打趴下了。

汤姆虚弱地叫了一声,仿佛祈祷似的跪在地上,双手抱着鼠蹊部,头往后仰,脖子上青筋暴露,痛得面容扭曲。左膝正好压在尖锐的香水瓶碎片上,他像鲸鱼一样默默倒向一边,一只手离开胯下,按上膝盖。

血,贝弗莉心想,天哪,他浑身是血。

他会没事的,仿佛被迈克·汉伦一通电话唤醒的新的贝弗莉冷冷地对她说,这种男人永远不会死,你最好趁他一时不能玩下去,在他决定到地下室拿温切斯特猎枪之前,赶快离开。

她往后退,不小心踩到梳妆台镜子的碎片,感觉脚下一阵刺痛。她弯腰抓起手提箱的把手,眼睛一直盯着他。她倒着退到门口,走进走廊,两手抓着手提箱挡在身体前方,箱子不断碰撞她的胫骨,割伤的那只脚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血印。到了楼梯口,她立刻转身飞奔下楼,不让自己多想,反正她觉得自己也没剩下多少理智,起码眼下如此。

有东西轻轻碰了她的脚一下,她吓得尖叫一声。

她低头一看,发现是皮带尾,皮带仍然缠在她手上,在微弱的灯光下就像一条死蛇。她将皮带扔出楼梯扶手外,嫌恶地皱起脸,看着它落在一楼玄关的地毯上弯成S形。

走下楼梯,她双手交叉抓住白色蕾丝睡袍的边缘将它脱了。睡袍沾了血,她一秒也不想再穿,绝对不想。她随手一扔,只见睡袍有如一道白浪,又像蕾丝降落伞般飘到玄关靠近起居室的一株塑料植物上。她光着身子弯腰凑向手提箱,乳头冷冰冰的,硬得像两枚子弹。

“贝弗莉,给我滚上来!”

她喘了口气,打了个冷战,接着又弯腰去开手提箱。他有力气喊这么大声,就表示她时间紧迫,比她想的少得多。她打开手提箱翻出内衣、上衣和一条旧李维斯牛仔裤,靠着门穿上衣服,眼睛一直盯着楼梯,但汤姆始终没有出现。他又吼了两次她的名字,每回都让她身体一缩,目光四处搜寻,不自觉地龇牙咧嘴,做出动物咆哮的动作。

她匆匆扣起上衣,最上面两颗扣子不见了(她自己的衣服反而这么不讲究,真讽刺),她想自己这个模样应该很像赶着再做一回就收工(但又非做不可)的兼职流莺。

“臭婊子,我要杀了你!你他妈的臭婊子!”

她猛地合上手提箱,箱子自己锁上了。一件上衣的袖子露在外头,像吐舌头一样。她匆匆环顾房子,心想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它了。

她发现自己竟然只有释然的感觉,便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三条街,才发觉自己没穿鞋子,割伤的那只脚(左脚)隐隐抽痛。她得找双鞋子穿,但当时将近半夜两点,她的皮夹和信用卡都在家里:她摸了摸牛仔裤的口袋,只找到几团线头。

她身无分文,连枚硬币都没有。她左右看了看自己住的小区:好房子、整齐的草坪和植物,还有黑漆漆的窗户,她突然哈哈大笑。

贝弗莉·罗根坐在矮石墙上大笑,手提箱摆在脏兮兮的两脚间。星星出来了,真是亮啊!她仰头对着星星笑,狂喜的感觉再度流过全身,有如海浪翻腾,卷走和涤净一切,淹没了所有意识,只剩血液在思考,带着无法形容的欲望大声对她说话,但她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究竟渴望什么,只要感觉到欲望那股坚定的温暖就够了。欲望,她心想,体内的狂喜似乎开始加速,带着她冲向无可避免的毁灭。

她对着星星大笑,恐惧又自由,心里的惊惶和痛苦一样尖锐,和十月成熟的苹果一样甜。她看见石墙后方二楼卧室的灯光亮起,便抓着手提箱的把手遁入黑夜,依然笑个不停。

威廉·邓布洛翘班

“你要走?”奥黛拉又问了一次。她看着他,脸上写满困惑,有些害怕,接着将两只光脚丫缩到身子底下。地板很冰。老实说,整间屋子都很冰。今年春天英格兰南部特别湿冷,威廉·邓布洛每天早晨和傍晚出去散步时,不止一次发现自己想起了缅因州……更让他惊讶的是,他隐约想起了德里镇。

这屋子照理说应该有中央供暖系统,至少广告上是这么写的。整洁的小地下室里也确实有暖气炉,收在之前的煤炭箱里。但他和奥黛拉刚到这里时就发现英国人对中央供暖的理解和美国人不同。英国佬似乎认为,只要早上起床不用靠小便把马桶上的冰融掉,就叫有暖气。现在是早上——八点十五分,威廉五分钟前挂上电话。

“威廉,你应该很清楚,你不能说走就走。”

“我非去不可。”他说。房间角落里有一个储藏柜,他走过去,从最上层拿了一瓶格兰菲迪威士忌倒了一杯,不小心洒了一点在杯沿上。“干!”他嘟囔一声。

“刚才是谁打电话来?你在害怕什么,威廉?”

“我没害怕。”

“哦?你的手平常就那么抖吗?平常早餐前就喝酒?”

睡袍下摆拍打着他的脚踝,他走回椅子前坐下,试着挤出笑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好放弃了。

电视上,英国国家广播公司主播正准备结束晨间的坏消息集锦,开始播报昨晚的足球比分。一个月前他们来到这个叫弗利特的郊区小镇度假,英国电视机的质量让两人印象深刻:一台功能正常的派伊彩色电视,画质真的让你觉得身历其境。可能扫描线比较多吧,威廉说。我不知道,但看起来很棒,奥黛拉说。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电视上除了《朱门恩怨》之类的美剧之外,就只有体育节目,而且播个没完,不是难懂又无聊(例如飞镖锦标赛,所有参赛者看起来都像罹患高血压的相扑选手)就是彻底无聊(英式足球已经够难看了,板球更糟)。

“我这几天很想家。”威廉啜了口威士忌说。

“家?”她说,一脸困惑的表情让他忍不住笑了。

“可怜的奥黛拉!嫁给一个男人都快十一年了,竟然完全不了解他。这是怎么回事啊?”说完他又笑了,仰头把酒喝完。但他的笑和他大清早手里就端着威士忌一样,让她不由得担心。那笑声听起来像痛苦的咆哮。“不知道其他夫妻是不是也像这样几乎不了解对方。我猜一定是。”

“威廉,我知道我爱你,”她说,“爱了十一年,这就够了。”

“我知道。”他对她微笑,笑容很美,很疲惫,带着惊恐。

“拜托,拜托你告诉我怎么回事。”

她坐在破旧的椅子上,双脚缩在睡袍下,用美丽的灰色眼眸看着他。他爱这个女人,娶她为妻,至今依然爱她。他试着透过她的眼神看出她知道多少。他试着将那段往事当成故事。他做得到,但他知道不会成功。

从前在缅因,有个穷孩子靠奖学金上了大学。他从小就想当作家,但选修写作课后,却发现自己踏进了一个陌生又可怕的天地,没有指引,也找不到方向。班上有同学想当厄普代克,有人想成为新英格兰的福克纳,他却只想写小说,用浅白的文字描写穷人的惨淡生活。班上有一个女同学很崇拜乔伊斯·卡罗尔·欧茨,但又觉得欧茨在性别歧视的社会中长大,因此“文字辐射量”很高。她说欧茨写不出纯净的作品,但她做得到。还有一个又矮又肥的研究生,讲话总像在喃喃自语,不晓得是不能还是不想好好说话。那家伙写过一个剧本,里面有十二个角色,每个人的台词只有一个字,观众看到最后才会发现那十二个字连起来是“战争是沙猪军火贩子的工具”。创意写作研讨课(课号Eh—141) 的老师给了他一个A。除了硕士论文,那位老师还写了四本诗集,都是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他抽大麻,随身挂着和平标志。一九七〇年五月,反战示威迫使校园关门,胖研究生的剧本由一个游击剧团担纲演出,那位老师也轧了一角。

威廉·邓布洛写的东西完全不同。他写了一则密室推理短篇、三篇科幻小说和几篇深受爱伦·坡、洛夫克拉夫特18和理查德·麦瑟森19影响的惊悚小说。他后来常说那几篇小说很像装了增压器、漆成荧光红的十九世纪中叶的殡葬车。

其中一篇科幻小说拿了个B。

“这篇好多了,”那位指导教授在作业封面上写道,“异形反击象征以暴制暴的恶性循环,而我特别喜欢‘针鼻’宇宙飞船影射社会性别意识入侵的桥段。虽然小说的观点始终有一点混乱,但很有意思。”

其他小说没有一篇高于C。

有一次,他终于在课上发表意见。一位脸色发黄的女同学写了一篇短文,描述一头牛在荒原(可能是核战后,也可能不是)审视一台废弃引擎。全班讨论了整整七十分钟,那个女同学夹着云斯顿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不时挤一挤太阳穴的青春痘,一边坚持她的短文是模仿奥威尔早期的风格写的,目的在于描述社会政治现状。大多数同学(包括老师)都同意她的说法,但还是讨论个没完。

威廉站起来,全班都扭头看他。他个子很高,很显眼。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没有结巴(他已经五年多没结巴了):“我实在不懂,一点也不明白,小说为什么一定要和社会有关?政治……文化……历史,这些元素不是只要把故事说好就自然会呈现吗?我是说……”他环顾四周,看见一双双闪着敌意的眼睛,隐约察觉他们认为他是在批评。说不定真的是。他觉得他们在想:或许同学之中就有一位沙猪军火贩子。“我是说……难道就不能让故事只是故事吗?”

没有人回答,教室里鸦雀无声。威廉站着,承受一道又一道冷酷的目光。黄脸女孩吐了一口烟,将烟摁熄在她从背包里拿出来的烟灰缸里。

最后,指导教授开口了。他像对着一个胡乱发脾气的小孩解释事情似的轻声对威廉说:“所以你认为福克纳写小说只是为了说故事?莎士比亚写剧本只是想赚钱?好吧,威廉,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想的。”

威廉认真思考了很久才回答:“我认为八九不离十。”但他得到的是同学们非难的眼神。

“我看,”指导教授一边玩笔,一边半眯着眼睛,微笑着对威廉说,“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教室后面爆出一阵掌声。

威廉愤而离席……但隔周又去上课,决心坚持到底。那七天他写了一则叫《黑暗》的短篇故事,描写一个小男孩发现自己家地下室有怪物,于是挺身和怪物对抗,最后杀了它。写这个故事的时候,他有一种升华的感觉,甚至觉得不是他在说故事,而是故事从他笔下流出来。写作中途,他曾经放下笔,将又热又疼的手放到十二月零下十二摄氏度的空气中,手差点冒烟。他四处闲逛,绿色短筒靴踩在雪上吱嘎作响,好像需要上油的门闩,而那个故事在他脑海中膨胀,简直要爆出来了,仿佛急于解脱成为实体,他觉得,要是不让它赶快从他笔下宣泄出来,他的眼珠子就会爆开。“得把那狗屎弄出来才行。”他对着黝黑的冬夜吐露心事,同时微微一笑——笑得很勉强。他发觉自己终于知道应该怎么办了。他摸索了十年,忽然找到了占去他脑袋大量空间的推土机的启动钮。推土机发动了,不断加速。这台庞然大物并不美,没办法载漂亮女孩参加毕业舞会,也象征不了什么地位,但却能干活,能把东西推倒。要是不小心,连他也会被推倒。

威廉冲回屋里奋笔疾书,一直写到凌晨四点才趴在活页本上睡着了。若是有人跟他说《黑暗》其实是在描写他弟弟乔治的遭遇,他一定会很惊讶,因为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乔治了——起码他真的这么认为。

他将小说交给指导教授,教授在封面上打了一个F发还给他,下面潦草地写了六个大字。前四个是“浪费纸浆”,后两个是“垃圾”。

威廉拿着十五页手稿走到柴炉前,打开炉门正准备扔进去,忽然觉得这么做荒谬到了极点。他坐在摇椅上望着死之华乐队的海报,开始哈哈大笑。浪费纸浆?很好!浪费就浪费!反正树木多得是!“就让他妈的树全被砍光吧!”威廉大喊,笑得流出泪来,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他重新打好封面,换掉有教授评语的那一张,将手稿寄给一家叫《白领结》的男性杂志社(他觉得他们应该叫《嗑药裸女》才对)。然而,他手上那本破破烂烂的《出版市场指南》却说他们会买恐怖小说,而他在附近杂货店买的两本《白领结》也确实收录了四篇恐怖小说,夹在裸女照、色情电影宣传和壮阳药广告之间。其中一篇的作者是丹尼斯·艾奇森20。老实讲,他写得还真不赖。

威廉将《黑暗》寄出时,其实没抱什么希望。他之前投了许多稿子给出版社,得到的回函只有退稿信,因此当《白领结》的小说编辑开价两百美元(出刊后付费)买下稿子,威廉简直难以置信。助理编辑还在回函里补了一句:“真是雷·布拉德伯里21的《罐子》之后最棒的恐怖小说!”又说,“可惜全美国只有大约七十人会读到。”但威廉·邓布洛不在乎。那可是两百美元!

他拿了退选单去找导师,导师签了名。威廉·邓布洛将退选单和小说助理编辑的致贺信钉在一起,贴在创意写作课教授研究室门上的布告栏里。他在布告栏的角落里看到一则反战漫画,手忽然像自行启动一样,从上衣口袋掏出笔,在漫画上写下:要是哪一天小说和政治变成一回事,我就自杀,因为我只会写小说。政治一直在变,故事却始终如一。他顿了一下,觉得有点弱(却又挡不住这种感觉),又补了一句:我想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三天后,退选单寄回给他。那位教授签了名,在“退选成绩”一栏狠狠赏了他一个F,而不是他应得的“成绩未定”或C,还在底下写道:你以为钱能买到一切吗,邓布洛?

“没错。”威廉·邓布洛对着空荡荡的公寓说,接着捧腹大笑。

大四那年,他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写起了长篇小说,结果搞得遍体鳞伤,还吓掉半条命……但总算安然脱困,完成了将近五百页的鬼故事。他将稿子寄给维京出版社,心想这只是第一站,还有漫漫投稿路要走……他会选择维京是因为喜欢他们的海盗船商标,作为出发站感觉不错,没想到这第一站成了最后一站。维京买下版权……童话故事就此展开。当年的结巴威二十三岁就站在了成功的顶端。三年后,他在离新英格兰近五千公里的好莱坞松树园教堂和年长五岁的女电影明星结婚,一举成了名人。

小报专栏喧腾了七个月之久,大家都猜结局不是两人离婚,就是宣告婚姻从一开始就无效。双方的朋友(和敌人)都这么认为。就算不看年龄差距,两人也是天差地远。威廉很高,已经开始秃头,而且有发福的倾向。他说话很慢,有时甚至口齿不清。奥黛拉却是一头赭发,有如雕像一样美丽,感觉像女神下凡,而非俗世之人。

他受邀将自己的第二本小说《暗流》改写成剧本(其实是因为他坚持剧本至少初稿要由他来写,否则就不出售版权。经纪人嘀咕说他疯了,但威廉不为所动),没想到写得很不错,于是电影公司请他到环球影城修改剧本,并参与制作会议。

他的经纪人苏珊·布朗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身高一米五二,百分之百活力充沛,百分之两百坚持己见。她对威廉说:“别去,老威,回绝他们吧。片商砸了很多钱在上头,一定会找高手写剧本,甚至请得到戈德曼。”

“谁?”

“威廉·戈德曼22,唯一去了那里还能都搞定的人。”

“你在说什么啊,苏?”

“待在那里,而且混得不错,”她说,“能够做到这两点的概率就和击败肺癌一样,不是不可能,但有谁敢试?绝对会被酒色财气榨干,不然就是让人升天的新毒品。”苏珊用迷人至极的棕眼热切地望着他,“而且就算那份工作被某个蠢蛋拿去,而不是戈德曼,那又怎样?反正你的小说都上市了,他们也改不了半个字。”

“苏珊——”

“听着,威!拿了钱就闪吧。你年轻力壮,他们最爱这种人。你一去那里,他们会先扼杀你的自尊心,接下来是写作能力,让你连一条直线都画不好,最后更会割了你的卵蛋。你写东西像大人,其实只是发际线很高的小孩而已。”

“我非去不可。”

“有人放屁吗?”她说,“绝对有,因为臭死了。” VyrlFfiLYItoFuOS0iMF/jIwdaE3goj/CkWWOjYlQO92cas/qq84BX/W+QL32g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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