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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上册2

她教书教得很顺利。斯坦利找到开面包车的差事,周薪一百美元。那年十一月,特雷诺购物中心开张,他在布洛克报税代办公司找到工作,办公室在购物中心,周薪一百五十美元。两人年薪一万七千美元。当时汽油每升只要九美分,白面包一条最便宜只要十美分,这样的年收入绰绰有余。来年三月,帕特里夏·乌里斯不动声色,悄悄将避孕药扔了。

一九七五年,斯坦利离开布洛克自行创业,双方家长都觉得是匹夫之勇。他不是不能创业——他当然应该创业!但他们都认为此时太早了,只会让帕特里夏背上过重的经济负担。(赫伯特有一天和弟弟在厨房喝了一晚上酒,沉着脸对他说:“等她被那个贱坯弄大了肚子,就得靠我接济了。”)双方家长都同意男人根本不该年少创业,连想都不该想,至少得等年纪够大,生活稳定了再说——例如七十八岁。

然而,斯坦利再度展现超乎常人的自信。他年轻、聪明、机敏、仪表不凡。他在布洛克广结人脉。这些都是事实。但他不可能知道“柯利多录像带”——新兴的录影带行业的先锋——会在特雷诺郊外设立据点,距离乌里斯夫妇一九七九年迁入的郊区只有十六公里,也不可能晓得他们进驻不满一年就决定雇人做市场调查。就算他事先听到小道消息,也不可能想到他们会雇用一名年轻的四眼犹太佬,一个笑容可掬、走路长短脚、平时爱穿阔脚牛仔裤、脸上还留着青春痘疤的小伙子,而且还是纽约人。

但他们真的雇了他,而且斯坦利似乎早就胸有成竹。

斯坦利的表现让柯利多决定全职雇用他。起薪呢?三万美元年薪。

“好戏还在后头,亲爱的,”那天晚上,他在床上对帕特里夏说,“他们打算在八月扩张版图,只要未来十年没有人毁灭世界,他们肯定能跟柯达、索尼和RCA平起平坐。”

“那你打算怎么回复他们?”帕特里夏问,但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会说,很高兴和你们共事。”他说完哈哈大笑,将她拉到怀里亲吻。不久,他趴到她身上,两人高潮了一次、两次、三次,有如蹿向夜空的爆竹……但还是没怀孕。

在柯利多工作期间,斯坦利结识了亚特兰大一些最有钱有势的人。出乎他们的意料,那些人一点也不难搞,不仅接纳他们,而且很亲切,心胸开阔,和那些北方佬完全不同。帕特里夏记得斯坦利有一回写信给他的父母,在信里说:美国最有钱的人就住在佐治亚州的亚特兰大。我要让其中一些有钱人更有钱,而他们也会让我更有钱。可是没有人能当我的老板,除了帕特里夏,但我已经是她的老板,所以我想我没什么好怕的了。

等他们离开特雷诺时,斯坦利已经是拥有六名员工的老板了。一九八三年,两人的收入正式踏入未知领域,也就是传说中的六位数。帕特里夏只耳闻过,从来没有真正见识过。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就像周六早晨起床穿拖鞋那么容易。她有时想到这点就觉得害怕,还曾经不安地开玩笑说这是和恶魔做交易。斯坦利听了几乎笑到岔气,但她却不觉得有那么可笑。她想,自己以后是永远笑不出来了。

乌龟帮不了我们。

她有时会毫无来由地梦见这句话,仿佛是陈年旧梦残留的片段,然后她会醒过来。她会转身靠近斯坦利,想要摸摸他,确定他没有消失。

他们生活惬意,没有酗酒,没有外遇,也没有吸毒、无聊和大吵大闹,争执未来该何去何从。他们只有一个阴影,而最早指出来的是她母亲。从事后看,这件事似乎注定得由她提起。阴影以问题的形式出现,写在露丝·布伦姆寄给女儿的信里。帕特里夏每周都会收到母亲寄来的信,那封信是一九七九年初秋从他们在特雷诺的旧房子转寄来的。帕特里夏坐在摆满红酒纸箱的起居室里读信,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家当摆了一地;她感觉孤苦凄凉,孑然无依。

那封信和露丝以往的信没什么两样。四张蓝色信纸写得密密麻麻,每张开头都写着四个大字:露丝随笔。她字迹潦草,很少有人能看明白。斯坦利有一回向帕特里夏抱怨岳母写的字他一个也不认得,她说:“认得做什么?”

那封信里全是老妈才会感兴趣的话题。对露丝·布伦姆而言,回忆是一片辽阔的三角洲,以不断移动的现在为起点,朝过去展开愈来愈广的人情纠葛。她信里提到的人,有许多就像旧相簿里的照片,在帕特里夏的记忆中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但在她脑海中却鲜明依旧。她对他们健康的关心、对他们在做什么的好奇似乎从来不曾消退,而她的评语永远阴暗。她写道,帕特里夏的父亲依然老是胃痛,但他始终坚持那是消化不良,要他怀疑是胃溃疡,除非他开始吐血,说不定吐血也没用。亲爱的,你也知道你父亲那个人,他工作起来像头骡子,有时连脑袋也像骡子。我这么说上帝都会点头。兰迪·哈伦根去做输卵管结扎手术,医师从她的卵巢里摘了一堆高尔夫球那么大的囊肿出来。不是恶性肿瘤,谢天谢地,但卵巢里有二十七个囊肿,人还没死?天!一定是因为纽约市的水,露丝很有把握。这里的空气也很脏,但她敢说水才是真凶,会让人体内累积毒素。她不知道帕特里夏晓不晓得,她有多感谢神让“你们两个孩子”住在乡下,水和空气(重点是水)比较干净。在露丝眼中,只要出了北部就是乡下,亚特兰大或伯明翰都一样。玛格丽特阿姨又和电力公司杠上了。斯特拉·弗拉纳根又结婚了。

有些人就是不吸取教训。理奇·休伯又被开除了。

就在尖酸刻薄的絮叨之间,露丝·布伦姆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仿佛闲话家常般就把“难言之隐”说出来了:“那么,你和斯坦利打算什么时候让我们俩抱外孙?我们都准备要溺爱他了,男孩、女孩都一样。你们或许没发现,帕蒂,我们已经不年轻了。”说完话锋一转,开始聊起路口布鲁克纳家的女儿被学校送回家,因为她没穿胸罩,上衣薄得一览无遗。

帕特里夏心情低落,很想念他们在特雷诺的旧家,对未来感到茫然,甚至有一点恐惧。她走进日后成为卧室的房间,躺在床垫上(弹簧垫还在车库里头,而这张床垫摆在没铺地毯的地板上,宛如搁浅在黄色沙滩上的漂流物),脑袋枕着手臂哭了将近二十分钟。她想泪水终究要来,母亲的信只是让泪水提早决堤罢了,就像灰尘飘进鼻子里让人打喷嚏一样。

斯坦利想要孩子,她也想要孩子。两人在这件事上意见一致,就如同他们都喜欢伍迪·艾伦的电影,都会偶尔上犹太教堂,政治立场相近,都不喜欢大麻,在其他上百件大小事情上,他们的好恶也都一致。他们在特雷诺的旧家专门空出一个房间,均分成两半。他在左半边摆了一张办公桌和一把读书用的椅子,她在右半边摆了缝纫机和玩拼图的牌桌。两人对那个房间的用途有很强的共识,因此绝少谈起。那房间的存在就像鼻子和两人左手上的婚戒一样理所当然,总有一天会成为安迪或珍妮的卧室。问题是孩子呢?缝纫机、布料篮、牌桌、办公桌和懒人椅一直摆在原地,日子一天天过去,它们在房间里的地位似乎愈来愈稳固,愈来愈合法。这就是她的想法,只是表达不出来,就像“色情”两个字,在她脑海中闪动的概念逃脱了她的捕捉,无从形诸言语。不过,她倒是记得,有一次来了月事,她打开浴室洗手台底下的柜子想拿卫生棉。她记得自己看着那袋卫生棉,感觉袋子似乎扬扬得意,仿佛在说:嗨,帕蒂!我们是你的孩子,你只会有我们当你的孩子。我们肚子饿了,快喂我们吃东西,快喂血给我们!

一九七六年,距帕特里夏扔掉最后几颗避孕药已有三年,两人一起到亚特兰大造访一位名叫哈卡维的医生。斯坦利对医生说:“我们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哪里有问题,有的话该怎么办。”

他们做了检查,结果显示斯坦利的精子活跃得很,帕特里夏的卵子也很好,所有该畅通的管道都很畅通。

哈卡维手上没有婚戒,脸色红润,表情开朗愉悦,就像期中考试结束后去科罗拉多滑雪度假回来的研究生。他说或许是他们太紧张了,而这样的情形并不罕见。他告诉他们心理因素确实有影响,这点和性无能很像:你愈想就愈办不到。可以的话,他们做爱时最好别去想怀孕的事。

回程途中,斯坦利一直臭着一张脸,帕特里夏问他怎么回事。

“我才没有。”他说。

“没有什么?”

“我做那档事时才没想过怀孕!”

帕特里夏本来有些落寞和恐惧,听了忍不住扑哧一笑。那天晚上就寝后,当她觉得斯坦利肯定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说话,把她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很平,却伴随着哽咽。他说:“是我,是我的错。”

她转过身来,双手摸索着抱住了他。

“别说傻话。”她说。但她心跳得很快,太快了。他不只吓到了她,还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读出了她内心深处早就认定但直到此刻才恍然发觉的秘密。她说不出理由,也拿不出根据,但就是感觉(应该说知道)他说得没错。是有地方不对,但不是她,是他。是他体内的什么。

“别胡说八道。”她抵着他的肩膀厉声低语。他身上微微冒汗,她忽然明白他在害怕。恐惧有如寒气从他体内一波波散发出来,光着身子躺在他身旁突然变得像光着身子面对开着门的冰箱一样。

“我没有胡说八道,也没说傻话,”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平,仍旧带着哽咽,“你其实也很清楚是我,但我不晓得为什么。”

“这种事谁会晓得。”她语气严厉,很像在骂人。她母亲害怕时也是这种口气。说话的同时,她感觉身体一阵颤抖,像是被鞭子抽到似的。斯坦利感觉到了,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有时候,”他说,“有时候我觉得我知道。我常做一个梦,很糟糕的梦,每次醒来我都会想:

我知道了,我知道哪里不对了。不光是你没怀孕的事,而是所有的一切,我生命中所有的不对劲。”“斯坦利,你的生活没有不对劲!”

“我不是说里面,我里面没问题。”他说,“我是说外面,有事情应该结束却没结束。每回从梦里醒来,我都会想:我的美好人生只不过是台风眼中的宁静,而我对风暴一无所知。我很害怕,但恐惧……很快就淡了,和其他的梦一样。”

她知道他会做噩梦。她有五六次被他惊醒,发现他在床上翻滚呻吟。也许他做过更多噩梦,只是她都睡着了。每回她伸手抱他,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总是回答:我不记得了。说完便伸手拿烟,起身在床边吞云吐雾,等待残梦像冷汗般从他体内排出。

没有小孩。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那天晚上,就是斯坦利提前洗澡那天,望眼欲穿的双方家长还在等着当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空出来的房间依然空着,加长型和迷你型卫生棉还待在浴室水槽下的柜子里,大姨妈依然每月造访。她母亲虽然自顾不暇,但对女儿的痛苦倒也没有视若无睹。她来信不再提起这件事,斯坦利和帕特里夏每年两次回纽约造访他们时,她也三缄其口。没有人再开玩笑问他们吃维生素E了没,斯坦利也不再提到小孩。但她有时在他没察觉时会发现他脸上闪过一丝阴影。

某种阴影,仿佛他急着想记起什么。

除此之外,他们的生活一切都很美好,直到五月二十八日晚上电话铃响起。她当时正在看《家族之争》,旁边还摆着斯坦利的六件衬衫、她的两件上衣、针线包和纽扣盒。斯坦利手里拿着威廉·邓布洛的新作,那本小说才刚出版,连平装本都还没上市。封面印着张牙舞爪的怪物,封底是一个秃头戴眼镜的男人。

斯坦利坐在电话旁,拿起话筒说:“喂,这里是乌里斯家。”

他听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你说谁?”

帕特里夏感到一瞬间的恐慌,事后却不好意思承认,只好对父母撒谎说她一听到电话铃响就知道事情不对了;其实她就担心了那一秒钟,放下手边的针线活儿抬头看了一眼。但也许没有差别,也许在电话铃响起之前很久,他们就知道会出事,和被低矮的紫杉围篱环绕的高雅房子格格不入的事,太过注定所以不值一提的事……因此害怕一秒钟就够了,就像被冰锥刺了一下。

是我吗?她问,心想可能是她父亲心脏病犯了,因为他体重超过标准二十斤,而且打从四十出头就一直“肚子痛”。

斯坦利对她摇摇头,电话里的人说了什么让他笑了。“你……是你啊!老天爷,我真白痴!迈克!

你怎么——”

他再次陷入沉默,静静地听着,微笑从脸上消失了。她察觉(或自认为察觉)他露出剖析的神情,表示有人正在描述自己的麻烦,或是解释某件事情突然生变,或者告诉他什么新奇有趣的事。她猜是第三个。新客户?老朋友?可能吧。她将注意力转回电视节目,发现一个女的扑上去抱住理查德·道森,在他脸上狂吻。她心想亲过道森的女人肯定比亲过“巧言石”8的女人还多。要是有机会,她也愿意吻他。

斯坦利的蓝色牛仔衬衫需要黑纽扣。帕特里夏一边找,一边隐约察觉对话似乎变调了。斯坦利不时嘀咕,甚至问道:“你确定吗,迈克?”接着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好吧,我了解了。对,我……

对,对,所有东西。相片我有。我……什么?……不,我没办法百分之百保证,但我会仔细考虑。你知道那个……哦?……他真的那样?……嗯,那还用说!我当然是。对……当然……谢谢……对。再见。”

说完挂了电话。

帕特里夏瞄了斯坦利一眼,发现他正茫然地望着电视机上方。电视里的观众正在为莱恩一家鼓掌,他们刚拿到两百八十分,问题是:“中学生说他们最讨厌哪一门课?”他们猜大多数观众会答“数学”,光凭这个答案就拿了一堆分数。莱恩全家蹦蹦跳跳,兴奋地尖叫,斯坦利却愁眉不展。帕特里夏后来告诉父母,她觉得斯坦利的脸色不太好。这是真的,但她没有说她当时不以为意,认为那只是灯光作怪,因为玻璃灯罩是绿色的。

“斯坦,谁打来的?”

“啊?”他回头看她。看他的神情,帕特里夏觉得他有点心不在焉,或许还掺杂几分恼怒。事后她在心里反复回忆当时的情景,逐渐觉得丈夫是在刻意将自己从现实中抽离,一次抽离一点,那是即将堕入黑暗的男人的神情。

“打电话来的是谁?”

“没谁,其实没人。”他说,“我想去泡个澡。”说完站起身来。

“什么,七点钟就洗澡?”

斯坦利没有回话便走出了起居室。她原本想问他哪里出问题了,甚至想追出去问他是不是想呕吐

——他在床上很放得开,但其他方面有时却拘谨得很。他说要去洗澡,其实可能是去呕吐,把跟身体不合的东西弄出来。可是,新选手皮斯卡波家正要登场,帕特里夏知道理查德·道森一定会拿他们的姓氏开玩笑,而且她还没找到该死的黑纽扣,明明盒子里有很多。肯定是躲起来了,只有这个可能……

于是她没说什么,完全把斯坦利忘了,直到节目结束,她抬头看见椅子空着,才又想起他来。她之前听到楼上传来放水声,过了五到十分钟就停了……但这会儿她才发觉自己没听到打开冰箱门的声音,表示他没拿啤酒就上楼了。某人打来电话扔了一个大麻烦给他,她表示半点同情了吗?没有。有试着帮他一把吗?没有。察觉异状了吗?还是没有。全是因为那个笨蛋节目——她甚至不能怪扣子,扣子只是借口。

好吧,她会拿一罐迪克西啤酒上去,坐在浴缸旁陪他,帮他刷背,假扮日本艺伎为他洗头,问清楚哪里出了问题……那个人是谁。

帕特里夏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上楼,看见浴室的门关着,才真的开始觉得不安。门不是虚掩着,而是紧紧地关着。斯坦利泡澡从不关门,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小玩笑:门关着表示他正在做小时候母亲教他的事,开着表示他不介意做他母亲按规矩留给别人教他的事。

帕特里夏用指尖轻轻敲门,突然觉得(而且很明显地觉得)听起来很像爬虫的窸窸声。不用说,打从两人结婚以来,她从来没像客人一样敲过浴室的门。不光浴室,所有的门都一样。

不安的感觉突然变得强烈起来,让她想起卡森湖。她童年常去那里游泳,八月初的湖水就像温泉一样暖……但偶尔会有令人惊喜的暗流,凉得让人发抖。前一刻还很温暖,下一刻就感觉流过臀部的水温骤降了二十度。当年的感觉扣掉惊喜,就是她现在的感受。帕特里夏再度被冰流扫过,只是这回不是在她臀部下方,冻僵她浸在卡森湖深水里的修长双腿。

这回暗流扫过的是她的心。

“斯坦利?亲爱的?”

她不再用指尖轻轻敲门,而是用力拍打,但依然毫无响应。她开始捶门。

“斯坦利?”

她的心。她的心从胸口蹦出来了,在喉咙里剧烈跳动,让她呼吸困难。

“斯坦利!”

在呼喊的间隙(四下只有她的叫喊声,离她每天安枕入眠的床不到九米,自己的叫喊声让她更加害怕),帕特里夏听见一个声音,让惊慌有如不速之客从她心底深处蹿了出来。那个声音很轻,其实,只是滴水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她仿佛看见水龙头前端出现了一个水滴,愈来愈重,愈来愈大,像怀孕一样,然后落了下去:滴答。

只有滴答声,没别的声音。她忽然确信今天晚上心脏病发的不是她父亲,而是斯坦利。

她低哼一声,抓住刻花玻璃门把用力扭转,但门依然纹丝不动。它锁上了。帕特里夏·乌里斯心里冒出三个从不:斯坦利从不傍晚洗澡,斯坦利洗澡时从不关门(除非上厕所),斯坦利从不锁上门不让她进来。

她心慌意乱地想,难道心脏病是可以准备的吗?

帕特里夏舔舔嘴唇,发出在她听来好似细砂纸滑过板子的声音。她又喊了他一次,但除了水龙头持续、恼人的滴水声,浴室里依然毫无动静。她低头发现自己手上还拿着那罐啤酒。她愣愣地看着啤酒罐,心脏像兔子似的在喉咙里狂奔;她望着啤酒罐,仿佛这辈子从来没见过似的。事实上,她好像真的没见过,起码没见过这个,因为啤酒罐一眨眼就变成了电话听筒,和蛇一样又黑又吓人。

“这位女士,有什么问题吗?您需要什么帮助?”黑蛇嘶嘶地说道。帕特里夏将它丢回机座上,一边擦手一边逃离。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回到了起居室,这才忽然意识到惊慌像小偷一样悄悄爬进她的头脑,占据了她。她想起来了。她刚才将啤酒扔在浴室外,子弹似的冲下楼,心里模糊地想着:

这只是虚惊一场,我们以后讲起这件事一定会笑死。他只是放满水之后想到没有烟,所以衣服没脱就出去拿——

没错。只是浴室的门已经锁了,而他嫌开锁太麻烦,就打开浴缸上方的窗户钻了出去,像只苍蝇似的沿着外墙往下爬。没错,一定是这样,肯定是——

惊慌再度涌上心头,仿佛就要溢出杯缘的黑咖啡。她闭上眼睛对抗惊慌,像苍白的雕像般一动不动,颈部的脉搏跳得飞快。

现在她想起自己为何跌跌撞撞跑下楼了。她想要打电话,嗯,对,是这样没错,但她想打给谁?

她忽然有个疯狂的想法:我要打给乌龟,但乌龟帮不了我们。

反正无所谓。她已经按了0,也一定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因为接线员问她有什么问题。她是有问题。但你要怎么跟那个没有脸的声音说?你要怎么跟他说斯坦利把自己锁在浴室里,无视她的呼喊?

还有持续不断的滴水声快让她心脏病发了?得有人帮帮她。有人——

她猛地在手背上咬了一口。她试着思考,试着强迫自己思考。

备份钥匙。厨房橱柜里有备份钥匙。

她立刻行动,不料拖鞋踢到了摆在椅子旁的纽扣盒。几颗纽扣撒了出来,映着灯光,有如澄澈的眼睛在闪闪发亮。她起码看见六颗黑纽扣。

橱柜在水槽正上方,门后挂着一块上了亮光漆的钥匙形木板,是斯坦利的一位客户两年前送给他的圣诞礼物,在自家工作室做的。钥匙板上钉了许多小钩子,挂着家里所有钥匙。每个钩子上都有两把一模一样的钥匙,挂钩下方贴有标签胶带,上头是斯坦利整齐的小字:车库、阁楼、一楼浴室、二楼浴室、前门、后门。最旁边是汽车的备份钥匙,分别标着奔驰和沃尔沃。

帕特里夏打开橱柜,钥匙摇晃着,她抓起标有二楼浴室的钥匙转头就跑,跑到楼梯口时开始走。

恐慌还没走远,奔跑只会让它回来。或许,只要她慢慢走,就不会有事。即使有事,神在天上看到她走路,或许会想:哎呀,好险,我刚才犯了大错,现在还有时间挽回。

她像参加妇女读书会一样沉着地走上楼,沿着走廊来到关着的浴室门前。

“斯坦利?”她喊了一声,再次转动门把,心里忽然害怕到了极点,不想用钥匙,因为一旦用钥匙就不能回头了。要是神没有在她动用钥匙之前挽回一切,就表示他打算袖手旁观,毕竟奇迹是过去的事了。

但门仍旧锁着,只有不变的滴答声……和随之而来的安静。

她的手在发抖,钥匙在门板上咔咔作响,兜了几圈才找到锁孔插了进去。帕特里夏转动钥匙,听见门锁啪地弹开。她慌忙去抓门把,但门把再度滑脱——不是因为门锁着,而是因为她掌心冒汗。她握紧门把用力一转,将门推开。

“斯坦利?斯坦利?斯坦——”

浴缸的蓝色浴帘被推到不锈钢横杆的另一端。她看着浴缸,忘了喊她丈夫。她愣愣地注视着浴缸,表情严肃,有如第一天上学的孩子。她很快就会开始尖叫,隔壁的安妮塔·麦肯奇会听见她的叫声,以为有人闯入乌里斯家,还杀了人,便打电话报警。

但在那一刻,帕特里夏·乌里斯只是默默地站着,双手交握垂在黑色棉布裙前,表情严肃,瞪大双眼,像是第一天上学的小孩。接着,她原本近乎庄严的表情开始转变,瞪大的眼睛开始浮凸,恐惧得咧开了嘴巴。她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声音全卡在喉咙里。

日光灯开着,浴室里十分明亮,没有半点阴影,什么都看得见,想看不想看的都一清二楚。浴缸里的水是亮粉色的,斯坦利背靠浴缸一头躺着,头往后仰的幅度之大,让他的黑发下缘触及两块肩胛骨之间。他睁开的双眼要是还能看见东西,肯定觉得帕特里夏上下颠倒。他的嘴像弹开的门一样大张着,极度惊恐的表情冻结在脸上。一盒吉列牌刮胡刀片摆在浴缸边。他两手从手腕内侧到手肘各划了一刀,两边手腕横着划了一刀,形成两个血淋淋的T字。惨白灯光下,伤口闪着红紫色。她看着裸露的肌腱和韧带,觉得很像切开的廉价牛肉。

一个水滴在闪亮的铬质水龙头前端缓缓成形,愈来愈鼓,好像怀孕一样。水滴闪闪发光,然后坠落。滴答。

他死前用右手食指沾着自己的血在浴缸上方的蓝瓷砖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单词,两个字母歪七扭八,右边的字母旁有一道之字形血痕,她觉得是他手垂下来落进浴缸时弄上去的。她想那个字(斯坦利在世上留下的最后的痕迹)一定是他昏迷之前留下的,仿佛在对她哭喊:

又一滴水落进浴缸。

滴答。

够了。帕特里夏·乌里斯终于能出声了。她盯着丈夫发亮的、死寂的双眼,开始放声尖叫。

理查德·托齐尔闪人

开始呕吐之前,理查德一直觉得自己做得不错。

他听完迈克·汉伦说的所有事情,讲了该讲的话,回答了迈克的问题,甚至提了几个问题。他隐约察觉自己用了某个角色的声音,不是奇怪或夸张的那种,例如他录广播节目有时会用的声音(他最爱的角色是变态公文包色魔会计师,起码目前如此,那角色受欢迎的程度直追观众最爱的彪福·齐斯德莱佛上校),而是温暖浑厚又有自信的声音,“我很好”的声音。听起来很棒,可惜是假的,就和其他配音一样是个谎言。

“你还记得多少,理查德?”迈克问他。

“非常少,”理查德说完顿了一下,“但我想够多了。”

“你会来吗?”

“会。”理查德说完就挂了电话。

他靠着椅背在书房坐了一会儿,隔着书桌眺望窗外的太平洋。左边有两个小鬼,但不像踩着冲浪板,而是骑在上头,因为现在没什么浪。

桌上的钟显示此刻是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下午五点零九分。钟是某个唱片公司送的礼物,很昂贵的LED石英钟。当然,迈克那儿比这里快三小时,已经天黑了。他想到这点就起鸡皮疙瘩,于是起身找事情做。首先当然是放唱片——不是精挑细选,而是从架上几千张唱片中随便拿一张。摇滚乐和配音一样,都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不放音乐他就没法工作,而且愈大声愈好。这回他拿到的是摩城精选辑,唱歌的是马文·盖伊,他不久前才加入理查德所谓的“全是死人乐队”9。马文·盖伊唱着《我听见窃窃私语》。

哦,你一定不晓得我怎么会知道……

“还不坏。”理查德说,甚至露出了微笑。情况很糟糕,杀得他措手不及,但他觉得自己会有办法应付,不用担心。

他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接下来那个小时,他忽然觉得现在这样好像自己已经死了,却得到允许为自己的生意收尾……当然还包括安排后事,他觉得自己做得相当不错。他试着联络认识的旅行社小姐,心想她可能已经下班,正在高速公路上,不过还是姑且一试,没想到竟然接通了。他跟她说了他的需求,她请他等十五分钟。

“我欠你一次,卡罗尔。”他说。过去三年他们虽然从未谋面,关系却也从托齐尔先生和费尼小姐进展到了理查德和卡罗尔。

“那好,你现在就还,”她说,“你能学变态公文包给我听吗?”

理查德立刻(配音如果还要想,就永远也说不出来了)说:“我是变态公文包色魔会计师,前两天有一个人来找我,想知道罹患艾滋病最惨的地方是什么?”他微微压低嗓子,但声音变得更轻快,美国口音依然很明显,却让人感觉是有钱的英国佬在说话,咬字不清,让人困惑又着迷。理查德压根不晓得变态公文包是何许人也,但他敢说他一定穿白西装,读《时尚先生》杂志,用高脚杯喝东西,身上散发出椰子洗发精的香味。“我立刻回答——是怎么向你母亲解释它是你从一个海地女孩身上感染到的。我是变态公文包色魔会计师,不来不硬,来了就硬,我们下回见。”

卡罗尔·费尼一边大笑一边尖叫:“太像了!一模一样!我男友说他不相信你能发出那么多声音,一定是靠变声器之类的东西——”

“亲爱的,这就叫天分。”理查德说。变态公文包退场了,换成头戴高帽、肩扛高尔夫球袋的红鼻子谐星费尔兹上台。“我身体里都是天分,得把毛细孔堵住免得喷出来,就像……呃,喷泉。”

费尼再次笑着尖叫。理查德闭上眼睛,感觉头要开始痛了。

“帮我想点办法吧,拜托了。”他用的还是费尔兹的声音,接着,没等她笑完就挂了电话。

现在,他又得做回自己。这实在很难,而且一年难过一年。不是自己的时候比较容易勇敢。

他想挑一双好穿的便鞋,最后还是决定穿球鞋。就在这时,电话又响了。是费尼打来的,她以前回电话从来没这么快过。理查德当下有股冲动,很想用彪福·齐斯德莱佛的声音,好不容易才忍住。

她帮他订到了一张美国航空的夜班头等舱机票,从洛杉矶直飞波士顿,晚上九点半出发,隔天清晨五点左右抵达洛根机场。达美航空的班机早上七点三十分从波士顿起飞,八点二十分将他送到缅因州的班戈市。她已经向阿维斯租车公司订了一辆轿车,从班戈国际机场的租车柜台到德里只有四十一公里。

只有四十一公里?理查德想,真的吗,卡罗尔?嗯,可能吧,用公里算的话。其实你根本不晓得到德里究竟有多远,我也不晓得。不过,天哪,老天爷,我会搞清楚的。

“我还没订旅馆,因为你没说要在那里待多久,”她说,“你要我——”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理查德说,接着就让彪福·齐斯德莱佛上校接手了,“你真是小可爱,宝贝儿,娇滴滴的小可爱。”

他好好讲完电话(永远要让对方笑着挂上话筒),接着拨了缅因州查号台的号码207—555—1212,询问德里旅馆的电话。老天,那旅馆还真是陈年旧物。他已经多少年没有想到它了,十年?二十年?

还是二十五年?要不是迈克打来电话,他可能永远不会想起那个名字。然而,他生命中曾有一段时间每天走过那栋红砖楼房,有几次是跑过去的,后面跟着亨利·鲍尔斯和贝尔奇·哈金斯,还有那个叫维克多什么的大块头。他们在他后面狂追,大声喊着“你跑不掉的,臭烂脸!别想逃,你这个小鬼!别想逃,你这个四眼玻璃!”之类的骂人的话。他们到底追到他没?

理查德还没记起来,接线员就答话了,问他旅馆在哪个城市。

“在德里,先生——”

德里!老天,就连说出“德里”两个字都让他觉得很陌生,好像亲吻古董一样。

“您能查到德里旅馆的电话吗?”

“请稍等。”

不可能,德里早该烟消云散,被都市更新计划夷为平地,变成音乐厅、保龄球馆或电玩店才对,不然就是某个皮鞋推销员好运用完,喝醉酒在床上抽烟把整座城市都烧了,清洁溜溜,就像亨利·鲍尔斯老是拿来揶揄他的那些玻璃杯。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歌是怎么唱的?美好时光……在少女眨眼间消逝无踪。什么少女?噢,贝,是啊,贝……

旅馆可能变了,但显然没消失,因为话筒另一端传来毫无起伏的语音答复:“号码……是……九……

四……一……八……二……八……二。重复,号码……是……”

理查德一次就记下来了。挂断录音电话,感觉还不赖。他不禁想象地底深处埋着一个巨大的球形“查号”怪兽,几千只铬质手臂抓着几千根电线,忙得满头大汗,感觉就像电话版的八爪博士。理查德觉得自己所在的世界愈来愈像个巨大的电子鬼屋,所有数字鬼魂和害怕的人类不安地共存着。

借用保罗·西蒙的歌名,就是依然伫立,多年后依然伫立。

他打电话给旅馆。他上次看到旅馆时,还是戴着胶框眼镜的孩子。那个号码1—207—941—8282好拨得很。理查德将话筒拿到耳边,从宽大的风景窗往外看。冲浪的人走了,一对情侣牵着手从他们刚才冲浪的地点缓缓往岸上走,感觉就像挂在卡罗尔·费尼旅行社墙上的海报一样完美。唯一的缺憾是两人都戴了眼镜。

别想逃,臭烂脸!我们要打爆你的眼镜!

克里斯,他忽然灵光一闪,他的姓是克里斯。维克多·克里斯。

老天,他根本不想知道这些,尤其现在,不过似乎不重要了。记忆地窖出事了,理查德·托齐尔收藏美好往事的地方出问题了,门打开了。

只不过那里有的不是唱片,对吧?你在那里不是“金曲”理查,不是炙手可热的电台DJ,也不是拥有一千种声音的男人,对吧?而正在打开的那些……那些其实也不是门,对吧?

他试着甩掉那些念头。

记得我很好,我没事。你没事,理查德·托齐尔没事。抽根烟就好了。

他四年前戒了烟,不过现在需要来一根。

那里没有唱片,只有尸体。你把尸体埋得很深,但一场疯狂的地震将它们从地下全吐了出来。在那里,你不是“金曲”理查。你只是“四眼田鸡”,和你的同伴在一起,吓得连蛋都快变成葡萄果酱了。那些不是门,也没有打开。那是地窖,理查德,它们正在崩裂。你以为吸血鬼都死了,这会儿全部飞了出来。

一根烟,一根就好。看在老天的分上,一根卡尔顿就好。

别想逃,四眼田鸡!绝对要你把他妈的书包吃下去!

“德里旅馆。”带着北方腔的男人说。那个声音经过新英格兰、中西部,再钻过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底下,一路传到他耳中。

理查德问对方能不能帮他在旅馆预订一个房间,明天入住。对方说可以,问他想停留多久。

“说不准,我有——”他微微顿了一下。

他到底有什么?他脑海中浮现一个背着格子呢书包的男孩,被问题少年们追赶。他看见男孩身材纤细,戴着眼镜,脸色苍白,似乎在用一种神秘的方式对着过往的欺凌大喊:打我啊!来打我啊!打我嘴唇!把我牙齿上的嘴唇打烂!打我鼻子!有种就把它打到骨折流血!打我耳朵,让它肿得像花菜!

把我眉毛划开!打我下巴!把我击倒啊!打我眼睛!谁叫它们躲在讨厌到极点的胶框眼镜后头,一只镜脚还用胶带粘住,让眼睛看起来又大又蓝!把眼镜打断!让碎镜片戳穿一只眼睛,让它永远看不见!

他妈的!

“我有事要到德里出差。我不知道生意要谈多久,不如先订三天,保留延期的选项,如何?”

“保留延期的选项?”柜台接待人员迟疑地问,但理查德没说什么,耐心等对方自己搞懂,“哦,我明白了!没问题!”

“谢谢。还有我……呃……希望你十一月投咱们一票,”肯尼迪总统说,“杰基10想要……呃……重新装潢……呃……白宫,而且我也帮……我弟弟罗伯特……呃……安排好工作了。”

“托齐尔先生?”

“是。”

“好……在线还有另外一个人。”

肯定是DOP的老政客,理查德心想,也许你不知道,DOP是死老党11的意思。他忽然打了个冷战,于是又急忙对自己说,别担心,理查德,没事的。

“我也听到了,”理查德说,“一定是跳线。房间怎么样?”

“哦,房间没问题,”接待人员说,“德里这里有生意,但一直没大发展。”

“是吗?”

“嗯哼。”接待人员说。理查德又打了个冷战。这部分他也忘了——新英格兰人答“是”的方式:

嗯哼。

别想逃,讨厌鬼!亨利·鲍尔斯鬼魅般的声音朝他嘶吼,他觉得体内有更多地窖打开了。他闻到的不是尸体的腐臭,而是早已凋零的回忆的恶臭,感觉更糟。

他将自己的美国运通卡号码报给接待人员,挂上电话之后又打给史蒂夫·科沃尔,KLAD电台的节目主任。

“什么事,理查德?”史蒂夫问。洛杉矶的调频摇滚电台竞争激烈,不过KLAD在最新的收听率调查中排行第一,让史蒂夫心情大好——这时候最适合求他帮忙,谢天谢地。

“啧,你会后悔问我这句话的,”他对史蒂夫说,“我要闪人几天。”

“闪人——”他可以想象史蒂夫皱起了眉头,“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理查德。”

“箭在弦上,我要闪了。”

“什么叫你要闪了?排班表就在我面前,你明天下午两点到六点录音,和之前一样的时间。事实上,你四点要访问克拉伦斯·克莱蒙斯。你知道克拉伦斯·克莱蒙斯是谁吧,理查德?就是布鲁斯·斯普林斯汀要他‘上台吹几声’的大块头。”

“麦克·奥哈拉访问他和我访问他是一样的。”

“克拉伦斯不想跟麦克聊天,理查德。他不想接受鲍比·罗素访问,也不想和我聊。他是彪福·齐斯德莱佛和杀手袋子男的崇拜者啊,伙计,他只想跟你聊。我可不想见到体重一百一十公斤、差点当上职业美式足球队员的萨克斯乐手在我录音室里大发雷霆。”

“我可不记得他是那种人,”理查德说,“我们讲的是克拉伦斯·克莱蒙斯,又不是凯斯·穆恩12。”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理查德耐心等待。

“你不是认真的吧?”最后,史蒂夫问他,语调悲伤,“我是说,除非你母亲过世或脑袋长了肿瘤,否则这就叫放鸽子。”

“我非去不可,史蒂夫。”

“真的是你母亲生病了?她死了吗?”

“我母亲十年前就死了。”

“那是你长了脑瘤?”

“我连肠息肉都没有。”

“这不好笑,理查德。”

“我没开玩笑。”

“你这么做真他妈差劲,我讨厌这样。”

“我也不喜欢,但我非去不可。”

“去哪里?为什么要去?怎么回事?你说啊,理查德!”

“有人打电话来,我很久以前认识的人。在另一个地方。当年出了一件事,我答应过,我们都答应过,要是再发生那样的事,我们都会回去。我想应该是出事了。”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理查德?”

“我现在最好别说。”再说,若我告诉你实话,说我不记得了,你会认为我疯了。

“你何时做了这么伟大的承诺?”

“很久以前,一九五八年夏天。”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他知道史蒂夫正在想:这个拥有“金曲”理查、彪福·齐斯德莱佛上校、杀手袋子男等绰号的人是在整我,或者是他精神崩溃了?

“你那时只是个孩子。”史蒂夫的语气毫无起伏。

“十一,快十二岁。”

沉默再度降临,理查德耐心等待。

“好吧,”史蒂夫说,“我会帮你调度,让麦克代班。我也可以打电话叫查克·福斯特顶个几次,只要我找得到他窝在哪家中国餐馆。我这么做是因为我们认识很久了,但我不会忘记你这回放我鸽子,理查德。”

“嗨,你少来了。”理查德说,他的头愈来愈疼。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难道史蒂夫真的以为他不知道?“我只不过请几天假,你却说得好像我在电台执照上拉屎一样。”

“请假干吗?去北达科他州的狗屁瀑布参加幼童军聚会,还是去西弗吉尼亚州的鸡巴城?”

“兄弟,狗屁瀑布应该在阿肯色州。”彪福·齐斯德莱佛用他有如大枪管的声音说,但史蒂夫不为所动。

“就为了你十一岁时答应的事?拜托!十一岁小孩的承诺哪能算数!而且,理查德,你应该很清楚,我们不是卖保险的,也不是律师事务所,而是娱乐业,虽然没什么了不起,但你应该他妈的很清楚,要是你早一星期通知我,我现在就不会一手拿话筒一手拿胃药了。你这是抓着我的卵蛋往墙上摔,你清楚得很,所以别再侮辱我的智商了!”

史蒂夫讲到后来简直是在咆哮。理查德闭上眼睛。我不会忘记的,史蒂夫说,理查德知道他不会。

但他说十一岁小孩的承诺不能当真,那就大错特错了。理查德不记得自己答应了什么,也不确定自己想要记起,但绝对很认真。

“史蒂夫,我非去不可。”

“我知道,我也说我会处理了,所以你就去吧,快去啊,你这个烂人。”

“史蒂夫,你这么说太荒——”

但史蒂夫已经挂了电话。理查德放下电话,才刚松手,电话又响了。他不用接就知道是史蒂夫,他肯定气极了。现在跟他讲什么都没有用,场面只会更难看。他将电话侧面的开关往右拨,铃声戛然而止。

他上楼从衣柜里拎出两只手提箱,随手塞了一堆衣服,包括牛仔裤、衬衫、内衣和袜子,看都没看一眼,等到了旅馆才发现自己带的是童装。他拎着手提箱下楼。

小房间墙上挂着安塞尔·亚当斯拍的大瑟尔13黑白相片,他拉动隐藏铰链,将相片移开,露出保险箱。他打开保险箱,里面是一堆文件,包括这间房子(恰巧位于断层线和森林火灾区之间)的地契、爱达荷州一块八公顷林地的土地权状和一沓股票。他当初买这些股票很随意,股票经纪人看到他就头痛,但没想到这些年来一直稳定上涨。他有时想到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快成为(还不是,但快了)有钱人了。这都要归功于摇滚乐……当然还有配音。

他在文件堆里翻找。地契、土地权状、股票、保单,甚至还有一份最新的遗嘱。全是将你和生活牢牢绑在一起的枷锁,他心想。

理查德忽然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掏出打火机一把火烧了这些该死的“兹因某故”“据本文件”和“凡持有本证明者”。他真的可以。收在保险箱里的这些文件突然变得不值一文。

这时,他才真正感觉到惊恐。和灵异无关,而是发觉一个人有多容易将生活销毁弃置。真正可怕的是这个。只要拿出电风扇对着自己多年累积的一切按下他妈的按钮就可以。烧了它或吹散它,然后闪人。

文件只是小喽啰,真正的家伙在后头。现金。十元、二十元和五十元的钞票,总共四千美元。

拿出来塞进牛仔裤口袋里。他心想,自己当初将钱放进保险箱时,是不是已经知道会有这一天。

某个月五十元,下个月一百二十元,再下个月或许只放十元。没用的钱,跑路费。

“靠,真可怕。”他没发现自己脱口而出。他隔着宽大的窗户茫然地望着海滩。海滩上空无一人,冲浪的人走了,度蜜月的(是的话)也走了。

唉,是啊,医生,一切都回来了。比方说,你还记得斯坦利·乌里斯吗?跟你打赌我记得……还记得我们以前说了什么而且觉得很酷吗?斯坦利·鱿鱼丝,那些大孩子都这么叫他。“嘿,鱿鱼丝!喂,他妈的胆小猪,你想跑去哪里?找你的玻璃同志吹喇叭吗?”

他猛地关上保险箱的门,将相片转回原位。他上一回想到斯坦利是什么时候?五年前吗?还是十年、二十年前?他一九六〇年春天和家人搬离德里,那些死党的脸消失得多快啊,那群可怜的窝囊废。

他们常到“荒原”小屋厮混,那地方明明杂草丛生,却叫那个名字,还真好笑。他们戏称自己是丛林探险家,想象自己是被日军包围的海军工程队,在太平洋一座珊瑚岛开辟了降落跑道。他们还是水坝工人、牛仔和降落丛林星球的航天员,什么角色都有,但无论扮演什么,别忘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躲避。躲避那些大孩子,亨利·鲍尔斯、维克多·克里斯和贝尔齐·哈金斯那票流氓。他们真是一群窝囊废:斯坦利·乌里斯的犹太大鼻子;威廉·邓布洛只有喊“唷嗬,银仔!”才不会结巴得让你想跳楼;

贝弗莉·马什总是浑身瘀青,将烟卷在上衣袖子里;本·汉斯科姆胖得不行,简直像人类版的大白鲸;

还有理查德·托齐尔的厚眼镜片、全A的好成绩、聪明的嘴巴和看了就想帮他改造一番的脸。有哪个词可以拿来形容他们呢?有的,当然有。法文中那个贴切的词就是“软脚虾”。

回来了,全都回来了……这会儿他在自己的窝,却像暴风雨中的流浪狗一样瑟瑟发抖,因为他不只回忆起当年一块儿逃跑的伙伴,还有其他东西,他已经很多年未曾想起的东西,在表面下颤动。

血淋淋的东西。

内波特街的房子,还有威廉的尖叫:“你杀、杀了我弟弟,你这、这个浑蛋!”

他都记得吗?够多了,足以使他不想再记得这一切,我敢跟你打赌。

垃圾、粪臭和某个东西的味道,比垃圾和粪臭都难闻。是兽臊味,是它的恶臭,在德里镇地底的黑暗里,伴随着机器轰隆作响。他记得乔治——

不行了,他转身朝浴室跑去,绊到伊姆斯椅险些摔倒。差一点就来不及了。他跪着滑过浴室滑溜的地板来到马桶前,有如动作古怪的地板舞者,抓着马桶边,将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却仍未止住呕吐。忽然间,乔治·邓布洛出现在他眼前,仿佛昨天一样。一九五七年秋天遇害的乔治,事情就从他开始。那年洪水刚过,乔治就死了,一边手臂被人扯断。理查德早将这一切从记忆中抹去,但有时它们仍会回来。是啊,那些事情会回来,有时候。

呕吐完毕,理查德伸手去抓冲水把手,顿时水声哗啦,化成热腾腾酸水的晚餐就这么香喷喷地冲走了。

流进下水道。

流进下水道的幽闭、恶臭和漆黑里。

他放下马桶盖,额头贴着盖面开始哭泣。从他母亲一九七五年过世以来,这是他头一回落泪。他下意识将手放在眼睛底下,隐形眼镜从他眼里滑出来,在他掌心闪闪发亮。

四十分钟后,像被掏空又像被涤净的理查德将手提箱扔进名爵跑车,把车从车库倒出来。天色渐暗,他看着刚种了新树的房子和沙滩,看着有如浅绿宝石嵌着一条金线的海水,心里忽然确信:他再也看不到这些了,他即将赴死。

“回家了,”理查德·托齐尔轻声对自己说,“回家了。神啊,帮帮我。”

他挂挡开车,再次觉得人要从看似稳固的生活坠入突如其来的深渊——无来由地走进黑暗,迈向阴暗界——是多么容易。

没错,就是无来由地走进黑暗。在那里什么都可能遇上。

本·汉斯科姆喝酒

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晚上,如果想见见被《时代》杂志誉为“全美最具潜力新生代建筑师”的那个人(《时代》杂志《都市节能与少壮先锋》,一九八四年十月十五日),就得开车离开奥马哈市,沿着80号州际公路往西开,在斯威德霍尔姆下交流道,再经81号高速公路开进斯威德霍尔姆市区(地方不大),在“巴奇吃到饱”餐馆(炸鸡排是本店招牌菜)转弯上92号高速公路,一出市界就右转上63号高速公路,接着直行穿越荒芜的盖特林镇,最后抵达赫明顿镇。和赫明顿镇比起来,斯威德霍尔姆简直就是纽约市。这里的商业区有八栋楼,全都在同一条街上,一边五栋,一边三栋,包括“剪干净”发廊(窗上贴着十五年前的泛黄布告,写着:嬉皮请到别处理发)、一间二轮影院和低价杂货店,还有内布拉斯加房贷银行、76加油站、雷氏药房和一家全国农具五金行——镇上只有这家店看上去生意比较兴隆。

靠近街尽头有一家小酒馆,离其他建筑有一点距离,感觉像是被流放了,位于大空地旁边,名字叫红车轮。要是顺利开到那里,就会在坑坑洼洼的停车场上看见一辆一九六八年出厂的老凯迪拉克敞篷车,车后插着两根民用波段天线,车头的装饰车牌上只写着三个字:“本的车”。进了停车场朝酒吧走,就会看到那个家伙:瘦瘦高高,皮肤晒得黝黑,穿着条纹衬衫、褪色的牛仔裤和破烂的技师靴,脸上除了眼角看不到半点细纹。他三十八岁,外表可能比实际年轻十岁。

本在吧台边坐下。“你好,汉斯科姆先生。”瑞奇·李一边打招呼,一边将纸巾放在吧台上。他的语气里有一点惊讶,事实上也是。他从来没有见过汉斯科姆在工作日晚上出现在红车轮。他通常周五晚上来这里点两杯啤酒,周六再喝个四五杯。他总会问起瑞奇·李的三个儿子,离开时也总会在杯底压一张五元钞票当小费。就交谈能力和个人偏好而言,本绝不是瑞奇·李最喜欢的客人。每周十元小费(圣诞节变成五十元,五年来都是如此)是不赖,但要他陪本聊天,凭这点钱还差远了。聊伴本来就不多见,在这种乡村酒吧,聊天又不值钱,谈得来的对象更是比母鸡牙齿还稀罕。

虽然汉斯科姆在新英格兰出生,在加州上大学,却有着夸张的得州人性格。瑞奇·李很仰赖他周五和周六的光临,因为这些年的经验告诉他,他可以信赖这一点。汉斯科姆先生也许在纽约盖摩天大楼(他已经在那里盖了三栋最受瞩目的建筑),在雷东多海滩兴建美术馆,在盐湖城盖商业大楼,但每周五晚上八点到九点半之间,正对停车场的门都会打开,而汉斯科姆会走进来,仿佛就住在小镇另一头,因为没什么好看的电视节目所以决定过来晃晃。其实他有一架里尔喷气式飞机,还有私人起降跑道,在位于詹金斯的农场上。

两年前他到伦敦设计英国广播公司的通讯中心,并且担任监造人。英国报纸至今仍然对那栋新大楼的好坏激辩不休(《卫报》:“伦敦二十年来最美丽的建筑”;《镜报》:“史上最丑,可以和我丈母娘彻夜狂欢后的丑脸媲美”)。汉斯科姆接下那份工作时,瑞奇心想,嗯,要过一段时间才会见到他了,说不定他会完全忘了我们。的确,本·汉斯科姆前往英国那一周,周五果然不见他的踪影。

但八点到九点半之间只要有人开门,瑞奇·李就会抬头瞥一眼。要过一段时间才会见到他了。结果一段时间就是隔天晚上。隔天晚上九点十五分,门开了,汉斯科姆穿着牛仔裤、“南方佬万岁”T恤和那双技师靴缓缓走进来,仿佛刚从镇上过来。瑞奇·李掩不住兴奋,喊道:“嘿,汉斯科姆先生!天哪!你怎么来了?”汉斯科姆先生似乎微感诧异,好像来这里正常得很,一点问题也没有。这样的事发生了不止一次。接下来那两年,他积极参与通讯中心的工程,却依然每周六出现。他说他周六早上十一点搭乘协和飞机离开伦敦,十点十五分抵达纽约肯尼迪机场,比他离开伦敦的时间还早了四十五分钟,至少钟是这么显示的。瑞奇·李听得啧啧称奇,赞叹道:“老天,简直像时光旅行一样,对吧?”

轿车在机场待命,载他到新泽西的泰特波洛机场,那趟路周六早上通常用不了一小时,中午前就能轻松坐上他的私人飞机,两点三十分抵达詹金斯。他告诉瑞奇,只要往西飞行的速度够快,一天仿佛永远过不完。他会小睡两小时,再和工头谈一小时,交代秘书半小时。下机后他会先吃晚餐,再到红车轮待一个半小时左右。他总是一个人来,总是坐吧台,也总是独自离开,即使内布拉斯加这一带不晓得有多少女人愿意帮他脱袜子。回到农场,他会睡上六小时,然后所有流程再来一遍。瑞奇·李和不少客人说过这些事,没有一个不听得入神。说不定汉斯科姆是同志,曾经有个女的这么告诉他,但瑞奇·李瞄了她一眼,看着她精心打理的发型、精心剪裁的服装(绝对是名牌)、钻石耳环和眼神,知道她是从东部来的,可能是纽约,来这里短暂拜访亲戚或老同学,一心只想赶快离开。不对,他说,汉斯科姆先生并不娘。在他说话时,那女人从皮包里拿出一包多拉尔烟,叼了一根在晶亮的红唇上,让瑞奇帮她点烟。你怎么知道,她微微一笑。我就是知道,他说。他确实知道。他很想告诉她,我觉得他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孤独的男人。但他不打算对这个纽约女人说这些。那个女人望着他,仿佛他是新品种的人类,很有趣。

这天晚上,汉斯科姆先生脸色有点苍白,有点心不在焉。

“嗨,瑞奇·李。”他说着在吧台边坐下,开始端详自己的手。

瑞奇·李知道他接下来六到八个月得去科罗拉多泉市监工,在凿切填平的山壁上兴建六栋建筑,打造山州文化中心。他告诉瑞奇·李,落成后一定会有人说那些建筑就像小孩留在楼梯上的积木,起码有一些人会,而且不无道理。但我想这个案子会成功的。我从来没做过这么大规模的建筑,兴建过程一定很恐怖,但我想会成功的。

瑞奇·李心想,汉斯科姆先生可能有一点怯场。这很正常,没什么好意外的,因为人有名到一定程度就会成为箭靶。或者只是感冒了,最近流感猖獗得很。

瑞奇·李从后架上拿了一个杯子,正要凑向奥林匹亚啤酒的龙头。“瑞奇·李,别倒酒。”

瑞奇·李惊讶地转过头来,看见本·汉斯科姆抬起头。他忽然非常害怕。汉斯科姆看起来不像怯场,也不像感冒了,都不像。他看起来像是被人莫名其妙揍了一拳,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

有人死了。他没结婚,不过谁没家人?他家有人过世了。一定是这样,就像滚下茅坑的是大便一样不会错。

有人投了硬币到点唱机里,芭芭拉·曼德雷尔开始哼唱一名醉汉和一个寂寞女人的故事。

“汉斯科姆先生,你还好吧?”

本·汉斯科姆看着瑞奇·李,眼神忽然比脸上其他部分老了十……不对,二十岁。瑞奇·李发现汉斯科姆先生的头发花白了,让他吓了一大跳。他以前从来没注意到他有白发。

汉斯科姆笑了,笑得很可怕,令人毛骨悚然,感觉就像僵尸在笑。

“我想不太好,瑞奇·李。不好,今晚不行,一点也不好。”

瑞奇·李将杯子放回去,走回汉斯科姆面前。酒吧空得像美式足球季后的周一晚上,付钱喝酒的客人不到二十个。安妮坐在厨房门边,和做快餐的厨师玩牌。

“是坏消息吗?汉斯科姆先生?”

“的确是坏消息,故乡传来的。”他看着瑞奇·李,目光却停在他身后。

“汉斯科姆先生,我很遗憾。”

“谢谢,瑞奇·李。”

汉斯科姆没再多说。瑞奇正想问有没有他能帮忙的地方,汉斯科姆突然说:“瑞奇·李,你店里的威士忌是哪一种?”

“如果别人问,我会说四玫瑰,”瑞奇·李说,“不过你的话,就是野火鸡。”

汉斯科姆听了微微一笑:“谢了,瑞奇·李。我想你还是得用上那个杯子,帮我倒一杯野火鸡,倒满。”

“倒满?”瑞奇·李问,显然很吃惊,“老天爷,那我等一下得抬你出去了!”或是叫救护车,他心里想。

“今晚不会,”汉斯科姆说,“我想不用。”

瑞奇·李仔细打量汉斯科姆先生的眼神,想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立刻明白他是认真的。于是他从后架拿了原来那个杯子,再从底下的架子上拿出一瓶野火鸡,开始倒酒。瓶颈撞击杯缘发出声音,威士忌汩汩流出,让瑞奇不禁看得入了迷。他决定修正之前的想法,汉斯科姆先生不是只有一点得州人的性格:这绝对是他这辈子倒的最大杯的威士忌,不仅空前,而且绝后。

叫什么狗屁救护车,他要是喝光这玩意儿,我就得叫斯威德霍尔姆的帕克和沃特斯来收尸了。

不过,他还是将酒倒好,拿到汉斯科姆面前。瑞奇·李的父亲曾经告诉他,只要对方还清醒,管它是毒药还是小便,他付钱叫你倒什么你就倒给他。瑞奇·李不知道这个建议是好是坏,但他知道一件事:想卖酒维生,这么做能救你一命,免得被良心给生吞活剥了。

汉斯科姆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特大号威士忌,问:“瑞奇·李,这么一杯酒,我该付你多少钱?”

瑞奇·李缓缓摇头,眼睛停在那杯威士忌上,不想抬头面对那双注视着他的深陷的眼眸。“不用,”

他说,“这杯本店招待。”

汉斯科姆又笑了,这回正常一点:“是吗?谢了,瑞奇·李。我现在要示范我一九七八年在秘鲁学到的招数给你看。我那时在一个叫弗兰克·比林斯的家伙手下做事,用你们的话来说,应该叫见习吧。我觉得弗兰克·比林斯是全球最顶尖的建筑师。他在秘鲁发高烧,医生给他打了几十亿种抗生素,全都没用。他发烧烧了整整两周,然后就过世了。我现在要示范的是我跟印第安工人学来的。那里的私酿酒非常烈,刚灌下去觉得没什么,很温和,但马上就像有人拿火焰枪插进你嘴巴往喉咙里塞似的。

然而,那些印第安人喝酒就像灌可乐一样,我几乎没见过谁喝醉,更是从来没见过有人宿醉。我一直没勇气尝试他们的喝法,不过我想今晚可以试试看。那边有几片柠檬,帮我拿来好吗?”

瑞奇·李拿了四片柠檬,整整齐齐摆在酒杯旁新放的纸巾上。汉斯科姆拿了一片,像要点眼药水一样头往后仰,开始将柠檬汁挤进右边的鼻孔。

“天哪!”瑞奇·李吓得大叫。

汉斯科姆喉咙收缩,满脸通红……瑞奇看着泪水顺着他平滑的脸颊流向耳朵。点唱机开始放编织者乐队的歌,关于橡皮人那一首:“噢,天哪,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少。”

汉斯科姆伸手在吧台上乱摸,抓起另一片柠檬将汁水挤进左边的鼻孔。

“这样根本是在自杀嘛。”瑞奇·李轻声说。

汉斯科姆将挤干的两片柠檬扔到吧台上。他双眼火红,抽搐似的剧烈喘息,透明的柠檬汁从两边鼻孔流出来滴到嘴角。他伸手抓起酒杯,一口气灌了三分之一。瑞奇·李看呆了,愣愣地望着汉斯科姆的喉结上上下下。

汉斯科姆放下杯子,打了两个冷战,接着点点头。他微微一笑看着瑞奇·李,眼睛不再那么红了。

“果然像他们说的那样有效。当你全神贯注在鼻子上,就不会留意自己灌了什么到喉咙里。”

“你疯了,汉斯科姆先生。”瑞奇·李说。

“废话。”汉斯科姆回答,“你还记得吧,瑞奇·李?我们小时候都说‘废花’。我跟你提起过我小时候很肥吗?”

“没有,先生,你没说过。”瑞奇·李低声说。他现在相信汉斯科姆先生一定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坏消息,所以真的疯了……起码暂时失去了理智。

“我是大肥猪,从来没打过棒球或篮球,玩捉迷藏永远第一个被抓,连我自己都受不了。我那时真的很胖。我老家有几个家伙时常找我麻烦,其中一个叫雷金纳德·哈金斯,不过大家都叫他贝尔齐。

另一个叫维克多·克里斯,还有其他人,但最坏的是一个叫亨利·鲍尔斯的家伙,比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坏。瑞奇,如果世上真的有邪恶的孩子,那一定是亨利·鲍尔斯。他不只欺负我一个,但问题是我跑得没有其他人快。”

汉斯科姆解开纽扣,将衬衫拉开。瑞奇·李上身前倾,看见汉斯科姆先生腹部有一块扭曲滑稽的疤痕,就在肚脐上方。皱巴巴的,很白、很旧的疤痕。他发现那是一个英文字母。有人在他腹部刺了一个H,可能早在汉斯科姆先生长大之前。

“亨利·鲍尔斯干的,感觉像上辈子的事了。幸好他只刺了个字母,没让我带着他的全名到处跑。”

“汉斯科姆先生——”

汉斯科姆又拿了两片柠檬,一手一片,仰头将柠檬汁像鼻药一样滴进鼻孔。他身体猛烈颤抖,将柠檬片放到一边,拿起杯子灌了两大口,打了个冷战,之后又灌了一口,接着闭着眼睛伸手摸索,想找到加垫的吧台边。他扶着吧台站了一会儿,有如遭遇巨浪、紧握栏杆的水手,接着睁开眼睛,对瑞奇·李微微一笑。

“我可以这样搞一整夜。”他说。

“汉斯科姆先生,我希望你别再喝了。”瑞奇·李紧张地说。

安妮拿着托盘回到侍者区,点了两杯米勒啤酒。瑞奇·李倒了两杯递给她,觉得两条腿有点发软。

“汉斯科姆先生还好吗,瑞奇·李?”安妮问。她看向瑞奇·李背后,他扭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汉斯科姆先生正倚着吧台,小心翼翼地从瑞奇·李放配酒菜的小盒子里挑出柠檬片。

“我不知道,”他说,“我觉得不太好。”

“那就别杵在这里,快去想点办法啊。”安妮和其他女人一样,特别偏袒本·汉斯科姆。

“我不知道。我老爸常说,只要客人还清醒——”

“你老爸的脑袋连地鼠都比不上,”安妮说,“别管你老爸了,瑞奇·李,你得阻止他才行,他这样下去会挂的。”

瑞奇·李乖乖听话,走回本·汉斯科姆面前:“汉斯科姆先生,我真觉得你喝得够——”

本·汉斯科姆头一仰,手指一挤,这回真的像吸可卡因一样,把柠檬汁吸进了鼻孔,接着喝水似的猛灌了一口威士忌。他神情严肃地看着瑞奇·李。“叮咚,我看见他们了,他们都在我家客厅的地毯上跳舞。”说完之后哈哈大笑。杯子里的威士忌大概只剩五厘米高。

“够了。”瑞奇·李说着伸手去拿酒杯。

汉斯科姆将杯子轻轻推开,让瑞奇·李扑了个空。“伤害已经造成了,瑞奇·李,”他说,“伤害已经造成了,兄弟。”

“汉斯科姆先生,拜托——”

“该死!瑞奇·李,我差点忘了,我有东西要给你的三个孩子。”

汉斯科姆穿着褪色的牛仔背心。他伸手去掏口袋,瑞奇·李隐约听见叮当声。

“我父亲在我四岁时过世了,”汉斯科姆说,口齿依旧清晰,“留下了一屁股债务和这个。我想送给你家的三个小鬼头,瑞奇·李。”他说完将三枚银币放在吧台上,银币映着柔和的灯光闪闪发亮。瑞奇·李倒抽了一口气。

“汉斯科姆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

“本来有四枚,但有一枚被我送给结巴威他们了。他叫威廉·邓布洛,但我们都喊他结巴威……只是以前的称呼,就像我们说‘废花’一样。我有一群死党,他是其中之一。我还是有朋友的,你知道。

我胖归胖,还是交得到朋友。结巴威现在是作家了。”

瑞奇·李几乎没在听,盯着那三枚银币看得入了迷。一九二一、一九二三、一九二四年。就算只看纯银含量,天知道这三枚银币现在值多少钱!

“我不能收。”他又说了一次。

“我坚持。”汉斯科姆先生说完拿起杯子一饮而尽。他早该躺在地上了,但眼睛却盯着瑞奇·李不放。那双眼睛泛着泪光,充满血丝,但瑞奇·李可以按着《圣经》发誓,注视他的这个人绝对清醒。

“你有点吓到我了,汉斯科姆先生。”瑞奇·李说。两年前,镇上有名的酒鬼格雷沙姆·阿诺德拿着一卷二十五美分硬币走进红车轮,帽带上还插了一张二十美元纸钞。他将零钱拿给安妮,要她四枚四枚投进点唱机,接着将那张二十元钞票放在吧台上,要瑞奇·李给所有客人倒酒。这个酒鬼阿诺德从前是赫明顿公羊队的明星球员,带领球队拿到学校第一座(可能也是最后一座)高中篮球联赛冠军杯。那是一九六一年的事了。当时这个年轻人的前途似乎不可限量,但他第一学期就被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退学了,理由是喝酒、嗑药和彻夜狂欢。他回到老家,撞烂父母送给他当毕业礼物的黄色敞篷车,在老爸的农用机械行当首席业务员。阿诺德的父亲眼看儿子突然变坏,而且再也不会浪子回头,怎么也参不透个中缘由,一夕间苍老了许多。五年后,他不想开除儿子,只好卖了机械行,搬到亚利桑那州去过退休生活。机械行还在父亲名下时,阿诺德有段时间至少还会假装工作,但那时就已经酒不离手了,后来更是完全被酒精控制。他常发酒疯,但他带着硬币请所有人喝酒那天,表现得却像苦薄荷糖一样甜,客人们也都亲切道谢。安妮一直在放摩·邦迪的歌,因为阿诺德喜欢他的乡村音乐。

阿诺德坐在吧台前——瑞奇·李发觉就是汉斯科姆先生现在坐的位子,这让他愈来愈不安——喝了三四杯波旁苦艾酒,跟着点唱机哼唱,一点没惹麻烦,瑞奇·李关店时乖乖回家,没想到随后就在二楼的衣柜里上吊自尽。格雷沙姆·阿诺德那天晚上的眼神和本·汉斯科姆现在的眼神有一点像。

“有点吓到你了,对吧?”汉斯科姆问,眼睛依然盯着瑞奇·李。他推开酒杯,双手利落地交叠在银币前。“应该是吧,但你绝对没有我害怕,瑞奇·李,你最好祈祷永远不会。”

“呃,到底出了什么事?”瑞奇·李问,“也许,”他舔了舔嘴唇,“也许我能帮上忙?”

“出事?”本·汉斯科姆笑了,“没什么事。我晚上接到老友的电话,一个叫迈克·汉伦的家伙。

我早就忘记他了,瑞奇·李,但可怕的不是这个。毕竟我认识他的时候还很小,而小孩都会忘记事情,对吧?绝对是。废话。我真正怕的是,来这里的途中,我忽然发觉自己不只忘了迈克,而是忘了童年的一切。”

瑞奇·李茫然地望着汉斯科姆,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汉斯科姆无疑真的很害怕,肯定是。

感觉很滑稽,但是千真万确。

“我是说我完全忘了。”他说,一边用指关节轻敲吧台以示强调,“瑞奇·李,你听过谁得了彻底的健忘症,连自己有健忘症都忘了吗?”

瑞奇·李摇摇头。

“我也没听过。但我现在就是这样,前一秒还在飙车,下一秒忽然想到这件事。我记得迈克·汉伦,但那是因为他打电话给我。我记得德里镇,但那是因为他从那里打电话给我。”

“德里?”

“可是也就这样。我发现自己甚至不曾回想过童年,从我……我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但突然间,就这样啪的一下,一切都开始涌现,就像我们对第四枚银币做的那样。”

“你们对那枚银币做了什么,汉斯科姆先生?”

汉斯科姆看了看表,忽然溜下高脚凳。他微微晃了一下,但仅此而已。“我可不能错过时间,”

他说,“晚上的飞机。”

瑞奇·李立刻一脸警觉,汉斯科姆笑了。

“是搭飞机,不是开飞机。我这回搭联合航空,瑞奇·李,不自己开。”

“哦,”他想自己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一定写在脸上,但他不在乎,“你搭飞机要去哪里?”

汉斯科姆的衬衫还敞着。他低头若有所思地望着腹部皱巴巴的白色旧疤,接着将扣子扣好。

“我应该说过了,瑞奇·李,答案是回家,我要回家。记得把银币给孩子们。”说完他朝门口走去,但他走路的样子,甚至他拉裤侧的动作,都把瑞奇·李吓坏了。他忽然觉得眼前的情景和格雷沙姆·阿诺德死前(虽然他的死几乎没人难过)的情景是那么相似,仿佛见到了阿诺德的鬼魂。

“汉斯科姆先生!”他担忧地喊道。

汉斯科姆回过头来,瑞奇猛地后退,臀部撞上后架,酒瓶碰在一起发出叮当声,仿佛在窃窃私语。

他后退是因为他忽然确定本·汉斯科姆死了。没错,本·汉斯科姆陈尸某处,也许是水沟、阁楼或衣柜里,颈上缠着皮带,身体离地两三厘米,摇摇晃晃,而眼前站在点唱机旁回望他的是鬼魂。那一瞬间,他确定自己穿透汉斯科姆的身体看到了桌椅。就那一瞬间,但已经够让他的心脏冻结了。

“怎么了,瑞奇·李?”

“没、没、没事。”

本·汉斯科姆望着瑞奇·李。他眼窝下方有两团黑紫,双颊因酒酣而滚烫,红红的鼻子看起来像发炎了。

“没事。”瑞奇·李轻声又说了一次,但目光就是无法从那张脸上移开。那个死于罪恶、此刻却直挺挺站在地狱冒烟的侧门边的人的脸。

“我那时很肥,家里又穷,”本·汉斯科姆说,“我现在想起来了。我记得一个叫贝弗莉的女孩或结巴威用银币救了我一命。我吓得快要疯了——被什么吓到我可能晚点会想起来。但我有多害怕并不重要,反正恐惧迟早会来。它就在那儿,在我心里,像个大气泡似的不断膨胀。我得走了,因为我之前得到的和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来自我们当年做的事。得到就要付出,这世界就是这样。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神让我们从小孩子长起,让我们靠近地面,因为他知道我们必须摔很多次、流很多血才能学到一点教训。得到就要付出,你拥有的就是你付出的……而你所拥有的一切迟早会找上门来。”

“但你这个周末还是会来的对吧?”瑞奇从麻木的双唇间挤出这句话。不祥的感觉愈来愈强,他只抓得住这一丝希望。“你这周末还是会和平常一样过来吧?”

“我不知道。”汉斯科姆先生说完露出惨白的微笑,“我这回要去的地方比伦敦远多了,瑞奇·李。”

“汉斯科姆先生——”

“记得把银币给孩子们。”他又说了一次,接着便消失在夜色中。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安妮问,但瑞奇·李没理她。他翻起吧台隔板冲到对着停车场的窗户旁,看见汉斯科姆先生的凯迪拉克车灯亮起,引擎加速转动,车子离开泥土空地,卷起滚滚烟尘。车尾灯愈来愈暗,在63号高速公路彼端变成两个红点,内布拉斯加的晚风开始将烟尘吹散。

“他灌了一大杯威士忌,你竟然还让他开着大车走人?”安妮说,“干得好啊,瑞奇·李。”

“算了。”

“他会害死自己的。”

瑞奇·李五分钟前也是这么想的,但这会儿看着车尾灯消失在视野中,却转身对她摇摇头说:“我想不会,但以他今晚的样子,或许死了还好一点。”

“他跟你说了什么?”

瑞奇·李摇摇头。汉斯科姆说的话在他脑海中搅成一片,凑在一起看不出任何意义。“无所谓,但我想我们再也不会见到那小子了。”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吃药

想了解二十世纪末的美国中产阶级男人,只要看他们的药柜就行了,起码大伙儿都这样说。不过,老天,你真该瞧瞧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药柜。埃迪拉开药柜,仁慈地移开了镜子里他苍白的脸和茫然瞪大的眼睛。

柜子最上层摆着安力神、益速得、益速得加强锭、康泰克、健胃仙、泰诺和一大罐蓝色的维克斯软膏,蓝得有如困在玻璃瓶里的傍晚的天空。另外还有一瓶咖啡因锭、一瓶然自泻药(埃迪很小的时候,电视广告里劳伦斯·威克常说:“然自,倒着写的自然。”)和两瓶菲利普氧化镁制酸胃乳,一瓶原味,尝起来像粉笔,一瓶是新款薄荷味,尝起来像薄荷味的粉笔。一大罐罗雷兹紧挨着一大罐塔姆斯,塔姆斯则挨着一大罐橙味迪洁药片。三个罐子像三只怪异的小猪储钱罐排排站着,只是里头装的是药片,不是硬币。

第二层是维生素:维生素E、维生素C、玫瑰果维生素C、维生素B和B复合物及B12。再有就是治疗令人难堪的皮肤问题的离氨酸、治疗令人难堪的胆固醇和心血管问题的卵磷脂、铁、钙、鱼肝油、每日一锭综合维生素、美益达综合锭和善存。柜子顶上还有一大罐洁利妥,以备不时之需。

第三层,欢迎检视成药机动打击部队。这里有伊克雷克斯和卡特小药丸,任务是帮助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肠胃出清存货。旁边是考佩克泰特、派普托毕斯莫和普利佩瑞逊H,预防存货离开得太快太痛。另外还有旋盖装的塔克斯,主要负责善后工作,例如劝离赖着不走的家伙或处理特大号专送包裹。再来是对付咳嗽的44号处方、打击感冒的奈齐尔和特利通,还有一大瓶蓖麻油、一盒苏克雷以防埃迪喉咙痛,外加四种漱口水:克罗拉塞普提克、思必乐、喷雾式思必乐和独家配方无可模仿的必备老牌李施德林。维视尔和妙莲负责眼睛,氢化可的松和尼欧斯波林药膏专攻皮肤(要是离氨酸没有发挥效力,这是第二道防线)。一管奥西5和一瓶奥西洗面奶(因为埃迪宁可多花钱也不想多长痘),加上几粒四环素药片。

三瓶煤焦油洗发精挤在一旁,有如愤恨的谋反者。

柜子底层很空,但都是狠角色,绝对能让人飘飘欲仙,飞得比本·汉斯科姆的喷气式飞机还高,摔得比瑟曼·芒森14还惨。这里有安定、佩可丹、阿米替林和达尔丰综合锭,还有一盒苏克雷,但打开来看不到喉糖,而是六颗安眠酮。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一向信守童子军格言。

他一只手拎着手提袋走进浴室,将袋子放在洗手台边,拉开拉链,开始用颤抖的手将瓶瓶罐罐、条条管管扫进袋子里。平常他会小心翼翼一把一把拿,但现在没那个闲工夫。埃迪觉得选择既简单又残酷:要么立刻起程不断移动,要么在一个地方久待,待到开始思考一切有什么意义,然后被自己吓死。

“埃迪?”米拉在楼下高喊,“埃迪,你在做什么——”

埃迪将装了安眠酮的喉糖盒扔进袋子里。药柜几乎空了,只剩米拉的美多锭和一小支快用完的碧唇护唇膏。他迟疑了片刻,将碧唇也扫进袋子里,正要拉上拉链时又内心交战了一番,最后将美多锭也丢进去了。反正她可以再买。

“埃迪?”这回米拉已经走到楼梯的一半了。

埃迪拉上拉链,离开浴室,袋子在身侧甩来甩去。他个子矮小,长着一张兔子般易受惊吓的脸,头几乎全秃了,只剩下几撮黑白交杂、无精打采的残发。袋子很沉,他的身体明显歪向一边。

一个胖得要命的女人吃力地往二楼爬,埃迪听见楼梯吱嘎作响,发出抗议。

“你在做什么——”

不用心理医生说,埃迪也知道自己娶了有母亲影子的女人。米拉很肥,五年前两人结婚时她还只是胖而已,但他有时觉得自己心里早就知道她会有这么一天。老天,他妈就已经是大胖子了。埃迪看米拉走上二楼转角,感觉她从来没这么肥过。她穿着白睡袍,胸部和臀部非常突出,像两道浪头一样。

她脂粉未施,脸色又白又亮,神情极度惊恐。

“我得离开一下。”埃迪说。

“什么叫你得离开一下?刚才那通电话怎么回事?”

“没事。”他说完飞快地冲过走廊,跑到衣帽间,放下手提袋,接着打开衣帽间的折叠门,将六件一模一样的黑西装推到一边。那六件黑西装挂在其他颜色较为鲜艳的衣服旁边,就像乌云一样显眼。

他上班都穿黑西装:他弯下腰,樟脑丸和羊毛的味道扑面而来。他从衣帽间深处拎出一只手提箱,打开,开始朝里面扔衣服。

她的身影罩住了他。

“怎么回事,埃迪?你要去哪里?告诉我!”

“我不能告诉你。”

她盯着他,思考该说或该做什么。她很想将他一把推进衣帽间,背抵着门不让他出来,直到他不再发疯为止。她可以这么做,但鼓不起勇气。她比埃迪高七厘米,重九十斤,却不知道该做和该说什么,因为他太反常了。就算她走进电视室发现他们家新买的大屏幕电视飘在空中,她也不会这么心惊胆战。

“你不能走,”她听见自己说,“你答应要帮我拿到阿尔·帕西诺的签名。”她在说什么啊?真荒谬!但遇到这种事,荒谬总比沉默好。

“你会拿到的,”埃迪说,“但你得自己去当他的司机才行。”

天哪,她的脑袋已经被一堆恐惧弄得晕头转向,现在又多了一个。她轻声尖叫:“不可能,我从来没——”

“你非做不可,”埃迪说,他已经开始挑鞋了,“就只剩你了。”

“我的制服都不合身了!胸部太紧了!”

“叫德洛雷斯帮你改一下。”他冷冷地说,接着抓了两双鞋,找到一个空鞋盒,放了第三双鞋进去。上等的黑皮鞋,还很结实,只是磨损多了点,不再适合穿去上班了。假如你的工作是在纽约帮有钱人开车,许多还是有名的有钱人,你非得穿得体面不可,而这几双鞋都不体面了……但就他这会儿要去的地方,以及到了那里他可能得做的事情来说,它们应该还过得去。说不定理查德·托齐尔会—

想到这里,他忽然眼前一黑,觉得喉咙开始缩紧。他发现自己打包了一整间药房的药,却独独把最要紧的东西——哮喘喷剂——忘在楼下音响柜上。他吓得冷汗直流。

埃迪猛地合上手提箱,将箱子锁好,回头看了眼米拉。米拉站在走廊里,一手按着粗短有如矮柱的脖子,仿佛有哮喘的人是她。她看着他,脸上充满困惑与惊恐。埃迪很想同情她,但他自己也怕得要命,实在顾不了她了。

“到底怎么了,埃迪?那通电话是谁打来的?你遇到麻烦了吗?一定是,对吧?你惹上了什么麻烦?”

埃迪一手拎着封口袋,一手拎着手提箱朝她走过去,因为两边重量比较平均,他的身体不再那么歪。她走到他面前挡住楼梯,埃迪以为她会死守阵地,但当他的脸就快撞到软绵绵的乳房路障时,她却让开了……因为害怕。埃迪从她面前走过,脚步丝毫没有放慢,她伤心得号哭起来。

“我没办法帮阿尔·帕西诺开车!”她哭号着说,“我一定会撞到路标什么的,我知道一定会!

埃迪,我好怕——”

他看了看楼梯边桌上的赛斯·托马斯时钟。九点二十。那个讲话像读稿机的达美航空柜员刚才说,最后一班往北到缅因州的班机已经飞走了,八点二十五分离开拉瓜迪亚机场。他打给美国国铁,得知十一点三十分还有一班车从宾州车站开往波士顿。他可以在南站下车,搭出租车到阿灵顿街的鳕鱼角租车公司。这些年,鳕鱼角和埃迪任职的皇家纹章公司签了一个很有用的互惠协议,因此他只打了通电话给波士顿的巴奇·卡灵顿,就搞定了他的北上行程。巴奇说他们会准备一辆加满油的凯迪拉克豪华轿车等他,让他风光出发,没有讨人厌的客人坐在后座,叼着大雪茄把车里弄得臭气熏天,还问他哪里能搞到马子或白粉,两个都有更好。

风光出发,的确,埃迪心想,大概只有搭灵车能比这更风光吧。但别担心,埃迪——你回程可能真的搭灵车了,假如找得到尸骨的话。

“埃迪?”

九点二十。还有很多时间和她谈谈,对她和颜悦色。不过,这天要是她的打牌日就好了,他可以用磁铁将字条固定在冰箱上(他总是将字条留在冰箱上,保证她不会漏看),然后一走了之。虽然像逃犯一样连夜潜逃不太好,但现在这样更糟,感觉就像必须重新出门,而且这事他得做三次。 STkQTpm2tDsvTW9mboYK4VizjTs7yWVWxBdvlYAUOj5AekXn7j1x2oxipeC8lB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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