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到我们刚才的谈话了吗?”中原问。
“对。”她轻声回答,脸色铁青。
“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对你来说,也是很痛苦的内容。”
没想到仁科在一旁插嘴说:“不,内人已经知道了。”
“是你告诉她的吗?”
“不是,我需要向你解释一下来龙去脉。”
“是吗?得知你太太已经知道这件事,我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正在为此烦恼不已。”
“你从她……从沙织口中得知时,一定很惊讶吧?”
“对,”中原望着仁科的眼睛,“我一时难以置信。”
“我想也是,”仁科也回望着他,“那我明确地告诉你,或许有某些误会或记忆错误之处,但沙织对你所说的内容……都是真的。”
“所以,你们……”
“对,”仁科点了点头,没有移开视线,“我和沙织杀了人。”
花惠垂下头,泪水也随之滴落。
19
沙织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注视着螃蟹罐头。螃蟹的图案很鲜艳。她轻轻摇了摇头,立刻转身离开了。她根本不喜欢螃蟹。
她突然发现,其实天气并不冷,自己却穿着长袖衣服,而且袖口很宽。这种款式的衣服很适合偷窃。她把一只手伸进货架深处,迅速把一个罐头放进袖子内侧,然后又拿了另一个罐头。准备把罐头放进购物篮时,假装犹豫一下,再度放回货架。即使警卫看见,也不会察觉袖口内还藏了另一个罐头。她用这种方法偷了很多东西,即使在大型药妆店也照偷不误,以前她从来没买过口红。
她走向便当和熟食区。这里人很多,几乎不可能偷窃,所以心情也不会起伏。每个卖场都应该加强警戒才对啊。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和自己行为矛盾的想法。
她打量了食物几分钟,完全没看到任何想买的东西。她不想付钱买东西吃。今天只是看到天色渐暗后,不由自主地出了门,但根本没有任何食欲。
沙织把空购物篮放回后,走出了超市。每次走出超市时,总是有点心神不宁。虽然有时没有偷任何东西,但也很担心警卫会叫住自己。
买完菜的家庭主妇都匆匆赶回家,虽然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烦恼,但回到家时,等待她们的必定是温暖的气氛,那是和自己无缘的生活。
沙织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觉得自己好像迷路的狗。
今天中午,接到了中原道正的电话,说他今天晚上要去仁科史也家。她只能回答:“是吗?”她无法阻止中原,他之前只是保证绝对不会告诉警方或其他人,但仁科史也并不是“其他人”。
也许他们此刻正在见面。不知道见面之后,目前聊到哪里了。会像滨冈小夜子一样,说服仁科史也去自首吗?
她回想起昨晚的事。沙织花了很长时间说完告白后,中原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虽然他猜到了一些,但亲耳听到后,似乎仍然受到很大的震撼。
“你的前妻在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听我说了这些事。”沙织告诉中原。中原听了之后,深感遗憾地沉默不语。也许他在想,如果不知道这些事,小夜子或许就不会遭到杀害。
没错,当初不应该告诉滨冈小夜子这些事。二十一年前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自己应该遵守下去。
当初滨冈小夜子通过身心科诊所提出希望进行采访时应该断然拒绝,但因为院长说,希望让更多民众了解偷窃瘾的真相,拜托她接受采访,她才答应了。她在第二次服刑期满后,在律师的介绍下开始到那家诊所就诊。诊所在治疗酒瘾和毒瘾方面很有经验,但沙织认为自己接受治疗的效果并不明显,之所以持续就诊,只是希望外界认为她已经改过向善。
滨冈小夜子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一双好胜的眼睛深处隐藏着忧愁。被她那双眼睛注视时,会感到心神不宁,担心一切都被她看穿了。
你的成长过程还顺利吗?至今为止,过着怎样的生活?为什么开始偷窃?滨冈小夜子的问题五花八门,沙织小心翼翼地回答她每一个问题。虽然不想说谎,但也不能说出一切。
采访结束后,滨冈小夜子露出无法释然的表情说:
“我搞不懂。目前为止,我采访了多位有偷窃瘾的女性,多多少少可以了解她们的心情,虽然每个人的情况各不相同,但她们都是为自己而偷窃,可能是为了逃避,也可能是为了追求快乐,每个人都很重视自己。但是,你不一样,好像被什么困住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不知道。”沙织偏着头回答说,“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这时,滨冈小夜子问了她对未来的规划。
“你今年三十六岁,还很年轻,你日后打算结婚,或是生孩子吗?”
“我不想结婚,生孩子……我没资格当母亲。”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默默低下头。每当看着滨冈小夜子的眼睛,内心就会起伏不已,无法保持平静。
那天只聊到这里,滨冈小夜子就离开了。但隔了几天,又接到她的电话,说希望可以再见一面。早知道当初应该拒绝,只不过当时答应了。也许沙织也想要见她。
滨冈小夜子问沙织,可不可以去她家,因为她有东西想给沙织看。沙织没有理由拒绝。
“我一直对你的事耿耿于怀。”沙织去了滨冈小夜子家中,和她面对面坐下后,滨冈小夜子这么说,“偷窃瘾并不重要,那只是表面现象,你内心隐藏了更大的秘密,我认为是那件事一直在折磨你。”
“果真如此的话又怎么样?”沙织说,“和你有关系吗?”
“我果然没有猜错。”
“那又怎么样?”
“不知道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
“为什么?因为你觉得这样可以让报道更有趣吗?”
滨冈小夜子摇了摇头。
“在之前谈偷窃的事时,你说自己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上,我问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你没有告诉我明确的理由,但是听到你最后说自己没有资格当母亲时,我猜想会不会那件事才是本质。因为我和你一样,我也没有资格再当母亲了。”
沙织听不懂是怎么一回事,看着她的脸。滨冈小夜子说出了令人震惊的往事。
十一年前,她的女儿在八岁时遭到杀害。滨冈小夜子还出示了当时的报纸。
滨冈小夜子淡淡地诉说着,但那起案件的残虐性,以及家属在侦办和审判过程中感受到的痛苦,都令沙织感到心痛,她纳闷经历了这些痛苦的人,为什么可以这样心情平静地说这些往事。
滨冈小夜子说,她的内心无法平静。
“只是想起那件事,已经无法涌现任何感情,心应该已经死了。每次回想起往事,都很自责为什么当时把女儿独自留在家里,觉得无法保护女儿的自己没有资格再当母亲。”
这句话深深刺进了沙织的心里,刺进了她的内心深处,触碰到埋藏了多年、自己已经无力解决的那些旧伤。因为太痛了,她几乎有点晕眩。
“我可能没有能力做什么,也没有自信可以拯救你,但是如果你在寻找答案,我的经验或许可以对你有所帮助,协助你一起寻找答案,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
沙织感到内心深处有一股暖流,原本的涟漪渐渐变成了巨大的浪涛。心跳加速,她感到呼吸困难。
当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放声大哭,身体情不自禁地颤抖不已。
滨冈小夜子走到她的身旁,抚摸着她的背。沙织把脸埋进了她的怀里。
史也上了高中后,两人仍然继续交往。不久之后,因为想要单独相处,所以不再约在外面见面,而是在沙织家约会。因为父亲洋介即使假日也不在家,所以有很多机会。他第一次去沙织家时,两个人接了吻。那是沙织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吻,也是史也的初吻。
沙织没有把史也的事告诉洋介,因为史也每次都在父亲回家前就离开,他们从来不会撞见。
在不受外人干扰的空间,两个相爱的男女单独相处时,当然难以克制内心的欲望。而且,当时正值好奇心旺盛的时期,史也特别喜欢触碰沙织的身体,她也并不讨厌。
有一次,他们躺着看电影。那是一部爱情片,有不少性爱的画面,也多次出现女性的裸体画面。沙织每次都感到坐立难安,也知道身旁的史也情绪高涨。
电影结束后,关掉了电视。平时他们都会讨论感想,但那一次和往常不同。史也抱住了她,和她接触,然后注视着她的双眼,轻声地问:“要不要试试看?”
她立刻知道史也在说什么,她心跳加速,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看到她没有回答,史也问:“不行吗?”见他露出有点受伤害的表情,沙织觉得很对不起他。
“我有点害怕。”沙织说。
史也想了一下说:“那我们试试看,如果不行就算了。”
不行是什么意思?沙织忍不住想。是指自己会讨厌,还是无法顺利进行?但是,她并没有问出口,因为她喜欢史也,所以不想让他为难,更害怕史也因为这件事不再喜欢她。
“嗯。”她点了点头,史也吐了一大口气。
他们来到沙织的床上,一丝不挂地相拥。沙织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心想史也一定会处理。那一天,他带了安全套,在各方面都准备周到。
但他也是初尝禁果,所以缺乏老到的经验。事后回想起来,可能是沙织的身体太紧张了,史也只知道用力进入她的身体,所以她只感到疼痛。
即使如此,史也还是大汗淋漓地在沙织体内达到了高潮。对她来说,是只有痛苦的初体验,但看到他心满意足,也不由得感到高兴。史也问她:“感觉怎么样?”她只好回答:“我也不太清楚。”
那天之后,他们每次见面就做爱。不,准确地说,他们只在能够做爱的日子见面。因为只有安全日才能做爱。
史也第一次带来的安全套是网球社的学长送他的,因为已经用完了,必须用其他方式避孕。沙织完全理解他没有勇气去药店买安全套的心情,也不知道店员会不会卖给他。
沙织根据生理期计算,把危险期告诉史也。史也每次都避开危险期来她家,然后上床做爱,他们深信这样不会有问题。
暑假后,沙织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她经常想要呕吐,嘴里经常感受到胃酸的味道。她以为自己喝太多冷饮了。
不久之后,她发现了重大的事——月经很久没来了。
应该不会吧?她想。他们一直避开危险期,不可能怀孕。沙织看着日历,回顾他们做爱的日期。
当时沙织并不知道,如果没有每天量基础体温,无法正确预测排卵期这种理所当然的知识。她的生理期向来很准,所以她以为生理期刚结束,就绝对没问题。
万一怀孕的话怎么办——不安几乎快把她压垮了。
这时,她接到了史也的电话。他去参加网球社的合宿,所以一个星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他乐不可支地说着在合宿发生的事,沙织附和着,却心不在焉。
“嗯?你怎么了?好像没什么精神?”史也果然开始担心。
“不,没事,可能有点中暑了。”
“那对身体不好,你要小心点。对了,接下来有什么安排?你的生理期已经结束了吧?”
也许应该告诉他,生理期还没来,但沙织说不出口,如果告诉他,自己可能怀孕了,他一定也很伤脑筋。
“嗯。结束了。”沙织脱口回答,“所以,明天或后天应该没问题。”
“啊?已经过了危险期了吗?”
“对,没问题了。”
“OK,那怎么样呢?”
听到史也开朗的声音,沙织想,至少在和他见面的时候不要胡思乱想,和他度过快乐的时光。而且,目前还没有确定自己怀孕了。
几天之后,月经还是没有来。在暑假快结束时,她确信自己怀孕了。虽然一天比一天确信,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敢告诉史也。
“沙织,你是不是变瘦了?”九月中旬,洋介问她。父亲一如往常地很晚回家,独自吃晚餐时,突然问了这句话。虽然是沙织做的晚餐,但因为孕吐的关系,她完全没有食欲,所以几乎没有吃。
“没有啊。”她一边洗锅,一边回答。
“是吗?感觉你看起来很憔悴,准备考高中这么辛苦吗?不要太累了,把身体累坏了,那就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父亲温柔地对沙织说,她不敢正视父亲的脸。洋介的工作太辛苦,沙织也不由得为他感到担心,但正因为他是为了家人,也就是为了自己这个女儿努力工作,所以沙织感到心痛不已,觉得自己所做的事彻底背叛了父亲。
自己绝对不能让父亲感到悲伤。洋介一旦得知真相,一定会责怪史也,绝对会冲到史也家,找史也的父母理论,到时候会怎么样?恐怕永远都见不到史也了。
该怎么办?她找不到答案,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她继续和史也见面,只是没有再约他在家里见面。沙织说,父亲因为工作关系,随时可能回家。史也并没有怀疑她的话。
“而且,”沙织补充说,“在我进高中之前,暂时不要做爱了,因为我想读书。”
史也没有反对,他说:“就这么办。”
真正的原因,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身体。只要穿上衣服,肚子并不会太明显,但身体已经发生了变化,一旦脱下衣服,他一定会目瞪口呆。
然而,她还是无法瞒过史也的眼睛。史也发现,她不仅外表有了变化,连态度也有了很大的改变。有一次,他突然大发雷霆地问:
“你到底隐瞒了什么?沙织,你最近一直很奇怪,如果你想要说什么,就直接说出来吧。什么意思嘛,我们的关系就只是这样吗?”
“才不是呢,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到底是怎样?你说清楚啊。”
“因为……因为……”
沙织再也忍不住,终于哭了起来。她放声大哭,泪流不止。
史也慌忙想要把她带到没有人的地方,但一下子想不到适当的地方,于是,沙织提出要他送自己回家。
“可以吗?”史也讶异地探头看着她的脸。
“嗯。”沙织点点头,她决定说出一切。
一走进家门,再度面对史也时,心情竟然很平静,也不再流泪了。
她看着史也的眼睛告诉他,自己怀孕了。她看到史也顿时脸色发白。
“没有搞错吗?”他的声音都变了调。
沙织拉起衣服,把裙子稍微向下挪,露出了腹部。“你看,已经这么大了。”
他没有说话,也许是说不出话了。他的脸上露出了胆怯的神色,沙织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
她把衣服拉好后,史也终于开了口:“有没有去医院?”
“没有。”
“为什么?”
“因为万一被爸爸知道就惨了,你不也一样吗?”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说的完全正确。
“我在想,不知道能不能流产,所以就去了图书馆,查了所有怀孕时期必须注意的事项,尝试了所有相反的事,像是激烈运动,让身体着凉,但全都行不通。”
“那……怎么办?”
“怎么办呢……”
一阵凝重的沉默。沙织看着史也。他一脸愁容地低着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坐直了身体。沙织向来觉得年龄比自己大的史也很可靠,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觉得他像弟弟一样。她对自己让史也这么痛苦感到抱歉,觉得自己必须拯救他远离这个苦难。如果这是所谓的母性,实在是很讽刺。
“我在想,只能等到最后了。”
听到沙织这么说,史也抬起头问:“等到最后是什么意思?”
“只能等到孩子生出来了。”她指着自己的下腹部,“既然无法让他中途出来,就只能这么办了。”
“之后……要怎么做?”
沙织用力深呼吸了一次:“我会想办法,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一定会好好处理,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你的意思是——”
“不要说出来,”沙织双手捂住耳朵,“我不想听。”
她只是隐约想到要这么做,但努力不让自己具体去想这件事。因为她觉得一旦开始思考,就无法再回头了。
然而,看到史也痛苦的样子,她下定了决心。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对于沙织提出的方案,他既没有说赞成,也没有表示反对,然后就回家了。
沙织看了妇产科的相关书籍,计算了预产期。如果婴儿发育顺利,应该在二月中旬分娩。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被人察觉。学校方面比较没问题,因为制服很宽松,可以假装里面穿了好几件衣服。或许有人觉得她稍微发胖了,那就让他们这么以为好了。应该没有人会注意自己。升上三年级后,她的课余时间几乎都和史也在一起,并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个性阴郁、很不起眼的女生——可能大部分人都这么觉得。不,现在同学们应该都在专心应付考高中的事。
沙织也必须考虑考高中的事。公立高中的入学考试都在三月初,最近无法专心读书,所以成绩退步了,但绝对不允许失败。
沙织摸着自己的下腹部。考试当天,肚子会消吗?
新年过后,之前不太明显的外表变化渐渐有点藏不住了。要隐瞒洋介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只要穿宽松的衣服就好。而且他工作还是很忙,只有早晨和晚上才会遇到,而且,父亲从来不会仔细打量她的下半身。
最大的问题还是学校。她在上学途中穿大衣盖住肚子,在教室上课时,把大衣盖在腿上掩饰。每次上体育课,就说身体不舒服请假,幸好有时候遇到私立高中的入学考试时学校放假,从一月下旬开始,很少去学校上课。
事后回想起来,班上可能有人发现,尤其女生的眼睛和直觉都很敏锐,之所以没有人问她这件事,一方面是不想扯上关系,另一方面,可能也很好奇,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如果自己站在相反的立场,应该也不会开口问当事人。
痛苦的日子持续着,每当她承受不了时,史也就默默支持着她。他再度去沙织家,但没有和她做爱。
他辅导沙织的课业,他很有耐心,教的方式很容易懂。
只要沙织没有主动提及,他就不会提分娩的事。他似乎也用自己的方式下定了决心。
二月初,沙织告诉史也,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史也立刻露出紧张的表情,双眼发红:“大概是几号?”
“我不知道,但我看书上写,时间快到了。”
“你有什么打算?”
沙织迟疑了一下说:“可能会在浴室,因为会流很多血。”
“要怎么做呢?”
“我也不知道。”沙织皱着眉头,“我没有经验,但必须等爸爸出门才行,这是最伤脑筋的事。”
书上说,分娩前会出现阵痛。听说那是极其强烈的疼痛,但她已经下定决心,洋介在家时,无论如何都要忍耐。唯一的问题,就是万一在晚上分娩怎么办。即使洋介已经上床睡觉,也不可能在浴室生。到时候只能偷偷溜出家门,另外找地方。也许可以在神社后面的空地上,铺一块野餐垫——她认真地思考具体的方法。
“听我说,到时候我会帮忙,”史也一脸下定决心的表情,“到时候你打呼叫器通知我,我无论如何都会马上赶过来。”
“不用了。”
“因为我会担心,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而且想到你一个人在痛苦,我根本无法安心。”
史也的这番话让她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她的确很担心,不知道自己一个人是否能够应付,如果有他陪在身旁,不知道有多安心。
“好吧,”沙织说,“到时候我会联络你。谢谢你。”
史也露出难过的眼神,紧紧抱住了她。
一个星期后,日子终于到了。入夜后开始阵痛,她对洋介说,自己感冒了,先上床睡觉,然后就钻进了被子。父亲并没有怀疑。
阵痛间隔越来越短,每次阵痛出现,她就痛得打滚,根本无法走路。虽然她想找史也,但他对目前的状况也无能为力,万一吵醒洋介,情况会更糟。
她既担心不知道生下之后该怎么办,又希望赶快生下来,摆脱眼前的痛苦,即使被父亲发现也无妨。两种心情在内心交战。
天亮了。沙织一整晚都无法合眼,持续不断袭来的阵痛让她浑身无力。这时,传来了敲门声。她费力地挤出声音应了一声:“进来。”
门打开了,洋介探头进来问:“身体怎么样?”问完之后,立刻皱起眉头,“嗯?你流了很多汗。”
“没事,”沙织笑了笑,“因为生理痛很严重。”
“哦,是吗?那应该很痛吧?”提到妇科问题,洋介立刻畏缩起来。
“对不起,没办法帮你做早餐。”
“没关系,我会在路上买面包。”洋介关上了门。
确认洋介的脚步远去后,她再度痛得打滚,努力忍着不叫出声。
不一会儿,听到洋介出门的声音。沙织爬下床,在地上爬行,不时像蛇一样扭着身体前进,终于来到电话旁。她打了史也的呼叫器,输入了约定的号码。14106——代表“我爱你”的意思。
挂上电话后,她蹲了下来。她已经无法动弹。阵痛似乎已经达到了巅峰。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咔嗒咔嗒转动门把的声音。洋介出门时锁了门。她再度像蛇一样爬行,用尽力气爬到了玄关。她伸出手去,却觉得门锁很遥远。
终于打开了门锁,史也立刻走进来问她:“你还好吗?”她好不容易才挤出力气对他说:“去浴室。”
史也把沙织抱进浴室,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帮我把衣服脱下来,”沙织说,“全部……都脱掉。”
“不会冷吗?”
她摇了摇头。虽然正值二月,但她无暇顾及寒冷。
她脱光了衣服,坐在浴室的地上,忍受着频繁袭来的阵痛。史也一直握着沙织的手。因为担心邻居听到叫声,所以沙织把一旁的毛巾咬在嘴里。
史也不时探头向她两腿之间张望,不知道第几次张望时,他叫了起来:“啊!开得很大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沙织也有这种感觉。疼痛已经超越了巅峰,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股好像把五脏六腑完全掏空般的疼痛阵阵袭来。她咬着毛巾大叫着,史也拼命按着不停挣扎的她。
然后,疼痛突然消失了,有什么东西从大腿之间离开了身体。
她感到一阵耳鸣,视野模糊,意识不清,但微弱的哭声让她恢复了清醒。
沙织的上半身躺在走廊上,只有下半身还在浴室内。她抬起头,看到身穿内衣裤的史也双手抱着什么,粉红色的小东西。哭声就是从他手上传来的。
“给我看看。”沙织说。
史也露出痛苦的眼神:“不看比较好吧?”
“嗯……但是我想看一看。”
史也犹豫了一下,让沙织看他抱着的东西。
史也手上抱着奇妙的生物:满脸皱纹,眼睛浮肿,头很大,手脚却很细,不停地手舞足蹈。
是儿子。
“够了……”沙织将视线从婴儿身上移开。
“接下来怎么办?”
沙织看着史也:“该怎么办?”
他眨了几次眼睛,舔了舔嘴唇。
“闷死他应该是最快的方法。只要捂住鼻子和嘴巴……”
“嗯,那我们……一起动手。”
史也惊讶地看着沙织,她也回望着他。
史也点了点头,默默地将手放在婴儿的鼻子和嘴上。沙织也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沙织泪流满面,她看向史也,发现他也在哭。
婴儿很快就不再动弹了,但他们还是把手放在上面很久。
他们打扫了浴室,沙织顺便洗了身体。疲劳和倦怠已经达到了极限,但现在还无法上床睡觉。
她换好衣服,来到客厅,史也已经准备就绪,旁边放了一个黑色塑料袋。他说是从家里带来的。
那个塑料袋鼓鼓的,不用问也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还有这个。”史也拿出一个园艺用的小铲子。
“这么小的铲子没问题吗?”
“虽然家里有铲雪的铲子,但不可能带出门。”
“哦,那倒是。”
旁边放着史也沾了鲜血的内衣裤。他说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所以带了替换的衣服。无论什么时候,他的准备工作都十分周到。
他们休息片刻后走出了家门。史也说他一个人去,但沙织坚持要一起去。因为她不想推给他一个人处理。沙织毕竟还年轻,即使刚生完孩子,仍然可以走动。
他们已经决定了目的地。在富士宫车站搭上公交车后,在河口湖车站下车。之后又搭了公交车。史也沿途都紧紧抱着背包,那个黑色塑料袋就放在里面。
这是她第一次去青木原,也不太了解那是怎样的地方,听史也说,是最适合掩埋尸体的地方。
“那里是自杀的热门地点,听说只要在里面迷路,就很难走出来。只要埋在那里,应该永远都找不到。”他愁眉不展地说。
到达目的地,发现那里果然是很特别的地方。那是一片树海,无论看向哪一个方向,都是一片郁郁苍苍、枝叶茂盛的树木。
他们沿着散步道走了一阵子,确认四下无人。
“要不要就在这里?”史也问。
“嗯。”沙织回答。
他从口袋里拿出钓鱼线,把其中一端绑在附近的树木上,然后对沙织说:“走吧。”然后他们走向树林深处。
他还带了指南针,看着指针慢慢前进。地面还有少许积雪,有些地方地形不佳,无法笔直前进。
在钓鱼线用完时,史也停下了脚步。沙织看向周围,却完全不知道方位。
史也用小铲子开始挖土,他说不需要沙织帮忙。
泥土很坚硬,史也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小铲子插进泥土,但他只是皱着眉头,默默地挖土,终于挖出一个深达数十厘米的洞。
他把用毛巾包起的婴儿从黑色塑料袋中拿了出来,放在洞的底部。沙织隔着毛巾摸着婴儿。婴儿的身体很软,似乎还可以感受到体温。
史也合掌哀悼后,把泥土推了回去,沙织也一起帮忙,完全不怕弄脏了手。
埋好之后,他们再度合掌哀悼。
史也带了照相机,在不远处对着那个位置拍了好几张相片。他说,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相片洗出来后,也给我一张。”沙织说。
“嗯。”史也回答。
他们顺着钓鱼线,回到了刚才的散步道。史也一只手拿着指南针,另一只手指向树林深处说:
“那里位于正南方六十米。”
沙织看向那个方向,又环视了周围。她绝对不会忘记这里。
这时,她发现乳房胀得发痛。她摸着自己的胸部想,自己和史也应该不会得到幸福。
在散步道上走了一会儿,当时的记忆苏醒,一切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
所有的记忆好像都保存在大脑特别的地方,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第五章 也算是件纪念品
20
“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说完这句话走出客厅的仁科回来了,双手捧着一个三十厘米的长方形盒子。他在椅子上坐下后,把盒子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把盒子推到中原面前。“请你看一下。”
中原探出身体,看向盒子内,然后倒吸了一口气。里面放了一把小铲子。
“这是……”
“没错,”仁科点了一下头,“就是当时使用的铲子。”
“你一直保留至今吗?”
“对。”
“为什么还留着……”
仁科轻轻笑了笑,偏着头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回家后,就放进书桌的抽屉。这原本是我妈在庭院内使用的铲子,照理说应该放回去,但我就是不想放回去。也许是因为这把铲子变得很不吉利,所以不希望我妈去碰。”
中原再度看着盒子内。那是金属的铲子,只有握把的部分涂了油漆,握把以下都已经生锈了。他想象着十几岁的少年在树海内握紧这把铲子在地面挖洞的样子,身旁有一个少女,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少女。
仁科盖上了盒盖,吐了一口气。
“当年做了蠢事,并不是用一句无知就能得到原谅,有很多方法可以解决问题,避免做出这种蠢事,当然,和还在读中学的女生发生性行为也有很大的问题,但在得知怀孕时,应该告诉双方的家长。只不过当时担心被骂,担心对方会和自己分手,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感到害怕。不,我还担心一旦这件事曝光,会影响自己的将来,被这种姑息的想法困住了。”
真的太蠢了。他又重复了这句话。
“我在富士宫见到了井口小姐当时的女同学,”中原说,“听那位女同学说,当时大家都窃窃私耳语,说井口小姐是否怀孕了。”
仁科惊讶地睁大眼睛,叹着气说:“果然被发现了,我还以为完全瞒过了周围的人。既然这样,这件事为什么没有曝光?”
“只有一部分人注意到了,而且很担心万一事情曝光,会影响学校的风评。当时刚好是入学考试之前不久。”
“哦……原来是这样。”
“那个女同学说,好像班导师也察觉了。”
“啊?是这样吗?”
“虽然发现了,但可能故意假装没有察觉。很可能觉得反正学生快毕业了,避免引起麻烦。况且当时的班导师又是男老师。”
“哦。”
“一旦被发现,你们的计划就无法完成,所以,周围人的漠不关心等于在背后推了你们一把。”
不知道仁科是否也有同感,他缓缓眨了眨眼睛。
“听井口沙织小姐说,在那件事之后,你们继续交往了不到半年就分手了。”
仁科露出痛苦的表情点了点头。
“因为我们无法再带着和以前相同的心情约会,当然也没有再发生性行为,我甚至不太敢触碰她的身体,两个人说话也越来越不投机。”
“我听说了,井口小姐也这么告诉我。她说你们的感情已经埋进了土里,这也是当然的结果。”
这句话似乎刺进了仁科的心里,他闭上了眼睛。
“分手之后呢?”中原问,“看你的经历,你的成就很突出,也建立了稳定的家庭,二十一年前的事件没有对你造成任何障碍吗?”
仁科皱着眉头,微微偏着头,看向斜下方。
“我从来没有忘记那件事,时刻在脑袋中,整天在思考,如何才能弥补。之所以会进入小儿科,就是希望能够多拯救一个即将消失的小生命。”
中原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也许男人和女人不一样,毕竟实际生孩子的是女人。”
“沙织她,”仁科语带迟疑地开了口,“很痛苦吗?”
“是啊,我刚才也说了,她这二十一年来一直深陷痛苦,好几次自杀未遂。而且正如杂志的报道中所提到的,她的运气也不够好,婚姻生活很快就无法维持下去,唯一的亲人——她的父亲,也意外身亡。她开始觉得这一切都和二十一年前的那件事有关,一切都是她的报应。”
“然后,滨冈小夜子女士去找了她吗?”
中原注视着他,点了点头。
“小夜子听了井口小姐的告白后,劝她去自首,因为即使是刚出生的孩子,你们的行为仍然是夺走了一条人命,如果不面对自己的罪行,心灵就无法获得解放。井口小姐也同意小夜子的看法,但如果她公开一切,就会追究你身为共犯的罪责,所以她说,无法在未征求你同意的情况下自首。至于小夜子采取了什么行动,我相信你应该知道。”
仁科握着双手,放在茶几上,突然露出温和的表情。
“你的推理完全正确,滨冈女士的确来到儿童医疗咨询室,基本上,那个活动需要预约,但也有当天来参加的。正如你日前所说的,那天的活动由我负责,有数十名家长来咨询,最后进来的……就是滨冈女士。”
“她混在其他咨询者中去找你吗?”
“对。我问她,你的孩子有什么问题吗?滨冈女士说,她想咨询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朋友的孩子。我问她,为什么当事人没有来?滨冈女士说,当事人因为有各种原因无法前来,然后递给我一张便条,上面写了一个名字。你应该知道写了谁的名字吧?没错,上面写着井口沙织的名字。滨冈女士说,她想咨询关于这个女人所生的孩子。”
中原注视着仁科黝黑的脸庞说:“你一定很惊讶吧?”
“我一下子无法呼吸,”仁科无力地微微苦笑着,“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我问她,你是哪一位?”
“小夜子怎么回答?”
“她拿出了名片,说井口沙织找她商量这件事。”
“你怎么说?”
“我脑袋一片混乱,拿着名片,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滨冈女士站起来说,希望我心情平静后再联络她,然后就走了出去。过了很久,我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然后你跟她联络了吗?”
“对,”仁科回答,“见到滨冈女士的那天,我烦恼了一整晚,但既然她已经知道了真相,我就必须和她见面。翌日,我打电话给她,她说想和我好好谈一谈,于是,我约她来家里。因为我认为视情况的发展,可能让花惠也一起参与。”
“当时,你们约了见面的时间吧?”
“对,约在两天后晚上七点。”
“结果你们见面了吗?”
仁科连续眨了几次眼睛,开始吞吞吐吐,似乎在谨慎地思考该如何表达。
“怎么了?你不是在两天后,在这个家里见到了小夜子吗?”
仁科微微摇着头说:“不,我没见到她。”
“啊?”中原忍不住惊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小夜子没来吗?”
“不,滨冈女士来了,但我临时有事。我负责的病人突然出了状况,我暂时无法离开医院。”仁科说到这里,转头看向始终不发一语的花惠,“接下来由你说明比较好吧?”
花惠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看着丈夫,然后无助地看了中原一眼,又立刻看着自己的脚下。
“但是……”
“我也是听你说了之后,才知道我不在家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最好由你告诉中原先生。”
花惠似乎有点怯场,沉默不语。
“这是怎么回事?”中原问。
“我前一天就告诉内人,晚上七点会有一位姓滨冈的女士来家里,”仁科开始说明,“对于她来访的目的,我在当天早上出门时对内人说,是关于我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因为内容非同小可,所以我希望内人有心理准备。但正如我刚才说的,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无法在约定时间回家,而且滨冈女士的名片又刚好不在手上,我就打电话回家,请内人向滨冈女士说明情况。”
仁科看着妻子命令道:“接下来由你来说,你不说话也解决不了问题,我已经说到这里了,你也要有心理准备。”
中原注视着花惠苍白的脸,她微微抬起头,但没有看中原。
“我无法像我先生一样流畅而简洁地说明,”她的声音很小,结结巴巴地说:“所以,我相信你很多地方会听不懂,但你愿不愿意听我说?”
“如果有听不懂的地方,我会随时请教。”
“好,那就麻烦你了。”
花惠轻咳了一下,小声地说了起来。
她的确称不上能言善道,说话也经常语无伦次,但中原每次都向她发问确认,渐渐了解了当天晚上发生的事。
21
那天,花惠一大早就心神不宁。因为她完全无法想象滨冈小夜子是什么人,到底来家里干什么。
是关于我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史也只说了这一句话。花惠当然问了他详细情况是什么,他说时间来不及,然后就出门上班了。
花惠想象了各种情况,史也不可能犯什么大错,一定是他故意说得很夸张。她只能用这种方式说服自己,只是很在意史也事先交代要把小翔送去托育中心这件事。果然是这么重要的事吗?
花惠既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又希望晚上永远不会到来。她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度过了白天的时间。她在下午五点把小翔送去托育中心,那是主要针对单亲妈妈开放的托育中心,虽然一开始她有点排斥,但后来发现那家托育中心很可靠,所以时常利用。
快六点半时,她接到了史也的电话。因为病患的病情突然发生变化,他无法在原定的时间回家。
“没办法回来吗?”
“现在还不知道。如果接下来情况好转,我就能回家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做出判断。”
“那该怎么办?”
“我猜想对方已经出门了,等她到的时候,你向她说明情况,可以请她改日再来。如果她说要等我,就把她带去客厅。我这里一旦有进一步的情况,会和你联络。”
“好吧。”花惠回答说。
七点刚过,门铃响了。打开门一看,一名女性站在门口。她自我介绍说,她姓滨冈。
她一头短发,站得很直,紧抿的嘴唇显示出她的强烈意志,浑身散发出不允许任何妥协的气势。
花惠转告了丈夫的话。
“我了解了,他的工作果然很辛苦,但我也是带着相当的决心上门造访。如果可以让我在这里等他,我想再等一下,看他能不能马上回来。”滨冈小夜子的语气很坚定,她的表情让人有点害怕。
花惠把她带到客厅,虽然滨冈小夜子说不必招呼她,但花惠还是为她泡了日本茶。
不一会儿,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花惠听到玄关的门打开后又关上的声音,以为史也回来了。她走到玄关一看,竟然是父亲作造在门口脱鞋子。
“你来干什么?”她问道,语气中当然带着怒气。
作造皱起眉头,脸上的无数皱纹也跟着扭曲起来。
“你怎么这样说话?史也说,我随时都可以来。”
“我不喜欢你来啊,今晚我很忙,你回去吧。”
“别这么说嘛,我有事要拜托你,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他脱下破旧的鞋子,擅自进了屋。
“等一下,家里有客人。”花惠压低嗓门说,抓住了父亲的手,“拜托你,今晚就先回去吧。”
作造抠着耳朵说:
“我也没有时间。那我等一下,等客人离开后再说,这样总没问题了吧?”
八成又是要借钱。一定是他在经常去的酒店赊了太多账,别人不让他进门。反正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那你去里面的房间等,不要干扰我们。”
“好,我知道了,最好给我来罐啤酒。”
这个死老头子。花惠在心里咒骂着。
作造坐在餐桌前,花惠粗暴地把一罐啤酒放在他的面前,连杯子都不给他。
“客人是谁?这么晚上门。”作造打开啤酒罐的拉环,小声地问。
“和你没有关系。”花惠冷冷地说。父女两人单独相处时,她从来不会叫作造“爸爸”。
七点半左右,史也打电话回来。花惠告诉他,滨冈小夜子在家里等他,他似乎有点慌乱。
“我知道了,由我来向她解释。你把电话交给她。”
花惠把电话交给了滨冈小夜子。
滨冈小夜子说了两三句后,把电话交还给了花惠。
“你先生说,他不知道几点到家,请我改天再来。虽然很遗憾,但也没办法,我今天就先回去了。”滨冈小夜子准备离开。
意想不到的发展令花惠不知所措。她今天为不知道会听到什么事担心了一整天,如果滨冈小夜子就这样回去,接下来的几天,她都必须带着这份不安过日子。
花惠叫住了滨冈小夜子,告诉她丈夫只对自己说了一句让人猜疑的话,自己一直很在意,可不可以请她把事情告诉自己。
但是,对方没有点头。滨冈小夜子对她说,今天先不要听比较好。
“即使你听了,也只会感到沮丧。至少等到你先生也在的时候再说,我这么说是为你好。”
听到她这么说,花惠反而更加在意了。花惠一再坚持,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惊讶,也不会慌乱,所以一定要现在知道。滨冈小夜子似乎也不再那么坚持。
“好吧,反正你早晚会知道,那我就先告诉你,你们夫妻也可以讨论一下今后要怎么做。我有言在先,真的是很令人难过的事,虽然你刚才说你不会惊讶,也不会慌乱,但我想应该不太可能。”
“没关系。”花惠回答。因为她无法在不知道任何事情的情况下,让滨冈小夜子就这样离开。
“好,那我就说了。”滨冈小夜子注视着花惠的双眼开了口,“我先说结论,你先生是杀人凶手。”
听到这句话,花惠几乎昏倒,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你没事吧?”滨冈小夜子问,“我看今天还是不要说好了。”“不,没关系,请你继续说下去。”她调整呼吸,费力地说。事到如今,更要清楚地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花惠从滨冈小夜子口中得知了仁科史也和井口沙织在二十一年前犯下的罪。这些内容完全超乎花惠的心理准备和想象,因为太受打击,听完之后,感到一片茫然。
“你是不是后悔听到这件事?”滨冈小夜子说完后问道。
花惠的确不想听到这种事,但不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而且,听了之后,她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她始终不明白,当初史也为什么要救自己。
在青木原第一次见到史也时,史也说他算是去那里扫墓。那是二月,和他们当年把婴儿埋在树林里的季节一致,他应该是去悼念当初他们杀死的孩子。在准备离开时,刚好看到一个举止奇怪的女人,看起来似乎想要自杀。而且,那个女人怀孕了,让他无法袖手旁观。
花惠终于发现,原来史也看到自己时,就仿佛看到了前女友和她的孩子,他一定为过去犯下的错悔恨不已,一直在烦恼如何才能弥补当年的过错,所以才无法弃自己于不顾。他也许希望拯救花惠,把即将出生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养育长大,希望可以以此赎罪。
多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花惠对史也更加心怀感激。得知他的爱既不是同情,也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源自于他崇高的灵魂,花惠更加感激不已。正因为如此,她很想知道滨冈小夜子今后有什么打算,今天来找史也又有什么目的。
花惠问了这些问题,滨冈小夜子回答:“这要取决于你先生的态度。我劝井口沙织小姐自首,她也打算去自首,但她希望先征得仁科先生的同意。”
同意——这代表史也也要一起去自首。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浑身忍不住发抖。
“如果……外子不同意呢?”花惠战战兢兢地问。
滨冈小夜子立刻露出严厉的表情。
“你认为你先生不会同意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漠。
“我不知道……”花惠回答说,但内心认为史也应该会同意,只是她不希望史也同意。
“如果无法征得他的同意,那就没办法了。我会说服井口沙织小姐,带她去警局。一旦事件曝光,案件立案后,井口小姐会被视为自首,但我无法保证你先生也可以被视为自首。”
花惠听了,顿时感到绝望。这代表已经走投无路了吗?史也会被视为杀人凶手,遭到惩罚吗?
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种情况发生,为此,只能劝眼前这个女人改变主意。
当花惠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跪在地上,她对着滨冈小夜子磕头,苦苦哀求:
“求求你,请你饶了他吧。他可能在年轻时犯下了错,但现在是好人,他带给我们幸福。希望你……希望你当作不知道这件事。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但是,她无法说服滨冈小夜子改变主意。滨冈小夜子淡淡地说:“请你不要这样。我不可能当作不知道这件事。即使是刚出生的婴儿,也是一个人。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怎么可以不付出任何代价?我绝对不允许有这种情况发生。正因为井口沙织小姐了解这一点,所以才深陷痛苦。你先生也需要面对自己犯下的罪行。”
“他已经面对了。我相信外子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是多么真诚地面对自己的人生。”
“真诚面对人生是作为一个人最起码的标准,根本不值得夸耀。”滨冈小夜子站了起来,“我认为不管有什么理由,杀人就应该偿命,应该被判死刑。生命就是这么宝贵,无论凶手事后如何反省,多么后悔,死去的生命都无法复活。”
“但是已经过了二十多年……”
“那又怎么样?这段岁月有什么意义吗?你不是也有孩子吗?如果你的孩子被人杀害,凶手反省了二十年,你就会原谅对方吗?”
面对滨冈小夜子毅然的反驳,花惠无言以对。滨冈小夜子说的完全正确。
“我认为你先生应该被判处死刑,但法院应该不会判他死刑。因为现在的法律只照顾罪犯的权益。要求杀人凶手自我惩戒,根本是虚无的十字架。然而,即使是这种虚无的十字架,也必须让凶手在监狱中背负着。如果对你先生犯下的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所有的杀人案就都可以钻空子,绝对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最后,滨冈小夜子说:“我改天再来,我的心意不会改变,请你好好和你先生谈一谈。”然后就离开了。
花惠跪在地上,听到玄关的门关上的声音。
22
中原从仁科花惠说的话中听不出有任何谎言,也认为小夜子的确会做出这样的反应。从她那篇《以废除死刑为名的暴力》的稿子中,就可以了解她认为不管有什么理由,杀人就应该偿命,应该被判死刑的信念。从量刑的角度来看,井口沙织和仁科史也的行为不可能被判处死刑,但她无法原谅这件事随着时间的过去而被埋葬。
“不久之后,外子回来了。他看到我的神情,猜想我可能已经从滨冈女士的口中得知了真相。”花惠看着身旁的丈夫。
“她脸色发白,而且眼睛都哭肿了。我问她,是不是得知了二十一年前的事。她回答说,对。好吧,接下来由我说吧。”仁科对着妻子轻轻举起手,看向中原。“花惠叹着气告诉我,虽然她拜托滨冈女士放过我,但滨冈女士并不同意。我认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我早晚都要接受审判,所以对她说,要她做好心理准备。之后,我打电话给滨冈女士,但电话一直打不通。这时,花惠突然说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她说她父亲不见了。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告诉我,滨冈女士上门后不久,她父亲也来了家里,她请父亲等在饭厅,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听了滨冈女士的话之后,我一直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把父亲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花惠在一旁补充道。
“原本以为客人说得太久,他等不及了,所以就回家了。当时并没有想得太严重,因为我正面对更严重的问题。”
“没想到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听到中原这么说,仁科点了点头。
“隔天晚上七点左右,岳父来到家里。他一脸凝重的表情,说有重要的话要和我谈。我仍然联络不到滨冈女士,所以感到惴惴不安,但还是决定先听他说。听了之后,真是大惊失色。不,并不是惊讶而已,我以为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他告诉你,他杀了滨冈小夜子吗?”
“对。他说,我不必再担心了,只要我不说出去就好。”
“不必再担心,只要不说出去就好吗?所以……”
“对,”仁科垂下双眼,“岳父说,在隔壁房间听到了滨冈女士和花惠的对话,心想大事不妙了,他必须阻止这件事。于是走到厨房,悄悄溜了出去,等滨冈女士离开。”
“所以,之后他跟踪了小夜子,在她家附近动手行凶吗?”
“好像是。”仁科的声音很沮丧。
“你知道町村在杀了小夜子之后,到翌日的晚上为止,到底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不,但是……”仁科抬起头,“如果你和沙织见过面,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对,她告诉了我,”中原回答,“町村去了井口小姐家里。”
“听岳父说,滨冈女士的皮包里有采访笔记,上面写了沙织的住址和联络电话。”
“井口小姐说,她做好了被杀的心理准备。”
仁科把手放在额头上:“唯一庆幸的是,还好没有发生这种事。”
“町村要井口小姐保证,今后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可以说出杀死婴儿的事。”
“岳父也这么对我说,所以叫我不用担心。我觉得他简直在开玩笑,竟然做了这种蠢事。我叫他立刻去自首。我对他说,我会陪他去警局,也会自首二十一年前的事,但岳父说,这样不行。这么一来,他杀人就失去了意义。他哭着拜托我,叫我别再提这件事,希望我让他的女儿和外孙幸福。”仁科看着身旁的花惠,“然后,花惠也和岳父一起拜托我,希望我答应她父亲的要求。我对他们说,这件事瞒不过去的,没有人能够保证沙织会遵守和岳父之间的约定。于是他们说,至少在此之前不要主动提这件事。看到他们这样,我也动摇了。然后……”他咬着嘴唇,没有说下去。
“所以就继续隐瞒一切。”
“我知道自己错了,用谎言来掩盖谎言,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虽然我知道这个道理,但我觉得背负着谎言活下去,或许是另一种承担责任的方式……对不起,我太一厢情愿了。”仁科垂下了头。
花惠注视着身旁的丈夫,摇了摇头:“不,没这回事,这并不是一厢情愿,我很了解你是多么痛苦。”
然后,她看着中原,锐利的眼神让中原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我认为你的前妻……滨冈小夜子女士错了。”她明确有力地说,和刚才判若两人,“在这件事发生后,我得知很久之前,你们的女儿被人杀害了。我很同情你们的遭遇,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让滨冈女士有那种严酷的想法,但我认为她错了。”
“花惠,”仁科试图制止,“你在说什么啊?”
“你先不要说话,让我先说几句。”
中原不由得警惕起来:“她有什么错?”
花惠舔了舔嘴唇,用力深呼吸后开了口。
“外子……我先生一直在弥补。”她好像在向众人宣告似的高声说道,泪水突然从她眼中流了出来,但她没有擦拭眼泪,继续说了下去。“我先生用迄今为止的所有人生,弥补在二十一年前犯下的罪。从滨冈女士口中得知这件事时,我第一次了解到这件事。同时,多年来一直感到纳闷的事——为什么这么优秀的人愿意拯救我这种落魄的女人,这个疑问终于有了答案。我先生并不是我儿子的亲生父亲,当年我愚蠢无知,被人欺骗后怀了孕,但我先生视如己出地养育他,还愿意照顾我父亲。这一切都是我先生在赎罪。我父亲在隔壁房间听到滨冈女士的话之后,应该也了解到这件事,所以他想报恩,才会做出那种事。如果当时——”
花惠泣不成声,但咽了一口口水后,又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当时没有遇见我先生,我现在早就不在人世了,我儿子也不会来到这个世界。我先生或许在二十一年前夺走了一条生命,但他拯救了两条生命。而且,他作为医生也在拯救无数生命。你知道我先生拯救了多少罹患罕见疾病的儿童吗?他不辞辛劳地拯救一个又一个小生命,即使这样,仍然说他没有付出任何代价,没有做任何弥补吗?有多少被关进监狱的人根本没有反省,这种人背负的十字架或许很虚无,但我先生背负的十字架绝对不一样。那是很沉重、很沉重,如山一般的十字架。中原先生,你的孩子曾经被人杀害,请身为遗族的你回答我,被关进监狱,和我先生这样的生活方式,哪一种才是真正的弥补?”她越说越激动,最后发出像是尖叫般的声音。
“好了,”仁科在一旁制止,“不要再说了。”
但花惠仍然用锐利的眼神看着中原说:“请你回答我。”
“我叫你别再说了。”仁科斥责她之后,向中原道歉,“对不起。”
花惠双手捂着脸,然后趴了下来。她痛哭失声。仁科没有再责备她,一脸沉痛地低下了头。
中原用力吐了一口气。
“我完全能够理解你太太的心情,至于正确答案,我也答不上来,所以我不会要求你们怎么做。而且,我也曾经和井口小姐约定,我不会去报警。仁科先生,一切由你自己决定。”
仁科抬起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中原点了点头。
“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有意见。杀人凶手该如何弥补这个问题,应该没有标准答案。在这个案例上,我会把你在苦思后得出的结论视为正确答案。”
仁科眨了眨眼睛后,简短地回答:“是。”
中原把摊在茶几上的杂志收进公文包后站了起来。花惠仍然在哭,但已经听不到哭声了,只见她的后背微微颤抖着。
“打扰了。”中原走向门口。
他在玄关穿鞋子时,仁科走出来送他。
“那我就告辞了。”中原向他鞠了一躬。
“我想请教你一件事,”仁科说,“你知道她……沙织的电话吗?”
中原注视着对方真挚的眼神,拿出了手机:“我当然知道。”
23
沙织回到家,在厨房操作台前倒了杯水喝了起来。她吐了一口气,回头看着桌上,那里有一个白色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一根晒衣绳。她在一百元商店找到了这根绳子。她双手空空地走出超市后,路过那家店,心血来潮地走了进去。
她在找绳子,想要找长度适中、坚固的绳子。
最后找到这根晒衣绳。从用途来看,散发出清洁感的鲜艳蓝色似乎不太适合,但她没有找到其他适合的绳子。
沙织把晒衣绳拿到收银台,付了钱后接了过来。这次她是买的。她为自己可以很自然地付钱购物感到高兴,觉得自己稍微正常一点了。
她拿出晒衣绳,长度有五米。虽然不太粗,但承受沙织一个人的体重应该不会断。
她环视室内,寻找是否有可以挂绳子的凸出部分。凸出部分必须很牢固,能够承受她的体重。
在室内环视一周后,她轻轻摇了摇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只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家里怎么可能刚好有符合要求的凸出部分。她不由得厌恶满脑子只想到买绳子的自己。唉,无论什么事都做不好,根本没资格活在这个世上。
她茫然地看向客厅的矮柜。小相框内放了一张树海的相片。去了青木原的一个星期后,史也送给她这张相片,之后她一直放在相框内。
这是拯救你的唯一方法——耳边响起滨冈小夜子的话。在她说出二十一年前犯下的过错后,滨冈小夜子这么对她说。
即使现在也不迟,你要去自首。滨冈小夜子这么对她说。
“因为你没有认真面对自己的罪行,所以无法珍惜自己,赶快抛弃这种虚假的人生,去警局吧,我会陪你一起去。”
沙织知道她说的话很正确。从杀了婴儿的那天开始,沙织的人生就变了调,无论做什么事都不顺利,无法和任何人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虽然有不少男人对她示好,但都是烂男人。
然而,一旦去自首,她只担心一件事。不用说,当然是仁科史也。沙织并不知道他目前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沙织去自首,就会追究他的罪责。
沙织把这份担心告诉了滨冈小夜子,她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那我去查仁科先生的下落,征求他的同意。他也同罪,所以要请他和你一起自首。”
史也会同意吗?沙织感到不安,但滨冈小夜子用强烈的口吻说:“问题不在这里,因为杀了人,当然要偿还。如果他不自首,就会遭到逮捕,你根本不需要犹豫。”
滨冈小夜子的女儿曾经遭到杀害,所以她的话具有强烈的说服力。沙织回答:“一切都交给你。”
两天后,她们一起去了青木原。因为滨冈小夜子说,她想去看看那里。还对沙织说,你也该去看一看。
最后决定按照和当年相同的路线前往。她们先去了富士宫,发现街道和以前很不一样。自从父亲去世后,沙织已经九年没有回富士宫了。当她告诉滨冈小夜子时,她问:“你父亲年纪应该不大吧?是生病吗?”
“是火灾。”沙织回答,电暖器的火烧到窗帘,又延烧到墙壁。那天晚上,洋介参加完宴席回到家,在二楼睡着了。灭火后,发现了焦黑的尸体。
守灵夜时,沙织不顾众人的眼光,伤心地哭了,像少女般哭了。
她从来没有好好孝顺父亲。
洋介看到女儿多次割腕,担心地问她理由。沙织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实话,只说了一句“我觉得活着很无聊”。洋介当然无法接受,他想要带女儿去看精神科,沙织拼命反抗,抵死不从,然后离家出走,三天没有回家。回家之后,很少和洋介说话,父亲也很少主动和她说话。
沙织内心充满对父亲的亏欠。在洋介卖命工作时,自己做了身为人类最糟糕的事。沉溺性爱后怀孕,最后杀了婴儿,埋进土里。
她高中一毕业就去了东京,只为了逃离这里,逃离有着可怕记忆的这个城市。毫不知情的洋介在临别时对她说:“只要你觉得能够找到生命的意义就好。”沙织去东京后,洋介也不时打电话给她,担心她生活费不够。
一年多后,她就不得不放弃美发师的梦想。她不敢告诉洋介,也隐瞒了在新宿的酒店上班的事。
她在二十四岁时结了婚,却无法让洋介看到她穿婚纱的样子。由于他们去夏威夷结婚,对方是比她大七岁的厨师,因为外表帅气,所以就爱上了他,但在共同生活后,发现对方是一个烂男人。他独占欲很强,爱钻牛角尖,而且动不动就打人。当他把刀子刺进沙织背上时,沙织以为自己会死在他手上。当时的伤痕至今仍然留在她背上。
她向洋介报告离婚的事时,父亲对她说,太好了。父亲说,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时,就觉得她找了一个不好的男人,很为她担心。
沙织希望下次可以找一个让洋介安心的对象,但这个愿望终究没有实现。沙织离婚半年后,父亲死于火灾。
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沙织心想。自己无法得到幸福,父亲用这种悲惨的方式走完人生,都是那时候杀了孩子的报应。
之后,她开始偷窃。
“所以你必须面对自己的罪行。”滨冈小夜子听完沙织的话后对她说。
来到史也家附近时,她心乱如麻,很担心万一他突然出现怎么办。滨冈小夜子似乎察觉了她的想法,对她说:“你先回车站。”
沙织在车站等了一会儿后,滨冈小夜子出现了。
“我向左邻右舍打听了一下,查到了他的下落。他进了庆明大学医学院,毕业后就在附属医院上班。他很优秀嘛。”
医生。
沙织并不感到意外,他完全有可能成为医生,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她们从富士宫车站搭公交车,之后又转了车,终于来到青木原。那天之后,沙织没有再来过这里。在散步道上走了一会儿,当时的记忆苏醒,一切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所有的记忆好像都保存在大脑特别的地方,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她们沿着散步道继续前进,然后停下了脚步。周围是郁郁苍苍的树木,沙织说,应该就在这一带。
“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你记得真清楚。”
“但应该就在这里,”沙织指着茂密的树林说,“在这里正南方六十米的位置。”
滨冈小夜子点了点头,拿出相机,拍了几张周围的相片。
“虽然很想进去看看,但还是忍耐吧。一方面很危险,更何况应该交给警方来挖。外行人乱挖一通,万一破坏了证据就惨了。”
沙织想了一下,才明白滨冈小夜子说的证据是婴儿的尸骨。沙织注视着树林深处,当时孩子就埋在那里。
千头万绪突然涌上心头,她蹲了下来,双手撑在地上,泪水不停地滴落。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向自己的孩子道歉,向投胎来到这个世界,却没有吃过母亲的一口奶,也没有被母亲抱过,就被父母夺走生命的可怜孩子道歉。
“我相信你也可以获得重生。”滨冈小夜子抚摸着她的背。
一个星期后,沙织接到了滨冈小夜子的电话。她在电话中说,找到了仁科史也,而且已经和他见过面了。
“因为我刚好发现一个可以顺利见到他的机会。我对他说了你的事,我猜想他应该会和我联络。虽然他好像很受打击,但感觉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应该不至于做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是什么事?”沙织问。滨冈小夜子犹豫了一下后回答说:
“自杀。因为他有了地位和名誉,可能会因为担心失去这一切而选择死亡,我原本以为有这种可能,但我发现他不属于这种人。”
听到她这么说,沙织的内心再度产生了动摇。她为自己说出的一切对仁科史也的人生造成影响感到愧疚。
但是,已经无法回头了。滨冈小夜子隔天打电话给她,说约好要去史也家。
啊,终于——
史也可能会恨自己。沙织心想。因为原本约定这件事永远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自己单方面违背了承诺。告诉滨冈小夜子真的是正确的决定吗?如果说沙织完全没有后悔,当然是骗人的。
滨冈小夜子去见史也的那一天,她整天坐立难安,完全没有食欲,心跳不已,当然也请假没有去上班。
直到深夜,都没有接到滨冈小夜子的电话。因为她太担心了,所以就打了电话,但滨冈小夜子的手机打不通。
滨冈小夜子和史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即使谈得很不顺利,不打一通电话未免太奇怪了。不安几乎把她压垮,即使上了床,也无法入睡。
沙织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迎来了天亮,脖子上全是冷汗。
即使起床后也提不起劲做任何事,只是等待滨冈小夜子的联络。她想到可能滨冈小夜子的手机丢了,所以可能会直接来家里,于是,她也不敢出门去散心。
到了下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沙织没有好好吃饭,只是默默等在家里。除此以外,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下午五点多,玄关的门铃响了。她在门内问:“请问是哪一位?”结果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我是滨冈女士的朋友,她托我转告你一些话。”门外传来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
沙织打开门,一个陌生的矮个子老人站在门外,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他手上拿着纸袋。
“我有东西想给你看,可以进屋谈吗?”
如果是平时,沙织可能会拒绝,但听到滨冈小夜子的名字,她失去了冷静的判断力,想要赶快知道滨冈小夜子托老人转达什么话,也想知道老人想给自己看什么。
她请老人进了屋。是不是该拿饮料给他喝?泡红茶或咖啡太费时了,冰箱里有瓶装茶饮料。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事,老人从纸袋里拿出什么东西。她一时不知道那是什么。可能因为太突然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不许出声,如果你敢出声,我只能杀了你。”老人说,他的态度和刚才完全不同,说话的语气很急迫,也很凶。
这时,沙织才意识到老人手上拿的是菜刀,而且刀上有血迹。
虽然老人叫她不许出声,但即使老人要她说话,恐怕她也做不到。她既恐惧,又惊讶,全身僵住了,发声器官好像也麻痹了。
“我的……我的女儿,是仁科史也的老婆。”老人说。
女儿?老婆?虽然是很简单的字眼,但沙织搞不清楚这种人际关系,只知道这个老人和史也有关系。
“虽然很可怜,但我杀了那个叫滨冈的女人,昨天晚上,我杀了她。”
沙织听到这里,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滨冈小夜子被杀了?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她完全无法相信。沙织站在那里,摇着头,还是无法发出声音。
“警方已经开始侦查了,我不会逃,会让他们找到我,但是在此之前,我必须先做一件事。”他手上的刀子上下移动着,虽然上面沾到了血,但金属部分发出可怕的光。
为什么要杀滨冈女士——沙织语带呻吟地问。
“因为只能让她死,”老人扭曲着脸,“我女婿真是好得没话说,是完人君子,多亏了他,我女儿才能得到幸福。不光是我女儿,他甚至愿意照顾我这种人渣。你知道如果他离开了,会给多少人造成困扰吗?杀了二十多年前因为年轻无知而生下的孩子又怎么样?这和堕胎有什么两样?到底造成了谁的困扰?让谁伤心了?婴儿的遗族是谁?虽然你们是加害者,但遗族也只有你们两个人。除了你们以外,没有人知道那个婴儿的事,也只有你们为那个孩子感到难过,却要我女婿因为这种事进监狱?要他离开家人去坐牢吗?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告诉我,即使你现在自首去监狱,到底有什么好处?只是为了求心安罢了。”
老人像放连珠炮似的说道,沙织无言以对。她并没有仔细想过史也目前过着怎样的生活,也不知道自首进监狱后有什么好处。因为这是日本法律的规定,所以她以为只能用这种方法面对自己的罪行,但她没有自信可以明确说出这到底是自己的意思,还是滨冈小夜子灌输给她的想法。
早知道不应该告诉滨冈小夜子。她后悔不已。应该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
沙织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自己犯了大错,犯了无可挽回的错误,自责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翻腾。
“不好意思,你也必须死,”老人走到她面前,“在此之前,你要先告诉我。除了滨冈以外,你还有没有把婴儿的事告诉别人?如果有的话,我也必须去找他们。”
沙织用力摇头回答说,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人,然后哭着说,早知道不应该告诉滨冈小夜子,如果自己没有说,就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你可以杀了我,”沙织哭着对老人说,“我终于知道,我活在世上会给很多人带来困扰。如果滨冈女士不认识我,就不会死,你也不会成为杀人凶手。全都是我的错,所以我死了最好,请你杀了我。”
看到她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老人反而有点害怕。他握着菜刀低声吼着,但并没有继续靠近。
沙织反过来问他:“你怎么了?”
老人没有说话,喘着粗气,随即问她:
“你愿意保证吗?你愿意保证到死之前,都不对任何人再提婴儿的事吗?也愿意完全不提和史也之间的事吗?如果你愿意保证,我马上就离开,不会碰你一根手指头。”
沙织看着老人的眼睛,发现他眼中并没有疯狂,而是露出求助的眼神。于是终于知道,他并不想要杀人,他也是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人。
沙织点了点头,回答说:“我向你保证。”
“真的吗?没有骗我吧?”老人再次确认。
沙织再次告诉他,没有骗他。即使现在说谎活了下来,之后去报警,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只会让更多人不幸。她不想做这种事。
老人似乎相信了她,点了点头,把菜刀放回纸袋。
“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这里。”老人说完就离开了。
沙织站在原地无法动弹,无法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但老人手上那把菜刀发出暗淡的光,深深地烙印在她眼中。
她上网看新闻,确认了老人所说的属实。一名女性在江东区木场的路边被刺杀身亡——一定就是这则新闻。她又从隔天的新闻中得知了老人自首的消息。
内心的歉意让她越来越沮丧。那个老人恐怕会被关进监狱,他的女儿和他的女婿仁科史也也会成为加害人的家属,承受很多苦难。
而且——
悲剧并没有结束。那个姓中原的人采取的行动,很可能让悲剧继续延续。
沙织又拿起放在桌上的晒衣绳。既然无法受到法律制裁,只能自己亲手了断。
她再度环视室内,目光终于停在厕所门上。
她想起之前曾经有音乐人用门把上吊身亡的消息。虽然不知道是自杀还是意外,但那个音乐人的确死了。怎样用门把上吊?
沙织注视着门把,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她走到门旁,把绳子的一端绑在内侧门把上,把剩下的绳子绕过门的上方,在另一侧用力拉了一下,绳子完全不动。
这样就没问题了。沙织心想。她把垂下的绳子绕了一个环,为了避免松脱,绑了好几个结。
她把椅子搬到门前,站在椅子上,把脖子套进绳环内。
是不是该写遗书?这个想法掠过她的脑海,但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事到如今,到底要写什么?正因为无法留下任何东西,所以才会选择走这条路。
她闭上眼睛,回想起二十一年前的可怕景象。她和史也两个人杀了婴儿,双手感受着婴儿身体的温度,做了残酷的事。
对不起,妈妈现在就去向你道歉——她跳下椅子。
她感到颈动脉被勒紧,自己的一生就这样画上了句号。正当她这么想的时候,整个人掉了下来,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同时感到脖子完全放松。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着周围。
晒衣绳掉了下来。刚才绑在门把上的那一端松脱了。沙织无力地垂下头,自己什么事都做不好,就连上吊也无法一次成功。
她站起来,重新把绳子绑在门把上,拉了好几次,确认不会松脱。这次应该没问题了。
她像刚才一样,把打了一个环的绳子绕过门的上方后垂了下来,正当她打算站上椅子时,手机响了。啊,对了,应该是打工的色情按摩店打来的,今天并没有打电话去请假。
沙织拿起手机,想要关机,发现手机上显示了一个陌生的号码。她有点在意,接起了电话。
“喂?”
“啊……喂?请问是井口沙织小姐吗?”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低沉的声音很有力。
“是——”她在回答时,感到一阵慌乱。这个声音很熟悉,自己对声音的主人很熟悉……
对方停顿了一下说:“我是仁科史也。”
“哦。”沙织回答,她的心跳加速。
“我有些话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你,你愿意和我见面吗?”
沙织握紧电话,看向厕所门。她看着绑在门把上的绳子,觉得刚才也许是在那个世界的婴儿让绳子松脱了。
24
中原打开纸箱,身体忍不住向后仰。虽然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实际看到时,发现比他想象的更震撼。大约有男人的手腕那么粗,长度大约有两米,白黑斑驳的图案很鲜艳,那是一条加州王蛇。
“它死亡的原因是?”他问饲主。
“不知道,我发现时,它就不动了。我朋友看了,说可能已经死了。”饲主是二十出头的女人,染了一头褐发,眼妆很夸张,每根手指都涂着色彩鲜艳的指甲油。
“是你养的吗?”
“嗯,有点复杂。原本是我男朋友养的,但他最近搬走了。”
“所以由你负责照顾吗?”
“我……没有照顾,没有喂它吃饲料,就放在水族箱里,好几天都没回家,结果回家一看,它就不动了。”
“原来是这样。”中原只能这样回答。他已经多次见识过缺德的人饲养宠物的悲剧,懒得再多说什么。
“你打算举办怎样的葬礼?”
“也不用举办葬礼,只要你们能够帮忙处理就好。这里会帮忙把它烧掉吧?”
“我们会进行火葬。”
“那就这么办吧。”
“遗骨呢?”
“遗骨?”
“就是骨灰,你要带回去吗?”
“啊!我不要,我不要,请你们丢掉就好。”
“那就和其他饲物一起焚烧吗?”
“焚烧?”
“就是火葬。”
“火葬的话,我要做什么?”
“会在共同祭坛合祭,你也可以参加。”中原在说明的同时,猜想她可能听不懂“合祭”的意思。
“你说我可以参加,就代表也可以不参加吧,所以我可以走了?”
“当然。”
“好,那就这么办,就选那个。太好了,不会太麻烦。”她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
中原告诉自己,她愿意把遗体送来这里就算不错了。有些无良的饲主会把遗体当成可燃垃圾一起丢掉。
他向神田亮子招手,说明情况后,由她接手处理。她露出略微不悦的表情。虽然她喜欢动物,但蛇是例外。
又有人从大门走了进来。中原抬头一看,立刻倒吸了一口气。佐山向他轻轻挥了挥手。
中原带着佐山去了三楼的办公室,还是用茶包为他泡了日本茶。
“之后的情况怎么样?”中原问。
佐山喝了口茶,皱起眉头。
“正为了找证据忙得焦头烂额,因为你的关系,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造成了你们的困扰吗?”
佐山放下茶杯,耸了耸肩。
“接下来才要开始大忙,案情的内容完全不一样了,在审判时争论的焦点也和之前属于不同的层次。我们警方只需要找出客观的事实,但审判时如何看这些事实,就变得很重要。”
中原点了点头:“应该是。”
中原去仁科家三天后,仁科史也和井口沙织一起去自首了。中原不知道他们之间谈了什么,八成是仁科主动联络了她。
佐山来向中原确认相关事实,可能仁科和井口也说了被中原揭露的过去。
“谢谢你借我这个。”佐山从皮包里拿出刊登了偷窃瘾报道的杂志,上次来向中原了解情况时,把这本杂志借走了。
“不知道审判会怎么样。”
“谁知道呢,”佐山偏着头,“町村作造的律师精神大振。如果是抢劫杀人,一定会被判处无期徒刑,但如果是为了隐瞒女婿的罪行,就有酌情减轻量刑的余地,他可能会争取十年有期徒刑。”
听了佐山的话,中原的心情很复杂。
“太讽刺了,小夜子的父母希望凶手被判死刑,但我揭露了真相,反而远离了死刑。”
中原曾经为这件事去向里江和宗一道歉,说自己可能太多事,反而弄巧成拙了。
但是,他们并没有生气,异口同声地说,很高兴知道真相,只是对法官判处凶手的刑期可能缩短产生了强烈的疑问。
这和动机没有关系,无论是基于何种理由杀人,遗族都无法摆脱伤痛,所以,他们仍然期待凶手可以被判处死刑——他们对中原这么说。
“刑罚充满了矛盾,”佐山说,“静冈县警传来消息,在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找到。”
“那个地方是……”
“青木原,他们埋葬婴儿的地方。他们的证词一致,虽然是在树海这个特殊的地方,但听起来位置应该很明确,静冈县警在大范围调查,仍然一无所获。”
“怎么会这样?已经变成泥土了吗?”
“不,”佐山摇了摇头,“即使是婴儿,二十年的时间还不至于变成泥土。毕竟是树海,有很多野生动物出没,很可能被那些野生动物挖出来了。”
“如果一直没有找到……”
“案子恐怕就很难成立。因为无法证明他们杀了婴儿,所以很可能做出不起诉处分。至于町村的案子,就会以二十一年前曾经发生过命案的前提进行审判。”
中原看着刑警的脸说:“的确充满矛盾。”
“也许这代表人终究无法做出完美的审判。”
佐山站了起来,说了声“打扰了”就离开了。
中原目送刑警离开后,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神田亮子正抱着纸箱走向火葬场。
中原想起井口沙织的家里放了树海的相片。对她来说,那张相片才是珍贵的遗骨吧。
〈完〉
[1]更生保护制度:日本的保护观察(社区矫正)制度,是一项社会内的矫正制度,一项综合性的社会工程,其配套制度有非监禁制度、被害人保护制度、紧急更生保护(安置帮教)制度,在实践中,主要通过针对非犯罪化处遇的人员和犯罪人实施社会内的保护观察。
[2]一坪约3.3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