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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的十字架4

小夜子目前的原稿似乎很难直接出书。中原有点不知所措,因为他完全没有预料到日山千鹤子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他真的很希望小夜子的稿子可以出版。

中原低头思考着,日山千鹤子探头看着他问:“怎么样?”

“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因为,我没什么自信。”

她笑了笑。

“好,反正并不急,请你好好考虑,我先把这些稿子还给你。”她把原稿放回纸袋,递给中原。

“真是意想不到的发展,”中原接过纸袋,摇了摇头,“如果我这么蹩脚的文章混在其中,小夜子在那个世界也会生气吧?”

“这方面请你不必担心,而且,小夜子也不是一开始就写得这么好。”

“是吗?”

“对,因为她之前写过文案,所以语汇很丰富。”

“哦,”中原一脸意外地看着纸袋,“完全感觉不出来。”

“文章这种东西,越常写,就会写得越好。小夜子也是在写了各种报道后,有了很大的进步。”

“对了,”中原坐直了身体,“我忘了谢谢你杂志的事,谢谢你特地寄给我。”

“你是说偷窃的报道吗?你看了之后有什么感想?”

“很发人深省,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有人会为此烦恼。”

“这是小夜子准备了很久的企划。她得知某个治疗酒精依赖症的医疗机构也有矫正偷窃瘾的课程后,就产生了兴趣,努力寻找愿意接受采访的病患,费了很大的功夫。”日山千鹤子露出苦笑。

“虽然都是偷窃瘾,但每个人的原因都不同。”

“是啊,但其实我也是看了之后才知道。我只是为小夜子安排采访而已,其他都是她独立完成的。中原先生,哪一位女性的故事令你印象最深刻?”

“嗯,”中原偏着头,“每个人的故事都让我印象深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都很可怜,还有人因为摄食障碍发展为偷窃瘾,只能说是悲剧。”

“深有同感。”

“但是我对第四个女人的故事印象最深刻,她好像在跟自己过不去。”

“哦,”日山千鹤子点了点头,“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上,所以都吃偷来的食物。”

“是啊,为什么会这么自责?”

“也许有什么心理问题,中原先生,你在小夜子守灵夜时,见过报道中的那个女人。”

“哦,果然是她,”中原点了点头,“在看报道时,我就有这种感觉,我记得她叫井口小姐?”

“对,井口沙织小姐,小夜子也特别关照她。其他人都只采访一次,但她和井口小姐见了好几次。”

“守灵夜那天好像聊到过这件事,小夜子好像特别照顾她,具体是指哪些方面?”

“详细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而且我也不知道她们两个人关系这么好。我只知道小夜子遇害后,井口小姐打电话给我,说她从新闻中得知滨冈女士遇害的消息,不知道守灵夜和葬礼什么时候举行,所以那天才会和我一起去殡仪馆。”

“原来是这样。”

中原猜想小夜子在写那篇报道时,可能对她做了心理辅导。如果井口小姐没有敞开心房,不可能把那些事告诉小夜子。

“仔细观察她,就会发现她长得很漂亮,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很正常,”日山千鹤子露出凝望远方的眼神,“但只要看到放满商品的货架,就会开始心神不宁,手也会发抖。”

“看来症状很严重。”

“但还是渐渐有了变化,第一次去她家时,我也一同前往,她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日山千鹤子皱着眉头,微微探出身体。

“怎样的异样?”

“芳香精油的香味很强烈,适量的精油可以令人放松,但她房间里的精油味太强烈了。除此以外,还有颜色,家具、家电,很多都是红色的,连窗帘和地毯也是,冰箱也是红色的。”

“那真的很特殊,”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坐立难安,“她应该很喜欢红色。”

“问题并不是这样,我问她是不是喜欢红色,她回答说,并没有特别喜欢,只是回过神时,发现自己都买红色的。”

“哦……”如果是心理学家,应该可以给出一番解释,但中原什么都答不上来。

“最绝的就是树海的相片。”

“树海?”中原忍不住问,“你说的树海,就是那个树海?有很多树的树海?”

“对,那张树海的相片放在客厅矮柜上,和花放在一起。我问她是哪里的森林,她回答说,是青木原的树海。”

“那张相片是明信片之类的吗?”

“不,只是把相片放在相框里。”

“只有树海吗?没有拍到人?”

日山千鹤子摇了摇头:“没有拍到人。”

“可能她很喜欢那张相片。”

“也许吧,但并不是很有艺术感的相片。”日山千鹤子似乎对此感到不解,她把纸杯里的咖啡喝完了。

中原想起小夜子数码相机中的几张相片,也只拍了一片茂密的树林。

“你说她叫井口沙织吗?字怎么写?”中原问。

日山千鹤子写下“井口沙织”几个字。

“她做什么工作?”

日山千鹤子意味深长地沉默片刻后,用一只手掩着嘴说:“可能是色情行业。”

“哦……”

“虽然不是她亲口说的,但小夜子曾经这么告诉我。”

“原来如此。”

报道中提到,她曾经两度入狱,的确很难从事正常的工作。

离开出版社后,中原站在路边打电话。电话立刻接通了,中原为前几天的事向里江道谢后,说了今天打电话的目的。

“小夜子的数码相机中最新的几张相片拍了有很多树的地方,反正不知道是森林还是树林,可不可以麻烦你用电子邮件发到我的邮箱?”

“啊?把相片发到你的邮箱?你等一下。”

里江和身旁的人讨论起来,应该是宗一。

“喂?道正吗?是我,”电话中传来宗一的声音,“前几天没见到你,真是太可惜了。”

“对不起,您不在家时登门造访。”

“没关系,有空随时来家里坐。先不谈这个,只要把数码相机里的相片发到你的电子邮箱就行吗?好,小事一桩,别看我这样,我对电脑很精通。”

“对不起,那就麻烦您了。”中原把自己电子邮箱的地址告诉了他,打算回家到电脑上看——他的手机是老款的,文件太大时,可能无法收到。

宗一复述了一遍后,说他知道了。

“爸爸,您最近身体还好吗?”中原问,“听说您前一阵子身体不太好。”

“已经没问题了。接下来要审判,得打起精神才行。”

“只要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嗯,谢谢。道正啊,里江他们尽说一些丧气话,我可没有放弃。”

“您的意思是……”

宗一轻咳了一下说:

“死刑啊,说什么只杀了一个人,不会判死刑,这也未免太奇怪了。无论如何,我都要说服陪审员,所以,也要拜托你了。”

中原听到年迈的前岳父说的话,不由得感到热血沸腾。

“好,我们一起努力。”

“嗯,一起加油。电子邮件的事包在我身上。”

“拜托了。”

通话结束后,中原把手机放在内侧口袋,走在回家的路上。宗一沙哑的声音还回响在耳边。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中原很担心他的体力是否能够承受开庭的压力。

他去便利店买了晚餐的便当后回到家,迅速换好衣服,打开电脑,确认电子邮件,发现相片已经收到了。前岳父的确很熟悉电脑操作。

他发了电子邮件道谢后,在网上查了青木原树海的数据,看到了大量相片,但大部分都是介绍那里是有名的灵异场所。

也有不少把那里视为观光景点所拍摄的相片,中原把这些相片和小夜子数码相机里的相片比较着。

果然是那里。小夜子拍的也是青木原的树海。树干很细的树木林立、低矮树木密集的画面和网上的树海相片很相似。

小夜子为什么会拍这种相片?

应该和井口沙织有关吧?在采访她的过程中,自己也想拍树海的相片吗?

他决定在网络上查一下有关青木原树海的资料。因为他发现自己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松本清张的小说中曾经提到,而且那里是热门自杀地点。

他甚至不知道青木原树海的确切地点在哪里。他用谷歌地图查了一下。

原来在这里。

青木原树海位于富士五湖之一的精进湖南侧。从东京出发的话,要怎么去?要在哪一个车站下车?他放大了地图的比例尺,想要调查这些事。

下一刹那,他感到一阵心慌。他一开始不知道自己心慌的原因,只知道自己有了重大的发现。

他看着地图,很快就发现了那个地名。

这是怎么回事?是巧合?还是——

他来不及思考,立刻采取了行动。他拿出手机,打给刚才见过面的日山千鹤子。

“喂,我是日山,发生什么事了?”她担心地问。

“我想请教你一件事,是关于我们刚才聊到的井口沙织小姐的事。”

“什么事?”

“请问她的老家在哪里?杂志上说,她高中毕业后,就来到东京,想要当美发师,所以,她应该不是东京人?”

“对,不是东京人,她是静冈县人。”

“静冈……请问是静冈的哪里?”中原握紧手机。

“我记得,”日山千鹤子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富士宫。”

“确定吗?”

“对……啊。我记得当时还想,原来是炒面有名的地方。请问,这件事怎么了吗?”

“没事,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挂上电话后,他再度看着电脑,视线从青木原向下移。那里就是富士宫市,井口沙织就在那里长大。

除了她以外,还有另一个人。

13

“有什么方法调查别人的经历吗?应该有很多方法吧?”神田亮子检查着九谷烧的骨灰坛说道。她面前的桌子上放了大约二十个箱子,这是今天早上刚送到的。因为公司换了一家合作厂商,和之前所使用的箱子不太一样,如果感觉客人无法接受,就要再退回去。

“比方说,有什么方法?”中原坐在椅子上,看着她检查骨灰坛问道。今天并没有安排葬礼。

“最简单的应该就是找征信社吧。你觉得这种款式怎么样?”神田亮子把手上的骨灰坛递到他面前。金色六角柱形的骨灰坛上画着花卉图案,她皱着眉头,应该不喜欢这种款式吧。

“太花哨了。”

“我才不想把这样的推荐给客人,退还给厂商没问题吧?”

“嗯,你就全权处理吧。征信社吗?我以前没有委托过征信社,有没有其他更简单的方法?”

“对方是怎样的人?你应该知道对方的姓名、住址吧?”

“我知道,还知道他是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但我想知道更早之前的事,他在老家的人际关系。”

“想要调查这种事,外行人恐怕不行吧?我觉得委托征信社是最好的方法。啊,这个很不错,厂商应该多送一点这种款式嘛。”神田亮子双手抱着一个以红色为基调的骨灰坛。虽然是红色,但并不是鲜红,而是暗红色,上面画着树木和雪山。

中原想起井口沙织家里都是红色这件事,虽然他只见过她一次,但总觉得她内心深处有不为人知的苦恼。

她在静冈县富士宫市出生长大。中原得知这件事后,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男人,就是杀害小夜子的凶手町村作造的女婿。听山部说,他寄了道歉信去滨冈家。中原记得他的老家也在富士宫,打电话向山部确认后,果然没有错。他的名字叫仁科史也,是庆明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小儿科的医生。

听到“小儿科”这三个字,中原的脑细胞再度有了反应。他想起小夜子书中夹的那份简介,好像是“儿童医疗咨询室举办日通知”,根据内容判断,应该和小儿科有关。

中原又打电话去滨冈家,请里江去找那份简介。里江顺利找到了,中原问了他简介写了哪些内容。

“没什么内容啊,只有日期而已。”

“日期就行了。”

他记下里江在电话中念给他听的日期,其中一个日期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在小夜子遇害的三天前。

里江问他,为什么要查那份简介?他含糊其词地说,只是想知道一下,然后挂上了电话。

中原浏览了庆明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的网站,因为他猜想应该有儿童医疗咨询室相关的介绍。他果然没有猜错,小儿科的网页上介绍了咨询室,比简介上的内容更详细,还有举办地点的地图、预约方法和当天负责的医生。

负责每次活动的医生不同,中原看到案发三天前举办活动时的负责医生,整个人都僵住了。因为刚好是仁科史也。

他无法轻易忽略这个事实。

小夜子热心采访的对象井口沙织的出生地是富士宫,仁科史也的出生地也是富士宫。小夜子保存了仁科工作的那家医院的简介,医院在案发三天前举办了咨询活动。而且,案发十天前,小夜子去拍了树海,井口沙织家里也放着树海的相片。

当然,无法排除一切都是巧合的可能性。富士宫市有十几万人口,每年应该有很多人来东京发展,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很可能刚好都是富士宫人,然而,当以小夜子为中心配置所有的事项和人际关系时,无论在时间上和空间上,都有如此密切关系的状况,真的只是巧合而已吗?

“您说要多方了解价格后再决定,请问是什么……哦,原来是这个意思。您是希望在比价之后再决定……当然可以这么做。”

中原回过神时,发现神田亮子正在讲电话,应该是宠物过世的饲主打来的,似乎想和其他业者比较后再做决定。

神田亮子说着说着,皱起了眉头。

“那家业者会上门来接遗体吗?由他们负责火葬,再把骨灰送到府上吗?呃,这么说或许有点那个,但您可不可以先确认一下那家业者是否有自己的火葬炉?……对,因为有不少不良业者把饲主心爱宠物的遗体丢去山里,然后去宠物墓园挖一些经过火葬的动物骨头,交给饲主。……没错,有很多不良业者。当然,我不知道您接触的那家业者是不是这样。……对,所以最好请您亲自去看一下,那家业者有没有火葬炉。即使无法亲自去看,至少也要问一下火葬炉在哪里。一旦对方说谎,应该可以从态度中察觉到……您不必这么担心,这是为了您的爱猫啊……对,当然,敝公司当然有自己的火葬炉。您来这里参观一下就知道了……好,那就麻烦您了。”

挂上电话后,神田亮子对中原露出苦笑。

“那家业者说会开车来运走猫的遗体,三天后会装在骨灰坛中送回家里,费用是三万元。”

“一听就很可疑,饲主是怎样的人?”

“一位老太太,她很担心问对方业者有没有自家的火葬炉,对方会不高兴。”

中原皱着眉头说:“日本的老人真是太客气了。”

“只要没有做亏心事,不管问什么都无所谓啊。”神田亮子说完后,又补充说:“你刚才的问题不也同时解决了吗?”

“刚才?什么意思?”

神田亮子笑了笑:“如果你想知道那个人的经历,直接问他就好了。如果没有不可告人的事,一定会老实回答你的。”

中原抱着双臂,看着眼前这位资深女员工:“原来如此……”

“但如果对方有所隐瞒,彼此可能会很尴尬。”神田亮子继续低头挑选骨灰坛。

原来还有这一招——

根本不必担心彼此会尴尬,因为本来就是水火不容的关系。

14

约定见面的日子刚好下雨。中原沿着地铁的阶梯来到地面,撑着雨伞走向约定的地点。他们约在日比谷的一家高级观光饭店的咖啡厅,原本打算去对方的医院,但对方说这样太不好意思了,请他指定一个地方。中原不想和他在天使船的办公室谈这些事,所以就约在饭店的咖啡厅见面。以前在广告公司上班期间,和大客户见面时,都会约在这里。

饭店大门前很热闹,出租车和包车接二连三地停在大门口,看起来生活优渥的男男女女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饭店,门童的动作也很优雅。

走进自动玻璃门,中原来到大厅,走在柔软的地毯上,把雨伞折了起来。他的视线看向左侧的咖啡厅。那里是开放空间,宽敞的咖啡厅可以容纳一百多人。

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男人站在入口招呼他:“欢迎光临。”

“我姓中原。”

男人了然于心地点点头说:“正在恭候您的大驾,您的朋友已经到了。”

黑衣男人走进咖啡厅,中原跟在他的身后。中原打电话预约了这里,因为双方不认识,所以他认为用这种方法比较好。目前是晚上七点,预约这个时间并不会太困难。

黑衣男人带他走向后方的座位。这里很安静,应该可以好好谈话。

对方似乎看到了中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皮肤黝黑,体格健壮,看起来像运动员,年纪有三十六七岁,穿着西装,系了一条暗色的领带。

“你是仁科先生吧?”中原问。

“是。”对方回答。他站得很直,两只手贴在身体两侧,“谢谢你联络我。”他恭敬地鞠躬后,递上了名片。

中原接过名片后,也递上自己的名片:“我们坐下聊。”

桌上只有水杯,可能他觉得先点饮料太失礼了。

中原找来服务生点了咖啡,仁科也点了咖啡。

“很抱歉,突然约你出来。”

仁科听了,立刻摇了摇手,似乎在说他完全不介意。

“虽然很意外,但有机会和你聊一聊,真的太感谢了。”说完,仁科双手放在腿上,再度深深地鞠躬,“我的家人做了非常令人痛心的事,真的很抱歉。虽然刑事责任由当事人负责,但我也会尽力表达我的诚意。”

“请你把头抬起来,我联络你,并不是想听你说道歉的话。从那封信中,已经充分了解你的心情。如果只是想要敷衍一下,不可能写出那样的信,不,甚至不会想到要写信给遗族。”

仁科缓缓抬起头,看着中原,从他紧抿的双唇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

这个人真的很老实。中原心想。这种态度绝对演不出来。之前通电话时,中原就有这样的感觉,直接见面后,中原更确信这一点。

中原昨天才看了仁科写的那封信。他打电话给里江,希望可以看那封信。里江欣然应允,立刻传真给他。他看了之后,再度打电话给里江,问自己是否可以和仁科见面。她当然很惊讶,问他为什么要见面。

中原回答说,因为想了解一下对方是怎样的人。

“目前我并不算是小夜子正式的遗族,所以能够以第三者的立场观察一下。虽然无法完全保持客观的态度,但我想了解一下对方,对我们并没有损失。”

里江听了他的说明,和宗一讨论后,答应了他的要求。

之后,他又打电话给仁科,约定今天见面。仁科的手机号码写在信上,虽然仁科对接到被害人前夫的电话有点不知所措,但得知是代表遗族后立刻释怀了。

中原对里江的说明并没有说谎,看了信之后,他的确产生了好奇,想知道是怎样的人写了这封信。但是,除此以外,中原无论如何都想和仁科见一面,了解富士宫、井口沙织和儿童医疗咨询室这几件事是否真的只是巧合。

“说起来实在太奇怪了,你刚才说是你的家人,但其实只是姻亲关系。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断绝关系,但你没有这样做,用好像亲生儿子的态度在处理这件事。虽然这么做很出色,但因为太出色了,已经不是感到钦佩,反而有点不自然。”

仁科摇了摇头。

“完全谈不上出色,因为我觉得岳父会做这种事,我也要负一部分责任,当然不可能断绝关系,这样未免太自私了。”

“这就是我说的太出色啊,你对他并没有赡养的义务。”

“虽然我没有,但内人有。而且,既然内人没有经济能力,当然应该由我这个丈夫支持。”

“但你太太不是决定不再接济她父亲吗?你根本没有任何疏失,也没有任何责任。即使你否认和这起事件有关,也没有人会责怪你。”

“内人是因为顾虑到我,才不得已做出这个决定,所以并非和我无关。”仁科的视线越来越低,最后终于低下了头。

咖啡送了上来,中原加了牛奶,用小茶匙搅拌着,但仁科仍然低着头。

“请你先喝咖啡吧。不然我也不好意思喝了。”

“哦,好。”仁科抬起头,喝了一口黑咖啡。

“请问你的家人怎么样?”

仁科听到中原发问,抬起了头。

“我不是问你太太和孩子,而是你的父母兄弟。他们对这起事件有什么意见?”

“当然觉得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没有叫你和你太太离婚吗?”

仁科没有回答,痛苦地撇着嘴,中原见状,立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果然这么说啊。”

仁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也有各自的社会立场,我能理解。”

“但你坚持不离婚,是因为你更珍惜你太太吗?”

“我……必须负起责任,不能逃避。”仁科仍然一脸痛苦的表情,但说话的语气很坚定。虽然他垂着双眼,但眼中透露出坚定的意志。到底是什么让他这么坚持伦理?还是说,不光是伦理而已?中原忍不住思考。

“你是在富士宫出生长大的吧?”中原决定进入正题。

仁科的身体抖了一下,似乎有点意外,眨了几下眼睛,说:“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你的父母还住在富士宫吗?”

“我母亲还在,父亲在几年前去世了。”

“你老家在哪一带?”

“在名叫富士见丘的地方……”

“富士见丘吗?”中原从内侧口袋拿出圆珠笔,抽了一张餐巾纸,写了“富士见丘”几个字,“这样写正确吗?”

“没错。”

“是吗?我有一个朋友也是在富士宫出生长大的,年纪应该和你差不多。你就读哪一所高中?”

仁科一脸困惑,回答了他的问题。那所高中不出中原的意料,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升学高中,但他真正想知道的并不是高中。

“太了不起了,那中学呢?”

仁科狐疑地皱着眉头说:“你应该没听过。”

“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呢?我想问一下我那位朋友。”

仁科想了一下,回答说:“富士宫第五中学。”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

“是公立中学吗?”

“对。”

中原在刚才的餐巾纸上又写了高中和中学的校名,折了起来,和圆珠笔一起放进了内侧口袋。

“离富士山很近吧,真羡慕啊,你经常去富士山吗?”

“不,我并没有……”仁科露出不解的神情,不知道中原为什么问这些事。

“说到富士山,那里也有树海吧。你有没有去过?”

“树海……吗?”

仁科的眼神晃动了一下,他看向半空后,又把视线移回中原身上。

“小学时,曾经去那里远足,但之后应该就没去过。树海怎么了吗?”

“不是啦,不瞒你说,”中原从放在一旁的公文包里拿出三张相片,放在仁科面前。那是从小夜子的数码相机中打印出来的相片,“案发十天前,小夜子拍了这些相片,那是青木原的树海吧?”

仁科看了相片后摇了摇头。

“我不太清楚,我刚才也说了,自从小学之后,我就没去过。”

中原注视着对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变化,却无法判断仁科是否内心慌乱,但他说话的语气有点僵硬。

“是吗?”中原点了点头,把相片放回了皮包,看着仁科拿起水杯喝水,中原拿出一份数据,那是他请里江传真给他的儿童医疗咨询室的简介。

仁科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他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是……”

“你当然应该知道,这是你任职的小儿科主办的活动。”

仁科好像在吞什么东西般用力收起下巴:“对。”

“上面有几个日期,我在网上查了一下,那天的负责医生刚好是你。”中原指着其中一个日期,“没有错吧?”

仁科舔着嘴唇,点了点头:“对。”

“请你仔细看一下,这天刚好是小夜子遇害的三天前,你有什么看法?”

“不,这个,即使你这么说……”仁科喝了一口咖啡,“我不清楚你为什么现在提到这件事,这份简介……儿童医疗咨询室有什么问题吗?”

中原拿起简介。

“这份是传真,我在小夜子的遗物中找到这份简介。她没有孩子,却有这份简介,我猜想应该有什么原因吧。她是自由撰稿人,所以最有可能和采访有关。我想请教一下,小夜子有没有去儿童医疗咨询室?”

仁科目不转睛地看着简介,缓缓眨了眨眼,将视线移回到中原身上。中原觉得他这一连串的动作似乎代表他内心做出了某种决定。

“不,她没有来。”

“你没记错吧?”

“对。”

“我知道了。”中原把简介放进了公文包。

“中原先生,”仁科开了口,“你联络我,是为了问我这些问题吗?”

“对,”中原回答,“不行吗?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不,怎么可能?”仁科摇了摇头,“我没资格说什么不舒服,我们没有逃避,也没有躲藏,如果你有想要说的话,就请你有话直说。”

“我想要说的话?”

中原在说这句话时,突然想到一件事,但在和仁科见面之前,完全没有想到。

“好。”中原挺起了胸膛,仁科也跟着坐直了身体。

“我的岳父母……就是小夜子的父母希望凶手被判处死刑。”

仁科的睫毛抖了一下,小声地应了一声:“是。”

“但因为是初犯,又只有一个被害人,而且还去警局自首,考虑到这些因素,应该不可能被判死刑,但抢劫杀人罪的法定刑是死刑或无期徒刑,如果不是死刑,就是无期徒刑。即使诉诸感情,二十五年至三十年的刑期对高龄的凶手来说,的确也是很残酷的判决。”

中原停顿了一下。

“但是,如果不是单纯的抢劫杀人,而是另有动机,而且有可以酌情考虑的余地,刑期很可能大幅缩短。比方说,是为了自己以外的人而行凶。”

仁科的脸颊抽搐着,顿时红了脸。这是他第二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中原觉得自己触及了核心。

果然如此,这起命案和这个人有关,所以他没有和妻子离婚,决定和凶手一起接受惩罚。

下一刹那,仁科立刻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中原默然不语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仁科也直视着他,并没有将视线移开。

“是吗?对不起,我说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今天的事,我会如实转告小夜子的父母。”

“麻烦你了,请你转达我们由衷的歉意。”

“好。”

中原伸手想要拿账单,但仁科先抢了过去:“不,让我来。”

“那就谢谢了。”中原抱着公文包站了起来,看着仁科说,“我忘了问一件事。”

“什么事?”

“刚才和你提到的我那位在富士宫出生长大的朋友叫井口沙织,是一位女性,你认识她吗?”

仁科倒吸了一口气。

“不,我不认识。”

中原点了点头:“太遗憾了。”

中原转身走向出口,盘算着什么时候可以休假,因为他要去富士宫。

15

电视屏幕上,坏蛋的角色像往常一样正在为非作歹,这时,正义的使者出现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这句话也是千篇一律。坏蛋虽然负隅顽抗,但最后还是正义的使者战胜了坏蛋。可喜可贺。

小翔拍着手,在地上跳来跳去。花惠转头看着他。“我可以再看一次吗?”小翔问。“只能再看一次。”听到花惠的回答,小翔乐不可支地操作着遥控器。他已经学会用遥控器,但同一部卡通连续看好几次,实在不知道哪里有这么好看。

花惠看着放在电视旁的时钟,已经超过八点半了,不知道和对方谈得怎么样。她一直在意这件事,今天一整天都无法做任何事。

昨天晚上,史也告诉她,接到了滨冈小夜子家属的电话。因为是离婚的前夫,所以严格来说,并不算是家属,只不过是死者父母授意,所以也差不多。

那个姓中原的人说有事要谈,想和史也见面。史也当然答应了,今天晚上七点,约在都内的观光饭店见面。

对方在电话中并没有说是什么事。

无论对方怎么骂,都必须忍受;即使对方提出再无理的要求,我也不打算拒绝——史也今天早上出门时这么说。

花惠完全理解他说的话,因为无论对方说什么,都没有资格反驳对方,但想象史也一语不发向对方鞠躬道歉,就忍不住感到心痛。

这种生活到底要持续多久?只要走在街上,就会感受到别人异样的眼光。小翔今天也没有去幼儿园,可能接下来要找其他幼儿园了,但不知道哪家幼儿园愿意收。令人不安的事不胜枚举。

“啊,”小翔看着门叫了起来,“是爸爸。”

他可能听到玄关开门的声音。小孩子即使专心看电视,也不会漏听重要的声音。

小翔跑到走廊上,很有精神地说:“爸爸回来了。”

“我回来了。”史也回答他。花惠忍不住握紧了双手。

小翔走了回来,史也跟在他身后走进来。“你回来了。”花惠说,她知道自己的表情很僵硬。

他点了点头,但没有走进客厅,把门关了起来。他可能要去二楼的卧室换衣服。

花惠走出客厅,把小翔独自留在客厅。上了楼梯后,打开了卧室的门。史也正解开领带。

“情况怎么样?”花惠对着丈夫的后背问道。

史也缓缓转过头。花惠看到他的脸,立刻惊讶不已。因为他的表情很阴沉。

“他……说了什么?”

史也吐了一口气:“他没说什么,但问了不少。”

“问了不少?问你什么?”

“很多啊,”史也脱下上衣,丢在床上,看着花惠的脸继续说道,“也许一切都完了。”

花惠忍不住心一沉:“……怎么回事?”

史也在床上坐了下来,垂下头,然后摇着头说:

“中原先生已经发现,那不是单纯的抢劫杀人。”

“啊?”

史也抬头看着花惠,他的眼神很黯淡。

“他给我看了树海的相片,好像是滨冈小夜子拍的。他问我,既然在富士宫长大,应该去过吧?”

“树海”这两个字重重打在花惠的心头。“如果只是这样,并不见得……”

“不光是这样。”

史也把和中原之间的对话告诉了花惠,每一件事就像是被棉绳勒住脖子,把花惠的心逼向绝境。

“中原先生还没有发现真相,但那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该做好心理准备了。”

“这……”

花惠看着脚下,觉得自己随时会坠入深渊。

“妈妈。”楼下传来叫声,小翔在叫她。“妈妈——”

“你去吧,”史也说,“快去吧。”

花惠走向门口,在走出房间时,回头看着丈夫,和他视线交会。

“对不起,都怪我。”

她摇了摇头:“完全不是你的错。”

史也淡淡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花惠不忍心看他,走出了房间。

走下楼梯时,她感到一阵晕眩,立刻伸手扶住了墙壁。这时,她眼前浮现了一片地面被白雪覆盖的树海。

五年前的二月——

得知田端佑二自杀,以及自己一直被蒙骗时,花惠终于知道什么叫失魂落魄。

在网吧昏倒后,她连续好几天都没有记忆。虽然只昏迷了短短几分钟,但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之后做了什么,如何过了那几天。

但是,她显然在那期间决心一死了之。花惠把所有的钱都放进皮夹,带了最少的行李离开了家。她打算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找一个可以没有痛苦地死去的地方,了结自己的生命。

她立刻想到一个地方,所以她穿了球鞋,行李不是装在行李袋里,而是装进了背包。因为猜想那里会很冷,所以戴了围巾,也戴上了手套。

她去书店查了去那里的方法后,出发前往目的地。她换了几班电车,来到了河口湖车站,然后搭公交车前往。公交车是引擎室向前突出的怀旧公交车,或许因为正值二月,公交车上没什么乘客。

搭了三十分钟后,她在西湖蝙蝠洞站下了车,因为那是旅游书上推荐的散步起点。偌大的停车场的角落,竖着一块散步道路线的大地图。

她从母亲克枝口中听说过青木原树海,好像这里曾经出现在某一本小说中,之后就成为自杀的热门地点。听说一旦在树海迷路,就无法再走出来,就连指南针也派不上用场。也就是说,自杀的决心要很坚定。

花惠摸着脖子上的围巾,只要把围巾挂在某棵树上,就可以用来上吊。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应该尽可能远离散步道。

她想着这些事,抬头看着地图,有人向她打招呼:“你一个人吗?”一个身穿黑色羽绒服、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那里。

“是啊。”花惠语带警戒地回答。

“你现在要去树海吗?”

“对……”

男人点了点头,看着花惠的脚问:“这双鞋子没问题吗?”

她看着自己的球鞋问:“不行吗?”

“散步道上还有积雪,小心不要滑倒。”

“哦,好,谢谢你。”花惠向男人鞠了一躬后,转身离开。因为她担心多聊几句,对方就会识破她的想法。

那个男人说得没错,散步道上覆盖着白雪,但积雪并不深,鞋子不会陷进去。花惠想到,富山乡下的积雪更厚。

走了没多久,就被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木包围。虽然有很多落叶树,但大部分树上都有绿色的树叶。难怪这里叫青木原。

走了十分钟左右,她停下了脚步。前方没有人。她缓缓转头看向后方,后面也没有人。

她用力深呼吸,吐出的白气很快就散开了。

她离开了散步道,走向树木之间。球鞋踩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她这才发现耳朵被冻得有点发痛。

不知道走了多久,脚下越来越凹凸不平。因为她一直低着头走路,所以无法掌握距离感。她抬起头,环视周围。

她立刻感到惊愕不已,因为无论看向哪一个方向,都是完全相同的景色。地面覆盖着白雪,树木密集而生,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似乎可以感觉到灵气从地面缓缓升起。

啊,我会死在这里。花惠心想。她试图回顾迄今为止的人生,但脑海中浮现的全都是有关田端的事。为什么会被那个男人欺骗?如果没有遇见那个男人,自己的人生不至于这么惨。

回想起来,自己和母亲一样。克枝也被作造欺骗,不,他们结了婚,所以克枝的命运还比自己好一点。

事到如今,她终于为自己感到悲哀。花惠蹲了下来,双手捂住了脸,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觉得,活下去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母亲的脸。克枝满面笑容,向她伸出手,似乎在对她说,到我这里来。

嗯,我现在就去——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肩膀。她惊讶地抬起了脸,发现有人站在自己身旁。“你没事吧?”那个人问她。

抬头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个男人,一脸担心地探头望着她。“你身体不舒服吗?”

花惠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花惠站起来,摇了摇头:“我没事。”

“这里偏离了散步道,回去吧。”

“呃……你先请。”

“我们一起走,请你跟着我。”虽然他措辞很客气,但语气很坚定。

“我还要继续留在这里……”

“不行!”男人斩钉截铁地说,“你的身体目前并不是普通的状况吧?”

花惠倒吸了一口气,看着男人的脸。他的嘴角露出笑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像是卡片的东西说:“我是做这一行的。”

那是庆明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出入证。他叫仁科史也。

“刚才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你怀孕了,如果我说错了,还请你见谅。”

花惠低着头,摸着自己的肚子:“不,你说得对。”

“我就知道,所以我有点担心,过来找了一下,瞥见你走进树林的背影,心想情况不妙,就沿着脚印跟过来了。回去吧,我不能让孕妇独自留在这里。如果你不回去,那我也留在这里。你决定怎么做?”

他的语气不容别人反驳,花惠点了点头回答:“好吧。”

回到散步道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向停车场。仁科默默地走着。

“请问……你是来旅行的吗?”花惠问。

“不能算是旅行,我老家在富士宫,正要回东京,顺路过来看一下。”仁科说完,微微偏着头说,“算是……扫墓吧。”

“啊!”花惠忍不住惊叫起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的朋友应该在这里自杀了。

“你从哪里来?”

“呃……相模原。”

花惠以为他会问她为什么来这里,但他并没有追问。

回到停车场,仁科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呃,”花惠在背后叫住了他,“我就在这里……”

他这才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说:

“我送你到河口湖车站,公交车很久才会来。”

“不,不用了,我一个人等。”

他大步走了过来。

“我送你,赶快去暖和的地方,不然对身体不好。”

“没关系,请你别管我。”花惠低着头。

她察觉到仁科走过来了。

“死在树海,完全没有任何益处。”

花惠惊讶地抬起头,和他视线交会。

“虽然有一些奇怪的传说,但即使被树海包围,也不可能轻松地死,只会被野生动物啃得体无完肤,变成凄惨的尸体而已,另外,说指南针派不上用场也是骗人的。”

他拍了拍花惠的肩膀说:“走吧。”

花惠只能放弃。找其他地方自杀吧。花惠心想。即使不在树海中也没问题。

仁科的车子停在停车场的角落,他打开副驾驶座旁的门,花惠拿下背包上了车。

他脱下羽绒服,坐上驾驶座后问:“你有家人和你同住吗?”

“没有,我一个人住。”

“你先生呢?”

“……我还没结婚。”

“啊……”

花惠低下头,但感觉到仁科正在看自己的肚子,以为他会问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在哪里。

他停顿了一秒后问:“你父母呢?或是能不能联络到你的兄弟姐妹?”

花惠摇了摇头:“我没有兄弟姐妹,父母都死了。”

“那有没有朋友?像公司的同事之类的。”

“没有,我辞掉工作了。”

仁科没有吭气,花惠察觉到他有点困惑。

他一定觉得自己惹上了麻烦事,也许后悔刚才叫她。

我才不管呢。花惠心想。别管我就好了。

仁科吐了一口气,系上安全带,发动了引擎。

“好,那请你把家里的地址告诉我,你刚才说在相模原。”他开始操作卫星导航系统。

“你想干什么?”

“先送你回家,之后的事,我在开车的时候再思考。”

“不……不用了,让我在河口湖车站下车。”

“这可不行,因为我担心你之后不知道会做什么事。赶快把地址告诉我。”

花惠不理他。他又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不告诉我住址,我只能打电话报警。”

“报警……”花惠看着仁科的脸。

他一脸无奈的表情,点了点头。

“因为我在树海中发现一个想要自杀的女人,当然要报警。”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怎么样?”

她轻轻摇了摇头:“你别打电话,我不会自杀。”

“那告诉我地址。”

仁科似乎无意让步,花惠只好小声地说出了地址,他输入卫星导航系统。

“如果一会不舒服,可以请你系安全带吗?”

“哦,好。”花惠无可奈何地系上安全带。

仁科在车上并没有问花惠寻死的理由,但说了不少他医院的事。他是小儿科医生,治疗了几个罹患罕见疾病的病童,有些孩子一出生就要插很多管子。

“但是,”仁科继续说道,“没有一个人后悔自己来到人世,他们的父母也从来没有后悔生下他们,所以我告诉自己,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不要忘记生命是多么宝贵。”

花惠知道他想要说什么。要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她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如果活着比死了更痛苦怎么办?

仁科似乎察觉了她内心的想法,又接着说:

“也许你觉得,这是你的生命,无论要死要活都是你的自由,但这种想法不对。因为你的生命并不属于你一个人,也属于你已经过世的父母,还有认识你的所有人,即使他们并不是你的好朋友也一样。不,现在也属于我,因为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难过。”

花惠惊讶地看着仁科。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种话,就连田端也没有说过这些话。

“而且,你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你现在并非只有一条命,你还孕育着另一个生命,那条命不属于你,不是吗?”

花惠摸着腹部。道理谁都知道,但到底该怎么办?这个孩子没有父亲,甚至不是爱的结晶,是男人欺诈的附赠品。

他们中途去了休息站,仁科说去那里吃饭。花惠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和他一起走进餐厅。

她原本不想吃东西,但看了橱窗后,突然产生了强烈的食欲。回想起来,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

“要吃什么?”仁科在卖餐券的地方问她,手上拿着皮夹。

“啊,我自己来买。”

“别在意,你想吃什么?”

“那……”她又看了一眼橱窗后回答,“鳗鱼饭……”

仁科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后,微笑着点了点头:“很好,那我也吃鳗鱼饭。”

花惠和他面对面坐在餐桌旁,吃着鳗鱼饭。鳗鱼饭好吃得让她几乎想流泪,她吃得精光,连最后一粒饭都吃完了。仁科问她好吃吗?她回答说,好吃。仁科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太好了,终于看到你的笑容了。”

听仁科这么说,花惠才发现自己在笑。

到公寓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仁科一直送她到家门口。

“今天谢谢你。”花惠向他鞠躬道谢。

“你没问题吧?”仁科问。她回答说:“没问题。”

一走进家里,她立刻开了灯。家里的空气冰冷。虽然早上才离开,但感觉好像好久没回来了。

她坐了下来,披着毛毯,双手抱膝,回想今天一天所发生的事。奇妙的一天:在树海中被死亡诱惑;遇见仁科;以及美味得令人感动的鳗鱼饭。

仁科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她脑海中苏醒。

“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难过。”

回想起他说的话,花惠觉得似乎产生了些许勇气。

但是——

这种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只要想到明天要怎么活下去,就会陷入绝望。没有钱,没有工作,目前的身体也不可能去色情行业上班。孩子很快就要生下来了,恐怕已经过了可以堕胎的时期。

不行。刚才以为自己产生了勇气,其实根本是错觉。

花惠把脸埋进了抱起的手臂中,想起了在树海时的感觉,脑海中浮现出母亲的脸。我也想去那里——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花惠缓缓抬起头,从皮包里拿出手机。手机已经多久没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她接起电话,“我是仁科,”电话中的声音说道,“你还好吗?”

她想起下车前,仁科问了她手机号码。

花惠没有回答,仁科着急地叫着:“喂?町村小姐,喂?你听得到吗?”

“啊……是,听得到。”

“太好了,你还好吗?”

花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沉默不语,电话中又传来“喂?喂?”的声音。

“那个,仁科先生,那个……”

“是。”

“对不起,那个,我有问题。我还是……我觉得还是不行……对不起。”

仁科停顿了片刻说:“我马上过去。”然后就挂上了电话。

他一个小时后出现了,手上拿着便利店的白色购物袋,里面装了热饮和三明治。

花惠喝着装在塑料瓶里的热柠檬水,浑身都暖和起来。

“我很在意一个病童,”仁科说,“他天生心脏有问题,经常发生心律不齐,随时都可能离开。即使是假日,我也会去医院看一下,所以我今天也去了。他今天的精神特别好,还对我说,医生,我没问题,今天晚上去关心别人吧。我正在想,他在说什么啊,不知道为什么,立刻想到了你,然后突然很惦记你的情况,所以刚才打了电话。”他露齿一笑,“看来这通电话打对了。”

花惠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么温柔的话语。她泪流不止,慌忙用仁科递给她的纸巾擦着眼泪。

“仁科先生,你为什么不问我想死的理由?”

他一脸为难地抓了抓头。

“因为我觉得这种事无法对陌生人说,而且,人不可能因为随便的理由寻死。”

他很真诚。花惠心想。他应该比自己之前遇过的所有人更认真,也对自己更严格。

花惠注视着仁科的眼睛问:“你愿意听我的故事吗?”

他端坐后挺直身体:“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于是,花惠把自己漫长的故事告诉了刚认识不久的人。因为她不知道从何说起,所以就从自己的身世开始说了起来。她说得颠三倒四,连自己也觉得听不太懂,但仁科很有耐心地听她说。

当她说完后,他默默地注视墙壁片刻。他的眼神很锐利,花惠不敢叫他,也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严肃。

不一会儿,仁科用力吐了一口气,转头看着花惠。

“你受苦了,”他露出温暖的笑容,“但请你不要再想寻死。”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仁科看向厨房操作台问:“你好像都是自己下厨,你的厨艺很好吗?”

因为这个问题太意外了,所以花惠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厨艺不算好,但我会下厨。”

“是吗?”仁科说完,从口袋里拿出皮夹,抽出一张一万元,放在花惠面前。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看着他。

“明天再慢慢聊,一边吃饭一边聊。”

“啊?”

“我平时都在医院的食堂吃晚餐,但那里的菜色一成不变,我有点腻了,所以我想拜托你,这是材料费和加工费。”

意外的发展让花惠不知所措。

“我做给你吃?”

“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晚上八点过来,可以麻烦你在八点之前做好吗?”

“我做的菜就可以吗?我不会做什么特殊的菜。”

“家常菜就好,我不挑食。可以拜托你吗?”

花惠看着放在面前的一万元,抬起头。

“好,我试试,但请你不要抱太大的期待。”

“不,我很期待,谢谢你答应了。”说完,他站了起来,“那明天见。”

“哦,好。”

花惠站起来时,他已经穿好了鞋子,说了声“晚安”就离开了。

花惠很纳闷,仁科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把一万元放进自己的皮夹,开始思考要做什么料理。既然他是医生,应该吃过不少高级餐厅,所以如果想在高级菜上努力,恐怕也是白费力气。

想到食物,她才发觉肚子饿了。冰箱里有食物吗?这时,她看到了便利店的袋子,里面有三明治。

开吃了——她在心里对仁科说了这句话,伸手拿起三明治。

隔天,她难得神清气爽地醒来。自从得知田端死后,这是她第一次睡得这么熟。

她回想起昨天的事,觉得一切就像是梦,但垃圾桶里三明治的塑料包装显示这并不是梦。

花惠立刻下床。晚上之前要做好晚餐,没时间在床上发呆了。

她考虑了菜色,把所需的食材写在便条纸上。虽然她的拿手菜不多,但还是有几道可以拿得出手,她打算今晚做那几道菜。

确定了菜单后,她去超市买食材,回家之前去了麦当劳,吃了汉堡。昨天晚上吃了鳗鱼饭之后,似乎找回了食欲。

一回到家,她立刻开始着手准备晚餐,她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下厨了。

晚上八点刚过,仁科就上门了。花惠带着学生让老师改考卷的心情,把做好的菜放在桌上。筑前煮、炸鸡块、麻婆豆腐、蛋花汤——这样的搭配完全没有脉络,但仁科吃着这些菜,对花惠说:“太好吃了。”

仁科在吃饭时,把医院那些病童的事告诉了花惠。并非只有令人难过的事,也有不少开心的事。听到有一个小男孩为了去参加远足,在体温计的刻度上动手脚的事,花惠也忍不住笑了。

仁科除了侃侃而谈,也不时找话题让花惠开口聊天,兴趣、喜欢的音乐、喜欢的艺人、经常去玩的地方等。花惠第一次对别人说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这些她从来没有告诉过田端。

“谢谢款待,真庆幸拜托了你,我已经好久没有吃别人亲手做的菜了。”吃完饭,仁科深有感慨地说。

“如果合你的胃口,那就太好了。”

“太好吃了,所以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明天也可以拜托你吗?”

“啊?明天也要吗?”

“对,如果可以,希望后天和后天之后的每天都拜托你。”仁科一派轻松地说。

“每天……”花惠拼命眨着眼睛。

“不行吗?”

“不,并不是不行……”

“那就拜托你,这些先寄放在你这里。”仁科从皮夹里拿出钱,放在桌上。总共有五万元,“不够的话再告诉我。”

花惠惊讶得说不出话,仁科说了声:“谢谢款待,那就明天见喽。”然后就离开了。

花惠在洗碗时,决定第二天去书店。她打算去买食谱,想要多学一点菜色。

那天之后,仁科每天都上门,花惠一天中有一大半的时间都用于为他做菜。她完全不讨厌这件事,反而乐在其中。她发自内心地觉得,原来能够为别人做力所能及的事这么幸福。

不光是因为下厨是一件愉快的事,她也很期待仁科上门。只要仁科稍微晚一点来,她就会感到不安,担心是不是有急诊病人。

这种生活持续了十天。那天吃完饭后,仁科一脸严肃地说,有重要的事想和她谈一谈。

“我考虑了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的将来。”他坐直身体,直视花惠的双眼。

她双手放在腿上:“是。”

“虽然可以申请低收入户补助,一个女人单独照顾孩子长大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小孩子最好还是有父母,况且,以后如果无法对孩子解释他父亲的事,不是很伤脑筋吗?所以,我有一个提议,你愿不愿意由我来当他的父亲?”

他流畅地说出的内容完全出乎花惠的意料,花惠说不出话。

“啊呀,我的意思是,”仁科抓着头,“这不仅是我的提议,也是我向你求婚,希望你成为我的妻子。”

她仍然没有说话,仁科探头看着她问:“不行吗?”

花惠用右手摸着自己的胸口。因为她心跳快得感到有点胸闷。她咽了咽口水,调整呼吸后开了口:“这……不会……你是骗我的吧?”

仁科露出严肃的神情,收起下巴说:“不可能在这种事上说谎或是开玩笑。”

“但是,这怎么行?你怎么可以基于同情和我结婚?”

“这不是同情,这是我连同自己的人生一起考虑后做出的决定,这十天来,我吃了你亲手制作的料理,充分了解了你,我是在这个基础上提出这个要求的,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只能放弃。”

仁科的话说到了花惠的心里,就像水渗进了干土一样。怎么会有这种好像在做梦般的事?简直就是奇迹。

花惠低着头,无法克制自己的身体发抖。

“怎么了?”仁科问她,“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她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我无法相信……”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喜极而泣了。

仁科站了起来,走到花惠身旁,张开手臂抱住了她的头:“那就拜托你了。”

花惠心潮澎湃,也伸手抱住了仁科。

她觉得可以为他奉献自己的生命。

要求杀人凶手自我惩戒,根本是虚无的十字架。然而,即使是这种虚无的十字架,也必须让凶手在监狱中背负着。

第四章 从那个夜晚开始

16

打完电话后,她把红色智能手机丢在床上。毛毯是红色的,枕头也是红色的。

电磁炉上的红色水壶开始冒热气,井口沙织关了火,拿起水壶,把热水缓缓倒进放了茶包的杯子。茶杯当然也是红色的。

她坐在椅子上,把头痛药送进嘴里后喝了口红茶。早上起来之后就昏昏沉沉,应该快变天了。每次只要变天,她就开始头痛。

她叼了一根烟,点了火,果然一点味道都没有,但她仍然不停地吐烟。

刚才店里的男同事在电话中对她说的话仍然在耳边回响。

“你又请假?我跟你说,你应该趁还可以假装年轻的时候多赚一点。”

沙织“哼”了一声。多管闲事。到时候再去其他店上班就好,有很多男人喜欢老女人。况且,客人被脸色苍白、臭着脸的女人吹喇叭也乐不起来吧。

她皱着眉头,用指尖按摩着太阳穴,床上传来手机铃声。是店长打来的吗?

她起身把香烟在烟灰缸中熄灭后,拿起手机。手机上显示了“日山”的名字。她当然不可能不理会。

“喂?”她接起电话。

“井口小姐吗?我是日山,现在方便说话吗?”

“你请说。”

“有人想知道你的电话,但并不是陌生人,你之前也见过,就是滨冈小夜子的前夫,中原先生。”

“守灵夜的时候……”

“对,没错没错,就是他。可以告诉他吗?”

“他为什么想知道我的电话?”

“他说有事情要和你谈,但我不能未经你同意就告诉他,所以就打电话问你。”

“到底是什么事?你不知道吧?”

“对,我没问,中原先生想和你直接谈,我可以把你的电话告诉他吗?”

对方是滨冈小夜子的前夫,拒绝似乎很奇怪,而且她也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好吧。”她回答。

“可以告诉他,对吗?”

“对。”

“好,那我就告诉他了。你最近还好吗?身体怎么样?”

“嗯,马马虎虎。”

日山千鹤子关心了沙织的身体后,说了声“改天再聊”就挂了电话。

她把手机放在桌上,喝着红茶,试着回想滨冈小夜子的丈夫——中原这个人的长相,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也许是之前守灵夜时并没有好好看他的长相。

喝完红茶,把红色茶杯放进厨房操作台时,手机铃声响了。手机屏幕上出现了陌生的号码。

她深呼吸后,接起了电话,“喂”了一声。

“喂?请问是井口沙织小姐吗?”电话中传来男人听起来很耿直的声音。

“对。”她在回答时,知道对方就是那个姓中原的人。

对方自报了姓名,沙织果然没有猜错。

“我有重要的事想和你谈,可不可以约一个地方见面?”

“可以啊,但请问是什么内容?”

“见面后再详谈。请问你什么时候方便呢?我希望越快越好,因为很快就要开庭了。”

“开庭?”

“当然是小夜子遇害案件的审判。”

沙织心跳加速:“和审判有关吗?”

“不知道,可能没有关系,但我想先和你谈一谈。”

“我和那起案件没有关系。”

“也许吧,所以我只是确认一下,因为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把事情闹大?什么意思?”

“所以,”中原停顿了一下,“因为只是小事,所以我不想麻烦警方,认为直接和你见面比较好。因为我认为你被刑警问东问西,心里会不舒服。”

虽然他的语气很委婉,但简直就是在威胁,如果不和他见面,他就要报警。沙织感到乌云在心中扩散,不知道如何是好。

“喂,井口小姐,喂?”因为她没有说话,所以中原在电话中叫她,“可以听到吗?”

“嗯,”沙织回答,“听到了……”

“怎么样?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你愿意和我见面吗?”

虽然中原说话的态度并没有咄咄逼人,但感觉很强势。沙织很快就发现原因在自己身上。

她看向客厅的矮柜,看着矮柜上的相片,下定了决心。

“我知道了,”她回答,“那就见面吧。”

“是吗?你什么时候比较方便?”

“都可以……我今天请了假,今天也可以。”

“那可以今天见面吗?只要你说地点和时间,任何地方我都去。”中原一口气说道。

任何时间都可以,只是想不到适当的地方。她在电话中这么说,中原立刻问沙织住在哪里,她回答说,在吉祥寺。

“我等一下再打给你。”中原挂了电话,可能打算查店家吧。

沙织抽着烟,等待着电话。她不经意地看着香烟的包装,看到“吸烟有害健康”的警告,就忍不住生气。她从十几岁就开始抽烟——有时候一天抽两包。客人和她接吻时,经常抱怨她满嘴烟味——身体却完全没有任何异常,只有脑袋出了问题。如果抽烟会影响寿命,她希望赶快夺走她的生命。

虽然香烟无味,但她还是不停地抽,而且香烟会很快化成灰,正当她想要再拿一支时,手机响了。是中原打来的。

沙织接起电话,中原在电话中提议六点见面,并且说了吉祥寺车站附近的一家居酒屋。沙织也知道那家店。

“我知道了。”说完,她挂上了电话。

居酒屋位于住商大楼的二楼,她在入口说了中原的名字后,女店员立刻带她去了包厢,里面坐了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他体形偏瘦,脸也很窄,一头短发给人感觉很清爽。对了,就是他。沙织终于想起来了。

沙织走进包厢,中原站了起来:“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跑一趟。”

“不会。”沙织简短地回答。因为对方站着,所以沙织也无法坐下。中原似乎发现了这点:“啊,请坐。”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她在对面的座位坐下。

“呃,要喝什么呢?通常在这种店,都会先点啤酒。”中原问。

“啊……那就啤酒。”

“那就这么办。”

中原按了手边的服务铃,女店员很快就走进包厢,他点了生啤酒和毛豆。

店员离开后,他问沙织:“你有没有和小夜子一起去喝过酒?”

“不,没有喝过酒……”

“是吗?因为她的酒量很不错。”

中原可能试图让气氛变得轻松,但沙织仍然紧张得浑身僵硬。和审判有关的到底是什么事?

“请问我可以抽烟吗?”她看着烟灰缸问。

“啊,当然可以,请便。”

沙织点烟的时候,生啤酒和毛豆送了上来。

中原喝了一口啤酒,用手背擦了擦嘴,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你和小夜子谈了些什么?”

“什么……谈话的内容,只要你看杂志就知道了。”

“关于偷窃的事吗?”

“对。”她点了点头,低头吐着烟。

“除此以外,还聊了些什么?”

沙织把烟灰弹进烟灰缸,另一只手拿起杯子。

“聊了很多,像是兴趣之类的。”

“原来如此。你的兴趣是什么?”

“看电影……吧。”

“哦,你以前就喜欢看电影吗?”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不,我在想,你以前在老家时,不知道和谁一起去看电影,和你朋友吗?”

“……老家?”

“对,听日山小姐说,你是在富士宫出生长大的。”

沙织无法理解谈话的方向,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喝了一口啤酒,然后想要抽烟,才发现已经烧到滤嘴了。她慌忙在烟灰缸里熄灭了烟蒂。

“你有没有告诉小夜子以前在富士宫时的事?”

中原的双眼发亮,沙织知道,接下来才是重点。

“不太清楚,可能聊过,但我记不清楚了。”

“是吗?”中原偏着头,“我认为不可能啊。”

“为什么?”

“因为小夜子是因为采访偷窃瘾才会认识你,当然想要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既然这样,当然会谈到你的过去。根据报道,你在十几岁时曾经自杀未遂,也就是说,在来东京之前,应该曾经发生过对你而言很重大的事。”

听到中原的追问,沙织感到后悔不已。不应该来这里。不应该和他见面。

“井口小姐,”他探出身体,“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你和小夜子聊了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聊。”

“不可能吧?可不可以请你坦诚地告诉我?”

沙织停下正在拿烟的手,把烟盒放进皮包后站了起来:“我走了。”

“我在电话中也说了,”中原说,“如果你不愿意说,我只能去警局,把我在富士宫所查到的一切告诉警方,这样也无所谓吗?”

走向门口的沙织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问:“你去了富士宫吗?”

“我去了,去了你老家附近,也见过几个和你同一所中学的老同学,幸好很多人都还在那里。”

沙织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不要先坐下?啤酒还没喝完。”

如果就这样逃走,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沙织坐了下来。

“富士宫第五中学,”中原好像在宣告般说道,“是你的母校吧?”

“是啊。”

中原点了点头。

“和那位先生一样。学校的名字是从他口中听说的,你知道他是谁吗?”

沙织没有吭气,他说:“就是仁科史也。”她仍然没有说话。中原又继续说道:“你果然没有惊讶,对你来说,这个名字并没有出乎你的意料。”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但是你的同学记得很清楚,你和比你大一届的学长仁科史也交往。”

沙织的心跳顿时加速。

是哪个同学?她并没有告诉任何同学和史也交往的事,但曾经有几个同学在街上看到他们后来问过她。

“小夜子通过采访认识了你,不久之后,就在路上被人杀害,凶手是你以前交往对象的岳父。我认为这绝非偶然,不,不光是我,任何人听了之后,都会觉得很奇怪,所以,井口小姐,如果你知道什么,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

“我什么都……”她想从烟盒拿烟,但掉在了地上。她慌忙想要捡起来,但手指发抖,无法拿起来。好不容易捡起来后,她回答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声音也在发抖。

“那我可以告诉警方吧?警方听了我的话,绝对不可能袖手旁观。刑警调查时,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沙织没有回答,想为叼在嘴上的烟点火,却因为手在发抖,无法打开打火机。只要一紧张,手就会发抖,所以也无法成为美容师。

“井口小姐,”中原叫了她一声,“在树海发生了什么?”

“啊?”她忍不住抬起头,但和中原视线交会,她立刻低下了头。

“我听日山小姐说,你家里放着树海的相片,小夜子也拍了树海的相片。我必须告诉警察这件事,这样也没问题吗?”

她终于点了火,连续抽了好几口,但完全没有任何味道,夹着烟的手指微微发抖。

“你什么时候知道小夜子遇害的消息的?”中原突然问了另一个问题,“听日山小姐说,在案发之后,接到了你的电话,你说看新闻知道了那起案件,你是什么时候,从哪里知道这起案件的?”

“应该是……在那起案件发生那天后。”

“新闻中说,名为滨冈小夜子的女人遭人刺杀吗?”

“是啊,听到之后,我吓了一跳……”

“太奇怪了,”中原偏着头,“我问过小夜子的父母,没有任何人说看到新闻知道这起案件,而打电话向他们了解情况。我觉得太奇怪了,所以就在网络上调查当时是怎样报道这起案件的,结果只发现报道提到,有人发现一个女人在路上倒在血泊中,被送往医院,确认已经死亡,根本没有提到女人的名字。应该在送往医院时,还不了解她的身份。因为她的驾照和手机等可以了解她身份的东西都被抢走了。警察应该查访附近的居民后,才终于查出她的身份,但并没有对外公布。在刑警来找我之前,我也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小夜子的父母也一样,日山小姐也是,所以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看到的新闻中出现了小夜子的名字。”

沙织再度想要逃离这里,差一点对他说:“你想报警就去啊。”但是想到被可怕的刑警包围,追根究底地讯问,就不由得感到害怕。

“井口小姐,现在这样,我愧对小夜子,”中原的语气十分沉重,“也许你已经知道,我和她曾经有过悲伤的经历,我们也因为这个原因离了婚。在那之后,我一直逃避这些痛苦的回忆,但小夜子不一样,她非但没有逃避,而且还勇于面对,为不再发生同类的悲剧而奋斗。我认为这起事件也是因为她的奋斗所发生的,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真相,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井口小姐,拜托你。我向你保证,即使你隐瞒的事违法,我也绝对不去报警,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所以,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拜托了。”他双手放在桌上,深深低下了头。

看到他低头拜托,沙织感到坐立难安。她从滨冈小夜子那里得知,眼前这个男人曾经经历过多大的痛苦。如今,小夜子也枉死在别人的刀下,他当然想要知道真相。

她的耳边响起滨冈小夜子的话。

“我可能没有能力做什么,也没有自信可以拯救你,但是如果你在寻找答案,我的经验或许可以对你有所帮助,协助你一起寻找答案,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

如果自己没有被这番话打动,眼前这个男人也不会如此痛苦。自己果然罪孽深重,早就应该从这个世界消失——沙织看着仍然低着头的中原,忍不住这么想。

17

由美的公司在饭田桥,目白大道旁的这栋高层大楼虽然有四部电梯,但永远都挤满了人,等好久才会来。好不容易挤进了电梯,也会在多个楼层停留,每次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抵达想去的楼层。下班时间的情况更严重,挤满了准备回家的员工。

如今是下班时间。为什么偏偏选这个时间?由美忍不住在拥挤的电梯内想。

终于到了一楼,她随着人潮走出电梯,但之后和那群准备回家的人走向不同的方向。他们走向员工出入口,但由美走向正面玄关。

来到天花板挑高的巨大大厅,那里有好几张沙发,史也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他穿着西装,但没有系领带,看到由美后,轻轻挥了挥手。

她在对面坐了下来,史也说:“不好意思,突然来找你。”他的表情极其阴郁。

三十分钟前,由美接到史也的电话,说有重要的事要谈,问等一下可不可以去她公司。他之前从来没有来过由美的公司。

“这一阵子都很空闲,但偏偏今天要加班,如果你再晚一点来,我们可以去外面一边喝咖啡一边聊。”

“不,很可惜,我没有太多时间,今晚有人要来我家里,我要在七点之前回家。”史也看着手表。

“是吗?我认识的人吗?”

“不,你完全不认识。”

“哦,”既然这样,她就没有兴趣,“你找我有什么事?”

“嗯……”史也垂下双眼。他果然没有精神。

“对不起,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史也小声嘟哝着。

由美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的头:“既然这样,你就实话告诉我啊。”史也抬起头,她注视着史也的双眼,“你不是有事瞒着我吗?”

他抿着双唇,眨着眼睛,点了点头。

“所以,你今天来是要告诉我这件事吗?”

“不,”史也摇了一下头,“说来话长,而且,也不适合在这种地方说。”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晚一点看一下这封信。”

由美接过信封,发现比她想象中更厚实,应该有好几张信纸。

“不能现在看吗?”

“最好不要,等一下没人的时候再看。”

“写的什么啊……”

由美低头看着信封,上面写着“由美启”。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信中显然不会写什么开心的事。

“你现在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史也用力深呼吸后,直视着她。

“我只想说一件事,希望你不要责怪花惠,她没有任何错。”

“但是……”

“你们说得没错,小翔不是我的儿子,但花惠并没有骗我,我认识她时,就知道她已经怀孕了。”

“你这么喜欢她,所以觉得这样也无所谓吗?”

他的表情稍微放松了。

“虽然我也很想这么断言,但很遗憾,不光是这样,只要你看了信,就知道其中的理由了。”

“信上写了吗?”

“虽然没有写得很明确,但我想你应该可以猜到。”

由美用力握着信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她完全无法想象。

“由美,”史也说,“拜托你帮我照顾大家,花惠、小翔,还有妈,我只能拜托你了。”他对着由美鞠躬。

由美睁大眼睛,看着哥哥。

“什么意思?这是怎么回事?拜托我?哥哥,你要去哪里吗?”

史也尴尬地移开视线,然后再度看着她。

“是啊,应该会吧。”

“要去哪里?你说清楚啊。”

但史也没有回答,看了看手表后站了起来。“哥哥。”由美叫了一声,她知道周围的人都在看自己,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多保重。”史也说完,大步离开了。

“等……等一下啦。”由美慌忙追了上去,在大门前抓住了哥哥的手臂。

“怎么可以这样?你要把话说清楚——”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看到了史也的眼神。他的双眼充血,泛着泪光。

“由美,真的很抱歉。”

“哥哥……”

史也抽出自己的手,缓缓点了点头,再度迈开步伐。

由美望着哥哥离去的背影,突然唤起遥远的记忆。

那时候,由美还是小学生。

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哥哥悄悄溜出家门,他没有穿高中的制服,背了一个背包。由美隔着窗户,看着哥哥离去。

哥哥到晚上才回家,一看到他,由美立刻觉得哥哥变了一个人。

曾经是开朗、善良又温柔的哥哥在那天之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也许别人没有发现,但由美很清楚,只不过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由美看着信,她猜想信上应该写了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

18

下了电车后,中原确认了时间,快七点了。

走出车站后,他放慢脚步走在街上,欣赏着周围的景色。这是他第一次来杮木坂,街道两侧有不少设计典雅的房子。也许是因为这里并没有受到空袭的波及,所以在一片新房子中,有几栋感觉很有历史的房子点缀其中。这一带有很多绿树,除了人行道两侧的树木以外,许多住家的庭院内也种了枝叶茂盛的树木。

仁科史也的家位于巷子深处,是一栋以白色为基调的现代建筑,入口的铁门上雕着几何图案,可以看到门内是通往玄关的阶梯。

中原抬头看着房子,用力深呼吸后按了门铃,可以隐约听到屋内传来的门铃声。

玄关的门打开了,身穿黑色衬衫的仁科史也出现了,对中原鞠了一躬:“请进。”

中原打开铁门,走了进去,上楼梯后,和仁科面对面。

“前几天谢谢你,很抱歉,这次又提出无礼的要求。”

“你太客气了。”仁科轻轻摇了摇头,然后伸出右手指向屋内。

“打扰了。”

中原打了一声招呼后,走进了玄关。

仁科的太太站在门内。从他们寄给小夜子父母的信中,得知她叫花惠。

“欢迎欢迎。”她努力挤出微笑,但表情显然很紧张。她的年纪应该比仁科稍微小几岁,和昨天见到的井口沙织相比,她给人感觉很朴素。

“很抱歉,突然上门叨扰。”

沿着走廊往屋内走,被带到了左侧的房间。茶几旁放着藤椅,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不大的庭院,庭院内放着三轮车。

“你们有一个孩子吧?”

“对,是儿子,今年四岁了,很调皮。”仁科回答。

“今天他去哪里了?”

“送去托育中心了。如果有小孩子在家里跑来跑去,恐怕无法静下心来说话。你请坐。”仁科请他坐下。

“失礼了。”中原坐了下来,仁科也在他对面坐下。

中原环视室内,书架上放着实用类书籍和小说,还有一些绘本,矮柜上放着漂亮的花瓶和玩具机器人。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家庭。中原心想。仁科史也和井口沙织不同,他经过漫长的岁月,建立了一个普通的家庭。

“你们在这里住了多久?”

“差不多快三年了。”

“这栋房子很不错。”

“谢谢,当时买了中古屋,稍微装修了一下,虽然很希望可以买稍微大一点的房子,但手头没有足够的预算。”

“不,这么年轻就买房子,我觉得你很了不起。”

“是吗?”仁科微微偏着头。

中原不难想象,仁科内心充满了不安。之前在饭店咖啡厅见面时,他应该察觉,中原已经掌握了某些有关案件的重要线索,既然中原提出有重要的事情,希望见面详谈,他绝对会担心到底查到了何种程度。

中原想要开口时,听到了敲门声。“请进。”仁科回答。门打开了,花惠走了进来,手上的托盘上放着咖啡杯,咖啡的香味飘了过来。

花惠把咖啡放在中原面前,她的手微微发抖。“谢谢。”中原小声地说。

她把咖啡放在丈夫面前后,向中原行了一礼,走出了房间。中原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他认为花惠不在场比较容易开口。

他在咖啡中加了牛奶,喝了一口后,看着仁科的脸。“我可以进入正题了吗?”

仁科并拢双膝,挺直身体说:“好的。”

中原从公文包里拿出杂志,上面仍然贴着粉红色的便笺。他把杂志放在茶几上:“请你打开夹了便笺的那一页。”

仁科讶异地拿起杂志,打开那一页后,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

“偷窃瘾……吗?这篇报道怎么了?”

“这是小夜子……滨冈小夜子生前写的最后一篇报道。”

仁科睁大了眼睛,然后一语不发地看了起来。他的表情越来越严肃,似乎猜到了中原的用意。

看完报道后,他抬起头,表情似乎有点放空。

“怎么样?”中原问他。

仁科不发一语,垂着双眼。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

“这篇报道中介绍了四名有偷窃瘾的女子,”中原说,“其中有一位你认识,很久之前,曾经和你关系很密切。你知道是哪一位女子吗?”

仁科抱着双臂,用力闭上眼睛。他似乎在冥想,又似乎是内心在翻腾。中原决定等他开口。因为他猜想眼前这个人应该已经下定决心。

仁科终于睁开眼睛,双手放在腿上,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第四名女子吗?”

“没错,她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活在世上,你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仁科吞着口水,中原注视着他的脸说:“她是……井口沙织小姐。”

仁科眼中丝毫没有慌乱之色:“对,你和她见了面吗?”

“昨天见了面,她起初迟迟不愿意说实话,但我对她说,只要她愿意告诉我一切,我绝对不会主动联络警方,她才终于开了口。”

“是吗?她也一定很痛苦。”

“二十一年来,她一直活在痛苦中。她说,从来没有轻松过,也从来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一次。”

仁科低下头,嘴唇抿成了一字形。皱着眉头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中原把杂志拿了过来。

“她对小夜子也没有立刻敞开心胸,但在听小夜子说年幼的女儿遭到杀害,每天都很痛苦后,觉得继续隐瞒下去对自己是一种折磨,于是决定只告诉小夜子。”

仁科皱着眉头,点了点头,说了声:“不好意思。”起身把和隔壁房间之间的拉门打开了。

“我希望你也一起听,”仁科对隔壁房间说完后,回头看着中原问,“没关系吧?”

隔壁似乎就是饭厅,花惠就在那里。既然只隔了一道门,她应该全都听到了。

“当然。”中原回答。反正她已经知道了。

花惠一脸歉意地走了进来。仁科坐下后,花惠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grqzc19M/Gm41hY2drKQuXZqUwvU4FfarNu3yHmO6REj2uxeQ2Yh6o4RjFOkzj+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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