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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的十字架3

“交给我吧。”山部点了点头。

中原之前就听说,犯罪被害人参加刑事审判时,可以委托律师协助做很多工作。

“我了解了,我会持续关注这场审判。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山部坐直了身体,看着中原说:

“其实我在考虑,也许要请你站上证人席。”

“我吗?但我对这起命案一无所知。”

“但你比任何人更了解滨冈小夜子女士。因为曾经有过一段痛苦的经历,所以她才会持续参加支持犯罪被害人的活动。如今,她自己也遇到了类似的事件,为了让凶手了解自己罪大恶极,为了让法官了解小夜子女士死得多冤枉,希望你能够站在法庭上告诉大家,小夜子女士是怎样一个人。”

听山部说话时,中原想着完全相反的事。自己比任何人更了解小夜子吗?果真如此吗?虽然曾经一起痛苦、悲伤,但也许自己并不了解她,所以才会离婚。

“道正,”里江叫着他的名字,“我们之所以下定决心加入被害人参加制度,除了山部律师说的这些情况以外,还有另外的理由。”

“什么理由?”

“因为,”里江露出严肃的眼神,“我们希望被告被判死刑。”

中原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看着里江满是皱纹的脸。

她的嘴角露出笑容。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白费力气?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希望被告被判处死刑。当我们得知被害人参加制度时,听到了一件很有用的事,就是除了检察官以外,我们也可以求刑。按照目前的情况,检方应该只会求处无期徒刑,但我们要求处死刑。山部律师,如果我们要求判处被告死刑,你无法拒绝受理我们的委托吧?”

山部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我们想要听这句话,”里江对着中原说,“我们想听求处被告死刑这句话,即使无法如愿,至少希望在法庭上听到‘死刑’这两个字,你应该能够明白我们的心情吧?”

里江的双眼渐渐红了起来,中原深有感触。死刑——那是中原和小夜子曾经追求的目标。

“律师,”里江转头问山部,“我想让道正看那份东西,没问题吧?”

山部缓缓眨了眨眼睛后,点了点头:“应该没有问题。”

里江从放在一旁的拎包中拿出一沓A4大小的数据单,用大型长尾夹夹在一起,厚厚的一沓,超过了十几张。

“你还记得日山小姐吗?她是小夜子女子大学时的同学。”

“日山千鹤子小姐吗?当然记得。”

今天又听到这个名字实在太巧了。中原告诉里江,今天刚好收到了她寄来的杂志。

“有这种杂志吗?那我回家的时候去书店看看,我在守灵夜那天也和日山小姐聊了几句,但她告诉我的不是杂志,而是关于书的事。”

“书?”

“单行本的事。听日山小姐说,小夜子写了一些稿子,想要出书,据说差不多快完成了。日山小姐说,如果我想帮小夜子出版,她可以提供协助,虽然我觉得这个主意很棒,却找不到小夜子写的稿子。那时候,小夜子的电脑被警方拿走了,当电脑送回来后,我在电脑里找了一下,结果就找到了这份稿子。”

中原接过那份稿子,第一页上写着标题。中原看了一眼,立刻吓了一跳。标题写着——《以废除死刑为名的暴力》。

“我猜想日山小姐说的就是这份稿子。”

“似乎是小夜子投入了很多心力完成的力作,我可以看吗?”

“当然啊。”

他翻了一页,横式打印的文字映入眼帘。在“序言”之后,有以下这段文字。

假设有个孩子,要让他赞成废除死刑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法律禁止杀人,死刑这种制度是国家在杀人,但终究是人在运营国家,所以,死刑制度充满了矛盾——只要这样告诉小孩,小孩子十之八九会同意。

小夜子又继续写道:“我也希望自己是可以接受这套说法的小孩子。”

中原抬起了头。

“原来她在写这些东西。”

里江眨了眨眼睛。

“小夜子家里堆满了书和资料,都是关于死刑和量刑的内容,我猜想她应该在很认真地写这些东西。”

中原再度看着标题说:“以废除死刑为名的暴力……哦。”

“我相信你看了之后,就可以了解我们的心情。”

“我可以带回去看吗?”

“我今天带来的目的,就是希望你带回去慢慢看。”

“我们打算在开庭时,把这份稿子交给法庭,”山部说,“你看了之后就知道,上面也提到了你们经历的那场审判。为了顾及隐私,有些部分用了化名,但如果有什么问题,请你告诉我。”

“好,那我回去再看。”

中原把稿子收进自己的皮包后,又看着里江和律师说:

“听说凶手的女婿写了一封道歉信?”

“对,虽然和他太太一起具名,但看信的内容,应该是凶手女婿写的。”山部回答。

“哦,”中原嘟哝了一句,“加害人的家属写道歉信给遗族的情况很常见吗?”

“并不少见,只不过——”山部停顿了一下,微微偏着头,“只不过通常都是被告的父母写给遗族,因为父母认为自己要对儿女的行为负起责任,但很少有儿女写这种信。”

“而且是女婿……”

“嗯,”山部说,“至少我之前没听过有这种事。”

“听说是医生?”

山部瞪大了眼睛:“你知道得真清楚。没错,是医生。”

“是刑警来找我时告诉我的,既然是医生,经济上应该很宽裕啊。”

“应该吧。呃,听警方的人说——”山部从皮包里拿出记事本,“他在庆明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在静冈县富士宫市出生、长大,老家也很富裕。他的太太和被告一样,都是富山县人,结婚前在神奈川县的一家公司上班,和被告已经多年未见,两年前才重逢。信中也提到,他们父女关系并不好,他们之所以没有在经济上援助岳父,应该也有复杂的原因,这方面的情况也许会在法庭上有进一步了解。”

听到山部这么说,中原发现自己对事件的态度和之前稍有不同。以前从来不曾想到加害者的家属。蛭川有一个弟弟,但从来没有来法庭旁听,当然也没有以情状证人的身份站在证人席上。

之后,他们喝着冷掉的咖啡,聊着彼此的近况。小夜子的父亲宗一最近身体不好,所以今天没有一起来。

“自从小夜子出事后,他好像一下子变老了,也瘦了五公斤。”

“那可不行,必须有足够的体力才能撑过审判。”

“是啊,我回去之后会告诉他,说你也这么说。”

中原喝着咖啡,想起在爱美的案子审判期间,自己和小夜子也瘦了不少。

和里江他们道别后,中原在回家之前,去了经常光顾的定食餐厅吃了晚餐。小夜子遇害的那天晚上,中原去了那家餐厅,所以有了不在场证明。案发之后,他有一段时间没来,但两个星期前,再度开始来这里吃晚餐。熟识的店员看到中原后,什么也没说。也许刑警并没有来这里确认他的不在场证明。

他在四人座的桌子旁坐了下来,点了一份今日特餐。只要点今日特餐,就可以每天吃到不同的菜色。今晚的主菜是炸竹筴鱼。

他拿出小夜子的稿子放在桌旁,一边吃饭,一边看了起来,但看了没几行就停了下来,因为他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小夜子的决心和斗志,显然不适合边吃饭边看。

废除死刑论者并没有看到犯罪被害人的处境——他在脑海中回味着刚才看到的这句话。

遗族并不光是为了复仇的感情,想要凶手被判处死刑。希望各位想象一下,当家人遭到杀害时,家属需要经历多少痛苦和烦恼,才能接受这个事实。即使凶手死了,被害人仍然无法复活。既然这样,遗族到底想要从死刑中追求什么,才能让遗族获得救赎?遗族之所以想要凶手被判死刑,是因为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救赎的方法。既然要求废除死刑,那到底提供了什么替代方法?

中原没有细细品尝难得的炸竹筴鱼,吃完饭后,踏上了归途。

回到家换好衣服,立刻继续看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小夜子写的文章,更不要说是这么大量的文字。他不知道小夜子写得好不好,只知道小夜子的文字很熟练。她显然对自由撰稿人的工作驾轻就熟。他不由得产生了和文章内容完全无关的感想。

至于文章的内容——

即使法院做出了死刑判决,对遗族来说,并不是获得胜利。遗族没有得到任何东西,只是结束了必要的步骤、完成了理所当然的手续而已。即使死刑执行后也一样,心爱的家人被夺走的事实无法改变,内心伤痛也无法愈合。或许有人说,既然这样,不判死刑也没关系。不,有关系。如果凶手继续活着,‘为什么他还活着?为什么他有活下去的权利?’这个疑问会一直侵蚀遗族的心。有人认为,可以用终身监禁代替死刑,但这些人完全没有理解遗族的感情。即使判处终身监禁,凶手还活着,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每天吃饭、和别人聊天,也许还有兴趣爱好。光是想象这件事,对遗族来说,就痛苦得想死。所以,在此一再重申,遗族绝对无法从死刑判决中得到任何救赎,对他们来说,凶手的死是理所当然的事。俗话常说,‘杀人偿命’,但对遗族来说,凶手的死根本不是‘偿还’,只是走出伤痛这条漫漫长路上的某一站而已,而且,即使经过了那一站,也无法看到未来的路,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克服什么、走向哪里,才能够得到幸福。但如果连这种为数不多的歇脚站也被夺走,遗族到底该怎么办?废除死刑,就是这么一回事。

看到这里,中原觉得言之有理,自己内心也有和小夜子相同的想法。文章中所写的内容,完美地表达了他内心的想法。反过来说,在看这些文字之前,他无法清楚而具体地表达这种想法。

死刑判决只是歇脚站。

没错。中原点着头。在审判期间,一直以为死刑判决是目标,但是,当知道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时,好像反而坠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中原继续往下看。小夜子除了陈述自己的论点以外,还列举了几个实例,并介绍了采访相关人员的内容,当然也提到了爱美遭到杀害的事件。中原在文章中看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名字——为蛭川辩护的律师平井肇。

她竟然去采访了敌人。

虽然知道辩方的律师并不是坏人,但对中原和小夜子来说,和凶恶罪犯站在同一阵线的人都是敌人。看到他一脸认真地说蛭川那番侮辱人的道歉是“真挚的反省”时,甚至想要杀了他。那双轻度斜视的眼睛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所以觉得他有点可怕。

文章中记录了小夜子和平井律师之间的谈话,中原仔细看了那部分。原本以为小夜子会充满敌意,咄咄逼人,没想到并非如此,她反而是在平静的气氛中,冷静地回顾了那一系列的审判。

小夜子问平井,对于当初自己执拗地想要凶手被判处死刑有什么看法,平井回答说,他认为理所当然。

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所有的家属都希望杀害亲人的凶手被判死刑,对律师来说,这才是辩护的起点。被告站在断崖绝壁的最前端,前面没有任何路。身为律师,只能为被告摸索是否有后退的路。只要有可以后退一步的空间,就会想方设法让被告退后那一步。这就是律师为被告辩护的职责。

小夜子也问了他对死刑制度的看法。平井认为,如果可以,他希望废除死刑制度。

废除死刑论中最强烈的意见,就是可能会因为冤假错案造成枉死,但我的主张稍微不同。我质疑死刑,是因为我认为死刑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假设有一起A事件,凶手被判处死刑。另有一起B事件,凶手也被判处了死刑。虽然是两起完全不同的事件,遗族也不一样,但结论都一样,都是简单的一句死刑。我认为,不同的事件,应该有各种不同的、更符合每起事件的结局。

看到这里,中原陷入了沉思。因为他认为平井的话也有道理。

不同的事件,应该有各种不同的、更符合每起事件的结局——这句话完全正确。中原和小夜子因为看不到结局,所以才会深陷痛苦。小夜子还问了平井,如果像某些废除死刑论者所说的,引进终生刑的话,能够改变什么吗?平井回答说,他也不知道。

文章在这里暂时中断。空了五行之后,进入了下一章。中原继续往下看,但文章没有再提及和平井律师之间的对话。

他又翻回刚才空白的部分,重新看了一遍小夜子和平井的谈话,思考着小夜子为什么没有继续写下去。

也许小夜子自己也在犹豫,尚未有定论,她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想法,所以无法在这里落笔。

他合起稿子,躺在一旁的床上,仰望着天花板。我看到你就会感到痛苦——他永远无法忘记小夜子说这句话时的眼神。

小夜子很努力地寻找答案,努力思考自己该做什么,怎样才能得到救赎。她积极奔走,了解别人的想法,努力寻找真理。

中原坐了起来,看了一眼时钟。现在还不算太晚。

他从上衣口袋中拿出刚才拿到的名片,看着名片上的号码,伸手拿起手机。

8

从麻布十番车站步行到那栋建筑物只要几分钟,距离餐饮区有一小段距离,周围都是办公大楼。

走进建筑物,看着墙上的牌子,平井律师事务所位于四楼。他搭电梯来到四楼,立刻看到了律师事务所的入口。

一个年轻女人坐在前台,可能平井事先已有交代,中原报上姓名后,女人立刻满脸笑容,伸出左手指着里面说:“请你去三号房间坐一下。”

里面有一条走廊,走廊旁有几个小房间,房间门口有写了号码的牌子。

他走进三号房间,房间差不多一坪2大小,桌子两侧放着椅子,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东西。

他第一次走进这种地方,原来大家都是在这种地方做法律咨询。

得知小夜子在这里采访平井律师,中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对中原来说,平井肇一直都是可恨的敌人,即使在法院做出死刑判决后,他这种想法仍然没有改变。得知平井打算向最高法院上诉后,中原比之前更加痛恨他。

但是,小夜子不一样,她在思考对自己来说审判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也想要了解为被告辩护的律师的想法。任何事只从单方面观察,都无法把握真相。中原为自己竟然没有发现这么简单的道理而感到羞愧。

他想要沿着小夜子的足迹走一遍,总觉得了解她在思考什么,想要做出怎样的决定后,可以看清自己未来要走的路。

他思忖着小夜子是怎么联络到平井,于是想到了山部。打电话问山部后,得知果然是通过他。小夜子找他商量了这件事,他把平井介绍给了小夜子。

中原拜托山部,是否可以为自己引见,山部欣然应允。

“我猜想你看了那些稿子,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没问题,我帮你联络。”

中原很快就接到了山部的消息,平井也很想见他。所以,中原今天来到平井的律师事务所。

一阵敲门声。中原说了声:“请进。”门打开了,一身灰色西装的平井走了进来。他像以前一样留着五分头,只是多了不少白发,眼睛仍然有点斜视。

“让你久等了。”平井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好久不见。”他彬彬有礼地打招呼。

“不好意思,这次为这种麻烦事找你。”中原鞠了一躬说。

“不会不会,”平井轻轻摇了摇手,“我很想知道你的情况,你的前妻也死得这么冤枉,你一定很痛苦。”

“你知道小夜子遇害的事吗?”

“警视厅的刑警也来找过我,想要调查这次的嫌犯和滨冈小夜子女士之间有什么关系。刑警给我看了嫌犯的相片,但我回答说,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好像只是随机杀人。”

平井面不改色地轻轻点了点头,斜视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虽然在审判时觉得很可怕,但今天觉得他的眼神很真诚。

“我想你应该没有太多时间,所以就直接进入正题。”中原说,“小夜子打算出书,内容是批评废除死刑论。她似乎也来采访过你,我希望了解一下,你们当初谈了些什么。”

中原向平井确认了小夜子稿子上提到的和平井之间的谈话。

“我的确这么说过,任何一起事件中都有很多故事,不同的事件当然会有不同的故事,如果只有凶手被判处死刑这样的结局,这样真的好吗?而且我认为这样的结局无法帮助任何人。但是,如果问我还有怎样的结局,我也答不上来。正因为找不到答案,所以废除死刑论也只能原地踏步。”

“遗族也无法得到救赎。”

“你说得对。”

“因为你是律师,所以才提出上诉吗?”

平井听不懂中原这句话的意思,诧异地微微偏着头。中原注视着他的脸说:“我是说我们那场审判的时候。在第二审做出死刑判决后,辩护律师提出了上诉,听说是你的指示。因为你是律师,不能就这样接受判决,所以提出上诉吗?”

平井吐了一口气,看着斜上方,放在桌子上的双手握在一起,把脸凑了过来。

“后来撤销了上诉,你知道原因吗?”

“我知道。从报社记者口中听说的,蛭川说太麻烦了,所以要求撤销。”

“没错,你听了之后,有什么感想?”

“什么感想……”中原耸了耸肩膀,“心情很复杂。虽然很乐于看到死刑确定,但我们这么认真投入这场审判,他好像不当一回事,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

平井点了两次头。

“我想也是,你太太也说了同样的话,但蛭川说的太麻烦不光是对审判,也同时是对活下去这件事感到麻烦。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在漫长的审判期间,蛭川的心境的确发生了变化。初期时,对生命还有执着,所以才会对遗族道歉,也会微妙地改变供词的内容,但随着一次又一次开庭,在法庭上频繁听到死刑和极刑的字眼后,他内心也渐渐感到灰心。在第二审的判决做出之前,他曾经对我说,律师,其实死刑也不错。”

中原忍不住坐直了身体,这句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我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认为自己的行为必须判死刑。他回答说,他不懂这种事,让法官决定就好。他之所以觉得死刑也不错,是因为觉得人终有一死,既然有人决定了自己的死期,这样也不坏。你听了他这番话,有什么感想?”

中原觉得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他努力思考着,试图表达自己目前的心情。

“该怎么说……很……空虚,或者说很郁闷。”

“我想也是,”平井吐了一口气,“蛭川并没有把死刑视为刑罚,而是认为那是自己的命运。通过审判,他只看到自己命运的发展,所以根本不在意别人。死刑确定后,我仍然继续去和他会面,并和他通信,因为我希望他面对自己犯下的罪,但对他来说,事件已经过去,他只关心自己的命运。你知道已经执行死刑了吗?”

“知道,报社打电话给我了。”

那是在做出死刑判决的两年后,报社打电话来,希望中原发表意见,他拒绝了。法院等政府机构并没有通知他执行死刑的事,如果不是报社记者打电话来,他可能至今仍然不知道。

“得知死刑执行后,有没有什么改变?”

“没有,”中原立刻回答,“完全没有……没有任何改变,只觉得‘这样哦’而已。”

“我想也是。蛭川到死也没有真正反省,死刑的判决让他无法再有任何改变。”平井用略微斜视的眼睛注视着中原,“死刑很无力。”

中原在那家定食餐厅吃完晚餐,回到家后,打开了小夜子的稿子。

死刑很无力——这句话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回响。

小夜子的文章中有关采访平井的部分以悬而未决的方式中断,中原隐约察觉到其中的理由。她可能不愿意接受平井的意见,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死刑很无力”这个观点。

然而,她应该和中原一样,得知蛭川生前的情况,强烈感受到冗长的审判过程毫无意义。蛭川并没有把死刑视为刑罚,只认为是自己的命运而灰心地接受,既没有反省,也没有对遗族表达任何忏悔之意,只是等待执行的日子到来。

中原很后悔自己听了这些事。原本以为自己根本不在乎蛭川有没有后悔或反省,没想到内心深处还是希望他有偿还自己罪行的意识,得知他毫无悔意,内心深受伤害。他再度体会到,遗族会因为各种不同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受到伤害。

小夜子对和平井之间的谈话没有做出任何结论,直接进入了下一章。下一章是关于再犯的内容。有道理。中原忍不住拍着大腿。蛭川是在假释期间杀害了爱美,也就是再犯。

小夜子首先指出,受刑人在出狱五年以内,再度回到监狱的比例将近五成。如果将范围缩小到杀人,有四成凶手都有过前科。

如果只是关进监狱,无法矫正犯罪者的心——这是本章的论点。

小夜子采访了近年发生的几起杀人案,这几起杀人案的共同点,就是凶手之前曾经因为杀人罪而服刑,只是并非像蛭川那样是在假释期间,而是服刑完毕出狱后犯案。也就是说,他们被判处了有期徒刑。在二〇〇四年之前,有期徒刑的上限是二十年,如果只有杀人,通常是十五年。即使在服刑期满出狱之后,年纪还很轻,还有体力再度杀人。

再犯的动机几乎都是为了钱财,而且大部分都和初犯的内容相同。小夜子对此敲响了警钟,认为这个事实证明了监狱的更生制度完全没有发挥作用,受刑人再犯的可能性相当高。因为出狱之后,他们几乎毫无例外地面临经济穷困的问题。统计数据显示,受刑人服刑期满后,有七成以上找不到工作。

目前,有期徒刑已经从二十年增加到三十年,但小夜子认为并没有意义。日本人的平均寿命大为增加,只要想到二十多岁杀人的凶手在五十多岁就可以出狱,就无法安心过日子。

况且,长期服刑,就可以让受刑人洗心革面吗?看到小夜子在讨论这个问题时列举的几个案例,中原倒吸了一口气。因为他看到了蛭川和男的名字。小夜子在文章中写道:

正如在前面已经多次提到,杀害我们女儿的蛭川和男当时正在假释期间,他在案发半年前在千叶监狱关了二十六年。他到底犯了什么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因为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很多相关者都已经离开了人世,但在和几位遗族见面后,终于了解了整起事件的全貌。

中原看到这里,又倒吸了一口气。小夜子调查了蛭川犯下的第一起杀人案。当初在开庭审理时,他们只听说了大致的情况。

中原很想知道详情,立刻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根据小夜子的调查,那起命案的情况如下。

当时,蛭川在江户川区的汽车保养厂工作。他那时候喜欢赌博,只要一下班,就去打小钢珠赌博。如果只和同事打也就罢了,但他不久之后,就去柏青哥店和陌生人一起打,其中也有黑道兄弟。当他清醒时,已经欠下了巨额的债务。

刚好在那时,有一辆高级进口车被送到保养厂。当时很少有进口车,车主是一位穿着打扮很有品位的老人。小夜子在文章中用A先生称呼他,A先生是当地的大地主,经营停车场和大楼,是保养厂的大客户,厂长对他也很礼貌恭敬。

那天,厂长指示蛭川把保养好的车子送回A先生家,于是,蛭川开着车子去了A先生家。

按了门铃后,A先生来开门,叫他把车子停在隔壁车库。A先生家有一个很大的车库,还装了屋顶。蛭川按照A先生的指示把车停好。

A先生请他进屋,蛭川在客厅向A先生说明了保养的项目和金额。A先生叫他等一下,走出了客厅。

在等A先生回来时,蛭川打量室内,从客厅的摆设和挂的画中,察觉A先生家境优渥,猜想应该有不少存款。

不一会儿,A先生回来了,蛭川接过钱之后,把收据交给A先生。A先生心情很好,似乎看到车子保养之后还洗得一干二净,感到很满意。

蛭川说,是他洗的车子。A先生问他,是不是老板叫他洗的。蛭川回答说不是,因为觉得既然要把车子送回客人家里,就应该把车子洗干净。

A先生听了,心情更好了,称赞他说,时下很少有这种年轻人,甚至还说,有他这种年轻人,日本的未来充满希望。

蛭川听了A先生的称赞,忍不住有了非分之想。既然A先生这么喜欢自己,只要开口拜托,应该愿意借钱给自己。于是就老实告诉A先生,自己正在为钱发愁,可不可以帮自己一下。而且,他向A先生坦陈了借钱的理由。

A先生听了之后勃然大怒,指责蛭川说,如果是穷学生的话还情有可原,他绝对不会借一毛钱给沉迷赌博的人,这种人简直是人渣,也不想开这种人保养的车子,扬言要把那辆车子卖掉。小夜子在文章中谨慎地提醒,当时的情况都只能靠蛭川的供词还原,无法排除他夸大其词的可能性。

总之,蛭川听了A先生的话恼羞成怒,拿起桌上的巨大水晶烟灰缸打向A先生。验尸报告指出,尸体遭到正面殴打。当A先生倒地后,蛭川骑在他身上掐死了他。

就在这时,A先生的太太B夫人端茶进来。蛭川以为家里只有A先生,但其实B夫人在里面的房间。她看到蛭川正在攻击A先生,放了两杯茶的托盘从她手上滑了下来。蛭川撇下A先生,扑向B夫人,把逃向走廊的B夫人扑倒在地,用手掐死了她。

蛭川擦掉烟灰缸上的指纹,开始在屋内寻找,但并没有找到任何特别值钱的东西。他担心逗留太久会被人发现,于是从客厅内的女式皮包里拿出皮夹,抽走几万元后逃走了。

虽然蛭川的犯罪手法很拙劣,但他似乎并不认为自己会被抓到。翌日仍然正常上班。

案发后两天,A先生的朋友夫妇去A先生家,发现他们已经面目全非,立刻报警,事情也就曝了光。

蛭川很快就遭到逮捕。刑警去了工厂,蛭川声称的确和A先生见了面,但收了钱之后立刻离开了。他以为烟灰缸上的指纹已经擦掉,所以就高枕无忧了,却没有想到自己不小心在皮夹上留下了指纹。也许他以为皮革制品不会留下指纹。当刑警告诉他指纹一致时,他马上承认自己杀了人。

审判时,争论的焦点放在是否有杀意这件事上。B夫人的情况很明确,蛭川为了杀她才追上去掐死她,但辩方认为A先生的情况应为伤害致死,而且法院采纳了律师的意见。因为A先生的直接死因是颅内出血,也就是说,在蛭川恼羞成怒地举起烟灰缸第一次打向A先生时,A先生就已经死了,法院认定蛭川当时并没有杀意。

他只杀了B夫人,并没有想杀A先生——四十年前,两者的差别很大。而且,蛭川并非有预谋杀人,也让检方下不了决心求处死刑。

于是,蛭川和男最后被判处无期徒刑。

根据小夜子的手记,A夫妇的外甥女告诉了她这些情况。A夫妇虽然有一个儿子,但在十年前罹患癌症去世,媳妇从来没有从她丈夫口中听说过这件事。

那位外甥女是A先生妹妹的女儿,当时她二十多岁,对那起命案记得很清楚,对于审判却完全没有记忆。她从父母口中得知了判决经过。但她的父母似乎也不是很清楚,是事后听人转述的。

小夜子在文章中写道:

遗族中没有人知道杀害A夫妇的凶手被判了怎样的刑责,不要说亲戚,就连A夫妇的独生子也一无所知。

A夫妇的儿子和亲戚希望判处凶手死刑,也深信审判的结果会如此,但不知道为什么,凶手并没有被判处死刑,在判决做出后很久,他们才知道其中一起杀人罪变成了伤害致死罪。

报社记者曾经采访A夫妇的儿子,请他发表感想。“强烈希望凶手在监狱好好反省,绝对不可再犯相同的错误。”

当时,他并没有接到蛭川的道歉信,之后也没有收到。

小夜子似乎去千叶监狱调查了蛭川服刑的情况,但一个默默无闻、又没有人脉关系的自由撰稿人,能够采访到的内容有限。“我努力寻找当时的监狱官,很可惜并没有找到。”

于是,她着手调查了无期徒刑的受刑人如何才能获得假释。根据刑法第二十八条,“……有悛改之状……无期徒刑服刑满十年时……始得假释”,“悛改之状”是深刻反省、悔悟改过,没有再犯疑虑的意思,小夜子想要了解如何判断受刑人有“悛改之状”。

小夜子采访了一名僧侣。他曾经在千叶监狱担任教诲师,监狱每个月会举行一次教诲,让受刑人为在该月去世的被害人的在天之灵祈福。铺着榻榻米的教诲室只能容纳三十人,每次都人满为患。僧侣说,参加教诲的大部分受刑人看起来都很真挚,但无法断言是否为了争取假释伪装出悔改的态度。

小夜子采访了千叶监狱的前职员,那个人对蛭川没有印象,但告诉小夜子:“既然能够获得假释,就代表在监狱内表现出反省的态度,在决定是否能够获得假释的地方更生保护委员会面试时,委员也认为他已经悔改。”

小夜子也想要采访地方更生保护委员会的人,想要确认以怎样的基准决定假释,可惜无法如愿。因为她一说出采访目的,对方就拒绝采访。她改用写信的方式,也都石沉大海。

小夜子在手记中难掩愤怒地写道:

在我们的女儿遇害事件的审判中,蛭川表达了道歉和反省之意,但他的演技拙劣,不光是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些话言不由衷。蛭川入狱期间应该没有犯什么大错,也参加了教诲,但只要稍微仔细观察,就知道他是伪装的。然而,这种人竟然让他出狱,只能说,地方更生保护委员会的委员有眼无珠。说到底,所谓假释只是为了解决监狱爆满问题的不负责任的行为。

如果蛭川在第一起杀人案件中被判处死刑,我们的女儿就不会遇害。虽然是蛭川动手杀了我女儿,但是政府让他活命,让他再度回到社会,所以可以说,是政府杀了我女儿。无论杀人凶手是事先有预谋的计划杀人,还是在冲动之下杀人,都可能再度行凶,但在这个国家,对不少杀人凶手只判处有期徒刑。到底有谁可以断言,“这个杀人凶手只要在监狱关多少多少年,就可以改邪归正”,把杀人凶手绑在这种虚无的十字架上,到底有什么意义?

从再犯率居高不下,就可以了解无法期待服刑的效果,既然没有完美的方法可以判断受刑人是否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就应该以受刑人不会改邪归正为前提重新考虑刑罚。

小夜子在最后总结道:

只要杀人就判处死刑——这么做的最大好处,就是这个凶手再也无法杀害其他人。

9

星期六下午两点,新横滨车站。

车站大厅内人来人往,有很多年轻人的身影,可能横滨竞技场在举办什么活动。

由美再度确认时间后,看向新干线的验票口。列车似乎已经到达,乘客接二连三地从验票口走出来。

身穿灰色套装的妙子也在其中。如果只是和由美见面,她应该会穿得更轻松。由美从母亲的服装中,感受到她的决心和认真。

妙子似乎也看到了由美,笔直地向她走来,脸上的表情很僵硬。

“不好意思,你难得的假日,”妙子在由美面前停下脚步说,“还让你特地来这里一趟。”

由美耸了耸肩。

“没关系,这件事总要解决,我在电话中也说了,去哥哥家之前,可不可以让我先看一下?”

“可以啊,先找个地方坐一下吧。”

和车站相连的大楼中有一家自助式咖啡店,咖啡店深处刚好有空位,她们买了饮料后,面对面地在桌旁坐了下来。

妙子把大皮包放在腿上,从皮包里拿出L夹,里面放着A4尺寸的资料。“给你。”她把L夹递到由美面前。

由美吐了一口气,伸手接了过来。她知道自己很紧张。

她拿出数据,低头看了起来。第一页上印了侦探社的名字。

“你去哪里找到这家侦探社的?网上吗?”由美问。

“你爸爸的公司有时候会雇用他们,去其他公司挖角时,就会请侦探社调查一下那个人的品行。即使工作能力再强,如果沉迷女色或是喜欢赌博也不行。”

“原来还要做这种调查。”

“因为你爸爸做事很小心谨慎,我认为史也继承了他的谨慎。”妙子撇着嘴角,拿起咖啡杯。

由美打开资料,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还附有相片,那栋建筑物看起来像是哪里的工厂。

“原来花惠以前在工厂的生产线当女工,我还以为她是粉领族。”

“她那种人没办法胜任啦,她认得的字也有限。”妙子一脸不屑地说。

调查报告共有三页,内容很详细,但只有一个重点。由美之前已经从妙子口中得知了大致的内容,所以并没有任何新的事实让她感到惊讶。看完之后,她把数据收回L夹,还给妙子。“原来是这样。”

“你觉得怎么样?”

由美喝了一口拿铁,皱着眉头说:“恐怕很难。”

“什么意思?”

“很难相信小翔是哥哥的亲生儿子,应该彻底不可能吧。”

“对吧?”妙子把L夹放进皮包,“希望史也看了之后可以清醒。”

“嗯,”由美偏着头说,“这就难说了。”

“什么意思?为什么啊?”

“我总觉得哥哥隐约知道,小翔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通常都会发现吧。”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离婚?”妙子嘟着嘴。

“这代表他很爱花惠吧。”

妙子挑着眉尾说:“为什么?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

“我怎么知道?你不要问我啊。”

妙子垂头丧气地叹了一口气:“昨天,白石先生打电话来家里。”

“白石叔叔吗?好久没见到他了。”

白石是由美的父亲在工作上的得力助手,也很疼爱史也和由美。

“他听说史也被卷入了刑事案件,问是不是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流言果然传得很快。”

“被卷入刑事案件吗?嗯,也算是啦。”

“虽然他说得很委婉,但我觉得他应该已经知道情况了,因为他在电话中说,仁科太太,你一定要让史也知道,长子有义务保护家里的名声,言下之意,就是要史也离婚。”

“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我知道,会这么告诉史也。这样说不行吗?”

“没有人说不行啊,你不要把气出在我头上。”

妙子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在桌上,瞪着由美说:“无论如何都要说服他。”

“好啊,那就试一试,虽然我没什么自信。”

“你不要说这种不争气的话。”

走出咖啡店,搭上JR横滨线,在菊名车站换了车。离史也家最近的车站是东急东横线的都立大学站。

“审判的事有什么消息吗?”妙子抓着吊环问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妙子摇了摇头,“只是想知道会做出怎样的判决。”

由美偏着头,因为她毫无头绪。“你很在意吗?”

“当然啊,”妙子左顾右盼后,把脸凑到由美的耳旁,“如果史也不离婚,那个男人服刑期满后,还是要照顾他的生活。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浑身发毛。”

听到母亲这么说,由美用力倒吸了一口气。她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

“不是杀人凶手吗?会这么快出狱吗?”

“这种事谁知道啊,史也一定会帮他请优秀的律师,当律师用各种方法减轻他的罪责,结果会怎么样?一定会大幅缩短服刑的时间啊。”

由美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虽然她对审判一窍不通,但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我跟你说,”妙子比刚才更压低了嗓门,“我很希望他被判死刑。即使史也和那个女人离了婚,那种男人也一定会纠缠不清,死了才痛快。”

由美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没有吭声,但内心很同意母亲的意见。如果花惠没有这种父亲,不知道该有多好。

她们在都立大学站下了车,经过商店林立的街道。这是由美第二次去史也家,第一次也是和妙子一起上门。“既然儿子买了独栋的房子,至少要去看一下。”虽然妙子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为儿子感到骄傲。由美也觉得哥哥很了不起,那时候还没有发现花惠的父亲还活着。

穿过商店街,转了几个弯之后,街道的感觉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绿意盎然的住宅区内,有许多漂亮的民宅。

终于来到史也家那栋白色小巧的房子前。由美按了门铃,对讲机中很快传来花惠怯懦的声音:“请问是哪一位?”

“我是由美。”

“哦,请进,请进来吧。”

今天事先约好了要上门。由美和妙子互看了一眼,轻轻点头后,推开院子的门走了进去。

“妈妈、由美,好久不见了。”

真的好久没见了。花惠一脸疲惫,皮肤没有光泽,应该很不容易上妆。原本长相就很不起眼的她给人感觉更暗淡了。

“身体还好吗?你爸爸的事应该很伤神吧?”妙子虽然嘴上这么问,但眼神中完全没有一丝关怀。

花惠频频鞠躬说:“谢谢,真的很抱歉,让妈妈担心了。”

妙子和由美走进屋内,发现小翔站在那里。他穿着白色T恤、红短裤,手上拿着机器人玩具。

“小翔,午安,你长大了。”妙子对他说。

但是小翔没有吭气,脸上没有表情,看了看妙子,又看了看由美。

“小翔,跟奶奶说午安啊。”花惠提醒他。

小翔小声地说了声“午安”,跑去走廊尽头,打开门后,身体挤了进去,用力把门关上了。

“他好像不喜欢我,”妙子语带挖苦地说,“也不能怪他,因为平时很少见面。”

“对不起。”花惠缩成一团回答。

由美心想,小孩子都很敏感、诚实,当然不可能喜欢对自己的身世抱有疑虑的人。

而且,由美再度发现,小翔真的不像史也。或许是因为刚看了调查报告的关系,所以感觉特别强烈。

小翔消失在那个房间后,花惠把由美母女带进了隔壁房间。那里是客厅,和隔壁的饭厅只隔了一道拉门。小翔目前正在饭厅。

茶几周围放着藤椅,史也坐在其中一张藤椅上,正在操作腿上的平板电脑。看到妙子和由美进来后抬起了头,但脸上没有笑容,反而用力瞪着她们。

“不好意思,你在忙,还上门打扰。”妙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史也撇着嘴角,把平板电脑放在一旁的柜子上:“你才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我也不希望破坏我们的母子关系。”

“既然这样,就什么都别说,赶快回家吧。”

“那怎么行?”

妙子的态度很坚决,抬头看看花惠,又把视线移回儿子身上。

“如果可以,我希望和你单独谈。”

史也注视着母亲的脸:“你是说,不可以让花惠听到吗?”

“因为我认为这样比较好。我说花惠啊,你不用倒茶了,我把话说完就走。小翔一个人在隔壁房间吧?这不太好吧,万一碰到刀子的话太危险了,要有人陪着他才行啊。”

花惠一脸困惑的表情站在那里。史也仍然瞪着母亲,但随即看着妻子说:“你去隔壁房间。”

花惠想要说什么,但又把话吞了下去,点了点头,说了声:“恕我失礼了。”然后走出了房间。

史也用力深呼吸,露出锐利的眼神看着母亲。

“既然到最后还是要亲自出马,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不要把苦差事推给由美。”

“我是出于好心。我以为你多少愿意听由美的意见。”

“好心?”史也不悦地偏着头,看着由美说,“别站在那里,坐下吧。”

“嗯。”由美应了一声,在妙子旁坐了下来。

“我们的希望之前已经请由美告诉你了,”妙子说,“请你和花惠离婚,对你来说,这是最好的决定。”

“不是对我,而是对你吧?”

妙子停顿了一下,从容不迫地说:“是啊,对我也是最好的选择,对由美也是,很多人都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

“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我之前已经告诉由美了,她没告诉你吗?”史也冷冷地说。

妙子坐直了身体,努力克制内心的情绪。

“史也,你的态度也许是对的。岳父犯了罪,因为是心爱女人的父亲,所以要负起责任——在道德上,这是正确的行为。你一定觉得,如果和那个女人离婚,未免太自私了。”

史也一语不发地抱着双臂,把头转到一旁,他的表情似乎在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妙子把刚才的L夹从皮包里拿了出来,放在史也面前。

“我很佩服你的正义感,但这种正义感必须建立在正确的人际关系基础上,如果只有你一个人相信所谓家人或是夫妻的感情,那就真的闹笑话了。”

史也看着L夹问:“那是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

史也一脸不悦,从L夹中抽出资料看了起来,但立刻露出凶狠的眼神看着妙子:“你干什么啊?谁叫你做这种事?”

“母亲调查媳妇的经历,需要经过谁的同意吗?你在抱怨之前,先看清楚再说,看了之后,你就会知道自己有多愚蠢,还是说,你不敢看吗?”

妙子语带挑衅地说,史也露出怒不可遏的眼神瞪了她一下,再度低头看报告。由美屏住呼吸看着他。

报告上写的是花惠结婚前的人际关系。她之前在相模原的电器零件厂工作,侦探找了花惠当时的同事和女子宿舍的朋友,详细调查了她那时候的人际关系。

调查发现,那时花惠有一个男朋友。一起住在女子宿舍,和花惠关系很好的女工告诉侦探,花惠是因为她的牵线,才会认识那个男朋友。因为她当时安排了一场联谊,对于那个男人,女工记得“是在IT相关企业上班的上班族,姓田端”。侦探给她看了史也的相片确认,女工说,不是这个人。

花惠在工厂的上司也记得她交往的对象是在IT企业上班的上班族。那个上司当时是组长,花惠亲口告诉他这件事。重要的是时机,她是在向上司报告说她因为结婚所以要离职时说了这件事,而且当时还说已经怀孕了。侦探在报告中说:“前上司说:‘在得知她要结婚的同时,知道她怀孕的消息,的确很惊讶,但看到她满脸喜悦,当然为她感到高兴。’”从时间来判断,当时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小翔,而且当时花惠打算和那个姓田端的人结婚。既然这样,最后为什么会嫁给史也?侦探也没有查清楚这个原因,所以只写了“不明”。

史也看完了报告,抬起头,脸上没有表情。由美觉得他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感到茫然。

“怎么样?”妙子问,“你终于清醒了吗?”

史也摇了摇头:“没什么好清醒的。”

“为什么?小翔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小翔是我的儿子,”史也用平静的语气说,“是我和花惠的儿子。”

“你在说什么啊?你没有看报告吗?是那个姓田端的男人——”

妙子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史也把调查报告撕成了两半。“你走吧。”

“史也,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把撕破的报告用力丢在茶几上:“我叫你走啊。”

妙子用力吐了一口气后站了起来,但是,她没有走向门口,而是走向隔开饭厅的那道拉门。

“你想干什么?”史也大声问道。

妙子不理会他的声音,用力打开拉门。只听到轻声的惊叫,坐在桌旁的花惠一脸胆怯地抬头看着妙子。小翔跑到她身旁抱住了她。

“因为和史也谈不出结果,所以我直接问你。花惠,你刚才是不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请你告诉我,小翔的——”

史也抓住了妙子的肩膀:“住嘴!你想说什么?小翔在这里。”

听到这句话,妙子可能也觉得不妥,停顿了一下。

“那我换一种方式,花惠,你回答我,为什么你辞职时对上司说你要嫁给上班族?为什么不说是医生?”

“你不必回答。”史也把妙子推开,关上了拉门,“赶快走吧。由美,你带妈回家。”

事情非同小可。由美不由得想。史也隐瞒了更重大的事,所以不能轻易碰触。

“妈妈,”她叫着妙子,“我们回家吧。”

妙子咬着嘴唇,瞪着儿子,大步走回客厅,抓起自己的皮包,然后大步走向门口,用力打开门走了出去。

由美看着史也,兄妹两人四目相接。

“对不起,”史也用平静的语气说,“妈就拜托你了。”

听到哥哥这么说,由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还是默默点了点头,跟在妙子身后追了出去。哥哥一定也很痛苦,至少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当她来到走廊时,妙子已经打开了玄关的门。由美急忙穿上鞋子。

走出屋外,走下阶梯,走出大门时,妙子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史也家。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他是不是脑筋出了问题?”

“我猜想应该有什么原因。”

“有什么原因?”

“那我就不知道了……”

妙子露出失望的表情,缓缓地摇了摇头。

“孙子是别人的孩子,儿媳妇的父亲是杀人凶手,怎么会有这种事?以后要怎么活下去?”

她在皮包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拿出手帕,但泪水已经滴落在地上。

文章在这里暂时中断。空了五行之后,进入了下一章。

第三章 富士宫,青木原

10

“妈妈,你怎么了?”

听到小翔的声音,花惠终于回过神,发现自己紧紧抱着小翔。

“啊,对不起。”她松开儿子的身体,对他挤出笑容。

小翔露出纳闷的表情问:“奶奶为什么生气?”

“因为……”

她思考着该怎么回答,旁边的拉门打开了。

“奶奶没有生气。”史也回答说。

“骗人,奶奶刚才生气了。”

“没有生气,即使奶奶生气,也和小翔没关系,和爸爸妈妈也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吗?”小翔转头看着花惠。

“嗯。”花惠只能点头,年幼的儿子似乎无法释怀。

“你不去看卡通吗?”史也问。

“可以看吗?”小翔问花惠。因为只有客厅有电视,刚才对他说,有客人要来,所以叫他不要看卡通DVD。

“可以啊。”花惠回答。

“太棒了。”小翔跑向客厅,她目送着儿子的背影离去后,看着丈夫。

“对不起。”史也说。

花惠摇了摇头:“妈妈说的很有道理。”

他皱起眉头:“没想到她会雇用侦探。”

“恐怕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即使没有这次的事,她早晚都会知道。”

“她为什么爱管别人家的闲事。”

“话不能这么说,因为这不能算是别人家的事。孙子不是儿子亲生的,媳妇的父亲又杀了人——任何母亲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希望儿子离婚。”

史也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抓了抓头。

“听我说,”花惠开了口,“真的不用离婚吗?”

他停下手,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啊?”

“我觉得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我带着小翔离开……”

史也用力摇了摇手:“别说傻话了。”

“但是——”

“这个问题不值得讨论,而且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不再谈这个问题吗?”史也说完,转身离开,打开门,走了出去。他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随即上了楼。

花惠探头看向客厅,小翔正坐在电视前。

茶几上放着撕破的报告,她走过去捡了起来。因为只是撕成两半,所以并不影响阅读。看到田端这个名字,她无法保持平静。她再度发现,虽然内心的伤已经是陈年旧伤,却完全没有愈合。

花惠在椅子上坐下,从头读起。报告的内容几乎都是正确的事实,但她觉得好像在看别人的经历,也许是因为不愿意回想起自己的过去。

当初听说工厂在神奈川县时,曾经以为是像横滨那种高级的地方,但去了那里之后,发现是大小工厂林立的工业区。女子宿舍走路到工厂要二十分钟,长长的走廊旁有一排细长形的房间,厕所和厨房操作台都是共享的,但她还是为能够独立生活而感到高兴。

果然如她所料,工作本身很无趣。她被分配到小型马达的线圈工厂,一开始负责检查线圈是否有不良品。这个工作需要高度专注力,而且眼睛也很容易累。经过询问,知道只有年轻女工才适合这个工作,组长告诉她:“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专注力也变差时,就会被一脚踢开。”

但是,和同事还有住在宿舍的朋友在一起时很开心。她向来对自己的容貌没有自信,也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不过在参加和男子宿舍共同举办的派对时,有男生想要和她交往。她把自己的处子之身献给了第二个男朋友。在总公司上班的他是精英技术人员,当时她很期待可以嫁给那个男朋友,可惜他们的关系并没有持续太久,男方向她提出分手。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原来那个男人另有女友。

二十四岁时,她搬出了女子宿舍。虽然宿舍的年龄限制是三十岁,但二十四岁搬离那里成为不成文的规定。可能是暗示女工都要在二十四岁前结婚吧。

她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把户籍地址从宿舍迁到租屋处,同时申请办理了分户手续。她觉得终于和父亲断绝了关系,她离家之后,从来没有和作造见过面,作造也从来没有联络她。其实只要向高中打听,就可以查到花惠的工厂,可见作造也不想和她联络。

她的日子很平静,没有任何刺激,每天都做同样的事。她早就放弃了被调去做事务工作的奢望,绕线圈的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有时候试验品工厂也会请她制作特殊要求的线圈。无论多细的电线,她都可以绕得很平整,完全没有重叠,只不过这种技术在其他职场完全派不上用场。

她曾经感到不安,不知道这种生活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其他同事纷纷结婚离职,公司也开始裁员。虽然这里的薪水很低,但她没有任何证照,也没有专长,根本不可能换工作。

她在二十八岁生日那一天,遇见了田端佑二。她不想独自过生日,刚好以前同住在女子宿舍的朋友打电话给她,邀她去喝酒。她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决定赴约。来到约定的那家店,才发现原来是联谊。因为除了朋友以外,还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朋友的男朋友,另一个人是她男朋友带来的朋友,那个人就是田端。

田端当时三十五六岁,单身,自我介绍说在IT企业工作。花惠立刻觉得他和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她对电脑一无所知,虽然工厂也有电脑,但她只会一些基本的功能,每次只要有不懂的地方,就会立刻找更年轻的人帮忙。

他端正的长相正是花惠喜欢的类型,高大的身材和细长的手指都成为吸引她的魅力。他能言善道,即使是平淡的内容,也可以说得引人入胜。花惠对他一见钟情。

“好,为了庆祝花惠的生日,我请大家喝香槟。”当他说这句话时,花惠的视线已经无法离开他的脸。

双方交换电话后,花惠很快接到了他的电话。他在电话中说,还想要和她见面。花惠当然二话不说地答应了。她乐翻了天,在第二次约会后,就一起去了宾馆。他在床上很温柔体贴,花惠觉得这次应该可以很顺利。

几次约会后,她刚好遇到当初安排他们认识的朋友,说了和田端之间的事,那个朋友有点惊讶。

“原来你们在交往,真是意想不到的发展。”

她说,她不太了解田端这个人。

“他不是你男朋友的朋友吗?”

那个朋友偏着头说:

“我男朋友也和他不熟,他们好像是在喝酒的时候认识的。”

“原来是这样。”

那也没关系。花惠心想。即使日后举办婚礼,也不一定要请这个朋友。

她和田端每个月见面一两次,大部分都在横滨。他也曾经去花惠家,然后在她家住一晚,但花惠从来没有去过他家。因为他说,他和母亲同住。

“曾经有人怀疑我有恋母情结,”田端皱着眉头说,“但我爸死了,总不能丢下我妈不管。虽然很麻烦,但也没办法。”

花惠听了,不由得感到佩服。原来他这么孝顺母亲。

问题在于他什么时候带花惠去见他的母亲,只不过花惠无法催促他这件事,因为他从来没有提过结婚这两个字。

认识田端半年后,他终于提到和结婚有关的话题。他问花惠,手头上有多少可以自由支配的资金。

“因为我们公司打算拓展新的业务,目前正在募集出资者。新的业务绝对会成功,所以我也决定出资。那个部门以后会成为一家独立的公司,如果顺利的话,我也许可以当上董事。目前正是关键,我要尽可能多找一些出资者,向公司展现实力,所以我在想,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帮忙。”

花惠完全没想到田端会和她提这种事,她也从来没有想过投资的问题,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必担心,只要把钱交给我,其他麻烦的事都由我负责处理。”田端用热诚的口吻对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每个员工出资的金额有限度,但结婚的话,也可以用太太的名义出资,所以更有利。”

听到这句话,花惠动心了。这是第一次从他口中说出“结婚”这两个字。

花惠问他需要多少,他偏着头,竖起两根手指。

“二十万?”

田端听到她的回答,把身体向后仰。“怎么可能?是两百万。”

“吓死我了,我从来没买过这么贵的东西。”

“那不是买东西,只是把现金换成证券,可以随时把钱拿回来。”田端一派轻松地回答,“如果有困难,只要一百万也可以,另外一百万,我去拜托别人。”

“别人?”

“我会想办法,反正拜托别人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花惠仍然对田端的工作内容一无所知,但想象他四处拜托别人的样子,就不由得感到心疼。如果自己有能力,她想要帮他。花惠工作十年,虽然薪水很低,但她生活节俭,所以手头有一些存款。

虽然她不是很想投资,但最后还是答应出资。田端乐不可支,说他终于可以对公司有交代了。看到他兴奋的表情,花惠也感到高兴。

“但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别人,因为这是极机密的消息。”田端叮咛她。

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不久之后,田端又说需要钱。

“之前的资金还是不够,只要再出一百万就好,有没有办法?”

花惠感到很困惑,虽然他说“只要一百万”,但对她来说,是一笔巨款。

“那些钱什么时候可以还我?”她直接问他。

“要等那项业务开始进行,有利润的时候……”田端歪着头说,“如果你要我早一点还你,那只能用我自己的钱慢慢还你。”

“那倒不需要。”

这时,田端露出灵机一动的表情说:“那以后从我的零用钱中扣除。”

“零用钱……什么意思?”

他搞笑似的轻轻摊开双手。

“就是这个意思啊。咦?没有零用钱?不会吧?”

花惠知道自己的脸红了。他的意思是指结婚之后。当她察觉到这一点后,立刻觉得钱的事根本不重要。于是,她再度答应出资。

之后又拿了几次钱给田端。虽然田端每次都有不同的理由,但每次都暗示要结婚。花惠每次听了,就像中了魔法,什么都说不出口。

认识田端差不多两年后,花惠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她的月经停了。她心想该不会怀孕了吧,去买了验孕棒,出现了阳性反应。

她约了田端在咖啡厅见面,战战兢兢地告诉他这件事。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握住了她的手。

“是吗?太好了。谢谢你,太谢谢了。”他神采飞扬地说。

“我可以生下来吗?”

“当然啊,那还用说,是我们的孩子啊。”

他握着花惠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说:“我们结婚吧。”

花惠差一点喜极而泣,因为她原本以为田端会露出为难的表情。

“等一下,孩子什么时候出生?”田端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嗯,时机刚好有点微妙。”

“时机?”

“嗯,不瞒你说——”

他说,他下个月要去纽约一阵子。因为新业务的重心在纽约,在业务步入轨道之前,他必须守在那里。

“董事长无论如何都要派我去,说其他人靠不住。”

“你要去那里多久?”

“短则三个月,长的话恐怕要半年。”

这样的话,可以在孩子出生前回来。花惠稍微松了一口气,对田端说:“既然是公司的安排,那也没办法。”

“对不起,这么重要的时期无法陪在你身旁。你要注意身体,不要累坏了。”

“嗯,我知道。”花惠摸着自己的肚子,内心充满幸福。

她去医院检查后,发现果然怀孕了。当她拿着B超检查单回家时,忍不住唱起了歌。

不久之后,她就向公司申请离职。当她说出离职理由时,上司和同事都为她感到高兴,向来毒舌的组长还说:“剩余品拍卖终于结束了。”

之后她很少见到田端,因为他在出发去纽约前有很多事要处理,所以抽不出时间。花惠很想和他讨论婚礼的事,也想去见他的母亲,但迟迟没有机会开口。

田端出发前一天上午,突然来家里找她。

“我闯祸了,我把提款卡和存折都放在寄去纽约的行李中,现在才想到,我没办法取钱。”

“那怎么行?你需要多少钱?”

“我也不清楚,目前还不知道那里的状况,当然越多越好。”

“好吧。”

花惠决定拿出原本不愿意动用的钱。她带着克枝留给她的存折和印章,和田端一起去了银行,领了一百万整交给他。

“谢谢,帮了我的大忙。等那里状况稳定之后,我立刻寄钱给你。”

田端说,不用去送他。因为他担心孕妇一个人从机场回家不安全。

“你真容易担心,好,那我就乖乖在家。”

“那才对嘛,我出发前会打电话给你。”田端说完,转身离开了。

这是花惠最后一次见到他,但直到更久之后,她才意识到那是最后一次见面。

田端不时写电子邮件给她,几乎都是谈工作的事,强调他很忙。

花惠独自在家翻翻育儿杂志,看看电视,有时候梦想一下两个人的未来。她的脑海中只浮现幸福的画面,每天都快乐无比。

唯一的担心,就是金钱的问题。虽然有一笔离职金,但金额并不高。因为目前没有收入,所以余额当然越来越少。

田端虽然承诺很快会寄钱给她,但他去美国两个月了,花惠也没有收到分文。起初的邮件中不时为此道歉,但渐渐不再提这件事。

花惠心想也许他忘记了,于是就在电子邮件中暗示他,但迟迟没有收到回复。好不容易收到回复,却完全不提寄钱的事。

最后她鼓起勇气,直接在电子邮件中告诉他:“我越来越没钱了。”田端没有立刻回复,她又发了一封邮件:“如果可以,希望你马上寄钱给我。”

过了好几天,仍然没有收到回复。花惠几乎每天都发电子邮件,但还是没有任何回应。没想到,田端从此杳无音讯。

她不由得担心田端是不是在纽约出了什么事。

电子邮件是可以联络到田端的唯一方法,她烦恼了很久,最后拿出了第一次见面时田端给她的名片。上面有田端的内线电话,但她还是决定先打总机。

可是,电话中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的声音。花惠困惑不已,难道公司的总机号码会改吗?

她打电话去NTT的查号台,对方回答说,那个地址并没有那家公司。花惠坚称不可能有这种事,确认了好几次,对方还是坚持没有这家公司。

她拿着手机,陷入了茫然,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她想到也许公司搬家了,公司的名字也改了。可能只是田端忘记告诉她了。

她没有电脑,所以去了网吧,在店员的指导下搜寻,看到了意想不到的报道。

田端的公司之前的确存在,但两年多前就倒闭了,刚好是花惠认识他不久之后,而且并没有被其他公司并购。

花惠的脑中一片混乱。田端说的那家公司又是怎么回事?新业务、出资、纽约——各种字眼在她的脑海中穿梭,完全无法理出头绪。

她不知所措,终于发现自己对田端一无所知。共同的朋友就是当初安排他们认识的那个朋友,即使去问她,恐怕也问不出任何事。

花惠持续发电子邮件给田端,但是有一天,连邮件也无法寄达了。难道是他改了信箱?

花惠不知道该怎么办,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看着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越来越不安。怀孕第六个月,她的存款快见底了。

这时,她接到一通电话。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她接起电话,对方劈头就问:“你是町村花惠小姐吗?”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请问你是哪位?”

“我姓铃木,你应该认识田端佑二吧?”女人问她。听到田端的名字,她的心一沉。

“认识啊……”

自称姓铃木的女人停顿了一下问:“那你知道他死了吗?你知道他闯铁路道口死了吗?”

因为对方的语气太冷淡,花惠一下子无法理解对方在说什么,停顿了几秒,才发出“啊?”的声音。

“你果然不知道。”

“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她惊叫着问道。

“两个星期前,被中央线的电车轧死了。”

“中央线?不可能,因为他在纽约……”

“纽约?哦,原来他是这么骗你的。”

“骗我……”

“町村小姐,我想你听到这个消息应该很受打击,但你听清楚,你被骗了。他骗了你多少钱?”

“啊?”

“他拿了你的钱吧?我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五十万。”

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花惠的脑海中发出巨响,她无法相信田端已经死了,更不可能相信这种话。

“你在听吗?你没有给他钱吗?”

“借给过他一点……”

“我就知道,他是个寡廉鲜耻的骗子,骗了很多女人,也骗了不少钱。我想你应该不知道,他有老婆和孩子。”

花惠觉得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怎么会……”

那个姓铃木的女人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她得知田端闯铁路道口自杀后,通过报社的关系,查到了田端家的住址,终于发现了他的真面目。田端对她说,他是经营顾问公司的老板,但那根本是空壳公司。她火冒三丈,调查了田端的物品,确认有没有其他受害人。

“町村小姐,要不要成立被害人自救会?就这样整天以泪洗面不是太不甘心了吗?如果可以,至少想要拿回一点钱吧?”

被害人自救会、以泪洗面——她完全没有真实感,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

“对不起,我不参加。”

“为什么?他不是骗了你的钱吗?”

“我的钱,那……没关系。对不起,没关系。”

对方继续说着什么,但她说了声“对不起”,就挂上了电话,视线落在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她觉得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一定是刚才的女人脑筋有问题。田端听到自己怀孕,感到很高兴,还对自己说“谢谢”,说“我们结婚吧”,那些话听起来不像在说谎。

花惠再度去了网吧,想要调查新闻报道,想要确认“没有”田端在两个星期前自杀的事实。

然而,当她用几个关键词搜寻后发现的报道把她推入了绝望的深渊。

田端佑二死了。正如那个女人所说的,他冲进铁路道口自杀,报纸上说他的动机是“金钱方面的问题”。

花惠觉得身体好像被抽掉了什么东西,无法继续坐在椅子上。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在渐渐远去的意识中,听到有人跑过来的声音。

11

好久没来滨冈家了,这里的树篱似乎不像以前修剪得那么整齐,现在可能没心情修剪吧。

他按了门铃,对讲机中没有传来任何响应,玄关的门就直接打开了。披着淡紫色开襟衫的里江满脸笑容地探出头:“欢迎啊。”

中原欠身打完招呼后,打开了院子的门,走进院子。

走进有壁龛的日式客房,中央放了一张矮桌,角落设置了佛坛,上面有小夜子的遗照。

里江拿了坐垫给他,但他先为小夜子上香。上完香后,才在前岳母对面坐了下来。“对不起,在你忙碌的时候上门叨扰。”

“你太客气了,”她摇了摇手,“我跟我老公说,你至今仍然这么关心小夜子,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虽然我老公今天也很想见你,但他担任顾问的公司有事,所以不得不出门,他叫我代他向你问好。”

“爸爸的身体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毕竟已经上了年纪。”

里江把一旁热水瓶中的热水倒进茶壶,飘来一股日本茶的香气。里江把茶杯放在茶托上,放在中原的面前:“请喝茶吧。”

“谢谢。”中原挪到矮桌旁,拿起了茶杯。

“我在电话中说了,看了小夜子的手记后很震撼,觉得自己没有像她想得那么深入。”

“我们也很惊讶,正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对山部律师说,无论如何都要在审判中反映她的信念。”

“我很了解你们的心情,开庭的日期确定了吗?”

“山部律师说,开庭日期应该快出来了。”

“希望审判不会拖太久。”

“听说现在和以前不一样,时间大幅缩短。而且,这次的凶手全面认罪,应该很快就会结束审理。”

“是吗?我对陪审团制度还不太了解,是用怎样的方式进行?”

“听山部律师说,陪审员是一般民众,所以对事件的印象很重要。检方会努力强调犯罪行为的残忍,但辩方应该会诉诸感情。”

“诉诸感情吗?怎么诉诸?”

“以这次的案子为例,辩方一定会主张要重视凶手自首投案这一点,对了对了,律师还说,恐怕还会提出考虑凶手的年纪。”

“年纪?他多少岁了?”

“六十八岁,所以,即使判二十五年的有期徒刑,他出狱也九十三岁了,等于是很接近无期徒刑的量刑。听律师这么说,也觉得有道理,所以我开始觉得,即使无法判死刑,这样好像也可以。”

中原喝了一口茶,吐了一口气:“所以,无法期待死刑判决。”

“律师说,应该不太可能。”里江垂下双眼。

即使如此,他们仍然想要参与审判,为了在法庭上说出“求处被告死刑”这句话。

“你要的东西,我都放在那里了。”里江看向隔壁客厅说道,客厅和这个房间之间隔了一道纸拉门,但目前拉门敞开着。客厅的地上放了三个纸箱。

“我可以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

中原走到客厅,在纸箱前坐了下来。纸箱里装了书籍、数据和笔记本,还有数码相机和电子阅读器。

这是从小夜子的出租屋带回来的。昨天,中原打电话给里江,希望可以看一下小夜子在工作上使用的资料。因为他看了小夜子的手记后,想要深入了解前妻是在怎样的背景下写下这些内容的。

“她的出租屋有更多的书和资料,我先找了这些和她的手记有关的东西,相机可能没有关系,但我也一起放进去了。”

“好,不好意思,让你费心张罗。”

“没关系,那份手记就储存在那台电脑里。”里江指着沙发前的茶几说,上面放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中原坐在沙发前说:“那我看一下。”

他打开电源,屏幕上显示需要输入密码。他问了里江,里江告诉他,密码是:SAYOKO,警方在调查电脑时,重新设定了这个密码。

电脑中储存了很多数据,大部分都是文字文件,分类丰富多样。最近一篇文字文件是那篇关于偷窃瘾的报道。

“我大致看了一下,她采访了很多主题。没想到自由撰稿人工作这么辛苦。”

“她比我更加充满活力。”

“道正,你也很出色。虽然遭遇了那种事,但重新站了起来,投入新的工作。葬礼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你很了不起。”

“没有没有。”中原偏着头苦笑着。自己只是继承了舅舅的事业,根本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事。

“我在二楼,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不好意思,谢谢。”

目送里江走出房间,中原将视线移回电脑上。稍微看了一下,小夜子果然搜集了很多关于死刑和刑罚的资料,他还找到了专门搜集相关报道和判例的资料夹。

粗略浏览了电脑里的数据后,他坐到纸箱前,这里有很多与死刑制度、审判和量刑相关的书籍和资料,也有解说被害人参加制度的书籍。中原的心情很复杂,小夜子应该做梦都没有想到,在自己遭到杀害的事件中,父母打算运用这项制度。

他拿起每一本书随手翻阅,检查小夜子有没有在书上的空白部分写笔记,这时,突然有东西掉在他的脚下。那是一张B5尺寸的纸,折起后夹在书里。最上面写着“儿童医疗咨询室举办日通知”,下方有几个日期,似乎每个月举办一次。

原来是简介。他正想要重新折好,突然停下了手。因为他看到最下方“庆明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几个字。

他想起最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努力回想后,终于想起来了。是从山部律师口中听说的。被告的女婿在庆明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

但是——中原耸了耸肩,把纸重新折好,夹进手上的书中。这也未免太牵强附会了,应该只是巧合吧。这份简介一定是小夜子为了采访用途带回来的。庆明大学医学院是名校,小夜子前往采访也很正常,况且和死刑根本没有关系。中原拿起下一份资料时,已经把那份简介的事抛在了脑后。

当他检查完纸箱内所有的东西时,天色已经快暗了。里江下楼为他泡了咖啡。

“情况怎么样?”里江问。

中原轻轻“嗯”了一声,“我充分了解到小夜子和我离婚之后,多么认真地钻研这个问题,深切感受到她致力于减少凶恶犯罪的心情,发自内心地感到佩服。”

这番话并不是奉承,光是看小夜子搜集的书名和数据名称,就可以感受到她的执着。

“既然这样,要不要认真考虑那件事?”里江陷入了沉思。

“哪件事?”

“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在出版社工作的日山小姐说,如果想把小夜子的稿子出书,她愿意帮忙。”

“哦,原来是这件事,”中原用力点了点头,“很好啊,我十分赞成。”

“等审判告一段落后,我再和她商量,只不过不知道会等多久。现在有很多事要忙。”

“要不要由我和日山小姐联络?我在守灵夜时见过她,也算认识了,而且,我也想找机会和她好好聊一聊。”

“是吗?那就拜托你了。如果你愿意负责这件事,小夜子在那个世界也会感到心满意足的。”

“我没有能力负责啦。”

中原从纸箱里拿出数码相机。正如里江所说,也许和死刑问题没有关系,但他想看一下小夜子在采访时拍了哪些相片。

他打开电源,相片出现在液晶屏幕上。看到第一张相片,中原有点意外。原本以为小夜子拍的是哪一座监狱的内部,没想到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并没有任何人影。

中原操作着按键,检查之前的相片,发现有好几张都是一片树林。不像是庭院,而是一片森林,并没有拍到任何纪念碑之类的东西。中原看了摄影日期,发现是小夜子遇害的十天前。

“道正,怎么了?”里江似乎察觉到他不太对劲,开口问道。

“没有,我只是在想,这里是哪里。”他把相机屏幕递到里江面前。

里江讶异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这会是哪里呢?”

“看日期,是案发的不久之前,你有没有听说小夜子去哪里旅行?”

“嗯……我没听说。”

“是哦。”

中原看着相片,总觉得无法释怀。他无法把撰文激烈反驳废除死刑论的小夜子和这片树林联系在一起。

12

为了和日山千鹤子见面,中原难得地休了假。她任职的出版社位于赤坂,崭新的出版社大楼就在和外堀大道平行的那条路上。

他在前台自报姓名后,在大厅等候,身穿夹克的日山千鹤子出现了。她比之前在守灵夜看到时显得更加年轻,手上拎了一个纸袋。

“让你久等了,这边请。”日山千鹤子面带笑容,指着一旁的入口说道。走进一看,那里有桌子和椅子,似乎是和访客开会讨论的地方。

室内有一台饮料自动贩卖机,日山千鹤子在贩卖机前停下脚步:“你要喝什么?”

“咖啡……啊,不,我自己来买就好。”

“你不要客气,又不是请你吃什么贵的东西。”

“谢谢你。”

日山千鹤子也选了咖啡,两个人拿着纸杯,在空位上坐了下来。

“这次拜托你这么麻烦的事,真的很抱歉。”中原向她致歉。

“别这么说,谢谢你联络我,其实我也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不知道小夜子写的手记怎么样了。”

“你看过了吗?”

“看了,”日山千鹤子点了点头,从纸袋中拿出一摞稿子,“显然是她投入了很多心血的力作,我一口气看完了。”

中原在三天前把这份底稿寄给日山千鹤子的。因为在打电话和她联络后,她说希望在讨论之前看一下这份手稿。站在她的立场,这是理所当然的要求。

“有没有达到出版的水平?”中原问。

“水平应该没有问题,文字很顺畅,内容也不会太费解,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表达了废除死刑绝对有问题,应该将所有杀人凶手都判处死刑的主张,这方面写得很好,只是并不是完全没有问题。”

“哪些方面有问题?”中原看向稿子,上面贴了好几张粉红色的便利贴,也许是日山千鹤子在意的部分。

“小夜子努力从客观的角度落笔,但某些部分有点情绪化,这并没有问题。这种作品明确表达作者的心情,反而更有说服力,问题在于她的感情似乎有点摇摆不定。”

“你的意思是……”

日山千鹤子喝了一口咖啡,微微偏着头。

“我在想,是不是小夜子本身还没有找到明确的答案,对于杀人凶手都要判死刑这种做法是否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仍然没有定见。”

“哦,也许吧。”中原看着眼前这位编辑,“太厉害了,专业的眼光果然不一样。”

“什么意思?”

中原把从平井律师口中听说的事告诉了她。蛭川虽然被判处死刑,但也因为被判处死刑,他直到最后都没有悔改之意。

日山千鹤子一脸了然于心的表情,连续点了几次头。

“死刑很无力吗?这句话很沉重。”

“我猜想小夜子听了平井律师说这件事后,也产生了犹豫。虽然她原本基于防止再犯的目的强调死刑的好处,但我认为反而反映了她内心的迷茫。”

“很有可能,”日山千鹤子说完,突然睁大眼睛,“你可不可以把和那位律师的对话写下来?”

“啊?我吗?”

“除此以外,还有几个我有点在意的部分,如果可以增加你的意见,我认为可以成为很好的作品,可以用小夜子和你合著的方式出版。”

“呃?不行啦,我不太会写文章。”

日山千鹤子摇了摇头。

“不需要追求精彩,只要把你的想法写下来就好,我也会协助你,一定可以成为话题。小夜子的稿子就这样被埋没不是太可惜了吗?” AGZYYidOxbKQoihGAYmYr/X90Ok61wpTiT8/aqbWant+5ZnfBYB2dhhJuf/+ql/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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