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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的十字架2

中原在五年前,从舅舅手上接手这家公司。舅舅八十多岁,而且曾经生了一场病,所以正在烦恼如何处理这家公司。他没有儿女,所以一直以来都很疼爱中原。

当时,中原也正在考虑换工作。因为他被调去新部门后,迟迟无法适应那里的工作,当舅舅去找他,说有事想要和他聊一聊时,他完全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件事。

“工作本身并不难,”舅舅这么对他说,“有很多资深员工,专业的事可以交给他们去处理,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胜任这个工作。说得极端一点,对给猫狗举办葬礼嗤之以鼻的人,无法做这份工作。即使不说出来,对方也可以感受到。失去疼爱的宠物,而且想要为宠物举办葬礼的人,通常都因为宠物的死,觉得心里缺了一大块,因此,和他们接触时,必须充分了解这一点,协助他人接受心爱的宠物已经离开的事实,这份心意非常重要。”

舅舅继续对中原说:

“这方面你完全没问题。你向来心地善良,也很善解人意,而且经历过那件事,应该比任何人更了解内心的伤痛。虽然收入方面不要抱有太大的期待,但我认为是很有成就感的工作,怎么样?你愿意接手吗?”

中原没有养过宠物,所以一开始有点不知所措,听舅舅说了之后,认为值得一试。虽然他没养过,但很喜欢动物,而且,“协助他人接受心爱的宠物已经离开的事实”这句话打动了他,他相信从事这份工作后,自己也会有所改变。

“我愿意试试。”中原说。舅舅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频频点头说:“很好,很好。”然后又补充说:

“一定会很顺利,君子也可以放心了。”

君子是他的妹妹,也就是中原的母亲。中原听到舅舅这么说,才想到应该是母亲向舅舅建议,由他来接手天使船。虽然一年见不了几次面,也从来没有和母亲聊过要换工作的事,但年迈的母亲也许从儿子垂头丧气的身影中察觉到了。

得知自己老大不小,还让母亲担心,中原陷入自我厌恶之中。他深刻体会到,自己还没有真正长大,只是在周围人的支持下,勉强站起来而已。

现在的自己呢?中原忍不住想。现在的自己独立了吗?然而又想到,小夜子又如何呢?

他打算等佐山来了之后,稍微打听一下小夜子之前的情况。

佐山在正午过后来到天使船,还带了鲷鱼烧当礼物。中原叫他不必这么客气。

“来这里的路上刚好看到好吃的鲷鱼烧,就顺便买了,请大家一起吃。”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中原接过纸袋,发现还是热的。

和上次一样,中原用茶包为他泡了茶。

“侦查工作还顺利吗?”中原问,“上次你在电话中说,凶手去自首了……”

“目前各方正在进行调查,但还有很多疑点。”

“但凶手不是供出案情了吗?”

“是啊,”佐山说话有点吞吞吐吐,然后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相片放在桌子上,“是这个男人,你以前见过他吗?”

相片中的男人看向前方。中原看到相片后有点意外,因为他原本以为凶手是年轻人,没想到相片中是一个年约七十岁的老人。瘦瘦的,花白的头发很稀疏,相片中的他板着脸,但看起来并不是凶神恶煞。

“怎么样?”佐山再度问道。

中原摇了摇头回答:

“不认识,应该没见过。”

佐山把一张便条放在他面前,上面写着“町村作造”。

“他的名字叫町村作造,你有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町村”。中原念了这个名字后偏着头回想着,还是想不起曾经认识这个人。他如实地告诉了佐山,佐山再度拿起相片。

“请你仔细看清楚,相片上是他目前的样子,但如果是以前见过他,可能和你的印象会有很大的差别。请你想象一下他年轻时的样子,是不是像你认识的某个人?”

中原再度仔细打量着相片。人的长相的确会随着年龄改变,之前见到中学时代的同学时吓了一大跳,差一点认不出来。

然而,无论他再怎么仔细看相片,都无法唤起任何记忆。

“不知道,也许以前曾经在哪里见过,但我想不起来。”

“是吗?”佐山深感遗憾地皱着眉头,把相片放回了皮包。

“他到底是什么人?”中原问。

佐山叹了一口气后开了口。

“他六十八岁,无业,独自住在北千住的公寓。目前还没有查到他和滨冈小夜子女士之间的关系,他也说不认识滨冈女士,只是为了钱财,跟踪在路上看到的女人,然后动手袭击。”

“搞什么啊,原来是这样,”中原不禁感到失望,“既然这样,我怎么可能认识这个男人?”

“嗯,是啊,是这样没错啦……”佐山言语吞吞吐吐起来。

“你说是为了钱财,有被抢走什么东西吗?”

“他说抢走了皮包,他去警局自首时,据说只拿了皮包里的皮夹。他说把皮包丢进附近的河里,而皮夹里有滨冈女士的驾照。”

“那不是符合他的供词吗?”

“目前只能这么认为,但有几个无法解释的疑点,所以我才会来找你。”

“哪些疑点?”中原说完,立刻轻轻摇了摇手,“对了,你不能说,不能把侦查上的秘密告诉我。”

“这次没有关系,因为已经向部分媒体公布了相关的事。”佐山苦笑后,一脸正色地向他鞠了一躬,“你女儿那次,真的很对不起。”

“没关系。”中原小声地说。

佐山抬起头说:

“首先地点很奇怪,上次电话中也说了,案发现场在江东区木场,滨冈女士的公寓旁,但町村住在北千住。虽然不能说是相距很遥远,但并不是走路可以到的距离,他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犯案?”

中原在脑海中回想着两者的地理位置,觉得的确会产生这个疑问。

“他怎么说?”

“他说没有特别的理由,”佐山耸了耸肩膀,“因为觉得在住家附近犯案很危险,所以搭地铁去其他地方,随便找了一个车站下车,寻找猎物——他是这么说的,说是偶然在木场车站下车。”

“……是这样吗?”

中原觉得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以及怎样不对劲。

“上次有没有和你提到凶器?”佐山问。

“只说是尖刀……”

“剖鱼用的菜刀,在町村的公寓内发现了用纸袋包着的菜刀。菜刀上沾有血迹,DNA鉴定结果,发现正是滨冈女士的血迹。从握把的部分检验出町村的指纹,可以认为是犯案时使用的凶器。”

中原认为那应该算是铁证。

“有什么问题吗?”

佐山抱着胳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为什么没有丢弃?”

“丢弃?”

“丢弃凶器。为什么在犯案后带回家里?通常不是会在路上丢弃吗?只要把指纹擦掉就好。”

“的确有道理……会不会想丢,却没有找到丢弃的地方,结果就带回家了?”

“他也这么说,只说没有多想,就带回家了。”

“既然这样,不是只能相信他吗?”

“是啊,只是总觉得无法接受。町村供称,他想到可以去抢钱,就把菜刀放进纸袋后出门,搭了地铁,在木场下车并没有特别理由。刚好看到一个女人,于是就跟踪她,确认四下无人后,从背后叫了一声。女人转过头,他就亮出刀子,威胁女人把钱交出来。女人没有给他钱,试图逃走。他慌忙追了上去,从背后刺中了她。女人倒在地上,他抢了皮包后逃走。”佐山似乎在想象当时的情景,说话的速度很慢,“时间大约在晚上九点之前。你听了他的供词,有没有什么看法?”

中原偏着头说:“只觉得他的行为很肤浅愚蠢,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是吗?我们可以反过来推算,町村应该在八点左右带着菜刀离开家里,如果他想要抢钱,你不觉得时间太早了吗?”

“听你这么说,的确……”

“町村说,他并没有在意时间,想到可以抢钱,就立刻出门了。”

中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完全无法想象罪犯的心理。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为什么来自首。町村供称,他隔天发现自己铸下了大错,所以越想越害怕,想到早晚会遭到逮捕,便决定来自首。只是这些供词听起来很不自然,因为虽然他的计划很粗糙,但还是预谋犯案,从想到要去抢劫到实际付诸行动有超过三十分钟的时间。既然他会在隔天反省,照理说,在三十分钟后,应该会冷静下来,不是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中原偏着头说,“犯罪者应该有很多不同的心理吧,也许他并没有真的反省,只是想到早晚会被逮捕,为了减少刑期,所以想要自首。”

“问题就在这里。不瞒你说,町村在这次的犯案中并没有犯下太大的疏失,在第一波搜查行动中并没有发现重要的证据,原本以为案情会陷入胶着。问他为什么他觉得早晚会被抓到,他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日本警察很优秀,一定会查到他是凶手。既然事后会这么想,一开始就不会做出犯罪行为吧?”

中原“嗯”了一声。佐山的话很有道理,但人做的事往往不合理。

“他也说不清楚袭击滨冈小夜子女士的理由,”佐山继续说道,“只说看起来身上应该有钱,却说不清楚判断的根据,只说他有这种感觉。虽然这么说对死者很失礼,但滨冈女士身上的衣服并不高级,穿着衬衫和长裤,很普通的打扮。如果刚去银行的自动提款机取钱,或许还情有可原,但并不是这样。即使她带了皮包,也无从得知她皮夹里有多少钱,很难想象会对这样的人下手。”

中原听了佐山的解释,也渐渐觉得不像是只为了钱财犯案。

“刚才的相片,可以再给我看一次吗?”

“当然可以,请你仔细看清楚。”

中原再度仔细看着佐山递给他的相片,但结果还是一样,他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个男人。中原轻轻摇了摇头,把相片还给了佐山。

“他住在北千住,有没有家人?”

原本以为他没有家人,但佐山的回答出乎意料。町村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目前住在目黑区的柿木坂。

“我们去找他女儿了解情况,发现她住的房子很漂亮,她老公是大学医院的医生。”

“所以经济上应该很宽裕。”

“应该是。事实上,她之前也曾经多次接济町村,虽然町村住在廉价公寓,但也是靠女儿、女婿的帮忙,才能住到现在。”

“他却犯下这起案子?”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但在调查后,发现事情不像表面上这么单纯。”

“怎么说?”

“简单地说,就是他和女儿的关系不好,女儿也不是很乐意接济这个父亲,”佐山说到这里,好像在赶苍蝇般挥了挥手,“不,这件事就不多说了。”

他似乎觉得透露了太多嫌犯的隐私。

“这张相片有没有给小夜子的家人和朋友看过?”中原问。

“当然,但没有人认识他。老实说,原本期待可以从你这里找到线索,因为我觉得你最了解滨冈女士。她的父母也这么说。”

“小夜子的父母还住在藤泽吗?”

佐山点了点头。

“还住在那里,这次的事对他们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中原想起小夜子父母的脸。在爱美还是婴儿时,他们争着想要抱她,小夜子的母亲滨冈里江经常说:“你们夫妻可以出国旅行,我帮你们带孩子,几天都没关系。”

“目前还无法查到被害人的行动路线。”佐山摸着已经冒出胡楂的下巴。

“你是指命案发生前,小夜子的行动吗?”

“对,町村说,是从木场车站开始跟踪她,但目前完全不了解滨冈女士在此之前的行动。虽然问了她的同事和朋友,但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会不会是出门买东西?”

“也许吧,但并没有发现她买了任何东西,当然,有时候只是去逛逛。”

“你刚才说,皮包被丢进河里了,有没有查过她的手机?”

“当然有,”佐山很干脆地回答,“根据她留在家里的收据,立刻查到了电信公司,在征求家属同意后,调查了两部手机。”

“两部手机?”

“智能手机和传统手机,就是所谓的双手机族。因为如果只是打电话,传统的手机比较方便,尤其现在很多人都不是在某个固定地点工作。”

“不是在固定地点工作……吗?小夜子做什么工作?”

“听说是出版相关的工作,需要外出采访。”

“哦……”

中原想象着小夜子同时操作两部手机的样子,再度发现小夜子和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听相关人士说,滨冈女士随身带着小记事本,好像都放在皮包里。虽然可能和本案无关,但至今仍然没有找到,这让人耿耿于怀。”佐山说话时看了看手表,然后站了起来,“已经这么晚了,感谢你今天的协助。”

他似乎觉得继续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新内容。

“对不起,没有帮上任何忙。”

“千万别这么说,日后如果想到什么,请随时和我们联络,即使再微不足道的事也无妨。”

“好,但请你不要抱有任何期待。”

把佐山送出大门后,中原回到办公室。低头看着桌子,发现那张写了“町村作造”的便条还留在桌上。

这个名字很陌生,应该和自己无关,但未必和小夜子没有关系。离婚至今五年,她应该有了自己的人生。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拿出了手机,从通讯录中找到小夜子娘家的电话,犹豫片刻,拨打了那个号码。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他还在思考该怎么开口,电话铃声断了,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喂,这里是滨冈家。”一定是滨冈里江。

中原犹豫了一下,报上自己的名字。对方愣了一下,随即用压抑的声音“哦哦哦”了几声。

“道正……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只能不置可否地回答:“马马虎虎。”虽然很想问:“你们最近好吗?”但勉强把这句话吞了回去。因为他们的女儿刚遇害不久。

“呃……刑警告诉我关于命案的事。”他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件事。

“哦,是吗?对,刑警应该也会去找你。”里江声音中透露出她的难过。

“我很惊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对啊,为什么我们家老是遇到这种事?刚才我也对我老公这么说……我们根本没有做任何坏事,只是好好过自己的日子……”里江开始呜咽,渐渐泣不成声。中原心想,早知道不应该打这通电话。

“对不起,”里江向他道歉,“你特地打电话来,我却在电话中哭。”

“我在想,是不是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谢谢,现在脑中还一片空白,但终于觉得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该做的事?”

“葬礼,”里江说,“警方终于把遗体送回来了,今天晚上是守灵夜。”

从车站搭出租车到殡仪馆只要几分钟,殡仪馆位于绿树成荫的大墓园内。

小夜子的守灵夜安排在小型灵堂举行。僧侣的诵经声中,中原跟着其他吊唁者上了香,在小夜子的遗照前合掌。相片中的小夜子露出了笑容。看到小夜子和自己离婚后终于可以露出笑容,中原内心稍稍松了一口气。

小夜子的父母已经察觉到中原的出现,当他上完香,来到他们面前时,里江小声对他说:“如果你不赶时间,等会儿我和你稍微聊一下。”里江原本个子就很矮小,现在好像更矮了。

“好。”中原轮流看着曾经是他岳父母的这对老夫妻。小夜子的父亲宗一对他点了点头,身材魁梧的他脸颊也凹了下去。

灵堂隔壁的房间准备了酒菜招待来参加守灵夜的人,中原在角落的座位慢慢喝着啤酒。有几个人向他打招呼,都是小夜子的亲戚。他们都知道中原和小夜子绝对不是因为感情不好离婚,所以才会走过来和他聊天。

“你目前在做什么?”比小夜子年长三岁的表姐问道。

中原说明了目前的工作内容,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动物葬仪社?为什么想到做这种工作?”另一个男亲戚问道。

“只能说是因缘巧合吧……”

他简单说明了从舅舅手上继承这家公司的情况。

“这个工作很不错,和这里一样,和人类的葬仪社差不多。在宁静、安心的气氛中,静静地做自己该做的事,而且和人类的葬礼不同,完全没有利害得失或是怨恨,丧主单纯地为心爱的宠物死去感到悲伤。每次看到这一幕,心情就会很平静。”

那些亲戚听了中原的话都闭口不语,他们一定想到了爱美的死,以及小夜子冤枉的死。

“改天再聊。”他们纷纷离去,中原目送他们的背影,心想以后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不一会儿,里江走了过来。

“道正,谢谢你特地赶来……”她用手帕按着眼角,一次又一次鞠躬。

“这次的事,真是太令人难过了。”

里江缓缓摇着头。

“我至今仍然无法相信,警察打电话到家里时,我还以为在说爱美的事。因为听到警察在电话中说,有可能是他杀时,我还在想,他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重提十几年前的事,但仔细听了之后,才知道是小夜子被杀了……”

“我能理解,因为我也一样。”

里江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他。

“是啊,我相信你应该最能够理解我们的心情。”

“警视厅的刑警佐山今天来找我,说凶手是为了钱财袭击小夜子的。”

“好像是这样,真是太过分了,竟然为了钱行凶杀人。”

“听佐山刑警说,如果认为是为财杀人,有很多不合理的疑点,所以他怀疑小夜子和凶手之间是否有什么关系。”

“他也这么问我,但我完全不认识那个男人,我老公也说不认识,也从来没有听小夜子提起过。她不可能和别人结怨,我想应该和凶手没有任何关系。”里江说话的语气有点激动,她一定不愿想象自己的女儿和杀人凶手有什么关系。

里江问了中原的近况,他说了目前的工作,她一脸了然于心的表情,点了点头。

“很棒的工作,很适合你。”

“是吗?”

“对啊,因为你很善良。在爱美出事之后,你就经常说,越是幼小的生命,越是需要大家好好保护。”

“是吗?”

“对啊,所以发生那件事时,我真的觉得上天不长眼。”

中原记得自己在审判时说过这句话,但不记得之前就曾经说过,然而如今已经无法确认,到底是自己忘了,还是里江记错了。

“听说小夜子一个人住,她过着怎样的生活?”

里江听到中原的问题后愣了一下。

“她没有告诉你吗?”

中原摇了摇头。

“离婚之后,我们几乎没有联络,她应该也不知道我目前在做什么工作。”

“是这样啊。”

里江说,小夜子在娘家住了一阵子后,一位在杂志社当编辑的同学为她牵线,开始做自由撰稿人的工作。

中原想起小夜子在婚前曾经做过广告文案的工作,当初也是因为共同合作一个案子,才会认识在广告公司工作的中原。那个企划是为了让没落的城镇获得重生,但最后不了了之。

“一开始只是写与女性时尚和美容相关的文章,之后开始接了不少有关少年犯罪、工作环境等社会问题的工作,经常去各种不同的地方采访,之前听她说,最近正在调查偷窃瘾的事。”

“哦,小夜子她……”

虽然中原发出意外的声音,但立刻觉得其实并没有太意外。她和中原结婚之前,就经常在假期独自出游,而且通常都去印度、尼泊尔、南美这些连男人也却步的国家和地区。她经常说,因为想去探寻陌生的世界,所以当然要去那些地方。回想起来,她的个性原本就很活泼。

“妈妈,她……小夜子在那之后,有没有稍微走出悲伤?关于爱美的事,她的心情是否稍微平静了些?”

“不清楚,”里江偏着头说,“我相信应该没有,你呢?”

“我……老实说,完全不行。至今仍然经常想起那时候的事,越是想要想一些开心的事,反而越会想起更多痛苦的事。”

里江扭着身体,似乎完全能够理解。

“小夜子之前也曾经这么说,她说,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摆脱这种痛苦,但即使原地踏步或是向后看也无济于事,所以只能向前走。”

“向前走吗?”

中原搓了搓脸,小声地嘀咕:“她真的很坚强。”相较之下,自己呢?这五年来,一直在为内心的伤痛叹息。

“小夜子和我离婚后,没有交男朋友吗?”

“不太清楚,因为她向来不和我聊这方面的事,但至少最近没有,如果有的话,今天晚上应该会出现。”

言之有理。中原点了点头。

里江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中原:

“你没有参加遗族会吧?”

“遗族会?”中原觉得里江问得很突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好像是叫被害者遗族会,为那些因为杀人事件失去家人的家属提供咨询和援助的团体。”

中原曾经听过这个团体的名字,在一审做出他们难以接受的判决,他们感到心浮气躁时,曾经有人建议,有这样的团体,要不要去咨询一下。之后因为在二审中判处了死刑,所以也就没有和那里联络。

“小夜子加入了那个团体。”

听到里江这么说,中原忍不住挺直了身体问:“是吗?”

“她说,虽然爱美的案子中,凶手被判处死刑,但还有很多人因为不合理的判决深受折磨,她希望能够助那些人一臂之力。她去当义工,也会参加演讲和会议。只是她说不希望别人知道她参加了那个团体,因为会有所谓的抵抗势力。”

“原来她去参加了这些活动……”

虽然她内心也承受了很大的伤痛,却想要助他人一臂之力。不,也许正因为了解内心的伤痛永远无法愈合,所以才决心和他人共同分担这种痛苦。小夜子所说的向前走,就是指这件事吗?中原越来越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这件事有没有告诉警察?”

“有,”里江用力点了点头,“因为我在想,会不会和这起命案有关,既然她这么努力,我认为没必要隐瞒。”

所以,佐山也知道这件事。不知道那位刑警听了刚才这些话,会有什么感想。

“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中原问,“刚才那张遗照是什么时候拍的?她的笑容很美。”

“你是问那张相片吗?”里江痛苦地皱起眉头,“我不太敢大声说这件事,那是在某起命案的审判中,做出死刑判决时拍的相片。她参加了支持遗族的义工活动……说来真悲哀,只有在别人被判处死刑时,才能够笑得出来。”

中原低下了头,很后悔自己问了这件事。

中原向里江道别,准备离开殡仪馆时,一个女人叫住了他。那个女人年约四十岁,一头短发,给人感觉很稳重。

“你是中原先生吧?”

“是啊。”

“我是小夜子的大学同学,叫日山,之前去参加了你们的婚礼。”

她递上的名片上印着出版社、部门和日山千鹤子的名字。中原不记得在婚礼上见过她,但似乎从小夜子口中听过她的名字。

中原慌忙递上自己的名片。

“该不会是你帮小夜子介绍工作的吧?”他想起里江刚才告诉他的事。

“对,最近也委托她写了一篇稿子……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日山千鹤子眼眶湿润,看着中原的名片,睫毛动了一下,“哦,原来你目前在做这个工作。”

无论在什么场合,大家都会对中原的工作感到好奇。

“我每天都和小生命打交道。”

日山千鹤子听了,深有感慨地点了点头。

她身后站了另一个女人,似乎和她一起来的。年纪有三十五六岁,个子矮小,五官很端正,脸上只有很淡的妆。“那位是?”中原问。

日山千鹤子回头看了一眼,回答说:“是小夜子采访的对象,小夜子帮了她很多忙,听到我说要来参加守灵夜,她说也想来上香。”说完,她叫了那个女人一声:“井口小姐,你过来一下。”

井口小姐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站在中原面前,微微欠了欠身。

日山千鹤子告诉她说,中原是小夜子的前夫。

“我是井口。”女人自我介绍着,她似乎没有名片。她的脸上带着愁容,可能是为小夜子的死感到哀伤。

“小夜子为什么事采访你?”中原问。

井口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看到她不知如何回答,中原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立刻道歉说:

“对不起,可能牵涉隐私吧?你不必回答我,没关系。”

“不久之后,就会刊登报道,”日山千鹤子解围道,“等那一期杂志出来后,我会寄一本给你,而且那也是小夜子最后写的报道。”

中原更觉得一定要看。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日山千鹤子带着那个姓井口的女人离开了。中原目送着她们的背影,突然想到,如果遇害的不是小夜子,而是自己,不知道有哪些人会来上香。

小夜子的葬礼在守灵夜的隔天顺利举行,但中原没有参加。

葬礼后的一个星期,中原接到了佐山的电话。因为没有找到新的证据,所以将会根据町村本人的供词起诉。

中原告诉佐山,听说小夜子加入了被杀害者遗族会这件事。

“我也听说了,我们也去那里调查过了。”佐山显然对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吗?”

“没错。木场车站旁的监控摄像头拍到了滨冈女士,和跟在她身后看起来像是町村的身影,这样应该就没错了。”

“所以,只是单纯为了钱财杀人吗?”

“恐怕会以这个方式结案。”

“佐山先生,你接受这样的结果吗?”

电话中传来叹气的声音。

“只能接受,身为刑警能做的也到此为止了。”

中原感受到他没有感情的声音似乎在说,他并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接下来就是审判了。中原心想。小夜子的父母将再度走进法院。

这起案子八成不会判处死刑。在路上杀害一名女性,抢走了她的钱——这种程度的“轻罪”不可能判死刑。这个国家的法律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次感谢你的协助,”佐山在电话中说,“等告一段落后,我会当面向你道谢。”

虽然中原觉得这句话只是客套,但他还是回答说:“恭候大驾。”

花惠摇了摇头。想这些事也没用,因为时间无法重来。

第二章 仁科家的烦恼

5

庆明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的一楼大厅内几乎没什么人影,门诊挂号只到五点为止,现在已经快七点了,只剩下已经看诊结束、正在等待结账的人。

仁科由美在大厅内巡视,在柜台旁的椅子上,看到了正在看周刊杂志的史也。他没有穿白袍,可能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由美走过去打了招呼:“让你久等了。”

史也抬起头,“哦”了一声,对她点了点头,合上正在看的周刊,站了起来,没有多说什么,就自顾自走了起来,似乎暗示她跟着走。

“对不起,突然找你。”由美追上他后道歉。

“不,没关系。”史也看着前方回答。听到哥哥有点冷漠的语气,由美心想,哥哥可能猜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们搭手扶电梯来到二楼。史也快步走在走廊上,转了几个弯后,由美已经搞不清楚方向了,决定离开的时候也要请哥哥带路。

史也在一个房间前停下脚步,打开拉门,示意她进去。

室内很宽敞,分不清是仪器还是治疗器材的机器围在中央的大桌子周围,桌上放着电脑。

史也拉了一张铁管椅给她,她坐了下来,不经意地看向电脑,发现屏幕上有一张黑白的图像。由美当然不知道那是什么。

“是脾脏。”史也指着电脑屏幕说道。

“皮脏?……哦,原来是脾脏。成年之后,就不太需要这个器官了吧?”

“没这回事,脾脏具有造血功能和免疫功能,不过即使切除,也不会对人体造成太大的影响。”

“哦,那么这个脾脏怎么了?”

“脾脏肥大,才三岁,就这么大。”

由美再度看着屏幕。即使听史也这么说,她也不知道脾脏的正常大小,所以无法回答任何话。

“你应该没听过NPC的病名吧?”

“NPC?”由美跟着念了一遍,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正确的病名是尼曼匹克症C型,那是劣性遗传导致的遗传性疾病。病童之前在心智方面和运动功能上就有发育迟缓的现象,因为发烧和呕吐,发现脾脏肥大,一开始查不出原因,但在经过多项检查后,确认是NPC病,通常应该在细胞内分解的废物,也就是胆固醇,无法分解,导致不断累积,你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怎么样……胆固醇不断累积,虽然是小孩子,但也会得成人病之类的?”

史也轻轻摇了摇头。

“没那么简单,如果只是胆固醇累积,只要用治疗的方法减少胆固醇就好,更严重的问题是,无法正常产生、也因此欠缺胆固醇分解而生成的物质,结果就会造成神经症状越来越严重,无法活动,无法说话,无法看东西,也无法饮食。通常在幼年时发病,很少有人可以活过二十岁。”

“……有办法治疗吗?”

“缺乏有效的治疗方法,目前日本的确诊病例有二十人,我们大学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治疗经验。科学真的很无力,进步太缓慢了,所以根本没时间浪费在一些无聊的事上。”史也关掉了屏幕。

听到最后一句话,由美终于知道哥哥为什么对自己说病人的事了。他果然知道自己今天造访的目的,所以才特别叮嘱,自己没时间浪费在无聊的事上。

我也不想做这种事啊。由美也很想这么说。

昨天晚上,她发短信给史也,说有重要的事想和他谈一谈,可不可以见面?而且还补充了一句:希望别告诉花惠。

史也立刻回复说,你明天晚上七点左右来医院的大厅。他没有约在咖啡店之类的地方,也许已经察觉由美要说的事不方便给别人听到。

“那么,”史也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她,“你找我有什么事?”

由美坐直身体,面对着哥哥。

“之前我去见了妈妈,因为她说有重要的事找我。”

“妈妈身体还好吗?”

“嗯……身体方面好像没有异常。”

她特别强调了“身体方面”这几个字。

“那很好啊。”史也面无表情地说,“所以呢?”

由美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后开了口。

“她要我来说服你和花惠离婚。”

史也冷笑了一声,不屑地撇着嘴角。

“果然是这件事,你接了一桩苦差事。”

“既然你这么觉得,可不可以稍微考虑一下?应该说——”由美注视着哥哥黝黑的脸庞问:“你从来没考虑过吗?”

“没有。”史也冷冷地说,“为什么要考虑这种事?”

“因为,”由美环视了一眼室内,将视线拉回到哥哥脸上,“大学或是医院方面没有对你说什么吗?”

“说什么?”

“就是命案的事啊。”

史也抱起双臂,微微耸了耸肩。

“老婆的父亲杀了人,居然还可以这么若无其事的吗?”

“应该不至于有人说这么过分的话……”

“有人在背后说这些话。”史也一派轻松地说。

由美睁大了眼睛:“大家果然都知道了。”

“刑警来过大学几次,向我周围的人了解了情况。虽然刑警没有提是哪一起事件,但想要查的话并不难。在木场发生的那起杀人案的凶手姓町村,我老婆婚前也姓町村,对喜欢上网,又整天闲着无聊的人来说,当然是最好的八卦题材。可能不到一天的时间,就传遍整个医学院了吧。”

“原来有这种事,那你没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反正又不会开除我,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在小儿科当医生。”

“但大家不是都在背后议论纷纷吗?妈妈担心你以后在大学或是医院的处境会很为难。”

“不必她操心,你转告她,叫她这外行人闭嘴。”

“那家里呢?邻居怎么样?会不会用奇怪的眼神看你们?”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很少遇见邻居,所以不清楚,花惠也没有对我说什么。但刑警应该也去向邻居打听了,所以不可能不知道。”史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由美用力深呼吸后说:

“哥哥,我再问你一件事,你有没有为我们设想?有没有为我和妈妈考虑过?”

史也皱起了眉头,用指尖抓了抓眉间:“有给你们造成困扰吗?”

“并没有给我造成困扰,虽然刑警来找过我,但好像并没有找我的朋友。但妈妈就不一样了,亲戚都责备、批评她,说要赶快让你们离婚,他们还担心,继续这样下去,会对我的将来造成负面影响。但仔细想一想的确有道理,哥哥的岳父是杀人凶手——这个消息足以让对方打消向我求婚的念头。”

史也叹了一口气,把一只手放在桌上,用食指敲了桌面好几次,似乎表达了他内心的焦虑。“那要不要断绝关系?”

“啊?什么意思?谁和谁断绝关系?”

“我无意和花惠离婚,如果这样会造成你们的困扰,那只有和你们断绝关系了。”

“哥哥,你是认真的吗?”

“我当然是认真的。无论别人说什么,你只要说,我早就和那种哥哥断绝关系了,不就解决了吗?”史也看了一眼手表,“不好意思,我不想让这件事占用我太多时间。”

“我再问你一件事,听说律师费是你出的,真的吗?”

“对啊。”

“为什么?”

“我无法理解你问这个问题的理由。我岳父成为被告,当然要雇用律师啊。”史也瞪着由美,似乎在威胁她,不允许她反驳。

由美垂头丧气地站了起来:“打扰了。”

和刚才进来时一样,史也为她打开拉门,来到走廊上后,史也开了口:“也让我问一个问题——为什么没问小翔的事?”

由美愣了一下,惊讶地问:“小翔的什么事?”

“那些亲戚不是很担心你的将来吗?那小翔呢?他们不担心吗?你呢?你有没有担心?”

“这……”由美舔着嘴唇,思考着该怎么说,“当然担心啊,但我觉得这是你要考虑的事。因为小翔是你儿子啊。”

“当然啊。”

“那你就好好为他考虑。”由美说完,迈开了步伐。

史也送她到手扶电梯前,临别时,由美向他道歉:“对不起,打扰了你的工作。”

“我才要对不起,增加了你的困扰。”

听到史也这句话,由美惊觉,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向自己敞开胸怀。

“工作不要太累,把身体搞坏了。俗话说,医生最不懂养生。”

“好,我会注意。”

史也点了点头,嘴角露出笑容。由美看到他的笑容,搭上手扶电梯时想,哥哥应该也很痛苦。

由美在静冈县富士宫市出生长大,父亲在当地经营一家食品公司,家中的经济状况不错。家庭成员有父母、祖母、比她大五岁的史也,还有浅棕色的柴犬,史也考上了东京庆明大学医学院,所以最先离家。这是仁科家天大的喜事,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父亲邀下属到家里,在庭院里举办了烤肉派对。父亲不停地吹嘘,史也怒气冲冲地躲进自己的房间,没有再走出房间一步。

接着,祖母离开了那个家。有一天,她倒在庭院里,然后在医院离开了人世,死于心脏衰竭。祖母去世后,她疼爱的柴犬也开始病恹恹的,不吃食,动作也开始迟钝。请兽医诊察后,兽医只说它老了。不久之后,它就跟着祖母离开了人世。

由美和哥哥一样,在十八岁那一年的春天考上了东京的大学后离家,只不过她考取的学校完全无法和庆明大学医学院相提并论,父亲识破了她,对她说:“你去东京只是因为想在大城市好好玩一场吧。”

父亲在两年前因为蛛网膜下腔出血突然撒手西去。那时候他刚把公司交给年轻人,想要好好享受余生。

曾经热闹的家如今只剩下母亲妙子一个人,六十出头的妙子身体健康,还依然健谈。父亲在世时,只要一有空,她就会打电话给由美,东家长西家短地抱怨数落一番,又追根究底打听由美的交友关系,父亲死后,这种情况更严重了。

最让由美感到忧郁的,就是妙子整天说史也的妻子,也就是花惠的坏话。说她脑筋不好,家教不好,不会做家务,长得一点也不漂亮,可说是很不起眼——妙子批评时毫不留情。最后总会加上这句话:

“真搞不懂,史也怎么会在那种笨女人身上晕船?”

在这个问题上,妙子不允许别人反驳,否则等于在火上浇油。有一次,由美忍不住说:“有什么关系嘛,只要哥哥喜欢就好。”没想到妙子反唇相讥:“我是因为不忍心眼看着他越来越不幸,你真是无情。”然后喋喋不休地数落了她很久。那次之后,无论母亲说什么,她都左耳进,右耳出,只说:“是啊,是啊。”

史也和花惠五年前结婚,既没有举办婚礼,也没有摆设婚宴,只是某一天突然去登记结婚。由美接到妙子的电话,才知道这件事。妙子在电话中怒气冲冲地问:“他说他们登记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不久之后,史也就带着花惠回家了,一看到媳妇,父母立刻察觉到是怎么一回事。因为花惠怀孕了,已经八个月了。

他们原本只是玩玩而已,没想到对方怀孕了,很有责任感的史也决定娶她——父母只能这么解释。听说这件事后,由美也这么认为。

妙子认定花惠是迷惑儿子的坏女人,对她的第一印象就很差。

由美并不是无法理解母亲的心情。虽然平时很少来往,但参加丧事时会见到花惠,每次都忍不住纳闷,哥哥为什么会娶这个女人,只是这种感觉不像妙子那么强烈而已。花惠不太机灵,也很粗心大意,无论做什么事都丢三落四。每次看着她的举手投足,都忍不住让人心浮气躁。

但是,她的个性很不错,温柔婉约,待人也很亲切,最重要的是,可以感受到她很爱史也,凡事都以史也为优先,几乎放弃了自我。也许史也认为自己是研究人员,需要这种类型的妻子。

由美很清楚,妙子对花惠的不满不光在于她本身。妙子经常说花惠“没家教”,也是因为她父亲的关系。

由美对花惠几乎一无所知,因为史也绝口不提花惠的事,只知道她似乎没有家人,所以一直隐约觉得花惠是举目无亲的孤儿。

没想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她的父亲住在老家富山县。在由美的父亲去世半年后,妙子在电话中告诉了由美这件事。

“我太惊讶了,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要把花惠的父亲接去他家同住。我一开始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听妙子说,町公所为了节省低收入户补助的开支,调查了低收入者的家属,发现其中一名低收入者的女儿在东京嫁给了一位医生。那个女儿当然就是花惠。

“什么意思?哥哥要照顾他吗?又不是亲生父亲,根本没有照顾他的义务啊。”

“我也这么说,但他说,已经决定了。他很顽固,根本不听我的话。”母亲在电话中叹着气。

不久之后,史也把花惠的父亲介绍给妙子认识。用妙子的话来说,那个叫町村作造的人是“像鱼干一样的老头子”。

“那个人不苟言笑,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问他话也回答不清楚,总之,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很没品。我终于知道了,正因为有这样的父亲,她才会这么没家教。”最后一句话是在数落花惠。妙子还心灰意冷地补充说:“有那个老头子在,我以后更不能去史也家了。”

妙子的不满稍微消除了一些,因为最后史也并没有和他的岳父同住。虽然请他来到东京,但另外为他租了公寓,并没有生活在一起。由美不知道详细情况,听说是花惠不愿意同住。

“花惠好像一直很讨厌她父亲。”妙子在电话中说这句话时有点得意。

由美没有见过町村作造,也不知道史也给他多少帮助。虽然是哥哥,但终究是别人家的事。由美有自己的生活。她从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大型汽车公司上班,在东京总公司负责专利业务,忙得根本没时间交男朋友,所以她觉得只要哥哥满意,旁人无可置喙。

但是,一个月前发生的事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她不愿意相信。虽然一如往常地是妙子告诉她这件事,但妙子在电话中哭了起来。

妙子在电话中说,町村作造杀了人。

“好像是真的,刚才史也打电话给我,说他岳父去警局自首了。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但先打电话告诉了我一声。”

“怎么回事?他杀了谁?”

“这还不知道,史也说,他也不太清楚。到底该怎么办?竟然有亲戚是杀人凶手……早知道就应该不理那种老头子啊。”妙子在电话那头哭喊着。

不久之后,由美从网络的报道中得知了关于事件的详细情况。地点位于江东区木场的路上,住在附近的四十岁女人遭到杀害,皮包被人抢走,内有被害人的皮夹。凶手用刀威胁被害女子,想要抢夺财物,但因为女子想要逃走,所以就从背后刺杀——报道中说,町村作造如此供述。

简直就是不经大脑思考的犯罪行为。如果和自己无关,她一定会带着冷笑看这篇报道,很可惜,这次的事件并非和自己无关。由于对从未见过面的町村作造产生了强烈的憎恨,由美觉得妙子说的完全正确,早知道就应该不管他的死活。

案发后一个星期左右,一个男人来公司找她。那个男人对前台说,他姓佐山,是仁科史也的朋友。由美接到前台的电话后,就产生了某种预感。

她的预感完全正确,在会客室见了面的那个人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刑警,体格很壮硕,即使在笑的时候,眼神仍然很锐利。

佐山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她对这起事件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很愚蠢,觉得他丧心病狂。”由美斩钉截铁地说。

“有没有觉得难以置信,或是觉得他——町村作造不太会做这种事?”

由美摇了摇头:“我从来没见过他。”

“是吗?”佐山露出不悦的表情。

“你最后一次和你哥哥,还有他的家人说话是什么时候?”

“我父亲去世满两周年的忌辰……应该是五个月前。”

“当时你哥哥和嫂嫂有没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的地方?”由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任何事都无妨,比方说,他们好像在吵架,或是好像有烦恼之类的。”

“不知道。”由美偏着头,觉得刑警问的都是一些奇怪的问题。

“因为很少说话,所以不太清楚。”

“那么,”佐山拿出一张相片,“最后请问一下,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相片上是一个看起来很好强的短发女人,年纪大约不到四十岁,长得很漂亮。因为她没见过,所以就实话实说了。

“你有没有听过滨冈小夜子这个名字?”

“滨冈小夜子……”说出这个名字后,由美立刻猜到了,“该不会是那名被害女子?”

佐山没有回答,又继续问她:“在案发之前,你曾经听过这个名字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不是刚好在路上遇到她,所以就行凶了吗?难道不是吗?”

佐山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了声:“谢谢你的协助。”把相片放进了皮包。

由美事后才知道,那天有其他刑警去了妙子家,也问了相同的问题。

“刑警是不是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由美随口说道。

“有什么关系?”

“就是老头子和被害人之间啊,否则应该不会问那些问题吧?”

“为什么?老头子不是为了钱财行凶吗?根本没有挑选对象吧?”

“是啊……”

母女俩讨论了半天,也无法得出任何结论。

之后,由美完全不知道办案是否有进展,佐山也没有再来找她。

正如她对史也所说的,不久之前,妙子打电话找她,说有话想要当面和她说,叫她回富士宫一趟。

听到妙子说要她去说服史也和花惠离婚时,她几乎说不出话,忍不住问妙子:“那你为什么不自己说?”

“你觉得他会听我的劝说吗?”妙子拿着茶杯,皱着眉头说。

应该不可能。由美心想,但她也不认为自己有办法说服哥哥。

“也许吧,但不管怎么样,你试着劝劝他。史也只有对你特别好,拜托了。”

看到母亲合掌拜托,由美无法拒绝,只能很不情愿地答应试试。

“其实在发生这件事之前,我就觉得应该想办法处理这件事。”妙子突然压低嗓门说。

“想办法处理?”

“就是花惠的事啊,我一直觉得应该劝史也离婚。”

“为什么?因为她不聪明,而且家教不好吗?”

妙子皱着眉头,轻轻摇了摇手。

“不是啦,我是觉得小翔有问题。”

“哦。”由美点了点头,她知道母亲想要说什么。

“你不觉得有问题吗?上次你爸去世满两周年的忌辰时,你也看到了吧?你觉得怎么样?”

“是啊……”由美的语气很沉重,“的确不像哥哥。”

“对吧?亲戚也都这么说,一点都不像。”

“但哥哥坚称是他的儿子,既然这样,外人就没资格说三道四。”

“史也被骗了,我猜想花惠除了史也以外,另外还有一个男朋友,就是脚踏两条船,但以结婚对象来说,史也的条件更好,所以她才嫁给史也,没想到孩子出生之后,发现是另一个男人的。一定就是这样,花惠可能在生孩子之前就知道了,因为女人心里最清楚了。真是的,史也顽固得要死,心却很软。”

虽然没有证据,但妙子语气很坚定,由美也猜想八成是这么一回事。不光是史也,仁科家所有人的长相都属于典型的日本人,轮廓不深,眼鼻也都很小,但小翔的五官轮廓很深,眼睛也很大,而且眼睛也和史也不一样,是双眼皮。无论怎么看,都完全找不到任何像史也的地方。

妙子建议去做DNA鉴定。

“只要去鉴定一下,就一清二楚了。如果知道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史也就会改变想法吧。”

“要怎么做?你觉得哥哥会答应吗?”

“要瞒着他做啊,等结果出来后再告诉他。”

“不行不行。”由美摇着手,“如果这么做,哥哥一定会大发雷霆,况且,亲子鉴定好像要当事人同意,即使可以瞒着当事人,打官司时,应该也不能当作证据。”

“是吗?那无论如何都要说服史也。”

“我有言在先,这件事别找我哦。光是叫我劝他离婚,我就已经够头痛了,才不敢说什么叫小翔去做亲子鉴定这种事。”

妙子听了由美的话,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好像烦恼得头都痛了。

“真伤脑筋,你是我唯一可以拜托的人。啊,史也又要照顾他那是杀人凶手的岳父,又要养别人的孩子,真不知道他会怎么样。”

由美走出庆明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在去车站的路上,想起了母亲的叹息。妙子认定史也是受骗上当了,但果真如此吗?

她回想起刚才和哥哥之间的对话。

他显然知道周围人都在怀疑他和小翔之间的父子关系,却刻意避免别人触及这个问题。

由美猜想,也许哥哥知道真相。

6

晚上十点多,小翔终于睡着了。花惠悄悄下了床,为儿子重新盖好毯子。小翔举起双手,好像在高呼“万岁”。看着儿子的脸庞,花惠觉得他果然像那个男人。双眼皮,鼻子高挺,而且头发有点自然卷,完全没有任何地方像花惠或史也。

如果像我就好了。花惠心想。如果像母亲的话,即使完全不像父亲,别人也不至于太在意,但因为也完全不像母亲,别人才会觉得奇怪。

她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发现灯光从客厅的门缝透了出来。打开一看,发现史也坐在桌前。他手拿钢笔,面前放着信纸。

“你在写信吗?”

“对,”他放下了笔,“我想写信给滨冈女士的父母。”

花惠倒吸了一口气。她完全没想到这件事。

“……要写什么?”

“当然是道歉啊。虽然对方收到这种信,也会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但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史也把信纸撕了下来,递到花惠面前,“你要不要看一下?”

“我可以看吗?”

“当然啊,是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写的。”

花惠在藤椅上坐了下来,接过信纸。信纸上用蓝色墨水写了以下的内容。

我们深知你们收到这封信会很困扰,但还是有一些事,无论如何都想要告诉你们,所以提起了笔。即使你们立刻撕了这封信,我们也没有任何话可说,但还是祈求你们能够看一下。

滨冈先生、滨冈太太,发生这样的事,真的很抱歉。我相信你们做梦都没有想到,被自己悉心呵护长大的女儿,竟然会以这种方式被人夺走生命。我们也有儿子,可以想象你们内心的不甘,根本不是用“心痛”两个字能够形容的。

我的岳父所做的事,是人类最可耻的行为,绝对不可原谅。虽然不知道法院会做出怎样的判决,但即使法官认为必须一命抵一命,我们也无话可说。

虽然我们目前还不了解有关案情的详细情况,但根据律师转述的内容,岳父似乎是为了钱财才会犯下这起案子。我们深深地叹息,他做了如此愚蠢的事。

然而,如果是因为这样的动机犯案,我们也必须承担一部分责任。我们隐约知道,高龄又没有工作的他最近手头拮据,听内人说,案发几天前,曾经接到岳父的电话,岳父在电话中要钱,但内人和岳父的关系向来不好,再加上她不想增加我的困扰,所以拒绝给他钱,而且还在电话中对他说,以后不再提供金钱的援助。

虽然不知道岳父的生活到底有多穷困,但如果因为内人拒绝援助,导致他一时鬼迷心窍,犯下这起案子,有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我们。当我发现这一点时,浑身颤抖不已。我的岳父当然必须受到法律的制裁,我们也必须向你们家属表达诚挚的歉意。

滨冈先生、滨冈太太,可不可以让我有机会当面向两位道歉?即使把我当成是正在牢里的岳父,要打要踢都没有关系。虽然深知这样也无法消除你们的愤怒和憎恨,但我希望可以让你们了解我的诚意,希望能够给我这个机会。

当你们深陷悲伤时,看到这篇文字,或许会更加心烦,再次感到抱歉。

最后,衷心祈愿令千金安息。

正如史也所说,最后写了他和花惠两个人的名字。

花惠抬起头,和史也视线交会。

“怎么样?”

“嗯,很好啊。”她把信纸交还给史也。自己才疏学浅,当然不可能对史也写的文章有什么意见,“你要去和家属见面吗?”

“如果他们愿意见我的话,但恐怕不太可能吧。”史也把信纸整齐地折好,装进放在一旁的信封内,信封上写着“遗族敬启”。“我打算明天交给小田律师。”

小田是作造的律师。

“不知道你爸爸会不会写道歉信,之前小田律师说,打算叫他写。”

花惠偏着头说:“他很懒散……”

“表达道歉的意思很重要,和审判有密切的关系。如何减轻量刑,是我们目前最需要考虑的事。所以,我明天会向律师确认一下。”史也打开放在一旁的皮包,把那封信放了进去。“对了,幼儿园的事怎么样了?”

“哦,”花惠垂下眼睛,“还是坚持最好可以转学……”

“幼儿园方面这么说吗?”

“对,今天园长对我这么说。”

史也皱起眉头,抓了抓眉毛。

“即使转学也一样啊,如果那里也有闲言闲语怎么办?又要转学吗?”

“转去远一点的幼儿园应该就没问题了,我猜想这次是藤井太太说出去的。”

史也叹了一口气,环视着室内:“所以最好搬离这里吗?”

“如果……可以的话。”

“那就必须先卖掉这里。因为左邻右舍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所以恐怕也不好卖。”

“对不起……”花惠鞠了一躬。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史也不悦地说完,站了起来,“我去洗澡。”

“好。”花惠回答后,目送丈夫的背影离去。

花惠开始整理桌子,桌上有好几张揉成一团的信纸。丈夫应该构思了很多次。

只要默默追随史也,或许这次也能渡过难关,所以,自己绝对不能懦弱。花惠心想。

上个星期,小翔对她说,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不和他玩。花惠一开始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但在多次对话后,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小翔,你的外公是坏蛋,所以,我不能跟你玩——幼儿园的小朋友这么对他说。小翔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问花惠:“外公是坏蛋吗?”

花惠去幼儿园确认,个子矮小的园长先生用谨慎的语气说:“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然后又告诉花惠,仁科翔的外公杀了人的传闻很快就传开了,有家长打电话到幼儿园问这件事,要求园方处理,园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显然是住在附近的藤井太太四处散播这件事。藤井家的孩子和小翔读同一所幼儿园,作造被逮捕后,有好几名侦查员在附近打听,应该也去了藤井家。

虽然得知作造犯下这起案子时,花惠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世人对杀人凶手家属的态度很冷漠。花惠能够理解,只要想到和手段凶残的凶手有血缘关系,就会感到厌恶。如果换一个立场,自己也会有同样的想法。而且恐怕也会追究家属的责任,觉得家里有这样危险的人物,竟然没有好好看管他。

只要默默忍受就好。花惠心想。既然父亲犯了罪,自己只能接受这个事实。正如史也所说,目前的首要问题是如何减轻量刑,也就是淡化犯罪行为的残虐性。也许到时候别人看自己的眼神也会有所改变。

内人和岳父的关系向来不好——她突然想到信上的这句话。

这是事实。

花惠的母亲克枝独自经营一家规模不大的居酒屋。她的父母早逝,她很希望自己可以开一家店,所以就去酒店上班,拼命存钱。三十岁时,她终于开了那家居酒屋。

町村作造是经常去居酒屋的客人之一。当时,他是一家经营皮包和首饰的公司的业务员。他对克枝说,总公司在东京,但工厂在富山,所以每周都会来富山几次。

两个人很快就密切来往,进而有了男女关系。作造经常在克枝租的房子留宿,又自然而然地结了婚。他们没有办婚礼,也没有宴客,甚至没有搬家,只是作造搬进来和克枝同住而已。克枝经常叹息:“我看男人太没眼光了,只是因为憧憬结婚,没想到一步错,步步错。”

结婚半年后,作造的公司被人检举违反商标法。富山的工厂生产的都是国外知名品牌的仿冒品,在东京和大阪的饭店以特卖会的方式销售。

公司当然倒闭了,但作造向克枝隐瞒了好几个月,迟迟没有告诉她这件事。对于不再去东京这件事,他解释说,因为目前调到负责工厂生产的职位。当克枝得知事实时,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七个月了。

克枝在居酒屋一直工作到分娩,当生下孩子,可以下床活动后,又立刻背着女儿开店做生意。

花惠曾经问她,为什么不叫作造带孩子?母亲皱着眉头回答:

“一旦这么做,他就有理由不出去工作了。”

克枝说,作造这个人只想偷懒。

虽然他曾经外出工作,但并没有持续太久。在花惠的记忆中,从来没看到父亲认真工作过,甚至完全无法把他和工作联想到一起。他不是躺着看电视,就是去打小钢珠,或是在喝酒。花惠放学后去克枝的店时,有时候会在还没有开始营业的店内,看到作造坐在吧台前一边喝啤酒,一边看职业棒球比赛。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只要克枝稍不留神,他就会溜进吧台,从手提式小金库里偷一万元纸钞。当花惠用力瞪他时,他总是露出无聊的笑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花惠不要说。

他不去工作赚钱,还整天玩女人。不知道他去哪里认识了那些女人,整天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偷腥。克枝之所以没有提出离婚,是为了女儿着想。因为担心别人会戴着有色眼镜看待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女儿。

花惠高中二年级的冬天,克枝病倒了。她得了肺癌,医生说,很难以手术治疗。

花惠每天都去医院探视,母亲一天比一天瘦弱。有一天,克枝确认四下无人,叫花惠回家后去冰箱找腌酱菜的容器。

“里面有存折和印章,那是我为你存的钱。一定要藏好,绝对不能被你爸爸发现。”

母亲显然在安排身后事,花惠哭着求她不要去想这些事,要赶快好起来。

“嗯,妈妈也会努力。”克枝无力地笑了笑说。

花惠回家之后,打开了冰箱,发现酱菜容器的底部藏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放了存折和印章。存折里有一百多万。

那时候,作造和别的女人住在一起,很少回家。花惠不知道是怎样的女人,也不知道她的电话。

有一天,作造为无足轻重的事打电话回家。

花惠在电话中说:“妈妈得了肺癌,快死了。”

作造沉默片刻后问:“住在哪家医院?”

“不告诉你。”

“你说什么?”

“人渣。”说完,她挂了电话。

那天之后,不知道作造怎么找到了医院,他去医院探视了克枝几次。花惠从克枝口中得知了这件事,但并没有多问,因为她根本不想知道。

克枝很快就离开了人世,当时还不到五十岁,但正因为年轻,所以癌症才会恶化得很快。

在左邻右舍和居酒屋老主顾的协助下举办了葬礼,花惠再次了解到,克枝深受大家的喜爱。作造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消息,也在葬礼上现了身。看到他一副自以为是丧主的样子,花惠难掩内心的憎恶,直到最后都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那天之后,作造每天晚上都回家,但三餐都在外面解决。花惠每天晚上做一些简单的菜,独自吃晚餐。

天一亮,作造就不见人影。每隔几个星期,矮桌上就会有一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装了钱,似乎是给花惠的生活费。

花惠完全没有任何感激,她知道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作造让某个女人继续经营克枝留下来的那家居酒屋,花惠也知道他和那个女人之间的关系。那是心爱的妈妈留下来的店——花惠无法原谅他。

高中毕业后,花惠就搬离了家里。她去神奈川县一家电器零件厂上班,虽然知道会在工厂的生产线工作,她对这份工作也没有兴趣,但关键是那家工厂提供女子宿舍,她一心想要离开父亲。她没有告诉作造自己工作的地点和宿舍的地点,在毕业典礼的两天后,寄完行李,自己又带了两大袋行李走出了家门。作造那天也不在家。

她回头看了一眼居住多年的房子。这栋不大的独栋房子是克枝恳求房东用便宜的房租出租给他们的,到处都是不忍目睹的破损。虽然发生了很多不愉快,但也有不少回忆,也似乎可以听到克枝的声音。

如果没有那个男人,不知道有多好。她诅咒着作造。

花惠转身走向车站。这辈子再也不要回到这里,再也不想见到那个男人。她暗自发誓。

接下来的十几年,她的确没有和作造见面,她对史也说,父亲可能还活着,但不知道他的下落。

谁知道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富山县的町公所为町村作造的扶养问题打电话来家里,刚好是史也接的电话。他得知作造是花惠的父亲,甚至没有和花惠商量,立刻答应要接来同住。花惠得知这件事后,罕见地责备了丈夫。

“不要理他就好了,他根本没资格当父亲。”

“这怎么行呢?町公所也很为难。”史也坚持说要去和作造见一面。

于是,他们去富山县的旧公寓见了父亲。作造已经满头白发,骨瘦如柴,看着花惠的眼神满是卑微。

“对不起。”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然后又看了看史也说,“太好了,你好像过得还不错。”

花惠几乎没有开口。她有一种预感,觉得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憎恨将再度燃烧起熊熊大火。

回到东京后,史也提议要把作造接来同住,但花惠强烈反对。她说,宁死都不愿意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他是你唯一的父亲,为什么说这种话?”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因为他吃了多少苦。总之,我绝对不愿意,如果你非要接他来同住,那我和小翔搬出去。”

经过一番争执,史也终于让了步。虽然不会住在一起,但会把他接来东京,提供经济上的援助。

花惠很不情愿地同意了。他们决定了援助的金额,也对作造居住的地点有所限制。花惠绝对不愿意让他住在自己家附近,所以在北千住找了一间公寓。虽然屋龄有四十年,已经很破旧了,但花惠仍然觉得让作造住太浪费了。

如果当时不接受史也的意见,断绝和作造之间的关系,不知道现在是怎样的情形。

花惠摇了摇头。想这些事也没用,因为时间无法重来。

7

捡骨台上铺着丝绸的布,上面放了一块原木木板,木板上面是踏上新旅程的宝贝。

宝贝是山本家饲养的迷你腊肠狗,是一只十三岁的母狗。饲主说,它原本就有心脏方面的疾病,所以算是很长寿。

看到宝贝的骨灰,山本家的四个人发出感叹的声音。

“好漂亮,”读高中的女儿忍不住说道,“好像标本一样。”

天使船很注重捡骨仪式。虽然很多饲主会把装了遗骨的骨灰坛带回家,但通常带回家后,就再也不会打开骨灰坛的盖子。因此,在这里捡骨是饲主最后一次和宠物接触的机会。为了让这个仪式可以成为饲主的回忆,工作人员尽可能把遗骨排得很漂亮。把脊椎骨、四肢骨和关节等按照原来的位置排好,头盖骨也放在适当的位置,努力重现宠物生前的样子。如果火葬时焚烧过度,遗骨就会碎裂,无法排出生前的形状,而且因病而亡的动物的骨骼通常比较脆弱,在火葬时的温度控制需要高超的技术。

神田亮子在解说的同时示范捡骨,家属也都拿起筷子,捡起爱犬的遗骨。中原在一旁看着他们。

一只迷你腊肠狗在他们脚下心神不宁地跑来跑去。那是死去那只狗生下的公狗,今年八岁。今后,他将集山本家的宠爱于一身。那只狗咳了几下,又大声吐着气。

在骨灰坛上刻完名字和日期后,仪式就结束了。山本家的人都面带笑容。

“谢谢你们,让我们心情愉快地送它最后一程。”临走时,山本先生说道,一旁满面笑容的山本太太似乎也很满意。

“能够为你们效劳是我们的荣幸。”中原说。

每次这种时候,他都很庆幸自己从事这份工作。看到别人将悲伤升华,觉得自己的心灵也慢慢得到了净化。

看起来像是小学生的儿子抱着那只狗,那只狗又咳嗽起来。中原问了这件事,山本太太说:“对啊,最近经常这样,不知道是不是尘螨,但我经常打扫啊。”

“也许是气管塌陷。”

听到中原这么说,山本一家人都露出纳闷的表情。

“随着年纪的增长,气管会变窄,小型犬尤其容易发生这种情况。它们不是经常抬着头看饲主吗?这个姿势不太好。”

“气管变窄的话,会有什么影响?”山本太太问。

“可能会引起各种疾病,最好带它去医院看一下。现在症状还不严重,只要及时治疗,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那就马上带它去看,它一定要活久一点。对不对?”

听到山本太太这么问,山本先生点了点头,语带佩服地对中原说:“你太厉害了,也很了解动物的疾病。”

“不,只是经常接触的关系。请多保重。”

“谢谢。”山本先生说完,一家人转身离去。目送他们远去后,中原对神田亮子露出苦笑:“难得被人称赞。”

“这代表你对这份工作已经得心应手了,啊,对了,有寄给你的邮件。”

神田亮子站在柜台内,递给他一个大信封。中原接了过来,不知道是什么,但看到信封上印的出版社名字,立刻知道了。翻到背面一看,果然写了日山千鹤子的名字。那是在小夜子的守灵夜遇见的那位编辑,可能是刊登了小夜子那篇报道的杂志出刊了。守灵夜时,她答应要寄一本给中原,只是中原并没有当真,所以有点意外。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撕开信封,把杂志拿了出来。这似乎是一本针对三十多岁女性读者的杂志,封面上的女演员也代表了那个时代。

其中一页贴了一张粉红色的便笺,翻开那一页,巨大的标题立刻映入眼中:《手就是停不下来孤独地对抗偷窃瘾》。

中原想起滨冈里江告诉他的话。小夜子在当自由撰稿人后,起初经常写一些时尚方面的文章,最近开始探讨社会问题,好像也曾经提到偷窃瘾的事。

所以,守灵夜那天,和日山千鹤子在一起的那个姓井口的女人,正深受偷窃瘾之苦吗?她看起来的确病恹恹的,也难怪问到采访内容时,她似乎难以启齿。

中原浏览了那篇报道。报道中提到四个女人,介绍了她们染上偷窃瘾的经过,以及这是如何摧毁了她们的人生的。

第一个女人是前粉领族,从小成绩优异,父母对她的未来充满期待。她用功读书,考进了一流大学,也进入了外资的一流企业,但工作很繁忙,压力越来越大,开始暴饮暴食,然后拼命呕吐,出现了进食障碍。不仅如此,每次看到自己的呕吐物,就觉得等于把辛苦赚来的薪水丢在臭水沟里。有一天,她偷了一个甜面包,吃了之后,竟然没有呕吐,而且有一种身心获得解放的快感。之后,她持续偷窃,到最后因为偷窃六百元的商品被逮,被判缓期为止,她已经持续偷窃了十年。之后在专业机构接受了偷窃瘾的治疗。

第二名采访对象是一名女大学生。她在高中时因为减肥而控制饮食后,反复出现贪食症和拒食症。父亲寄给她的生活费无法应付她的饮食开支,所以她开始在超市偷窃,目前已经休学,专心接受治疗。

第三名采访对象是一个家庭主妇。为了节省开始偷窃。起初只是食品,但之后觉得付钱买东西太愚蠢,就开始偷衣服和日用品。被逮捕三次,最后终于被判处了有期徒刑。出狱后,她和丈夫离了婚,也没有和儿女同住,但仍然对自己感到不安,担心自己会再度偷窃。

第四名采访对象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她在单亲家庭中长大。十几岁开始情绪不稳定,多次自杀未遂。高中毕业后,她来到东京想当美发师,但无法克服一紧张手就会发抖的症状,只能放弃当美发师的梦想。她开始在酒店上班,二十四五岁时和认识的男人结了婚,但那个男人对她家暴,所以在一年后就离了婚。之后再度回酒店上班,没想到唯一的亲人——父亲意外身亡。她深受打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父亲,自己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上。不久之后,她发现自己只配吃偷来的食物,为此进了两次监狱,但并不觉得自己会改邪归正,整天想着下次要做更大的坏事,在监狱里关更久。

中原抬起了头,按着双眼的眼睑。不知道是否年纪大了,长时间看小字很容易眼睛疲劳。

原来偷窃瘾形成的原因各不相同,很普通的女人会因为一些小事染上偷窃瘾。

中原对第四个女人耿耿于怀。因为他觉得只有这个女人是基于自虐而偷窃,她的目的似乎并不是偷窃行为本身,而是借偷窃行为惩罚自己。

他回想起那个姓井口的女人,猜想她应该就是第四个女人。因为她与第二和第三个女人的年龄不符,与第一个女人的印象不符。

中原继续看着报道的内容。小夜子在引用专家的谈话后,用以下这段话作为总结。

她们大部分并非受到经济因素的逼迫,专家调查发现,有偷窃瘾的女人超过七成罹患摄食障碍,因此,必须将偷窃瘾视为一种精神疾病。也就是说,她们需要的是接受治疗,而非刑罚。只要听听她们的声音,就知道刑罚多么无力。在接受治疗期间再犯,被送进监狱导致治疗中断,出狱之后再度偷窃,这简直是毫无意义的循环。这种毫无意义的循环并非只存在于偷窃行为的矫正上,一旦犯罪,就要被关一段时间,靠这种手段来防止犯罪的想法本身已经变成了一种幻想,通过这次采访,我强烈体会到,目前的刑罚体制已经沦为政府逃避责任的工具,必须尽快加以修正。

看完报道后,中原合上杂志,看向远方。

他觉得这篇报道写得很好,内容很具有说服力,结论部分对于当前刑罚制度的不满,应该是小夜子累积了多年的想法。她认为把偷窃犯关进监狱毫无意义,同样地,她认为把杀人凶手关进监狱就可以让他们改邪归正的场面话也毫无意义。

他正在思考这些事时,放在内侧口袋的手机振动起来。他一看来电显示,发现是滨冈里江打来的。

“你好,我是中原。”

“哦,道正啊,我是滨冈。对不起,在你忙的时候打电话给你,现在方便吗?”

“没问题,小夜子的事有什么进展吗?”

“是啊,目前正在为开庭审理做各种准备。”

“为开庭审理做准备?你们吗?”

那不是检察官的工作吗?听到中原这么问,里江回答说,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

“关于这件事,有事想要和你商量,所以想问你方不方便见面。”

“好,我去。”

中原立刻回答,因为他也想了解案情的发展。虽然佐山之前说“等告一段落后,我会当面向你道谢”,但迟迟没有消息。

里江和他约在新宿某家饭店的咖啡厅见面。中原走进咖啡厅,发现她穿了一套深蓝色的套装,身旁有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和中原的年纪差不多,戴了一副眼镜,看起来像银行职员。中原走过去后,两个人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里江为他们相互介绍。那个男人是山部律师,曾经和小夜子一起参加被杀害者遗族会。

中原在沙发上坐下后,向刚好走过来的服务生点了一杯咖啡。里江他们面前已经放着饮料。

“对不起,你这么忙,还把你约出来。”里江满脸歉意地说。

“不,我也很关心这件事。请问要和我商量什么事?”中原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

山部缓缓地开了口。

“请问你知不知道被害人参加制度?”

“被害人参加……哦,我知道,现在被害人或遗族也可以参加审判。在我们那起案子结束后不久,正式通过了这项制度。”

这项制度通过后,被害人和遗族可以像检察官一样陈述求刑意见,也可以在法庭上质问被告。当初得知这项制度确立时中原十分懊恼,如果之前就有这个法律条款,就可以质问蛭川很多事。

山部用力点了点头,似乎觉得既然知道,说起来就方便多了。

“在这起命案中,我想要请滨冈小夜子女士的父母成为被害人参加人。”

原来如此。中原看着里江。前岳母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似乎下定了决心。

中原的咖啡送上来了,他喝了一口黑咖啡。

“最初是检察官建议我加入被害人参加制度。”里江说,“但是,当时我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上法庭……不是去旁听,而是要诘问证人或是被告,我想我没有能力做这么高难度的事,但之后山部律师联络我,希望我无论如何都要加入被害人参加制度……”

“因为我认为这是滨冈小夜子女士的遗志。”山部有力地说。

“遗志……什么意思?”

“就是要让被害人和遗族成为审判的主角。以前的审判都是以法官、律师和检察官为主,根本无法反映被害人和遗族的心声,只是一味地讨论杀了几个人、怎么杀的,是计划性杀人,还是临时起意这些表面化的问题,决定被告的刑期,几乎完全不考虑该犯罪行为造成了被害人或遗族多大的悲伤和痛苦。我相信你对这件事应该也有深切体会。”

“你说得对。”中原点着头。

山部拿起了咖啡杯。

“你对滨冈女士遇害事件的量刑有什么看法?你之前曾经和滨冈女士对这方面很有研究,应该可以大致猜到吧。”

“量刑吗?”中原看着杯中的液体,回想起佐山对他说的话,“据我所知,这次只是为钱财而行凶杀人,亮出菜刀威胁小夜子交出钱财,小夜子逃走了,所以从背后捅她。”

山部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只问了一句:“如果是这样的话呢?”催促他说下去。

“如果是抢劫杀人,法定刑期为死刑或无期徒刑,凶手有没有前科?”

“没有。”

“而且隔天就去警局自首,我没见过凶手,所以不太清楚,他有反省的态度吗?”

“据检方提供的资料,被告一开始就频频向被害人道歉,可以感受到他道歉的诚意。”

“那根本只是说说而已,”里江在一旁插嘴,“他去自首,也只是希望减轻刑责而已,根本不是因为反省。”

“另外,还通过律师转交了道歉信,但并不是被告本人写的。”山部说。

中原有点不太了解状况。

“信吗?不是被告写的?那是谁写的?”

“被告的女婿。被告有一个女儿,是他女儿的丈夫写的。”

中原越来越搞不懂了。如果是被告的女儿写的,还合情合理,但为什么是女婿写的?

“他在信中说,这次的事,他也要负一部分的责任。”山部继续说道,“照理说,应该照顾岳父的生活,但因为没有好好照顾,导致贫穷的岳父一时鬼迷心窍,铸下了大错,所以,他们也有一定的责任,如果可以,希望可以当面道歉。”

这样的发展完全出乎中原的意料。之前曾经听佐山说,凶手有一个女儿,嫁给了一名医生,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中原问里江:“你见过他了吗?”

“才不要见他呢。”她不悦地皱起眉头,“即使他来道歉,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女婿的行为会对审判有影响吗?”中原问山部。

“很可能以了解被告生活情况的证人身份出庭,请求酌情减轻刑责,今后将协助被告更生,请求法官做出充满温情的判决。”

“既然这样,”中原抱起双臂,“应该不会判死刑,况且,检方也认为被告有反省的态度,我看应该会判无期徒刑。”

山部点了点头,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

“我也有同感,如果没有出现新证据,检方应该会求处无期徒刑。辩方恐怕会请求二十五年的有期徒刑,但因为被告准备了凶器,所以计划性并不低。如你所说,法官恐怕会判处无期徒刑,也就是说,这场审判在开始之前,就已经知道结果了。”

“所以,审判没有意义吗?”

“不,完全相反,有很大的意义。审判并不是决定量刑而已,必须控诉被告的犯罪行为有多么严重,必须让被告知道,他犯下了滔天大罪。如果无法达到这个目的,遗族无法得到真正的救赎。我也这么告诉滨冈女士的父母,请他们加入被害人参加制度。”

中原完全理解山部说的话。在爱美遇害事件中,他们无法把失去爱美的痛苦告诉被告。中原点了点头,转头看向里江。

“虽然很辛苦,但请你们加油。”

“我会和老公一起加油,困难的事都已经交给山部律师处理。” Zw30qznoSeFo+KCjUGJwWqnKmXauy9v4LK3ZAW8V29Di5wUFH4v3Sz8jGt86Vk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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