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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的十字架1

序幕

井口沙织几乎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因为母亲在她懂事之前,已经离开了人世。她记得上幼儿园时,每次看到其他小朋友的妈妈来接他们下课时就羡慕不已,忍不住纳闷为什么自己没有妈妈。上了小学后,终于知道母亲在她三岁时因病去世。五年级时,才得知母亲因罹患脑肿瘤去世。当时,母亲只有三十一岁。

“你妈妈很会做菜,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她属于健康型,所以做梦都没有想到,竟然会生那种病。”父亲洋介经常这么对她说。

洋介是一家化工制品公司的技术人员,总公司在大阪,他任职的富士工厂位于邻町的富士宫市,所以每天早上都开车去上班。

小学四年级之前,沙织每天放学后,都去公立的托管班。洋介每天都在托管班下课后的六点半才急急忙忙来接她,一看到父亲出现,她总会松一口气。

升上五年级后,无法再去公立托管班,学校放学后,沙织就直接回家。因为她不再觉得独自在家是一种痛苦——看看书,看看录像带,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虽然她不是没有朋友,但她很喜欢这样独自在家。

洋介从那个时候开始晚归。在此之前,他每天都会为沙织做早餐和晚餐,但渐渐地,他越来越没有时间下厨。有时候洋介在下班时买便当回来当晚餐,有时候沙织叫了比萨,一边吃比萨,一边等父亲回家。

不久之后,她终于想到可以自己下厨。有一天,她去超市买了食材,看着从图书馆借来的食谱,做了洋芋炖肉和味噌汤,和刚煮好的饭一起端上了晚餐的餐桌。洋介那天难得早回家,看到桌上的菜,双眼发亮地连声称赞:“太厉害!太厉害了!”虽然洋芋炖肉太淡了,味噌汤也不太好喝,但沙织想到帮了父亲的忙,就觉得很高兴。

那天之后,井口家的早、晚餐都由沙织负责。当然,她不可能每天都下厨,所以,有时候会在洋介出门上班前对他说:“爸爸,对不起,今天晚餐请你在外面吃完再回家。我会去便利商店买三明治。”

除了下厨,打扫和洗衣服也都由沙织一手包办。她丝毫不以为苦,反而乐在其中,也许是因为她很喜欢做家务。

“沙织,你以后一定可以当一个好太太,等你出嫁后,爸爸也就放心了。”洋介经常心满意足地对她这么说,这几乎已经成了他的口头禅,但是,他每次都不忘再补充一句:“不过,你除了家务以外,还有很多该做的事。首先要好好读书,只要读好书,你就一定可以得到幸福。家里的事和爸爸可以摆在第二位。”

可能是因为洋介看到女儿学会做家务后放了心,他下班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也可能是因为工作越来越忙。即使回到家,仍然经常接到工作上的电话,假日加班的次数越来越多,也经常出差无法回家。

沙织上中学时,对洋介而言,家渐渐变成只是睡觉的地方而已,父女之间也很少有机会好好聊天。

某个星期天,洋介又像往常一样出门上班。沙织去超市买晚餐的食材前,去了经常光顾的那家录像带出租店,她打算租一部之前一直很想看的电影。

她知道那部电影的录像带放在哪一个陈列架,就在挂着写有“科幻·惊悚”牌子的地方。当她走到那个架子前,却没有看到那部电影的录像带。即使被人租走了,盒子也应该还在架子上,如今架上连盒子也没有,未免太奇怪了。

这时,一名年轻的男店员刚好经过,她叫住了店员。“对不起,我记得《异形附身》之前放在这一区。”

“《异形附身》吗?对啊,就在这里啊。”店员看向架上,“咦?奇怪,怎么没有了。”

就在这时,旁边有人问:“呃,请问是这一部吗?”

沙织看向声音的方向,忍不住大吃一惊。因为一脸歉意地递上录像带盒的人竟然是仁科史也。

“啊!”沙织叫了一声,然后小声地回答:“对。”她的全身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原来被人抢先借走了。”店员用轻松的语气说完,转身离开了,只剩下沙织和史也两个人留在那里。

“嗯,”史也看着录像带盒问,“这部片子好看吗?”

沙织微微偏着头:“不知道……”

“但你不是想借这部片子吗?应该觉得好看,才会想借吧?”

“是啊,但没有看之前,还是不知道……”沙织说话时的尾音微微颤抖。

“嗯哼。”史也用鼻子发出声音,再度看着录像带盒,然后似乎下定了决心,递到沙织面前。

“给你。”

“啊?”她不知道史也的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你先看吧,我只是随手选到这一部。”

“不用啦,没关系。”沙织摇着手,慢慢后退,“真的没关系,这……没关系啦。”她有点语无伦次。

“你不用客气,如果好看的话再告诉我,我再来借。你是不是我们学校二年级的?我以前见过你。”

沙织更惊讶了。因为她完全没有想到,史也竟然认识自己。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默默点了点头。

“给你啦。”史也再度把录像带盒递到她面前。沙织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向他道谢后收了下来。

“你经常来这里吗?”仁科史也问道。

“对,有时候……”

“我也常来,那下次遇见时,记得告诉我感想。”

“好。”沙织回答,但懊恼地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沙哑。

接下来的一整天,她都兴奋不已。她回味着和史也之间的对话,时而雀跃不已,时而忍不住沮丧,觉得自己应该回答得更得体。

沙织很惊讶史也知道自己是学妹,虽然她之前就已经认识史也了。不,这么说不够准确,应该说,之前就对他有好感。

在她读一年级那年的九月,她第一次注意到仁科史也。那天放学后,她在操场角落散步时,看到一个男生正在把沙坑里的沙子铺平。沙织之前也曾经见过他,知道他是学长。

他把沙子铺平后,慢慢远离了沙坑。走到和沙坑有一定距离的位置后,稍微做了一下热身运动。然后注视沙坑片刻,下定决心跑了起来。他冲刺的速度快得超乎沙织的想象。

他快速奔跑后,在沙坑前跳了起来。他的手脚在空中舞动的样子深深烙在沙织的视网膜上。

落地之后,他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拿起T字形的工具,再度像刚才那样把沙坑整平。铺平之后,他再次走向起跑点。

他一次又一次重复着相同的练习。沙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移开视线,如果不是刚好经过的同学叫她,她可能会一直看下去。当同学问起时,她谎称在看沙坑后方正在进行的足球练习赛。

她很快就知道他是比自己大一届的学长,是田径社的选手,也立刻知道了他名叫仁科史也。

沙织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在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到他,内心就不由得小鹿乱撞。她暗自猜想,这可能就是别人说的单恋吧。然而,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心情,猜想八成会无疾而终——对一个中学生来说,她极其冷静地分析了自己的状况。

没想到一年后,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她竟然和心仪的仁科史也说话了。

回家后,她立刻看了租借的录像带,也很期待在学校见到他,希望和他分享对那部电影的感想。虽然她好几次在校内遇到史也,但每次他都和同学在一起。沙织没有勇气在有旁人的情况下靠近他。

最后还是在录像带出租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为了遇见他,她一有空就去那家录像带出租店。

“嗨!”史也语气开朗地向她打招呼,“那部电影怎么样?”

“超好看,你一定要看。”

“真的吗?好,那我也要租。”

他头也不回地走向放那盒录像带的陈列架。

租完片,沙织和他一起走出那家店,聊着最近看的电影,走向相同的方向。虽然沙织的家在另一个方向,但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她想和他在一起。

附近有一个公园,史也提议在长椅上坐着聊天。沙织没有理由拒绝。他又去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果汁请她喝。

他们聊了很多,学校的事、音乐的事、电影的事,还有各自的家庭。史也得知沙织只有父亲,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

“你自己下厨吗?真厉害。”

“一点都不厉害,而且我煮得很难吃。”

“很厉害啊,我什么都不会。哦,原来是这样。”

史也一脸佩服的表情,沙织暗自得意,很庆幸自己平时经常下厨。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当她回过神时,发现天色已经暗了。

“差不多该回家了。”史也说道。

“对啊。”

没想到他说了一句沙织意料之外的话:“我送你回家。”

沙织太惊讶了,脱口说了违心的话:“不,不用了。”

“为什么?你不希望我送你吗?那就算了。”

她这才终于发现,一旦拒绝,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那就麻烦你。”

“嗯。”史也点了点头,从长椅上站了起来,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可以打电话去你家吗?”

“哦,好啊。”

沙织说了电话号码,他当场蹲了下来,把数字写在地上后,嘴里念念有词。沙织伸长了耳朵,发现他在用谐音背号码。

“好,记住了。”说完,他站了起来,把号码念了一遍。完全正确。

他真聪明。沙织暗想。

史也留下了他的呼叫器号码。他有很多家人,沙织不想打电话过去,所以这正合她意。

四天后的星期四,沙织接到了史也的电话。沙织兴奋不已。因为她正在担心,觉得也许他根本不会打来。

他在电话中说了对之前租的那部电影的感想,他说,他无法克制内心的兴奋,迫不及待想要告诉别人这部电影有多好看。

“但如果对方没有看过这部电影,聊起来就会很无趣。我们要不要约在哪里见面?”

沙织的心用力跳了一下,然后心跳加速:“好啊……”

他指定了时间和地点。沙织完全没有意见。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愿意去任何地方。

星期六,他们约在超市的屋顶广场见面。聊完《异形附身》后,他们又聊了很多事,沙织暗自对自己这么健谈感到惊讶。

“下次还可以见面吧?”临别时,史也问她。

“嗯。”沙织回答。那天之后,她对史也说话时不再用敬语。

之后,他们每个月见面两三次。虽然史也正在准备考高中,但他经常瞒着喜欢碎碎念的母亲,抽空和她见面。

每次见面,沙织就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史也。有一次,她鼓起勇气问:“你觉得我怎么样?”问完之后,她立刻脸红了。

她没有勇气正视他,忍不住低下了头,但察觉到史也看着自己。

“很喜欢啊。”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沙织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那天是九月二十一日,星期四。

第一章 我很庆幸离婚了

1

将近下午一点时,外面的停车场传来引擎声。三楼的办公室内,坐在计算机前的中原道正起身向窗下张望,一辆深蓝色的休旅车正倒车进入停车场。

中原拿起放在桌上的佛珠,整了整领带,走出了办公室。

他走下楼梯,来到一楼,发现神田亮子等在那里。她看起来很年轻,今年四十岁的她是中原得力的助手。

“齐藤家的人来了。”

“嗯,我知道。”

建筑物的入口是玻璃门,中原和神田亮子并肩站在门内。

不一会儿,一个年约四十岁的男人,和一个看起来像他妻子的女人,以及另外两个应该是他们儿女的少年、少女走了进来。少年有十五六岁,双手抱着比装橘子的纸箱稍浅一点的纸箱。一家四口都面色凝重,个子娇小的少女双眼通红,可能前一刻还在哭。

“我是齐藤。”男人对中原自我介绍。

“恭候各位已久,请节哀顺变。”中原鞠了一躬,看着少年手上的纸箱说,“呃,那就是……”

“对,我们带来了。”

“它叫什么名字?”

“奥雷。”

“我可以跟奥雷打一声招呼吗?”

“好,请便。”

中原接过纸箱,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双手合掌后,缓缓打开了盖子。

里面躺着一只深棕色的猫。身体四周放了保冷剂,猫闭着眼睛,四肢伸得很直。

“它的表情很安详,”中原说,“离开前没有痛苦吗?”

“不知道。”齐藤偏着头说,“那天我们外出回家,不见它的身影。虽然它走路不方便,但平时都会出来迎接。那时就觉得不太对劲,四处找它,最后发现它躺在衣柜里,身体已经冰冷了。当时它睁着眼睛,用手指抚摸了它一阵子,它才闭上眼睛。”

这种情况很常见。中原点了点头。

“它是因为生了什么病,所以走路不方便吗?”

“它肾脏不好,所以要定期去医院报到,但最大的原因是它年纪大了。”

那只猫十八岁了,算是长寿猫。所以,可说是寿终正寝。

“深表哀悼。”中原再度低头鞠躬。

礼仪室位于二楼。那是一间模拟教堂的西式房间,但只点了几根蜡烛,没有任何令人联想到特定宗教的摆设。中原把装着老猫遗体的盒子放在小小的祭坛上。

“离火葬还有一点时间,请你们在这里和它最后道别。”中原说完,转身回到一楼,室内只留下齐藤一家人。

神田亮子正在挑选花。那些花要放进棺材。棺材虽然很小,却是桐木材质。齐藤家挑选了顶级的火葬服务,奥雷生前一定备受宠爱。

“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处理骨灰?”中原问。天使船这里有以年度方式出租的纳骨室,可以寄放宠物的骨灰。

“他们要带回家里。”

“哦。”

这样也好。中原心想。因为有不少饲主把骨灰寄放在这里之后,就不曾来看过。

时间到了,他带家属前往火葬场。火葬场位于大楼的停车场内,是一栋水泥的四方形建筑物。

中原在火葬场入口把猫的遗体从纸箱移到桐木棺材内。因为一直用保冷剂冷却的关系,遗体冰冷,伸直的四肢僵硬。神田亮子把装了鲜花的水桶递到家属面前,齐藤一家人小声交谈着,把花放在爱猫的周围。他们似乎已经面对了现实,每张脸上都露出轻松的神情,不时展露笑容。

众人合掌送别,小小的桐木棺材消失在火化炉中。负责火葬的是一位资深操作员,他一定会烧得很干净。

中原把家属带去休息室后,回到了三楼的办公室,坐在计算机前。这次要推出新的宣传简介,只是迟迟无法定案。为了节省经费,再加上他之前有过相关的工作经验,所以这次没有发外包。

干脆设计得华丽一点——正当他暗自这么决定,准备移动鼠标时,放在桌上的旧式手机振动起来。

他看了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忍不住偏着头纳闷,但还是接起了电话。

“喂?”

“啊,喂?请问是中原道正先生吗?”电话中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中原以前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是。”他充满警戒地回答。

“不好意思,在你上班时间打扰,我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佐山。”

“佐山……先生?”他恍然大悟,“该不会是那个时候的佐山先生?”

“没错,原来你还记得。我就是当时负责侦办那起案子的佐山,好久不见。”

乌云在中原的内心急速扩散。不愉快的回忆苏醒,同时他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他为什么打电话给自己?

“有什么事吗?”中原努力挤出声音,“那起事件应该都结束了。”

“没错,那起事件已经结束了,今天联络你,是为了另一件事。关于你太太的事。”

“我太太……”

“啊,对不起,听说你们离婚了。”

“是啊……”中原不知道该说多少,况且,有必要向这名刑警解释吗?“小夜子怎么了?”那是他前妻的名字。

“对,不瞒你说,”刑警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她在昨天晚上过世了。”

中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刑警说的那句话,让他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一时说不出话。

“喂?”佐山在电话中叫着,“喂?中原先生,听得到吗?”

中原握紧手机,在内心叹了一口气。

“是,听得到。小夜子去世了,所以呢……”他在说话时,发现了一个重大的事实,“佐山先生,你还在搜查一科吧?既然是你打电话通知我,该不会……”他无法继续说下去。

“对,没错,”佐山痛苦地说道,“既然我们出动了,就代表有他杀的嫌疑。昨天晚上,滨冈小夜子女士在家附近被人刺杀身亡了。”

挂上电话的一小时后,佐山来到天使船。齐藤家爱猫的火葬已经结束,但还没有捡骨,中原已经交代神田亮子和其他人接手后续的工作,他和佐山面对面坐在办公室内的沙发上。

好久未见的刑警似乎胖了一圈,感觉比之前更有威严和分量。中原看了名片,发现他目前是巡查部长,但不记得他之前是什么职位。

中原在杯中泡了日本茶的茶包后端到佐山面前。“不好意思。”佐山微微欠了欠身。

“来这里之后,我有点被吓到了,”佐山喝了一口茶后说道,“因为我没想到你目前在做这种工作,我记得以前是……”

“我以前在广告公司,主要负责设计工作。”

“啊,没错,什么时候辞职的?”

“差不多四年前……不,快五年了。”中原努力回想后说道,然后又补充说,“在离职前不久,和小夜子离了婚。”

啊。佐山微微张了张嘴。

“话说回来,真是太惊讶了,”中原低着头,握紧双手,“没想到她会发生这种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很惊讶,真的太可怜了。”

中原抬起头。

“你在电话中说,是遭人刺杀……”

“没错,呃,”佐山打开记事本,“案发地点位于江东区木场的路上,干线道路旁有几栋公寓,就在公寓的后方,那里很少有人经过。你太太……不,滨冈小夜子女士就住在那栋公寓,后方也有入口,也许她打算从后门回家。”

“她一个人住吗?”

“对,她独自住在一室一厅的公寓。”

“你刚才说,是昨天晚上发生的?”

“对,昨晚九点时接获民众通报,说有一个女人倒在路边。在接获通报的同时,救护车也立刻出动,但滨冈小夜子女士在到院前死亡。”佐山抬起头,“她的后背被锐利的刀刺中,伤口深及心脏。验尸官认为,如果不是很用力,无法刺得那么深。”

“凶手……还没抓到吧?”中原向刑警确认。

佐山撇着嘴角,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立刻在警务系统发布了紧急动员令,但目前尚未发现任何可疑人物,今天上午成立了特搜总部,搜查一科派我们这个组加入了特搜总部。我看了特搜总部的搜查数据,才知道被害人的身份。”他把茶杯举到嘴边,喝了一口后,又放回了桌上,“一开始,我并没有发现她是你太太,因为她的姓氏和以前不一样,但看到相片后,我很快就想起来了。”佐山说到这里,摇了摇手说,“对不起,是你的前妻,我一直说错。”

“没关系,”中原说,他不会因为这种事心情不好,“为什么会来找我?因为我是她前夫?”

“没错,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佐山有点尴尬,“我被分到关调组,负责调查被害人的人际关系,所以要调查被害人的家人和朋友,但我一直放不下你这条线索。”

中原吐了一口气,抓了抓头:“我帮不上忙。”

“是吗?”

“因为离婚后,我们从来没见过,我甚至不知道她住在那里。”

“也许吧,但我还是想请教你几个问题。”

“那倒是无所谓……”中原皱起眉头,注视着对方的脸,“所以并不是随机杀人吗?”

“不知道,目前还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滨冈女士被发现时,手上空无一物,连皮包也没有,很可能被凶手拿走了。虽然我刚才说,那里很少有人,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所以有不少意见认为,如果是为了钱财犯案,凶手应该会选择在更晚的时间犯案。”

“会不会是精神异常……或是吸毒的人所为?”

佐山摇了摇头。

“不可能,那种人不可能抢走皮包。况且,那种人很快就会被发现。”

中原觉得有道理,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刚才说,你们离婚后从来没见过?”

“对。”中原简短地回答。

“有没有电话联络?或是短信、写信之类的?”

“离婚后一年左右,曾经互发了几次短信,可能也打过一两次电话,但都是为了处理事情,从来没有聊过各自的近况。”

“为什么?”

“因为,”中原无力地苦笑着,“因为没有意义,我们是为了忘记彼此,才决定离婚的。”

“哦,原来如此,”佐山有点尴尬地用圆珠笔的笔尾搔了搔太阳穴,“所以,最后一次接触是……”

“差不多五年前,那时候她还住在娘家。”

“她是四年前搬到目前的公寓的。”

“是吗?我完全不知道。”

“你们离婚后,你和她娘家的关系也疏远了吗?”

“当然啊,因为没有理由联络。”

佐山皱着眉头,点了点头:“关于命案,你有没有想到什么?”“没有,但如果有人想要杀她,”中原目不转睛地看着刑警的脸,“应该是……蛭川吧?”

佐山睁大了眼睛,紧张的气氛像一阵风,从他们之间一吹而过。

中原突然笑了起来。

“当然不可能,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如果是他的灵魂之类的在作祟,我也会有相同的遭遇。”

佐山不悦地把头转到一旁,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对不起,我说了莫名其妙的话。”中原向佐山道歉,他很后悔说了无聊的话。

“想必你当时很痛苦。”

听到佐山这么说,中原陷入了沉默。因为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最后向你确认一件事,昨天晚上九点,你在哪里?”

中原屏住呼吸,眨了眨眼,看着佐山的眼睛。

刑警左右摇晃着圆珠笔,微微低头说:

“不好意思,这只是例行公事。”

“哦。”中原放松了肩膀的力量。

“我记得上次你也问了我的不在场证明。”

佐山默默点了点头,准备做笔记。中原回忆了昨晚的情况。

“我七点多离开公司,之后去经常光顾的定食餐厅吃了晚餐,我记得九点左右才离开。”

他的手机上有定食餐厅的电话,他向佐山出示了号码。

佐山写下号码后站了起来:“谢谢,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了。”

“希望可以尽快破案。”

“是啊,我们一定全力以赴。”

中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可以说出目前正在想的事吗?”

“……想什么?”

“我很庆幸离婚了,很庆幸那时候和小夜子离婚了。”

佐山讶异地微微偏着头,中原对他说:

“如果不是当时已经离婚,我差一点再度成为死者家属。”

佐山露出痛苦的表情说:“我深表哀悼。”

中原一语不发地鞠了一躬,茫然地想到,刑警所说的和自己刚才对猫的饲主说的话一样。

2

十一年前,中原成为杀人命案的死者家属。正如刚才对佐山所说的,他当时还在广告公司上班。

那天是九月二十一日,星期四。

当时,中原住在丰岛区东长崎的独栋房子。因为小夜子之前说,如果要买房子,不想买公寓,她想住独栋的房子。虽然他们买的房子不大,而且是中古屋,但屋主重新装潢过,中原也很喜欢。案发当时,他们才住了一年。

那天早上,中原像往常一样出门上班,小夜子和读小学二年级的爱美送他出门。爱美步行到就读的小学只要十分钟。

进公司后,上午开了会,下午和经常搭档的女同事一起去了客户的公司,和客户讨论即将推出的化妆品广告。

在和客户开会时,手机响了。他一看来电显示,发现是家里打来的。为什么这种时间打电话来?他忍不住想要咂嘴。因为他曾经交代妻子,如果没有大事,别在上班时间打电话给他。

他想要挂断电话,但临时改变了主意。

难道出了什么大事——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手机不停地振动,他向客户和女同事打了一声招呼,离席去接电话。

一接起电话,他立刻听到了野兽般的叫声。不,一开始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人发出的声音,只听到尖锐的杂音,他忍不住把手机从耳边移开,但随即惊觉,那是人的声音,而且是哭声。

“怎么了?”中原问。那时候,他的心脏跳动剧烈。

小夜子在电话中哭喊着。她语无伦次,说了一堆单字,却完全没有逻辑,但中原还是从这些支离破碎的文字罗列中,猜出了大致的内容,全身的汗毛也同时竖了起来。那是他不愿意去想,也绝对不希望发生的事。他握着手机,呆立在原地,头脑一片空白。

爱美死了。被人杀害了。

他说不出话,一阵晕眩,双腿跪在地上。

他对之后的记忆很模糊。八成回去向女同事说明了情况,但当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在家门口。他隐约记得自己在出租车上一直哭,司机忍不住担忧地关心他。

住处周围拉起了禁止进入的封锁线。一个看起来像刑警的男人走了过来,盘问他的身份。中原回答后,刑警对像是他下属的几个人下达了指示。

下属问中原:“可不可以请你跟我们回分局一趟?”

“请等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中原头脑一片混乱,忍不住问道。

“详细情况等一下再说,请你先和我们去分局。”

“那至少请你告诉我,我女儿……我女儿怎么了?”

年轻的刑警露出犹豫的表情看向他的上司,上司轻轻点了点头,年轻刑警对中原说:

“令千金过世了。”

中原感到一阵晕眩,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够站在那里。

“真的是被人杀害的吗?”

“目前还在调查。”

“怎么……”

“总之,请你跟我们去分局。”

刑警半强迫地把他推进警车,带去了分局。

原本以为警局内有尸体安置室之类的地方,只要一去警局,刑警会带他去那里,就可以立刻见到爱美。没想到他被带到一个房间,里面坐着一个姓浅村的警部补。有几名看起来像是他下属的刑警也在一旁。

刑警对他展开了调查。他们不停地追问他从早上开始的行动,以及接到小夜子电话时的情况。

“请等一下,我的行动根本不重要吧?先让我见一见我女儿,她的遗体在哪里?”

但是,刑警无视他的要求。浅村露出冷峻的眼神问他:“你说在接到电话前,都在客户那里,有谁和你在一起吗?”

中原立刻察觉,那是在调查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开什么玩笑!他忍不住拍着桌子。

“你们在怀疑我吗?怀疑我杀了爱美吗?”

浅村缓缓摇了摇头。

“你不必想这些,只要回答问题就好。”

“你在说什么啊?你别忘了是我女儿被人杀害!”

“既然这样,就请你配合我们的侦查工作。”室内响起浅村洪亮的声音,“我们只是在做我们该做的事。”

太荒唐了,太荒唐了——愤怒、悲伤和悔恨在内心翻腾。自己明明是受害者,为什么会受到这种对待?

“请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你告诉我,到底是怎样的事件?”

“等一切都结束后会告诉你。”

“一切都结束?什么意思?”

“所有侦查工作都结束的意思,在此之前,不能随便透露消息,请你谅解。”浅村不假辞色地说。

中原完全无法接受,但还是回答了刑警的问题,只不过刑警问的问题让他越来越感到匪夷所思。

“最近你太太的情况怎么样?”

“你太太有没有和你讨论育儿的问题?有没有向你抱怨?”

“你女儿是怎样的小孩?会乖乖听话吗?还是不怎么听话?”

“你觉得自己有积极协助育儿吗?”

中原终于发现,原来刑警在怀疑小夜子。他们认为是小夜子对育儿感到厌倦,所以一时冲动,杀了女儿。

“你们太奇怪了,”中原说,“小夜子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她从来没有为育儿的事抱怨过,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小夜子更疼爱爱美了。希望你们了解一件事,你们完全搞错了方向。”

他声嘶力竭地说,但那些刑警没有太大的反应。中原知道,那些刑警根本不理会他说的话。看到刑警的这种态度,他对未来的侦查工作感到绝望。

中原要求见小夜子,他问刑警,小夜子目前人在哪里?在干什么?

“你太太正在另一个房间,刑警在向她了解情况。”浅村用冷淡的口吻回答。

深夜之后,简直和侦讯无异的调查才终于结束。中原被带到另一个房间,刑警佐山陪着他。

“你父母会来接你回家,”佐山对他说,“你老家在三鹰吧?应该很快就结束了,你们可以一起回家。”

“结束?什么结束?”

“配合调查。”

“什么?”中原看着年轻的刑警问,“这和我父母没有关系吧?”

“是啊,但为了谨慎起见……”佐山没有继续说下去。

中原双手抱着头。他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抬起头问:“我太太……小夜子还在警局吗?”

佐山为难地撇着嘴角,点了点头。

“因为还有几件事要向你太太确认。”

“确认?确认什么?你们怀疑我太太吗?”

“我相信她是清白的,其他人应该也这么认为。”

“既然这样,为什么……”

“对不起。”佐山深深地鞠了一躬,“为了查明真相,必须排除真相以外的所有可能性。在接获110报案,警官赶到时,家里只有你太太,只有你太太和去世的女儿。虽然是你太太报案,但并不能因此断定她和命案无关。当年幼的孩子离奇死亡时,父母因为故意或过失造成孩子死亡的情况并不少见,请你谅解。”

他平淡地说完后,又鞠躬说了声“对不起”。

中原感到心浮气躁,用力抓着头。

“我的嫌疑已经排除了吗?”

“刚才已经向你的客户确认过了,证明你和命案没有直接关系。”

“既然这样,就请你把案情告诉我。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不是已经排除了我的嫌疑吗?”

佐山有点窘迫地抿紧双唇,慢慢地说:“我刚才只是说,你和命案没有直接关系。”

“什么意思?”中原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虽然没有直接关系,但可能了解某些情况,知情不报。”

“难道你们认为我知道我太太杀了女儿?”

“我并没有这么说。”

“别开玩笑了,”中原抓住佐山的衣领,“如果我知道,我当然会说,况且,小夜子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佐山面不改色地抓住中原的手腕,轻轻拧了一下。他的手很有力,中原不得不松手。

“不好意思。”佐山说完,收回了自己的手。

“有些真相只有凶手知道。比方说,现场的状况、被害人的服装和行凶方式。在逮捕嫌犯时,让嫌犯供出这些真相很重要,因为在法庭上,这将成为证据。因此,在目前的阶段,必须清楚地了解谁知道了哪些事。如果你现在提及你女儿的死因,我会立刻把你带去侦讯室。”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死因。”

“我知道,所以你应该和本案无关。即使如此,我们也无法把侦查中的秘密告诉你。如果告诉了你,你会向其他人,比方说媒体泄露这些事。一旦媒体加以报道,这些内容就不再是只有凶手才知道的真相,这是我们最担心的情况。你能了解吗?不透露任何命案的线索,也是侦查工作之一。”

“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佐山摇了摇头。

“并不是不相信你,但警方办案要力求彻底。对于你来说,能不知道就别知道,这是为你好。因为对亲人有所隐瞒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

佐山的话很有道理,中原无法反驳,但他无法接受小夜子至今仍然无法获得自由的事实。

“你太太在这儿一两天就可以回去。”

“一两天……”

还需要那么久。中原不禁愕然。

不一会儿,他见到了父母。他的父母神情憔悴,他们接到警方的通知后,立刻赶来接儿子和媳妇,没想到在此之前,先接受了调查。他们当然也对案情一无所知。

“他们问了很多奇怪的问题,问你们的感情好不好,有没有听说你们为育儿的事感到烦恼。”父亲泰辅一脸不悦地说。

“他们也这么问我,居然还问你有没有表达过对小夜子感到不满。”母亲君子也皱着眉头。

中原从父母的谈话中得知,警方将他们两人隔离调查。听母亲说,刑警还去了小夜子的娘家。

那天晚上,中原去了三鹰的老家,住在千叶的姐姐也打电话来关心。她得知侄女的悲剧后,忍不住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中原听到她的哭声时想到,原来警方没有派人去找姐姐。

他不想吃饭,在以前住的房间看了一整晚的墙壁。他当然不可能睡着,一次又一次回想起爱美熟睡的脸庞,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女儿已经不在人世了。

隔天他向公司请假去了警局,申请和小夜子会面,但没有见到。刑警把他带到一个小房间,说有东西要给他看。

中原以为又要接受调查,但这次的情况稍有不同。刑警拿了几张相片给他看。相片上是他家的客厅。看到那些相片,他惊愕不已。因为显然有人把客厅的东西弄乱了。客厅矮柜的所有抽屉都被拉了出来,抽屉里的东西都散落在地上。

“目前并没有发现客厅矮柜以外的地方有被动过的痕迹。”刑警告诉他。这是从前一天漫长的谈话至今,警方第一次向中原透露与案情相关的消息。

原来是这样。中原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小偷闯进了我家,然后杀了爱美。

刑警又拿出几张相片。

“这些是散落在地上的物品,应该是客厅矮柜抽屉里的东西,有没有少了什么东西?”

那些相片上拍到了文具、计算器、胶带和干电池之类的东西。中原把家里的事都交给小夜子处理,所以并不知道抽屉里放了什么,或是缺少了什么。他这么回答后,刑警问:“现金和存折都放在哪里?”

“啊!”中原想起来了。存折都放在卧室的柜子里,但现金放在矮柜的第二个抽屉里。

“有多少现金?”

“这就不清楚了,”中原偏着头说,“这些事都交给太太处理……”

“是吗?”刑警说完,开始整理相片,似乎已经确认完毕。

“这很明显是盗窃杀人啊,为什么我太太还不能回家?”

刑警面无表情地说:“现在还无法确定是小偷所为。”

“怎么会?这根本……”他看着刑警手上的相片,但立刻理解了刑警的意思,所以不再说话。

警方在怀疑故布疑阵的可能性。他们怀疑杀死孩子的母亲为了隐瞒自己的行为,伪装成小偷所为。中原已经无力抱怨,只好垂下了头。

他很想回去看一看家里的情况,但警方不同意。无奈之下,只好回到三鹰,等待警方的联络。下午的时候,小夜子的母亲滨冈里江上门,她告诉中原,刑警上门调查了好几个小时,一次又一次问相同的问题,简直快把人逼疯了。

那天晚上,小夜子才终于获释。中原在电话中说要去接,但刑警说,会派警车送她回家,所以他不需要多跑一趟。两个小时后,一辆警车停在老家房子的门口。从警车上走下来的小夜子宛如行尸走肉般面容憔悴,步履蹒跚,灵魂好像出窍了。

“小夜子,”中原叫着她的名字,“你没事吧?”

小夜子没有回答,可能并没有听到他说话,而且好像并没有看到丈夫,视线在虚空中飘忽不定。

中原抓住了小夜子的肩膀:“喂!你醒醒!”

她的双眼终于渐渐聚焦,似乎终于发现站在面前的是自己的丈夫。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整张脸都痛苦地扭曲起来。

呜啊啊,呜啊啊——她哭着紧紧抱住了中原。中原抱紧她的身体,忍不住再度落泪。

父母贴心地走开了,让中原和小夜子独处。小夜子心情稍微平静后,把前一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她说的内容条理清晰,难以想象前一刻还六神无主的人说话这么井然有序。中原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小夜子嘴角露出落寞的笑容说:“因为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她说的内容大致如下。

下午三点多,爱美从学校放学回家。她在学校的美劳课上用牛奶纸盒做了车子,似乎做得很不错。小夜子一边听女儿得意地自夸,一边为她准备点心。

下午三点半时,小夜子坐在客厅的电视前。因为电视上正在回放她喜欢的连续剧。至于为什么不干脆录像,她回答说:“因为我觉得还不到需要录像的程度。”她在看电视时,爱美吃了点心,开始玩外婆之前送给她的玩具。

连续剧在四点半前演完了,小夜子关上电视,思考晚餐的菜谱。原本她觉得用冰箱里的食材就够了,但想了一下后,发现少了几样食材。虽然不是非要不可,但她还是力求完美。小夜子决定在女儿可以独自在家之前,要当专职的家庭主妇,所以严格禁止自己在家务上偷懒。

走路到附近的超市只要十分钟,平时她总是带爱美一起去。当时她也问了爱美的意愿。“爱美,妈妈要去超市买东西,你要不要一起去?”

爱美回答说:“不要,你自己去吧。”

她似乎对新玩具爱不释手。她之前很黏妈妈,上了小学之后,这种情况慢慢有了改变。

小夜子松了一口气。因为她觉得带爱美一起去买菜很麻烦。反正一会儿就回来了,之前也曾经多次让爱美短时间独自留在家。不要接电话;有人敲门或是按门铃都不要应门;窗帘拉起来——爱美总是乖乖遵守小夜子的指示。

“那你一个人在家没关系吗?”小夜子向她确认。

“嗯。”爱美明确回答。中原觉得事实应该就是如此,因为最近感觉爱美长大了。

小夜子在五点多买完菜回家,最先看到院子的门微微敞开着,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她出门时,都会把门关好,所以,她以为丈夫临时有事回家了。

她准备打开玄关的门锁时,发现门没有锁。她心想,果然是丈夫回家了。

但是,一踏进家门,小夜子看到了意外的景象。

通往客厅的门敞开着,矮柜的抽屉全都拉了出来,抽屉里的东西散落一地。小夜子倒吸了一口气。仔细一看,发现地上有鞋印。

有小偷来过。她立刻察觉到这件事。到底偷了什么?她看着散落一地的东西,但一刹那,立刻想到必须先确认另一件事。

小夜子叫着女儿的名字,冲出了客厅。但是,没有听到女儿的回答。在睡觉吗?小夜子冲上楼梯,跑向二楼的卧室。如果爱美在睡觉,就会去那个房间。但是,卧室内不见女儿的身影,也不在二楼的另一个房间内。

她回到一楼,走到客房使用的和室,女儿也不在那里。

被小偷带走了——小夜子立刻这么想。她准备回到客厅,想要立刻报警,但走到一半时,发现厕所的门虚掩着。

她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向厕所里探头张望。

一头短发的爱美躺在厕所的地上,双手和双脚都被胶带捆住,嘴里不知道被塞了什么东西,所以脸颊鼓了起来。她痛苦地闭着眼睛,粉嫩的皮肤上完全没有血色。

小夜子说,之后的事,她都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不顾一切地把塞在女儿嘴里的东西拿出来,然后拆开胶带,却不记得什么时候知道爱美已经死了这件事。当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坐在警车内。她报了警,之后又打电话给中原,但她似乎对这些记忆都很模糊。

警方向她了解案情时,一再追问为什么把一个八岁的孩子独自留在家里。

“他们对我说,通常父母不会做这种事,不会有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小夜子呻吟般地说道,捂住了脸,“他们说得对,我为什么会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为什么没有想到,她独自在家时,小偷可能会闯进来。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刑警会用那种方式说话,应该只是为了确认小夜子证词的真实性,但她觉得刑警在指责她的过失。中原内心也想要责备她,但很快就发现,那只是在推卸责任。因为他之前就知道爱美有时候会短时间独自在家,并没有对此多说什么。

除此以外,警方还问了很多令人不愉快的问题。当时,爱美的小腿上有三厘米左右的擦伤,那是她在上体育课时跌倒造成的,警方对这个伤口也一问再问。小夜子说,他们可能怀疑爱美遭到了虐待。

但是,警方长时间向小夜子调查案情并不光是因为警方怀疑她,更因为她破坏了现场。必须详细问清楚各个细节,才能正确还原现场。尤其关于尸体的状态,更是要求她巨细靡遗地说明所有细节。比方说,因为小夜子把爱美抱了起来,所以无法得知爱美以怎样的姿势倒在厕所里。她拆下了捆住女儿手脚的胶带这件事,也让侦办人员伤透了脑筋,但她用图示的方式努力说明了当时的情况。她说,因为她不太会画画,所以费了很大的功夫。

小夜子说,爱美的双手被捆在背后,双手双脚都被胶带捆住了,而且还捆了好几圈。塞在她嘴里的是海绵球。那是爱美小时候的玩具,中原最近也不时在地上看到那个球。

“死因呢……死因是什么?”

小夜子摇了摇头:“我也问了,但他们没有告诉我。”

“伤势呢?爱美身上有没有流血?”

“应该没有。因为我事后看了自己的手,没有发现血迹。”

“脖子呢?有没有勒痕?”

“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如果没有刀伤,也不是用绳子勒死,到底是怎么死的?难道是殴打致死?用什么重物殴打吗?中原在思考这些事的同时,很纳闷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这件事。

然后他发现,原来自己想了解女儿最后的样子。虽然警方通知他爱美已经死了,但他至今仍然没有看到尸体。

“凶手是从哪里进来的?”

小夜子听了中原的问题回答说,应该是浴室的窗户。

“浴室?”

“对,因为刑警问我,在命案发生之前,浴室的窗户是否有异常,所以,我猜想窗户应该遭到了破坏。”

中原回想起家里的浴室窗户,小偷的确很容易从那个窗户爬进屋内。他这才发现自己家的安全多么脆弱。

小夜子说,应该只有客厅矮柜抽屉里的四万元现金遭窃。那是案发前一天,她去自动提款机取的钱。

“只为了这么一点钱……”

中原的全身因为愤怒而颤抖不已。

翌日早晨,警方联络了他,希望他去确认现场。

这是他在案发之后第一次踏进家门。原本杂乱的客厅稍微整理过了,散落在地上的物品可能拿去采集指纹了。

“如果发现有什么异常,请立刻告诉我们。”之前负责向中原问案的浅村说道,他似乎是现场的负责人。

他和小夜子一起检查了所有的房间,果然不出所料,浴室窗户的玻璃被打破了。

“打破的时候没有发出声音吗?”

浅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同行的佐山小声告诉他:“因为用了胶带。窗户外发现一些粘了胶带的玻璃碎片,可能是在打破窗户之前贴了胶带,因为这样可以降低玻璃被敲破时发出的声音。”

“佐山!”浅村呵斥了一声,阻止佐山继续说下去,但他的表情并没有很严厉。

他们也去看了厕所,但厕所内并没有异常,中原想到爱美娇小的身体躺在那里的情景,不由得感到心碎。小夜子不敢看厕所。

只有客厅、厨房和走廊上发现了外人入侵的痕迹,二楼和一楼的和室并无异常。

“果然是这样。”浅村说。

“果然……是什么意思?”

“凶手穿着鞋子走进来,目前只在客厅、冰箱前、浴室和走廊上发现了鞋印。”

中原听后,终于了解了这起命案的大致轮廓。凶手打破浴室的窗户玻璃后进屋,经过走廊,在客厅搜刮钱财。小夜子说,玄关的门没有锁,可见凶手是从大门逃走的,而且在犯案过程中杀了爱美。

他们暂时无法回家住,佐山开车送他们回到三鹰的老家。中原和小夜子在车上终于知道爱美是被掐死的。

“凶手用手掐她的脖子吗?”

“对。”佐山看着前方回答,“你女儿的遗体应该很快就会被送回来,但会留下解剖的痕迹。”

听到“解剖”这两个字,中原再度陷入了绝望。

“要安排葬礼的事。”小夜子在一旁小声地说。

爱美的遗体隔天就被送回来了。爱美躺在小棺材内,脸上留下了缝合的痕迹,但中原和小夜子还是一次又一次抚摸着女儿的圆脸,放声大哭着。

那天晚上是守灵夜,隔天举行了葬礼。数十名爱美的同班同学前来悼念突然离开人世的同学,中原和小夜子看到他们,忍不住想起爱女,再度泪流满面。

无尽的痛苦和失落无处宣泄。既然爱美无法复活,他们只剩下一个心愿,那就是早一秒把凶手逮捕归案。

他们一天又一天等待着警方的通知。佐山告诉中原,警方终于排除了小夜子的嫌疑。但在此之前,他把一张相片放在他们面前。相片上是一双运动鞋,佐山问他们以前有没有看到过那双鞋。中原和小夜子都说没有。

“这应该是凶手穿的鞋子,我们根据现场留下的鞋印,分析出是这双鞋子。我们在屋内和周围彻底寻找,都没有发现这双鞋子,猜想凶手可能穿着这双鞋子逃走了。”

听到佐山这么说,中原觉得根本是废话。因为凶手不可能光着脚逃跑。佐山似乎察觉了他的疑问,又补充了一句:

“这代表内部的人犯案后,用鞋印伪装成外人犯案的可能性极低。”

中原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警方原本怀疑是小夜子故意制造了那些鞋印。

虽然警方已经认定是外人入侵犯案,但仍然无法断定是单纯的盗窃杀人。

“也有可能是因为怨恨、金钱纠纷或是感情纠纷犯案,却伪装成盗窃杀人。也可能有人想要借杀害令千金折磨你们,如果你们想到什么,请随时告诉我们,任何小事都无妨。”佐山对他们说。

中原一再说明,之前从来没有和他人结怨,也没有遇过任何恶作剧,但佐山嘱咐道只要发现任何线索,就上门向他们确认。比方说,中原几年前在公司卷入了纠纷,或是小夜子在爱美就读幼儿园时曾经和其他孩子的母亲有摩擦。没想到他竟然连这种芝麻小事都可以查到。中原不光是惊讶,更是不由得感到佩服。

然而,这起事件最后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决了,而且和佐山以及其他刑警的努力完全无关。案发第九天,凶手被捕。

浅村和其他刑警上门向中原夫妇说明了相关的情况,大致内容如下。

破案的契机是有人在芳邻餐厅吃霸王餐。一个男人用餐结束,准备结账时,拿出了两张优惠券。那是只要在餐厅消费,就可以折抵五百元消费金额的优惠券。但因为优惠券的使用期限已经过期,所以收银台的女员工拒绝接受,而且,即使没有过期,每次也只能用一张。

那个男人怒不可遏,他说原本以为可以免费享用一千元的餐点,所以才会走进这家餐厅,说完之后,扬长而去。女员工吓坏了,不敢去追他,急忙联络了店长。

辖区分局接到报案后,数名警官在附近巡逻,最后在车站附近发现了和女员工描述的特征完全一致的男人。那个男人正打算买车票。警官叫住他时,他拔腿就跑,于是当场把他逮捕。

警官把他带回分局,请芳邻餐厅的女员工前来确认,发现正是此人无误。警官立刻开始侦讯,但男人始终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只好比对指纹。当时已经建立了指纹比对系统,如果曾经有前科,只要两个小时左右就可以查到。

比对指纹后,发现了重大的情况。这个男人叫蛭川和男,今年四十八岁,因为抢劫杀人被判处无期徒刑,半年前刚从千叶监狱假释出狱。

搜查他的随身物品后,在他口袋中发现了三张万元纸钞。即使问他钱从哪里来,他也无法清楚交代。

这时,一名刑警发现了一件巧合的事。蛭川向芳邻餐厅出示的那张优惠券上盖了分店的章,东长崎的地名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名刑警想起一周前发生的盗窃杀人事件。被害人是一名八岁的女童,因为那名刑警也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儿,所以对那起命案留有深刻的印象。

他跟特搜总部联络,再度比对了指纹,然后又鉴定了蛭川持有的一万元纸钞,和在餐厅优惠券上的指纹。结果在其中一张一万元纸钞上,发现了被害人的母亲,也就是中原小夜子的指纹。蛭川鞋子的鞋印也和在中原家留下的鞋印完全一致。于是,蛭川立刻被移送到特搜总部,搜查一科展开调查后,蛭川供述了犯案过程。

中原和小夜子对蛭川的供述几乎一无所知,佐山只告诉了他们零星的事项,但他似乎也不了解所有的情况。然而,终于找到了凶手这个具体憎恨的对象一事,对中原和小夜子具有重大的意义。因为他们终于有了目标——等待那个凶手被判死刑。

曾经犯下抢劫杀人案,被判处无期徒刑的人在假释期间再度犯下盗窃杀人案——根本没有任何让法官酌情减轻量刑的空间,他理所当然应该被判处死刑。

然而,在调查过去的判例后,中原渐渐开始感到不安。他发现之前曾经有过几起类似的案例,但凶手并不一定都被判死刑。不,正确地说,判死刑的案例反而比较少。

被告有悔改之意、有教化可能、不是预谋犯案、有值得同情之处。法官似乎千方百计为避免做出死刑判决找借口。

有一次,他和小夜子聊起这件事。小夜子空洞的眼神突然露出异样的光芒,面色凝重地说:“我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她的声音低沉沙哑,中原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她用这种声音说话。接着,她露出凝望远方的表情说:“如果不判死刑,那就让他赶快出狱,我会亲手杀了他。”

“我也和你一起动手。”中原说。

案发四个月后,第一次开庭审理。中原和小夜子第一次详细了解了所有案情。

案发当天,居无定所的蛭川身无分文,前一天在公园长椅上睡了一夜。他已经两天没有进食,正准备去附近的超市,看有没有试吃品。他身上只有一个小背包,里面有手套、胶带和铁锤。因为他觉得“闯空门时也许可以用到”,所以从之前上班的地方偷来了。

当他走在住宅区内时,看到一个像家庭主妇的女人从独栋的房子内走出来。玄关的门上有两道锁,看到她把两道锁都锁上了,他猜想家里一定没人。

主妇走出家门后,没有回头看蛭川一眼,直接走向和他来路相反的方向。蛭川猜想她应该是去买晚餐的食材,所以不会马上回家。

等到主妇走远之后,他戴上了背包里的手套,按了大门旁的门铃,但屋内没有动静。他确信屋内没有人,东张西望,发现四下无人后,就打开院子的门,走了进去。为了以防万一,他巡视了屋子周围,屋内果然没有动静。

这时,他发现浴室的窗户刚好位于左邻右舍都看不到的死角,便决定从那里破窗而入。他从背包里拿出胶带贴在窗户上,用铁锤敲破玻璃,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碎片拿了下来,旋开月牙锁后,打开窗户,从浴室进了屋。

他从浴室观察屋内。屋内静悄悄的,完全没有动静。他没有脱鞋,就直接走过走廊,寻找厨房的位置。因为他想先找食物填饱肚子。

当他来到客厅旁的厨房时,开始在冰箱里翻找食物,但冰箱里没什么可以马上吃的食物。他看到有香肠,正想伸手拿香肠时,听到背后传来小声的惊叫。

回头一看,一个小女孩站在客厅,一脸害怕地抬头看着蛭川。下一刹那,她立刻跑向走廊。

蛭川心想不妙,拔腿追了上去。

女孩已经跑到了玄关,打开了两道锁中的第一道锁。蛭川从背后抓住了她,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拖回客厅。

他看到地上有一个海绵球,便用捂住她嘴巴的手捡了起来。女孩叫了一声:“妈妈!”他立刻把海绵球塞进她嘴里。女孩立刻安静了下来。

他把自己的背包拉了过来,拿出胶带,让女孩趴在地上,用胶带把她的双手反捆住,又把她的脚也捆了起来。

原本以为女孩这下就会安静,没想到女孩扭着身体,激烈地挣扎着。于是,他把女孩拖到厕所,把门关了起来。

他想找钱去填饱肚子,于是回到客厅,把客厅矮柜的所有抽屉都拉了出来,发现了几张一万元的纸钞和餐厅的优惠券,便塞进了口袋。

他很想赶快逃离现场,但想到那个女孩。女孩看到了他的长相。一旦画出肖像画,自己恐怕就插翅难逃了。

他打开厕所的门,发现女孩无力地躺在地上,但眼神中充满敌意,似乎在说:“我一定要告诉妈妈。”

这样可不行。蛭川心想。他双手掐住女孩的脖子,用大拇指按着她的喉咙。女孩扭动着身体,但随即就不动了。

蛭川拿起背包,从玄关逃走了。他想要吃东西。来到大马路上,看到一家牛丼店。他走了进去,点了大碗的牛丼,还加了一个鸡蛋。当牛丼送上来时,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几乎忘记了前一刻掐死了一个女孩——这就是那天在中原家发生的事。

在听检察官陈述时,中原的身体颤抖不已。想到爱美发现陌生男人闯入家中时的惊讶,被海绵球塞住嘴巴、被胶带捆住手脚的恐惧,以及被掐住脖子时的绝望,就不由得觉得自己的女儿太可怜了。

他狠狠瞪着憎恨的对象。蛭川个子矮小,是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男人,力气不会特别大。两道八字眉可能给有些人留下懦弱的印象,但想到这个男人杀了爱美,中原只觉得他既狡猾又残忍。

检方也强调了他犯案手法的残虐性,旁听者无不认为凶手该判死刑。中原也确信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然而,在多次开庭审理后,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在辩方的诱导下,渐渐淡化了犯案手法的残虐性。

蛭川也改变了供词,他说他无意杀害女孩。

他把海绵球塞进少女嘴里,用胶带捆住了她的双手、双脚,但女孩仍然没有安静,大声呻吟着。他想要制止,情急之下掐了她的脖子,女孩就不动了。

检察官问,既然这样,为什么把遗体搬去厕所。蛭川回答说,他不知道女孩已经死了。

“我以为她只是昏过去了,等醒过来时又要挣扎,所以把她关进了厕所。”

他声称遭到逮捕后,脑中一片混乱。律师闻言立刻主张“并非故意杀人”。

蛭川在法庭上一再反省和道歉。

“我对死者家属深感抱歉,是的,我发自内心地感到抱歉。对不起,我竟然害死了那么可爱的孩子。虽然应该一命抵一命,但我希望有机会弥补。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弥补家属。”

这番话完全是有口无心,中原听了只觉得空虚,但辩方声称:“被告为此深刻反省。”

怎么可能?中原心想。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反省。会反省的人根本不可能在假释期间犯罪。

在开庭审理的过程中,中原终于知道蛭川和男是怎样一个人。

他在群马县高崎市出生,有一个弟弟。在他年幼时,父母离婚,所以他跟着母亲,在单亲家庭中长大。职业高中毕业后,在当地的零件工厂上班,但在单身宿舍中,偷同事皮夹里的钱被发现,因盗窃罪遭到了逮捕。虽然判了缓刑,但他当然还是被工厂开除了,之后,他换了几个工作,最后在江户川区的汽车保养厂上班。

他在那家工厂时,犯下了第一起抢劫杀人案。他把修理好的车子送回客户家时,杀害了年老的车主和他的太太,抢走了数万元现金。当时,他因为赌博欠下了巨额债务。

在那次审判中,蛭川也声称无意杀人,只是一时情绪激动,失手打了对方。

法官接受了他的说辞,在老人的命案中,只追究伤害致死的刑事责任,但老人太太的命案则确定是杀人罪,经过多次审理后,最终判了无期徒刑。

但是,无期徒刑并不是被永远关在牢里。

只要认为他有反省之意,就可以获得假释。他之所以能够申请假释出狱,代表他在监狱里表现出反省的态度。

他出狱后的情况又是如何?

蛭川从千叶监狱获得假释后,在监狱附近的某个更生保护1设施住了一个月。之后,他唯一的亲人——弟弟来找他。他弟弟在埼玉县经营一家小工厂,介绍哥哥去他朋友的资源回收站工作。

他在那里乖乖工作了一段时间,但不久之后,恶习复发,再度开始赌博。他整天去柏青哥店打小钢珠。他和老板说好,先领相当于别人一半的薪水,看他的表现再加薪。用这点微薄的薪水去赌博,很快就见了底,但他仍然戒不了打小钢珠的瘾,最后打算撬开办公室的手提金库。

虽然最后没有撬开,但老板立刻察觉了这件事。因为办公室内装了监控摄像头,只是蛭川不知道。他当然遭到开除,老板对他说,该庆幸没有报警抓他。

他的弟弟也觉得他无药可救了。之前一直帮他付房租,但发生这件事后,决定不再负担他的房租。

蛭川担心他的假释遭到取消,所以只带了最少的行李逃走了。之后靠着仅剩的一点钱过了一段时间,但终于身无分文,再度行凶杀人。

真是一个愚蠢的男人,如果他因为这种愚蠢下地狱,那就让他下地狱,但为什么要让爱美沦为牺牲品?爱美只活了八年,未来还有漫长的人生,她的人生也是中原和小夜子今后的生命意义。

虽然根本不想要这种男人的命,但如果他还继续活着,那爱美就死得太不值了——每次开庭审理,中原都狠狠瞪着被告的背影想。

3

走出天使船,中原像往常一样,准备前往定食餐厅,但想到佐山刚才问了他不在场的证明,便立刻改变了方向。佐山或是其他侦查员一定会向餐厅确认,这种时候去那里,餐厅的人一定会用好奇的眼神看自己。

他走进住处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便当和罐装啤酒。他住的是套房,当然是租的。他还没有考虑到退休之后的事。

不知道小夜子如何?他走在路上,忍不住想到这件事。听佐山说,她也是一个人住。难道没有交往的男朋友吗?

他觉得心情很沉重。虽然已经离婚,但曾经共同生活的女人遭到杀害,心情难免郁闷,但他内心的感情和“难过”又不太一样。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也许是空虚的感觉。虽然当初决定离婚是希望彼此过得更幸福,结果却事与愿违,两个人都没有得到幸福。

无论你怎么挣扎,你的人生都不可能有光明——他觉得掌握命运的伟大力量似乎对他这么说。

回到家里,正在吃便利商店买的便当时,手机响了。一看号码,他忍不住感到惊讶。因为这个号码今天白天才刚打过。

他接了电话,佐山在电话中为这么晚打电话向他道歉。

“没关系,你还有什么事要问吗?”

“不是,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佐山的语气很谨慎。

“关于命案有什么新发现吗?”

“对,就在刚才,有一个男人来到警局,说自己是这起命案的凶手。”

“啊?”中原倒吸了一口气,紧紧握住电话,忍不住站了起来,“他叫什么名字?那个男人叫什么?”

“目前还无可奉告,还有很多事情需要确认,但应该很快就会公布。”

“为什么他要杀小夜子……他们认识他吗?”

“不好意思,目前还在调查,所以无法告诉你详情,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否真的是凶手。”

中原叹了一口气:“是吗?那也没办法。”

他很清楚,即使面对死者家属,警方也不会透露目前的侦查情况,更何况在这起命案中,中原并不是死者家属,佐山只是对他特别亲切。

“不好意思,也许会因为这起命案,再度去你公司打扰。”

“好,我没问题。”

“我去你公司之前,会先打电话。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那就先这样。”

佐山说完,挂上了电话。

中原把手机放回桌上,重新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看着半空。

杀害小夜子的凶手抓到了——虽然说这种话太没良心,但老实说,他有点失望,他原本以为侦查工作会陷入胶着。

但现实就是这么回事,即使没有复杂的原因,也会动手杀人。中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

他伸手想拿筷子,但又把手收了回来,起身从旁边的书架中拿出一本相册。一打开,以前一家三口去海边时的相片立刻映入眼帘。爱美穿着红色泳衣,身上套着救生圈,中原和小夜子站在她的两侧。三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那天的天气晴朗,海水很蓝,沙滩很白。

那时候正是幸福的巅峰,然而,那个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身处巅峰,而是深信这份幸福会永久持续,甚至期待会更加幸福。

不久之后,其中两个人离开了人世。不是意外,也不是病故,而是遭人杀害。

中原的脑海中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主文。判处被告无期徒刑。”

一审判决当天,中原怀疑自己听错了白眉毛的审判长朗读的判决。

之后,审判长滔滔不绝地朗读了判决理由,但中原无法接受。审判长虽然同意犯罪行为的残虐性,以及再犯的恶劣性质,但认为并非有计划犯案,而且被告表现出反省态度,期待可以改过向善,对于判处极刑有一丝犹豫,但这些都只是为了回避死刑的牵强理由。中原在听判决时,忍不住想要大喊,这个国家的司法制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检方立刻提出上诉,但主任检察官对中原说,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恐怕很难判处死刑。

“对于令千金遭到杀害一事,法官接受了辩方认为是突发性冲动行为的主张,我们必须推翻这种说法。”

“有办法推翻吗?”中原问。

“一定要推翻。”主任检察官一脸精悍,铿锵有力地说道。

中原也和小夜子讨论了这件事,他们决定要携手奋斗,直到法院做出死刑判决为止。

“如果无法做出死刑判决,我就要在法院前自我了断。”小夜子嘴唇发抖地说完,又补充说,“我是认真的。”她发亮的双眼令中原一惊。

“好,”中原说,“我也这么做,我们一起死。”

“嗯。”她点了点头。

二审期间,检方提出了几个新的证据,其中有三项是关于爱美遭到杀害时的状况。

首先是留在走廊上的鞋印。

蛭川供称自己当时从浴室的窗户闯入后,沿着走廊去了客厅,在那里被爱美发现。爱美想要逃走时,被他在玄关抓住,再度回到客厅。为了让爱美安静,他把海绵球塞进爱美嘴里,用胶带捆住她的手脚,但爱美仍然没有安静下来,所以他失手掐她。但他以为爱美没有死,所以把她搬去厕所,在客厅寻找财物后,从玄关逃走。

假设如蛭川所说,他从客厅走去厕所只有一次,但在详细调查鞋印后,发现从客厅到厕所的鞋印有两道,也就是说,他去了厕所两次。

这个事实和一审时检察官所陈述的内容完全相符——蛭川把海绵球塞进爱美嘴里,捆住她的手脚后,把她关进厕所。在寻找财物后,担心爱美会配合警方画出他的肖像,所以就去厕所掐死了爱美。

第二个证据是海绵球。

检方运用科学办案的方式检查了海绵球,但其实并没有太复杂。检方想要了解海绵球的重量,虽然小夜子发现爱美的尸体后,把海绵球从她嘴里拿了出来,但海绵球上沾满了口水。警方记录了当时的重量,由此推算出唾液的重量。由此发现,八岁的孩子至少需要十分钟才能分泌那些唾液量。如果蛭川所说的属实,海绵球上根本不可能沾到那么多唾液。

第三个证据是眼泪。

警官接到报案赶到时,小夜子抱着爱美的尸体。她抱着女儿,用手帕擦拭着女儿的脸。两名警官记得她当时对女儿说的话。

真可怜,你一定很难过吧,所以才会流这么多眼泪。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让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你一直哭,一直哭,妈妈都没有回来,你一定很害怕吧——当时,小夜子说了这些话。

小夜子听了之后,当时的记忆也被唤起。她站在证人席上陈述了发现尸体时的情况,证实“我发现爱美时,她的脸上都是眼泪”。

“尸体不会流泪,被害人之所以会流泪,是因为被捆住手脚,嘴里又塞了海绵球,然后被丢进了厕所。请各位想象一下,这种状况是多么可怕。一个八岁的女孩子遭遇这种情况,怎么可能不哭呢?”

听到检察官在法庭上语带哽咽地说这番话,中原握紧了放在腿上的双手。想到女儿所感受的恐惧和绝望,他就觉得仿佛坠入了又深又黑的谷底。

中原也以检方证人的身份站上了证人席。他在证人席上诉说着爱美是多么乖巧的孩子,她为这个家庭带来了多少欢乐,同时也陈述了被告蛭川至今从未写过任何道歉信,看他在接受审判时的态度,也完全感受不到他有任何反省。

“我希望可以判处被告死刑。只有这样……不,即使这样,也无法偿还他犯下的罪行。被告犯下了如此重大、极其重大的罪行。”

但是,辩方律师当然不可能袖手旁观,对检方提出的三大证据都百般挑剔,认为这三项证据的科学根据太薄弱。

律师问被告蛭川:

“你把被害人搬去厕所时,并没有想到她已经死了吧?”

“没错。”蛭川回答。

“逃走的时候呢?有没有想到被害人?”

蛭川回答说:“记不清楚了。”

“有没有可能你想到被害人,所以去厕所察看呢?”

检方立刻提出抗议,所以无法听到蛭川的回答,但辩方显然想要借此证明鞋印和被告的证词并没有自相矛盾。

关于海绵球上的唾液量,律师反驳说,可能脖子被掐时,会导致比平时分泌更多的唾液。关于眼泪的问题,则推测可能是被害人母亲自己的眼泪滴在女儿脸上,结果误以为是女儿流了那么多眼泪。

中原在听律师说这些话时,感受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不可思议。为什么这些人想要救蛭川?为什么不愿意让他被判死刑?如果他们自己的孩子也遇到相同的情况,他们不希望凶手被判死刑吗?

二审多次开庭审理,甚至找来和爱美体形相近的八岁女孩做了实验,把和命案相同的海绵球放进她嘴里。那个孩子几乎无法发出声音,所以对蛭川供称因为爱美叫得太大声,为了让她闭嘴,才掐她脖子的供词产生了质疑。辩方当然也反驳这个看法,认为每个人的情况不同。

检方和辩方的攻防持续到最后一刻,中原发现被告蛭川身上出现了变化。他的眼神涣散,面无表情。虽然他是审判的主角,却好像临时演员一般,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存在,让人觉得是否因为审理过程拖得太长,他渐渐失去了真实感,忘了是在审判自己。

终于到了二审判决的日子。那天下着雨,中原和小夜子撑着伞,在走进法院前,仰头看着庄严的建筑物。

“如果今天不行……就真的不行了。”

中原没有回答,但他也有相同的想法。

虽然按照审判规则,并不是完全绝望。即使二审驳回上诉,还可以上诉到最高法院,但是,必须有新的证据才能够推翻二审的判决结果。中原亲眼看到了检方在二审中发挥的坚持和智慧,知道他们已经尽了全力,手上已经没有新的王牌了。

“你觉得要怎么死?”小夜子抬头问他。

“自古以来,为抗议而死,只有一种方法,”中原说,“那就是自焚,而且要唱《法兰希努之歌》,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嗯,这种方法也不错。”

“走吧。”两个人并肩走向法庭。

他们誓死的决心终于有了回报,在冗长的判决理由后,终于听到了:“主文,撤销第一审的判决,判处被告死刑。”

中原握住了身旁小夜子的手,她也用力回握。

被告蛭川一直微微摇晃着身体,但在听到判决的瞬间,他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然后对审判长微微鞠了一躬,但没有转头看中原和小夜子。之后,蛭川被绑上腰绳,带离了法庭。

那是中原最后一次见到他。虽然辩方律师立刻上诉,但蛭川撤销了上诉。听一位持续采访这起案件的报社记者说,因为他觉得“太麻烦了,懒得再上诉”。

中原合起相册,放回了书架。离婚时,和小夜子互分了相片,但离婚之后,很少看这些相片。因为每次看到相片,就会想起命案的事。其实无论看或不看都一样,他没有一天不想起,以后恐怕也会这样。

阿道,我看到你就会感到痛苦——在蛭川的死刑确定的两个月后,某天他们一起吃饭时,小夜子这么对他说。她向来用“阿道”称呼中原,在爱美面前叫他“爸爸”。

“对不起,”小夜子拿着筷子,无力地笑了笑,“我突然说这种话,你听了一定很不舒服吧?”

中原停下手,看着妻子。他并没有感到不舒服。

“我应该了解你想要表达的意思,因为我也有相同的想法。”

“你也一样?”小夜子露出落寞的眼神,“看到我也会痛苦吗?”

“嗯……好像会痛苦。”中原按着自己的胸口说,“好像有什么堵在这里,有时候会隐隐作痛。”

“原来是这样,果然你也一样。”

“你也一样?”

“嗯,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会一直回想起以前的幸福时光,有你、有爱美……”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不必强迫自己不回忆啊,回忆很重要。”

“嗯,我知道,但还是感到痛苦,有时候会想,如果这一切都是梦,不知道该有多好。真希望这起事件是一场噩梦,但爱美已经不在了,所以并不是梦。所以如果能够认为爱美原本就不存在,她曾经和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一场梦,只是现在梦醒了,如果可以这么想,心情就会轻松许多。”

中原点了点头说:“我完全可以理解。”

那天之后,他们不时谈到这件事。

原本期待死刑确定,审判结束后,自己的心情会发生变化,以为会大快人心,或是可以放下这件事,说得更夸张一点,以为自己可以获得重生。

然而,事实却是没有任何变化,反而更增加了失落感。在此之前,人生的目标就是为了等待死刑判决,一旦完成了这个目标,生活就失去了重心。

蛭川的死刑判决,无法让爱美死而复生。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中原痛切地感受到,这起命案只是在形式上结束而已,自己并没有因此得到任何东西。

他并不是想要忘记爱美,但希望痛苦的记忆渐渐淡薄,只剩下曾经拥有的快乐时光,然而,事与愿违,只要和小夜子在一起,就会清晰地回想起她哭喊的样子,一切就像是昨天才发生。那天,小夜子在电话中告诉他悲剧时的声音总是在他耳边萦绕。

小夜子应该也一样,一定会不时想起丈夫痛哭的身影。

他再度发现,那起事件中,失去的不光是爱美的生命,同时还失去了很多东西。辛苦多年,好不容易买的房子也在审判期间出售了。因为小夜子说,住在那栋房子里很痛苦。中原也有同感。事件发生后,人际关系也变得很奇怪,许多人怕中原和小夜子触景伤情,不敢接近他们。中原已经无法从事创意工作,所以在公司里的工作内容也和以前不一样了。而且,中原再也看不到妻子发自内心的笑,小夜子也看不到丈夫由衷的笑容。

不久之后,小夜子说,她打算搬回娘家住一阵子。她娘家位于神奈川县的藤泽,那里靠海,所以爱美生前经常在夏天去玩。

“好啊。”中原回答,“也许可以转换一下心情,而且,这段时间也让你父母担心了,你可以回家好好陪陪他们。”

“嗯……阿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吗?嗯,怎么办呢?”

他们的对话很奇妙,明明只是妻子回娘家住一段时间,却讨论起未来的规划。回想起来,也许当时就已经隐约觉得,两个人之间可能到此为止了。

小夜子回娘家后,他们两个月没有见面。虽然会打电话或是发短信,但也渐渐减少了。在完全没有联络的两个星期后,接到了小夜子发来的短信,短信上写着:“要不要见面?”

他们约在中原公司附近的咖啡店见面,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走进咖啡店了。

小夜子似乎比之前有精神。以前总是低着头,但那天抬头看着中原。

“我打算去工作。”小夜子用宣布的语气说,“虽然还没有找到工作,但我打算回去上班,先踏出第一步。”

中原点了点头说:“我赞成。”小夜子会说英语,也有很多证照,年纪还轻,应该可以找到工作。她原本就打算爱美读小学高年级后重返职场。

“但是,”她皱起了眉头,“我也觉得一个人会比较好。”

“一个人?”中原一脸意外地看着妻子。

“对,一个人。”小夜子收起下巴,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你的意思是……离婚?”

“嗯……是啊。”

中原想不到该怎么回答,既觉得很意外,又隐约觉得在意料之中。

“对不起,”小夜子向他道歉,“这两个月来,我们不是有时候用电话或是短信联络吗?”

“是,怎么了?”

“我在这过程中发现,我很害怕打电话或是发短信给你。”

“害怕?为什么?”

小夜子痛苦地皱起眉头,微微偏着头。

“我也说不清楚,打电话时,想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觉得心神不宁,发短信的时候又烦恼该怎么回你……而且会心跳加速。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讨厌你,至少请你相信这件事。”

中原一语不发,抱着双臂。他似乎能够明白小夜子说的话,他每次打电话或发短信时,也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也许不办离婚手续也没问题……”小夜子小声地说。

听到这句话,中原猛然惊醒。原来他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她未来的人生还很长。因为她还年轻,所以有机会再次生儿育女,但和自己之间应该不可能了。他们之间已经好几年没有性生活了,因为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愿。虽然有些人失去年幼的孩子后,为了走出悲伤,会很快再生孩子,但中原并不属于这种类型,他甚至觉得再也不想有孩子。

然而,他无法强迫小夜子也接受这种想法,他没有权利剥夺她再次当母亲的机会。

“可不可以让我考虑一下?我会尽快答复你。”中原说,但也许那个时候,就已经做出回答了。

4

在上一次通电话的三天后,上午十一点左右,中原再度接到了佐山的电话。佐山在电话中说中午去找他。中原回答说:“我会等你。”然后挂上了电话。

来得正好。中原心想。虽然这几天他一直留意网络和电视新闻,但并没有看到小夜子命案的后续报道,所以也不知道凶手的名字和动机,他一直耿耿于怀。

他确认了当天的工作日程,发现下午第一场葬礼从一点开始,即使和佐山见面时有其他客户上门,也会有人接待。

佐山也许打算利用午休时间见面,但天使船并没有午休,员工轮流去吃午餐。 DAqIdardaoZUUx4OXkEeXhe6094PCafMytRdir1f86TM6GtBdurPxIE861+zsiW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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