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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飘香的谎言6

虽然入境警备官拍胸脯保证会尽力找回夏帆,但如今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原本夏帆在今天傍晚就该到医院洗肾,恐怕现在毒素已经通过血液布满全身,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了。

沉重的车声在前方穿梭着,空气中充满了难闻的废气。

“爸爸,你觉得入管局的人跟警察能找到夏帆吗?”

我实在没有勇气回答这个问题,要让这些三缄其口的恶棍说出实情,可说是难如登天。一旦夏帆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的罪名将比现在更重,因此他们绝对不会承认犯下绑架案。只要坚称自己不知此事,到时候就可将责任全推到实际动手绑架的小喽啰头上。

我们默默搭上了出租车,身旁不时传来由香里焦虑不安的喘息声。

夏帆到底在哪里?现在可说是分秒必争,要是等明天早上才开始寻找,一切就太迟了。问题是就算要找,该从何处找起?

我不知不觉地开始抖脚,掌心汗水涔涔。

回过神来,我的身体正往车门的方向倾倒,我吓了一跳,赶紧抓住前方座位的椅背头枕。

似乎是出租车转了一个大弯。司机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苍老,开起车来却颇为粗鲁,令我感觉快要晕车了。由于眼睛看不见,无法预测摇晃幅度,因此更加容易晕车。

“抱歉,能不能请你开慢点?”我向司机说。

“——好。”

出租车的速度明显下降了,在这种必须仰赖脑力的重要时刻,可绝对不能晕车。

晕车——?

我心里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妙感觉,但浮现于脑海的念头就像漂在水面上的树叶,每当我想要抓住,就会从指缝间溜走。我绞尽了脑汁,想要紧紧抓牢这股灵感。

晕车?为什么“晕车”这个字眼会让我如此挂心?那嘶哑的嗓音再度回荡在我的脑海,当时那个人好像说了这么一句话——

“只是走路有点摇摇晃晃,大概是喝醉了。”

没错,当时由香里向他询问夏帆的身体状况,他笑了起来,回答“大概是喝醉了”。我原本以为他这句话只是在故意戏弄担心孩子安危的母亲,但真的只是如此吗?倘若他们绑架的人质是个贪杯好饮的大人,拿这种话来取笑确实合情合理。但今天他们绑架的是个小学生,说这种话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

他说得非常认真,难道——并非在开玩笑?

所谓的“喝醉[1]”,会不会是晕车,或是——晕船?

“大和田海运”是家具进口商,拥有货柜船。倘若夏帆被监禁在摇摇摆摆的船舱里,当她因肾衰竭而出现身体虚弱、站不稳的症状时,很有可能被误以为是单纯的晕船。

“夏帆有可能是被关在‘大和田海运’的船内。”我说。

“但日本的港口这么多——要从何找起?”由香里问。

“他们绑架了小孩,不太可能大老远将人质载往横滨港或名古屋港,那么做的风险实在太高。我想应该是距离夏帆就读的小学最近的港口,也就是东京港。”

“原来如此,确实有道理。——等等,我拿手机查一下。”

由香里取出手机上网搜索时,我用双手手掌紧紧按住了膝盖,不让脚继续抖动。我感觉得出来,自己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脉搏也越来越快。

“我找到了一个港口信息网站,能够依船身长度、吨位数、预定出港时间等条件查询港内停泊船只的实时信息——但现在停在东京湾里的船,没有一艘属于‘大和田海运’,不行,完全找不到。”

“可恶,我猜错了吗?”

我不禁感到既沮丧又绝望。此时的心情,就宛如希望好不容易孕育出了嫩芽,却又被恶徒一脚踏扁。仔细想想,出入港口的检查应该是相当严格才对,要将绑架来的孩童藏在车子里运到船上,恐怕并不容易。看来我的推测是错的,夏帆可能只是被关在山上的小屋,或是某个喽啰的公寓房间里。

不,等等——那个声音嘶哑的歹徒勒住我的脖子时,好像还说过这么一句话——

“如果你敢报警,就只能到河底去找你可爱的外孙女了。”

河底?

“由香里!除了港口之外,还有什么地方能停泊船只?——有没有可能是造船厂?”

“啊!”

“而且应该是公司持有的造船厂,其管理没那么严格。”

“我来查一查。”

我听到由香里严肃的呼吸声,一会儿之后她说:“我找到了‘大和田海运’的官方网站,上头有公司资讯——有了,这家公司有专门制造小型船只的造船厂,在江户川区东葛西町。”

“还有其他造船厂吗?”

“除非官网上没写出来,否则应该是没有。”

“看来是那里没错。”我点了点头,朝司机喊,“麻烦载我们到江户川区东葛西町。”

“——客人,我可不想乱蹚浑水,请不要把我卷进麻烦事里。”

“事关孩子的性命!开快点!”

“——好吧。”

我感觉车子开始加速,然后取出手机,拨给了入境警备官巢鸭。他一接起电话,我立即如连珠炮般说出了心中的推测。

“请等一下!”巢鸭的语气非常无奈,“我们不能光凭想象就轻举妄动,要搜查私人组织,必须先向法院申请搜查令才行。请你冷静点,我们也会尽快——”

“该死的公务员!”

我咒骂了一声后切断了通话,若是家中的电话机,我想必会狠狠摔下话筒,但此时我只能紧紧握住手机。

我不断在心中祈祷这个推测没错,夏帆必须立刻洗肾才行,倘若在造船厂里没有找到她,等我见到她时,恐怕她早已因肾衰竭而在痛苦中断了气。

时间漫长得宛如静止了一般,这种感觉就像是永无止境的等待。出租车一停,我赶紧握住了导盲杖,由香里搀扶着我下了车,迎面吹来一阵潮湿的晚风。

“看得见什么吗?”我问。

“嗯,造船厂虽然有屋顶,但只有侧边有墙壁——从这个方向可以看见正在制造中的船舶骨架,以及浮在河面上的小船。”

“周围看起来怎样?”

“很阴森,没有半点亮光。船的骨架像是肋骨,放眼望去,简直像是船的乱葬岗。有一些用蓝色塑料布盖住的大箱子,铁皮墙壁上挂了好几个轮胎,还有小型的起重机及钢铁的工作平台——整座造船厂透着一股冰冷感。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们会不会找错地方了?”

“不,没有人的地方正适合藏匿人质。你刚刚是不是说河面上浮着小船?”

“对,河上有一艘小船。那里有数根突出河面的桩子,船就被绑在桩子的旁边,静静地上下晃动。要是长时间被关在那样的船里,确实会晕船——啊!我看见船上的黑暗角落有个人动了一下!”

“晚上的造船厂竟然有人,肯定不寻常,有可能是负责把风的小喽啰。”

“夏帆就在那艘船上?”

“有这可能。”我取出手机,“你先等等,我再打一次电话到入境管理局,看他们能不能派人过来。”

“没用的,他们一定还是那句老话。等拿到搜查令,夏帆可能已经——”由香里接着语气坚定地说,“沿着平台可以上船,我过去看看。”

“啊,等等——”

我来不及阻止,由香里已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只留我独自站在原地。长年生活在没有光的世界里,晚上甚至可以听见黑暗所发出的微妙声响。强烈的不安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夹杂了河水气味的晚风刮上了裸露的面孔。

四下一片死寂,仿佛陷入了长眠之中。这里不同于摩天大楼林立的市区,既没有车辆往来的噪声,也没有夜生活的喧嚣,而是充塞着静谧的氛围。这一带想必连行道树也没有吧,因为我听不见树木随风摇曳所产生的枝叶摩擦声。

我甚至不知道数米前方是什么状况——那里是不是平台的边缘?地上是否放置着钢材?有没有一辆沉重的拖车,或是危险的裁断机?

乍听之下什么也没有的黑暗空间,却是危机四伏,如果随便乱走,很可能会遭受严重伤害。当然我可以利用敲打导盲杖来避开危险,但如此一来,我就像是脖子上挂着铃铛的猫一样引人注意。

强烈的无力感令我不禁咬紧牙根,指甲因拳头握得太紧而刺入了掌心。女儿为了救孩子而深入险境,我却只能袖手旁观。

我竖起耳朵聆听,却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没有由香里的脚步声,更没有尖叫声,这是否意味着她已顺利潜入了船内?抑或——还来不及呼救就被困住了?沉重的不安压迫着我的胸口。

我将导盲杖放在地上,紧紧握住了手机,以便随时可以报警。接着我以鞋底紧贴地面的方式往前跨出了一步,这一步踏在地面上,没有让我突然落入河中。

我松了口气,紧接着又踏出第二步。我将左手伸向前方探摸,确认有无障碍物,手掌什么也没摸到。第二步也踏在地面上,第三步、第四步——光是前进一米,就要花上数十秒。心中的无力感从不曾如此强烈,心脏的鼓动越来越快。

就在我正准备踏出下一步之际,忽然感觉到晚风悄然止歇。伸手一摸,前方有个冰凉的硬物,形状摸起来像是根横在空中的H形钢,多半是根钢梁。我小心翼翼地弯腰通过,避免一头撞上。

又走了数步之后,脚下传来吱嘎声响,而且地板微微下沉。我会不会已经来到铺设在河面的木板上了?若是如此,接下来必须走得更加谨慎小心才行。

我以腿部平移而不抬起脚的方式前进,随时注意自己是否已走到木板的尽头。脚下依然是平坦的木头地面。

“爸爸!”由香里的叫声打破了寂静,“夏帆——”

右前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怎么了?”我大声回应,“找到夏帆了吗?”

“在我背上。看起来很虚弱,但没有大碍!可是——”

“站住!”

我听见了充满敌意的男人叱喝声。两道脚步声奔跑在木头地板上,离我越来越近。

“由香里!”我大喊。

脚步声在我正前方停下。

“有个男人追了过来!得快逃才行!”女儿慌张地说道。

“你快送夏帆去医院!”

“好!”

沉重脚步声从我身旁经过,自身后迅速远离。当我将脸转回正面时,另一道脚步声已迅速逼近。

“让开!”

就在脚步声来到我面前的瞬间,我扔下手机,朝声音的方向扑了过去。我早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动作完全是凭直觉做出的。我感觉到身体撞在那男人身上,男人闷哼了一声,接着我紧紧揪住了对方的身体,想要将他扳倒,那男人的身体却纹风不动,简直像是一棵根部深入大地的树。

只要能撑一分钟——不,三十秒也好——

男人用手掌将我的下巴往上推挤,我的脖子不由得往后仰,感觉喉咙的肌肉随时会断裂,耳中仿佛听见了颈椎的摩擦声。我紧扣在男人背后的双手也仿佛随时会分离。下一瞬间,我的额头遭受攻击,宛如被人用巨大的铁锤敲了一下,多半是男人对准我的额头施展了一记头锤吧。由于眼睛看不见,敌人的任何攻击对我来说都是奇袭,无法为痛楚预先做好心理准备。强烈的痛楚令我怀疑头盖骨已经碎裂。

但就算赔上这条老命,我也要保护女儿及外孙女的安全。

我不再有任何奢求,只要她们能平安,即使要我牺牲生命,我也无怨无悔。神啊,请赐给我力量吧。

我咬牙忍受着剧痛,使出了浑身解数,但是下巴一旦被往上推挤,身体就再也使不出力气,双手手指顿时被拉开。下一瞬间,我感觉到一块硬物撞上了我的腹部。当我察觉那是男人的鞋底时,我已被男人一脚踹开,我的上半身骤然往后仰倒,脚下一个踉跄,突然间脚底踏了个空,整个身体向下摔落。

我反射性地伸手在黑暗中乱抓,却什么也没抓到。在重力的拉扯下,天与地在一瞬间调换了位置。就在我以为后脑勺要撞上坚硬地面的瞬间,地面竟然向下凹陷,接着将我的全身吞噬。原来是水,我落入了河中。

吸了水的衣服像铅一般沉重,不断将我拉入河底。我在水里拼命挣扎,手腕终于伸出了水面,我赶紧将脸凑了过去,贪婪地吸取空气。但转眼之间,浪潮再度将我覆盖,河水灌入了我的口中,我再度没入水中,一阵痛楚自鼻孔贯通到脑髓。

我用力拨动包覆在身体周围的河水,寻找着水面,手臂再度冲破了水面。我在到处是水的黑暗中不断挥动手臂,却摸不到任何栈桥或小船。要如何才能回到陆地上,我已经没了头绪。

波浪不断朝我袭来。由于眼睛看不见,我根本来不及判断状况。在我遭河水灭顶之前,我似乎听见远方传来了呼唤声。“喂——你在哪里——”那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有人!

我急忙张口呼救。夜晚的河面一片漆黑,若不知道我的确切位置,根本无法将我救起——

一阵波涛又将水送入了我的口中,我再度沉入水下,根本没有时间呼救。回忆的狂潮涌上了心头,我仿佛回到了松花江的浊流之中,昔日的亡灵抓住了我的四肢,想要将我拖入水底,我已分不清楚上与下。如果想获救……一定要赶紧让对方知道我的位置才行……

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赶紧拉开腰包,取出里头某样东西扔进水里。

肺部遭水流压迫,似乎随时会爆裂,仅存的空气都漏光了,大量河水灌入口中及鼻中,身体慢慢沉向河底。

就在我体悟死亡的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缠住了我的领口,那种感觉就像是衣服被浮在水中的树枝钩住了,但那根树枝仿佛拥有生命一般,不断拉扯我的衣领。

于是我不再胡乱挣扎,放松了身体。不一会儿,我的脸离开了水面,原本差点遭挤压破裂的肺,终于可以大口大口地吸入空气。

“液体探针”漂浮在我的右边,不断发出“哔哔”声响。探针一旦碰触到液体,就会发出电子警示音。这原本只是视障人士专用的小工具,功用是避免饮料溢出杯口,没想到竟然在此时派上了用场。多亏了它发出“哔哔”声响,岸上的人才能得知我溺水的位置。

“谢——谢谢你——你救了我的命!”我一边喘气一边道谢。

借由身体的接触,我可以肯定这个环抱着我的人是个男人。但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用强而有力的手臂拉着我一起游泳。不久之后,他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在他的牵引下伸手一摸,摸到了疑似栈桥的木板。我紧紧攀住那片木板,将上半身往上牵引,接着跨上右脚,费尽了吃奶的力气才让身体及宛如铅一般沉重的衣服完全离开水面。

男人似乎也跟着爬上了栈桥,两人的衣裤不断有水滴滴落在栈桥上,发出滴答声响。

“若不是你搭救,我已经溺死了,请问——”

对方还是没有答话,就连照理来说应该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也被他刻意压抑住了。

我突然想起了“缄默的恩人”——

在那北海道的暴风雪中救了我的性命的神秘男人。这个人到底是谁?我已被他救了两次,但他从不开口说话,只是化为一道影子,躲藏在黑暗之中。

我从前曾怀疑是比留间一人分饰两角。但真是如此吗?冷静想一想,北海道的“缄默的恩人”与此刻眼前的“缄默的恩人”不见得是同一个人。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查出他的真实身份?

恩人的脚步声踏着木板走向远处,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我的手掌似乎摸到了什么,仔细一摸,赫然是我的导盲杖及手机。

“真的很谢谢你。”

我赶紧拨了电话给由香里。数响铃声之后,女儿接了电话。

“爸爸?你没事吧?”女儿的口气焦急得似乎快要失去理智。

“我不要紧,你呢?爸爸没能成功拦住追你的那个人。”

“别担心,我现在在警察局。我已经把来龙去脉都说了,警察应该马上就会赶到你那边。”

“夏帆呢?她也没事吧?”

“我刚叫了救护车。”

“原来如此。既然是这样,我就在这里等警察来吧。”

“缄默的恩人”听到“警察”这个字眼,顿时转身想要离去。

“请等一下!”我赶紧切断通话,朝着前方大喊,“我怕又落入河里,能不能请你带我走到造船厂外?”

对方有好一阵子没有反应,似乎是在犹豫不决,但他最后还是牵住了我的手腕。我一边敲打导盲杖,一边在恩人的引导下迈步向前。走了一会儿,地面由木板变成了混凝土,又前进片刻之后,眼前由一片漆黑转变为深蓝色,若不是附近有路灯,就是来到了透着亮光的建筑物附近。

“缄默的恩人”放开了我的手腕,我向他道了谢,便听到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此时我灵机一动,赶紧拿起手机,选择了从前学过却早已淡忘的摄影功能。接着我又想起,在开始摄影时手机会强制发出模拟快门声的“喀嚓”声响,这是为了避免有人把手机当成偷拍的工具。

于是我在按下摄影键的同时,故意大喊:“请留步!我想问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

我刻意说得煞有介事,“缄默的恩人”果然停下了脚步,我相信他此刻一定转头面对着我。

我以不会被注意到的自然的动作将手机镜头对准了前方的黑暗空间。

“请问你为什么救我?你到底是谁?”我这么问只是想拖延时间而已。

“缄默的恩人”依然沉默不语,但我并不在意。他可以藏身于只存在我眼前的黑暗空间,却无法逃离手机镜头的捕捉。在摄影画面之中,他将无处遁形。

片刻之后,远方传来警车的警笛声,“缄默的恩人”立即拔腿逃走了。

* * *

[1]日文中的“酔う”一词,除了可指喝醉酒之外,还有晕车、晕船的意思。

23

女儿必须在医院照顾夏帆,我独自一人留在警局面对入境警备官巢鸭,以及另一名中年刑警。虽然此时已是深夜,警局内还是一片嘈杂。

我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说了——“大和田海运”的人绑架了夏帆,逼我交出自称是我亲哥哥的偷渡客徐浩然,我跟女儿找到了监禁地点,将夏帆救了出来——

说完了前因后果,我顺便提了俳句中隐藏的密语。

“——你的哥哥杀了人。”

“那个叫马孝忠的中国人,知道伪装成‘村上龙彦’的那个人过去犯下的罪行,因此将秘密藏在俳句中,想要告诉我这件事——”我解释道。

“——我想你猜错了。”巢鸭的口气充满了思索,“不,应该说,你跟我当初都猜错了。当马孝忠提出想要寄信给你的请求时,我们都怀疑你借由某种方式涉嫌这起偷渡案。但这原来是个天大的误会。现在听你说了俳句中的密语,我才领悟马孝忠的真正用意。事实上,有些事我们并没有告诉你。”

“你对我有所隐瞒?”

“并非刻意隐瞒,而是以为这跟主要案情无关。让我从头说起吧。两个月前,我们入管局逮捕了货柜偷渡案的幸存者马孝忠。他知道不可能逃走,只好供出了关于逃亡中的徐浩然,也就是另一名幸存者的一些事。”

巢鸭侃侃地说起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马孝忠在货柜内结识了徐浩然,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互相倾诉了偷渡的动机及未来的梦想。徐浩然对他说,自己在日本有个全盲的弟弟,只要这个弟弟能证明自己是遗华日侨,就能获得永久居留权。马孝忠心想这可是宝贵的人脉资源,于是刻意吹捧徐浩然,向他索取联络方式,徐浩然似乎取出写着“岩手县老家”地址的信封让他看了。

但随后发生了悲剧。货柜通气孔被封住,氧气越来越少,身体较虚弱的偷渡客一个接一个窒息而死,马孝忠的妻子及小孩也无法幸免。

在这惨绝人寰的“棺材”之内,呼吸的人渐渐减少,存活者反而多了些苟延残喘的时间。马孝忠虽然身强力壮,但到了后来,意识也开始模糊。就在这时,马孝忠察觉到不对劲。徐浩然乍看之下似乎也奄奄一息,但其实神志依然相当清醒。

马孝忠勉强振作起精神,仔细观察徐浩然的诡异举动。半晌后马孝忠才惊觉,原来下毒手的人遗漏了一个通气孔,而这个通气孔竟然被徐浩然独占了。多半是自孔外透入的一缕月光,让徐浩然发现了这个孔吧。

徐浩然仰靠在货柜的壁面上,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却暗中将脸凑在孔边,贪婪地吸着空气。

“为争夺通气孔而发出的声音惊动了港口值勤人员,才让这桩走私案曝光。马孝忠被送进医院之后,向入管局人员大骂徐浩然这个人太过无耻,入管局人员只好温言安慰,对他说:‘这攸关他自己的性命安危,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但马孝忠完全听不进去,不断高呼:‘一定要告诉他在日本的亲人,他是一个多么卑鄙的人物。’入管局人员一次又一次劝他放弃这个念头,对他说:‘为了活命而损及他人利益的行为并不犯法,你就原谅他吧。’入管局人员会这么帮徐浩然说话,或许是出于同情吧。毕竟徐浩然在战后被遗留在中国,历经六十多年而无法回归祖国,最后走投无路,只好选择偷渡。”

我听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

“我们为了追查这起偷渡案,不断向他追问详情,他本来针对偷渡部分一直保持缄默,但过了一阵子后,突然对我们说想要寄点字信给全盲的朋友。”

“你的哥哥杀了人。”

原来我完全搞错了方向。

俳句密语中所说的“哥哥”并非住在岩手县乔装成村上龙彦的那个男人,而是徐浩然。马孝忠认为独占通气孔的徐浩然杀了他的妻小,不甘心见他过着幸福的生活,因此想尽办法要让他遭到报应,最后终于决定揭发这个秘密。马孝忠以为如此一来“杀人凶手”徐浩然就会遭亲人唾弃。

要如何才能将货柜内发生的事告诉徐浩然那个住在日本的“弟弟”?马孝忠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点字俳句”这个手法。他先让入管局人员误以为他要向同伴传达秘密讯息,而且内容与偷渡案有关,但点字俳句的收信地址是徐浩然当初告诉他的老家。他把秘密藏在俳句里,是因为入管局人员一直为徐浩然说话,他认为一旦目的被察觉,就会遭到制止。

我说出了心中的推论,巢鸭回答:“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如果我们能早一点知道逃走的徐浩然与你是兄弟关系,应该就能猜出俳句中隐藏的密语了——对于造成你心中的无谓误解,我们感到非常抱歉。”

原来住在岩手县的“哥哥”不曾杀过人。我相信了俳句中的密语,满心以为“哥哥”从前杀了人,并怀疑他这次将母亲也杀了,如今这个怀疑的基础已遭到了彻底的颠覆。“哥哥”真的杀了母亲吗?当我在客厅内发现母亲的遗体时,带着信逃走的人是徐浩然。

他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这些最关键的谜底,依然没有揭开。

我来到了医院,向接受紧急洗肾的夏帆问道:“精神好吗?”

“非常好,踢一场球也没问题。”夏帆痛苦地喘着气说,“外公,是你救了我?”

“是啊,外公跟妈妈一起救了你。”

“谢谢你,外公。那时候我好不舒服,本来以为快死掉了,幸好能够再见到妈妈。”

夏帆的声音相当虚弱。我摸索到她的脸,在她的头顶上轻抚。“是啊,真是太好了。夏帆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激动的情绪让我的声音有些哽咽,“你们母女是我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人——”

我说完了这几句话后,病房陷入一阵沉默,耳中只听得见透析仪的声音。

“爸爸——”由香里以试探的口气说,“其实我有个想法——”

“想法?”

“我们想跟爸爸一起住。”

这突如其来的提议令我顿时脑袋一片空白。

“——不行吗?”

“当然行!我开心得不得了!”我赶紧回答,“这还用问吗?你的房间到现在还在等着你回去住呢!但是——这样好吗?我可能会变成你的负担。”

“我可不是为了爸爸才要这么做。只要回家住,就不用付房租,而且我出去上班的时候,夏帆也有个人可以聊天解闷。”

从由香里那羞涩的语气,我甚至可以想象她腼腆的表情。

“我也帮得上忙!我会帮外公做很多事!”夏帆兴高采烈地说,“而且有外公陪着,就算妈妈上班去了,我也不会寂寞!”

家庭失而复得,让我的心情犹如孤寂的黑暗中射入了一丝温暖的曙光——

我眼眶一热,半晌说不出话来,为了掩饰涌上心头的感情,我急忙想要岔开话题。就在这时,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有个谜底还在等着我去揭开。

“对了——”我转头面向由香里,“我在造船厂拍了段影像,想请你帮我看看。里头的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曾救过我两次,却不肯开口说话,我只好偷偷把他的模样拍下来。”

“外公的长腿叔叔?”夏帆问。

“是啊,可以这么说。对方不愿意让我听见声音,很可能是我认识的人。”我将手机递给由香里,“你帮我看看。”

在女儿操作手机的时候,我只是默默地等着。潜藏在我的黑暗世界中的“缄默的恩人”到底是谁,答案或许马上就要揭晓了。到底是谁一直跟踪我,在北海道及造船厂救了我的命,却一直保持沉默,不愿被我知道身份——?

“爸爸,我看了影像——”

我不禁咽了一口唾沫,等着由香里继续说下去。那个人会不会是女儿也认识的人?

“里头的人是——住在岩手的伯父。”

24

住在岩手的“哥哥”是我的救命恩人?那个伪装成村上龙彦,而且可能为了遗产而杀害母亲的男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这阵子我不断追查“哥哥”的真实身份,应该早已被他当成了眼中钉才对。只要我一死,他就能永远以村上龙彦的身份活下去。为什么他要特地救我的性命?母亲生前曾告诫我“绝对不能去挖你哥哥的底细”。难道“哥哥”虽然是假货,却不是个坏人?

当初在北海道的暴风雪之中,倘若没有“哥哥”相救,我根本到不了稻田富子的家。

一想到这一点,我顿时感到背脊蹿起一阵寒意。

我在“哥哥”的引导下抵达了稻田富子的家,而稻田富子再三向我保证“哥哥”绝对不是假货。这是否意味着一切都是阴谋?

我所遇见的稻田富子,真的是稻田富子本人吗?

据说,稻田富子是个土生土长的北海道人,虽然曾在东北住过几年,但归国后便一直住在北海道,说话时理应使用北海道的方言。

“客人,你们是内地来的?”

“客人,别忘了穿手套!”

当初与比留间一起遇到的那个北海道出租车司机,将本州岛称为“内地”,并将戴手套称为“穿手套”。然而同样的情况,稻田富子说的却是“你特地从本州岛来到北海道”及“你一直戴着手套吗”。当然这些都只是微不足道的细节,而且就算是在北海道,也不见得人人都说方言。

但是——倘若把这当成一场计谋,这些疑点就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当初在公民馆与比留间交谈时,他语带恫吓地对我说:“每个人都有不欲人知的过去。抱着半吊子的好奇心乱揭他人的疮疤,可能会惹祸上身。”光从这句话,就可听出他是与“哥哥”站在同一阵线的,这也意味着他一定知道“哥哥”的真实身份及过往经历。当他得知我想前往北海道探访稻田富子时,却又毛遂自荐地担任起向导。关于这一点,他是这么说的:

“警察正在调查龙彦先生的事……毕竟当初是我协助龙彦先生取得的永久居留权,我有责任证明他是真的遗孤……虽然我们的出发点不同,但追求真相的心情是一样的。既然如此,何不一起……”

对于比留间的这番说辞,我并未囫囵吞枣地全盘相信。但当时我正苦恼于不知该找谁带路,最后只好接受他的提议。仔细想想,或许早在那时候,我就已落入骗局。比留间与“哥哥”商量之后,安排了一个假的稻田富子,那栋屋子也是假的,多半是某个熟识友人的家吧。他们把我带到那里,让假的稻田富子在我面前再三强调“哥哥”是真货。

比留间告诉出租车司机的地址,当然也是假的。我的眼睛看不见,就算被带到完全不一样的地方,也无法看出破绽,除了相信带路人所说的话,我没有其他选择。在暴风雪中,“缄默的恩人”救了我的命。或许那是因为“哥哥”放心不下,一直跟在我身后,却连比留间也没有告知。比留间刚到假稻田富子的屋子时,显得相当惊愕,这或许并非因为看见我还活着,而是因为看见了按照计划不该出现在那里的“哥哥”。

只要将这三人认定为共犯关系,当时的诡异气氛便解释得通了。屋内多了“缄默的恩人”这个神秘人物,却从头到尾都没有人跟他攀谈,多半是因为“哥哥”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别跟我说话”。

我努力挖掘出当时的谈话细节,想要找出稻田富子的话中是否有矛盾、不自然之处。针对逃难过程的辛酸,我曾说了这样的话:

“死亡的阴影随伺在侧,我还记得那片干枯的白桦林,实在令人毛骨悚然,简直像是一条条从地底下突出来的白骨手臂。”

稻田富子听了我这段形容,却误以为是开拓团内的生活,给了我这样的回答:

“——是啊,那片俯瞰着村落的白桦林,确实有些阴森……村上先生,我真的很感谢你的母亲,无论生活多么苦,她还是愿意将珍贵的玉米分给我。”

不对,完全错了。当初为何没有听出疑点,此时想来实在有些不可思议。我们一家人所在的开拓团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必须走上很久才能看见森林或河川,在那样的环境之中,哪有什么俯瞰着村落的白桦林,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农田相当肥沃,还雇用了三名苦力来增加耕种面积,生活一点也不苦,收割时玉米会堆得像山一样高。

稻田富子说的那些煞有介事的描述,都是她在其他开拓团里的回忆。还有一点,她对遗孤们控告政府的来龙去脉可说是了如指掌,这表示“哥哥”很可能是从共同控告政府的遗孤同伴中,找了一位值得信赖的老妇人来扮演稻田富子。

他们如此大费周章,都是为了让我相信“哥哥”是真货——

但倘若真是如此,“哥哥”在造船厂内为何又要冒险救我?当时他只要袖手旁观,追查真相的眼中钉自然会从世界上消失。

“由香里,”我转头对女儿说,“等夏帆出院后,我希望你能陪我走一趟北海道。”

25

北海道

一下出租车,锐如刀割的寒风便迎面扑来。不仅是裸露在外的脸部,就连靠近外套领口的咽喉部位也感到削肉刺骨之痛。虽然已入四月,北海道却与严冬无异。

我抓着由香里的右手肘,一边用导盲杖探路,一边走在因融雪而泥泞湿滑的路上。若不注意保持重心平衡,随时可能会摔一大跤,甚至将女儿也扯倒。

就在我将导盲杖挥向右侧的时候,前端碰触到了柔软的物体,而且还将那物体的外层削了一片下来,多半是被人推到路旁的积雪吧。

但愿我心中的不解之谜,能像积雪一样冰解冻释——

“到了,爸爸。”

我听见由香里踏着积雪走上前去,按下了门铃。大约等了一分钟后,传来了开门声。

“请问你是稻田富子女士吗?”由香里问道。

“对,稻田是我的旧姓。”

老妇人的声音让人联想到年轮层层交叠的老树,与上次对谈的“稻田富子”可说是有着天壤之别。

“我是村上和久,村上秀子的儿子。”我说。

“哎呀,你就是当年那孩子?”稻田富子说,“今天很冷吧?来,快进来。”

“打扰了。”负责联络的由香里说,“谢谢你今天百忙中抽时间与我们见面。”

“小事一桩,别这么说。”

我在由香里的协助下走进了温暖的屋子,耳中听见了木柴燃烧的毕剥声。

“今天前来叨扰,是想询问关于我哥哥的事。”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烦恼了片刻后说道,“是这样的,我哥哥成了遗华日侨,在二十七年前才回归祖国,但我怀疑那个人并非我真正的哥哥。”

“——这种事情你来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我明白这有点强人所难,只是——听说你跟我母亲是在同一时期到东北的,或许你还记得一些关于我哥哥的事。”

接着,我将整件事的始末告诉了稻田富子——哥哥拒绝到医院接受器官移植适合度检查,我开始怀疑他跟我没有血缘关系;在调查的过程中,我遭遇了种种阻碍,将心中的疑窦告知母亲,却换来“都已经这么多年了,绝对不能去挖你哥哥的底细”——

“或许这代表我的母亲早已知道哥哥是个假货。她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协助他取得了永久居留权。母亲为何要这么做,我实在想不透。‘哥哥’到底是什么来历?母亲临死之前,心中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我说完了这些话之后,整个屋里陷入一片沉默,我只听得见迟疑不决的呼吸声。

“村上先生——”稻田富子的口气相当为难,简直像是接到了挖掘他人坟墓的命令,“听了你的说明后,我大概猜得到秀子女士到底隐瞒了什么。我想应该是不会错的,不过——”

“若你知道些什么,请务必告诉我。”

“——站在我的立场,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为了查出真相,我可是大老远来到了这里。事实上,有个偷渡到日本的男人来找我,说是我的亲哥哥。在迎接真正的哥哥之前,我总得知道那个当了我二十七年哥哥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亲哥哥?你的哥哥出现了?”

“是的,他从中国回来了。”

“这个人真的是你的哥哥吗?”

“我相信他应该是我的哥哥没错。我在他身上能感觉到一种——血浓于水的亲情。我想他应该就是真正的村上龙彦。”

“这可有点伤脑筋,到底该不该说呢——”

“无论如何请你告诉我,为何我的母亲要把一个陌生人当成自己的儿子。”

“把睡着的婴儿吵醒可不是件好事。一旦吵醒,恐怕会整晚啼哭,再也无法入眠。”

稻田富子跟母亲生前一样,想要劝我打消念头。这到底是为什么?母亲跟“哥哥”到底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去?

“再怎么令人鼻酸的悲剧,我也还是非知道不可。”

稻田富子深深叹了口气,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是在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去东北的,秀子女士刚好也是在那个时期。我住的屋子就在她屋子的隔壁,我们一下子就成了好朋友。啊,对了,住在另一边的大久保先生也经常跟我们一起行动,我们总是拿出餐点一起享用——”

“不久前,我曾与大久保先生见过一面。”

“原来他还活着?自从他被征召后,我就再也不曾听到他的消息,我还以为他被苏联兵杀了呢。”

被征召?这是怎么回事?当初大久保在黑猫咖啡厅里明明说他曾跟我们这些开拓团成员一同逃难。这么重要的环节,难道会记错吗?

“当年我们开垦的土地,真的就像日本政府宣传的那样丰饶肥沃,农作物都长得很好,我们一直相信着日本政府的那套说辞,以为‘东北有着许多乏人耕种的农田,日本人帮忙耕种是为了促进和谐’。但真相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稻田富子的声音充满了悲伤,“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的某一天,我跟秀子女士正要做饭,大久保重道先生也跟我们在一起,因为他的夫人得了热病,他代替夫人下厨。我们三人到井边取水,在那里遇上了一位中国妇人。”

稻田富子此时叹了口气,似乎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我赶紧催促。“然后呢?”

“那位中国妇人——正要把襁褓中的婴儿丢进井里。秀子女士赶紧冲过去阻止,问她为何要这么做,大久保先生将秀子女士的话翻译成了中文。中国妇人宛如恶鬼一般咬牙切齿地瞪着我们,对我们说:‘你们日本人抢了我们中国人的土地。现在你们耕种的农地,以前全都是我们的。’我们原本不相信,但仔细想想,我们分配到的屋子确实有曾经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多半是关东军以半威胁的方式将中国人赶走了吧。那里的肥沃土地并非乏人耕种,这点跟日本政府所说的完全不同。”

“这不是你们的错,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事。”

“接着,那位中国妇人又以气得发抖的声音说出了心中的辛酸。她说自从土地被夺走后,生活变得穷困艰苦,养不起两个孩子,只好将其中一个杀了。秀子女士听了之后激动得流下眼泪,跪在地上不断朝中国妇人磕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日本人的错——’秀子女士拼命用日语对她这么说。过了好一会儿,秀子女士恢复了冷静,对她说:‘请将这孩子交给我扶养。在你的生活好转之前,我会负责好好照顾这孩子。’”

“那孩子就是如今住在岩手县的‘哥哥’吗——”

不对——

一股寒意蹿上了我的背脊,心脏的鼓动声变得异常刺耳,掌心全是因不舒服而渗出的汗水。

她刚刚说的是“昭和十六年的某一天”,这跟哥哥的年龄不合。

昭和十六年——那是我的出生之年。

“难道——是我?”

“没错,你是秀子女士的养子,你的生母是那位受秀子女士帮助的中国妇人。”稻田富子的口气中充满了同情与安慰。

“这不可能——”

“不,这是事实。秀子女士接回了婴儿后,一直当成亲生儿子扶养,从不曾把这个秘密说出去。”

原来我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甚至不是日本人。此刻我的心情,就像是人生的一切都遭到了否定。我有种错觉,仿佛脚下开了通往地狱的大洞,我正在不断坠落。

右边传来由香里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她如此震惊,也是很自然的事。我的身份一变,女儿的血统当然也会跟着改变。如果可以的话,我好想回到昨天,让女儿待在家里不要出门。带着她一起来到北海道,真是失策。得知自己有一半中国人血统,不晓得她心中有何感受,这宛如晴天霹雳的真相,肯定让她一时之间方寸大乱吧。

蓦然间,我感觉到有个温热的物体贴上了我的右手手背,那是由香里的手掌。这似乎不是为了压抑自己心中的困惑情绪,而是为了安抚茫然若失的父亲。

我轻轻叹了口气。

乱成一团的脑海中,骤然浮现了第二代遗华日侨张永贵对我提过的那件事。一九四一年五月,张永贵的外婆病逝了,忌日是十二日。他的母亲当时年纪还小,顿时不知所措,多亏我的母亲协助才举办了葬礼。

“在怀孕期间参加葬礼会难产。”

母亲对于家乡俗谚的传说相当迷信,甚至在我的妻子怀孕时,也不让她参加姨母的葬礼。而且母亲自己也说过,她不曾在怀孕期间参加任何人的葬礼。一九四一年五月按说正是母亲怀我的时期,不可能协助他人举办葬礼。我不禁暗骂自己为何没有早一点察觉这个矛盾。母亲当时帮张永贵外婆举行葬礼,便足以证明她并没有怀孕。

我想方设法要追查“哥哥”的底细,没想到最后查出的却是我自己的底细。

就像俳句点字凹凸翻转一样,我的身世也遭到了彻底翻转。

如今我终于醒悟母亲生前惊恐万分地告诫我“千万别追究那些往事”的原因。母亲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她唯一的心愿,是不希望我知道真相。

但是……我终究还是挖开了坟墓,看见了真相。

26

岩手

离开北海道后,我并没有回东京,而是直接前往了岩手县。如今知道了真相,有些事情非向“哥哥”问个清楚不可。

我在客厅与哥哥相对而坐。

“——原来我是养子?”

哥哥用鼻子重重吁了口气,我仿佛可以看见他的无奈表情。半晌之后,他才勉强挤出了悲痛的声音。

“你都——知道了?”

“我在北海道见到了真正的稻田女士。”

“原来如此。为了保险起见,当初实在应该先知会她一声,要她绝对不能说出秘密才对。依你的个性,一定是硬逼着她说出了真相,对吧?”

“哥哥,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那当然,妈妈的肚子没有变大,有天却带了个婴儿回来。就算当时我年纪小,被蒙骗了过去,长大之后也会察觉真相的。”

“这就是你不愿意接受检查的原因?”

哥哥叹了口气,似乎放弃了抵抗。

“一旦接受检查,你就会发现你的外孙女跟我没有血缘关系,最后查出自己是个养子,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何况当医院发现我们并非亲兄弟时,会开始怀疑我们的动机,最后很可能会拒绝实施移植手术。换句话说,接受检查非但没办法带来任何帮助,还会暴露你的身世秘密。”

“原来——假货是我自己。”我发出了自嘲的叹息。

“别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哥哥的口气沉痛得宛如自己的身上被割了一刀,“正因为不想看你这么难过,我才——”

“——才什么?”

“我才想尽办法阻止你继续追查下去。”

“哥哥,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我开始怀疑你的?”

“你不是曾经跟矶村在日比谷公园谈话吗,当时我也在场。你回老家的时候,我看你神情不太对劲,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所以跟踪了你一阵子。我卖了那座咕咕钟,才筹到前往东京的旅费。”

我蓦然想起,当初向矶村说出了心中对“哥哥”的怀疑并要他别泄露之后,我一时没有站稳,撞到了一个路人,我向那个人道歉,对方却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当时我心里只想着现在的人真没礼貌。

“那天我撞到的路人难道就是——”

“没错,是我。老实说,那时可真是吓死我了。得知你已对我产生怀疑,我便一直监视着你的举动。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好。”

我听见“嚓”的一声轻响,接着便闻到了烟味。

“后来你到公民馆见了比留间,对吧?”

“那时你也在场?”

“没错,我也在那间会议室里。那时我每个动作都非常小心,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我闻着烟味,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初只有我跟比留间两人在会议室里,但我闻到了一模一样的烟味。我曾试探性地问比留间抽不抽烟,他回答不抽,原来当初会议室内的烟味,是从哥哥身上发出的。仔细想想,哥哥确实是个老烟枪,当初他拒绝移植肾脏,理由便是“我一天至少抽十根烟,肾脏不会比你的健康”。

“这么说来,我那时闻到了烟味。”

“还没进会议室时,我等得不耐烦,抽了一整盒烟。后来我拍了拍衣服,自以为已拍去烟味,没想到还是被你闻到了。”

“比留间知道我是养子?”

“是啊,他在中国见过徐浩然——你的亲哥哥。”

我的亲生父母由于养不起两个孩子,原本打算将其中一个孩子扔进井里淹死——那个原本要被扔进井里的孩子就是我,而徐浩然大概就是另一个孩子吧。徐浩然这个人令我感到怀念,甚至有种血浓于水的感情,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自称是村上龙彦,多半是想要伪装成日本人,借此获得永久居留权。

“当徐浩然得知比留间是遗孤援助团体的职员时,曾向比留间声称自己也是个遗孤。在这样的机缘之下,比留间认识了徐浩然。当初你要求矶村介绍专业人士时,我想起比留间一定愿意帮我这个忙,所以就将比留间的名字写在纸上,让矶村念了出来。”

比留间对我说的那句“抱着半吊子的好奇心乱揭他人的疮疤,可能会惹祸上身”,原来不是恫吓,而是为我着想的警告。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回事,一切的妄想与误解,全都来自我的疑神疑鬼。这么说来,当初我跟他在暴风雪中失散,只是场不幸的意外,而比留间离开我的身边,真的只是为了寻找掉落的手机?

“我站在旁边偷听你跟比留间的对话,心里有种感觉,比留间或许早已猜到你迟早会查出真相。比留间不是跟你提过,原本以为是亲骨肉的遗孤,最后却被判定为毫无瓜葛的案例?比留间告诉过你,那对双方而言是多么痛苦、悲伤的事。我想比留间是在向你传达一个讯息——就算知道了真相,家人永远都是家人。”

活在永远黑暗的世界里,会逐渐为周围的黑暗所侵蚀,不再相信关怀、体贴等眼睛看不到的善意。漫长的孤独人生,给我的内心世界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但我与比留间见面的那天,差点被人推到马路上。真的有人为了隐藏真相而打算将我杀死。”

哥哥沉默了片刻后,突然哈哈大笑。

“你误会了。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那时站在你背后的人也是我。这年头的车子都是以环保为卖点,开起来静悄悄的车子越来越多。那时我看马路上来了一辆车,而你好像想要跨出去,我赶紧想拉住你,但我还没抓到你的衣领,你竟然转头面对着我了。我那时心想,你要是追问我为何跟踪你,我可答不出来,所以我只好逃了。但我马上又偷偷溜回你身边,担心你遭遇危险。”

原来根本没有人想谋害我,那也是我的被害妄想。哥哥这么做,全是出于一片善意。不管是在风雪交加的北海道,还是在东葛西町的造船厂,都是哥哥用那强而有力的双臂拯救了我。

“哥哥,你做了这么多,全是为了保护我?”

“——我希望你以日本人的身份好好活着。不晓得自己是哪一国人的痛苦人生,我一个人承受就行了。”

到目前为止,我听过许多遗孤的经验谈,明白他们身为日本人却遭到歧视的痛苦。对哥哥而言,那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风霜。他拼命想要保护我,就是因为不希望我陷入相同的惨状——

哥哥一边苦笑一边说道:“你有时会有一些对中国人不以为然的言辞,这更让我担心如果你知道自己不是日本人,可能会无法承受。”

在我怀疑“哥哥”是假货的这段日子里,我有时会为了试探他的反应,故意用难听的字眼批评中国人。每当这种时候,“哥哥”总是会站在维护中国人的立场上反驳我。原本我以为那正是他是假货的最佳证据,因为他是中国人,所以听到我批判中国人,才会感到不悦。但没想到事实完全相反,他对我谆谆告诫,是因为他担心有一天我若得知真相,丧失了身为日本人的骄傲,精神将会大受打击,甚至彻底崩溃。

“——这也是妈妈的毕生心愿。这么多年来,妈妈亲眼看我在回国后吃尽苦头,因此要求我绝对不能让你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她知道她的命已经不长了,所以把这当成了唯一的遗言。为了能让妈妈走得安心,我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瞒住真相。”

我心想,难怪哥哥会不辞辛劳地来到东京,在我身边设下各种圈套。

“为了隐瞒真相,你还安排了假的稻田富子?”

“是啊,还不是因为你嘛。当初在浴室为我刷背时,你明明摸到了我背上的刀疤,却还是怀疑我是假货。”

我回想起上次前往特别看护赡养院探访曾根崎时,他是用左手跟我握手。左撇子的人抽出军刀斜砍,刀伤当然是从左肩到右腰。换句话说,哥哥背上的刀疤并不是假的。

“既然如此——”我将身体凑上前去,“那装砒霜的小瓶子又是怎么回事?你何必撒谎,说什么我把小瓶子带走了?”

“等等,这件事我可没有撒谎。村人看见你拿走了小瓶子,这是真的,村人没有必要骗我。我一直跟在你身边,一方面也是担心,不知你想拿那些砒霜做什么。”

“那你右手腕上怎么没有烫伤疤痕?从前我握你的手时,可没摸到任何疤痕。”

“这你上次也提过。到底是谁告诉你我手上有疤痕的?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严重烫伤过。”

大久保当时说得一清二楚,而且烫伤的原因也描述得相当具体。不过,任何人都有记忆出错的时候。

“你到现在还在怀疑我?”

“不,我已经不怀疑了。我相信妈妈的死,跟哥哥无关。”我说。

“那当然,谁会杀死自己的母亲?”

“不过——你那句‘当初要不是你乱来’又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这种话吗?什么时候?”

“守灵夜仪式后的宴客餐会上。虽然当时我喝醉了,但这句话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噢,你说那件事吗?那是因为你四处查探我的事,我必须好几次大老远到东京跟踪你,结果害我没有照顾好母亲。那只是一句气话,你不用在意。”

战争结束后,许多中国人拯救了危在旦夕的日本孤儿,将他们当成亲生子女一般扶养长大;同样,身为日本人的母亲也拯救并扶养了中国孩童。正因中、日双方都有这些善良仁慈的好人,无数幼小生命才得以获救。只要遇上的人、遇上的时机稍有差错,我跟哥哥可能都无法活到今天。

“对了,和久。既然误会解开了,我有个提议——你要不要回老家住?兄弟不住在一起,很多事都不方便。”哥哥的声音中充满了暖意。

“——由香里说要带夏帆回我家住。”

“噢!”哥哥喜出望外地说,“原来如此,那真是太好了。她们两个要跟你团圆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你的眼睛看不见,我一直牵挂着,现在我终于能放心了。”

“哥哥,你要不要也搬来东京?我家还有空房间,东京的生活比岩手便利得多,需要到东京地方法院时,你也不必千里迢迢从岩手赶到东京。”

“不,我想住在这里,守着妈妈的坟墓。”

“好吧,但官司怎么办?”

“我想让更多人明白遗孤不是外国人,而是在战败后的混乱局势中被遗留在中国的日本人。现在有很多遗孤只能无奈地靠清寒补助金过活,我想让他们的老年生活更有保障。这么多年来,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这件事上——但我上次也说过,我打算放弃了。”

“为什么突然说要放弃?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

“跟在你身边的时候,我听你说了不少真心话,这才明白我的任性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既然是这样,不如放弃算了。”

我心中充满了羞愧与歉疚。这段日子我探访任何人,都会和他们说起对“哥哥”的怀疑及不满,其中当然不乏刻薄严厉、充满敌意的字眼。我说出的每一句话,想必都深深伤害了哥哥。他站在旁边守护着我时,脸上真不知有着什么样的表情。

“那些并不全然是真心话。当时我满脑子怀疑,简直像着了魔一样——负面的感情完全占据了我的思绪。”我略一思索说,“我希望你不要放弃这场诉讼。如今我完全能够体会你的心情。”

“——我从前才是满脑子怒火,被负面感情占据了思绪。得不到家人的支持,让我变得心情暴躁,想法也越来越偏激。曾根崎说的那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并不是希望你原谅国家,而是期盼你不要疏忽了‘真正重要的东西’。”

“不,官司还是应该继续打下去。这与愤怒无关,而是为了追求安定的老年生活,为遗孤们谋福祉。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说。”

“谢谢你,和久。我只拜托你一件事。”哥哥故意卖了个关子,半晌后才说,“妈妈的忌日,你一定要回来扫墓。子女没办法为父母扫墓,是最大的不幸。”

哥哥这句话说得万般无奈。他的生活太困苦,已好几年没办法回中国为养父扫墓了。

“——哥哥,今年我们一起回中国吧。我们去探望你的养母,去为你的养父扫墓。他们把你拉扯大,我还没有跟他们道谢呢。”

“噢,这主意不错。”

“对了,我前阵子在调查时,遇上了一位第二代遗华日侨,名叫张永贵。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在东北时,有个女孩一直跟我们一起生活,后来还跟着我们逃难。张永贵似乎就是那女孩的儿子。”

“我怎么可能会忘?后来她发了高烧,大人们迫不得已,只好将她托付给一对中国夫妇。我说过要保护她,却没办法遵守约定,一直感到很自责——她也回国了?”

“是回国了,但前几年过世了。”

“——嗯。”哥哥沮丧地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期盼能与她再见上一面。可惜造化弄人,最后还是没能实现。”

“你还爱着她?”

“她是我的初恋情人。小时候没能守住约定,长大后我一直在中国寻找她,却始终没能找到。原来她已在中国结了婚。虽然命运多舛,但最后若能过得幸福,我也替她开心。我只能衷心这么期望。”

原来这就是哥哥终身不娶的原因。他并非因为是必须经常躲躲藏藏的假货,才找不到伴侣。纯纯的恋情及痛苦煎熬的悔恨之意,禁锢了他的心灵。

“——和久,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你我都是一家人,你是村上家的一分子。这点你绝对不能忘了。”

哥哥说得斩钉截铁。对于有救命之恩的中国养父母,他把他们当成真正的父母一般看待。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可说是具有十足的说服力。

“她养育了我几十年,跟亲生母亲已没什么不同。养育之恩当然大过血缘关系。”

哥哥从前说过的话,浮现在我的脑海。养育之恩当然大过血缘关系。那时候,我误以为哥哥深爱中国养父母胜于亲生母亲,因而反唇相讥。我完全没想到哥哥说出这种话,其实是为了我。

“一边是抛下自己的生母,一边是养育自己几十年的养母,当然会觉得养母跟自己比较亲,这是很正常的事吧?”

“哥哥”曾在东北被河水卷走,我一直以为他对选择背我渡河的母亲心怀怨怼,因此在我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以为他是在抱怨母亲当年曾将他“抛弃”在河中。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哥哥的这段话,其实是站在我的立场上说的。

哥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对他心怀感激。在逃难的过程中,若不是哥哥替我挨了一刀,此刻我早已成了东北泥土下的一堆枯骨。

虽说我展开调查是基于对“哥哥”的怀疑,但如今回顾这场行动,可说是让我有了弥足珍贵的收获。我查出来的真相颠覆了我自己的身世,却也让我深深明白了母亲及哥哥的善良及仁慈。

我脑中浮现出爱着我、守护着我、细心将我呵护长大的母亲,我虽是养子,她却将我当亲生儿子那般对待。

没错,养育之恩当然大过血缘关系。我这一生绝对不会忘记母亲及哥哥对我的大恩——

27

东京

我在弥漫着咖啡香气的咖啡厅里,与大久保重道相对而坐。根据稻田富子的描述,当初她和我母亲,以及眼前的大久保,三人曾到井边打水,遇上了想要抛弃婴儿的中国妇人。

“前阵子对谈时——”我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不是提到我哥哥身上的烫伤,以及你跟我们一家人在东北一同逃难的往事吗?”

“什么烫伤?我可不知道有这回事。”大久保诧异地说,“而且你似乎误会了。后来我被征召,离开了开拓团。”

这部分确实与稻田富子的记忆相符。

“大久保先生,你这意思是说,你后来加入了军队?”

“没错,那年应该是——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三年)吧。我收到了征召令,只好抛下了农具,改拿枪杆子。我被派到苏联跟中国东北之间的边境上的碉堡内,负责警戒工作。拿枪打仗的关东军士兵一天比一天少,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群长年拿着铁锹导致手掌长满了茧的农夫。”

“因为关东军都偷偷撤退了?”

“没错,我曾偷听士兵们闲聊,才知道上头征召我们只是为了凑人数,瞒过苏联侦察兵,好让关东军能够顺利撤退。说穿了,我们就像是一群伫立在碉堡内的稻草人。但苏联侦察兵可不是麻雀,他们早已看出碉堡内只剩下一群‘稻草人’而已。上头的这项策略,对苏联的进攻丝毫没有发挥吓阻效果,最后我们只好投降,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换句话说,我不可能与开拓团一同逃难。”

大久保前后的说法有着明显的不一致,而且似乎连声音也不太一样了——

“上次在咖啡厅里——你是不是隐瞒了关于我的事?”我问。

“关于你的事指的是什么?”

“我是中国人的孩子,身为日本人的母亲收养了我。大久保先生,你是不是怕我难过,所以隐瞒了这些事?”

“不,我全都照实说了。”

“但我怎么不记得你曾说过这些?”我战战兢兢地问,“大久保先生,我们那天是不是在黑猫咖啡厅见的面?时间是不是上午十点半?”

“是啊。”

那天上午十点半,我确实是在黑猫咖啡厅内,怎么可能见的不是他?在赴约之前,我还用语音手表及家里的语音时钟确认过时间,绝对不可能出错——

绝对不可能出错?真的是这样吗?虽然街上到处都有时钟,但我的眼睛看不见,只能仰赖语音手表及家里的语音时钟。只要这两个时钟同时出错,我的时间就会完全乱掉。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偷偷在时间上动了手脚。要对大久保的手表动手脚并不容易,但若是对我的手表,就没有那么困难。

我一整天都戴着手表,只有洗澡及睡觉时才会取下,那个人除非潜入我的家里,否则不可能有机会碰触我的手表。但徐浩然就躲藏在家里,而且他不希望我查出“哥哥”是真货,刻意加以阻挠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大久保先生,你那天是不是遇上了别人?”

“不,那天跟我谈话的人就是你。我记得你的脸,绝对不会错。”

跟大久保谈话的那个人,长得跟我一模一样?难道——

仔细想想,我的亲生母亲为什么要把我这个“弟弟”生下来?关东军夺走中国人的农地,是在我出生好几年前就发生的事情,当我出生时,亲生母亲应该早已体会到生活的艰苦。既然早知道无法扶养第二个孩子,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

我只想得出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我的亲生父母虽然无力扶养两个孩子,但若是只有一个孩子,日子就勉强过得下去,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期盼的“一个”孩子,竟然变成了“两个”。

同卵双生——

徐浩然并非年纪比我大的哥哥,他的年纪跟我相同。在这样的假设下,整件事就说得通了。徐浩然的声音令我感到特别怀念,那是因为他的声音跟我的一模一样,我就像是从他人的口中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想起了自己婴儿时期的那张照片。在那张照片里,我的脚踝上绑着绣了乌龟图案的缎带。在相簿被烧掉之前,女儿曾在看了这张照片后感到相当好奇。从小到大,我一直以为那是一种趋吉避凶的道具,类似“守背神”。如今想来,或许那是亲生母亲为了区分兄弟俩而绑上的标记吧。母亲领养了我之后,一直没将它取下来。

原来如此,谜底终于揭开了。将装砒霜的小瓶子带出仓库的人不是我,将小瓶子埋在石熊神社的神木根部的人不是我,在咖啡厅里与大久保对谈的人也不是我。

做这些事的人,都是我的双胞胎哥哥,徐浩然。

回想起来,当初在黑猫咖啡厅里,我与假的大久保见面时,女服务生曾显露出狐疑的态度,不晓得该将红茶放在谁的面前,那或许正是因为我们是双胞胎,女服务生分辨不出来。那天我为了保护脸部,头上戴着帽子,脸上还戴了墨镜;徐浩然当时正遭坏人及入管局人员追捕,为了避人耳目或许也弄了类似的打扮。

看来我有必要与徐浩然见上一面。

三天后,逃亡中的徐浩然与我联系了。我告诉他,“大和田海运”那帮人都被逮捕了,现在他很安全,我希望与他见上一面。地点就选在我的家里。

徐浩然出现后,我跟他坐在客厅沙发上,我将实情和盘托出,包括我已确认岩手县的“哥哥”是真货,以及徐浩然跟我是双胞胎——

“哥哥,你为什么要伪装成‘村上龙彦’?”

黑暗空间陷入了一片沉默。我听着迟疑不决的呼吸声,心中可以想象他正露出计划失败的无奈表情。

“——我是中国人,不管我怎么做,都无法住在日本。”他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轻蔑。

能被日本人带到日本一起居住的外国人,仅限于配偶及子女,原则上并不包含双亲或兄弟姊妹。我虽然拥有日本国籍,却没办法让徐浩然借此获得居留权。

“从小到大,我的父母经常跟我说,我在日本有个双胞胎弟弟。为了将来能顺利在日本生活,我甚至进了日语学校学习日语。后来,我遇上了真正的村上龙彦。刚开始他误以为我是他的弟弟,因为我跟你的相貌一模一样,虽然距离战败已过了数十年,但他依稀记得你的长相。当时他以为弟弟跟自己一样,在战后被遗留在东北而无法回归祖国。但是经过交谈之后,他发现我的真正身份是弟弟的双胞胎哥哥。那些年他一直无法回日本,因此经常与我聊起从前的生活。”

徐浩然曾说过,他将过去的经历全部告诉了一个遗孤朋友,结果那个朋友竟然假扮起村上龙彦,夺走了他的人生。徐浩然在废弃工厂里提及的那些往事,与我的记忆完全相符,我这才相信他是真正的哥哥。没想到事实竟然完全相反。徐浩然能够正确说出那些回忆,是因为真正的哥哥把人生经历都对他说了。

“进入八十年代后,中日展开一连串访日调查团的活动,村上龙彦成功回到了日本,这让我羡慕得不得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契机,让你决定偷渡到日本?”

“是母亲的过世。我变得举目无亲,开始对未来的人生感到不安。于是我写了一封信到日本,给将你扶养长大的养母,收信人的地址就是当年刻在你家柱子上的那串地址。”

我一听,恍然大悟。母亲在开拓团的家中的柱子上用中文刻的那些字,是写给我亲生母亲的一段话,内容多半是“我们要逃回祖国了,地址如下——”。

“你寄出这封信后,得到了什么回应?”

“你的养母恳求我别将这件事张扬出去,因为你还不知道自己是养子。”

在逃难之前,母亲应该抱着迟早要将我还给亲生母亲的念头;但是在逃难的过程中,母亲失去了亲生儿子,在后来的岁月里,她将我这个剩下的唯一的儿子拉扯大,或许逐渐产生了不舍之情,把我当成了真正的儿子。

“我很向往在日本生活,因此我假冒村上龙彦,向当时在中国当义工的比留间寻求协助。但他识破了我的谎言,不肯帮我这个忙,我只好选择偷渡进入日本。”

“你跟住在岩手县的‘哥哥’曾有书信往来,内容谈到过‘假认亲’?你们该不会打算联手干什么违法的勾当吧?”

“不,不是那么回事。之前我就跟你提过了,刚开始的时候,我找人蛇集团帮我偷渡,对方告诉我可以利用假认亲让我获得居留权。我心里不太相信,因此写信向日本人,也就是你的家人,询问日本的相关法律。你哥哥给我的回答是,‘那种歪门邪道不可能成功,千万别干傻事’。我收到信后,才明白这个人蛇集团是一群骗子。我赶紧告诉其他中国人,带着他们一起逃了。”

哥哥不敢让我看他与徐浩然之间的中文往来书信,多半是因为他不希望让我知道我在中国有一个双胞胎哥哥,而且他也没有预料到徐浩然最后会搭上货柜船偷渡入境。因此当村人说看见我带着小瓶子走出仓库,以及看见我掩埋小瓶子时,哥哥满心以为那个人就是我,并没有想到那个人是我的双胞胎哥哥——

“哥哥,你是不是曾假扮成我,害我遭到怀疑?”

“没办法,虽然我已经尽量低调,但假如行迹被发现,我就死定了。所以我在外头的时候,总是会假装眼睛看不见。当初躲藏在这个家里时,每当要外出买饭吃,我都会装扮成你的模样。”

“你用了我的导盲杖?”

“是啊,你在睡觉的时候,我会偷偷拿你的导盲杖来用。日本的便利店即使在深夜也不打烊,而且什么都买得到。”

“——你是不是拿导盲杖当拐杖用过?”

“嗯,但那根导盲杖好脆弱,竟然一压就断,我赶紧用黏合剂将它接好——”

我终于明白上次导盲杖为什么会突然折断了。并非有人为了妨碍我调查而设计陷害,而是徐浩然把探查前方路况用的导盲杖当成拐杖用了,杖身当然不堪负荷。

“只要伪装成盲人,就不会遭到警察盘问。”徐浩然接着说。

“你是不是在我的时钟上动了手脚,还偷偷见了大久保?”

“是啊,我不想让你知道村上龙彦是真货。你在讲电话时,说出了相约的时间跟地点,所以我偷偷代替你赴约了。我趁你在洗澡的时候,把镇静剂与安眠药对调了。”

由香里离家出走前,我的药都是由她管理。当时她在药盒上贴了“镇静剂”“安眠药”的卷标,后来这些卷标并没有被撕掉,因此徐浩然可以轻易得知药盒中放的是什么药。

两种药盒的形状分别为三角形及四角形,开始独居生活之后,我便以盒子的形状来判断药的种类。两种药虽然颜色不同,但胶囊形状一模一样,因此我完全没有察觉盒内的药被调了包。那天晚上,我把安眠药误当成镇静剂服用,很快就沉沉睡去。

“你故意让我入睡,好调整时钟的时间?”

“没错,我将时间调慢了一小时,隔天装成你的模样到咖啡厅见大久保,跟他对谈——”

“大久保走了之后,你又假冒大久保,来见晚了一小时的我,对吧?”

“对,我的右手腕上有烫伤的痕迹,只要我以大久保的名义捏造烫伤的往事,你就会认为没有烫伤疤痕的哥哥是假的村上龙彦,而我才是真正的村上龙彦。”

难怪我与假的大久保对话时,内心有种奇妙的怀念感。我本来以为那是因为大久保是当年在东北对我照顾有加的恩人,但事实上并非如此。虽然徐浩然刻意改变了声调,但毕竟是双胞胎哥哥的声音,我会感到怀念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为了取代真正的村上龙彦,用砒霜毒杀了我的母亲?”

“我没有杀她!”徐浩然焦急地反驳。

“若你没有杀她,怎么会出现在她遭到杀害的现场,还带着信逃走?”

我听见了一阵饱受煎熬的叹息声。徐浩然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懊悔不已地说:“没错——我原本确实打算杀了她。只要你的母亲跟哥哥一死,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村上龙彦’。我躲进了你们老家的仓库里,正在思索该怎么下毒手,没想到你却走了进来。那时我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但你脚下一个没踏稳,差点撞上我,我吓得撞翻了棚架上的东西。”

经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想起来了,那时我自认为只是轻轻碰到棚架,不知为何棚架上的东西竟然纷纷跌落。原来那都是被徐浩然撞落的。

“我怕被你触摸到,赶紧躲在棚架的后头。不一会儿,村上龙彦走了进来,他拍落你手上的小瓶子,告诉你那是砒霜,我心想这玩意应该有用,所以后来找机会将它拿走了。那时我手上没有导盲杖,只好一边走一边抚摸墙壁,假装眼睛看不见。”

“后来你用砒霜毒杀了我的母亲,对吧?”

“不,我没有那么做。”徐浩然语气坚定地说,“我确实打算杀了她,所以拿了你家橱柜里的钱,再次前往岩手县。那一天——当我找到机会溜进屋里时,我闻到了瓦斯味,走到厨房一看,你的母亲早已倒在地上,不晓得是心脏病发作还是中了风。我还没下手,她就已经死了。我再仔细一瞧,发现瓦斯炉上放着一个铁水壶,于是我关掉了瓦斯。我打算将村上龙彦也杀死,但是当我走到客厅时——我看到了一封写到一半的信,而且收信人正是我的名字。”

“信里写了什么?”

“对于没办法让我与亲弟弟见面,你的母亲在信中不断向我赔罪。她的言辞之中充满了歉疚,一句又一句地向我道歉,还说自己手头宽裕,如果我生活不好过,愿意定期寄一些钱给我。但光是看你们那栋破旧穷酸的老宅邸,我就知道你的母亲一定也很穷。读了这封信之后,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将你母亲的遗体搬到客厅,为她盖上了棉被,这是我向她表达敬意的方式。没想到就在这时候,你出现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仔细想想,倘若是瓦斯或砒霜中毒,断气前一定会痛苦挣扎,遗体绝不可能被好好地包覆在棉被底下。警方验尸后断定死因是急性心脏病,这个结论确实是事实。

“你把装砒霜的小瓶子埋了,是因为你不需要它了?”

“是啊,总不能随手扔在路旁,所以我将它埋了。”

徐浩然的语气相当真诚,我可以确定他并没有说谎骗我,或许是因为我们有着相同的DNA,我对他说的话有种独特的感觉。

幸好我并没有在丧失记忆期间杀死母亲,这点让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我心想,今后还是尽量别服用镇静剂为妙,既然家庭已失而复得,我就不再需要仰赖药物来维持精神安定了。

他在岛田谷工厂不肯与由香里见面,是因为他已经放弃夺取“村上龙彦”这个身份。若要取得居留资格,只能依靠不正当的手段,但他不敢肯定我是否愿意帮助他。在确定能得到我的协助之前,他不希望让任何人知道他是我的双胞胎哥哥——

他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哥哥——”我慎重地开口,“我想求你一件事。”

终章

身穿白袍的中年医师坐在诊察室的椅子上。外头传来敲门声,资深护理师走了进来。一个年老的男人跟在她身后,用左手抓着她的手肘,右手握着导盲杖。导盲杖的前端不断碰触油毡地板,发出“喀喀”声响。

“请坐。”

老人在女护理师的引导下摸到了圆凳,屈膝坐在上头,将导盲杖横放在膝盖上,脸上满是紧张之色。

中年医师见状,决定尽早将检查结果告知老人。

“这次我们进行的是淋巴球交叉试验。检查前的说明,不知你是否还记得,这项检查的目的是确认你外孙女的血液里是否含有排斥你的淋巴球的抗体。”中年医师顿了一下,“村上和久先生,检查结果是阴性。而且你的肾脏健康状况良好,符合移植条件,恭喜你。”

“真的吗?”老人抬头,“这意思是能够进行移植?”

“是的,接下来就是敲定具体的手术日期。要让手术顺利成功,最重要的是有充足的体力,因此就算再紧张,也请按时进食。在所有器官移植手术之中,肾脏移植手术的成功概率相当高,几乎不会有任何问题。而且近年来免疫抑制剂的研究可说是日新月异,所以也不必担心产生排斥反应。”

老人今天相当沉默寡言,只是点了点头。但在上个星期,老人如连珠炮般问了一大堆问题——

“血型不同也能移植吗?”“手术要花多少费用?”“手术前得住院几天?”“主刀医生是否拥有丰富的器官移植手术经验?”“有没有风险?”

中年医师再次说明:“肾脏移植需要进行全身麻醉,当你醒来时,手术就已经结束了。跟遗体肾脏移植相较之下,由亲人提供肾脏的活体肾脏移植有较高的器官存活率。”

“——器官存活率?”

“这指的是手术后移植器官能正常运作的概率。虽说活体肾脏移植的器官存活率较高,但十五年后还是有可能掉到百分之五十左右。不过请不用太担心,你外孙女的体力很好,而且应该能承受大量的免疫抑制剂。”

活体肾脏移植手术四天后。

门铃响起,我沿着墙壁走过内廊,打开了玄关大门。

“爸爸,我带徐伯伯来了。”

那是由香里的声音。他们来得相当准时。

“肚子有种奇妙的感觉。”徐浩然用某种东西敲打着混凝土地面,仿佛在强调自己的存在,那多半是我借给他的导盲杖吧,“毕竟肾脏少了一颗,感觉有点奇怪也是很正常的事。”

“哥哥,真的很谢谢你愿意捐出肾脏。”我对着黑暗空间低头鞠躬。

“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徐浩然先用流畅的中文说了这句话,接着用日文解释了意思,“那天你在工厂里将钱包交给我,让我逃离了那帮人的魔爪,我一直想要报答这份恩情。何况你外孙女遭绑架,导致肾病恶化,我也得负起一些责任,不这么做我会良心不安。”

“我真的很感激你,你是我外孙女的救命恩人。”接着我转头面对由香里的方向,“夏帆还好吗?”

“为了预防感染,目前住在单人房,大约十天后可以转到一般病房,之后再过两三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能够回归正常生活?”

“出院后只要定期就诊,确认没有并发症,就可以上学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徐浩然因为户籍及居留资格等问题,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前往医院。因此他假扮成我,挑了一家夏帆没有在那儿接受过洗肾治疗的医院进行检查。肾脏移植前的面谈由我负责,等到检查及动手术时才由他上场。为了将视障人士演得更加逼真,我特地教了他导盲杖的使用方式。

检查的结果是,“村上和久”的肾脏符合移植条件。虽然我们是同卵双胞胎,但总不可能连器官的健康状况都相同。这种欺骗医师的行径让我有些过意不去,但为了救夏帆的命,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幸好一直到手术结束后,都没有被识破。

一星期之后,我回到了家乡,在哥哥的协助下前往墓园。

鼻中闻到了花草与石块的香气,耳中听到了鸟儿与昆虫的鸣叫——凭借着我的想象力,花园可以变成墓园,墓园也可以变成花园。靠着四感所接收到的刺激,我能够塑造出眼前的景象。

回想起来,从前孤独生活时,全世界的声音及气味都是痛苦与恶意的象征。当然,人也不例外。在我的眼里,富有同情心的哥哥成了即将溺毙于法律之海的愚蠢老狗;为追求安定老年生活而奋斗不懈的矶村成了过热的熔铁炉;对遗孤们付出关怀的比留间成了手持沾血尖刀的夜叉。是我自己选择敌视所有人,是我自己将世界染成了黑色。如今我可以看见色彩缤纷的花丛,中央矗立着一座墓碑。景色一片明亮,充盈着希望之光。

我双手合十默祷。

妈妈,谢谢你将我当成亲儿子养育。

我追忆着母亲的种种往事。当年她大可以背负受伤的亲儿子渡过松花江,而非我这个中国养子。如此一来,哥哥就不会被河水冲走,取而代之的是我将被遗留在中国,但母亲最后选择背负年幼的我。哥哥成为遗孤,我也得负一些责任,哥哥历经人生的悲剧,全是因为母亲多了我这个养子。

过去我从不曾思考过哥哥所承受的痛苦。在失去光芒的同时,我也失去了体会他人心中痛楚的能力。我在日本的幸福生活,全是建立在哥哥的牺牲之上——

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住久了,会有种眼前的空间仿佛无穷无尽的错觉,但实际伸出手,往往会摸到前方的墙壁或障碍物。因为这个缘故,即使是在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我也还是会自行想象出墙壁及障碍物,或是自认为与家人之间相隔遥远。这实在是个天大的错误。

母亲非但没有因为我是养子而轻视我,而且对我的呵护甚至比对亲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管我做什么事,母亲都会对我赞不绝口,就好像是自己的成就一般欢欣雀跃。

不管自己的处境如何艰难,母亲最关心的依然是我,她甚至说过,如果可以的话,但愿能带着我的眼病一起离开人世。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是真正的一家人。

除了在日本的家人之外,我还找到了双胞胎的亲哥哥。虽然我不知道他最后是否能得到在日本的居留权,但我会尽自己的能力帮助他。

妈妈,请你安心吧。

今后我会与两个哥哥、女儿及外孙女互相扶持,好好地活下去。我一定会努力的,所以请你不必再担心我,静静地长眠吧。

即使是在黑暗之中,我依然能感受到家庭的温暖,感受到光。

作者寄语

中国的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我是获得日本第六十届江户川乱步奖,并由此而出道的日本作家——下村敦史。

至二〇一九年八月,我正好出道五年了。在这五年的时间里,尽管我出版了十四部悬疑小说,但获得最高评价的还是获奖作品《黑暗中飘香的谎言》。这部作品也为自己树立了非常高的标准,不断激励着今后的创作。

《黑暗中飘香的谎言》是主要围绕战后遗孤问题而创作的一本推理小说。一个是因为战争时的残酷经历而逐渐失明的主人公,另一个是本应在战争中去世,却以遗孤身份回到日本的哥哥。对于两人的重逢,主人公尽管非常开心,但也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感觉,对哥哥多了一丝疑惑。

哥哥不是日本人吗?难道是有人假扮成了哥哥?

为了查明哥哥的真实身份,全盲的主人公独自展开了追寻过去的调查。随着调查的深入,谜团也越来越多。历尽千辛万苦,谜底终于揭晓,真相竟然是——真心期待大家能阅读这部作品,亲自感受这份震撼。

这部以中国和日本为题材的出道作品,不仅能在日本国内出版,还能有幸在中国出版,我感到非常高兴。

《黑暗中飘香的谎言》全书是以全盲主人公的第一人称来描写的,所以读者们同主人公一样,没有任何视觉上的信息可追寻。作品中所描写的内容,除了主人公失明之前的回忆部分,都是通过五种感官中剩下的四种——仅仅是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获得的。

通过这样的描写手法,希望读者们能同主人公一起依靠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体验黑暗世界的景色。

小说、电视剧、电影、动漫……就像有趣的创作是没有国界的一样,真诚地希望读者朋友们能喜欢这个超越了国家关系,描写了人与人之间的美好感情和爱的故事。

最后,通过《黑暗中飘香的谎言》的出版,希望读者们也能对我的其他作品产生兴趣。期待今后有更多的作品能在中国出版。

下村敦史 BHbEuvHCXPiOsUMxibqxM/LQQx8uS128cJUm6ZhXyo2mc5frDmCj6oGCcatHvei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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