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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悬疑大师典藏合集.1(共21册)
斯蒂芬·金,凑佳苗,刚雪印,九滴水

告白1

第一章

神职者

我即便身为人师,也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只想着学生。

喝完牛奶的同学,把空盒放回写着自己学号的盒子里,回到座位上吧。看样子全班都喝完了。

“今天是毕业典礼,还得喝牛奶呀!”虽然听到有同学这样抱怨,但喝牛奶时间就到今日为止了。大家辛苦了!

“明年没有了吗?”没有了。本年度S中学被指定为“厚生劳动省·全国中学生乳制品推广运动”的示范校。因此,你们每天要喝两百毫升的牛奶。四月份体能测试时,你们的身高和骨密度增加率有可能超过全国平均值吧?多么令人期待啊。

“难道我们是试验品吗?”的确,对肠胃不好或是讨厌牛奶的学生来说,这或许是受罪的一年。示范校是教育委员会随机挑选的,并且在牛奶盒和盒子上都标上了班级、学号,好确认你们是不是喝了。这样一来,你们感觉被当成试验品也不奇怪。只不过刚刚还在愉快地喝牛奶的同学,一听到“试验品”这个词就皱起眉头来,请你们不要有什么想法。每天喝牛奶怎么是件坏事呢?在座的各位即将出现第二性征,倘若号召大家,为了增强骨骼,在家每天要喝牛奶,又有多少人真能做到呢?此外,牛奶中的钙质不单是骨骼成长的必需成分,也有益于神经的发育。常常焦躁不安的人会被人说:“是不是缺钙啊?”指的就是神经发育问题。

听说家里开电器行的渡边同学,能消除成人片中九成的马赛克呢。还听说他把这些片子装在研讨会纸袋里,在男生之间流传。这就说明了,大家在这个阶段迅速成长的不只是身体,心理上也会有相当大的变化。这个例子可能举得不太好,但这就是第二反抗期。性征期和反抗期总称为青春期。在这个阶段,孩子往往因为别人一句微不足道的话而感觉受到伤害,因一些琐事而影响情绪,同时又强烈地追求自我。你们是否有类似的感觉呢?比如,刚才如果有人领头说“每天能免费喝牛奶,真是lucky(幸运)”的话会怎么样呢?现在教室里充斥的不那么愉快的气氛就会烟消云散了吧?

可见对于同一件事,因角度不同,看法天差地别的情况在这世上比比皆是。从牛奶的话题扯到了这儿来,你们也许觉得莫名其妙。不管怎么说,各科的老师都在不断夸赞今年的一年级同学,无论哪个班都比往年学习更踏实,这说不定就是喝牛奶收到的奇效呢。

牛奶的事先放在一边,我到这个月底就辞职了。“老师要去别的学校任教?”不是,是辞去教师职务的意思。就是辞去工作。所以一年级B班的同学们就成为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最后一届学生。有些同学发出惋惜的声音,非常感谢你们。“老师辞职是因为那件事吗?”是啊,也包括那件事在内,最后我有些话要对大家说。

到了辞职的关头,我再度思考起了“老师”到底是什么的问题。

我当老师,并不是由于有一位改变我人生的恩师之类的特别契机,只是因为我生长的家庭很贫穷。父母总是念叨女孩子就不要念什么书了,可我就是喜欢念书。

所以,我申请育英会奖学金的时候,很顺利地通过了。我觉得并非因为我成绩好,而是家境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贫穷的缘故吧。我上了本地的国立大学,一边攻读最喜欢的化学,一边在补习班讲课挣学费。有的家长觉得匆匆吃完饭,去补习班学习到很晚的孩子很可怜,但在我看来,父母求着你升学的孩子真是太幸福了。上大四那年,我开始找工作。虽然很想继续深造,可是想要过安定生活的愿望占了上风。况且,如果当教师的话,育英会的奖学金就不用还了。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参加了教师资格考试。

“这动机不太纯吧?”有人这么想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既然选择做教师,我就要做个名副其实的教育工作者。常有人借口找不到想做的事,毕业多年,还老在家里闲待着。不过一毕业就找到了想做的事并顺利就职的人也的确不多。既然如此,只要精神饱满地去做好眼前的事就可以了。对我来说,找到了真正想做的事,绝对是有益无害的。

“为什么想当国中老师,不去高中呢?”我认为既然同是教育工作者,还是应该挑战一下义务教育的第一线。因为高中的学生不想念的话是可以半途退学的。我想要和那些无处可逃的孩子发生关联。当时我怀抱的就是这样的志向。别看我这样的人,也曾有过热血沸腾的时代啊。

田中同学、小川同学,我说的这些没什么可笑的吧?

我当了整整八年中学教师,最初在城里的M中学干了三年,也算是教学实习吧。休息了一年后,在靠近县界的这所气氛松散的S中学执教了四年,总共是七年教龄。

“就是那所M中学吗?”是的。就是最近常常上电视的樱宫正义老师任教的学校。好了好了,大家安静。他真的这么有名吗?“老师认识他吗?”我和他一起工作了三年,要说认识当然认识了,但那个时候他虽然是个热血教师,可并没有现在这样有名,所以你们八成比我对他还了解呢。什么事,前川同学?“不知道他,请介绍一下?”好吧,尽管我对他没什么兴趣,可有人想听,我就简单说一说吧。樱宫老师从中学时起就是不良少年团伙的头头,高中二年级的时候,由于打伤班主任而被勒令退学。后来浪迹海外,据说在国外也干过不少出格的事情,结识了在纷争与贫困中生存的人,与他们共同生活之后,渐渐察觉到自己过去的错误,回国后,考取了高中毕业资格,进入一所有名的私立大学学习,最后当了一名中学英文老师。之所以选择在中学任教,据他说是为了不让那些和自己在同样的年龄误入歧途的孩子重蹈覆辙。从几年前开始,放学后他还到热闹的街头巡视,只要看见不回家在街上游荡的孩子,无论是不是本校的学生,都会劝说他们:“不要自暴自弃。想要重新振作,现在就可以办到!”由于他这样坚持不懈地热心劝说,被人称为“劝世鲜师”,又是上电视,又是出书,越来越为人所知了。“这不是跟上星期电视报道说的一样吗?”真是不好意思。对知道他的人来说,我的介绍好像太无聊了吧。“重要的部分都没说?”去年年底,他迎来三十三岁生日,却被医生告知只剩下几个月的寿命。他仍旧对人生不放弃、要在教育战线努力坚守到最后一刻的形象,已经使他不仅仅是热血教师了,简直就像神职者一样。你是指的这一部分吧?阿部同学真是很了解他啊。“很尊敬他?”“想成为樱宫老师那样的人?”原来是这样啊。

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大家只学习他的后半生。

既然说到了樱宫老师的事迹,在崇拜热血教师的学生们看来,可能会觉得我不太够格吧。刚才我也说了,我刚当老师的时候也曾经想要成为一个热血教师。只要学生发生一点儿问题,就连课也不上,全班一起来解决;只要有一个人跑出了教室,哪怕上着课我也要追出去。但有时我也会想,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一个做老师的,想要对着学生热切地说教,是不是有点儿太自以为是了呢?不过是把自己的人生观强加给学生,来获得自我满足罢了。说穿了,不就是居高临下看低孩子们吗?休假一年后,临来S中学就职的时候,我给自己定下了规矩:不直呼学生的名字;尽量以平等的态度、客气的用语说话。就是这两条。虽说微不足道,但的确有人注意到了。“注意到了什么?”不正是注意到自己的身份吗?每天都在播放虐待儿童的新闻,于是大家以为孩子都在被大人虐待似的。其实你们不都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吗?哪个孩子不是在父母“好好念书吧”“好好吃饭吧”的请求下娇生惯养长大的?所以你们才会对父母直呼其名,说话随便,不是吗?也有不少老师觉得学生们给自己起绰号,或者跟自己说话随便,能够说明自己受学生欢迎。因为电视上演的热血老师几乎都是这样。大家在看校园剧的时候有没有意识到呢?每当热血教师和问题学生发生冲突的时候,就会建立起深厚的信赖关系。最后出现在演员表上的只是几年级几班的全体学生,但是大多数人的立场又如何呢?热血教师在上课的时候,也热血沸腾地诉说自己的经验或者问题学生的内心感受。但是,其他人真的想听吗?别说这些没用的,快点儿上课吧。要是有个诚实的学生这么说,老师就会进一步说些“人这个字的结构,就是互相扶持”之类的废话。到头来,认真学习的学生反而要对问题学生道歉“刚才对不起啦”。作为电视剧的情节或许不错,但是挪到现实中的话会怎样呢?再说了,对于平常守规矩的学生,真的有什么重要事情必须中断上课,进行说教吗?不言而喻,比起误入歧途后回归正道的人,一向循规蹈矩的人绝对更加了不起。遗憾的是,这种人平日是不会成为焦点的。在学校里也是一样。于是,每天认真生活的人就会对自己的存在价值产生疑问,有时候,这疑问就会成为导致负面思考的原因,难道不是吗?

人们常用“信赖关系”这个词来描述师生之间的关系。从中学生人手一部手机的时候开始,我就常常收到“我想死”啦,“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啦之类的短信。一般都是在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发来。对于在这种时间发来的缺乏常识的短信,我也想过不予理会,却不能真的那么做。其中有的是恶作剧。班上的女学生发短信给年轻的男老师说:“老师救命啊,我的朋友遇到危险了。”把老师骗去了情人旅馆。既然是那种地方,当老师的自然也应该有所警觉,但还是十万火急地赶去了,结果被人偷拍了照片。第二天,家长找到学校来,还报了警,闹得不可开交。但是我们这些同事立刻知道这是一出恶作剧。因为那位老师的外在性别与其内在性取向并不相符。我们大家都劝他,没有必要为了这种恶作剧而公开自己有性别认同障碍的隐私。可是该老师为了维护教师的尊严,对家长和学生说出了真相。这个女生这么做,只因为老师要她上课的时候不要聊天,她就生气了,心想为什么只说我一个人呢?起因就是这么无聊的事。“给没给处分?”没有。这所学校怎么搞的,居然让“人妖”或是单亲妈妈担任情绪不稳定的青少年的班主任!家长只字不提自己女儿做的错事,一味地指责校方,结果学校败给了这种家长。虽说在教育场所还论什么输赢,这的确有点儿可笑……“就是那个老师吗?”他去年调到了别的学校,现在以女教师的身份在那里任教呢。

虽然我举的这个例子有点儿极端,但是倘若换作别的男老师,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从那以后,S中学的老师们,即便是自己班上的学生有事相求,只要是异性,就联络别的同性老师去帮忙解决。一个年级有四个班,每个年级安排男女各两位班主任,就是为了应对这样的情况。本班的男同学要找我的话,我就联络A班的户仓老师,让他代替我去。反过来,要是A班的女同学有什么事情的话,就由我去解决。“不知道还有这一说?”那是因为没有告诉你们。“如果是户仓老师来,真有紧急情况的话,也不能发短信给你了?”长谷川同学,你上体育课的时候不守纪律了吧?刚才长谷川同学说真有紧急情况,当然其中的确有那样的短信。但是根据我的印象,不客气地说,一年里也就那么几次而已。当然发短信的人,当时真的想死,真的万念俱灰,觉得活着没意义也说不定。或许真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觉得世界上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了。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这样也无可厚非,可至少应该稍微考虑一下你发短信的对象有可能在做什么吧。即便这样,能够发短信给老师还是好的,真正怀有阴暗心理的学生是不会给老师发什么短信的。

也就是说,一直依赖短信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我即便身为人师,也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只想着学生。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人。正如你们所知道的那样,我是个单亲妈妈,未婚母亲。我本来要跟四岁女儿爱美的爸爸结婚的。他拥有许多我所不具备的品质,是值得我真心尊敬的人。就在举行婚礼之前,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不成奉子成婚了吗?我们俩这么互相打趣,感受到了双重的喜悦。由于我怀了孕,他也顺便跟我一起做了健康检查。尽管只是顺便查查,没想到却查出他患有重病,于是取消了婚礼。“是因为有病吗?”当然是这样。“他很可怜啊!”是啊,井坂同学。的确,一方突然生了重病依然结婚,夫妇一起渡过难关的人很多。但若是你们自己的话,你们会怎么做呢?自己的男朋友或女朋友染上了HIV的话……HIV就是人类免疫缺陷病毒,通称艾滋病病毒。这种说明没有必要吧?暑假作业留的读后感,班上大部分同学都选了同一本小说。大家都写了“好感动”“泪流不止”等。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我也看了那本书。讲的是一个援交女孩子感染了HIV,最后病发身亡的故事吧。“故事不是那么简单的?”有人好像很不满呢。然而,就算被故事感动,倘若碰到跟HIV感染者性交过的人,你还是会被吓跑的吧?浜崎同学,虽说坐在第一排,也用不着不敢呼吸,因为空气不会传染HIV的。虽然现在一般人不希望HIV感染者进入距离自己半径几米范围内,其实握手、打喷嚏、洗澡、游泳、共用餐具、蚊虫叮咬或是宠物等是不会传染的。轻微接吻也不会感染。身边即使有病毒携带者,也不会因为日常生活而被传染。班上有病毒携带者也不会传染给同班同学。那本书里没有提到这些吧。抱歉,现在我才说我并没有被传染。看大家的表情似乎不太相信。不错,性交是HIV传染的途径之一,但并非百分之百会感染。我做孕期检查的时候是阴性,但是由于很难相信没有被感染,就再度进行了检查。后来知道了性交感染的概率,才放心了。考虑到大家对数字太敏感,我就不说感染率是多少了。想知道的人可以自己去查一下。

他之所以会染上HIV,是因为在海外那段自暴自弃的生活。我当然做不到坦然地接受他。知道他有艾滋的时候,我的检查结果虽然是阴性,但在情感上还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倘若检查的顺序倒过来的话,我绝对会因为自己有可能已经被感染而恐惧万分的。尽管如此,我虽然没有感染上,可肚子里的孩子感染了可怎么办呢?就这样一直提心吊胆,每天都睡不着觉。自己曾经那么崇拜他,可是现在竟然对他产生了憎恨。他不知对我道了多少次歉,并且一边道歉一边恳求我把孩子生下来。我自然是丝毫没想过要堕胎。堕胎就是谋杀。他知道自己染上了HIV后,也没有自暴自弃。至少算是自作自受吧。像血友病患者等,并非因自己的过失而感染了艾滋病病毒的例子不是有很多吗?

不过,他心中的绝望是难以想象的。我对他说,咱们结婚吧。因为我觉得彼此都了解对方状况的话,不会给日常生活带来太大的问题,即将出世的孩子也需要父亲。但是他顽固地拒绝了。意志坚定的确是他的长处,也可以说他是个十分顽固的人。他说,要首先考虑孩子的幸福。就像刚才你们一瞬间屏住了呼吸那样,就像看见了什么怪物那样,这个世界对HIV携带者存有偏见。就算孩子没被感染,被人知道父亲是HIV携带者的话,不知道会遭遇怎样的对待。上学以后,尽管吃饭、体育课什么的都没有问题,也未必不会受到同学甚至老师的欺负。不错,没有爸爸的孩子也可能被歧视,但是社会对此还比较能够接受。经过反复商量,我们决定不结婚,我独自把孩子生下来。

生下爱美后,得知她并没有被感染,我真是如释重负。我一定要非常非常用心地把她养大。我要好好守护这个孩子。我在心里这样发誓,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女儿身上。若是问我班上的学生和女儿谁更重要,我必然回答“是女儿”。这是不言自明的。爱美曾经问过我一次:“爸爸呢?”我告诉她:“爸爸在不能够见到爱美的地方努力工作呢。”他放弃了父亲的名分,将来日无多的人生的全部热情倾注在了工作上。

可是,我的爱美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爱美满一岁后我把她送进托儿所,然后我重新回到学校教书了。城市里有的托儿所可以托到很晚,但是在小地方,最多延长到六点。我娘家又很远,根本指望不上,只好拜托银发族[1]人才派遣中心找一位保姆。他们给我介绍的保姆,就是住在学校游泳池后面的竹中太太。对,就是养了一只叫作毛球的大黑狗的那户人家。你们中间也有人曾越过游泳池旁边的栅栏,给毛球喂便当或零食吧。竹中太太每天都在四点去托儿所接爱美去她家,直到我下班。爱美非常喜欢竹中太太,叫她“奶奶”,老是黏着她,也特别喜欢毛球,老说“我是毛球的饲养员”。就这样麻烦竹中太太照顾了爱美将近三年。可是今年年初,竹中太太身体不好,要住院一段时间。虽然她住院了,但我不想立刻就另外找人。在竹中太太出院之前,我决定自己去接爱美。我一般都请托儿所延长到六点,自己尽量早一点儿下班。唯独每星期三的教职员会议,万一延长时间就不能按时接孩子了,所以每逢星期三我就四点先去接她,让她在保健室等我开完会。内藤同学、松川同学常常陪爱美玩。真的很感谢你们。爱美曾经悄悄地在我耳边说:“姐姐们说爱美像小棉兔一样可爱!”看她的样子高兴极了。

你们俩不要哭了。

爱美非常喜欢兔子,也很喜欢毛茸茸的东西。她特别喜欢不论在小朋友还是高中生中都很有人气的玩偶“小棉兔”,带去托儿所的小书包、手帕、纸巾、袜子、果汁等全都印着小棉兔。每天早上,她都拿着喜欢的小棉兔皮筋发圈,坐在我腿上说:“要扎成跟小棉兔一样的哦。”假日逛街的时候,一看见小棉兔的商品,她就眼睛放光,大叫“好可爱啊”。

爱美出事前一星期左右,我带她去了很久没去的购物中心,正好碰上情人节促销活动。特设大卖场上有种类繁多的巧克力。最近不是有什么“友情巧克力”吗?女孩子之间好像也在流行互送巧克力,那种受女孩子欢迎的可爱的巧克力也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爱美一眼看见了小棉兔巧克力。小棉兔头形状的绒布小挎包里有一颗白巧克力做的小棉兔脸。如我所料,爱美很想要那个小挎包。但是我们俩事先说好只能买一样东西的。那天已经给爱美买了小棉兔的运动服了。就是她死的时候穿的那件粉红色运动服。我牵着爱美的手说:“下次再买吧。”以往即便是小棉兔商品,只要我这么一说,她也就恋恋不舍地放弃了,可是那天爱美格外固执。她说不要衣服了,就想要这个包,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但是说好了的事不能轻易改变,我也不肯让步。我暗自琢磨,要不回头偷偷买了,情人节那天给她个惊喜吧?虽然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严厉地说:“你和妈妈说好了的。”母爱与宠爱是两回事。这个场面恰好被跟家人一起来买东西的下村同学看到了,他对我说:“不就是七百日元吗,她这么想要就买给她呗。”弄得我很不好意思。第三者的出现使爱美冷静了一点,噘着嘴嘟哝着“下次来的时候,一定给我买啊”,站了起来。我尴尬地笑着和下村同学挥手再见。谁料想,还没等到情人节,爱美就死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买给她就好了。我每天都沉浸在后悔之中。

那天教职工会议六点前就结束了,保健老师也参加了。以往直到六点放学前,都会有几位女同学轮流来陪爱美玩,所以爱美从来不嚷嚷没意思、无聊什么的,总是乖乖地在保健室等我。出人意料的是,那天我去接她时,她却不在保健室里。厕所里也没有。刚好社团活动刚结束,学生们都在收拾东西、换衣服,她会不会到社团活动室去找姐姐们玩儿了呢?我轻松地在校内转来转去地找起爱美来。一开始碰到的是内藤同学和松川同学,对吧?我问爱美刚才有没有到美术室来,你们说:“本来想去找爱美玩的,快五点的时候去了保健室,没看到她,以为她今天没来呢。”然后就帮我一起找。天色虽然已经黑了,但是学校里还有很多人没回家,于是其他老师和同学也帮着一起找爱美。最后找到爱美的是棒球社的星野同学,对吧?他说:“今天虽然没看到爱美,但是以前见到过爱美从游泳池那边出来。”于是跟我们一起去了游泳池。由于冬季游泳池的入口上了锁,还拴着铁链,我们只能翻过栅栏,进入里面,但是两扇栅栏门之间的空隙足够小爱美从那儿钻过去。尽管夏季的游泳课已结束,但一年四季游泳池里都蓄着水,因为一旦发生火灾,这些水就可用于消防。我的爱美就漂浮在那满是枯叶的幽暗的水面上。我跑过去把爱美打捞上来,可她的身体已经像冰一样冷,心跳也没有了。我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给她做人工呼吸和心脏按摩。星野同学看见小孩儿尸体,吓得不得了,立刻跑去找其他老师。爱美送到医院后被诊断为溺死。警方根据没有外伤和衣着整齐判断,是失足掉进游泳池的意外死亡。记得当时天已经全黑了,我也悲痛万分,按说根本没有那份心情,却看见竹中太太家的毛球从栅栏里探出鼻头,望着这边。警方调查发现,栅栏附近有面包碎片,与爱美托儿所发的面包是一样的。有几个学生说在游泳池附近看见过爱美。我才知道,原来爱美每个星期都会到游泳池那儿去,我猜她是去喂毛球面包的。其实竹中太太已经拜托邻居照顾毛球,可爱美不知道,以为自己不去喂毛球的话,它就会饿死。看样子她是怕我知道她随便离开保健室会骂她,所以总是一个人偷偷跑去,约莫十分钟就回来。难怪我完全没察觉到这个情况。每次我问她:“妈妈不在的时候都做什么了?”爱美总是用淘气的眼神望着我,说起跟姐姐们玩了什么。现在我才意识到,她的眼神里分明隐瞒着什么秘密,我却没有看出来,多问孩子几句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不会让爱美一个人去游泳池了。

爱美的死是我身为家长保护不周造成的。在学校里竟然发生了这种事,让你们的心灵都受到不小的惊吓,真的非常抱歉。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每天黎明时分,我还是会从被子里伸出手摸索爱美。爱美睡觉的时候总是喜欢贴着我。我故意躲开的话,她闭着眼睛也会伸手摸我。我一握住她的手,她就又安心地睡着了。当我意识到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无论怎样伸手摸索,也摸不到她那柔嫩的小脸蛋和鬅松的头发时,我都会泪流不止。提交辞呈的时候,校长问我:“是因为那次意外的缘故吗?”刚才北原同学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我之所以决定辞职,的确是因为爱美的死。但是,如果爱美的死真的是意外,哪怕是为了减少悲伤,忏悔自己的疏忽,我也会继续当老师的。那么,我为什么决定辞职呢?

因为爱美的死并非意外,而是被我们班的学生杀害的。

大家对于年龄限制是怎么看的呢?

比如说,几岁以上可以抽烟喝酒呢,西尾同学?对了,是二十岁。你们只要知道这个年龄限制就可以了。二十岁就是成人了。我们在电视上看到一年一度的成人仪式,都是新成人拼命喝酒的报道,你们想过没有,为什么那些人非得在这个时候大肆喝酒呢?不排除媒体造势是原因之一,但要是没有“满二十岁才可饮酒”的年龄限制的话,年轻人还会那么大喝特喝吗?但法律只是允许满二十岁饮酒,并非提倡满二十岁就要喝酒。尽管如此,年轻人觉得到了这个年龄,即便不想喝酒也要喝,仿佛不喝就吃了亏似的,可见年龄限制不正是起到了助长这种心理的作用吗?话虽如此,若没有限制,没准真的会有学生醉醺醺地来上学的。当然肯定也有完全无视限制,在叔叔伯伯等亲戚的劝诱之下喝了酒的学生。因为要人们都自觉地遵循伦理约束自己的行为,毕竟只是美好的愿望吧。

你们不知道我到底想说什么?

比起这个来,看大家的样子好像更想知道犯人是谁。这无疑说明了大家对于咱们班上有人犯罪的好奇心多于恐怖感。好像有人猜到了,也有人脸上露出知情的神色。就我来说,对于能若无其事地坐在位子上听我讲述这件事的犯人,我感到无比惊讶。惊讶吗?其实也不怎么惊讶。因为其中一个犯人是希望自己的名字被公之于世的。和他相反,另一个人刚才的脸色就非常不好。好像是觉得我违反了之前的约定,心里忐忑不安似的。你不用担心。我不打算在这里公布你们两个人的名字。

你们知道《少年法》吗?

由于少年身心未发育成熟,由国家代替家长制定的最有益于他们改过自新之法。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个未满十六岁的少年杀了人,但只要家庭法院同意,就连少年院都不用进。说什么小孩子是纯真的,这是什么时代的神话了?由于钻《少年法》的空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十四五岁孩子的恶性犯罪频发。你们只有两三岁的时候发生的“K市连环杀害儿童案”,有很多人都知道吧?我说出犯人在恐吓信里用的名字的话,或许有人会想起来:“啊,是那个案件啊。”随着这种事件的频发,社会对于修改《少年法》的呼声高涨起来。因此,政府于二〇〇一年四月对《少年法》进行了修改,包括将刑事责任年龄从十六岁降低到十四岁等。

你们现在是十三岁吧。那么,年龄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去年八月发生的“T市一家五口灭门案”,我想大家应该还记忆犹新吧。犯人在暑假期间,每天将从推理小说里学到的毒药少量地掺入家人的晚饭里,并将每个家人的症状记录在每天的博客上。但是症状没有犯人想象的那么严重,她感到不满意,终于把氰化钾加入晚餐的咖喱中,害死了双亲、祖父母和小学四年级的弟弟。犯人当时是十三岁的初一学生,是这家的长女。她在博客上发的最后一句话是:“不管怎么说,还是氰化钾最有效!”对这个案子,电视、报纸一连多日都在大肆报道。“露娜希(Lunacy)事件?”正如曾根同学所说,大家好像都知道这个名字。露娜(Luna)即罗马神话中的月亮,或是月亮女神的意思,相当于希腊神话里的塞勒涅[2]。“这个不知道?”无所谓啦。Lunacy这个词的意思是精神异常、丧失心智,或愚蠢的行为。由于少女杀人犯用这个词语作为自己博客的名字,所以媒体就把这个案子叫作“露娜希事件”,说什么“老实乖巧的女孩变身为疯狂的月亮女神露娜”等,还出现了双重人格说,乐此不疲地大加渲染。至于这个少女受到了什么惩罚,你们之中又有几个人知道呢?这个耸人听闻的案件,由于犯人未成年,照片和姓名都没有公布。媒体只是在残忍的作案方式,以及凭推测得出的少女内心阴暗上大做文章,关键的真相却不明不白地被人渐渐淡忘了。这样的新闻报道是正确的吗?该案的此类报道只不过是在某些孩子心中的阴暗处植入了这种变态的没有一点儿人味的猎奇的犯罪者,只不过是在煽动可悲的孩子们崇拜愚蠢的罪犯而已,难道不是吗?我认为,倘若因为罪犯未成年而不公开其姓名和照片的话,那么也不必报道罪犯自鸣得意的网名了。即便该罪犯在博客上自称“露娜希”,真名则用少年A或少女B来代替,那么也应该在“露娜希”处打上马赛克,给她取个“蠢货”“干屎橛”之类的丑陋称呼啊。K市的连环杀害儿童案既然公开了罪犯的那个签名,那么媒体就应该予以嘲笑啊。诸如“不过是个很普通的名字,却故弄玄虚地借用同音汉字,大概是想炫耀自己会写复杂的汉字吧”。大家都曾经想象过自称露娜希的少女长什么样子吧?请大家冷静地思考一下。美少女会自称露娜希吗?既然不公开照片,哪怕搞些用粗笔丑化其人的夸张的漫画像也行啊。只要极力表现她是个庸俗凡人即可。越是刻意描述,就越是众说纷纭,那些少男少女罪犯也越是自我陶醉。长此以往,憧憬罪犯的愚蠢孩子不就增多了吗?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犯人未成年的话,尽可能低调地报道案件,教导自我陶醉的孩子不要愚蠢地去模仿,不正是成年人应起的作用吗?那个少女犯只要在某个儿童自立辅导机构或什么地方写写作文,几年之后,就可以若无其事地回归社会。但是,大家知不知道这个案件里,有人受到的责难比杀人犯更多?

那就是少女犯学校里的理科老师。考虑到当事人的隐私,姑且称呼他T老师。T老师对教学非常热心,尤其重视安全,连稍有危险性的实验都不太让学生做。他对于近年来理科的教学方式持有异议,积极地投入实验、实习的安全措施的研究。“你认识他吗?”其实就在出事前几天,在“全国中学生科技展”的会场上,我还和他交谈过。少女在暑假前对T老师说:“笔记本忘在化学实验室了,我想去拿一下。”身为班主任的T老师由于几分钟后要和家长见面,就毫不怀疑地把一串实验室钥匙给了平日老实本分的女学生。案发之后发现,罪犯用来做实验的药品几乎都是在自家附近药房或者是网上买的,只有氰化钾是从学校拿出来的。于是T老师被舆论严厉追究疏于管理的责任。更有甚者,竟然还传出了“说不定是T老师教唆女学生干的呢”等莫须有之说,最终导致T老师落到被迫辞去教职的地步。T老师被剥夺的不只是工作。连续多日的诽谤中伤给T老师的太太造成极大的精神压力,直到世人早已淡忘了这个案子的现在,她仍旧在住院疗养呢。他的小学三年级的儿子被送到很远的外婆家,改用母姓上学。

我跟T老师有一面之缘的事另当别论,同为教育者,案发之后我也收到了教育委员会下发的严格管理危险物品通知书。虽说中学的理科教学用不着氰化钾,但T老师说不定有别的用处。不但存有这种东西,还随便把钥匙给学生,或许确实有管理失职之嫌。然而本校虽然没有氰化钾,但能杀人的药品也不少。尽管化学药品柜子的钥匙放在学生拿不到的地方,但是只要用金属棒之类的打破玻璃,就可以拿到手。这么推论的话,家政教室里的菜刀呢?连体育器械库房的跳绳也能杀死人。我们这些老师明明知道学生制服口袋里装着刀,也不能没收。即使那个学生带刀是打算伤人的,可只要他说是上下学途中防身用,我们也不能把他怎样。向上面报告的话,也只是被告知:“严加告诫一下吧。”只有学生用那把刀惹出事端,才能没收。当然,到那时没收已经太迟了。于是教师又会受到指责:“明明知道学生带着刀,为什么不能够防患于未然?”试问,真正不对的是谁呢?是没能严厉告诫学生的老师吗?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爱美的葬礼在小范围内悄悄地举行了。很多人对我表示想参加葬礼,都被我婉拒了,非常对不起。虽然我也希望有很多人来跟爱美告别,但我更想让爱美的爸爸送别女儿。爱美只见过父亲一面,那是去年年底的事。一天晚上,正在看电视的爱美指着屏幕说:“昨天,我看见这个叔叔了。”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停跳了。爱美告诉我,那个叔叔在托儿所的围栏外面看着她荡秋千,她一看叔叔,叔叔就向她招手,于是爱美就走到了围栏这边来。叔叔问她:“你是小爱美吧?每天都开心吗?”爱美回答:“开心啊。”叔叔说:“那可太好了。”然后笑着走了。我想那个人百分之百是爱美的爸爸。近来托儿所的安全措施也加强了,连住在附近的人路过时探头往里看,都会被严加戒备。可如果是他的话,即使有人问,也有很多理由应对。说不定还会受到欢迎,被请进去呢。

“你为什么现在来了呢?”我不理解,第一次打了电话给他。我们已经差不多五年没有联络了。他这才告诉我,他到底还是发病了。小说里的主人公都是突然间发病的,但通常,HIV的潜伏期据说是五到十年。他已经活了十四年,我不知该对他说真能耗,还是说真能坚持的好。我找不出合适的话,沉默着,他无力地说:“以后我不会再去幼儿园了。”听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没有了电视上的豪气。我跟他提议,寒假的时候咱们一家三口一起去个远一点儿的什么地方玩玩吧。我并不是同情他来日无多,只是想亲子三人在一起,但是他也无力地拒绝了。爱美第一次被父亲抱在怀里的时候已经魂归九天。他紧紧抱着爱美的遗体痛哭了一个晚上,不停地强烈自责,爱美的死都是因为自己过去罪孽深重。俗话说眼泪都哭干了,可是这个对他和我都不适用,我们真希望能够把眼泪哭干。我深感后悔,早知如此,就应该早一些安排一家三口在一起生活。

我已经说了好多次“真是后悔”了吧。

葬礼后,很多人到家里来,跟爱美告别。托儿所的老师和小朋友、S中学的老师和学生们都来了。奠仪我一概不收。大家带来了小棉兔玩偶、装有点心的小棉兔包包等,供在爱美灵前。我对自己说,爱美在她最喜欢的小棉兔的环绕中安眠了。我这样对自己说,努力去接受爱美的死。

上个星期,刚出院的竹中太太也到我家来送别爱美。距离爱美出事刚好一个月。竹中太太在爱美的牌位前双手合十,流着眼泪说:“真对不起。”由于地方报纸以“四岁儿童到游泳池附近喂狗失足死亡”为标题进行报道,竹中太太觉得像是自己的责任而心情沉重。由于是在学校发生的事故,校长代替憔悴不堪的我看了报社发来的稿子,我后悔当时应该自己过目。我老是后悔。竹中太太把放在她家里的爱美的所有物品都装在纸袋里拿来给我。有换洗衣物、筷子小勺、毛绒玩具等看着眼熟如今已成遗物的一些东西,那个东西也在其中,就是那个绒布做的小棉兔头形状的小挎包。爱美那么想要,而我并没有买给她,为什么会在这儿呢?不光是竹中太太,凡是别人给的东西,哪怕是一颗糖,爱美也会向我报告的。竹中太太说这个小挎包是在毛球的狗屋里发现的。这么一说,很可能是毛球玩过了吧,难怪小挎包破破烂烂的,但是竹中太太还是特地带了来,说:“没有了小兔,爱美会伤心的,那就太可怜了。”我对竹中太太一直照顾爱美,以及自己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就到我们家来跟爱美告别表示了感谢,并开车送她回了家。我看见毛球正在很久没人打理的院子里玩球。虽然竹中太太说“那个球是从学校飞过来的”,但是棒球社的四号棒击出的全垒打再远,也绝对不可能飞越球场的护网,甚至飞过游泳池掉进来的。竹中太太说:“有时放学后,看见来打扫游泳池的学生在池边玩投接球,大概是那时候掉进来的吧。”我想起来,犯了错的学生会被罚打扫体育器材仓库或游泳池。今年,我们班也有受罚的学生,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

那天,爱美是自己一个人去游泳池的吗?我心中突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回家后,我再次拿出那个小棉兔绒布挎包。这个小挎包真是爱美的吗?如果是的话,是谁给她买的呢?我拿起来在眼前晃了晃,发觉虽是绒布做的,却沉甸甸的。我拉开拉链,隐约看见薄薄的衬里底下透出电线一样的东西。我极力压抑着心里浮现的不祥预感,第二天分别找两个学生谈了话。

走廊上热闹起来了。别的班大概已经下课了吧。除了有社团活动或是要上补习班的人之外,想回家的同学都可以走了。我说了这么多让你们不愉快的话,下面要说的只会让你们更加不愉快,不想听的人现在就请走吧。没有人想走吗?那就表示大家是自愿要听的,我就继续讲下去了。

下面,我就把这两个犯人称作A和B吧。

刚入学的时候A是个不怎么起眼的学生。虽然在部分男生中挺受崇拜,可当时我并不知道。我注意到A是在第一学期期中考试过后。第一学期的理科上的是生物,A在期中考的时候得了满分。英语全年级满分只有一个人,所以不止我们班知道,其他班也都宣布了A得满分的事。“太酷了!”咱们班上虽是一片赞扬之声,但在别的班级,赞扬声音里也夹杂了不好听的说法。跟A一起上过小学的C同学厌恶地说:“那家伙还拿活物做实验呢。”我对这话很重视,下课后,让C同学到化学实验室来找我。C同学先说了一句:“别说是我跟老师告的密啊。”然后告诉我,A从小学高年级时起,就常常捡流浪猫狗回家,用自己发明的奇怪工具——A自己称为“行刑机器”——进行反复虐待,最后残忍地将其杀死。开始还低着头说话的C同学,说到最后,就好像在炫耀自己的辉煌战绩似的兴奋地说:“那家伙还把实验过程拍成视频,在网站上公布呢!”看到C同学的样子,我不禁打了个冷战。C同学把A的网址告诉了我。我立刻去办公室上网查看。可是在叫作“天才博士研究所”的网站页面上,只用不吉利的字形写了一行字:现在正在开发新机器,敬请期待!入学前,A的小学寄来的品行调查报告里,完全没有介绍A这方面的情况。为了保险起见,我打电话给A小学六年级的班主任确认,可是对方不以为然地回答:“从来没听过那种事。A同学学习认真,成绩又好,是个很好的学生。”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注意A了,但A在学校里表现非常好,无论是道德品行还是学习态度都没有任何问题,简直就是个模范生。渐渐地我也就不那么留意A了。一方面也是由于春季的关系,每年这时候情绪不稳定的学生就多起来,我忙于处理,无暇关注A同学了……

六月中旬的一天,放学后,我在化学室准备三年级的实验课时,A一个人进来了。他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实验用具,一边问:“老师的专业是什么?”我回答:“是化学啊。”他反问:“对电机了解吗?”物理课我也大致教过,但一想到A父亲的职业,便说:“这方面你父亲应该比较熟悉吧?”这时,A突然把一个钱包递到我眼前。那是一个黑色合成革的拉链钱包,看上去就是个极普通的百元货,我正在想这是做什么,A笑着说:“这里面有好东西,打开来看看。”一定是恶作剧,我警觉地接过来,感觉钱包比看上去稍重,估计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吧。无所谓啦,什么青蛙或者蜘蛛之类的别想吓倒我。我逞能地一拉拉链,指尖顿时一阵发麻。我还以为是静电。可是正值六月,那天还下着雨。见我茫然地来回看着手指和钱包,A得意扬扬地说:“够厉害的吧?我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才终于做出来的。”然后又轻轻啧了一声说道,“不过,效果还是不大理想啊。”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就问他:“你这是拿老师当试验品吗?”他毫无歉疚之态,依然嘻嘻地笑着说:“这没什么啦,不是都说做化学、物理实验的人,多少吃点药物或者触点电也没关系吗?”我想起了C同学的话,还有A网站上写的“正在开发新机器”的句子。我指尖仍残留着麻痹感,严厉地质问A:“你为什么做这种危险的东西?你想用它干什么?用它杀死小动物吗?”A像外国人那样双手一摊,说:“这么生气干什么?老师竟然不懂得这东西有多厉害,真让人失望。算了,我拿到别处去试验好了。”A说着从我手中拿回钱包,走了出去。

我在那个星期的教职员会议上汇报了A制作带电拉链钱包的事,认为那个钱包可能会伤人,以及从C同学那里听到的有关A的事情。但是大家认为只是静电程度,不会有什么问题,都不当回事。而校长还是老一套:“以防万一,要严厉警告他。”我给A家里打了个电话。我并不是想要责备A,只是希望家长多关注孩子一下,以防不小心触电等。我对他母亲这么一说,她只是话里话外地挖苦我说:“老师要照顾小孩儿够辛苦的,怎么还有这闲工夫啊。”我每天都去看A的网站,以为他说的别处就是这里了,但是网站上一直都是“敬请期待”。

到了下一周,A拿着一张表格和资料夹,还有那个钱包来找我说:“请老师在这里盖个章。”我一看,是贴在教室后面墙上的“全国中学生科技展”的报名表。由于报名截止日期是六月底,临近暑假,我只是对一年级同学简要说了一下,压根没想到A竟然要拿那个钱包去参展。报名表上的题目栏里填写的是“防盗带电钱包”,用途一栏里写着“不让小偷偷走宝贵的零花钱”。此外,姓名、学校等必填事项都已经填好了,只剩下指导老师签名那栏还空着。并说明钱包经过改良,新添加了解除功能,对钱包的主人没有危害,不知情的人,若不先进行解除,一打开拉链就会触电。资料夹里夹着的报告以图解方式详细介绍了钱包的制作过程,在报告最后做了补充说明,不足之处是,此效用只是一次性的,今后的研究重点,要采用大学生水准的知识加以改良,甚至还以“我会更加努力,让老年人也能安心使用”这样孩子气的话来结束报告。家里明摆着有电脑,还手写出整篇报告,营造出一个奋发向上的中学生形象。我看过报告以后,A对我说:“虽然不是在老师的指导下做的,但是没有老师盖章就不能报名,而且你是班主任,又教理科,所以就拜托你了。”即便他这么说,我还是做不到马上给他盖章。A对犹豫不决的我说:“我是为了张扬正气才做这个东西的。老师却认为这是危险的东西。到底谁对谁错,还是让专家来判断好了。”这番话在我听来就像是下战书。结果,要说输赢的话,当然是我输了。因为“防盗带电钱包”获得了知事奖,并被推选参加全国大赛,又获得了相当于中学组第三名的特别奖,获得了很高的评价。

为了弄清爱美死亡的真相,我把A叫到了化学实验室。当时,我深感自责,难道我现在真的不能为孩子做些什么吗?化学实验室正是激起我这个念头的场所。放学后,其实是由于缩短了上课时间,中午就放学了。我把小棉兔绒布挎包递给若无其事地来到实验室的A,学着他作案时对女儿说话的口气说:“里面有好东西,打开来看看。”A当然不会去碰它。太遗憾了。我白白做了这个具有相当于改良电击枪威力的东西了。就是这么回事,这种东西只要稍微学习一下,谁都能做出来。是不是真的去做,则要看每个人的道德观了。

看来他终于明白了,察觉到了我为什么叫他来。A仿佛在等这一天到来似的,得意扬扬地说起真相来。那个钱包,果然是A所说的行刑机器。

A先把做出来的“杰作”在看录像的同学圈子里做试验。“好厉害”,虽然得到大家这样的赞美,但对于这等不过是吓人暗箱程度的反应,A感觉不过瘾。这些家伙理解不了我的本事,那我给能够理解我的家伙瞧瞧吧。于是他就拿着那玩意儿来找我了。我的反应让A很满意。但是A误会我了。因为我觉得危险的并不是钱包,而是A的道德观。认定“危险=钱包”的A,确信这样吓我一下,就能够让大家知道行刑机器有多了不起,甚至临走的时候还故意说了挑衅的话刺激我。然而出乎A的意料,大惊小怪的最终只有我一个人。于是A思考起来,即便在网站上公开钱包,看的人也都是些不识货的家伙。既然如此,就要给能识货的家伙们看一看。

于是,他参加了“全国中学生科技展”。评审员中,虽然也有科幻小说作家,但不知为什么,大部分都是理工学领域的专家学者。通过在公开场合被名人指出作品具有危险性,让人们了解行刑机器,而自己会成为危险人物而备受瞩目,A就是这么盘算的。但是,如果钱包在初选阶段就被当作危险品遭到淘汰的话可就惨了。为此,他写报告时就下了番功夫,让人感觉到一种充满了孩子气的幼稚的正义感。或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吧,一直到最后,A都被评价为身心健康的中学生。在全国大赛的赛场上,连时常上电视的益智猜谜节目的著名大学教授都称赞他:“你真不简单啊,我都做不出这样的东西。”这是由于在众多借助机器人辅助功能类的作品中,这个钱包着眼于防盗对策,而且自身具有防盗功能,并非依靠蜂鸣警报器等。这是对其创意的肯定,但是A误以为是对自己的技术与才能的高度评价。由此可见他还是个孩子啊。A并没有被视为危险人物,还接受了本地报纸的访问,他踌躇满志地说:“虽然跟预期有点儿不一样,但我也知足啦。”看着高兴地接受采访的A,我也放下心来,心想:“看来这孩子只是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而已。如果今后继续这样把精力投入到积极方面就好了。”我天真地以为一切问题终于都解决了。我为他这事可没少操心。

暑假过半,本地报纸大幅刊登有关A的报道的当天,占了整版篇幅的新闻就是“T市一家五口灭门案”。而后的电视和杂志上全都在谈论这个案子。第二学期开学后,A没有受到全校大会的表扬,也没有人提到A上报纸或是被知名大学教授称赞的事,大家的话题清一色是露娜希事件。因为做了好事被表扬,哪儿有人会注意呢?“露娜希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使用了氰化钾?那不就是用现成的东西杀人吗?要是我的话,连杀人工具都会自己做。那样一来,大家就会更注意我了。”该案闹得越是沸沸扬扬,A的忌妒心就越是膨胀起来。于是A开始埋头制作行刑机器。

B从刚入学的时候就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孩子,性情也很温和,果然是个在双亲和两个年龄相差很大的姐姐的关爱呵护下幸福成长的孩子啊。我跟A谈完后,就打电话给已经回家的B,叫他到学校的游泳池来。想必这个敏感的地点让B觉察到我的用意了吧,他不肯出来,让我去他家。傍晚时,我就去了B的家。B问我:“让妈妈也在旁边可以吗?”我突然去家庭访问,B的母亲显得不知所措,可见她还毫不知情。我同意了B的要求后,他就在母亲的陪伴下,开始讲述自开学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

B一入学就立刻加入了网球社。大概是想要进行某种运动,感觉打网球显得很酷吧。可是加入社团之后发现,从小学就开始打球的学生一到五月就上了球场,而上了中学才开始打球的人老是在练基本功,到了五月,连网球拍都拿不上。虽说B就属于后者,但新团员半数以上都跟自己一样,所以他也不怎么介意。进入六月后,终于可以拿球拍练习了。上学或放学时,他都拎着网球拍袋子,觉得自己还挺帅的。暑假开始后,教练户仓老师公布了分组练习表。有强化攻击组、强化防守组,等等。B分在强化体力组。其他组都是六个人,B这个组却只有三个人。而且其中的D同学是早已不来参加社团活动的幽灵成员,另外一人则是绰号凯西的瘦小苍白的E同学。B每天的训练只是和凯西一起绕着学校跑步。B并不觉得自己的体能比其他组的成员差多少,对此甚为不满。有一天,参加别的社团活动的同班女同学问他:“B同学不是网球社的吗?为什么跑步呢?”这对B而言太丢脸了,一气之下就要求户仓老师把他换到其他组去。老师问他:“你是不喜欢跑步,还是不喜欢被别人看见跟凯西一起跑步啊?”当然是因为后者,但是B说不出口。老师对沉默不语的B严厉地说:“老是在意别人的眼光,是无法提高的。分组练习还有一个星期,坚持到底吧。”但是第二天,B就让母亲打电话退出了网球社,去上补习班了,那是一个位于市中心的以热心辅导出名的补习班。

第二学期开学后,原本成绩一般的B成绩快速提升。期中考的平均分数比第一学期高了将近15分。在按成绩分班的补习班里,一开始是分在倒数第二的E班,两个月后就升上了B班。刚入学的时候,成绩跟B差不多的F同学,从十一月起和B上了同一个补习班。F同学一开始分在D班。青春期的特征就是学业、运动或是艺术之类的才能会突飞猛进。只要努力就会有成果,这样越来越有自信,就会更加努力。也有很多人对自己的能力过于自信。但是就像有名的运动员也有低潮期一样,才能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会遇到瓶颈,其实从此时开始才是胜负的关键。有的人认为自己的能力也就到头了,从而直线下降;有的人没有成绩也不焦急,继续努力,保持现状;还有的人把现在看作需要加把劲的时候,努力地突破瓶颈,更上一层楼。我担任三年级的班主任时,考试前常会有家长说:“这孩子只要努力就没问题。”可是大部分的“这孩子”是在这个关卡直线下降的学生。因为他们并非“只要努力就没问题”,而是“不够努力”。

B也是第一次来到了这样的转折点。

放寒假后,B的成绩开始原地踏步,并且出现了下滑的趋势。“即便成绩单稍微好了一点儿,可是新年假期心一浮,马上就会落后的!”新年过后,第三学期刚开始,如同电视广告上看到的那样,B在全班同学的面前,受到了补习班老师的严厉训斥。就算成绩有些下降,也没有必要在全班同学面前呵斥我呀。B的心情坏到家了。但是还有更让他不爽的事。B仍旧留在B班,F同学却升入了A班。满肚子气的B在补习班下课之后也不回家,去了游乐场。由于过年刚刚得到压岁钱,钱包鼓鼓的。打电玩入迷的B突然发现自己被一群高中生包围了,要抢走他的钱包。B拼命抵抗,就在被围殴的千钧一发之际,被巡查的校外辅导警察发现,救了下来。当时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警察打电话到我家,我就直接打电话给户仓老师。B看见来接自己的不是班主任,而是不愿意见到的户仓老师,很受刺激。B问:“为什么森口老师没来?”户仓老师说:“没办法,她是女老师啊。”而B就误解为我被家庭拖累。他觉得,反正这种单亲妈妈老师,会把自己的孩子看得比班上的学生更重要。“你被补习班的老师说了几句,就这么赌气胡来吗?你这样总是在意别人的眼光,稍微一挨说就闹别扭,进入社会以后会吃更大的苦头呢。”户仓老师开车送B回家的时候这样开导他。尽管B说了些“言语暴力让我很受伤”之类天真的话,但我很佩服户仓老师,他并非只是呵斥学生,而是很细致地观察学生。

B讲到这里为止,他母亲在旁边不知说了多少次“真可怜”。我心想,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过做母亲的,能有这么个可以任性宠爱的孩子真是令人羡慕。B虽然是受害者,但是S中学的校规禁止学生出入电玩游乐场。B因违反校规受到的处分是每天放学后,打扫游泳池畔和更衣室各一小时。时间一周。

二月初,A成功地将拉链上的电压增加至三倍。他抓耳挠腮地想试验一下效果。就在此时,上课时,A看见坐在旁边课桌的B在笔记本的边缘乱写了个“去死吧”。下课后,A就若无其事地对B说:“我刚弄到一个很刺激的片子,你想不想看啊?”B老早就对A的片子感兴趣,立刻就聊得特别投机。见B放松了戒心后,A就问:“你有没有想教训的家伙?”B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A解释说:“电人钱包已经成功升级啦,只是还没有机会试验一下。我觉得这玩意儿是为了教训坏人发明的,当然也应该拿坏人来试验啦。”B当然知道电人钱包的事,而且曾经很羡慕A参加了全国大赛。于是B立刻说出了户仓老师的名字。可是,A其实就是个不靠工具什么也做不成的胆小鬼,碰到比自己强的对象立刻就退缩了。于是A表示“我可不想招惹那个家伙”。然后B就提到了我。因为那天我没有去,而是让户仓老师去警察局接他,所以B把矛头指向了我。但是也被A否定了。理由好像是估计我不会上同样的当两次。大概是因为A很清楚我即使上了当,也不会到处嚷嚷,不会收到什么效果吧。这时,B想起了在打扫游泳池周边的时候看见过爱美。“森口的小孩儿怎么样?”这回A同意了。A也知道每个星期三放学后,我都会把爱美带到学校来。B告诉A,爱美常常自己一个人来游泳池边喂狗,以及在购物中心,爱美想要小棉兔绒布挎包,我不肯买给她的事。“绒布挎包”这个词让A灵机一动。

下一个星期三,A和B放学后埋伏在游泳池的更衣室里,看见爱美一个人到游泳池边来了。她直奔毛球而去,拿出藏在运动衫里的面包,隔着栅栏喂它。A和B从爱美背后走近她。B露出亲切的笑容,首先开口说:“你好。你是小爱美吧。我们是你妈妈班上的学生。对了,前几天我在购物中心见过你呢。”爱美显得很警觉。A猜想她是担心自己到这里来的事情被妈妈发现。于是,A把手藏在背后,亲热地跟爱美搭话。“你喜欢狗狗吗?我们也喜欢。所以常常来这里喂它吃的呢。”既然是常常来喂毛球的哥哥们,爱美自然放下了戒心。这时A把藏在背后的绒布小挎包拿出来给爱美看。“上次妈妈没有买给你吧?还是已经买了?”爱美摇摇头。“是吧。不然你妈妈也不会拜托我们去买了。虽然早了点儿,可这是妈妈给你的情人节礼物哦。”A把绒布小挎包挂在了爱美脖子上。一听是妈妈给的,爱美非常高兴。“这里面装着巧克力呢,快点儿打开来看看吧。”爱美在A的催促之下,伸手拉了拉链。就在这个瞬间,爱美一下子倒在了地上,连一声都没叫唤。夕阳余晖下的爱美一动也不动。“成功了!”A笑容满面地说。眼前的场景让B难以置信。“这是怎么搞的?这个小孩儿怎么不动了?”B用颤抖的声音追问A。“你去跟别人宣传好了。”A说完,推开B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个小孩儿不会是死了吧?被一个人留在这里的B吓得魂不附体,不敢看爱美,只是呆呆地看着绒布小挎包上的小棉兔。要是孩子这样死了,我不就成共犯了吗?B眼睛看着别处,从爱美脖子上把绒布小挎包拿下来,用尽全力扔进栅栏里面去。对了,就让她不小心掉到游泳池里吧。B抱起爱美,把她扔进了冰冷混浊的水里,然后撒开腿逃跑了。B最后补充说:“当时因为太惊慌了,记不太清了。”不过说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了。

以上就是爱美死亡的真相。

尽管我已经知道了真相,A和B每天还是照常来上学。警察好像也没有到学校来过。为什么会这样呢?当A神情恍惚地坦白一切之后,我对他说:“即便是这样,这件事也是个意外。警察绝对不会把它看作你所期望的惊天动地的杀人案件的。”我对把一切都坦白之后松了一口气的B,以及听了自己儿子的告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B的母亲说:“身为母亲,我恨不得把A和B都杀了。但我也是一名教师。虽说告诉警方真相,将凶手绳之以法是成年人的义务,但教师也有保护学生的义务。警方既然已经断定为意外,我也不打算翻案。”你们不觉得听起来很像神职人员说的话吗?B的父亲下班回家后,听说了此事,打电话来说要给我赔偿金,但是我拒绝了。因为我要是收了他们的钱,对B而言,这件事就彻底了结了。“我希望B能够不忘自己犯下的罪,永远走正道。当B承受不住沉重的罪恶感的时候,还请做父亲的用温暖的亲情去守护和帮助他。”我这样说也相当让人感动吧?

“要是A再杀人怎么办呢?”

你们很冷静嘛。这就叫作打电玩的脑子吧?看你们听我讲述谋杀案,比听HIV的事要平静得多,我是无法理解的。不过,说A还会杀人是不对的。竹中太太来我家的那天晚上,我到学校去,把绒布小挎包拆开,重新把电线连接起来测了电压。详细数值就不说了,结论是,别说有心脏病的人了,就连四岁小孩儿也不会因此而停止心跳。我直接用手试了试,比我以前湿手碰到外挂的洗衣机电线时的触电强度差远了。我推测爱美只不过是昏倒罢了。刚才我也说了,爱美的死因是“溺死”。案发第二天,A听到爱美的尸体在游泳池里被发现后,责问过B:“你干吗多管闲事啊!”尽管出发点完全不同,我也想对B说同样的话:“即便你不去叫人也没关系,至少你应该什么也不做,赶紧逃走啊……”

那样的话,我的爱美还会活着的。

我并不是想要当神职人员。

之所以没有跟警察说明真相,是因为不想把A和B交给法律去处罚。A虽然有杀意但没有直接下手,B虽然没有杀意却杀了人。就算交给警方,两个人别说是进少年院了,可能只是给个假释处罚,其实就是无罪释放。我恨不得把A电死,让B淹死。可是就算我这样做了,爱美也回不来了,而且A和B也无法忏悔自己犯下的罪过。我要让这两个人知道生命的分量,生命的宝贵。我要让他们明白这个道理之后,认识到自己的罪孽深重,背负着沉重的包袱活下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不是有人就是以这种方式活着的吗?

缺钙,从这个问题转移到这个话题来了,可大家缺乏的并不仅仅是钙。自古以来,日本人就具有能享受食材原味的敏感舌尖,可如今,连甜咖喱和辣咖喱都分不出来的孩子越来越多了。据说这是由于缺锌而导致的味觉障碍。大家的舌尖,不对,A和B的舌尖敏感不敏感呢?牛奶好像全喝完了,你们有没有觉得味道不对劲,比方说有铁锈味,或是其他怪怪的味道呢?多亏是看不见里面的纸盒牛奶,我才能够这么做。我在两人的牛奶里加入了今天早上抽的血。不是我的血。我怀着让二人能成为好孩子的愿望,偷偷采取了一点点“劝世鲜师”——樱宫正义老师的血。

看样子大部分人都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不可能马上就知道会不会有效果。两三个月后请你们一定去验一下血。据说,潜伏期通常是五到十年,在这段时间,请尽量体验生命的可贵吧。我深切地希望你们二人能够明白自己犯下的罪孽之深重,对爱美能够发自内心地反省、谢罪。还有,由于还要在一个班里学习,请大家绝对不要排斥他们,要用温暖的态度关爱这两人。我们班应该不会再有人随便发“我想死”这种短信了吧。我还没有想好今后怎样活下去。说不定已经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了!那样的话,缓刑就到效果出现为止。“要是没有效果怎么办?”那就请你们尽量小心不要出车祸吧。

这个春假,我会跟我的未婚夫——爱美的父亲在一起平静地过日子,直到他的最后时刻。从案发后,我们就住在一起了。也请大家过个有意义的春假。这一年来,谢谢大家了。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注释

[1] 指老年人。

[2] 塞勒涅,第二位月亮女神,太阳神赫利俄斯的妹妹。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女神有三个,一个是代表新月的菲碧,一个是代表满月的塞勒涅,一个是代表弯月的阿尔忒弥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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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殉教者

愚蠢的庸人们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自己并没有制裁他人的权力……

万万没想到寻找悠子老师如此之难,以至无法相信几个月前还天天见到老师呢。老师没有把夺去宝贝女儿生命的两个少年交给法律去制裁,而是自己亲手去处罚,然后就从我们面前消失了,是这样吧?我觉得老师这样做有点儿不负责任。要是选择自己惩罚的话,就应该负起责任来,看看那两个少年最后到底怎样了吧!

老师有必要知道惩罚之后发生的事。我出于这个想法写了好长一封信,可是怎样才能让老师看到呢……思来想去,才想到了一个苦肉计,我把这封信投给了某文艺杂志的新人奖征稿活动,就是以前老师休息时间常在办公室看的那本杂志。近年来有很多十几岁的获奖者,所以我想也不是没有可能啦。

只是我有点儿担心。那本文艺杂志上“劝世鲜师”的连载专栏的四月号征稿已经结束了。即使这封信得了奖,被刊登出来了,我也不知道老师会不会看到。即便如此,我也想赌一把。

但是老师,我绝对不是在向你祈求帮助。只是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想要问问老师。

在进入正题之前,我想问问老师是否注意到了班上的气氛?

沉淀、透明、凝结、流动……我认为气氛是在场所有人的气场的混合体。而我每天之所以会异常敏感地嗅到这些气氛,以致感到窒息,恐怕是因为我一直没有能够融入那混合体吧。总之,虽是春天,在我们B班教室里弥漫着的气氛,一言以蔽之——非常诡异。

老师惩罚了直君和修哉君的上学期最后一天,也是直君最后一次到学校来的日子。新学期第一天,二年级B班的教室里只有直君没有来。只有直君一个人没来。修哉君来上学了。包括我在内,同学们对于修哉君来上学比对直君没来还惊讶。没有人和修哉君说话。大家都远远地看着他,互相议论着什么。

修哉君对大家的态度一点儿也不在乎,坐在按照学号顺序排列的自己的座位上,埋头看着包了书皮的文库本。他不是在逞强,从一年级的时候开始每天早上都是这样。没有任何改变。我想,正因为这样,大家才会觉得瘆人。

天气很好,教室窗户都开着,但教室里的空气却很凝重。在沉重的空气中,上课铃响了,新的班主任走进了教室。这位年轻的男老师,在黑板上唰唰几笔,写出了自己的名字。

——从学生时代开始,我就被人叫作“维特”,你们也这样叫我吧。

他突然这么一说,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信里我姑且叫他维特吧。

——虽说叫这个绰号,但我并没有什么烦恼哦。

尽管听到他这么说,也没有一个孩子发笑。

——喂,你们也多少看看书啊。

维特夸张地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大概因为他的名字叫作良辉,所以被人起了个维特的绰号[1],和《少年维特之烦恼》挂上钩也可以理解。不过,我真想对他说,喂喂,你应该看看班上是什么气氛啊。

——哦,我差点儿忘了。直树因患感冒请假……还有其他人缺席吗?

维特虽说是在确认开学第一天的出勤情况,却是亲热地直呼学生的名字,然后立刻开始自我介绍。

——我上中学的时候绝对不是个好学生。背着爸妈抽烟、弄坏讨厌的老师的车子……但是二年级的时候,班主任改变了我。哪个学生有事,他就停下课,诚恳地和我们谈心。为了帮助我,他好像也花了五节英文课吧……哈哈。

我估计没人在听维特的自我介绍。大家的心思都放在了直树感冒没来上学的事上了。

虽然我知道感冒是假的,但直君暂时还没转学让我松了一口气。也有的同学时不时地偷窥修哉君几眼。修哉君虽然像个好学生似的看着老师,其实并没有听老师说话。即便如此,维特依然意气风发地说个没完。

——我今年春天刚刚被学校聘用,所以B班是我带的头一个班,具有纪念意义。为了不对同学们抱有先入为主的成见,我有意不看你们一年级班主任写的品行报告。因此,希望同学们坦诚地与我接触。有什么苦恼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商量,就把我当作哥哥好了,不要当作老师。

先是维特,现在又是哥哥。一口一个“同学们”“同学们”的,热血沸腾地阐述自己理想的维特,最后用新的黄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句英语:ONE FOR ALL!ALL FOR ONE![2]从这头一直写到了黑板的另一头,结束了开学典礼前的漫长的班会。

我不知道悠子老师是怎么看我们每一个人的,更难以想象直君和修哉君的品行报告是如何写的。不过,我想,要是维特认真看了报告的话,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

黄金周结束后,直到五月中旬,教室里的气氛还比较平静。直君还是一直没来学校,大家还是都躲着修哉君。

不过,可能是大家已经习惯了躲避(这种说法很奇怪吧),并没有人露骨地表现出对他的厌恶,而是不露声色地很自然地躲着他,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样。凝重的空气一旦固定下来,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感觉不到气氛那么令人窒息了。

一天晚上,电视里播出了一个以教育为专题的节目。

节目里介绍了某地方的中学“在早晨班会上利用短短十分钟,全班一起读书”。读书不仅可以丰富感性思维,还能增强注意力,提升学习能力。我看着电视,想起了修哉君。

第二天,教室的后方设立了班级读书角。是用维特从自己家带来的组合柜和图书构成的。

——这些是我淘汰的书籍,不好意思,大家都来读书,充实我们的心灵吧!

我觉得这想法虽说很简单,倒是个不坏的主意。只是看到那一排排的书,大家顿时愕然了。就连对长得还算顺眼的维特开始抱有好感的志保那帮女孩,这时候也都打起了退堂鼓。因为三层组合柜的最上层,全部都是“劝世鲜师”的著作。

大概是看见大家对自己倾力开创的班级读书角反应冷淡,维特有些不满吧,在他的一节数学课上,我们都在做习题,他走到教室后面,突然拿下一本书,大声朗诵起来。

——我对宗教虽然毫无兴趣,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在浪迹天涯的时候随身带着《圣经》了。《马太福音》第十八章里有这么一段:“一个人若有一百只羊,一只走迷了路,你们的意思如何?他岂不撇下这九十九只,往山里去找那只迷路的羊吗?若是找着了,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为这一只羊欢喜,比为那没有迷路的九十九只欢喜还大呢!”……我在这里看见了教育的真谛。

维特念到这里合上书,慢慢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今天的数学课改为班会。大家一起思考一下直树的事吧。

他大概是把直树看作迷途的羔羊了吧。连课堂上做的习题答案也不对,维特让我们把课本收起来。直君不来上学的理由,开学第一个星期是感冒,之后就变成身体不舒服了。

维特是这么说的。

——在此之前,我一直对大家说,直树是因为身体不好而请假。但是,直树并不是装病没来上学。其实,直树有来上学的意愿,但是他的心魔阻止他来。

意愿和心似乎是在同一个地方吧。这到底是维特自己的解释呢,还是直树的妈妈这样说的呢,就不得而知了。

——我一直对同学们说假话,对不起。

我觉得维特这样道歉有点儿可怜。直君或许的确有心病,但是,不知道他会这样的原因,这个班里恐怕只有维特一个人。那天,悠子老师告白的事件真相,应该没有人会告诉B班以外的人的。老师离开教室后,刚一放学,全班的手机都接到了同样的简讯邮件:

把B班里的告白传出去的家伙,被看作少年C。

为了联络方便,班上所有人都可以相互登录对方的邮箱,但这邮件是谁发的却无法知道。

维特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

——让我们一起来创造一个让直树想上学的环境吧。

对他的提议,大家都默不作声。连渐渐附和起了维特无聊笑话的健太君都低头不语。维特见大家都不吭声,以为在认真地考虑他说的话,于是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提出了好几个方法。也说不定他压根就没打算征求大家的意见。

——大家来把上课的笔记的复印件送到直树家吧。

教室里好几处响起了明显不情愿的“啊——”声。

——亮治,你为什么这种态度呢?

维特询问发声最大的亮治。亮治一吐舌头,低下头顺口编了个不错的借口:“因为我家在相反的方向……”

——这样吧,大家轮流复印笔记,我和美月同学每星期一次送到直树家去好了。

为什么是我?因为今年我是班长(顺便提一下,副班长是佑介),而且我家离直树家很近。尽管我没有露出不情愿的表情,接受了这个任务,维特却对我说:

美月是不是对我有什么顾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美月没有什么绰号吗?

看来维特是不满意我不叫他维特。虽说如此,也不是全班每个人都叫他维特啊。由于大家平时都叫我美月,所以我就回答“没有”。就在这时候,绫香大声说:“美白!”的确,我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几乎全班同学都这样叫我。

——这不是很可爱的绰号嘛!很好,从今天开始我也叫美月“美白”了。其他同学也这么叫好吗?大家在一个班里就是缘分啊。通过这样做,来打破彼此之间存在的心理隔膜吧!

由于维特的热心呼吁,我从那天开始再度被人叫成美白了。

第一次送笔记去直树家是五月的第三个星期五。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我常常和直树的二姐一起玩儿,所以去过他家很多次。

迎接维特和我的是直树的妈妈。

虽然好久没见了,阿姨依然像以前一样,妆化得很漂亮,衣着也很讲究。

“这点心是小直喜欢吃的烤松饼。我切洋葱流眼泪时,小直就拿来他最喜欢的手帕给我擦眼泪,对我说,妈妈不要哭了。小直参加书法比赛得了第三名呢。”

小直、小直……以前我和直君的二姐玩儿的时候,直君根本不在场,可阿姨也总是在说直君如何如何。

我以为把笔记送到就可以走了,阿姨却请我们进了客厅。维特虽然有点儿犹豫,但似乎他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

我也曾经在客厅和直君玩过扑克牌、黑白棋之类的。直君的房间就在客厅正上方的二楼,二姐总是对着天井叫:“小直,拿扑克牌来。”他二姐现在在东京上大学。我抬头望着天井上方,但是看不出直君在不在上面。阿姨给我们端来红茶,对维特说: aRSY3ii3MVseXunWvkpOs7H6bXmhRpDFRw3w9ZjVdBQIZ6KakWSwC1KN+k3ZlvV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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