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他认为手淫是不被允许的坏事,他自己,当然就是见不得人的坏人,既不接受手淫也不接纳自我,苦恼挣扎可想而知。
自慰本身没有任何危害,有危害的恰恰是对自慰错误的认识,使原本简单正常的事持续发酵,泛滥成灾。由此可见“手淫”只是一颗长出心理问题的种子,换成其他种子掉进这片“沃土”,也可能长出遮天蔽日的大树。翻新土壤,那不是朝夕之功。眼下,身为咨询师,我要先砍了这株植物。
这是我刚做心理咨询师那一年的事。那时候比现在清闲得多,一周不超过两个咨询,百无聊赖的我把时间花在上网和打扫卫生上。
8月末尾的一天上午,大概10点多,我在做体力活。之前托人找来一块剩余的木工板,拿来垫在来访者坐的长沙发下——沙发软,坐久了不舒服。正当我一只胳膊抱着一块巨大的垫子,另一只手拽着另一块时,有人轻轻走了进来。我狼狈地回头看去,是一个小男孩。说他小,也有十六七岁了。
我匆忙整理好,请他落座。他中等个头,瘦瘦的,长相端正,有些书生气,看来是个本分的孩子,或者说,是个好学生。他略显拘谨地坐着,两腿并拢,目光下垂,表情压抑,但并不迟疑,我注意到他不安地双手交握。问他有什么需要我帮助,他脱口而出:老师,我手淫。
说实话,我没有料到他会这么直率。这个话题并不让我惊讶和为难,但与一个陌生人谈论自己的隐私时,多数人都会做点迂回。当然,也正因为他是个少年,所以掩饰的程度还没有成年人那么高。
接下来,我引导他说出详情。他叫李跃,是个重点高中的学生,班上的班长,成绩一直出类拔萃,暑假之后就要升高三。初二起他开始手淫,并没有觉得不对,到高二下半学期因为一些小事,忽然意识到这是“坏”事,觉得别人都不会这么做,决定“戒”掉,但始终都做不到,而且时刻担心会被人发现——如果老师同学知道了怎么办,他们要是知道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会怎么想?近半年时间受困于此,在各种思绪中惶惶不安,焦虑、抑郁、失眠、注意力难以集中,成绩开始大幅下降,从全班前几名掉到20多名。老师家长不明就里,以为他学习压力太大,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不可告人的难言之隐,却走投无路。
李跃说放假前曾给我打过电话,但我没有印象,大概在电话中他不曾涉及问题本身。选择开学前两天来咨询,可见他内心的冲突已经无法自我调节。深入会谈,我了解到他手淫的频度每周两三次,并无异常。看起来这是个行为问题(强迫倾向),实质上是与道德有关的认知问题。
成长过程中产生的错误观念(刻板的道德观)、对现实问题的错误评价(手淫是种罪恶)、青春期、自身个性(内向、富于内省、追求完美),以上种种共同作用,让原本简单正常的事持续发酵,泛滥成灾。
由此可见,“手淫”只是一颗长出心理问题的种子,换成其他种子掉进这片“沃土”,也可能随时长出遮天蔽日的大树。假如要连根拔起,并且防患于未然,得翻新这片土壤,那不是朝夕之功,眼下要先砍了这株植物。
显然,他认为手淫是不被允许的坏事,他自己当然就是见不得人的坏人,既不接受手淫也不接纳自我,苦恼挣扎可想而知。反过来,帮他理解手淫的本质,以科学客观的眼光看待,改变认识,从而接纳自己的行为,并接纳自我是比较简捷易行的路径。
我比较多地运用了解释技术,和他的会谈涉及内容大致如下。
性是人类最基本的需求之一,也是人类存在的必要条件。如果单纯从生物角度看,人就是性行为的产物,因为性,我们得以繁衍,进而创造出人类文明。性对人来说和睡觉、吃饭一样普通,满足性需求是基本的人权。对性,显然不必,也不能去“戒”,而要“疏”,自慰就是办法之一。
“自慰”是科学术语,常见说法叫“手淫”,这个词常用,但带有明显的贬义。还有一个更书面的别称“自渎”,也含贬低之意。主流文化偏见地认为,自慰是性行为的一种补充,而科学的观点则是,它是标准的性行为方式之一,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因此,将正常冠以“淫”字正反映了大众认识的褊狭。
就他十六七岁的年纪,性发育已然成熟——在西方社会,十多岁品尝禁果实属平常,回溯我们老祖宗的历史,古人这个年龄都娶妻生子了。汉武帝17岁邂逅相伴49载的卫子夫,后者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拥有独立谥号的皇后;苏轼18岁娶了15岁的王弗,后者让他留下了“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千古绝唱。
身为现今的中国人,我们生活的时代背景和意识形态,这个年龄还不充分具备获得两性之爱的社会条件(如果一个高中生公开做出这等事,恐怕不是被家里威胁打断腿,就要被学校勒令退学)。身不由己,心有旁骛。所以,通过适度的自慰宣泄性能量,满足性需求,不仅无关道德,而且是正当的、自然的,是个人的权利。不光是他,不分性别年龄种族,所有人都有可能,也都有权利这样做,比如他的父母、老师、同学。
自慰本身没有任何危害,有危害的恰恰是对自慰错误的认识——或者主观臆断其会严重伤害身体;或者认为是肮脏罪恶的,深陷道德旋涡;或者兼而有之。当然,过度手淫就跟暴饮暴食一样,过犹不及,于身心健康无益。
之所以有以上的错误认知,除了一个人自身的认识水平,和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密不可分。多数家长对性教育讳莫如深(李跃说,父母从来没有跟他说过类似的话题,只旁敲侧击叫他不要早恋);学校呢,轻描淡写地上几堂生理卫生课(李跃说,老师跳过了“敏感”章节,让他们回去自己读)。这两个教育的主体传达出的信息,不是狭隘刻板的贞洁教育,就是含糊其辞的生理知识——只会让无辜的性套上违禁和诱惑的外衣,致使少年们另辟蹊径,从不当渠道获取“知识”。
如此,在正统教育和生理需求之间挣扎,演变成剧烈道德冲突,乃至心理异常的大有人在,很多人和他一样担忧自己的行为会曝光,会被众人了解,实际上只是心理投射和焦虑感产生的误判。自慰行为是个人隐私,如果不存在影响他人和触犯法律的性质,自慰只发生在个人的私密空间(李跃说,他只在自己的卧室自慰),几乎不会被他人察觉。
大多数时间,李跃在仔细地听,有几次我表述科学的性观念时,他惊奇地抬起眼睛看我。有时他补充一些情况,或根据交谈发表自己的看法,听得出他一直在跟随会谈的内容思考。咨询尾声,我请他总结,他说,很多事以前都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现在觉得好像已经解脱了。我建议他今后遇事先放轻松,尽量建立科学的认识,再有困惑,可阅读相关专业书籍寻找解答。
道谢后,他走得很迅速,我听见他下楼时跳跃的脚步。
就咨询目标而言,手淫之惑是短期目标,个人成长是长远目标。半年的困惑用90分钟化解,当务之急基本解决,我知道,他不会再来了。估计他是拿自己的零用钱付的咨询费,钱不够我还多送了些时间给他。后来,他没再来过,我想他大概不再纠结于此。现在的他,总有二十六七岁了,该是个成熟的小伙子了。
和李跃类似的情况,后来我还遇到不少。
程实,高三男生,社交恐惧、对视恐惧、强迫症状。咨询进行到三个多月,忽然在一次咨询的开场,他掏出一篇东西交给我。他涨红了脸,说现在可以完全信任我了,才鼓起勇气把以前没说过的情况告诉我,因为说不出口,所以写下来。
他的字歪歪扭扭,力透纸背,好像用了很大力气去写,就像那些字不好的人一样,倒是容易辨认。大意是他经常手淫,次数很多,控制不住自己,这倒罢了,更重要的是他会幻想自己的女同学,他担心被别人了解,他觉得自己思想肮脏,卑鄙下流,令人不齿。
我先感谢了他对我莫大的信任,肯定他的坦诚和勇气,告诉他,我能够理解他的苦恼,而且完全接受这样的他,不会因此改变评价,反而觉得他更真实,而且他并没有做错什么。然后我打开电脑百度有关“性幻想”的新闻,跳出一大堆中外明星名人的公开言论。接下来,我翻开《变态心理学》性心理障碍的条目,让他了解自己的问题不属于异常;我又拿出《海特性学报告》,让他阅读有关自慰和性幻想的章节,看看那些和他一样的普通人。再之后,进入会谈。
虽然一直满脸通红,最终他平静下来,表示这个问题应该能放开了。我们约定,以后再有困惑随时交流,之后他没有再提出类似的问题。
夏荷,大四女生,广泛性焦虑症、失眠症、强迫症状。咨询几个月后,有一次她面有愧色,吞吞吐吐地说,一直想告诉我,并不是不信任我,或担心我不接受她,只是自己不好意思开口——自己从高中开始就手淫,近来因为焦虑,行为上发展出强迫倾向,因此更加焦虑,陷入情绪行为相互作用的恶性循环。我和她的咨询关系很不错,如她所说,不是不能面对我,而是不能面对自己的自我。相比前述两个高中男生,她对性的认识水平高一些,理解和接受能力更好,所以困扰程度相对较轻。
艾妮,女性,30岁,职高教师,惊恐发作,心境恶劣障碍。丈夫患慢性疾病,两人长期性生活不和谐。主述自己自结婚以来从未获得过高潮,经常做性梦,有被强奸的性幻想(其实是常见的性幻想之一),也因此常常有罪恶感,有时想用出轨来满足,也有追求者,但自己生性保守,不可能付诸行动。咨询过程中,建议她以自慰来解决自己的需求(研究表明自慰的快感通常高于性生活),她觉得这样做违背自己的道德观,虽然也好奇渴望,却从未尝试过,也不知如何进行。
比较年轻的来访者,特别是身处青春期的少年,常常为一些成年人眼中的小事(自慰、青春痘、暗恋……)深深困扰,结合年龄来看其实很正常,自我认同的终身课题已经开始。他们认知有限,但思维活跃,可塑性强,在这个时期及时解决问题,远远好过一路逃避,长大成人。最后,当一些成年来访者坐在我面前,诉说从年少至今的苦恼,拘泥于眼下的困境,追悔当初没能面对处理,我也不免苦恼。事到如今,积重难返。
说回自慰。一种正常的性行为,因为错误的认知让多少人陷入痛苦和无望不得而知,但我敢说,这个数字远远超过你我的想象。而自慰,只是性知识、性科学的沧海一粟。
性是人类的本能,但它并不像呼吸、饮食、排泄可以无师自通,中国古代的春宫图就部分承担着性教育的职责。时间行进到今天,性教育早已不再局限于对性行为本身的了解学习,而是从婴儿后期(2~4岁)开始直至成年的,涵盖性科学、性道德、性文明的社会化过程,涉及家庭、学校、社会三方教育的系统工程。
英国政府规定,必须对5岁的儿童进行强制性性教育。良好的性教育会让孩子对性、性别、性别角色三者的认知客观合理,自然地接纳自我,尊重他人。事实是,咱们中国人的“性学导师”大多是色情文学和毛片,即便如此,不乏到了25、35岁还云里雾里的。
连我自己在内,也是这样稀里糊涂地长大的。算是运气好,我一向有个特点,遇到困惑,关心的不是现象——做什么,而是现象背后的原因——为什么做。十几岁时我去新华书店,经常悄悄躲在书架后翻看一些有关性知识的大部头书,虽然那些图解和术语看得一知半解,但好歹是科学知识。
我个性里还有点百无禁忌、见怪不怪的味道,除了大是大非,对很多边缘、争议、禁忌的事颇有弹性——如果不是这样,我几乎肯定自己会发展成经年的强迫症(14岁时我有过半年多的强迫思维,后来找到方法自愈)或其他焦虑综合征(31岁时,我克服了困扰近30年的演讲恐惧症)。总之,这样的我做了咨询师。
我接触的案例,半数涉及性,或以此为主要咨询目标。轻者如自慰,性观念偏差,性生活不和谐,等等;恋物癖、窥阴癖在性心理变态中算是常见的;少数比较有难度或性质边缘的,从性侵害,受虐狂到乱伦,不一而足。但以上全部,确是人这个物种会发生的。
告子说:食色性也。孔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见老祖宗的智慧。
先贤尊重人的天性,你我呢?当我们从孩子,到长大成人,到为人父母;当我们从面对父母,到面对自我,到面对如当年的自己一样幼小而懵懂的孩子……我们希望他们成为怎样的人,就要先努力去做那样的人。
——那坦然地,文明地,谈性说爱的人。
201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