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压抑，是老天给人类的一件礼物，和希望一样。如果我们不会压抑，我们就不会承受。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压抑是心理动力学最基本的防御机制，也是所有其他防御机制的基础。防御得当帮助我们适应，防御过当则适得其反。
对3岁半的林恳来说，不哭并不比哭好过多少。而且，一个孩子的懂事尤其让人酸楚。
昨天，一个来访者临走时对我说：“你培养你家林恳肯定没问题。”
我毫不谦虚地说：“能对付吧，我是跟他一起成长了。”
身为父母，实在没什么了不起，又不用考试拿证，生理正常，人人都能当爹娘。
身为教育者，则是世间最高难的角色，同样无须考核，但教育的对象直接反映出你的水准，甚至，反映出你自身的缺失。
我的看法——教育者，先教育自己。
说真话，小人是我职业道路上的试金石，他问题层出不穷，逼着我不断自我强大。
哪怕一个幼儿园入学，为娘都得认真对待。
林恳刚升中班，回想一年前，小人可算过了一段“艰难岁月”。因为工作性质，我的时间很有弹性，同时也有自己全权抚养孩子的意识，林恳从出生起就很少离开我。母乳喂养到他一岁出头，至今我的几位女来访者都记得那时我一边抱着他一边咨询的场景，他和我之间也因此存在明显的分离焦虑。
我早就在头脑里刻画了一幅他第一天到幼儿园的惨状，遂未雨绸缪，从上小班的半年前开始给林恳描摹幼儿园的美好景象，小心地避免用幼儿园威胁他。
幼儿园里有一大堆玩具、书，还有好多小朋友，老师带你玩游戏，做早操，还去郊游——妈妈要上班，不上班也要做家务事不能老陪你，家里哪有幼儿园好，家里有那么多玩具和小朋友么？你不知道，幼儿园可不是谁都去得了的，只有小朋友在家表现好，自己学会上厕所、吃饭，才有资格去。妈妈跟你一起去？妈妈其实也想去啊，幼儿园多好玩啊，但幼儿园不允许我们大人去。你想，如果大人都去玩，小宝宝还有地方玩吗——我们交钱也不让我们去！
林恳就像头上挂了根胡萝卜，对幼儿园充满向往，但我隐约觉得他没这么好骗，他知道妈妈不能陪他上幼儿园，小人的心里估计也带点自欺欺人的意思。
果然，考验我们母子的时刻到了。
开学之前我带林恳去报到，在只有几个老师的清静的幼儿园里他表现很好，后来跑去大操场的大滑梯玩得很疯。我暗暗高兴。临入园前给家长开大会，我听完课，让奶奶把林恳也带来，小人来了，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一脸的意兴阑珊，表示：不是刚来玩过么？我有不好的预感。
第二天，正式上学。原想让爸爸送他，免得和我纠缠，但爸爸是单细胞生物，妈妈不放心，最后两个人一起去送公子读书。毕竟一直潜移默化地铺垫，林恳对上幼儿园是有心理准备的，虽然他一大早就显得很消极，开始冒一些退缩逃避式的话。进了园，教室里一片愁云惨淡，哭声惊天动地，阿姨们忙前跑后，老师声嘶力竭，走廊里挤满了踯躅的大人，迟疑地张望着。
林恳紧张地攥着我的手，再三叮嘱和拥抱后，他仿佛下了决心，一个人走进去。我从人群的缝隙里看到，他小小的背影默默穿过教室，穿过混乱嘈杂的哭闹声。他被安排在一个桌角的座位坐下，抬眼瞥了一下，神情落寞，然后开始玩桌上的拼接玩具。他没有哭，之前我跟他说，如果想哭，可以哭一下，不要哭太久。但他没有哭。
小人自己闯天下了。这么想着，有点心酸。
爸爸在远一点的地方等，我说，我还要到另一边的窗子那儿看他。那个窗子靠操场，也靠他的座位。爸爸体谅妈妈没出息的行为。我承认我也做不到放心大胆地走开。我一溜烟跑到操场边，这儿也有三两个家长，在这边只能看到林恳的后侧面。他垂着小脑袋，一直沉默着，不为周围的气氛所动，独自玩手边的玩具，表情很专注，样子却现出孤独。我明白，他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压抑，是老天给人类的一件礼物，和希望一样。如果我们不会压抑，我们就不会承受。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压抑是心理动力学最基本的防御机制，也是所有其他防御机制的基础。防御得当帮助我们适应，防御过当则适得其反。对3岁半的林恳来说，不哭并不比哭好过多少。而且，一个孩子的懂事尤其让人酸楚。
我也没有哭，只有些伤感和感慨，这是他要面对的人生，要过的难关。我也有我的。
这一天过得挺轻松，带他3年多，我也解放了，可以拥有比较完整的时间，但时不时觉得空落落的，看看表，小人现在在干吗呢，不知道怎么样了。
终于到了下午放学，我去迟了，教室只剩几个孩子，没有林恳。老师说：在厕所呢。果然，林恳站在开着门的厕所小便池边上，挺着肚子，像模像样地举着小鸡鸡。一看见我，他忽然小脸一皱，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哭起来，就这么一边扭头对着我大哭，一边尿，尿出的抛物线高高的，还很优美。
我鼻子发酸，最后却不由笑起来，还是小孩子啊。原来的闪念里，我以为他看见我来会非常高兴（得救了），或者非常回避（受骗了），却居然是这么个场面！但没什么比这更真了。
我抱住他，给他系裤子，擦眼泪鼻涕，听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安慰他，亲他。我的乖乖，你以前可没经历过这个。他拽着我的手要走，我告诉他妈妈要和老师聊一会儿，他答应了。
老师说，他上午一直没有哭，直到吃午饭时。他拿着勺子不吃，过了一会儿他对老师说：老师，我想跟你说句话。老师凑近了，他小声说“我想妈妈了”，说完就哭出来，这一回是真哭，哭得伤心极了。他把压抑已久的情绪用这句话全部宣泄出来。午睡时，他说想妈妈，睡不着。老师让他坐在床上想，他就坐着。后来老师说，你躺下想吧，他就躺下来。然后，他睡着了。
这一天太累了。
上完第一天学，林恳对幼儿园的态度发生了逆转。对他来说，幼儿园从人人都渴望的神秘乐园瞬间跌下云端。他不想去的理由很明白：去幼儿园就看不到妈妈了。
我开始新征程：跟小人智斗。
攻略一：潜移默化。
从第一天起，我每天放学后都会把他带到附近的大学校园。乖乖，这是大学，妈妈跟爸爸以前就在这儿上学，那时候我们是好朋友，后来我们相互喜欢对方，再后来结婚了，就把你生出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小宝宝要上幼儿园吗？因为如果不上幼儿园，就不能上小学，不上小学，就不能上中学，更不能上大学。不上幼儿园，什么学都上不了，最后别的小朋友都学会知识了，你什么都不会，多丢人啊，只好躲在家里。
我慢慢骑车，带他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见有学生过来，我就随机拦住一两个。同学你好（我悄悄跟对方示意），你是大学生吧，你小时候上过幼儿园么，哦，所以后来才能上大学是吧。我们也上幼儿园啦，第一天表现就特别好——林恳，来跟大姐姐打个招呼。再见，大姐姐！你看，大姐姐多开心啊，那边还有好多大哥哥在打篮球呢，上大学真好玩！
我扮演皮厚的妈妈问了好几拨学生，学生们都乐意帮忙，也都乐得很。林恳开始有些畏缩，但看到别人友好的态度放松下来，似乎接受了我的逻辑。之后我带他到校园的池塘边，坐在长椅上喂他吃东西，让他快乐地沿石子路奔跑，听傍晚下课的铃声，看学生三三两两经过。这是我们母子最惬意的时光了，谁看到这幅场景，会想到小小的孩子也有苦恼呢？
晚上回到家，林恳又故态复萌。他用恳求、央求、哀求、哭求等各种方式，见我们不为所动，就去搬救兵（我们已经提前跟“救兵们”晓以利害），电话打给奶奶爷爷，推说“问你妈妈”，打给婆婆公公，表示爱莫能助，最后黔驴技穷，哭倒在地：“妈妈，你给我一个面子吧！”看他这样也真可怜，不过他总要长大，该他面对的不能我们来挡。
攻略二，以柔克刚。
妈妈不是吃素的。不管他怎么闹，我都告诉他，我不能同意他不上幼儿园，但他可以自己退学。
妈妈同意了，爷爷奶奶、公公婆婆不会说你，肯定要说妈妈。而且法律规定爸爸妈妈要给小宝宝上学（我临时规定的），如果我不给你上学，警察就要把我带走，你就是不上学也看不到妈妈了。不过你可以自己去退学，这样妈妈就不犯法了。妈妈明天陪你到幼儿园找园长，你自己跟园长说，园长肯定会同意的。但退了学就不能再去了，幼儿园不是公园，不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好多小朋友都想去，都在排队等呢。这样吧，你好好想想，你不想上，妈妈也不反对，反正这是你自己的事，自己决定。
小人连忙着急道：我不退学，我要上学。说着要哭，心里不知多么矛盾。上不好，不上更不好，人天性趋利避害，可惜事情没那么简单，终要懂得取舍。把这样的难题放在他面前，多少不忍心，不过我又相信这比代替他决定来得好。你直接把答案给他，他缺少思考的过程，照单全收并不能生智慧；你把选项和选择权给他，他自己衡量，有了空间也有了承担。
就这样来回拉锯了两三天，每天上演同样的戏码，之余我也跟他聊聊学校生活。第二天回来他说了3个同学的名字，接下来每天他都又记住了几个，也开始认识一些小朋友，开始说起学校里发生的各种事。每次他说得一本正经，我也听得一本正经，表情夸张，一惊一乍，不时还叫来爸爸——快来，你儿子刚才说……
我知道，虽然他真不想去，其实却正在逐渐适应这个环境。
攻略三：顺水推舟。
你真棒，都知道三个小朋友的名字了，这说明你记忆力很好，妈妈小时候都不记得幼儿园同学的名字（真不记得）。你知道吗，你现在已经有同学啦，长大了还有同学聚会——不上幼儿园哪来同学？这些同学以后就是你的朋友，你看，爸爸妈妈的很多朋友都是以前的同学（洋洋洒洒举例说明）。老师今天跟妈妈夸奖你，说你只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我始终告诉他，想妈妈可以哭一会儿，只哭一会儿），而且你非常有礼貌，还说要让其他小朋友都向林恳学习，云云。
林恳渐渐被代入“去幼儿园有成就感”的情境中，虽然还分裂地在上学前期期艾艾，放学后嘟嘟囔囔，但小人的情绪慢慢大雨渐止，多云转晴。
这个“慢慢”的过程差不多两个星期。
201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