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是个沉着的孩子,不轻易流露出感情——那些我认为令自己,令他人难堪的感情——因为我遇事冷静大胆,也因为我内敛敏感。不管别人跟我说了什么秘密,我都不会见怪,不鄙夷,不传播,只会理解、容纳,耐心细致地给对方建议。所以我一直是个很容易获得别人信赖的倾听者和“指导者”。
所以我的女同学会放心大胆地让我为她进行“性心理咨询”。
我是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上小学是近30年前的事了,因为我糟糕的好记性,其中一部分还历历在心。我就读的小学至今仍是我们这个城市最好的一所,那年头按地段入学,不像如今可以花钱,即便如此,还有不少家长提前几年着手通关系迁户口。可能因为这个缘故,春游秋游或全市活动,我们学校的孩子站出来都比其他学校的齐整,衣着也光鲜,样貌也漂亮(后来看其他小学的同期毕业照,感触更深),个个脸上挂着优越感和集体荣誉感。
不知道早熟跟这些是否相干。
一年级时,厕所和教室隔了一个很小的操场,或者叫很大的院子,中间有滑梯之类的运动器械,现在想起来大概不到200平方米。女厕所挨墙,就在我们1班正对面,厕所是一长溜的蹲坑,靠外墙。
混了几个月,男女生都熟了,开始疯玩,那个年龄,孩子在心理上还没有“排异”,所以不知怎么就兴盛起一个游戏:男生把女生往厕所外拽。
一般是几个男孩在外,几个女孩在里,中间两个“代表”拽住对方的手或衣服,两边一溜抱住同伴的腰,扒着石灰墙,抵着水泥地,十来个小人一起鬼叫,叫成一条声。其实,女生没有任何危险,因为输了不过是被拽出厕所,危险的是男生——性别上代表力量和尊严的他们如果被一帮女孩拖进女厕所,将是种社会规则判定的失败与耻辱。
但事实是,不幸栽进女厕所的男孩经常装作受到奇耻大辱。最前面的那个男生号叫着捂住脸,然后屏息宁神,在一片狂笑声中,苦大仇深地转身,闭着眼伸平胳膊摸出去,表示“我什么都没看到”。
女生则在同性的团结和互助中体验到安全、欣慰,在与异性的接触和争夺中体验到快感、刺激。我记得,我有一阵也常常玩这个游戏,基本上都是拔河序列的最后一个,原因是:我讨厌男孩戏弄女孩,我希望他们输,然后尽快结束这无聊的把戏。不过我承认,有时我也很快乐。
唯一让我觉得模糊的细节是,正在使用厕所的女生是什么反应,可能游戏的双方还比较注意选择时机。最后,我得补充,我们班的各项指标始终在全年级排第一,比如漂亮女生和男生的数量,以及每年的年级拔河比赛。而拔河比赛时,我总是入选选手,并且总是殿后,起秤砣的作用(我学生时代很瘦,体育非常好,劲特别大,耐力也强)。
现在我知道,男孩没有戏弄女孩,我们是相互戏弄,可能这是异性恋爱久远的前戏,我们如今的生活,某种程度上,是在向它致意。
学校的一栋教学楼下面有很长一排饮水池,就是按迎面的一个按钮,上面就喷出水来,把嘴凑上去喝的那种。龙头很小,黄铜做的。这在当年应该算是先进的,我长大后一直觉得纳闷,这是生水,又会交叉感染,学校真是放心大胆……
言归正传,体育课或下课时,我们最爱去“光顾”饮水池。有一次,记得是体育课,最后一段时间是自由活动,我看见我喜欢的那个男孩向饮水池走过去,俯下身。
一刹那,我被一个念头击中了,在一瞥里迅速记下他喝水的那个位置,然后一边注意,祈祷没有人再去用,一边不露声色,免得被旁人看穿心思。剩下的时间里,心一直在腔子里剧烈地跳动,咚咚咚咚,很响,我笑着,继续和周围的同伴游戏。
这样一直挨到游戏结束,我才慢慢地,径直朝那个龙头走去。这一段50米的路走起来很长,我走得有点困难,脚下似乎坑坑洼洼的不平。在意识里我很想飞跑过去,但我不能,即便这时有人会赶在我前面我也不能,如果能,如果一个人可以只凭他的心去做,我早就已经跑过去。
直到走到跟前我才把心一寸一寸地放下来,像包装箱上印着的“小心轻放”。
我悄悄出了一口气,弯下身,凑上去,附近另一个龙头前的一个女生忽然对我说:刚才××就是在这儿喝的。她说的是那个男孩。
她的口气很奇怪,有一点生硬和别扭,有一点委屈和不悦,有一点不甘和介意,还有一点幽幽的嘲讽。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注意着这个龙头。我不记得她是谁,也许是不想记得。
那一瞬,我很窘,但我还是低下头喝了。
那个龙头的水,有股金属味。
我对人体很早就不陌生了。我从小喜欢画画,在幼儿园我的画曾经选送到日本展出(友好交流),一直到初中我都是美术课代表。不过我单单对素描之类有透视的传统西方绘画敏感,小学被推荐到少年宫学水墨画,我只去了半天,之后意兴阑珊,没再去过,想想奇怪,我不去居然也没人过问。长到20多岁我才开始领会中国画的意蕴,那是后话。回到人体上来。
大我8岁的姐姐(姨姐)那时在同济大学学城市规划与建筑设计,她爱看书,有很多当时流行的书籍诸如《第三次浪潮》《梦的解析》《丑陋的中国人》我小时候都稀里糊涂地看过。因为专业和兴趣,她还有不少西方美术史之类的书,这样的书一般都有彩页或插图,印着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提香、伦勃朗、委拉斯开兹(特别提一下,我非常尊崇的现实主义大师,有兴趣可以看一看他的代表作《教皇英诺森十世》)等的名作。
不用说,插图里有很多人体,不用说,我对女性人体的兴趣远远不及对男性。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插图时,大吃一惊,因为没有心理准备,立刻把书合起来像做贼一样四下张望,然后偷偷摸摸地打开一道缝,使劲盯着,一面竖起耳朵听有没有人过来。男性人体绘画作品很少见,一般是雕塑作品,这样也好,立体写实,但雕塑是没有色彩的,所以我分不出“质地”——好吧,坦白地说,就是我搞不清哪里是毛哪里是肉或者我根本不清楚成年男人有毛……总之我的研究结论是,男人长得很奇怪,比“我们”多“两块”,而且还有花纹一般卷曲对称的一团什么东西——原谅我,那些雕塑家真的把它雕成那样。
至于女性人体的艺术形式,我接触得更早。我的家庭背景是比较洋派的书香门第,整个家庭思想开明,生活方式也新,20世纪80年代初家里除了工具书、世界名著,还有不少“时尚”杂志,里面的插页有时是世界名画,世界名画常见裸体女人。
有一回我发现一本杂志的中页,打开是一幅两页大的安格尔的《泉》。熟悉安格尔的知道,他一生追求表现理想的纯形式美,对女性人体非常着迷,他笔下的女性人体健康柔美,圆润细腻。熟悉《泉》的知道,画作内容是一位举着倾泻的水罐的裸体少女(有评论家认为水罐是性的象征),这是画家晚年的一幅力作,在构图、技法、意境上,是古典美和现实美的极致融合。
在儿时的我看来,这个少女稍微有点肥,令我疑惑不解的是她面容的恬淡和纯净,我说不好她的眼睛是若有所思,还是空无一物,反正一个女性一丝不挂正面对着别人不应该是这样的表情——既不奔放也不羞涩,而是平静、自然、放松、心无旁骛——这是我那个时代,那种年龄很难领会的。不说时代和年龄,只说中国的文化背景,我们现在看一个外国女人这样觉得自然,如果是一个中国女人呢,即便在画里。大家可以到书店去看看人体素描,看看中国画家笔下的中国女性人体,看看她们的动作、神态和眼睛。
且不管我怎么端详“她”,重点是我忽然动了恶作剧的脑筋,悄悄拆下了那张中页。
第二天我把它带到学校里。
两节课后的课间休息时间很长(总共有20分钟),当时我坐在教室的中间位置,前面几排都有男生回过头讲话。我已经酝酿了两节课,这时候抓住一个时机,猛地从抽屉里拿出中页冲着那些男生上下一掀,当时就有四五个男生看见了,他们全愣住了,而后同时大叫着低下头捂住眼睛回过身,其他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来。
始作俑者随后扬扬得意,不时让这个正面全裸、一脸无邪的少女出现在那些男生面前。女生开心地前仰后合,男生大喊大叫假装气愤,其实个个兴奋得要命,恨不得我多打开两次,多给他们看两眼。
要知道,我们那个时代看到裸体的概率很低(电视上只有少数外国片有接吻镜头)——所以,其实谁也没想过,这对充满好奇心的男孩子们来说是天赐良机,不看白不看,天上掉馅饼,吃不到闻闻也好。所以,男孩们用一副“维护回头的权利、维护势力范围、维护男性尊严”的外强中干的架势做掩护,情虚胆怯又理直气壮地频频回头,争取那因为女孩们的咯咯笑声变得更刺激的1/3秒!虽然每次就只能看那么短短的一瞬,他们便不得不迅速掉过头或者闭上眼。
心理上,我隐隐约约地感到,用一个女性的象征打败许多男性是种巨大的历史性胜利。原来“她”越正大光明,“他们”越不敢冒犯。而且我成年后的经验也证实了这一点,女性对自己的肉体和性不妨抱着科学、客观、坦率、中肯的态度,不用避讳和扭捏,这样会得到男性的尊重,而不是轻视或玩味。
那一周我是班上课间休息的焦点人物,所有人都因为这幅画而心花怒放,喜形于色,快乐得不得了,校园生活忽然之间变得生动多彩起来。我只有一种担心,怕哪个男生带一张男性人体的画来,虽然我早就见识过,但应该怎么反应才对呢?不过直到我对这个把戏疲倦了,它依然只是个担心。
那时候落在三年级教室水泥地上的阳光似乎仍在眼前,一晃已经20年。
我并不特别欣赏安格尔,但20年来每次看到他的《泉》都倍感亲切,看久了,那个提着水罐的少女的眼睛就不再那么空灵,它闪动着狡黠,为了一件只有她清楚的童年逸事。
我第一次听到“三号”这个说法是在五年级。
那一年,班上有几个女生陆续来了例假,因为结伴上厕所或者悄悄告诉好友之类的缘故就此在女孩子里传开。大家都有点激动,不过并不十分向往,当事人发现自己成为话题的中心,不免有些扭捏,仿佛小孩不经同意偷偷做了大人才做的事,做过的人带着“只有我知道”的心理保持缄默,有时会红着脸佯怒。
一般来说,女孩很早就有月经的概念,因为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女性——妈妈,平时上公共厕所也会看到“实物”,但从没有关心过。如今不同了,发生在同龄人身上有着重大的意义——同样的事也可能随时发生在自己身上。
于是,有关这方面的“知识”迅速得到普及,比如我了解到月经是每月固定时间出现的,可能会疼,又叫例假、“三号”。“三号”这个说法叫人糊涂,难道每个人每个月都是三号?在我有限的中文知识里三可以代表多,但这跟多有什么关系?如果是代称,为什么不叫二号、四号?又或者有什么来源出典?这个问题我至今也没弄明白——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忽然起了更大的恐慌——“三号”是不是写成“三号”这两个字?
先生老说我脑袋不大,里面尽想些奇怪的事情,装着没用的东西——我上学时记不住理科公式,每次考试都作弊,但现在仍然可以对着小学、初中、高中的毕业照说出所有同学的名字,而我最好的朋友(高中同班)和我先生(高中同班)上学时连高中男生/女生都叫不全。所以,我清晰地记得那几个女生。
其中一个女孩成绩不错,个子中等偏高,人热情大方,相貌出众,很受欢迎。她头发又鬈又粗的,喜欢戴一根红色的塑料发箍,卧蚕眉、圆眼睛、长睫毛,发际和嘴唇上有很重的绒毛,外表成熟,长相有点异国。小学毕业几年后我有一次匆匆见到她,她比我矮半个头,人似乎一直在横向发展。
那时,我的性知识更丰富了,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女孩发育得越早,发育的时间越短,空间越小,不由得替她惋惜。
还要依赖我的记性。
另一个同年来了例假的女生,成绩不大好,肉肉的胖,皮肤白,头发淡黄,五官其实还不错,爱痴笑,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条,猛一看上去像比我们大两岁。她胖,发育又早,小时候就有点大妈的形象,脾气是女性的情绪化,但细想想,倒有些一般小女孩没有的“风韵”。
她的衣服颜色总是淡淡的暖色调,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件浅桃色仿佛洗发了的灯芯绒上衣。那年春天她常穿一件淡蓝色的罩衫,左心口位置印着一座前面有花草的童话式的房子,本来是很普通的花样,但房子下面却不平凡——你可以想象成微微隆起的小丘陵。
小丘陵的主人藏它不住,旁人又很难视它不见,总之在每个人的心眼里,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接下来,那件倒霉的衣服因为颜色浅更加暴露了主人的秘密,因为一座印得不是地方的“房子”更加剧了主人的遭遇。她穿那件衣服时,总有几个没发育的女生嬉笑着围住她,伸手指着,暧昧地说:“房子,房子。”我也曾在其列。她无可奈何地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次终于发了急,眼泪涌出来。
孩子的恶作剧伤人,因为伤人的无所顾忌,被伤的无力反抗。她只有11岁,不能“毫无理由”地拒绝穿这件衣服,我们那年头也没有衣服可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这事,不过我总有点内疚,当我开始发育时,我才真正体会她。
想必很多女孩都曾经有过这样的尴尬,在第二性征发育的过程中,既不能像成熟的女人一般无谓,又不能像童真的孩子一般无虑。直到25岁我才彻底摆脱一个小姑娘的心态,大方地直起腰挺起胸,并且为它感到骄傲——和男人的眼光没关系。在此之前,我不是含胸就是不自信。
小学毕业后我再没见过她,她后来的故事多少有些传奇,我总听其他人说起。据说她十五六岁时和人恋爱同居,打过好几次胎,现在孩子已经十多岁了。
我想,我小学那个胖胖的女同学是个容易动情的人。
五年级冬天的一个上午,一节体育课,测验立定跳远。全校测立定跳远都是在一幢教学楼一楼音乐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地上用油漆画着一道道标志线。天很冷,阳光照在地上反射出白光,在排队等测验时,一些人躲进有玻璃门的楼梯间,我也挤进去取暖。我听到附近有几个女生悄悄议论着什么,情状很神秘,有人得意而自制,有人兴奋得眼神不定,还有人害羞地抿着嘴笑。我凑上去问,其中一个女孩小声告诉我:“他们男生说,某某长毛了。”
我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我一向是个沉着的孩子,这个消息虽然不让我吃惊,却足够引起我思索。即便我以前不了解这个事实,那一刻我还是清楚地知道,毛一定长在“那里”。这可能意味着,“我们”中间出现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下面,说说这个某某。
五年级时,班上来了一个新生。
他是从另一个重点小学转学来的,比多数同学大一岁,大我两岁,听说因为生病休学,详情不知。他是个短跑运动员,个头比一些女老师还高,皮肤黝黑,个性狂妄,举止粗野。
来之后,他当仁不让成了班上最高,体育最好的男生,成绩也数一数二——这在休学生中很常见,虽然有确凿的消息说他原来成绩不好。同时传来的还有各种危言耸听的传闻,不是打架犯上就是欺侮女生,有个经典的故事,说他邀请同班女生到他家里做客,倒茶给她们喝,其实是自己的尿。总之他冲动好斗,无所顾忌,是不良少年与问题少年的混合体。
他的确是。
他是只要在场,就会让你感到威胁的那种人。我看见他有几次用“武力”对待不服他的男生,虽然带有玩笑的味道,但没有人能完全坦然地笑出来。
毕竟朝夕相处了五年,新来的人总有很长一段时间是“the others”,或者平常得隐形,或者特别得扎眼,或者像他一样格格不入。他身后影影绰绰的神秘色彩,他乖张不羁的行为举止,他漫不经心的好成绩,和他“大人”般的身与心,在我们这群小孩子中间简直是个异类。
因为他成绩好,老师对他出格的性格与举止相对宽容。同学们并不由衷地欢迎他,我讨厌他——除了天然的“印象”,原因有二:
一是他的成绩和我喜欢的那个男孩不相伯仲,后者原来是班上的状元,现在略占上风,我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暗自较劲,在空气中无声地啪啪作响。二是他对女生轻视以至轻蔑的态度。前面说过,整个学生时代我体育很好,几乎每项体育测验都在班上女生里排第一,每逢运动会我参加的项目,如果有运动员参加我就拿第二,没有就拿第一。我的爆发力和耐力都强,力气尤其大。
说两件事。
学校的体育设施里有用来爬的杆,高度大致等于小学的三层楼,五年级时大家开始热衷爬杆。我一直很会爬树,爬杆更不在话下,有些男生看了不服,跟我较劲,结果我以一当十,连续作战,最后成为全班爬杆最快的人,只有一个人不肯跟我比赛。
到六年级,班上兴起掰手腕,一到下课就有一堆人拥到一处观战。根据类似淘汰赛的逻辑,我扳倒了全班所有的男/女同学(小学男生往往没有女生力量大),只有一个人不肯跟我对决。
无论别人怎么怂恿、鼓动,他都不肯。也许他不敢跟我比,也许他不屑跟我比,我不知道,但我的自尊心确实有一点受伤,好在我不看重他,所以没有引起太多不愉快。回头去看,无论他怎么像大人,也还是个孩子,想要这样来保卫自己的尊严。
初中我和他不在一个学校,他继续以出格的形象示人,以打架闻名,成绩则一落千丈。后来,听说他曾经因为斗殴或者盗窃被拘留,不过消息未经核实。总之,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他身上有许多和罗彬(我的长篇小说《一年》中的主要人物)相仿的元素:高、黑、粗野、狂妄、运动员、不良少年,当年的校园风云人物……他是罗彬年龄最小的原型,写的时候,我不自觉地进行了选取,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原型。
我喜欢罗彬,喜欢他野兽般的优雅、实际、无情、狡黠,喜欢他那颗心里包含的每个人都有的优柔与孱弱,不是女性角度,是作者角度。
读了前面五篇,读者应该对我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有一点了解。
我一直认为我是个怪小孩,整个学生时代,我都希望自己不要显得那么怪,但是越矫正越过正,也是不堪回首。到我完全离开学校以后才放弃了这个念想,却发现,我什么都不改,就这样也并不怪得离奇,反而可以和他人区别开,既保证自我的完整,又不至于不被他人接受。
写上面这一段,为了让各位读下面的文字时有一碗酒垫底。
小时候,我对艺术类、科学类的东西一直有兴趣,偶尔一个人去书店(离家不远),我会翻看一些一般孩子不会看的书。这些书之中有一类是关于生理卫生的“禁书”,我总是偷偷地看,有时候掩耳盗铃地装出无所谓,其实书的内容大多是理论或常识,枯燥无味,我的小脑袋却紧张地转动,吸收着各种新奇刺激的名词。总之,六年级时,我已经掌握了比多数同龄人丰富得多、似是而非的性科学知识。
那时候,坐在我前面的女同学搬家了,正好放学和我同路。我们相处得很好,她经常问我各种问题,我都老老实实地,耐心、详细地一一回答,她问我答,差不多每天的放学路都是这么走过的。记不得是哪一天什么缘由,她忽然问了一个和性有关的问题,我有点讶异,但还是立刻用有限的知识回答了。此后,她至少连续问了两个月各种各样关于性的问题,我就回答了两个月,这期间我们都觉得很愉快,就像把一只脚跨进了大人的世界,而且跟小孩过家家一样很有些装模作样。
印象中,我的同路对男人和女人到底是怎么发生性行为的非常迷惑,坦白说,我不比她懂多少,回想起来我的回答倒不离谱,大意是两性的生殖器的接触——这个务虚的回答纯粹是纸上谈兵,当时我的理解和我后来了解到的真相谬之千里。
前面说过,我一向是个沉着的孩子,不轻易流露出感情——特指一些我认为令自己,令他人难堪的感情——因为我遇事冷静大胆,也因为我敏感内向。不管别人跟我说了什么秘密,我都不会见怪,不会鄙夷,不会传播,只会理解、容纳,耐心细致地给对方建议。加上我不喜欢跟别人谈论自己,所以我一直是个很容易获得别人信赖的倾听者、交谈者和“指导者”。
所以我的女同学会放心大胆地问我。
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女生面不改色地听取同伴的性困惑,然后一本正经地为对方进行“性心理咨询”,用一些她自己不真正明白的词汇和术语加以阐述,有点滑稽是吧。
再想象一下,她是个害羞的孩子。
对,我是个害羞的孩子。13岁之前,有一个词我始终避免去说:结婚——在我的认识里,结婚意味着“因爱而性”。如果拿掉这个前缀,如果性与爱无关,我反而坦然——就像我光明正大地和同学谈论单纯的性。很难解释,只能归结于害羞。
这种矛盾至今还在。我可以态度坦然,言行自如地引导一个成年男子在我面前详细叙述他的性经历和性体验,可以和别人探讨性生活的认知与技巧,但即便是用笔来描述一个虚构的人物的性爱,于我也是桩难题,就像面对《一年》中唯一一场床戏,我的选择。
因为前者是科学、严肃的,后者则是私密、自我的。
200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