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湖真的存在么?我开始相信,这是我的梦境。
梦境中的素材来自现实生活——比如鸽子;梦境中的内容如何荒诞,造梦者都会全盘接受,不加质疑——比如湖周围空无一物;梦境中体验到的情绪往往是现实生活受到管理和压抑的——是渴望冒险,还是想要摆脱束缚,或者,用独处来获得自由。
我很想给这篇文章换个标题,因为我不是个有浪漫色彩的人,我写不出唯美的文字,我眼里没有唯美的事物。它刺眼得很,好像作者是个会臆想出廉价纯爱故事的家伙。
之所以用它,其实是20多年前,我写过一篇同样标题的文章,说的是同样的事。写得不满意,稿子业已佚失,这个题目却就此印在大脑里,魔咒般念念叨叨,挥之不去。
依照我现在的性情,说不定我会干脆叫《蓝湖》,然而我又踌躇——我看到的,不只是蓝湖。
我从小住在老城区的一条小巷里,两家对门,共用一个院子。邻居家盖了个小二楼,其实就是在院东一间平房的楼上搭了个小棚子,紧挨着南边人家的北山墙砌了一溜水泥楼梯。
台阶又窄又陡,一直延伸到平房顶上,右手边先是粉皮脱落后裸露出的红砖山墙,然后是瓦当,最后,站在平顶上,南面和东面就是环绕的屋脊。灰黑的瓦片斜铺着,层层叠叠,覆盖在屋脊之上。
平顶上的小棚子里养着鸽子。一群脚上套着环,能比赛会下蛋的鸽子,是邻居家三兄弟(我叫舅舅)的爱好。从记事起,我就和这群鸽子在一起。
这么说,其实不准确。我没有和鸽子一起玩过,它们并不飞下来,只停在鸽棚的高度。院子不大,不到20平方米,各种物件上不时挂彩,白里带着黄黑的鸽屎和随处可见的绒毛是鸽子在附近出没的征兆。
整天都会听到鸽子特有的“咕咕”的叫声,这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美好。好比你想象孤独的牧羊人、棉白的羊群和洒满阳光的山坡,一定不会附加上羊膻味。
咕……咕……咕……咕……咕咕,从喉头发出沉闷的咕哝,似乎永远停不下来。尤其是中午,夏天的中午,昏昏欲睡的一刻,它们依旧无休止地低鸣。一群鸽子此起彼伏,组成不断重复无比乏味的声部,执拗地送入你耳中。
除了听之任之,躺在席子上的我知道,不能有任何改变——你不能去和大自然讲道理,道理是它的。
但当夜幕降临,特别是秋冬时节,鸽子回巢之后,叫声会小下来。我估摸它们挤在一起取暖时会变得温柔些,然后相互依偎,沉沉睡去……这个时候,也是我可能离它们最近的时候。
夜色掩护下,我从没有灯罩的明晃晃的灯泡下,从摊开在大方桌上的作业面前,悄悄挪动,轻手轻脚开了门,闪出去,矮着身子溜进院子,三两步蹿上楼梯,确保脚步像武侠人物一样轻捷无声。
家里人在房间看电视,背对着院子。邻居家也在看电视。我知道他们不会透过窗子注意到我。南面人家一样在看电视,我蹲在楼梯2/3高的位置上透过一面小窗子,可以看见他们家的电视屏幕,在放温兆伦演的港剧。
再往上爬,到了屋顶。除了手边鸽棚里低低的咕哝,隐隐约约传来的电视声,再无其他声响。也没有多少亮光,只有左近人家逼仄的灯光,和远处路灯稀薄的光晕。东南的屋脊挡住了我的视线,依稀可以辨别出东南两面屋脊上瓦片的形状和层次,黑沉沉的。
夜,像一个没有具体边缘的大罩子,笼罩在我周围,在最近处,在更远处,伸手可及,或者无边无际。
很静谧——有了稀声和微光的映衬。
这是我离鸽子最近的时刻。
马上,我就要离开这个独属于我的时空,重新下到院子的砖地上,溜回堂屋,回到我难产的作业前。
也是一个秋冬夜,我又一溜烟上了楼梯,这次我没有停留在狭小的平台上,而是试着往东面的瓦片上爬。我怕踩破瓦片,动静会被人听见,踩坏了还要找人来“拾屋”,就手脚并用,半跪半爬地挪上去,并小心避开瓦片上星星点点的鸽屎。
等爬到屋脊,我松了一口气。下面是屋顶的另一面,前面是一个湖。
一个蓝色的湖,椭圆形的,在我的右前方。离得不太近,正好尽收眼底,可以清晰地看到全貌。夜幕之下,湖水是清澈同时深不可测的深蓝,湖面纹丝不动。
说不清哪里的光源,让整个湖呈现出透明的质地。四周有一些树,稀疏地沿着湖岸围成一圈,树长得很高,认真数可以一棵棵数出来。再周围就什么都没有了,隐没在夜幕里。
澄净如镜面的湖上,有鸽子在飞,都是白色的,依稀有鸣叫声……大概有十多只,用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姿态起起落落。它们看上去和其他鸽子不同——我是说,它们确实是鸽子,但显得更轻盈和笃定,也许是寂寞的,却悠然自得,似乎它们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没有什么能打扰它们。
我看了好一会儿。一边看,小小的心里涌起一股感叹:真美……
像画儿一样。
后来,在我一生中,有很多次遇到独一无二的美景,但和这一次都不同。
很奇怪,我没有对眼前的场景感到惊讶,也不觉得自己渺小,这肯定不是稀松平常的景象,在八九岁的我看来却很自然。触动我的,是那种无人的空灵,彻底的幽静。
没有风,也没有月亮。夜的声气,冷淡、寂寥,空气里的杂质被夜色稀释了,我可以闻到清凉的味道。
这些大概不是邻居家的鸽子。我倒不知道附近有个湖。家里人不让我独自出门去玩。又待了片刻,我知道要离开了,从屋脊下去之前,我留恋地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又过了几天,晚上写作业时,我忽然想起这个湖,于是决定再去看看它。几分钟后,等我攀上屋脊,我呆住了。
湖不见了。
向下的屋顶之外,是东面邻居一个很小的院子,再往东往南,往所有方向,往更远处、最远处,全是连绵的屋脊,我陷在重叠交织的屋脊之中,蓝湖幻影一般消失在这个迷宫里。
呆呆地看了两分钟,我下了楼梯,回到炫目的灯泡下。
我的湖呢?
直到那一刻,我也不曾怀疑过我看到的一切。
后来很多年,我越来越大,开始试图用理智说服自己:这是我做的一个梦——可是太真实了;这是海市蜃楼——但比较起来,我真的看过蓝湖,以及围绕它的稀疏的树,湖面上纷飞的鸽子的可能性,反而超过我见到海市蜃楼的概率。
换言之,蓝湖真的存在么?
理智还是强大,即便无法说服,也无法无视。家在老城区,附近绝对没有一个这样的湖。
现在,当我写到这里,我开始相信,这是我的梦境。梦境中的素材来自现实生活——比如鸽子;梦境中的内容如何荒诞,造梦者都会全盘接受,不加质疑——比如湖周围空无一物;梦境中体验到的情绪往往是现实生活受到管理和压抑的——是渴望冒险,还是想要摆脱束缚,或者,用独处来获得自由。
然而我始终想不通,如果这是梦,为什么我完全不自知,以致相隔几天会再一次爬上屋顶寻找它。难道这“再次”也是梦,是梦境中的梦境?
不过,蓝湖的确存在。
只要我没有长时记忆障碍,不需要任何前提,随时随地,都可以重返十岁,趁着夜色爬上屋脊,半跪着向前看,看到那一弯蓝湖……
我爱看的书,有一个类别是童话。虽然我没什么想象力,看问题总是很客观,但这不妨碍我享受那些奇异与瑰丽。
无论多平庸的大脑,非现实与现实世界都会永远交织在一起,不被幻想挟持,也不被理智胁迫。
不止一次,我在心里默念过浮士德忍不住高喊出的“停留一下吧!”没有魔鬼来取走我的灵魂,那些美景却一一从我的脑海中淡出。唯一没有这样默念的,就是蓝湖。
小小的我,完整地接受了它,直到今天。
对于我,它是真的。
2015年2月28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