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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哭吧不是罪

听起来,这孩子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又称延迟性心因反应,是指在遭受强烈的或灾难性精神创伤事件后,延迟出现、长期持续的精神障碍。多数的情况可以恢复,少数会转为慢性,持续数年,最后转变为持久的人格改变。

现在进行干预时机是适宜的,但越了解其中的风险,我越觉得担心。

2008年5月23日,汶川地震后第12天。

记者找到我,说有个灾区来的孩子随家人投奔扬州的亲戚,安顿不久,想让我去做个心理干预。他们之前接触这家人,发现大人诉说时都在哭,这个孩子却没有眼泪。他几乎不开口说话,表情麻木,情绪漠然,回避与他人的交流。

听起来,这孩子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又称延迟性心因反应,是指在遭受强烈的或灾难性精神创伤事件后,延迟出现、长期持续的精神障碍。多数的情况可以恢复,少数会转为慢性,持续数年,最后转变为持久的人格改变。

我是犹豫的,一来明天小说签售,还有一大堆准备工作(后来果然出了问题,不提也罢);二来我很少有机会接触创伤后(灾后)心理危机干预的案例。这是个独立的课题,技术难度很大,存在许多禁忌,处理常见案例的一线咨询师未必能胜任,万一弄巧成拙,反而害人。近来一直在关注心理干预,给自己恶补相关知识,现在进行干预时机是适宜的,但越了解其中的风险,越觉得担心。

在一个灯光暗淡的房间里,我和这个上初一的孩子以90度角坐下,请别人倒来两杯水。我起身合上门,这间屋子便大部分笼罩在黑暗里,黄色的灯光下看不出他的肤色,是个常见的乡村少年,但缺乏这个年龄的活力。他身体僵硬,表情木然,目光基本上注视着地面,偶尔很快地看我一眼。我向他介绍了自己,慢慢开始和他聊,稍微熟悉一点后,我问他是否有些话从来没有说过,如果他愿意可以告诉我,我愿意听。他开口说了一些,我继续询问,并征求他的意见,他又说了一些,我重复他的话以便使他感到被理解的安慰,另外一层用意是确认我没有听错。

他用的是乡音,我听不太懂,有时完全靠猜。这让我不免吃力,好像在和一个语言不通的外国人谈话,而要解决的却是一项重大的事宜。我说的时候,他多半低着头回答“嗯”。到他想说时,他望着我,眼神很不安,说得很快、很长,想要一下子说完似的。我保持前倾的姿势,一直注视着他。

他断断续续告诉我,他害怕;他不想跟人说,因为他觉得说了更害怕;

学校里高他两级的同学死了两个,一个失踪了;

他看到一些残缺不全的尸体,有的缺了胳膊或者少了半边,有一个没有头(比划给我看);

他小学里3个很疼爱他的老师都死了;

他担心做修电话线工作(大意)的爸爸;

他爷爷去年去世了,临走让他好好学习,他有一个心愿——要为爷爷烧纸钱,但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他想念、担心留在灾区的同学。

我试着帮他说出一些感受。

我问他是否总是感到害怕不安,睡不好觉,做噩梦,常常半夜惊醒;

我问他是否会有一些可怕的记忆不时在脑海中出现;

我问他是否担心未来还会发生这样那样可怕的事;

我问他是否希望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

我问他是否觉得他的生活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我问他是否并不想和别人交流;

我问他是否觉得我们这些人——包括我在内没有人能了解他的感受;

我问他是不是总有人带着好意关心他,安慰他,问他在想什么;

我问他是否近来有很多人前来探望让他很不适应;

我问他是否觉得扬州很陌生。

他一直点头,说是。

我想也是。

我告诉他,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如果经历了他的经历,都会和他有一样的感受;

这些感受确实非常糟糕,没有人愿意承受,但所有的感觉都是正常的;

谁也不希望地震发生,但这是无法预知和避免的自然灾害;

这些可怕的事已经发生,成为了事实,不会变得更坏,但已经是定局;

不亲身经历的人的确无法切身了解他的感受,但有数十万人和他的感受相同,他并不孤独;

他需要一段时间来渡过难关,但不要试图用忘记来渡过,不用忘记那些记忆中的人和事,也不会忘记;

虽然离开了熟悉的环境,但他现在很安全,而且很快又能回到课堂;

相信总有一天他会重新回到家乡,完成对爷爷的心愿;

我们不能回到过去,也不能改变过去,可以改变的是现在,和未来;

他要做的,是做自己能做的,管理好自己,长大了也能帮助别人。

一个小时,到了末尾,一直没有太多表情的孩子终于打开自己,哭了。

一个小男孩,垂下头,把两只幼小的手插进头发,身体抽搐着,抱头痛哭,眼泪一颗一颗滴落在两脚之间。

我把手放在他肩头上,默默地陪他流泪。

我说,哭吧,哭吧,没有人在这样的灾难面前能够无动于衷,你有太多只有你自己明白的感受,你是个小男子汉,所以你才伤心流泪。

等他平息下来,我递给他纸巾,让他喝一点水。

我告诉他,坚强不是不哭,勇敢不是不怕,是像他这样,经历了这一切,敢于把那些可怕的事说出来,哭出来,他真的很有勇气。如果以后有什么感受,试着和家人,和周围人做些交流,或者给我打电话。

结束后,我长出了一口气。

说出来,这些压在胸口的巨石并未消失,但你搬动了它,解脱出自己,也就有喘息休整的条件,有继续前行的可能。

命运是荒谬的,到底为什么要让一个孩子承受这一切。

孩子的手上有一点轻微的皮外伤,心上却是看不见的创口。

面对他们,我们唯有默默倾听,久久陪伴。

2008年5月25日汶川地震后第14天 V1qnN16stLoWGg56TxS9HRF20M2dk2AP0/E2a2kmj+TZvuE+Ia4toh2L4x/24Ry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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