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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织的时间

他似乎总在追悔,以不断反省的方式,这既是成熟的表现,也是不能接纳自我的反应。身为子女,大多有这样的情结——在讨好父母、渴望认可与自行其是、自我认同的矛盾冲突中辗转反侧。

但他说的有几分道理,这几年,我也发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越来越像父母,包括那些曾经最不入耳的。除了处境相似,还有原生家庭的烙印,从小耳濡目染的,目下慢慢显现出来。

上篇M

初中同学毕业20周年聚会,我刚到,就有个男生M迎上来对我说:你还记得我替你洗过衣服吗?

多年不见,物是人非,我还没调整好去适应那些曾经熟悉已然陌生的面孔,猛然被问到此,简直有做贼心虚、惊魂未定之感。

但我记得他。他是坐在我后面的男生,一个讨厌的家伙。那些为人冷淡、言语呛人、面目可憎的人,俗称“臭鳖”。他就是。他中等个头,眼睛大,略突出,面无表情——或者说,唯一的表情就是用那双大眼睛冷冷地、厌恶地瞪你一秒钟。

印象中,M成绩不错,也好学上进,但个人风格只能用“阴郁”来形容(本地还有个更形象的词“阴死不阳”),一副别人欠他黄豆种子的脸,对女生,仿佛都跟他有不言自明的世仇。初中不再男女生同桌,不然他一定是用尺画上笔直的三八线,一旦过线保证用胳膊肘狠狠捣你一下的那种人。我肯定他可以本色出演卫道士。

跟M同桌的是全校闻名的混混W,穿着那时节港台片里流行的奔裤招摇过市,自以为既坏又酷,起个自甘堕落的名号,结个“四人帮”,伙同着干点逃课看录像、抽烟、打架、泡妞、欺负低年级生、敲诈点小钱之类的事。除了勉强及格,让老师头痛和被大多数人绕道而行外,W没搞出什么惊天动地、为非作歹的名堂,却扬扬自得。

这样大相径庭的两个人,居然互敬互让,互相维护。放在今天,有人要说好基友,在20年前,我除了纳闷男生的友谊,只剩哀叹为什么偏偏是他们坐在我后面。

回到当年,13岁的我也不算省油的灯。其实我一直很在意人际关系,但跟这两位从一开始就相互看不顺眼,不时发生摩擦,实在无法和平共处。我容易感情用事,假小子加犟脾气,让我没办法像小鸟依人的同桌女生一样忽视他们,又不激惹他们。大概在他们看来,我也是个可恶的女生。

M还在对我说。短暂的慌张之后,我镇定下来。M变化不大,只略胖一点,令我暗暗吃惊的是,他用那三年里都不曾有过的灿烂笑容在对我说。

大意是,他替我洗过衣服,是初二,那次他不小心把钢笔水甩到我衣服上,我报告了班主任,后者责令他把我的衣服带回家洗干净再还给我。其实他不是有意的,心里气死了,但没办法。衣服带回家,他不敢让家人知道,自己先上床装睡,半夜里偷偷爬起来,一个人悄悄去卫生间洗,一边洗一边哭。总之那件事害死他了。

在一大片杂乱的信息里,我困惑地摸索,忽然抓住了记忆的线头——确乎有这么件事,只不过是以我的角度记住的。

好像不知怎么我发现自己的衣服后面有一道墨水,本来以为是W干的,因为关系紧张,他经常踢我的凳子,揪我的头发。衣服脏了,我也不好回家交代,故报告老师,哪知是M——当然,他们一丘之貉,反正都一样。是怎么把衣服交给他,又怎么拿回来的,我忘了。重新回想,似乎是件浅色的衣服,而且最后也没有完全洗掉。假如他是半夜洗的,衣服怎么晾干呢,难道没干就给我了?我全无印象。

他讲的时候,并无责难,至多是嗔怪,好像在跟老朋友分享不为人知的趣事。

他讲的时候,全程在笑,是一个成年人真诚坦率、不计前嫌、诙谐自嘲的笑。

也确实好笑,想想看,一个少年,满腹心事地假寐,好容易等到夜深人静,起来背着人,提心吊胆地洗女生的衣服,边洗边恨,边哭边诅咒。

20年前流淌过的泪水,在心底汇入记忆的河流,直到今天喷涌而出。

20年里,给他带来辛酸的我浑然不觉,早已经把那件衣服扔到脑后。

每个人都是如此吧。

对某个人而言,我们是记忆中不灭的片段。而你我的记忆中,也印刻着很多个“某个人”,爱过的,恨过的,苦涩的,温暖的,难忘的,想要忘却的,关联着自己的七情六欲,关联着成长的阵痛和时间。

聚会接下来是户外活动,男生女生要手拉手围成个圈。男女生接壤的部分一头恰好是我和M,另一头则是当年班上轰轰烈烈的一对(那一对曾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后来还是没在一起)。一个是爱,一个是恨,不知何时,爱不再,恨也不再,爱恨情仇最后都败给了时间——后者难以察觉地,干净彻底地消融了一切。如今,岁月把我们锻造得平和容纳,性情老成,身材丰满。

做游戏时需要把手放在前一个人头上,M站在我后面,他的手轻而软,小心而礼貌。他自从开门见山之后,就保持着令人愉快的笑容,游戏互动中不时大方地插两句俏皮话。我倒不知道他其实是个挺可爱的人,加上不知情带来的内疚,我几乎可以说喜欢他了。他和我印象中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到底什么时候过去那个阴冷生硬的他走到了阳光底下,我不得而知。

也许,在那个少年冷漠的外表下藏着一个敏感的男孩,一个渴望长大、幻想独立、无谓挣扎、害怕袒露、拒绝承认、无处可逃的自我。

我何尝不是。

一路走来,我们都尝试着挣脱重重桎梏,直到有一天,可以面对自我。

于是,才可以面对记忆中的某个人。

下篇W

中午聚餐,在一个偌大的厅,一共两桌,我左手是M的同桌W。

20年里,我和W见过一回,大概在十年前。

那时我去一家大书店买书,进门就见到他。学生时代,他是瘦削的,眼神很活,是那种戴眼镜却不学无术的面相,眼下吹气似的胖了半个人出来。变胖了的他显得老实了,如果我不了解他的历史,一定以为他是生性本分、循规蹈矩、随和传统的类型。他的眼神也不像过去那么骨碌乱转,呆钝了许多,有些若有所思的意味。

其实我无意和他叙旧,毕竟学生时代也不是那么和睦,但老同学相见就有这个特点——原来不相熟的,现在一见如故;原来不说话的,现在相谈甚欢;原来没交集的,现在畅所欲言;原来腼腆的男生女生,现在都老脸皮厚,无所顾忌——成年的好处是让我们皮实了。

所以我和他开始瞎聊一气。他更有交谈的欲望,正好我一向很少谈论自己,话题便自然围绕他进行。他现在在书店上班,工作是他在文化系统做了多年领导的父亲安排的,他比过去安分多了,上学时那些胡来的事早不干了,好像前尘往事,离他现在的生活太远了,他还没结婚,还没找到对象——他奶奶说,以前吃得太饱,以后就没得吃了(一句诸如此类的话)。

他特地引用的他奶奶的那句话,我确实记不清了,只对大意有个印象,总之就是前面得着太多,后面就没了。但这句话的意思触动了我,这里面有关于平衡的哲学思想,也有宿命论,我有点分辨不清,哪一种更占上风。

他说的时候,是郑重其事的,唏嘘感慨的,我想这对他是种具有安慰性质的合理解释——上学时不走正道,走上社会却做起了最规矩的书店职员;上学时泡妞早恋,等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却找不到对象——皆因提前饱和了。

然而,过去的辉煌和叛逆无疾而终,像一场闹剧,被时间旷日持久的疾风吹得褪了色,在记忆中逐渐斑驳,笑话似的映照着现下。

他真的安分守己多了,可能我比他还“危险”,要知道,当年他可是个愣种。他微胖的脸很光滑,还有些多愁善感,已经找不出执拗的棱角了。

他就这么平铺直叙地讲着,我一直随声附和,不过也没说出什么东西。

我想,我有点惆怅。

以上是十年前的W。

现在,他坐在我左手,比过去更胖些。和十年前一样,他开始毫无铺垫地说起自己。

我不清楚,是否擅长倾听是我一贯的本色,反正从小学起,同性就喜欢对我倾诉,成年之后,如果我给机会,异性也会如此。做心理咨询师之前,我就守着很多人的秘密,之后,便是我谋生的技术了。

倾听需要围绕对方进行,令他觉得,在这一场谈话中,你是专注的,关注于他的,能够理解和接纳他的——配角。你这个配角要给人安全感,不能太张扬,或者抢戏。好的倾听者能让人不知不觉,越说越多。有时,我觉得,我也喜欢隐藏在倾听的态度之后,这让我也拥有安全感。

但我怀疑,W碰上别人一样是话痨,他诉说的愿望很强烈,我的态度就像助燃剂,鼓励了他。

聚餐可想而知,场面热闹嘈杂。其实我不大能听清他的话,有些字词,甚至句子倏地一下被声浪吞没了,主人又前进到下一句。不得要领的我一面靠猜测努力填上空白,一面装作了解地说些应景的回答,还要注意让自己不过分走神。

就这么听他讲,我也听出一些。

自然,他已结婚生子,像大多数这个年龄的人一样,过渡到上有老下有小的人生阶段。对孩子他很无措,不知怎么教是好,他巴望孩子争气,但他自己成不了榜样,从来也不是父母的骄傲,正因如此,更加深了他的焦虑。为人父之后,他开始理解自己的父亲,想起父亲曾对他说过的,或老生常谈,或语重心长的话。那时他不开窍,现在才明白,可惜迟了,回不去了。现在的他,嘴里不自觉地对孩子重复当年父母说过的话,而他的孩子像当年的他一样不懂。如今,面临同样的无奈,他真的体恤父母的良苦用心,可是自己已人到中年。很早以前,他是叛逆的那个,总让父母操心,弟弟不同,听话懂事,其实自有主张,临了却是他走了父亲安排的路,留在老城,留在年老的父母身边,而弟弟远走高飞,闯出自己的人生。

他似乎总在追悔,以不断反省的方式,这既是成熟的表现,也是不能接纳自我的反应。身为子女,大多有这样的情结——在讨好父母、渴望认可与自行其是、自我认同的矛盾冲突中辗转反侧。

但他说的有几分道理,这几年,我也发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越来越像父母,包括那些曾经最不入耳的。除了处境相似,还有原生家庭的烙印,从小耳濡目染的,目下慢慢显现出来。我们是真的成年了,取代父母,坐上社会中流砥柱、生活中坚力量的位置,一方面有经验有资历有气场;另一方面依然在困惑与质疑中踯躅,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去向何方,如何自处。

这顿饭我吃得很混乱,要应对W,要应酬老同学,要应和老师,要忙点聚会事务,要敬酒,要填饱肚子,留心不错过爱吃的菜。

这么说,不是淡漠无情,是坦率实际,我当这是美德。我的诗意柔情不在面上嘴边,在时隔三年写就的这篇文字里。

后记

博尔赫斯在其名篇《交叉小径的花园》里,透过汉学家艾伯特与中国人余准的交谈,留下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交叉小径的花园是按照崔朋的想象描绘出的一个不完整、但也不假的宇宙图像。与牛顿和叔本华不同,您的祖先不相信单一、绝对的时间,认为存在着无限的时间系列,存在着一张分离、汇合、平行的种种时间织成的、急遽扩张的网。这张各种时间的互相接近、分岔、相交或长期不相干的网,它包含着全部的可能性。这些时间的大部分,我们是不存在的;有些时间,您存在而我不存在。”

我不知道,M是不是真的阳光了,听说W依然办事不牢。他们认识的我,和我认识的他们都是不完整的。

在时间的迷宫中,我们各自存在于各自的时间,仅在一些节点汇合。

在相同的时间段落里,每一个人都拥有独立的时间。在相同的时间段落里,没有人能占据时间,没有人能知晓全部。连我们自己的时间都支离破碎地散落在过去、现在、未来,储存在不可信的记忆,不可控的当下和不可知的明天。

而人类唯一拥有的,大抵平等的,就是时间。

无声无息、生生息息的时间。

这篇文章,给M,给W,也给我自己。

2014年7月15日 cR89dbMZnVQW15mkkHSYoyZAdltroT4rS5tl6jyYSx0MlAkeog7eoD4zjnMwu4z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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