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号,中午,和全家吃完饭,走出饭店,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听见手机响了一声。
“今晨发现那盆含羞草竟开了一朵毛绒绒的小花,她也在庆祝国庆呢。谢谢你,小草带给我很多欣喜,顺祝国庆快乐,全家安康。”是小喵。
夏末秋初,含羞草的季节,我买了几株送给我的几个长期咨询者,小喵是其中一个。
小喵结婚一年,还是处女。
她第一次来之前给我打了电话,那是个傍晚,在她结婚前一周。
这一通电话里,她说自己有婚前恐惧,我却听到一个乐观,有活力,有点心急却不那么紧张,还带着笑容的声音。这不太寻常。咨询者往往遭遇了生活的困境或不幸,内心长期积累了大量负面情绪,即便在笑,往往也是出于礼貌和掩饰,显得短促不安。但小喵的声音和表达方式给我的印象,似乎是个不拘小节,不谙世事的姑娘。不是说她没有心事,或小题大做,相反,这姑娘倒很可能做出些自欺欺人的傻事。
接完电话,因为没感到压力,也就没有平常的如释重负,只觉得亲切和放松——我开始期待这个声音的主人。
当晚正式咨询,小喵如期而至。她28岁,有张生动的圆脸和一双愉快的眼睛,结实的胖,如果能瘦下来会是个漂亮可亲的人,但这不是她吸引人的地方。你一看见她,立刻会感到她的活力,这种与生命力、感染力相关的气场似乎和她的体重很相称。她很爽朗,也不刻意掩饰自己的真性情,有个性却不强势,比我想像得更鲜活。不过,她确实有点大而化之,没心没肺,心理年龄至少要小个5岁,这对实序年龄接近30岁的女性来说算不得什么好事。
我了解到,之所以她会对婚姻感到恐惧,实际上来自“他”。他们已经领取结婚证近一年,一周后就要举行仪式。但,从头至尾,从相亲结识到恋爱伊始,从几度分合到确定关系,从领证到筹备婚礼,他始终显得消极被动。每个阶段,他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对事情的进程漠不关心,言语别扭,行为抵触。而小喵呢,因为对方的姿态,她反而更迫切地推进结婚这个目标,而且对婚礼的隆重程度尤其看重(这是在下意识地补偿感情本身的缺憾)。老话说,得不到的最好。人就是这样。
不过,真到了最后一刻,她一直试图回避的内心的质疑声像沸水般沸腾起来,再也无法压抑,剧烈地撼动她的意志。她害怕婚礼的到来,和往常一样,她又想逃跑,退路已断,要往前走,却像负重千斤,难以为继。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小喵在第一次咨询的最后,用“又想起来一件事”的漫不经心的味道,补充了一个部分:他们恋爱两年,最亲密的肢体接触是拉手,除了有一次对方用嘴唇象征性地触了一下她的脸颊。小喵试图把原因归结为对方是个君子,其实她知道——这么想是用一个正当理由自我安慰。
他到底是真君子呢,还是真有病,或者对自己完全没兴趣,那又为什么同意和自己结婚?小喵试着向周围的女性朋友旁敲侧击——她不好意思直接问,最终也没有得出明确的结论。聪明人难得糊涂,她是向来糊涂,也就混混沌沌地继续自欺欺人。可是终究要结婚了,这个原先隐隐约约的困扰变得越发清晰。
她一开口,我就知道坏了。其实,只要是个有经验的成年人都能嗅出这事的不寻常。
一个客观事实放在面前:对方对她没有性趣。究其原因,可能性有很多种,结果只有一种,而且很糟。如果她还没有领证,我可以和她讨论是否该领,如果婚礼还没有摆上议事日程,我可以和她讨论是否延后。但现在,当婚宴的请柬已经发到宾客手中,除了我再没有一个人知道内情(我无权告知他人,即便看起来合理或有必要),箭在弦上,爱莫能助。
当然,我还有可做的。倾听、共情、接纳、梳理、建议、陪伴。小喵说,她感觉好多了,不像来之前那么紧张焦虑,能够沉住气面对接下来的婚礼。
她婚礼设宴的酒店离我家不远,当天,我特地去看她。她在门口迎宾,穿着婚纱化着浓妆,像千篇一律的面粉娃娃,但白粉下还是透着一股独特的活力。她身边的他,中等个头,外形整洁,笑容僵硬,瘦削的外表之下是天生的专断和强势。他态度礼貌而周到,但很公事公办,缺少一般新郎的紧张或兴奋,好像进行的不是自己的婚礼,而是以主办方的身份举办一项活动,应景似地应酬。他们之间看不出多少交流,也并不相互交换意见。小喵一见我有点茫然,而后认出来,还客套地邀请我参加,我简单和她拥抱了一下,就离开了。
对很多刚刚建立咨访关系的咨询者来说,我就像邮递员或售货员,总是身处某个特定的场景,离开那个环境再见到我,无论曾经托付我多少隐秘,也会一时认不出,反应不过来。按照职业规定,我不去介入他们的真实生活(避免双重关系),即便在大街上迎面相遇,也会尽量避开。也许小喵留给我特别的印象,我呢,想给她一点特别的支持。
婚礼之后是蜜月旅行,旅行归来,小喵又来了。似乎旅行本身还不坏,但我们所担心的事情果然应验了。整个蜜月期间,小喵的丈夫没有碰她一下,没有任何亲密举动,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相敬如宾。回到现实的婚姻生活里,他们依然如故,毫无起色,时间一长连客人的待遇都取消了——他坐在沙发上,小喵过来坐下,他的屁股就触电似地弹起,往远处挪。
如果由着我的性子(我有种荒诞的幽默感),我很想怪声说“救命啊!”
救命啊。
我让小喵观察一下,丈夫是否有晨勃——他有,这部分排除了绝对的器质性因素。除此以外,小喵能做的很少,总不能让她跳着艳舞色诱自己的新婚丈夫——这不是尊严问题,是效果问题。性是水到渠成的,你穿着多性感的内衣,石头也不会流口水。当然,相互沟通是个办法,可是,这样自然而然的事都需要艰难的对话,又从何说起呢。何况眼下,这两个人的交谈模式正逐渐发展成躺在一张床上互发短信。
对方已经铁了心,坚冰一样无从软化。事已至此,这桩婚姻的评估结论是“非正常”,理智的人会当机立断,感性的人会煎熬辗转。小喵不是一般人,她发挥和稀泥的宽厚性情,还乐呵呵地得过且过,对对方很少怨恨,倒也相安无事。不知道这对她是好是坏。
有一回,小喵结束晚上的咨询离开后,我忽然没由来地感到:这个姑娘最终会获得幸福的。老天不会让这个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的姑娘凋零在这场枯萎的婚姻里,她应该有能力找到出路。我是个没什么直觉的人,我做判断总是依靠经验、逻辑和事实,但那天的预感很强烈,回家路上,我把同样的内容发了一条短信给她。
她什么时候能找到出路呢,显然她还没做好准备。我明白,时候未到,她没有足够的动力,就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迈出终将要走的一步。
上次咨询结束时她告诉我,她那株含羞草养得很好,这天一早,却已经悄悄开花了。
含羞草的叶子像水杉,舒展好看,颜色是青嫩的绿,触碰它会立刻受惊似的蜷缩起来,再碰,连枝都一并垂下来,不止萎靡不振,完全奄奄一息。你不管它,过一刻钟再来看,它扬着枝叶,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总想用一个不大得当的词形容它:怒放。
我喜欢它,它平凡而有生机,花也如此,淡紫色小小一球,毛绒绒的,不骄不躁,不喧闹浮华,却仰着头,开得明快。它像我们一样,遇到外力、挫折和厄运会退缩,有时仿佛快死了,过了这段,重又生气勃勃。
别怕,真的,别怕,生命是这样。
2010年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