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文醒来的时候,利亚还在那里。感觉有些微妙,因为睡前他曾告诉自己,已逝妻子的影像只是自己在生命岔路口的一种感觉。夜晚给他带来的感受尤其强烈,无边的黑暗会让自己更加疲惫脆弱,无法抵抗病态思潮的入侵。在他整理行李时,她就待在一旁,似乎要提醒他何种物品各带几件——要带衬衣、袜子、内衣若干和两条外裤。更让人困扰的是,当他上了出租车去机场时,利亚仍然陪着。然后变魔术一般,突然消失了。
他看着车窗外哈克尼城郊的景色远去,不由想起了茱蒂塔·坎赛利里。尽管表面上看起来不太可能,但几乎可以肯定,她真的与康斯坦提乌斯·索帕有关系。她有一群律师,还有一群保镖,雇这些人可不便宜。关于茱蒂塔·坎赛利里,沃克斯豪尔大厦 的低阶军官中流行一种说法,那就是她与索帕的关系完全是她自己制造的谣言。真实情况是,一个克莫拉帮派利用她打击其他二十个同类组织,因此她财产的主要来源是毒品,枪支和诈骗。尽管这只是一种假设,但仍然有一些根据。那不勒斯是克莫拉的发源地,她在那不勒斯出生并长大,脾气个性也应该与那不勒斯人相近,而且她所有的保镖和几乎所有的亲属看上去都像克莫拉成员:戴着墨镜和夸张的金饰,穿运动装,几乎都很年轻——克莫拉成员一般都活不长。
但是他并不赞同。克里斯托弗爵士深知他的弱点,已经让他相信茱蒂塔是一位艺术家,而且在不断积累自己的声望。如果她竭力想帮助一个克莫拉帮派来对抗其他帮派,绝对不会选择这样做。尽管她的行为会让你往这个方向联想,加文觉得她的展览与克莫拉没有关系。现在可以把这个想法作为假设一。还有一种貌似更有说服力的假设二——她希望一个克莫拉帮派认为她支持他们对抗其他帮派,而实际上她有自己的一套小算盘。但是那也说不通:克莫拉组织的人老谋深算,不会轻易上当,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肯定会先看画作。所以假设二在进入假设一之前就已经不攻自破了。
她与索帕勾结的说法让整件事情显得更加可疑。索帕也许对她非常着迷,要知道一旦老人陷入爱情,做起傻事来有可能比年轻人更为冲动和愚蠢,加上他所掌握的信息,有了他的帮助,她几乎拥有了掌控世界的力量。他一定有许多老熟人,也有许多敌人,还有在他漫长的生命中积攒的无限财富。有这些支持,哪怕你只有那么一点小聪明,也至少可以成为威尼斯的主宰。如果是这样,克里斯托弗爵士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这条线索得到一点东西了。但是利亚,利亚以前也是一位艺术家。爱情——爱情会让你无比强大,也会让你无比贪婪。
他乘坐的出租车逐渐减速,最后停在希斯罗机场。一般情况下,他都会坐在副驾上与司机聊天,主要是出于礼貌,也是出于对所谓阶级的厌恶,如果这也算是一种阶级的话。但这辆车是由军情七处派来的,他们很清楚自己的职责,如果有谁在副驾上试图聊天,他们一定会向上级报告。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自己坐在后座上翻看资料。而他什么也没有做,犹太拉比教士不是说过嘛,一分钟的思考远胜于一小时的阅读。
他乘坐的是一架波音747-400客机,预订了商务舱,这与艺术工坊员工的身份相符。他喜欢飞机升空时机翼下方传来的震动感,当你向目的地飞快前进时,能感受到大地在几千英尺的下方嗖嗖后退。但是这一次,尽管没有看见地面,他仍能感觉到大地在渐渐缩小。两条走道中间有四个紧挨的座位,他被安排在其中一个座位上,能够一直看文件而不被窗外的景色打扰。邻座是一对中年夫妇,另一侧是个穿着开领衬衫,戴着男士围巾和亚麻帽子的年轻人。加文带着一个塑料文件袋,里面装着一些新闻剪报,是有关是否应该开放展览《上帝的恐惧》的法律论战的,按时间顺序排放得整整齐齐。
他留意到旁边座位上的女士对他的剪报投来好奇的目光。五分钟后,她倾身凑过来问道:“您是打算去看坎赛利里吗?”
他微笑着打量这位女士。她身材娇小,有一头银色的卷发,穿着70年代曾经流行过的崧蓝色西裤套装,戴着大框眼镜,有些兜齿。她的丈夫坐在她左手边,是个头秃了大半的男人,眉毛浓密,正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看着他,似乎在为他的答案倒计时。
在加文开口前,那个戴着帽子的年轻人也凑过来:“在讨论什么呢?怎么没有人说话?
“我们是后现代艺术的超级爱好者,”那位女士说道,“我们觉得她很棒。”
“是啊。”戴帽子的年轻人讽刺地接过话去,“自从翠西·艾敏 早上起来忘记收拾床铺以来,这的确是艺术界最大的事情了。嘿,你们该不会都是去威尼斯的吧?”
“你去哪儿?”那位女士问他。
“我叫彼得。”戴帽子的年轻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开始自我介绍,还向她伸出了手。
“保罗和玛丽 。”那位女士说。“是真名,没开玩笑。我们姓鲍尔斯。”他们几个都笑了。
“我叫科林·罗珀。”加文说。气氛瞬间冷下来,只有一旁的空姐目不斜视地推着小车经过,滚轮发出低沉的声响。
“我要去帕多瓦,”彼得终于回答了这个问题。“现在去威尼斯城的都是傻瓜,什么牛鬼蛇神都往那儿挤。”
“我们想去看威尼斯双年展,”保罗说道,仿佛这样说可以让情况变好些。
“好吧,如果你不介意被割喉的话。”彼得回答说。
“你呢?科林。”玛丽温柔地问道,“方便聊聊吗。”
“那是今年唯一值得一去的地方。”还没等加文开口,彼得插话道,“那是“上帝的恐惧”,而且肯定不会展出很久。”
“不止这个。”玛丽说道。“艺术家本人也会在那里,我们就想远远地看她一眼。我们俩都会说一点意大利语。”
“天啊,她就是一个又做作、又丑陋、又可悲的 娘儿们 。”彼得激动地说,几乎要流出眼泪了,“我特别讨厌她!”
“我准备去威尼斯看看有没有机会参观坎赛利里的展览。”加文平静地对玛丽说道。
彼得突然大哭起来。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厕所走去。
“别理他。”保罗说,“他刚来过一发。”
“一发什么?毒品?”玛丽倒抽一口冷气。
“应该是吧。不过别告诉空姐,玛丽。别管他,嗯?就这一次好吗?”
她艰难地把话咽了回去。所有人都沉默了。这时彼得回来了,满身都是呕吐物的味道,之后他睡了大概二十分钟,突然喊道:“不!特易购快递!”这把周围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把他自己也吓醒了。飞行员在广播中播报通知,飞机马上就要抵达威尼斯马可波罗机场,请所有乘客系上安全带。空姐在巷道里缓慢行走并左右巡视,确认所有乘客都听从机长指挥,加文把简报放回旅行袋中。
玛丽向他靠过来,给了他一张小纸条。“这是我们酒店房间的电话。有时间就给我们打电话,请你喝几杯。”
保罗大笑道:“我们请你吃大餐,还让她陪你睡一晚。”
“保罗!”
彼得吸了吸鼻子,揉揉眼睛:“刚才很抱歉。”他嘟囔道。
飞机颠簸着降落在跑道上,引擎仍在呼啸,然后慢慢向航站楼滑行,离打开舱门大概还有十分钟时间,这个情况只有空管和飞行员知道。不过这时乘客会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上把自己的行李拿下来,机舱里人们的谈话声也提高了几分。
最后,舱门打开了,空姐站在出舱梯前感谢所有乘客,并与他们道别。加文下了楼梯,来到出口的地方领取托运的行李。他注意到附近有一些帮派分子。之前没料到这些家伙会出现在离市中心这么远的地方。他顿觉心中一跳,感到这不是个好兆头。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是他听说过类似情况,一般是某地有了大麻烦,然后在机场发生枪战。现在的情况是,与大家的认知相比,这里远谈不上风平浪静,不过暂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忽然,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被人监视了,这一点甚至不需要特别留意就能确定。那些帮派分子已经围了上来,他的身份暴露了。
除了告诉自己保持冷静,不要乱说话之外,他有些不知所措。也许他们想干掉他,因此目前最可行的办法就是与他们保持距离,不要让双方之间出现毫无遮挡的状态,这样他们就无法开枪。他加快脚步,将自己混入在转盘边等待行李的人群中。也许他今日真的难逃一死。突然间,他不再慌乱,而是想起了利亚。
他立刻又有了无畏的勇气。他向后看了一眼,注意到有好几个帮派分子模样的人在一起相互掩护着跟踪他。最强壮的那个点了点头,朝他身上使了个眼色,示意另外几人朝他的方向跟过来。来了。他希望自己所受的搏斗训练没有白费,但如果对方有枪,他成功的机会几乎为零。
他想在人群中挤过去,也许可以在那些人追上他之前到达传送带的另一边。他更加奋力地往前挤,别人对他不满地大喊,他用三种语言大声不停地解释说他有紧急情况。
突然,他的胳膊被人抓住了,随后被硬扯着转过身去,正是那个壮汉。这人面露阴笑,可随后却突然显出震惊的神色,紧紧捂住身体的一侧跪倒在地,在一声短促的喊叫之后,倒在血泊之中。这时有人抓住加文的另一只手臂,轻声用英语说道“快走!”
竟然是彼得,那个在飞机上坐在他旁边的小伙子。两人立刻朝出口直奔而去。
“外面有车接应我们。”彼得说道,“如果这条路走不通,我们就上到三楼制造一些骚乱。那里都是办公区,警戒森严。他们会扣住你,把你像复活的本·拉登一样看管起来,之后我们会派人来接应你。”
突然一声炸响,他们面前的玻璃墙应声碎裂,他们也都被震倒在地,随后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跑去。彼得停下来向后开了两枪,一辆黄色汽车在他们面前戛然停住,轮胎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后排车门大开。彼得把加文推进车里,自己也挤了进来,同时向车外开着枪。车子立刻加速离开,但这时突然飞来一颗子弹打中了彼得的下巴,强大的冲击力使他的头猛地一偏,整个人倒向加文,死了。
“ 把他的枪拿起来还击啊! ”司机大喊道。车子打着滑绕过环岛,丝毫没有减速直接甩向右侧,从两户人家中间的巷道里挤了过去,几乎还差两三公分就要擦到墙上了。加文推测他们现在位于威尼斯到皮亚韦河畔圣多纳的路上。他们离成功逃脱越来越近,现在主要看司机的车技了。一辆追赶他们的车已经在岔路口撞车,接着又有三辆车在那里撞了车。
加文还处于冲击后的晕眩之中,这恰好抵消了他的恐惧感,让他尚能保持清醒和反击能力。他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种绝妙的平衡中。他沉着地用彼得的枪瞄准歹徒的汽车,精准打中了对方前轮使其失去平衡,撞向路边的防护栏。他觉得自己此刻极其镇定,几乎像是在射击场训练。随后他惊觉现在可不是缅怀过去的好时候,必须赶紧解决掉后边的两辆车。他发现第二辆车正在向他们开火,于是他一枪解决掉了那辆车的司机,车辆猛地转向撞上了路边的水泥搅拌车。
“ 你太他妈厉害了!向你致敬! ”司机兴奋地大喊。
还剩一辆。然而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整件事就结束了。有什么东西突然从旁边横冲出来,狠狠地拦腰撞在他们车上。当他清醒过来时,只看见四个男人站在接应车的残骸旁,冷静地讨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他们拔出手枪,像对待一匹失了前蹄的赛马一样射杀了加文的司机。他们中的一个人点头示意,其他人就抓住他的脚将他拖走,还塞住了他的嘴,并把他的两只手捆在一起。他又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