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奥拉万蒂呼出最后一口烟,把烟斗收入小锡匣放进口袋,走进了波维利亚旅馆。跟在身边的是副手科尔纳罗警官,二十五岁,退伍军人,留着一小撮连鬓胡子,鬓角细细的。
旅馆前台是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身穿制服,个子不高但很结实,金色长发扎了个马尾辫。他站在窄窄的柜台后,台面上摆放着旅客登记册和一只服务铃。此刻他正注视着面前的二人,仿佛不知该用何种态度来应对他们。于是他摆出一张笑脸,万一他们真是来问路的游客呢,那随便应付就行。他转过身去检查柜台后面挂钩上的钥匙,又悄悄把背景音乐调大了些。放的是弗朗西斯科·格里高里 的作品《威尼斯奇迹》,用来赶跑讨人厌的异乡客再合适不过。
菲奥拉万蒂早就对这种套路有了应对之法,他过去按响服务铃,同时出示证件,“警察,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前台小伙子转过身来,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难以置信地用手指着自己:“我——你说我?”
“是你负责这里的旅客入住和离店登记吗?”
“我——是的,有时是我。我们这里轮班的。”
“你们经理在吗?”
“请问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们就问几个问题,目前跟你没多大关系。如果能把经理找来,这里就没你什么事了。”
他飞快地点着头,表情就好像知道警察只是在忽悠他,眼下的问题不是他有没有犯事,而是他将受到多重的惩罚。他拿起电话,几经犹豫后挂了回去,随后打开柜台那头的门走出来。“我去找她,很快就回来。你们先在这里稍等,请自便。”
菲奥拉万蒂环顾四周,这里还真没什么好“自便”的,既没地方坐,也没有免费薄荷糖。
“你觉得他在紧张什么?”科尔纳罗低声问道。
“鬼知道。”菲奥拉万蒂答道。
这是一家常见的三星级宾馆——矫情俗套的枝形吊灯,磨旧了的红底带图案地毯。这种地毯通常只有五年寿命,这块显然超龄了。一旁放置着一棵盆栽热带树。有对美国夫妇从两人面前的楼梯走下来,争论着圣马可广场的咖啡价格。不多久,前台小伙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身穿围裙的中年妇女。她正在茶巾上擦着手。她做了个手势,示意来访者跟她到后面说话,然后吩咐亚历山大回去工作。
两个警察随她来到旁边的一个房间。屋里有四把硬靠背椅,墙上挂着一幅圣母像,画像挂得略高,看上去怪怪的。她在身后关上门。“请坐请坐,我大概知道你们为什么来的,是有关朔伊布勒夫妇的事情,对吗?”
“他们声称昨天被人从自己的房间里赶出来了。我是阿里吉奥·菲奥拉万蒂警督,这位是卢西奥·科尔纳罗警官,您是?”
“我是这里的经理,没有其他管理人员了。十年前我丈夫离开了我。”
“我是问您的姓名,夫人。”菲奥拉万蒂温和地说。
“抱歉,我叫玛丽艾斯黛拉·弗拉索尼。拼写是两个S,一个N。”
“您看,这件事很重要。”菲奥拉万蒂继续说道,“您不会有任何麻烦,我们只想知道当时的情况。就算他们说的是真的,这种事情也不稀奇。只是头一回有受害人向威尼斯警局投诉。现在他们已经搭乘头班飞机回国了,还狠狠告了旅行社一状。”
“我能抽根烟吗?”
菲奥拉万蒂和科尔纳罗对视一眼。“请吧,”科尔纳罗说道。
“你们抽吗?”
两人婉拒了。
她抖着手取出一根烟点上。“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我离了婚,勉强凑合着过,不能卷进这种是非当中。我确实会跟其他旅馆主互通有无,知道如今这座城市正在发生的事情。”
“他们怎么跟你说的。”科尔纳罗敏锐地抓住了话中的关键。
“有帮派分子从国外入境了?”她神情满是期待,希望消息得到确认,但眼前的两人依旧面无表情。“就是那谁家的经理——噢不,我不能说是哪家,不能害别人。不过确实有人这么说。有一群流氓,他们个个身材都像发福的健美运动员,就是那种有肌肉的胖子,一脸蠢相。你肯定不想惹上这种人,他们一拳就能把你砸进人行道里,不死也半残。你知道我说的那种人,你们在查案的时候肯定经常遇见。希望这么说没有冒犯到你们。”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从国外来的?”
“别人都这么说。我觉得他们没理由骗我。”
“朔伊布勒夫妇发生了什么事?”
“你觉得他们跟谋杀案有关系?”
菲奥拉万蒂笑了笑,“我们只讲事实,好吗?”
“我就出生在威尼斯,祖上五代都是威尼斯人。我过去很有钱,直到后来丈夫离开了我。好吧,我只想说,我很热爱这里,不想看到这里每况愈下。”
“我们就谈朔伊布勒夫妇,”科尔纳罗说道,语气和表情略微强硬。
“噢好的,抱歉。是这样,他们原本要在这里住两周。然后昨天突然冒出来六个陌生人,都是穿得很体面的外国人。但你懂的,土鳖披上米兰时装也洋气不了。他们恐吓我们——就算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他们表现出来的威胁意味已经十分明显。嗯,除了他们头头。他看上去就像——那种在本地根深蒂固,产业无数,身边全是上流社会人士,大概就是那样的人。”
“当时是什么情况?”
“他们问我有没有房间。刚巧房间全满了。然后其中一个人——不是那个头头,我说过的,头头看上去很斯文——说‘楼上肯定有间空房,你等着’。过了一会,朔伊布勒夫妇就鼻青脸肿地拖着行李,像难民一样逃下楼来。我躲在柜台后面,尴尬地要死。他们甚至都没跟亚历山大说话,肯定被吓惨了。更何况当时楼下还围着另外三只土鳖。”
“他们付住宿费了吗?那些,呃,‘土鳖’?”
“现金付的,付了房间标价的两倍不止,订了两周。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打算住多久。我这里19号还有一对夫妇预定了入住。天知道如果到时他们还赖着不走,我该怎么办。”
“你怎么不报警?”
“之前也说过,又不是只有我这里发生这种事情。如果美人旅店的经理——哎哟,你就当没听见,我什么都没说,我干嘛要当这种出头鸟?外面马上要发生大事情了。我在旅馆业干了20年,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我可冒不起这个险,我离了婚,又没什么积蓄,可不像某些人。”
“你说他们是外国人,感觉具体是什么地方人?”
“东欧什么地方吧,没猜错的话。”
“他们会讲意大利语吗?”
“他们头头会。”
“噢对,你之前提到过。”菲奥拉万蒂说道。
“他是威尼斯人”。
“威尼斯人?”菲奥拉万蒂看向科尔纳罗,“或许我们应该现在去看看他们,跟他们说我们接到了投诉。”
玛丽艾斯黛拉·弗拉索尼脸都白了。她颤巍巍地站起来,看上去双膝发软就要栽倒在地。“你们不会说是我投诉的,对吧。”
“当然不会。我们会说是朔伊布勒夫妇投诉的。”
“拜托千万别提你们跟我谈话了。要不你们就说找我问过话,我什么都没说。对对,就这么跟他们讲,说我拒绝指认任何人。你们用尽办法让我开口,但我不合作,什么都不肯说。”
“知道了。”科尔纳罗冷冷地答道。
“我们会体谅你的难处。”菲奥拉万蒂接着说道,“但如果最后这事情闹到法庭上,我们就不能帮你隐瞒了。”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从上衣内袋拿出手机,是工作电话。“喂?”
电话那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警督,我是帕塞拉。有个坏消息,朔伊布勒夫妇撤回了投诉。他们希望我们‘把这事忘掉’。”
“什么?他们现在人在哪?”
“在去机场的路上。”
菲奥拉万蒂甩了甩另一只手,感到十分挫败,“天啊,你就不能拦住他们?就没人拦住他们?”
“他们铁了心要走。”
“看来情况不妙,不过我们也许可以挽回点什么。你就当没给我打过这通电话,明白吗?”
帕塞拉咯咯地笑起来,“抱歉,但你也知道,局里所有呼进呼出的电话都有记录。”
“对……没错。”菲奥拉万蒂脑子转得飞快,“好吧……我们这边进展不错,刚刚跟旅馆的几位新客人好好聊了聊。”
“真的吗?他们怎么说?”
“稍后再跟你说,回见。”他挂掉电话放回口袋里,转向科尔纳罗,“朔伊布勒夫妇决定撤销全部指控。我们现在只有五分钟去楼上作一次入户查访。”
科尔纳罗皱起眉头,站着没动。“恕我直言,我们上楼还有什么意义吗?他们肯定要说除非我们能出示官方合法签署的驱逐令,不然他们就住着不走。朔伊布勒夫妇之所以撤销指控,肯定是被他们威胁了,他们知道这事。我们再去只是自取其辱。”
“我就想看看他们长什么样子。”
科尔纳罗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旅馆主。她正毫不掩饰地专注于他们的对话。“警督,我们不能再叨扰弗拉索尼女士了,到外面谈吧。”
“谢谢你阻止我干蠢事。”菲奥拉万蒂说道。他们此刻正站在方德门特附近。今天阳光不错,小运河里一艘摩托艇鸣笛驶过,水面上的植物叶子四散漾开。河堤那头,一家子本地人(从穿着一眼就能认出本地人,错不了)正在散步,父亲把小女儿扛在右边的肩膀上。
“我们只要蹲守这里就能看到他们的长相。”科尔纳罗说道:“如果他们在旅馆里,我们就肯定能等到他们出门。不过估计不在,他们是外国人,八成要去观光。无论如何,重要的是不让他们发现我们。要不我们再回旅馆看看旅客登记册吧,我会注意楼梯口,他们来了我就假装咳嗽提醒你。”
“他们不太可能留下住宿登记。”
“去看一眼又没什么坏处。”
于是他们回到旅馆向亚历山大要来旅客登记册查看。这时,有三个人正好从楼上下来,科尔纳罗根本来不及咳嗽。其中两个长得就像流氓——像顶着一坨巧克力的泡芙那样的死胖子。还有一个显然就是玛丽艾斯黛拉·弗拉索尼口中的“头头”。五六十岁,身材高瘦,银发梳得很有型,眼窝深陷,有黑眼圈,长着一只鹰钩鼻。
“店主夫人说你们找我。”他冷冷地说道,“有什么事么?”
“我听说你住在朔伊布勒夫妇原先的房间里。”
“我是威尼斯本地人,不住旅馆。我出高价从朔伊布勒夫妇那里接手了房间。有熟人要住,我帮他们安排一下。你是想问这个么?”
“这是其中一部分。”
银发男人叹了口气,仿佛意识到这事肯定要占用他原本就很紧凑的日程安排了。“你们先回楼上吧,孩子们,我来跟警察谈。警督先生,请随我来,我边吃早餐边跟你聊可好?”随后他对亚历山大吩咐道:“前台,请帮我要一杯意式特浓咖啡,一个热的黄油羊角面包加一点干酪,如果有糖渍草莓也来一些。”
“我留在这儿等你。”科尔纳罗说道。通常如果是非正式问话,他们都只安排一人参加,免得当事人压力过大。
银发男人推开接待处对面房间的门。房间里有六张餐桌,三面墙上都挂着巨幅镜子。如此设计的本意是想让空间显得宽敞一些,不过显然没什么效果。有一扇窗户能看见外面的人行道。银发男人挑了最靠近门边的桌子坐下,示意菲奥拉万蒂也坐下。他把抽了一半的烟捺灭在桌上那只里阿尔托桥 造型的烟灰缸里。
“我再问一次,”他开口道,“你想知道些什么?”
“就从你的名字开始吧,”菲奥拉万蒂说道。
“雷莫·西弗尼。雷莫·西弗尼伯爵。”
“你是哪里人?”
“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是威尼斯人。”
“我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独自住在岛上,通常不喜欢外人。但最近需要帮手,就把雇来的这些人安排在波维利亚旅馆暂住,而不是跟我待在一起。他们也喜欢这样的安排。”
“那朔伊布勒夫妇的事是怎么回事?”
西弗尼丝毫没有心虚的意思:“警督先生,正如我提到过的,我们是高价把朔伊布勒夫妇的房间换过来的。你肯定曾经听说过沙特王子空降到一个地方,然后出高价把它买下来这种事情。我就是这么做的。显而易见,现在朔伊布勒夫妇反悔了,他们得了便宜还想卖乖。”
“如果不介意,我想请问一下,你的朋友具体来帮什么‘忙’?”
“这个恕我不便告知,而且这事跟你没什么关系。”
“问清楚我就走。还是你做了什么不妥的事情?为什么不合作一点呢?”
“我需要他们帮我监控双年展 。我是一个艺术收藏家”。
“您说的‘监控’,具体是什么意思?”
“我想买样东西,最好还可以获得一次会面的机会。”
“有具体意向的艺术家吗?”
“我很意外你真的问出了这样的问题,警督。”
“那就是有了。”
“当然有,茱蒂塔·坎赛利里啊。还能有谁?我向来对艺术节避之不及,以前从没参加过双年展,估计今后也不会再参加。这次是百年一遇的好机会。”
“明白了。除此之外,你没办法接近她。她不在乎钱,估计对伯爵什么也不会多看一眼。”
“你去维拉里索街那家哈利酒吧喝过酒吗?你看过海明威的书吗?”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他们管他叫‘爸爸’——十足的硬汉。可以说我也是这种风格,但只在这种特定的情境下。”
“恐怕我没懂你的意思。”
“我很迷恋这个女孩。自然地,我想拥有她。”
“你知道她身患重病吗?”
他笑了起来。“怎么会不知道?”
“光凭这点,她就不具备一个完美女友的资质吧?”
“她就是她,警督。‘完美’是无法量化的。”
“你不会打算绑架她吧,伯爵先生?”
“呸,我打算‘俘获她的心’。这听上去够清白吗?在威尼斯,我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人。”
“那未必。”
“如果你觉得我会对她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大可以逮捕我。”
谈话进行不下去了。西弗尼的特浓咖啡和羊角面包也上桌了。这人确实是个头等的怪胎,但或许无害。他没有留下任何把柄给菲奥拉万蒂。后者只好起身告辞。
“他八成和他妈妈一起住在一个四处漏风的城堡里。”菲奥拉万蒂对副手说,“一般人要是爱上一个艾滋病人,肯定是悲悲戚戚的。但这个人决绝、无情、充满支配欲。我都能想象茱蒂塔·坎赛利里当上伯爵夫人的样子。”
“暂且当他说的都是真话,”科尔纳罗说道,“虽然我深表怀疑。我觉得他在做白日梦。”
“看看再说吧。等下回局里我先好好查一下这人。”
“我们边走边聊。”
“我想吃个冰激凌,”菲奥拉万蒂突然提议道,“我们接着谈刚刚帕塞拉警官说的事情,好吗?”
“我也在想这件事呢。”
“我能先走吗?局里肯定有人跟帮派分子串通了。只有我们才知道朔伊布勒夫妇的联系方式和投诉内容;只有我们才知道他们没有理睬帮派分子之前的恐吓。”这时,他的目光落到前方,忽然笑起来,“噢,天哪。这不是贾科贝夫妇嘛!毛里齐奥!葆拉!”
一对中年夫妇正朝他们走过来,两人都面带微笑。男人一头灰发,长了个朝天鼻,身穿蓝色西服,一手扶着手杖,另一手挽着身旁的女人。女人涂着鲜艳的眼影和唇膏,头发漆黑,穿灰色套裙和乳白色高跟鞋,显得有些头重脚轻。
科尔纳罗暗暗头痛。这就是菲奥拉万蒂的一大特色。明明正忙着,突然街角冒出一个或几个他的老熟人,他会马上丢下工作,非要介绍你跟他们认识,然后执意一起去吃点心甚至正餐。他的熟人都是威尼斯本地名流,当然,他自己也是。这些大人物通常对像科尔纳罗警官这样,每天早上开二手菲亚特从梅斯特雷沿堤道来主岛上班的普通阶层,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科尔纳罗悄悄后退几步,看着警督和他的老朋友互相寒暄。菲奥拉万蒂问了毛里齐奥孩子们的情况——他们这会儿在哪?最近过得怎样?然后开始关心对方的尊臀:上了年纪的人,要特别注意保养腰臀骨质。最后三人达成共识,阿里吉奥看上去很健康;葆拉跟从前一样美丽动人;毛里齐奥则是健康状况明显改善。
“这是我的同事,卢西奥·科尔纳罗。”他向熟人介绍起了自己的副手,“我们俩正要去吃冰激凌,一起吧。”
跟往常一样,菲奥拉万蒂总知道什么地方能享受很好的折扣价。他们来到圣马可广场,在一个伞桌边坐下,点了柠檬沙冰。不痛不痒地议论了一番天气和游客之后,贾科贝夫妇彻底把科尔纳罗晾在一边,开始专心致志地和菲奥拉万蒂八卦一段只有他们三个人知晓的陈年秘事。随后,话题转移到了独立公投 上。
“我就不问你投赞成还是反对票了,阿里吉奥。”毛里齐奥一脸得意,仿佛已然知晓对方的决定,同时带着一副打算给科尔纳罗施惠的表情,“如果公投通过,威尼托共和国将成为欧洲第二富有的国家。”他笑了起来,“当然,足球队估计得从此倒数了。”
菲奥拉万蒂也笑起来,“那就不太划算了吧。”
“我真心觉得我们应该照顾到意大利其他地方的人。”葆拉的话让大家有些吃惊,“我不赞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理念,我们又不是天主教。另外我也不信任卡洛·特兰奎利。他就是想趁着我们独立的机会洗劫金融业。第三世界经常发生这种事情。”
“罗马那面的人都在这么说。”毛里齐奥继续道,“不过你看着好了,到时会这么做的是他们。这只是你一贯的危言耸听。”
“意大利其他地方的人都讨厌我们。”葆拉说道,“每天晚间新闻都能看到新的示威游行。米兰、都灵、巴勒莫——”
“他们肯定会怀念我们以前给他们发的那么多救济金。”毛里齐奥说道,“就像我们同样会怀念那些开来开去破坏景致的豪华游轮。我觉得帕斯奎尔·贝尔韦代雷当政的时候,我对这些事情还更清楚些。”他怕引起争辩,又赶紧补充道:“他是个聪明人,一位教授。”
“他的风格太美式了,我不喜欢。”葆拉评论道,“另外他在世界银行工作。我们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一堆芝加哥学派 的经济措施。”
“我会投反对票。”菲奥拉万蒂有些闷闷地说,“我赞成你的看法,葆拉。”
“噢,我一点也不喜欢威尼斯如今的状况。”葆拉叹道,换了个话题。这时一群身穿高档运动服,脖子里挂着金项链的人走过来在不远处的桌边坐下。毛里奇奥示意葆拉别说了。不过那些人似乎没有听到他们刚才的谈话,他们开始点单。这时大家才看出来,那些人不懂意大利语。
“他们说的是哪国话?”葆拉悄声问道。
菲奥拉万蒂耸耸肩。“听上去像斯拉夫语。”
“是保加利亚语。”科尔纳罗插了一句。大家都看向他,仿佛这才想起来旁边还坐着这号人。
“你怎么知道?”毛里齐奥问道。
“我祖母是保加利亚人。”
不知为何,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尴尬。毛里齐奥和葆拉牵起手说该走了,医生叮嘱过毛里齐奥不能在户外待太久。“亲爱的阿里吉奥。”葆拉邀请道,“周二你一定要来我家吃晚饭,吉吉和雷莫也会在。噢对了,还有马特奥!马特奥·伯泰齐,我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他,比萨来的。他会带着他的德国女友玛格登一起,她是日耳曼语博士。你一定要见见他们,肯定会喜欢的。人人都喜欢,他们非常迷人。”
他们站起来,相互做出飞吻的手势。科尔纳罗也站了起来,没有多余的表示,反正以后再不想看到他们。
“他们就那样。”等他们走远了,菲奥拉万蒂说道。
科尔纳罗很气愤。有的时候,阿里吉奥·菲奥拉万蒂警督可以是‘医生’、‘教授’、‘王子’,但唯独不像个警察。他一贯给予这帮富足的庸人万分关爱,而他也显得乐在其中。
“他们有些排斥你,对不住。”菲奥拉万蒂向他致歉,“他们肯定不是故意的,我保证以后不会遇到这种情况了。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但试试从另一个角度想,他们是威尼斯社交圈的名人,消息最灵通。有时他们不会自己讲出来,需要一些诱导。只要跟他们经常联系,我就能拿到一些独家消息。威尼斯不像纽约,这里的原住民不是社会底层。我这也是一种迂回手段。”
科尔纳罗把手指竖到嘴边示意他噤声。也许是方才的蒙羞激发了他的感官,他能听到保加利亚人的谈话内容。
“怎么了?”菲奥拉万蒂问道。
“他们在谈论我们的朋友,茱蒂塔。”
“说她什么?”
“他们想知道她怎么还没现身。”
“他们肯定是新来的。”
“是啊,就像雷莫·西弗尼和他的手下。还有那边那群人。你看看,整个城市都充斥着帮派分子,大多数人还都是主动凑过来的。”
“我都怀疑她身边那些人拿不拿工资。她哪来的钱?”
“问得好。”科尔纳罗语带嘲讽,“之前怎么没人提的?你看,警督,我们得开诚布公地谈谈。你听说最新消息了吗?《上帝的恐惧》几乎可以确定不会展出,这带来的巨额赔偿金已经是噩梦了。政府给钱让她退出,但传言说她铁了心要展出,不惜走法律程序。要真上了法院,考虑到我们国家的司法效率,这展览一辈子也办不成。”
“也许吧。”
“你怎么看?”
“迟早有一天她会被人揪住弱点,然后某天清晨我们就会听到她脸朝下漂在河里的新闻。”
“可她这件事情到底给你带来了多大困扰呢?作为一个威尼斯的市民来说?又或者作为一个警察来说?”
“她的确没有触犯任何法律,可这件事当然令我困扰。这就是你要开诚布公谈一谈的事情?”
“不,警督,让我们把这些零碎的事情拼到一起。我想提出一个有点激进的建议,你看看能不能接受;如果不能,我打算申请调部门。”
菲奥拉万蒂正要重新点上烟斗,听到这里,他的脸色沉了下来,把烟斗平缓地放到桌上。“你知道我很看重你。”他语调谦恭,“在能力范围之内,我会尽全力留住你……”
“好吧,首先很感谢你。那么,第一:我们确认了警局里有内奸,朔伊布勒夫妇的举动已经证实了这一点。这个可以交给国土安全与情报局 ,到时再说。第二:我们必须弄清楚为什么那么多帮派分子聚集到这儿来——我估计目前为止已经来了一百多队佣兵,而且还远远没完。”
“他们来这儿明显是为了在展会上寻仇,至于对象么,估计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个。”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么杀掉一个画家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那样做只会为她封圣。当局也不得不将画作公诸于世,因为届时国际舆论肯定会施压。你看,刚才我还在说‘他们想知道她怎么还没现身’,你说‘他们肯定是新来的’。实际上,她在公开场合已经露过面了。因为她知道只要那些画还安全,她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在某种意义上,她才是统治这座城市的人。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这种能量。”
“还真可以这么说。”
“当然是这样。她几乎独占了安康圣母教堂。她每天早上先用至少一小时祈祷,保镖就安静地等在后排。之后她会忏悔一小时。每晚她还会去圣马可大教堂。完全没有掩饰行踪的意思。”
“我懂你的意思了。”
“但是,如果这些画展出了,或者被一把火烧了,会怎么样?那些帮派分子无不急欲将她除之而后快。估计还没等接线员问清楚是谁打的报警电话,她就已经死透了。”
“那依你所见,这就是那些帮派分子在这里聚集的原因,还有那些谋杀案?”
“谋杀案都是预演,或者是他们想制造恐慌,驱散游客并且压低物价。谋杀案破坏力极大,但这些都不过冰山一角,背后还有一大盘棋。最有意思的是到底来了多少帮派分子,得花多少钱才能让他们在这样一个物价高昂的地方蹲守。买她性命的赏金估计也是天文数字。”
“是啊,我之前倒没想过这些。”
“另外,那些人也在相互竞争。从单个帮派的角度来看,最终能够得手的几率极小,但他们仍然觉得值得一试。所以我说的‘天文数字’,肯定是很大一笔钱。”
“可再有钱的人也无法独自承担吧?”
“正是。如果还要算上买通警方或其他相关人员的钱,还有雇佣这些帮派分子的钱,总数肯定极其可观。”
“不过这样也说不通啊。她的目标应该是克莫拉。”
“谁说的?画家自己说过么?”
“她是没说过,可——”
“可这样就能打消人们的各种猜测。我的想法是,某些很有权势的人被她抓住了把柄,而且他们都知道她手里的是什么。所以他们就联合起来凑了一笔赏金,雇几个杀手来把她解决掉。”
“呸,你就扯吧。为什么大家都觉得这事跟茱蒂塔·坎赛利里有关系。这样反而忽略了最明显的可能性。”
科尔纳罗摇摇头。“你想说‘突击部队’理论,我感觉行不通。”
“如果我们继续说那些神出鬼没的雇佣杀手和不祥的目标,那肯定避不开‘突击部队’。他们雇了几百个暴徒涌进威尼斯,恐吓选民,在选举日当天制造混乱,甚至最坏情况有可能是发动一场政变。”
“或者手段可以更巧妙些,可以雇佣一帮意大利籍的右翼分子、前海军陆战队员之类。雇这些人还能拉拢民意,至少在选举期间不会有人指责你雇一群暴徒来砸场子。”
菲奥拉万蒂摸着下巴陷入沉思。“好吧,我觉得也对。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我在想如果能窃听几个电话就好了。”
“主意挺好,可这不归我们部门管。再者如你所言,我们这里说的可是国土安全与情报局。如果局里真有内奸,这主意肯定立马被驳回,然后某天我们自己一起被灭口。”
“我有个主意。就是我之前说的‘激进的建议’。”
“套用美国人的说法,本人‘洗耳恭听’。”
“你还记得当年英国的电话窃听丑闻吗?如果记者都可以黑进名人的手机,那为什么热心市民就不能黑进帮派分子的手机呢。这也不难,只要猜对几个语音信箱的密码就行。当然,我们这是在拿自己的饭碗冒险,可一旦成了,功劳也是大大的。搞不好我们能把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起就已经开始腐朽的上层建筑整个推翻。”
“政治本来就是这样的。”
“不,是执法。”
菲奥拉万蒂站了起来:“本想说再考虑一下的。但是管他呢,就这么干了。”
“很好,现在可以再悄悄跟你说个事情,我有个哥哥就在国土安全与情报局工作,他可以给我们提供内部消息。”
菲奥拉万蒂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专心听对方说,不时应答几声。科尔那罗在一旁把菲奥拉万蒂接完电话要说的台词都想好了:抱歉抱歉,又是毛里奇奥和葆拉,他们打来告诉我玛格达不仅是博士,还是个女公爵。然而,菲奥拉万蒂挂掉电话,表情严肃。
“嗯,看来我们的猜测没错,警局里有内奸。有人在肆意散布绝密情报。没人知道怎么回事。但据可靠情报显示,有个名叫加文·弗里德曼的英国特工要和茱蒂塔·坎赛利里会面。”
科尔纳罗疑惑地皱起眉。“英国情报局又他妈想从她身上捞什么好处?”
“那我们就不知道了,而且永远也查不出来。眼下唯一的问题,是还来不来得及赶到机场,阻止克莫拉把他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