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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人不知“上帝的恐惧”

警督阿里吉奥·菲奥拉万蒂就站在那儿,听一名头戴鸭舌帽,身穿蓝色衬衫的警长,讲述他们如何在这条距离凤凰剧院 [1] 步行五分钟的巷子里发现了松本康的尸体。在他们身旁,其他警员正一边等候医护人员,一边相互八卦自己对于案情的“真知灼见”。眼前这名中年日本游客是最新的被害人,之前凶手已经杀害了三名其他被害人。这个时节正是布拉冷风和西罗科热风——每年秋天从非洲吹来的一股季风——在威尼斯冷暖交锋的时候,威尼斯的街道不免为之一空,连海水也被它们搅动得汹涌澎湃。小巷里空气湿冷,人越来越多,大家的心情也都越来越不耐。一旁的运河里,河水重重地拍打着堤岸。

最后,一队六人宪兵将尸体运上一艘救护船,之前他们已经等得很不耐烦,都停止了交谈,边摇头边来回踱步。此刻,松本先生的手机已经提供了所有相关的重要信息——他的住处、同伴、出行计划,甚至被害前他原本要前往的地点。一个警官在500米远的位置用对讲机报告说他们找到了被害人的太太,她正站在方德门特附近,焦急地看着手机。他们根据被害人手机中的照片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因为她跟丈夫一样,都穿一身乳白色的服装。

菲奥拉万蒂今年57岁,个子不高但很结实,礼帽下的白发极其茂盛。他身穿西服,外罩一件短羊毛夹克,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拿着一只填满了英国名牌烟草的石南根烟斗。之前他正在外面跟朋友一起吃饭,随后电话就来了,所幸事发地只有一步之遥。他耐心地听警长陈述完毕,然后问道:“你对案子有什么看法?凶手是临时起意?”他希望能在连环杀手的谣言扩散之前找个机会将其破除。

警长撇了撇嘴,一耸肩道:“从目前状况只能判断,凶手什么都没拿走。”

“受害人身上带了哪些东西。”

“手机,这您肯定知道了。还有护照,现金——”

“多少现金?”

“两百欧。”

菲奥拉万蒂点点头。“这么说应该可以排除抢劫了。对作案动机有什么推测吗?”

“动机已经显而易见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松本先生成了这个连环杀手的第四位受害人?”

这位巡警又耸了耸肩膀说道:“您只是叫我猜测。我又不负责查案。”

“警戒区拉了多远?”

“两条街的范围。任何人不得通行。”

“你觉得是有人在谋杀游客取乐。”

“看上去是这样的,不过嘿——”

“可他并不是你所认为的普通连环杀手。他没有使用相同的武器,或者留下标识,或希望跟警方有所接触。”

“是你让我讲讲相关推测的。是的,我就是个小警长,见识浅薄,只配听你长篇大论。不过如果你真想听我说点什么,那我就直说了,再跟你讲讲为什么我会这么想。”

菲奥拉万蒂笑了,像被猝不及防说中了心事,然而谈话氛围却缓和不少。“请继续。”

“不仅仅是我,警局的每一个人都这么觉得。”

“你们到底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我可不会把你吊起来抽顿鞭子,也不会‘告发’你,不需要有太多顾虑。”

“我们觉得这起案件跟茱蒂塔·坎赛利里有关。”

菲奥拉万蒂烟斗里的烟抽完了。他把烟斗在鞋跟上磕了磕,看到里面没有残留的烟灰,随后满意地将烟斗收到衣袋里。“你觉得一个知名艺术家跟这些谋杀案有关?”

“不是说她本人做的。是她招来的那些人,敌我皆有。”他重重点头强调道,“考虑到她的威胁,我觉得我们很有必要把她驱逐出去。我是从一个威尼斯普通市民的角度这么说,跟警察身份无关。”

“我们已经给了她钱让她退出展会,”另一名警察说道,“听说给了很多钱。”

“据我所知,”菲奥拉万蒂说道,“她从本土带来的人都是克莫拉 [2] ,黑帮分子。这些人有个特点,那就是如果没钱可赚,他们不会动手的,当然也不会杀人。”

“或许被害人之间有什么联系。可能有些东西被我们漏掉了。”

这种说法显然连他自己都不信,可怎么办呢,他已经被逼到死胡同了。

“所以现阶段你也只好说可能有什么东西被漏过去了,搞不好这东西根本不存在,警长。或许松本先生的死会是一个转折点,不过我深表怀疑。”

此刻夜幕已经几乎笼罩了此地。这里本该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现在却跟世界上其他角落的都市贫民窟无异。菲奥拉万蒂注意到其他宪兵正全都盯着他。他抬头仰望屋顶上的星空,心里盘算着如何把自己的下一句话用更缓和委婉的方式说出来。

“不能说我没怀疑过茱蒂塔·坎赛利里和这事有关。”他缓缓说道,“不过,嗯,当家园处于威胁之下,你们这样想是再自然不过了。”

加文·弗里德曼,二十六岁,身高一百八十二公分。他眼睛细长,眼距很宽,有一双浓眉,脸颊由于过度消瘦显得凹陷下去。他正在去会见克里斯托弗·邓恩爵士(白部长官)的路上。秘密情报局 大楼背面有一条通长走廊,爵士的办公室就在最尽头。透过雨点斑驳的落地窗,阿尔伯特河堤和远处铁道的景色显得十分阴郁。加文扣上西装上衣中间的那粒纽扣,觉得似乎太正式了,于是又把它解开来。

第四十四号房间的门是开着的,里面有一位中年女士,金发盘起,戴一条豹纹围巾。听到他的脚步声,女士微微起身,抬头蹙眉从她眼镜的上方看着加文。“您是……?”

“是加文·弗里德曼来了吗?”一道冷冷的男声从办公室里传出来,“请他进来吧,然后帮我续一些茶水,可以吗?克洛伊。”

加文正等着这声招呼。众所周知,白部陈腐得令人难以忍受,如果你喜欢接受发号施令,被装进档案里,盖上章,标上索引,编上序号,不断地被反复汇报和询问,那么白部的工作就很对你胃口。白部长官能够主宰所有档案,因此令人心生敬畏。加文不太确定自己为什么会被叫到这里,但他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还是扣上了西装上衣中间的纽扣,然后走进克里斯托弗爵士的办公室,稍有些局促地开口道:“需要关上门吗?还是……?”

克里斯托弗爵士正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一面划弄着iPad,一面头也不抬地说:“你刚才可能也听到了,我等下正要喝杯茶。请坐吧,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关上门,对。你要不要也来点茶?”

“我刚喝了一杯特浓咖啡。”加文说道。

克里斯托弗爵士皱起脸,仿佛想起了浓缩咖啡或是其他什么咖啡的苦涩味道。他身材高瘦,有一头染黑的头发,脸上有一些斑点,棕色的眼睛里总是透出一种质疑的目光。尽管身着年初大减价买来的不成套西服,也丝毫不影响他散发出领袖般的气质。他今年五十三岁,在成为白部首脑之前,他一直从事研究工作,他的反对者一致认为他现在就像一只离了水的蛟龙,在岸边苟延残喘。他办公室的地上铺着灯芯绒地毯,地毯上座着黑色写字台,上面放着电脑,墙上按规定挂着女王画像,那是一幅女王头戴皇冠身着加冕礼服的全身像。

加文坐下来:“我刚从红部调到这里,有人告诉我这里有重要的工作,我想帕克女士已经将我的档案送过来了。”

克里斯托弗爵士将身体前倾,第一次与加文对视。“我知道你的妻子在去年死于一场车祸。请原谅我的直言不讳,但我需要知道你现在是否已经成功走出了伤痛,这点很重要。”

加文没有想到一下就被问及如此深入的问题,但这是毕竟是军情七处,而不是苏格兰寡妇公司 。“我已经完全恢复了,可以像从前一样开展工作。虽然悲伤并没有消失,但我已经学会与之相处了。”

“所以这就是你对自己的评价?”

“我已经通过评估了,是由——”

门开了,克洛伊推着茶具小车走进来,倒了一杯茶放在克里斯托弗爵士的桌上。他并没有向她道谢,而她似乎也没有期待他的感谢,仿佛就算知道她打断了一番对话,也不会对此感到抱歉和尴尬。她径直走出去,随手带上了门。

“刚才说到你已经通过心理医生的测试了,”克里斯托弗爵士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一个装满文件的文件夹。“噢,在这堆文件的最前面,我看到了,你非常顺利地通过了这项测试。”

“请问为什么我会被叫到这里来?请原谅我的直率,先生。”

“我们要交给你一项任务,是外勤。”

加文坐直了身体。他原以为自己是被变相调离原来的职位,到这里来坐冷板凳,他几乎已经准备拒绝克里斯托弗爵士的说辞,死守原来的职位。而现在他突然看到了自己能够得到重视,进而改变一切的机会。

“你觉得自己作好准备了么?”

“那——那当然还需要由您来判断。”加文答道,“在知道任务内容之前我不敢保证。”

“你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好运气外加你的职业素养。这类案子一般都是这样。我知道你的第一专业是意大利语,牛津大学贝列尔学院的语言学学位。你的姨妈在威尼斯还有一所小房子。”

“在卡纳雷吉欧区,威尼斯的一个行政区,”他补充道,希望借此回避克里斯托弗爵士的直视。

“你对‘茱蒂塔·坎赛利里’这个名字有什么印象?随便说说看。”

他隐约觉得自己就要在第一道障碍前栽跟头了。“我应该对她有什么印象吗?”

“如果你对像精神错乱一样的现代艺术不感兴趣,那不知道她也算正常。就是那些里外颠倒的水泥房子,装有死鲨鱼的巨型鱼缸之类的东西。总之,在今后的这几天里,你要变成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专家。”他说着,从桌子对面递过来一小叠照片。最上面的照片中有一个瘦瘦的女人,下巴很尖,有一双深色大眼睛,眼球充血十分厉害,几乎看不见眼白的部分。她画着精致的眼影和睫毛膏,嘴唇很薄,脸颊极消瘦。她的皮肤如丝般细腻,透明得仿佛能看见下面的骨头,但她身上最突出的特征要数她的发型,从前额到后脑勺大约有一块六到八公分宽矩形区域的头发被剃得精光,后面剩下的红发卷成小卷披在肩头。照片中她身穿一件复古风格的及踝印花长裙。

“她的发型真特别。她犯了什么事吗?”

“这正是接下来我们要说的,你之所以被选择参与这次的任务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曾经参与过克拉姆斯基案。”

加文觉得眼皮一跳。一位享有盛名的当代艺术家和一个具备很强颠覆力的俄国阴谋团体没道理搅在一起啊。“我在那个案子里只出了很少的力。”

“具体说来,是关于康斯坦丁——或是康斯坦提乌斯·索洛帕的。”

“哦,是的。我曾经向海斯和哈灵顿选区的工党议员莱昂内尔·埃奇韦尔询问过康斯坦提乌斯的事。但是很可惜,我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克里斯托弗爵士微微笑道:“其实,尽管你只是见过某个据说见过他的人,但这已经是我们能找到的与他最接近的人了。”

“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说茱蒂塔……”

“坎赛利里。她一个月前接受了《欧洲人》杂志的采访,声称自己是索帕的爱人。我们偶然得知了这件事。”

“她多大年纪?”

“她出生于1987年,跟你差不多大。”

“康斯坦提乌斯·索帕应该已经至少九十岁了。”

克里斯托弗爵士将双手叠在一起。“她是一位艺术家,弗里德曼先生,她也许跟我们其他人不在一个精神层面上。我不是专家,但我能想象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即使在最没有活力的两性关系中,也能在很多方面得到满足。我们思路要宽一些。当然,她也许在撒谎,或者这只是她的臆想。那也是艺术家的典型特征。”

加文微笑道:“我猜您肯定不是一位艺术的狂热爱好者。”

“我是一个传统主义者。我喜欢米开朗琪罗 和康斯塔伯 ,还有印象主义画家。我不喜欢抽象表现主义画家,譬如杰克逊·波洛克 和安迪·沃霍尔 ,他们的作品在我看来就像皇帝的新衣。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这样认为,但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说出来。”他微笑道,“但历史会。与多数人想象的相反,现在还远没有到盖棺定论的时候呢。”

“看来您对坎赛利里小姐的作品也不感兴趣吧。”

“既然你问起来,而且你也会从我们接下来的对话里猜出来,我就明说了,我认为她是一个没有才华只会自吹自擂的所谓‘艺术家’。但你应该有自己的判断。据我所知,你应该挺欣赏她的。你对当代艺术感兴趣吗?”

“有一些兴趣吧,因为政策的原因我肯定不讨厌。我们为什么要调查索帕,是还在追查克拉姆斯基案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并不全是,是它的后续。蓝部透露给红部一些文件,显示他曾经在九十年代参与一起生物武器制造的案件,还很可能曾与英国政府合作,这也是蓝部暗中调查灰部的原因。”

加文深吸一口气:“对不起,能否请您再说一遍吗?稍微说慢一点可以吗?”

克里斯托弗爵士轻笑道:“我以为你刚喝了一杯浓缩咖啡,应该能跟上的。”

“也许我应该喝两杯。”

“好吧。灰部也许在十年前曾与索帕勾结在一起,蓝部发现了这件事并对灰部的相关行动进行了监控,但没有进行任何干涉。灰部与索帕的勾结(如果真的存在的话)早在克拉姆斯基案发生前就结束了,只是因为索帕这个名字的出现,蓝部才旧事重提,将相关文件交给红部,导致事态升级。这样说你明白了吧?”

“那红部为什么要把文件透露给您呢?”

“他们并没有把文件透露给我,是我们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们并不清楚文件里具体写些什么,只知道索帕曾经参与过生化武器的制造,随后一夜之间他的武器制造工厂突然关闭,人员消失无踪,索帕的相关情报也一起消失了。”

“也许他死了。或者有人杀死了他。”

“但克拉姆斯基案几乎可以证明他并没有死。虽然找不到他直接参与的证据,但我们不能冒险。如果他真的没死,我们一定得找到他。”

“然后能做什么呢?杀了他,还是与他达成新的协议?红部肯定不会同意后者吧?”

“当然不会同意。他之所以曾经有用,是因为他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就像一只被戏耍的猴子。但他脱离控制就不一样了,我们一定得干掉他。”

加文皱着眉头说道:“听着,我不太了解这些事情,但很明显,可能存在不止一个康斯坦提乌斯·索帕。也许在有些地方,康斯坦提乌斯·索帕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类似于约翰·史密斯。很难想象坎赛利里小姐这样年纪的姑娘会与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头发生不伦恋情,即使她是个艺术家。有没有可能我们在追查一件空穴来风的事情?”

“那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弗里德曼先生。你不想去意大利吗?”

“我只想给军情七处省钱省力。”

“我们现在资金充裕,而且也找到了合适人选。问题是,我们可能时间不多了。她也许会在几个月内去世,没准更快。可能是她与索帕的关系让她撑了这么久,不太清楚,我只是猜测。总之,几个月的时间非常有限,我们不得不把所有的稻草都抓住,哪怕只有一根。”

“呃,请您倒回去一点。去世?怎么回事?”

克里斯托弗爵士沉下脸来,可能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讲得太多了。“我确实不应该向你讲太多细节,我们有专门的调查官会做这件事情。不过我猜……”他气冲冲地叹了口气。“好吧,现在说太晚了。听着,她的第一次展览是在米兰,大约一年前。那次展览的作品是对奥古斯特·莱维克作品进行一系列改变,奥古斯特是十九世纪的比利时画家,特别擅长画狂欢节,会有人给你提供更加详细的调查资料的。她的画作展示了一个意大利男人与足球做爱的场景。更加糟糕的是,她将作品取名为‘加油!意大利’,是意大利最大的政党——意大利力量党的名字,同时也是意大利国家队的呐喊口号。展览只持续了一周,她就被赶出城了。”

加文笑道:“鉴于她展品的内容,七天的展期有点长啊。”

“一点也不长,而且这也并不好笑。她似乎将一些信息隐藏在了她的作品中,评论家们费了一番功夫才弄清楚。这里面涉及一些非法交易的信息,包括交易的具体人物,地点和时间。当地检察官办公室关闭了展览,她的画作被销毁,画廊被迫对受到伤害的团体作出相应的补偿。”

“她指控的内容确有其事吗?”

“这么说吧,有些事情全意大利人都‘知道’,但没人能证明。我也许不用对你讲得太细。”

“即使是这样,那也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如果有人想杀她——”

“她在那之后已经两次从刺杀之下侥幸逃生。她的身价也已突破天际,不管是她的艺术作品还是商业价值。她就像一个意大利版的……那个俄罗斯流行组合叫什么来着?那个女子组合?”

“造反猫咪乐队。”

“对,就是她们。总之,她得到了威尼斯艺术双年展的邀请。这真是组织者的一大失误,现在他们终于认清自己所犯的错误了。坎赛利里的画展被安排于8月份在科尔德里举办。自那之后,展览就因为有关部门的阻挠没有任何进展。在威尼斯政府确认画展会带来麻烦之后,他们强制下令将之取消。相对应的,坎赛利里的律师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抗议取消展览的强制令。事情还在僵持中,她所有的油画作品只能放在那里,除了画家本人没人知道画了些什么。所以我们可以假设那些画都是空白的。”

“空白的?怎么会是空白的呢?”

“你听说过一类叫作“装置”的艺术作品吗?作品的内容就像是装修工人在你家墙上钻了几个洞,然后为楼下的厕所装了几根管子进去。我的意思是,这就是所谓的当代艺术。”

“我会看报纸和电视,听说过透纳奖 。”

“啊,对,讨厌的咸菜奖。好吧,我们只需要想象一下,目前在科尔德里那些包装之下的东西就是些刚刚在织布机上纺好的白布。这些都没有一点关系。他们真正担心的是,如今恐慌的气氛已经在整个威尼斯蔓延开来,不仅仅是科尔德里。这次展览打破了城市的平衡。”

“我想说,我觉得这样做很聪明。尽管可能不太道德——”

“当然不道德,这简直是一种骗局。”

“你是说,我明白了,是她安排了整件事情,这样她的展览就永远不会开放,她的作品就不会公之于众。但整件事情的关键,你必须得承认,这件事情必须要有周详地准备。”

“我认为这与我们要调查的内容完全无关。”

“人们在害怕什么?”

“我没懂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威尼斯的群众都在恐惧,那么他们所恐惧的是什么呢?”

“他们自然会很担心,她那三板斧就只能再耍一回米兰的那些花招,直接挑起与克莫拉的矛盾。或者那是个谣言,很可能就是她散布的。当然在公开场合,她自己什么也没说。”

加文吹了声口哨。“我觉得这女人胆子真是大。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她。”

“行了。所有这些艺术流派都喜欢以身殉道的思想。他们其中的一些人确实需要这种思想,因为这些人没有艺术天赋,但却又希望被人们所铭记。顺带说一句,我想她病症表现应该十分严重,因为得的是艾滋病。她可以选择在病床上凄惨地死去,也可以选择跟乐队出去,被那个以字母A和E开头的艺术公司包装成了崇高艺术理想而献身的艺术家。告诉我,如果你有一颗像圣马可比萨一样大小的自尊心,你会如何选择?”

“这么说她得的是艾滋病?”

“我之前没有提到吗?”

“没有。”

“不好意思,我以为我说过了。”

“关于她的事情,还有些什么是我必须知道的?我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先生,当您提到她也许会在几个月内死去时,却并没有提到她已经病入膏肓,似乎有些离题。”

克里斯托弗爵士皱眉道:“你不需要从我这里知道所有的细节,这些事情都在文件里。在我们谈话这会儿,克洛伊已经把所有文件按顺序给你准备好了。还有句离题的话,作为意大利语专业的学生,你或许知道‘威尼托共和国’的事。”

“您是指那个在十二月某天举行的公投吗?”

“是十二月二十一日。根据可靠估计,这一地区约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希望能够独立。他们给罗马缴的税比他们的投资收益还多,大约多几十亿欧元。”

“所有的国家都是这样运作的。只要时间足够长,国家会在其他方面补偿回来。”

“好的,好的。我已经明白你的观点了。现在的情况至少可以激发出强烈的热情,但是把茱蒂塔·坎赛利里卷进去,你就好像拿着一枚定时炸弹。”

“我应该如何接近她呢?据我估计,她应该二十四小时都处于严密保护之下。”

“这就是为什么你会被派到白部了。你将暂时回到红部工作,不出两个月就会对我们为你提供的团队支持刮目相看。目前,作为我们的一项永久职权,我们会管理运营一些伪装成广告公司的空壳公司。英国还有一批世界顶尖的企业,它们在各行各业中的一些生意是外交部促成的,作为交换条件,我们的空壳公司会伪装成他们的客户与之交易。如果一些多疑的政府和个人需要一些公关行为,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会相信,与我们做生意最符合他们的利益。谁会不相信那些帮汇丰银行或者巴克莱银行买卖资产的人呢?”

“她听起来不像是那种会在意别人看法的女人。”

“我也这么想。你也许不会跟她有直接接触,但肯定能跟她的工作人员接触,她的私人助理、法律顾问、采购人员、新闻秘书等等一大批将她前呼后拥的人。因此,你是‘科林·罗珀’,你在 艺术工坊 工作,这名字非常古怪,就像‘我刚刚造了一座里外反转的房子’一样古怪,不知道是谁想出来这些怪东西,反正不是我——你为克莱夫·麦克拉姆、黛西·法德尔和贝琪·克拉克等人工作过,这样显得你与艺术工作有更深厚的渊源。”

“如果有人向那些人询问关于我的事情——”

“他们都会为你背书的。听着,也许茱蒂塔·坎赛利里的工作人员都不知道她与索帕的关系,他们也许不让你接近坎赛利里,但他们应该会让你进入她的公寓。你需要在她死后趁乱进入房间,务必保持清醒的头脑,然后尽快离开。因为她的死一定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我希望你能帮我避免这些麻烦事。”

克里斯托弗爵士的座机响了起来,他伸手按下按钮。克洛伊说文件袋已经准备好了。克里斯托弗爵士站起身,表示会面已经结束。“看完这些文件。你会明白所有的事情。”

加文起身与他握手:“顺便问一下,展览名称是什么?一般情况下都会有个名字。”

克里斯托弗爵士面露嘲讽地笑道:“是的,叫作《上帝的恐惧》。”

阅读了一下午文件并听完一位南欧事务部研究员的简报后,加文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那位女研究员留着长指甲,脸上总是挂着胜利的笑容,她说话有个习惯,总在每句开头加上“所以”两个字。“所以我知道你明天会出发去威尼斯”,“所以那里会产生一个令人欣喜的改变”,“所以我们来看一下你的职权范围”,“所以这是位造成了一场小轰动的女士”。

他打开厨房灯,又开了客厅的灯,就像往常一样,打量刚离世的妻子布置的家具:缀着流苏的绿沙发,修理过的扶手椅,桌上的台灯,中古松木矮柜上面放着电视机。这些都是利亚在冲动之下购买的。

突然间,他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妻子离世已经一年,即使如此,他仍常常会与她说话,忘记她已经离开的事实。有时候,他希望死去的人仍会生存在世界的某一处。然而他感觉不到任何来自她的回应,独留深深的悲伤。此刻他突然感到空气有一点不同,肯定是因为她在身旁的缘故。

她这次真的要走了,所以他能够感知她。或者说,他要走出来了。过去的十三个月对他来说太漫长了,他将自己沉浸在工作中,或者为未来的任务进行训练,做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够过一天算一天。他觉得自己变了,内心不再柔软,性格也不再开朗。然而他终于可以释放自己了,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餐桌上哭泣,并没有太多意义,但在无人的地方让他感觉轻松许多。

他走向冰箱,拿出一份套餐,然后揉了揉眼睛。这是一份红酒鸡配薯条和小豌豆,为什么他们不准备一些更简单的食物呢?他知道她还在这里。她会在这里待到明天早上,他离开以后,她还会在房子里待上一阵。但那将是最后结束的时刻了。他们的下一次见面将在死后的世界,如果那个世界存在的话。那时候她就可以对他说,不是我离开你的,是你先离开我。真是不公平得让人心痛。

他将食物放进微波炉,将温度指针调到二百六十度后按下开始。

“我爱你,”当鸡胸肉和薯条在微波炉中滋滋作响的时候,他对她说,“我会一直爱你,利亚,直到永远,绝不停歇。”

他真是在对自己说话吗?当他想到克里斯托弗爵士那句:我看到了,你非常顺利地通过了这项测试。他几乎要笑出声来。真相完全不同,他通过测试是因为他在网上研究了心理学家判断和解释人们反应的规则,然后按照规则进行表现。也许比起茱蒂塔·坎赛利里,他才是更大的艺术骗子:他试图说服所有人,他现在是清醒的。然而收获几何?他现在即将出发,去见一个可能比他更加疯狂的人。

所以 ,她于一九八七年出生在那不勒斯的斯坎皮亚。父亲死于一九九五年的一场毒品交易市场混战,母亲在一九九六年被一群流氓强奸后杀害,她有两个哥哥,都身负数条犯罪记录。 所以 她的第二个哥哥因为贩卖妇女被收押在监狱。 所以 她被一位发现了她艺术天赋的罗马天主教神父解救出来,还得到了当地富商的资助……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烤盘里的红酒鸡,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在一个月以前就应该这样做,他从橱柜中拿出忌日周年蜡烛,然后点燃。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他很爱她,最后他说服自己,她永远不能在现实中对他说,他其实已经离开她了。

她在米兰的展览被诠释为她对一系列问题的注解:意大利的性别歧视、无用的足球队、道德沦丧的现任总理,以及意大利半岛逐渐下滑的生育率。这让除了教会以外的所有人都感到沮丧。一位先锋评论家提出:“加油!意大利”的作者比那些只会装腔作势的人勇敢很多,那些人评论的目的不过是想从中插一手然后干些坏事。从技术角度而言,它是非常杰出的作品,虽然可能从一开始就打算被毁灭。它会让人们记住,她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但并不意味着她在必要的时候不会舞刀弄枪,想想她的出身。

蜡烛烧完了,烛泪在窗台上漫开,最终火苗一闪熄灭了,只余下一缕青烟。加文上床休息了。


[1] 威尼斯凤凰剧院:(意大利语:TeatroLaFenice),又名不死鸟大剧院,始自 威尼斯共和国 末代时期兴建(1792年),是 欧洲 最著名的剧院之一。

[2] 克莫拉:是类似 黑手党 的秘密社团,起源于 意大利 坎帕尼亚地区和那不勒斯市,通过毒品交易、敲诈勒索来筹集经费,其活动导致所控制地区的高谋杀率。是意大利最古老的有组织犯罪团体。 GmTb34K/n3nHGvZtWuoYOKTpNwR8gEJTRpIl1+g6NKHLHjnNdbW0qCJ1hXx3/m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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