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因特的车一离开,鲁比的房门就响起了敲门声。她把手提袋放到床底下后再去应门。辛西娅两脚分立地站着,双手紧握在背后,身体笔直地就像是一名士兵在接受检阅。
“我们的观光旅行,”她说。“还算数吗?”
“只要你还乐意带上我,”鲁比说。“我该带多少钱在身上?”
辛西娅满脸笑容,身体放松下来。“随你带多少。我来买单。十分钟后楼下休息室见。时间不赶吧?”
“足够了。”
她关上门,拿出袋子,撕开装现金的信封。里面有两沓六英寸厚的钞票:一沓是面额二十元的牙买加元,另一沓是面额为一元和五元的美元。她不知道牙买加元和美元的汇率,但给你当地货币的同时又给你美元的话,这通常意味着当地的经济陷入了困境。她拿出枪,检查了一下上膛显示杆,拆下弹匣,填满弹药再放回去,然后挂上击针保险。她把枪和钱放到她的手袋里,梳了梳头,然后下楼去休息室等她的新朋友。
辛西娅已经在那里了,她正坐在一张桌子旁,周围空无一人。到目前为止,鲁比都没有看到有别的客人。
“马库斯来开车,”辛西娅说。“我们可以坐在后面聊天。”
他们走出去。车子是一辆改装过的老吉普车,前身可能是一辆前美国陆军吉普车或是牙买加前国防军吉普车。鲁比本来期待的是一辆像波因特那样的高价敞篷车。
辛西娅笑了起来。“我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波因特先生肯定是疯了才会开那辆车四处转悠。现在整个国家都陷入了疯狂,谁还敢开一辆那么招摇的汽车?我才不会坐呢。想都别想。”
马库斯站在吉普车旁边,双手各持一杯鸡尾酒,每杯酒里都放了一个迷你伞。“你想先往上开,还是往下开?”他问道。
“先往上吧,”辛西娅说,“直到我们喝完我们的饮料。”她接过一杯鸡尾酒,谢过他,然后递给鲁比。“这是‘庄园主的甜果酒’。不要喝太快,但先要喝掉一点,因为待会可能会有一点颠簸。”
马库斯放低副驾驶座位,好让她们俩能一起坐在后排。鲁比先上的车,辛西娅紧随其后,两人的动作都很小心,就怕会撒掉鸡尾酒。当他们都坐好后,他们开始品尝鸡尾酒。
“这酒真烈!”鲁比说道,微微吐了一下舌头。
“这是酒精度超高的朗姆酒!”辛西娅回答。马库斯阖上车篷,爬进驾驶座。然后他们就出发了。
他们先往山上开了一会,然后下山进入主干道。此时已是下午四点钟。辛西娅谈到她们一家是如何来的牙买加:十九世纪的时候,他们家一直经营食糖生意,但后来一切都没了。他们还种过一段时间的香蕉,当1962年独立运动爆发时,他们家的大部分亲戚都搬去美国了。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差点毁了他们的一切。
“事实是,”她说。“人民民族党厌恶白种人,也讨厌商业。从1973年开始,油价开始上涨后,很多企业家都渐渐离开了。当然,这里也充满了暴力。旅游业也崩溃了。你是我们目前唯一的客人。如果不是因为爸爸在新金斯敦公司还有一份不错的收入,我们就完了。正因为这样,亲戚们都认为我们脑袋有问题。‘你们为什么不来迈阿密?’他们一直说。‘迈阿密的一切都棒极了’。我们每年圣诞节都要过去,他们是不会来这里的。他们害怕共产党人会接管牙买加。这也很有可能。没人知道柏林墙何时会建立。政府才刚刚宣布,住在另一边的人就再也回不了家了。这就是他们想要的,他们从不讲公平。”
“据我所知,曼利先生快要下台了。”
“但愿如此,我真的希望这样。我想他是个不错的人,一个好的演讲家,但他对怎么治理国家一无所知。而西加则不同。首先,他了解牙买加人。他曾经是唱片制作人,还写过关于当地邪教的学术文章。他真正理解民众。在他的集会上,你能听到和看到传统音乐和舞蹈。曼利先生不会做这些。他提的全是《 让红旗飘扬 》。整一个走国际路线的学究。”
她并不想参与争论。她能看出来辛西娅为什么对牙买加工党这么热情:她害怕。或许岛上的大部分民众都是如此,只不过方式不同而已。工资不断减少,犯罪率失控以及油价持续攀升,什么也靠不住。他们经过一座废弃的房子,有人在上面了喷了 “都是曼利的错 (IMF=Is Manley’s Fault )”。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驶进了玛丽亚港,马库斯稍稍减缓了车速。一群教堂和英国乡村融为一体,木头和波纹铁皮盖的房子散落在其他大块方石建成的房子、一座颜色明亮的图书馆以及一连串殖民风格的行政建筑中间,带有海滩小屋风格的颇有雄心的公共建筑则由间隔规律的棕榈树守卫着。海鸥鸣叫,空气中弥漫着海水和橙花的味道。
“离开金斯敦真是太好了,”辛西娅说。“你往往会忘记别处的生活还很正常。”
“能问问我们这是去哪吗?”
“这是一个惊喜。很抱歉,拖了这么久,但我们就快到了,是不是,马库斯?”
马库斯点点头。“就要到了,辛西娅小姐。”
他们平稳地驶过海岸路。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一栋小型豪华别墅的门前。他们下了车,活动一下腿脚。马库斯打开一包“黑猫”牌香烟,点了一根。鲁比觉得有点疲惫:鸡尾酒和颠簸的汽车真让人筋疲力尽。她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这里有泳池和百叶窗,还有宽敞的阳台,每栋别墅之间的距离都经过细致的测量。乔木和灌木围绕着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五十米远处,大海泛着紫色的光芒,沙滩在阳光下闪耀着银色的光辉。住在这样的地方可能要花不少钱。但为什么?
“你还没认出这个地方吗?”辛西娅问。
“我应该认出来吗?”
“这是 黄金眼 啊!”
“呃···”
“你看,鲁比,我把你带到这里就是为了告诉你,我知道你是个间谍,我妈妈也是,而且我们想支持你。我的祖先当中有一个是英国人,和你一样,他们中的一些人——比如说,我父亲那头的曾祖母,还有高祖父——都是黑人,就像你一样。我不以他们为耻,相反,我很自豪。你和我完全相同,我认为造成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一点就是:人们认为你是黑人,我是白人。但是,这也太愚蠢了,愚蠢的 肤色 。”鲁比好一会都说不出话来。她没办法让自己的舌头迅速工作,而且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白痴。“一个间谍,”她最后说道,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有一种快完了的不祥预感。
“这个岛上的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辛西娅说。“我们是混血儿。”
“‘黄金眼’是什么?”她似乎正在说脑海里闪过的最愚蠢的东西。
辛西娅大笑起来。“你 肯定 听说过黄金眼!”
“我一直过着非常安稳无忧的生活。”奇怪的是,她的焦虑消失了。她开始觉得很可笑。 真的 很好笑。
“那你知道伊恩·弗莱明是谁吗?”辛西娅问。
“ 那个 伊恩·弗莱明?詹姆斯·邦德系列小说的作者?”
“这就是他的房子!他就是在这里写下所有的故事的!”
他们面面相觑,然后大笑起来。笑声根本停不下来。他们把肚子都笑疼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甚至为什么会开始笑。鲁比坐在地上,擦了擦笑出的泪水。辛西娅坐在她的旁边。马库斯走了过来。
“我们被要求离开,”他说。
夜幕似乎是突然降临的,就像是某人忽然关了灯。
“回去的路上,我们顺便再去酒吧喝杯鸡尾酒吧,”辛西娅说。“马库斯,你能和我们一起进去吗?你也可以和我们一起喝一杯,不是吗?”
他笑了笑。“我很乐意。”
他们回到车上,驶回玛丽亚港。马库斯选了一家 “真正的信仰酒吧” ,是一座单层平顶房,就像一个车库。里面随意摆放着六张桌子,天花板很低,地板光秃秃的。十个男人正坐在那里抽烟,玩多米诺骨牌。吧台最里面半隐在香烟和大麻的烟雾中。
“你们想喝点什么,两位小姐?”马库斯问道。
“我去买,”辛西娅说。“你和鲁比坐在这里。”
他们依令坐下。鲁比突然意识到自己已是饥肠辘辘。她上一次吃饭还是在飞机上。在那之后,她的情绪就一直在焦虑和兴奋间转换,所以一直没什么胃口。现在应该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吧。幸运的话,辛西娅应该也饿了。回酒店还要开一个多小时的车;如果她 必须 等那么久的话,她就必须习惯饥饿。
“我在英国也有亲戚,”马库斯说。“你来自英国哪个地方?”
“布里斯托尔,”鲁比回答。
“靠近托特纳姆吗?”
“恐怕距离还挺远的。”
“你 有 去过托特纳姆吗?”
“抱歉,从来没有。”
出于礼貌,她本该展开谈论这个话题,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展开。马库斯叹了一口气,陷入了沉默。辛西娅托着一个托盘回来了,上面放了三杯看起来像是双打朗姆酒的鸡尾酒。“这是‘亨利·摩根船长’鸡尾酒,”她说着,将酒一一放到桌子上。
“非常感谢你,辛西娅小姐,”马库斯说着,举起他的那一杯一饮而尽,酒的后劲让他的身子微微颤了颤。鲁比想知道这会不会影响他的驾驶。她希望辛西娅别给他第二杯。
“他们这里的咖喱羊肉很不错,”辛西娅说。“你们想不想尝一尝?”
“那太好啦。”马库斯说。
“当然想,”鲁比说。“不过必须让我付钱。你已经为我花了不少钱。”
“我根本就没花钱,”辛西娅回答。“汽油是爸爸加的,他也不介意我开车带客人四处转转。除此之外,我就只给你买了一点点朗姆酒。甚至我们出发时喝的鸡尾酒也不是我付的。那是记在酒店账上的。”
她又向吧台走去。当她走了之后,鲁比终于开始思考她先前袒露的事实。 我知道你是一个间谍,我妈妈也是。 谁会告诉他们这些呢?波因特?不,当然不是他。他有何理由这么做呢?
还有一种可能性是他们自己推测的。或许,既然卡米拉认识波因特,她当然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工作。
又或者,他可能是被派来管理间谍的,然而不知何故,在他们的交往中,这个秘密被泄露了···又或者,她是从他某次或数次的粗心大意中推断出来的。他给鲁比的印象并不是那种会疏忽的人,但一个熟稔的老朋友却会让你放松警惕,至少比在其他人面前要放松——也许会让你掉以轻心。
也许他们是情人,然后他就直接告诉了她。
然后,出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您为赫伯斯维特夫人工作多久了?”她问马库斯。
“你是说卡米拉吧?”他笑了起来。“没来没有人喊她‘赫伯斯维特夫人’,鲁比小姐。”
“那就叫卡米拉吧。”
“三十年了。在她出生之前,我是为她的父母工作的。”
“上一辈的赫伯斯维特夫妇?”
他又笑了。“你为什么老是提‘赫伯斯维特’?你是喜欢它的读法还是什么?”
“我母亲以前认识一位‘赫伯斯维特夫人’,仅此而已。就在牙买加。年龄应该和卡米拉的母亲差不多。”
“你母亲认识这个岛上的人?她来过这里?”
“她来度过假。”
“那你妈妈是哪里人?”他问道。“不是英国人吧?”
“蒙特塞拉特。”
他明显没了兴趣。“哦。是这样啊,那你妈妈就不可能认识迪尔德丽。”
“‘迪尔德丽’就是赫伯斯维特夫人?”
“我从不认识什么‘赫伯斯维特夫人’,”他有点激动地说。“过去迪尔德丽是 帕顿 太太,而卡米拉则是帕顿 小姐 。 帕、顿 。就像多莉·帕顿,我相信这两家人有关系。你应该听说过多莉·帕顿吧,鲁比小姐?《 爱情杀手 》?《 宝贝,我为你燃烧 》?”
“嗯,对的,”她说。“还有《 晴朗的蓝色晨光 》。”
“就像你说的。”
原来如此,这就是帕顿的“伸得很长的手”。
不过,事实并不会那么简单。辛西娅已经承诺“支持”她,并不理会军情六处加勒比海办事处处长对鲁比的反感,也不管这事传到四千五百英里外的英国会有怎样难以避免的扭曲。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辛西娅回来了。“快点,”她说。“我们要走了。”
“不吃咖喱羊肉了?”马库斯说。
“有一伙流氓打着‘竞选’的口号正往这里来。我不知道他们是哪一边的,但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我认为我们不该继续待下去。我知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们俩可能和我一样饿得前胸贴后背,但我们在公爵酒店里吃会安全得多。”
“那我们快走吧,”马库斯说。
他们出门向汽车走去,那些流氓正好也到了,从四辆长款的破轿车的车窗里探出身来。他们信心十足地侧滑急停在酒吧门口。每辆车里都有雷鬼音乐在嘶吼,当它们并排停在一起时,音乐就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噪声。这些人下了车,其中两个人正挥舞着枪,一副典型的流氓样。
其中一人发现鲁比和辛西娅正往吉普车的后座钻。“嘿,小妞,你们要去哪?”他喊道。“回来,给我们跳舞!”
马库斯启动引擎后,开车离开。他们冲进黑暗,转到向南的主干道。两分钟后,他们发现自己明显被跟踪了。那些轿车中有一辆车正不停地向他们打闪光灯和鸣笛。马库斯试图加速,但吉普车的状态并不好,或许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好几年了。一转眼,那辆轿车就和他们并驾齐驱了。它先撞了他们一次以示警告,而马库斯没有领会暗示,于是它把他们逼到了道路的边缘。想要保持车身直立,他们都觉得非常困难。擦过一棵树后,他们的车被迫紧急刹车。马库斯的头猛地撞在了方向盘上,整个人倒在一旁,神志不清。G力把鲁比和辛西娅甩下座位,狠狠地撞在前座的椅背上。
鲁比摇了摇头,好让自己清醒一点。她伸手拿到枪,然后转身检查辛西娅的情况。她看起来就是抖得厉害,但完好无伤。
他们必须下车。她把座椅往前推,一脚踢开车门,跳了出去。
“快点!”她告诉辛西娅。“我们必须把你藏起来!”
“我不害怕,”辛西娅说着下了车。
“我有枪,但你没有,”鲁比说。“快去躲起来。”
“我不会离开你的。马库斯怎么样?”
“他们不会对马库斯感兴趣的。再说他已经昏过去了。”
“他是——死了吗?”
“没时间讨论这些了。快去躲起来。”
辛西娅点点头,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轿车打了个弯后才停下来,那些流氓下了车,大笑着、欢呼着。一个人手里还拿着一把M-16机枪。他朝空中开了几枪以示庆祝。他们一共有五个人,很轻松就能解决掉。他们看起来又醉又蠢。
他们一群人缓步走到吉普车旁去看马库斯。满意地嘟囔着。
“那两个小妞肯定就在这附近,”其中一人说。他的声音带有一种威严的气势,其他人都很听他的话。“小妞,快点出来!我们只是想跳舞!不会伤害你们的!”
他们全都大笑起来。
“分头找,”领头的人命令道。
他们分散开来对她毫无帮助。她可能再也找不到他们。她必须得让他们一直在一起。
那个领头的人,他应该拥有最好的枪。她只听到一把M-16机枪开枪的声音。肯定就在他的手上。
她走出阴影,开枪打中了他的膝盖。就在他要跌倒时,趁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她跑上前去,一把夺过他的枪。然后她一直向后退,直到手里的枪再也不可能被抢走。
“趴到地上,”她冷静地说。
其中一人举起双手,咧嘴一笑。“嗨,宝贝儿···”
她也回了他一个微笑,然后向他的大腿开了一枪。
“没人想说点什么吗,”她仍然平静地说。“否则,我就要用机枪了。我今天晚上并不想在这里杀人,所以交出你们的枪,不然就交出你们的命。我再重复一遍:把你们的枪交出来,然后抱膝蹲下。”
他们服从了她的命令,一脸阴沉。
“你们这些跟班支持的是哪一个党派?”她问道。
他们似乎认为这是一个陷阱问题,因而他们一言不发。其中两个人还被吓得发抖。她第一次为他们感到惋惜,一群愚蠢的家伙。
“我说了,你们这些人究竟支持哪个党派?”她吼道。
“我,我们,工—牙买加工党,”其中一人说。
“那我们就是同一阵营的人了,”她回答。“你们这些蠢货刚刚攻击了爱德华·西加的侄女。如果这个情况被总部得知,会有人像抓狗一样追捕你们。真有那么可怕的一天,孩子们,什么都救不了你们。你们他妈的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本来打算把你们全部收拾掉的,不过看在我们是同一阵营的份上,我改主意了。把我们的车弄回到大路上,给我们的司机搭把手,你们就能走了。”
他们立马点头表示同意。其中两个家伙还在地上打滚哀号,可这一点用都没有。
不到一小时,吉普车又回到了高速公路上。马库斯虽然仍在流血,但状态看起来还可以。那些流氓虽然有两个人受了伤,但还是向他们道了歉。鲁比把辛西娅从灌木丛中叫出来。她们俩一上车,马库斯就发动引擎,迅速地向南往家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