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住,两位像从《 复制娇妻 》 里走出来的白人女子向她走了过来。她们看起来像是差了一辈,应该是一对母女。年长的那位长着一张小巧的嘴巴,一双大眼睛和一头棕色的烫卷发。年轻的那位眼睛要小些、靠得很近,瞳孔颜色偏灰而不是蓝色,一头长直发披散在肩上。当鲁比提起箱子走近时,她们真挚地微笑起来,并走上前去迎接她。
阿尔伯马尔公爵酒店——她的酒店,就像一间大的新英格兰乡村别墅,由涂漆的木料建造而成,外观是白色的,拥有巨大的窗户、山墙,高度远大于长度。实木栏杆围起的阳台由三级台阶通向马路。酒店后方和周围被森林所环绕,树木高耸入云。酒店前方,远处的金斯敦沿着海岸延伸。如果从那里能看到酒店的话,就会发现酒店似乎是坐落在了一个鸟巢里。前门的窗户上贴着一张不像是酒店会贴的“给牙买加工党投票”的海报,很是夺人眼球,旁边则贴着一张较小的招工告示。酒店深处,响起了三四只狗凶狠的吠叫。
“欢迎入住公爵酒店,”那位年长的女人说道。“我是卡米拉·赫伯斯维特;这是我的女儿,辛西娅,人们都称我们俩为两位C女士。我们是这家酒店的主人。或者说是我在经营,辛西娅的父亲威廉也有帮忙。他此刻正在金斯敦,晚饭时你就能见到他了。请不要介意那些狗:一旦它们熟悉了你,就会对你很友好:养它们只是为了防贼。我们一直喜欢在门口迎接客人,就是打个招呼,认识一下客人。我们很自豪能为客户提供个性化的服务。我明白,你为了‘公事’要一直待到30号,是不是?”
“我叫鲁比·帕克,”她说着,和对方握了手。“你说得对。很高兴认识你。”
“我们先带你去你的房间,”辛西娅说。“休息室里已经有位访客在等你了,是高级专员公署的劳伦斯·波因特,他恰巧还是我妈妈的一个老朋友。他要我告诉你,他不赶时间,你不用急着去见他。你可以先随便吃点东西,休息一会,甚至还可以打个盹。我保证他不会介意的。我们会好好招待他的。今天下午晚些时候,如果你没什么事情,我准备带你四处参观一下,算是一种‘欢迎来到我们的小岛’的欢迎仪式。当然了,前提是你不用调整时差。”
“亲爱的,你可以把这一切留到明天,”卡米拉说。“帕克小姐今天可能已经很累了。”
“您叫我鲁比就行。”
“妈妈,马库斯会开车的,”辛西娅说。“鲁比和我坐在后座喝鸡尾酒就行。再说这里太无聊了。她肯定不想和我一样,只能坐在阳台上看着外面的树发呆。是不是,鲁比?”
“我很乐意接受你的邀请,”她回答道。“当然了,这得看波因特先生会说些什么了。或许我要立即赶去别的地方,但我非常希望不会这样。”
“那你这是同意啦,”辛西娅高兴地说。
在他们身后,一阵断断续续、持续了很久的砰砰声,打破了金斯敦的平静。人人感到不妙,全都沉默下来。鲁比竖起耳朵,想听出个所以然来。
“一般的声音是不会传这么远的,”声音停止后,卡米拉说道。“尽量别为它们烦恼。这里有男人和狗守着,我们很安全。”
“那声音和我想的一样吗?”鲁比问道。
卡米拉调皮地眨眨眼。“我想,在英国你们会把这称作‘选举热’。”
“那是机枪交火的声音,”辛西娅颤抖着说。“选举期间,每天都会发生那么一两次。因为太频繁了,《 拾穗者 》几乎不耐烦再报道这些杀戮。真是太可怕了。我总是很担心爸爸。他现在就在下面的镇子里。”
卡米拉翻了个白眼。“辛西娅,镇上不会有人杀人的。至少他在的地方不会。而且公司也会在运输途中关照他。所以,就像我们一直告诉你的那样,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辛西娅答道。
年长的女人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那我们一起进去吧,好吗?”
她们带鲁比去看了她们的狗——三只杜宾犬,分别叫作鲍比、布兰德夫德和宾:三只B——而且还给了她一些狗饼干,这样她就可以安抚它们,好让它们认识她。
“如果你需要狗饼干,房间里还有,”辛西娅说。“狗饼干快要用完时,你就告诉我们。我知道这有点吓人,天天有三只笨重的大狗在酒店里闲逛,但这也是酒店受欢迎的主要原因之一。这会让客人们更有安全感。”
“奸杀,”卡米拉说。“这是现在的风尚。过去几年里都是这样。为此,政府想建立一支地方志愿军。真是可悲。”
“牙买加工党是不会容忍这些的,”辛西娅说。“至少他们是这样说的。”
卡米拉叫来一个中年黑人男子帮鲁比拿包。她听了女儿的看法后摇了摇头。“亲爱的,现在亡羊补牢已经晚了。即使是爱德华·西加也做不到。对了,这是马库斯。他是我们的驯狗师、保安、门房、司机和酒保,身兼数职。在辛西娅只有一只鹅的膝盖那么高的时候,他就和我们在一起了。现在,他已成为我们家的一员。”
“很高兴认识你,小姐,”马库斯说道,对鲁比点了点头。
“你有带枪吗,帕克小姐?”卡米拉问道。
“还没有,”她回答。
“如果你要去金斯敦,你可以向我们借一把。千万别一个人出去,尤其是晚上。我们通常可以离开马库斯一个小时左右,但如果不行的话,他的两个儿子也同样擅长处理麻烦。在你的房间里——其实是所有的房间,我都放了一张手绘地图,标出了所有的禁区。安全起见,你千万不要无视它。”
他们在二楼的四扇门中的一扇前停下。辛西娅拿出一把钥匙,他们示意鲁比先跨过门槛。然后他们跟在了她的身后。
“这是你的床,”卡米拉说。“女仆会在十点到十一点之间进来,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在那个时候离开房间,不过你也不必非得如此。不要离开酒店,只要离开房间就好。不然的话,最上面的床头柜抽屉里有一个‘请勿打扰’的标志牌,里面还放着我刚刚提到的地图和一袋狗粮。穿过那边是浴室,正如你所看到的,房间的视野很棒,在窗边就能看到城市和加勒比海。如果你需要什么,那边就有电话。一个小阳台,还有衣橱、衣柜、一张非常舒适的扶手椅、梳妆台。”
“房间很不错,”鲁比说。
“周一、周三和周五是洗衣日。你可以把想洗的衣服放在洗衣袋里,它现在就放在你的衣橱里。三天后,女仆会把衣服带给你。当然,她会收一点费用。”
鲁比点点头。“我并没有带很多衣服过来,虽然本该带的,所以我可能不太需要她的服务。我在这里的工作时间也不会很长。”
“那我们就先留你一人慢慢收拾了,”卡米拉说。“我该如何回复波因特先生?”
“那就麻烦您告诉他,我二十分钟后准时下楼。再次谢谢您。”
“我会把他带到台球室。这样一来,如果你需要,你就可以关上门,保留一点私人空间。”
辛西娅把钥匙给她。“还有,别忘了我们的观光旅行。假如劳伦斯没有拐走你的话。”
他们慢吞吞地走出房间,关上身后的门。这下就剩下鲁比和她的箱子了。
她快速地冲了个澡,然后梳了梳头发,换上一件新的西服裙,折叠好换下来的那件,因为它只能干洗,因而她把它放在了包里。她坐在镜子前,重新化妆。据她了解,英国高专署的某人会在酒店里等她,告知她最终的行动细节并提供“所有必需的设备”。这可能不会是一次令人愉快的会面。帕顿可能有意安排对她不利的人来。不过,她才不会被这些下作的手段给打倒。一旦她感到他们的计划将危及她的安全,她就会向特拉法家路 提交一份上级渎职的正式申诉报告。假如她能够鼓起勇气去理论,她甚至可以回家。
她非常希望他们会带钱来。她还没有去 货币兑换所 ,而且她也没多少钱能换,更没办法维持三个星期的时间。没钱可是个大麻烦。如果他们想把她囚禁在酒店,就如麦迪森曾暗示的那样,不给她钱会是个好办法。
她喜欢卡米拉和辛西娅。她没想过自己会喜欢牙买加的任何人,至少不会喜欢英国那头的人。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现在是时候下去面对失败了。她穿上高跟鞋,锁上身后的门,然后下了楼。酒店某处的狗叫了起来。
卡米拉正在楼下的桌子后面看小说。“穿过那里就是休息室,”她用手指着那里说道。“他知道台球室在哪里。如果他认为有必要的话,会带你过去的。”
她走两步就进了休息室。休息室是一个贴了墙纸的小房间,里面有四张矮桌,每张桌子上都放满了杂志,周围还围了三张椅子。房间的中央装有一盏吊灯,墙上挂着画有热带风景的水彩画。波因特,一个身材高瘦、大约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身穿浅灰色西服,打着红色的领带,正坐在那里看报纸。她一进入房间,他就抬起了头,然后直起身,微笑地向她走去。
“我想你就是鲁比·帕克,”他说。“我是劳伦斯·波因特,外交部总干事,也是你在高专署的主要联系人。很高兴认识你。”
他们握了握手。她已经感觉到这次会面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冷漠刻板。事实上,她预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迄今为止,一切都比想象的要好,而且要好得多。
他拿起一个棕色的皮革公文包。“要不我们去桌球室吧?”
他并不是在征求意见。他径直向休息室的另一端走去,并为她打开门。
“我很抱歉让您等了这么久,”她穿过门时说道。
“没关系。我是特意早点来的,因为我想休息几个小时。看看报纸,吃顿午餐,和两位可爱的C女士聊聊天。”
“那这样的话,我很抱歉我下了楼,”她开玩笑地说。
他礼貌地笑了。他们进了一条铺了地毯的走廊。他为她打开第二扇门,然后她走进桌球室,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墙壁由整齐的涂漆木板构成。球桌占据了绝大部分的地面。墙边放着六张硬塑料椅子。波因特打开房间中央的灯,关上身后的门,拿了两把椅子出来,这样他们就能半对着对方坐下。
“请坐,”他说。
他选了她对面的位置,解开他公文包上的搭扣,递给她一个厚信封。“这是现金,够你花一段时间,不过如果你还需要更多,告诉我一声就行。至于你的卧底身份,我们给你安排的是为伦敦《 卫报 》报道大选情况的新闻记者。明天晚上,你将见到你的中情局(CIA)搭档,乔赛亚·柯林斯。他的卧底身份和你相似,只不过他是美国报纸《 迈阿密日报 》的记者。你的简报范围越广越好,尽可能地‘感受’这个国家正变得多么混乱,另外要确定古巴前线是否正酝酿着什么阴谋。他们要求你接触所有的区域。白宫和唐宁街对此是异乎寻常地一致:曼利必须下台。我们正在竭尽所能,确保取得正果,但我们也不想搞得太过。就是简单的政权更迭,仅此而已,而且在大选的掩护下这很容易安排。从这个角度来看,一旦你发现任何异常的情况,都要立刻向我报告。如果你认为你的卧底身份有暴露的危险,如前所述。我们会把你保释出来的。”
“明白。”
他拿出另一个信封,又从他的包里拿出一把左轮手枪。“标准型号的瓦尔特PP手枪,已经装满了弹药。如果可以的话,把它放在你的手袋里,不要让手袋离开你的视线。如果你要出门又没办法把它随身藏好,那就别带它。柯林斯会一直带着另一把。对男人来说,藏一把左轮手枪在身上很容易。不是有‘ 你的裤子里放了一把枪吗 ’,诸如此类的说法嘛。”
“据我对牙买加的了解,它和世界上的很多国家一样,认为女人并没有什么用。你确定我能派上用场吗?”
“你是麦迪森的人,不是吗?”
这一指控——如果是指控的话——真让她措手不及。“我···”
“哎呀,”他说。“对不起,我并不是说恋爱关系。我的措辞有问题。我的意思是经他推荐,你才得到了这份工作。”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呃,我想是这样,是的。”
“杰克是一名优秀的特工,是我合作过的所有特工之中最好的。莫斯科任务被搞砸了,这很让人惋惜,但这并不能怪到他头上,他只是任务的负责人,而且船长应该在每个人都获救后再离开沉船。如果他说你能起到大用处,那我相信他的判断。”
“事实是,军情六处没有别的黑人员工。”
他嗤笑了一声。“即使事实如你说所,那你应该更适合这份工作才对。在我看来,柯林斯是处于劣势的。男人不一定能和别的男人搭上话;而女人则能让别的女人敞开心扉。至少,更容易一点。你能发现他可能发现不了的事情。如果这听起来像是糟糕的性别刻板印象,那我很抱歉。”
“男人和女人可能是不同的动物。现在,即使是很多女权主义者都接受了这个观点。”
“是的,从弗吉尼亚·伍尔芙和《 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开始,事情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至少我妻子是这么告诉我的。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你不必非要回答。”
她能料到将要发生的是什么。“我不能阻止你问,但我是不是回答就是另一回事了。”
“的确如此。麦迪森似乎暗示,你在几年前曾卷入了一场丑闻;那次间谍活动并非你不熟悉的领域,但你却莫名其妙地搞砸了,恕我直言啊。我能问一下他指的是什么?”
她笑了。“我不能说。”
“我就知道结果会这样。”他耸耸肩。“噢,好吧,不过问问总无妨嘛。还是说正事吧。记住,柯林斯是一个美国人。你不一定要信任他。我们是女王的情报局,不是美国总统的情报局。肯定已经有人提醒过你了。”
“一两次吧。”
他站了起来。“总体情况就是这样。你现在要靠你自己了。记住,明天晚上五点左右柯林斯会到。据我所知,他这个人很像清教徒,而且我肯定他也被警告过不能相信你。总而言之,你们的工作关系不简单,但大家都说他爱收受贿赂。无论如何,情报工作不是儿戏。你也不能指望它是。事实上,它从来都不是。”
“即使再怎么糟糕,最多也就三个星期而已。”
“当你开始与一个——嗯,我不该给你先入为主的印象——工作时,你就会惊讶地发现,这个过程有多漫长。我真的不该说这些的。好好享受明天,就这样吧。我知道你一个手提箱也没带多少东西来。明天早上去逛街买点衣服也挺好的,不过要带上马库斯或是他的某个儿子。一位迷人的年轻姑娘独自外出可能会吸引种种恶意的关注。即使是在白天,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并非完全不可能。我们并不希望,事情尚未开始之前就要收拾残局。”
“我的钱够吗?”
“小菜一碟。这只是你的花销。工资——薪水——则是另一回事。你的手可以松一点,这是我的建议。”
“我会努力让钱花得值的。”
他大笑起来。“还有其他问题吗?”
“我想没有了。”
“既然这样的话,这有一个手提袋。把你的枪、现金和弹药都放在里面,不要让两位C女士看到。再见,鲁比,祝你好运。”他又和她握了一下手,然后为她打开了门。一走出房间,他就向左转,大步离开了走廊。
她找到进入休息室的门,然后穿过休息室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径直走向窗前,看到波因特正在和卡米拉说话。他们站在一辆敞着顶篷的敞篷汽车的旁边,而司机则是那个在机场接她的男人。最终,他坐到后座上,然后车子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