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想回布里斯托尔。不想大老远回去,又大老远再回来。尽管这是摆脱帕顿最干净利落和最简单的办法,但她无法摆脱这两个城市相距很远的想法。“两个小时的时间并不能保证不会遇到火车班次取消、车票遗失或信号故障的问题。她并不是特别想享受梅菲尔区的五星级酒店,这不是她的风格,但她确实想放松一下。而且她觉得她值得这一切。此外,正如帕顿得意扬扬指出的那样,她必须在某一时间去斯旺·瑞格尔酒店登记入住,否则她就会错过出租车——而根据简报所示,出租车被安排在早晨五点半准时到前门接她。”
逛了一个小时牛津街后,她决定随便找家便宜的旅馆进行登记入住。旅游信息应该能帮她找到正确的方向。
但是,这看起来非常可疑。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军情六处对她进行了监视。她必须表现得好像是在奉命行事。而这就意味着她必须去斯旺·瑞格尔酒店,登记入住她的房间,然后表现得一切正常。他们也许在房间里安装了窃听器,不过,既然帕顿已经明显打定主意要勾引她,也可能没有装。
她已经告诉过他,她要回布里斯托尔。但她有权改变主意···考虑到她并未偏离原计划太远。所以斯旺·瑞格尔酒店也是如此。不用再反抗它了。她现在只想找个能脱鞋揉脚的地方。此外,她可能也没钱住旅店。在伦敦,“预算”的含义和牛津英语词典里的释义并不一定相同。她买了两包金枪鱼三明治和一罐姜汁啤酒,然后出发去梅菲尔区。
斯旺·瑞格尔酒店是典型的英国巴洛克风格的酒店,并和其他同类酒店一模一样:布满华丽花纹的灰泥前门,厚重的窗框,带有装饰柱廊的前门。地毯和前台极富乏味的中产阶级风格的品位,与英国——尤其是英国的这一地区,很早就形成的风格一致。在确认她的详细信息过程中,接待员一直热情地微笑着。一位门房把她领到她的房间,然后她让他站在门口,而她去察看一下周围的情况。正如前天晚上,她大致猜到会看到麦迪森坐在她的公寓里,所以现在她也预期有一半的可能性会见到帕顿。
当她满意地发现自己是独自一人时,她就遣走了门房,然后转动门上的钥匙,将它留在了锁孔里。她冲了个澡,穿上红色的棉睡袍,这是父亲送她的圣诞节礼物,然后钻进床上坐了一会儿。她给在布里斯托尔的妈妈打了个电话。他们聊了一个小时,挂了电话后,她感觉好了很多。然后她给前台打了个电话,安排了明天早上五点钟的叫醒服务。为了更多一重保险,她又在她的数字腕表上设了个闹钟。
如果,当帕顿为了晚餐约会而敲她的门时,那时她应该在睡觉。如果他事后问起,她正好可以这样回答她。他肯定不敢强行进入,不管他有多“了解”她的安排。他会吗?她把头放在枕头上,试试看它有多舒服,突然之间,她觉得很害怕。她曾被自己无力掌控的力量残酷地逼迫过,而且她也无法摸清他们的议程——而且斯旺·瑞格尔并不是逃离他们的避难所:它恰恰是他们的一部分。她希望她刚刚没有打电话给她的母亲。不知怎的,这一普通的行为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变成了一种可怕的宽慰。
她走到窗前,俯视着街道。成百上千的人低着头,在黑暗中、冷雨中和杂乱的商业照明灯中跋涉。一切都不是自然的,没有一丝一毫是,而她深陷其中,就像是一只苍蝇落进了一株食肉植物中:迅速地被卡住,知道确定而狰狞的结局,一如教科书上所写的那样。她打了个寒颤,然后做了几个深呼吸。她感到一阵恐慌。某些时候,生活温情的面纱会被撕下,然后你就能看到生活的真实面目。那她他妈的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她回到床上,躺了下来,拉过被子盖好。任何人考虑到这一切都会夹紧尾巴、急匆匆地冲回家。她知道这不是一个好选择,至少对她不是。她已经被关进一场由上帝操纵的奇怪游戏之中。
然后她望着天花板,一阵完全宁静的海浪席卷了她,出乎意料地释放了她的恐慌,她几乎笑了起来。不到三分钟,她就睡着了。
她是被电话铃吵醒的。她开了灯后才接起电话,睁开眼后才明白自己究竟身处何地。她在床边伸了伸腿。肾上腺素从她体内迄今尚未开发的巨大储备中迸发出来,她准备好出发了。她又冲了个澡,继而刷牙,穿衣服,重新打包箱子,然后她站在了酒店门口。5点20分,出租车已经在等她了。司机下了车,叫了她的名字和代号,递给她标有“金嘉国际”的飞机票,然后打开车门让她坐到后座上。她一路小睡到机场。
航站大楼上满是镶着金属框架的烟色玻璃。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各个方向进出,一些人跟着扩音器的通知行动,一些人乐于摆脱他们。她跟着她的指示走,而指示则是她从军情六处给的文件中记下的信息——她需要在登机后再次演练所有的细节——向搭乘去加勒比海地区的航班走去。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是鲁比·帕克小姐么?”
她转过身去。发现叫住她的是一个白人男子,身穿西装,和她年岁相当,相貌英俊,比她高约一个头。她之前从未见过这个人。
她有点生气。“我认识你吗?”
他向前走了一步。“我是被派来带你回总部的。鲁比,我恐怕事情出了差错。”
她嘲讽地笑了。不考虑其他因素,光是他的肢体语言就完全不对劲。有人派他来阻止她——但是,是谁呢?
然而这一事实还是让她很受伤。帕顿,当然是他。他之所以如此做显然是因为他昨天被打得措手不及,仅此而已。他还是坚决地反对她,决定使点手段好显示出她的无能。将她赶出机场并把她丢到足够远的地方好让她错过转机时间——索撒尔,呃,或是豪恩斯洛——这种伎俩就足够了。如果她不跟他走,他会抢走她的包并拿走她的护照。达成目的的方法很多。
她感觉到,如果拼体力的话,她也比他强,但在这里却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现在,她不得不依靠她的“女性”形象。
他试图从她身上拽下她的包,但她已经预料到他的举动并抓住了包。她尽可能地大声尖叫。附近的人都转过身来。他立刻停止了挣扎,显然是惊呆了,然后举起了他的手。他涨红了脸,眼睛迅速地转动着。然后他转身快速离开。两个机场警察放下手中正在做的事去追赶他。
问题解决了。
两个小时后,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腿上放着她的手提包,向外俯瞰着大西洋。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在机场中遇到的事可以看作是一件好事。没有那个年轻人,她永远也不会意识到帕顿仍然对她怀恨在心。她想起在布里斯托尔的那个晚上,麦迪森对她的警告。 帕顿的姐姐嫁给了牙买加最大的种植园主之一。他的势力范围很大。 当然了,他姐姐的关系不会是帕顿的:他们可能是任何人的。她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们一定是白种人。而这从某种角度来说,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她并不想给人留下反种族主义的印象。
不过,她必须耳听四路、眼观八方。在英国,帕顿或许只能派出一两个抢包的。但在牙买加,她的处境会更加危险。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在下周快结束的时候轻易地死掉。她没有缘由地笑了。她感到兴奋和快乐。她有时甚至都不了解自己。
通报卷宗里的两句话给了她特别的力量。 当你到达牙买加,会有出租车送你去酒店。在那里,你会得到进一步的指示和一把装满子弹的左轮手枪。 越快越好。她从未认同过那样的说法:拥有枪意味着你更有可能成为暴力的受害者。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这一说法才适用,而且他们也不能计入统计数据。
与此同时,任何人都可能是敌人。她不能视任何事情为理所当然。当与你同一阵营的人都成为你的敌人时,你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也许这一切都是某种考验,是为了看她是否能够胜任这份工作。就像电影《死亡飞车2000》一样,只不过是伴随着真正的风险。 如果事情真是如此,她不知道她能进展的如何,但她会竭尽所能地做到最好。低水平的学术生涯并没有那种生活。当然了,还有她的父母,但是他们现在都老了,不会永远活着。也许,她很自私——她知道,如果她死了,他们肯定会悲恸欲绝: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她就会振作起来——但她必须成功。她不能只为他们而活着。此外,她感觉到他们对她有点失望。军情六处安排她“取得”了本科学位,尽管她把最后一年的时间都花在了女王秘密服务部安排在国外的任务中;但只拿了一个第三名则意味着失败。或许可以理解的是,她的父母似乎不相信她有能力获得更高要求的学位,或者,如果她这样做会导致什么。他们试图掩饰这一点,但它总会在微妙的暗示和言下之意中出现,尤其是在圣诞节和家庭聚会中。 她 都二十五岁了,可看看她都做了些什么?这就是实情。天呐,如果他们知道就好了。
九小时候之后,当地时间正午,飞机抵达金斯敦。门口刺目的白光强迫她眯了会眼,然后她走下飞机的可折叠楼梯,进入充满香味的滚滚热浪中。她和另外四十名肤色各异、男女老少都有的乘客登上短程穿梭班车,每个人看上去都很疲惫。穿过跑道的路程很短,然后她就进了站,从传送带那里取回她的箱子。一个身材高大、异常英俊的白人男子拿着一张用深色签字笔写有“鲁比·帕克”字样的标志牌,站在了出口处。她一看到他,他就发现了她。他看起来并不十分热情,但她也没有期望他会。
“车在这边,”他说,向前走去,打开了所有的车门,使它们翻转地对着她。
“呃,不好意思,”她冷冷地说。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是说你必须先行一步并为我打开车门,如果你没有像刚刚做的那样,直接拉开所有的车门,则会显得更友好。我是一个人。”
他看起来有一瞬间的困惑,然后摊了摊手。“真对不起。 我没注意。 ”
不知何故,这句话像是给了她一个重击。用伦敦人的眼光来看,这人是典型的白人中产阶级。现在,这一切溜走了。不,他可能 不是 “白种人”,不管怎样,至少不是她过去理解的那种含义。更像是当地人所谓的“克里奥”,但又带点中国人的意味。他的裤子对他来说有点太短,他的衬衫也不太合身,脖子上还带着一根金链子。他是如何从那个样子演变成这样的,她也不知道,但不知何故,这却是一个很好的过渡,而他的道歉也安抚了她。
“我能帮你拿包么,小姐?”他说。
“谢谢。”
他提起她的箱子,然后向前走去。遇到门时,他会开着门等她,然后等她穿过门后,他会跑着超过她。期间,有两扇门离得很近,迫使他不得不扭着身体好在同一时间处理好它们和箱子。她真希望她刚刚什么都没说。
当他们上了车——一辆老旧的敞篷路虎——他把座椅向前抬起好方便她进入后座,然后把她的箱子提放到她的身边,继而绕到另一边坐进驾驶位。她注意到前排座椅上放着一个卡式录音机,所以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当他们准备出发时,他向一侧倾去,只听“咔哒”一声,就响起了一首轻快的斯卡歌曲。她凭借奇异的第六感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语境中听出了它:《 纳瓦隆大炮 》 ,就是这首歌。
这条路连接着一条地峡,与一个巨大的港口接壤。一分钟后,他们缓慢地经过金斯敦。配有游廊、米色瓷砖和华丽阳台的各色新奥尔良风格的房子,与电线纵横交错的狭长而难以区分的购物街、高层建筑物、带有灌木庭院的粗犷教堂、棚户区和贫民窟混为一体,各种质量的路面和街道挤满了行人和难以预料的车辆。在远方,绵延的蓝山像是搁浅的巨大的鲸鱼。时不时地,金斯敦看起来就和英国的任一郊区毫无两样;然后巨大的棕榈树下总有人在摆地摊卖“椰子和螃蟹”。汽车不断地向彼此鸣笛。《 纳瓦隆大炮 》 —— 如果是这首歌的话——已被雷鬼音乐 接替。
他们正在向北行驶,越来越靠近群山。房屋的数量越来越少,而植被越来越茂密,他们开始攀登“云山之路”。他们开进了森林。现在,气温已经略有降低。尽管如此,她还是汗流浃背。她需要补充水分。更重要的是,她仍然心存疑虑。他是不是把她带到这里杀掉?他看起来并不像杀人犯,不过,她也是刚刚才见到他。从帕顿的观点来看,当然是越早处理掉挡路的人越好。她甚至没有验证他的身份,尽管那可能没什么用。她本该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
她正在寻找能临时作为防御武器的东西——她脚下的地板上有个金属的螺栓紧固器——车子减速停了下来,磁带也放完了。司机拉下手刹,下了车,跑着绕到乘客的这一边,然后把座椅向前抬起好让她下车。要不要拿那个金属搭扣?
答案是不必了,因为他们已经到宾馆的门前了。她的宾馆。阿尔伯马尔公爵酒店。两个女人正站在前院,身穿熨过的夏季连衣裙,双手交叉着站在他们面前。显而易见,这是欢迎派对。
他们看起来并不是很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