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外的阳光播撒在这美妙的春日清晨。叶儿攀上树梢,鸟儿欢声鸣叫,花儿绽放得静悄悄。丝丝的暖意透过泥土驱走了冬日的最后一丝严寒,万物都在苏醒。
尽管当初建起围墙是为了阻挡外界的围攻,身处室内的人们仍然从头到脚感受到这盎然春意。哈维尔摩洛哥城堡位于法国上普罗旺斯阿尔卑斯省,在它的北塔三楼,三十位男士端坐于古色古香的桌子前,要么在交叉双手聆听,要么在低头记录。会议已近尾声。这一团体的主席,法国里昂亿万富翁让-保罗·克勒维耶正在总结达成的协议。一束阳光洒满他的备忘录,最终落于对面墙上的镀金画框之下。画上是昂古莱姆公爵,即法王路易十九。
此时,若是有谁魔术般地穿过唯一一扇紧锁的大门进来,他绝对会认为这是一场千载难逢的重要会议:无论是富甲一方的商人,还是一呼百应的政客,抑或是横跨政商两界的大亨,都能从五花八门的倥偬日程中抽身至此,这一事实本身就让这个集会成了稀罕事儿。波旁复辟时期的奢华装饰,与会者端坐于椅子上的郑重仪态,精致考究的衣着款式,平放在地毯上光洁耀眼的皮鞋,每人面前记事本、钢笔和水杯整齐划一的放置方式,特别是他们的年龄和外表——全都过了知命之年,梳着重金修剪的发式,拥有终日饫甘餍肥的丰满脸庞——所有一切无不加强了潜入者心中的这种印象。
真相埋藏之深,以至我们隐身的潜入者打破脑袋也猜不到:此时此地,正是这些聚集在此的人物意图完全掌控欧洲未来的历史走向;尽管他们都拥有惊人身价和雄厚人脉,不过在权势上比起某些人来还是望尘莫及,因此这次会面自然就是事关权势的觊觎;他们知道如何实现自己的目的,至少他们自身是这么认为的;综合以上,那么结论必然是,这次聚会只不过是商讨细枝末节,大方针早已确定。
与会的十位英国代表,没一个对自己的老板透露此行,否则无异于自毁前程,而且还会在国家最高安全层面拉响警报。无论从哪一点来看,他们都从属于一个并不存在的组织。
让-保罗·克勒维耶继续讲话的当口,他右边的人端着酒杯走动起来,在每个代表面前都放了一个,然后倒入勒弗莱酒庄蒙哈榭特级干白。讲完后,克勒维耶举起酒杯,用肩膀向坐在对面面色灰黄、满头黑发的男士微一欠身。
“请允许我提议,”他说,“为下任英国首相,查尔斯·普兰查特干杯!”
三小时后,普兰查特已在返回伦敦的高铁上。他对面坐着一位头发灰白、身材消瘦的男子,嘴巴有点歪,灰色的眼睛虽然不大,却如鹰般锐利。此人正是马丁·切斯威克,普兰查特在军情七处的唯一合作者。法国乡间的春色在窗外飞速掠过:黄绿相间的田野缤纷夺目,年久颓败的农舍点缀在葡萄园间,一排排钻天杨迎风耸立,各种景物错综交织,让人目不暇接。
“照你说,”普兰查特开口,“我们最大的问题很可能是红部。蓝部跟白部应该会自动自觉地归顺,黑部还是未知数。”
切斯威克窘迫地笑着耸了耸肩。“黑部可能根本不存在,信不信由你。不过无论它存在与否,咱们最好在过渡期后再处理。”
“那给我详细说说所谓的‘红部的问题’。”
“就我们灰部已经了解到的关于红部的信息,我设法搞到了份概括性的资料,”切斯威克说,表情看起来好像是为了弄到这个东西担了多大风险似的。他把手伸到箱子里拿出一份文件。“资料在这。我会跟你详细说一下,之后还得拿回去。”
“没问题。”
“通常来说,没必要打听红部的事儿,所以很多资料都是直接从部门信息交换中顺便得到的。他们部门的领头人是个叫鲁比·帕克的黑人女子,手下有四个核心特工,详细资料在第三页:菲莉丝·鲁宾逊,退役军人,工作拼命、机警过人且雄心勃勃,但有点缺乏想象力;安娜贝尔·班纳,婚前姓古尔德,十五年前由已故的西莉亚·德米尔招募,安娜贝尔之前是个屡教不改的少年犯,现在成了一名功夫高手和武器专家;亚历克·坎宁安,也是退役军人,部门内最有经验的长官,比较顽固;最后一个,约翰·莫德雷德,稍后我详细介绍。这四个长官全都是2014年,在灰部头头伦努尔夫·法奎森的支持下从灰部调到红部的,他现在退休了。”
“我跟菲莉丝·鲁宾逊见过了,”普兰查特说,“因为可怜的弗朗西的事,她来找我问话。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我很乐意向你透露,整个过程轻松友善。甚至是‘愉悦’。”
“无论如何,任谁都没理由怀疑什么。所有能做的预防措施咱们都做了。塔尔博特可能会弄出些文章,不过咱们已经想好办法应对。他的行动将是徒劳。”
“我差点儿都把伊恩·塔尔博特给忘了。”
“他这个人很容易被忽视。一个二流的学者,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他不会乱讲的。他犯过些严重的错误,我们对他犯的错一清二楚,他输不起——漂亮的妻子,一双对父亲充满崇拜之爱的女儿。也许,工作也算是一个吧。”
“那个‘约翰·莫德雷德’,”普兰查特说道,“你刚刚说‘稍后详细介绍’?”
“他需要特别对待。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是红部里最危险的人物。”
“我想,是他们的国际杀手吧?”
切斯威克笑了。“远非如此。事实上他们红部不干这类事,从来都不干。他不像安娜贝尔·班纳那样受过空手道训练,也不具备菲莉丝·鲁宾逊那样的生存技能,更不像亚历克·坎宁安那样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他是个语言专家,也是个出色的侦探,就这些。”
“你有没有机会把他招回来?”普兰查特打趣道。在哈维尔摩洛哥城堡取得胜利后,他一反常态的乐观积极。
切斯威克冷笑一声回应他的言辞。“我不确定咱们是否需要他。他行为异常古怪,而且众所周知,他这个人难以捉摸。鲁比·帕克对他倒是驾驭自如,但我不确定我们部谁能做到。我们灰部不会再容许特立独行,这是让我们保持坚不可摧的因素之一。对莫德雷德的过分纵容,也是迫使法奎森体面辞职的原因之一。”
“因果报应。恶有恶报。”
“过渡期后,如果我能如约掌控灰部,那么我们就将红部解散,首先拿约翰·莫德雷德开刀。只要他不再碍事,其他人就会乖乖听话。鲁比·帕克那儿可能会有些麻烦,但她今年已迈入花甲之年,一旦她知道自己完蛋了,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她拒绝法奎森那条退路。如果咱们那些新相识靠得住,甚至可以通过他们,用贵族头衔吊下她的胃口。菲莉丝·鲁宾逊是老资格的保守党成员,可以利用强有力的措施激起她的爱国情怀来说服她。亚历克·坎宁安差不多到了安于定期涨薪的办公室工作的年纪,必要的话可以强迫他退休。至于安娜贝尔·班纳,可以威胁她就范。她父亲坐过牢,自身大概也本应进去的。咱们可以争辩说她会对国家安全造成威胁。的确,她对鲁比·帕克忠心耿耿,不过只要鲁比·帕克一走,这就不是个事儿了。她最近被诊断患有OCD——强迫症,工作是她的全部。我是说, 全部 。她将是灰部的理想人选,我可以帮她康复。”
“是啊,我相信你会享受其中的。”
“唯一的问题可能是她丈夫,”切斯威克说,假装没听懂对方暧昧的言外之意。“他叫‘塔里克·班纳’,红部最重要的信息技术协调官。他对军情七处主机有部分访问权限,不过显然不涉及重要内容,不涉及我们楼层的,甚至不涉及蓝部的。他有什么权限显而易见,但他对此到底有多忠诚,就不得而知了,或者说他对自己老婆的影响力有多大,目前还不得而知。”
“那么咱们就将他标记为调查对象。现在就只剩下约翰·莫德雷德了。”
“不幸的是,对付约翰·莫德雷德是没有办法 手下留情 的,”切斯威克回答,“2013年,他的心理评估报告显示,他对传统伦理道德忠诚不渝,甚至将其置于女王和国家之上。我就不详细说明了,不过我认为说服他加入我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当然了,幸运的是,这种执念同样是他的致命弱点。我已经设法弄到了很多对他不利的确凿证据。它们单看起来微不足道,但是聚沙成塔,最终将会证明他完全不值得信任。”
“如果资料是你弄到的,他的老板——‘鲁比·帕克’?——大概已经知道了。永远别低估间谍知道的东西,也别轻视他们避开陷阱的本领。”
“的确,”切斯威克将信将疑,“不管怎样,我已经开始实施让他名誉扫地的主要计谋之一。他今天就会尝到滋味了,最迟明天。”
“咱们——你——打算怎么对付约翰·莫德雷德?”普兰查特问道,“我的意思是,最终会如何?目前,我听到的都是些模糊的提示。这样看来。咱们容不得他;是,我同意。既然如此,又怎样呢?”
“我想表达的是,‘让他走’。他知道得很多,不过会受到《国家机密法案》的制约,我非常确定他会遵守的。所以我担忧的倒不是他会泄密,而是他的侦查能力。”
“我不确定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会知道我要解散红部的,然后会盯上我,并且找到办法揭露我—— 我们 。他不用借助机密情报就能做到,咱们会输掉一切。”
“真的?他有那么厉害?”
“不仅如此,”切斯威克继续讲到,“一旦他被解职,我们不一定能够找到他来监控他的行踪。他超乎常人的语言能力能让他在世界上几乎任何一个角落安家,没人能发现。人们会把他看作本地人。等找到他时可能就太迟了。”
“你是说把他干掉。不用忌讳用词。”
“这可能不合规矩,”切斯威克回答,“但不这么做咱们可能要追悔莫及。”
“那么大概,你应该立刻动手,赶快把事情办妥。”
切斯威克笑了。“没这个可能。如果军情七处任何部门的某一特工遇害,其他所有特工都必须联合起来找到凶手。同时类似于信息自由之类的法案开始起作用,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他好像很担心自己说得还不够清楚,便补充道,“不,完全不可能。”
“迹象不一定指向你,”普兰查特答道,“我可以从刚才围坐在桌子前的那些人中随便找一个当替罪羊。而你就给自己设计一个滴水不漏的不在场证明。即便是出现最坏的情况,所有调查线索都指向你,那么这也需要些时间。过渡期之后,咱们就把一切抹去,我向你保证。”
切斯威克点点头。“咱们先来试试我的方法。首先,我会让他名誉扫地,令他在同僚眼中认同度下降。当然,最后我会再一次利用他坚定的道德原则逼他辞职。他下台后,咱们就可以干掉他了。”
“关键是要让它看起来是一场意外。抱歉,我知道你说的显然是这个意思,不过在这儿,咱们必须把一切都摊开了谈。”
“这个自然。”
“那个部门里其他几位重要人员该怎么办?你之前说他们是核心成员。是否还有其他人咱们需要加以提防?”
“可能要提防两个新人,埃德娜·沃森,大英帝国员佐勋章 和奥运会金牌获得者,还得提防伊恩·伦纳德。”
“金牌获得者?”普兰查特轻蔑地说,“那 她 能当什么样的间谍?做卧底对 她 来说肯定相当困难啊!”
“约翰·莫德雷德也绝非是那种默默无闻的人物,”切斯威克说,“他姐姐管理着一个非常成功的……‘流行乐队’,如果这是现如今正确的说法。”
普兰查特做了个不屑的鬼脸。
“‘比起那些将大量时间和精力用于隐藏身份秘密行动的,有公开身份的特工往往在工作上更有成效’,”切斯威克引用了一句话,“比如《007之来自俄罗斯的爱情》中的詹姆斯·邦德。而金·菲尔比 和安东尼·布朗特 则是俄罗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两名间谍。藏匿于最最显眼的地方。我觉得红部没疯。不管怎么样,埃德娜·沃森和伊恩·伦纳德目前在莫伦贝克 受训,由亚历克·坎宁安负责。”
“莫德雷德呢,他在干吗?”
“不知道。我说过,我提供的很多资料都是灰部直接从部门信息交换中顺便得到的。”
“起码,我想要派几个人对付莫德雷德,”普兰查特说道,“稍微削弱下他的士气。要使人失去人心,没什么比定向障碍更好的理由了,而要制造那样的效果,就得对他一顿痛打——特别是突然袭击。”
“可以通过霍瓦什安排一下,”切斯威克说,“那个私营保安公司。只要不必我亲自安排的话。”
“这事儿交给我吧。迪朗还在伦敦吗?”
“我想是吧。等着呢,以防你会因为这场会议上讨论的内容有最后一刻的命令下达给他。”
“我没什么要下达的。告诉他赶紧滚蛋。他太鲁莽了。警察知道他了,尽管他们没有任何正当理由拘留他。让他马上离开英国,在外边消停待着等候命令。”
“他不归我管。你得联系咱们的法国伙伴。”
普兰查特恼火地叹了口气。“咱们回到伦敦以后我就马上联系。”他摇了摇头,片刻之间,他似乎越来越气恼,“咱们拿那个记者怎么办?”他问。
“一样的,她归咱们欧洲大陆的伙伴处理。据我所知,她似乎很少待在家,对摆脱跟踪也很有一套。不过,我猜她为了独家新闻,迟早要回头找你的。不管是找你与否,她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并且时日不多了。”
普兰查特点点头。她能活到现在也算是个奇迹了。“咱们有什么事都及时互相通知。”他漠然地说,然后低头开始看拿到的文件。
两人都不再说话。还有好一会儿他们才能到巴黎。切斯威克调低椅背打了个小盹。普兰查特静静地望着窗外。美好的天气,美丽的乡景。有朝一日退休后就在这里定居了,也许吧。好好享受下田园风光。
十分钟后他合上文件的当口,作出决定。管他切斯威克怎么想的,他这人还真不错,就是容易太过小心谨慎。
当然了,他有权这样谨小慎微,可怜的家伙。不必去读约翰·勒·卡雷 的选集,就知道内奸过的绝对不是快乐的生活。
事实是,由于迪朗磨磨蹭蹭的,加上那个记者还没抓到,不祥的变数已经太多了,绝对不能再来一个。
约翰·莫德雷德必须死,而且要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