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莫德雷德一早就醒了,他插上电视天线,看起了新闻:顿涅茨克(30)和卢甘斯克(31)大选将至;尼日利亚女学生被博科圣地组织绑架(32);一个足球迷打了一名足球运动员;英国饮用水里含有可卡因;最后是一个公众人物穿着红色冰上曲棍球夹克出现在画面里。
“本周六晚,在全俄罗斯曲棍球联赛中,”主持人说道,“总统普京在赛场上客串了运动员。他身穿全国冰球联盟斯达队11号战衣,对手有帕维尔·贝尔、维雅切斯拉夫·法蒂索夫和维拉利·卡门斯基等传奇球手。总统共进6球,助攻5次,最终以21-4获胜。比赛结束后,他举着奖杯说,‘今晚不论输赢,这是一场友谊赛。这是一场表演,大伙儿都玩得很开心。’”
莫德雷德抿了一口茶。这些人怎么老爱搞这一套?尼禄(33)开办戏剧节,布莱尔(34)弹电吉他,金英日(35)参加高尔夫俱乐部。不过,也许政治本身就是这样,本来就不应该弄得太严肃。
班车上,娜塔莉亚·耶戈若芙娜像从未见过莫德雷德一样,给他划了签到。德米朵夫特塞夫直接无视他。他决定再坐到希格拉夫身边。这一次,两人都穿着西服。
希格拉夫咧嘴笑道:“没想到你还要我帮你第二次。坐吧,我往里边挪挪。”
“我本想昨晚去找你拿小说。”
“还是想看,哈?”
“怎么会不想看呢?”
“这年头哪还有人读书啊,人们只会翻短信跟邮件。”
“你能不能说说你到维尔蒙做什么?”
希格拉夫坐直身子,仿佛一直在等这个问题。“我要上电视了,真真正正的电视。就是我。”
“真的?我以为他们只是在建购物中心。”
希格拉夫笑道:“说来话长了。”
“你上电视做什么?”
“一家美国电视台想就乌克兰问题采访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为什么选费奥多·希格拉夫?他不过是个写小说的。他能说些什么?”
“我没那么想,一点都没有。”
“我母亲是乌克兰人。不管怎么样,作家要了解他所生活的地方。”
“你会说些什么?”
“我会将真相公之于众。西方人对乌克兰一无所知。他们不应该再指手画脚了。”
“呃,我敢肯定这会在美国大受欢迎。”
“你以为我会说什么?我做不到不揭露真相。”
“他们会跟你争论,会给你使绊子。”
希格拉夫耸耸肩。“放马过来吧。我早有准备。”
“你认为乌克兰正面临什么危险?”
“什么意思?”
“他们会首先问你这个问题。你得有所准备。”
“你想帮我排练?”希格拉夫说道。“我对此非常感谢。”
“反正闲着没事。”
“那好,你就当采访人。”
“重复一遍:你认为乌克兰正面临什么危险?”
“我认为主要跟右区(36)和全乌克兰‘自由’联盟(37)有关。”
“我们的观众大多可能没听说过‘右区’和全乌克兰‘自由’联盟。能否说明一下?”
“好,假设你是身在美国的黑人,而三K党是那里比较强势的政党,政府核心人物没有一个人加以阻拦。作为精英统治阶层,政府十分腐败,但它至少没有对你表现出明显的敌意。突然有一天,一群白人赶跑了腐败的领导层,邀请三K党来他们新组成的政府里担任要职。你会很惊恐,对吧?再假设邻国墨西哥是由黑人领导的国家,直到20年前,你现在生活的那片地盘还是他们的领土,只不过它把那片领土送给了美国。你肯定想得到墨西哥的庇护,对吧?你不相信其他人能保护你。”
“你的意思是右区和自由联盟等同于三K党。”
“他们是反俄罗斯的种族主义者,这一点毫无争议,这里的种族主义者是广义的。2012年,他们抗议一个黑人女性代表乌克兰参加欧洲歌唱大赛,你知道的,虽然她出生在基辅(38)。”
“你是欧洲歌唱大赛的铁杆粉丝,对吧?抱歉,这句是代表我个人问的。”
“回到采访上吧。我占了上风呢。”
“但你确定是俄罗斯人挑的事吗?占领克里米亚(39)的确实是他们。”
“不不不,乌克兰问题并不是在2014年才开始的,那只是西方开始关注的时间。”
“那么在你看来,这个问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1991年乌克兰独立的时候就开始了。这也不是所谓的‘观点’,而是基于凡事必有起因,而起因需要时间的积累这一明显的事实。乌克兰的少数民族俄罗斯人一直在等待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这一等就是23年。亚努科维奇(40)政府——顺带一提,这是一个民选政府,而且没人否认投票的自由性与公平性——倒台大部分都归因于右区,于是获胜的暴乱分子任命了一个副总理、大法官、农业部长和经济部长,这些人全都来自全乌克兰‘自由’联盟。若不是为了释放某个信号,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乌克兰的俄罗斯发言人只会照本宣科——‘我们推翻了亚努科维奇,下一个就是你’——还一副正常人的样子。他们在找一个安全的退路,那就是脱离联邦。莫斯科并不支持,虽然它对此自然而然地表示同情。恐惧才是乌克兰问题的根源。”快接近主题时,希格拉夫的声音变得愈加尖锐。“基辅本来可以拒绝全乌克兰‘自由’联盟的人进入政府高层,从而抢得先机,但它没有。现如今,通过解决现实问题,基辅仍然可以抢得先机,可它不会做。为什么?恕我直言,主持人先生,答案太明显了!”
车上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不过莫德雷德之前没注意到。希格拉夫说完后,他们起身鼓掌欢呼。掌声和欢呼声逐渐变成了慢节奏的拍手声,接着响起俄罗斯国歌——“俄罗斯,我们神圣的家园;俄罗斯,我们亲爱的祖国!”——歌声越来越大,震耳欲聋。人们捶着车顶伴奏。仍然坐着的希格拉夫伸直双臂,自豪得热泪盈眶,而莫德雷德则不得不调整了一下心理状态让口型和声音跟上节奏。
突然之间,热泪盈眶的不止希格拉夫一个人了:人人都在哭,连娜塔莉亚·耶戈若芙娜和司机也不例外。客车驶过左边的一排别墅,右边的一个加油站,然后驶入了生活节奏较慢、更加现代化的地方。人行道上,俄罗斯人、韩国人、蒙古人和中国人的面孔混在一起。戴着大盖帽的警察和海军有意识地三三两两结队走过。阳光明媚。
客车最终在维尔蒙停下。眼前是一大片挖掘机、卸土车、青灰色砖块、混凝土搅拌机、槽钢、土堆、在土坑里工作的瓦工、几间组装办公室和大群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车上的人都停止了唱歌,擦了擦眼睛,下了车。
“你一定要让福克斯新闻台明白谁是真正的老大,”莫德雷德告诉希格拉夫。
希格拉夫抓住他的双手。“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非常兴奋!”
五个身穿威灵顿长筒靴和厚夹克的工头手持写字板在等着新来的人。他们点名带走了一群人。客车的门嗖嗖地关上,引擎启动,开走的时候溅起一阵泥土。
莫德雷德、希格拉夫和娜塔莉亚•耶戈若芙娜跟剩下的最后一个工头站在一起。一辆黑色4X4越野车驶来,一名男子为他们打开车门。他们坐到后排——希格拉夫坐在中间——身体直挺挺地面向挡风玻璃,而工头坐到了前排。他们驶离建筑工地,开上一条人车稀少的平坦道路,行驶了四分之一英里后,进入一条带门的死胡同。胡同用铁木围栏圈着,尽头处是一座普通的两层灰色砖砌建筑,门口挂着一个“维尔蒙”标志。车慢慢停下。
来这里的路上,莫德雷德回想了他和希格拉夫的对话。“我们的观众大多可能没听说过‘右区’和全乌克兰‘自由’联盟”,“我们的观众”其实是指莫德雷德自己。先是娜塔莉亚·耶戈若芙娜的“揭底”,现在又遇到这事,需要思考的事情还会更多,他到底该怎么办?
司机打开了广播。先是舞梅鬼乐队(41)的摇滚乐,然后是主持人谈话。
毫无头绪。他还有工作要做,可这份工作并不涉及是非判断。
广播主持人欢呼道:“刚刚那首是扎鲁比诺镇(42)奥列格·尼古拉耶维奇·波尔德尼科夫点的歌。嘿,奥列格,听说你今天26岁生日?老兄,祝你玩得尽兴!祝贺祝贺!”
但若是知道自己站在了道德正确的一面,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可是又有谁能永远知晓真相呢?那得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同时观察一切事务,能够评估每一件小事的精确的相对意义。
“斯巴达克·菲利浦维奇,你不下车吗?”娜塔莉亚·耶戈若芙娜问道。
其他人都已下车,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后排。“抱歉,”莫德雷德边下车边低声说道,“刚才在想事情。”
一进门,希格拉夫就被两个身穿职业套装、满脸笑意的迎宾小姐急匆匆地领走了。娜塔莉亚·耶戈若芙娜也快步上前推开左手边双扇门的其中一扇,接着消失在一条没有灯光的走廊里。
手拿写字板的男子示意莫德雷德跟他走。两人上了几级台阶,走进一间逼仄脏乱的办公室。一个年约50岁的灰发男子坐在办公桌后,微笑着探身上前跟莫德雷德握手。“欢迎来到维尔蒙,”他用俄语说道。“我是总经理亚当·H.珀西,想必您就是我们的新任设计总监斯巴达克·菲利浦维奇·费多托夫吧。”
手拿写字板的男子从外面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我很荣幸成为其中的一员,”莫德雷德也用俄语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过他怀疑珀西是否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想来你大部分时间都会在附近游览吧。”
莫德雷德点点头。“我会随身带着必需的文件。”
“很好。我来这里只是和你见见面,确保你有事情的时候知道去哪里找我。我的家庭住址在这里。”他递给莫德雷德一个文件袋。“里边还有建筑计划和其他相关文件。你想喝点什么吗?来杯茶?”
“你还有工作要做,我还是不打扰你的好。谢谢。”
“我们给你配了一辆红色三菱欧蓝德。里程5万公里,车里有一点烟味,不过作为代步工具还是很棒的。车停在外面的停车场,钥匙在文件袋里。”
“车上有卫星导航吗?”
“有的。”
莫德雷德再次和他握了握手。“谢谢你的帮助。”
“祝你在维尔蒙过得愉快。”
办公室门打开,手拿写字板的男子站在门口。谈话过程中,他显然一直在外面听着,至于是谁的授意,就不得而知了。莫德雷德独自走出了办公楼。
莫德雷德在镇里待了一上午。他把车停在波罗丁斯卡亚大街的停车场。确定没被人跟踪后,他从6家手机店买了6部手机,每买一次都穿插一项休闲活动,再进入下一家店。他乘电缆车到达鹰巢山山顶,然后又从地下通道穿过苏汉诺夫街去欣赏海湾对面的风景。他在阿留茨卡亚街的一家咖啡馆吃了一个三明治,接着买了10个大信封。他参观了符拉迪沃斯托克城堡和中心广场。在远东苏维埃政权战士纪念碑前,他拿出之前买的一部手机,打给阿列克·坎宁汉姆。
“喂,请问哪位?”坎宁汉姆用蹩脚的俄语说道。
莫德雷德用假声说道:“30分钟后,我在你下榻的酒店酒吧里等你。”
“你是哪位?”
莫德雷德挂断电话,悄悄将手机放进一个纸袋封好,然后开车去艾姆胡芝娜酒店。他将一部手机放进一个信封里,另外一部放进口袋,带着两部手机进了酒店。酒吧在一楼,铺着地毯,灯光明亮,富丽堂皇,基本没什么人。坎宁汉姆坐在一个高脚座上,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但显然警惕性很高。
莫德雷德把装着手机的信封放到转角处的杂志架上,离开了酒店。走出200码后,他再次打给坎宁汉姆。
“离开酒吧,向左转,拿起放在杂志架上的信封,直接回你的房间,然后打开信封。给你5分钟时间。”
这一次,坎宁汉姆没有再支支吾吾。莫德雷德等了5分钟,然后打给那部一次性电话。
“你是哪位?”坎宁汉姆重复道。“你想干什么?”
“我是约翰·莫德雷德,这显然不是我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用的名字。”
坎宁汉姆惊得好一阵没说话。“天啊!我以为你还在英国。”
“没时间讲这些了。我只想知道是否一切顺利。”
“不太顺利……”
“继续说。”他想象着坎宁汉姆痛苦地挠头的样子。
“好,我遇到了一个中国‘记者’。叫‘周道明’,反正她是这么自称的。人特别难缠。”
“怎么个难缠法?”
“她认为滨海边疆区有情况。我是指比散布宣传页还严重的情况,想必你已经见过那些宣传页了。你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我见过了,昨天到的。她长什么样?”
“跟你年纪差不多。她身高5尺6左右,很漂亮,长发,身材高挑。”
“你们两个在哪里见的面?”
“酒店酒吧。刚开始我以为她想勾搭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确实是在勾搭我。”
莫德雷德笑道:“她到底觉得你能做什么啊?”
“她问我是不是英国情报部门的人。”
莫德雷德思考了一会儿。“你认为她知道多少?”
“还没完呢。她自称是维克托·尤里亚诺夫的前女友。”
“老天爷啊。”
“我谷歌过了,但是找不到能证明两人有关系的任何信息。不过鉴于他的网络声誉维护团队的效率,我就算找也是白找。”
“他肯定对两人所谓的联系特后悔。她有说因为什么而分手吗?”
“她说只有‘礼尚往来’才会告诉我原因。”
“她认为你是英国探员,知道你在关注维克托·尤里亚诺夫。我觉得她已经把你摸了个底朝天。”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
“你跟吉娜有联系吗?”
“没有。我们不能见面。”
“暂时静观其变吧。我试试在接下来两天联系她。她可能会有办法。”
与莫德雷德在飞机上梦到的正相反,吉娜活得好好的,住在奥肯斯基大街的薛比亚斯高帕弗利酒店,距艾姆胡芝娜酒店5分钟车程。莫德雷德像联系阿列克的时候一样,拿着放在信封里的手机进入酒店放好,先用假声给她的手机打了电话。
“我不敢相信你也来了。”最终明白是莫德雷德的时候,吉娜说道。她的语气表明她并没有特别喜悦。“我以为你被禁足了。”
“呃,你……”
“千万别告诉我你是自作主张来这里的。”
“你是说照应你和阿列克吗?”
“再这样我就挂电……”
“上边一清二楚。恐怕你得信我才行了。你还好吗?”
“你联系阿列克了吗?”
“两天前联系过。他没事。吉娜,别转移话题。我想知道你有没有什么事要汇报。”
“恐怕只有坏消息。我的身份暴露了。天气允许的话,明天早上我就动身去东京。”
“什么?已经暴露了?怎么暴露的?”
“我不知道!”她显然没想到他会大发雷霆,声音里透着不快。“MSS的特工昨天找上了我。”
“为了确认我们说的是一码事,我问你,‘MSS’就是那个‘MSS’吗?”
“中华人民共和国安全部,没错。对不起,约翰,真的对不起。她问我是否可以考虑跟她合作。她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在这里做什么。我发誓我没做什么引人注意的事情。我一切都是按照规则行事的。”
“你在哪里跟她见的面?”
“晚饭的时候,她坐到我对面。现在想想,那个举动相当挑衅,因为我从来都是独自就餐。”
“她长什么样?”
“很漂亮吧,而且看起来无辜纯情。她身高在5尺6或5尺7左右,身材高挑健美,长发,眼神犀利,不到30岁或30岁出头。”
“她有说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可能是个假名,叫什么周道明。”
虽然差不多猜到了,莫德雷德闻言还是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吉娜说道。“你还在吗?”
“她提到维克托·尤里亚诺夫了吗?”
“我拒绝跟她合作。就算她想提起——我猜你认为她一定提起了,不然也不会这么问——拒绝就足以让她知难而退。听着,如果我暴露了,那么阿列克、安娜贝尔、伊安和菲利斯也可能暴露了,连你也有可能。万事小心。”
“说得对。祝你一路平安。”
他没跟她说他爱她。这样也好,因为他并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