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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还有除奸枪客

下午两点,莫德雷德回到伦敦。在他于朗伯斯区租赁的位于二楼的公寓的擦鞋垫下面,放着他的飞机票和格蕾丝·克洛马蒂——楼上那个82岁的寡妇——的晚餐邀请函。他向来不喜欢和邻居打交道,不过六个月前电梯坏掉的时候,只有他对她施以援手。22时15分至8时35分,在莫斯科谢列梅捷沃国际机场转机。若没他帮忙采购食物,她可能早饿死了。预订了俯瞰金角湾的瓦斯里巴珍诺夫酒店。伦敦的人情如此:在一座身为全世界最大首府之一的城市里,一栋三层砖房住着60多个人,个个都孤单无比。距离远东地理研究所矿物学博物馆两百米。

这个任务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仍然没弄明白该怎么下手。他靠在沙发上,打开邮件。

起居室里放了一张米黄色天鹅绒沙发,一台电视、视频播放机,一个带有弃置不用的铸铁格栅的砖砌壁炉——这些都是房东的。实际上整个地面被六个茶叶箱占得满满的,里面装着莫德雷德的语言教科书、人类学杂志、从YouTube上下载或通过网络委托他人代购的关于世界上偏远地区村民的DVD碟子、伦敦大多数人从未听说过的小镇或村落广播站节目的CD、笔记本、他写的有关记号学和语义学的学术论文,有些已经出版,有些还在等着出版。茶叶箱里的东西——各式各样,几乎代表了全世界——约莫有四分之一散布在地板和家具上,仿佛曾发生过一场颇具英式文雅风格的爆炸。

他走进厨房,泡了一杯茶,然后在沙发上腾出一块地坐下。他拿出手机,打给格蕾丝·克洛马蒂。

“我将在十点钟出发去美国,”一番寒暄后,他告诉她,“所以我得在八点走人。”

“还行,”她说,“我不喜欢熬夜。六点左右如何?”

“我会带瓶酒过来。”

接着,他打电话给父母。父亲接的电话,他又是同一套说辞:要去美国卖机械零件。

“如果所有销售目标全都实现的话,我会得到提拔,”他说。

“约翰,他们总是来这一套,这不过是老板留住人的诡计罢了。换作是我,我就跳槽了。你不该再去卖推进器这种鬼玩意,这把你的天赋都浪费了,白白浪费了。”

“我卖的不是推进器。我是说,不全是推进器,有时候是。”

“得了,我让你妈妈接电话。”

“再见,爸爸。”

“不管去哪里,都要照顾好自己,”妈妈说道。

“是洛杉矶。”

“哇,好地方啊。贝弗利山就在那儿。别听你爸瞎讲。这年头能有份工作就不错了。年轻人找工作不容易。怎么个提拔法?别忘了好好吃饭。”

每次出任务前给父母打电话,想到自己要是死了,他们该多伤心,他总要抹两滴眼泪。二十八岁的男子汉流泪有点荒唐,但通常确实有死亡的可能。每次他都有点想干脆金盆洗手,真的找个卖机器零件的工作算了,如果这样的工作存在的话。他对罗纳福·法夸森爵士又恨又爱,有时候真想杀了他了事,有时候又想给他跪下,为总是刺激他而道歉。别的人绝不会雇用莫德雷德,他总在不恰当的时刻大嘴巴,对此他本人心知肚明。他这么做是出于自毁心理,可他连想自毁也不能如愿。

半小时后,他重新振作起来。该给超级多疑的人打电话了。他走进橱柜,拿出两周前买来的六部廉价手机中的一部,输入号码,等待接通。

“我是阿列克·坎宁汉姆,”电话那端的人说道。

“嗨,我是约翰·莫德雷德。别挂电话,阿列克。我在用一次性电话打给你,打完就扔。”

“搞什……”

“别生气,听我说。我只想弄清楚你去不去滨海边疆区,就这点事。或许咱们能互相照应。”

“莫德雷德,你要知道,你这么做太过分了。你是不是非得惹人厌啊?马上挂电话!让法夸森知道你打电话给我,咱俩都得完蛋。挂!电!话!”

“这么说你确实要去了?”

但是那边已经挂断了。他又播了一个号码。

“嗨,我是吉娜·法尔伯恩,”对方说道。

“我是约翰。”

“哪个约翰?抱歉,我不认得你的号码。咱们见过吗?”

“约翰·莫德雷德。那次我在香港救过你一命。我想问问,你会去滨海边疆区吗?”

对方沉默了很长时间。“罗纳福爵士知道你在给我打电话吗?”

“……可能吧。”

她笑了笑。“我不能说。这规矩你懂的。快挂电话吧,不然我们俩都有麻烦。如果老大发现你给我打电话,我希望你绅士一些,主动承担责任。再见,约翰。”

“别挂!”

“怎么?你想干什么?我告诉过你,我要挂电话了。谢谢你在东方明珠(6)救我,不过我已经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跟你说了三十秒钟,我觉得咱们扯平了。”

“是阿列克叫我给你打电话的。我不去滨海边疆区,是他要去。他有点害怕,所以想让你打给他。电话号码是07704545742。”

他把电话放到沙发上,等着来电。三十秒后,电话响了。

是吉娜。“你怎么弄到我号码的?”

他用爱丁堡口音说道,“嗨,我是科林·贝尔。你是哪位?”

“搞什么?我是吉娜·法尔伯恩……科林,约翰刚刚用你这个号打给我。到底怎么回事?”

他用厌烦的语气说道:“真让人难以置信。我就把电话放前台一小会儿!我们在天知道多深的地下,都是自己人。仔细想想,这里应该很安全。该死,该死的。你确定是他吗?”

“他想知道我是不是要去滨海边疆区。”

“哪儿?”

“没什么。”

“抱歉,我得挂电话了。吉娜,我会上报这事。”

他按下“结束通话”键。她说那句话只用了一个语调,这就意味着她已经上路了。反之,她就会用升调:他想知道我是不是要去——11个G调——滨海边疆区——3个B降号,1个C升号。

电话又响。“我是坎宁汉姆。你个混蛋怎么搞到我号码的?”

“嗨,我是科林·贝尔。请问哪位?”

“什么?”

“你是哪位。抱歉,我不认识什么‘坎宁汉姆’。请说具体一点,不然我就挂……”

“抱歉,抱歉。我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了。我是阿列克·坎宁汉姆,农业部的。我接到机械零件部约翰·莫德雷德的电话,他想知道我去不去符拉迪沃斯托克。”

“哪儿?”

“噢,等等。我明白了。我现在明白了。就是你,对不对,约翰?”

他用正常的声音说道:“谢谢你,阿列克。俄罗斯见。”他哈哈大笑,“对了,我根本就没问你是不是要去符拉迪沃斯托克。”

他挂掉电话,躺在沙发上,像个小孩子一样捧腹大笑。好玩,太好玩了。三个人都在往死路上奔——越想就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太热闹了。

他心想坎宁汉姆会不会跟法夸森打小报告。不会的,因为这样坎宁汉姆得承认把“符拉迪沃斯托克”说漏了嘴。这是不谨慎的表现,不过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说漏嘴只有在讲话者有意愿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是在寻求帮助,是黑暗中的尖声惊叫。他现在有点同情阿列克——可怜的废物。

吉娜则不一样。她只需三秒就能明白自己被耍了,然后会打电话向贝尔确认,再打电话找法夸森抱怨,努力给自己辩白,免得他们取消她的特权——被开枪打死,然后可能被扔到离家五千英里的海里。他也同情她——脆弱,骄傲自大,人情味浓得可悲。

或许他应该打给法夸森,抢占先机;或许应该乘较早的航班,在法夸森收拾他之前离开。因为,说实话,他甚至可能被开除。

讽刺的是,现在他至少有了一个必须去的理由。不管“观察”意味着什么,他都不在乎。他要去罩着阿列克和吉娜,让自己可悲且毫无目标的生活变得有点价值。

更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要把他们全都单独派出去?难道是怀疑他们之中有内奸(7)?他想象着吉娜和阿列克身穿鼹鼠服装的样子。鼹鼠、野鼠、士兵和间谍(8)。鼠洞谍影(9)。除奸手指(10)。这样的排列组合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使他发笑。不管怎么说,用这种方式来找出内奸实在是太蠢了。到目前为止,情况太过复杂。

思考帮不上什么忙,因为他对整体局面的把握微乎其微。等到了滨海边疆区,他先要找到这两个同事,若有必要,再说教一番。然后他们再一同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很确定今天早上所听到的并非实情。

这并不是说“温妮的约克郡馅饼屋”谈话很无趣,尤其是他假装玩俄罗斯轮盘赌那段,还有他开玩笑说跟女王睡觉时法夸森的表情,都很好玩。

美好时光啊,总是事后才回味无穷。

最后,他决定不赶早去机场。那样太懦弱了。他给克洛马蒂夫人买了一束花和一瓶酒,沿着公园转了一圈,试图理清思绪。回家时,他有些期待看到法夸森坐在沙发上等他。发现家里空无一人时,他有些气馁。他看了看电话,一条短信都没有。或许他赢了:在弄臣和管家的无限对峙中,弄臣终于取得了一场胜利。

他觉得没这么简单。他把网眼窗帘拉开一点,从二楼的窗户向街上望去。

啊哈!一名男子站在人行道上,双手插进外套口袋,表情冰冷地回看着他。那人比他大了差不多十岁,身材有他两倍壮,穿着开领衬衫和沉重的黑靴子,每根手指上都戴着指环,白发。他的眼睛有些不对劲——诡异的隐形眼镜让人看起来像猫或外星人。两人一对视,那个神秘男子便穿过大街,走进莫德雷德所在的楼里。

法夸森派来送信的,肯定是了。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他可能得到了全权授命,这就意味着可能会发生暴力冲突。“总有一天,你会被人收拾,别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没错,这就说得通了。

他要出奇制胜,但也要弄清楚那人的意图。假如他只拿了一封信过来,敲碎他的头骨可就不好了。

但是不对,那沉重的黑靴子绝对不是送生日贺卡的行头,它们是用来踹人的。还有那些指环……难道是指节铜套?

他一点时间都不敢耽搁。他走进橱柜,穿上专门为应对这种状况准备的金属护胸,然后套上一件毛衣,又戴上树脂防护罩。他是以语言专家的身份应召的,不是杀手,所以近身肉搏并非他的强项。他拾起火钳,走到前门,打开锁。如此一来,只要轻轻一推,门就会打开。他用手指顶着门。

敲门声传来,沉重而强势。

他挪开手,站到一边,用最温和的声音说道:“请问是哪位?”

突然,门被撞开了。闯入者差一点因为意外的轻松而趴到地上。莫德雷德从隐蔽处走出来,用火钳猛戳他的双眼。那人双手捂着眼窝,莫德雷德使劲往他胸口一踹。他向后倒飞出去,滚下几级台阶。莫德雷德紧跟其后。

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已经站起来了。他右手一记直拳打中莫德雷德的胸腔,接着因为吃惊和疼痛轻呼了一声。莫德雷德用尽全力使出一记右勾拳,战斗结束。

莫德雷德因用力和肾上腺素的刺激而喘着气。假如他们在平等的条件下相遇,比如说都被关进笼子里,谁输谁赢一目了然,可能一轮下来就完事了。

不过,上帝发明大脑的原因就在于此。现在要做的事就只剩下拷问他,查出他的来历了。比如说,把他脱光,绑到椅子上,拿把刀子用切蛋蛋吓唬他。

麻烦事,头疼事:他得在六点钟到克洛马蒂夫人家,还要在九点前赶到机场。

接着,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既然这家伙是个送信的,那他可能带了信息过来。有时候他们会把人打一顿,再口头传信,不过这得在人清醒的时候才行。如果他们打算做掉你,通常会以书信的形式传递信息。

可这也不行。即便假设他带了信,上面也不太可能有地址和日期,只会写些蠢话,比如“滚远点”或“别插手”。再蠢点的话,就会是用从报纸上剪下的字母拼成的一封信。

他把那人拖进公寓,地上留下一串血迹,然后他拿着一个水桶和一块抹布回来。接着,他脱掉那人的衣服——一股昂贵的气息:香奈儿之类的香水味——之后绑到厨房里的一把椅子上。小心为上。他坐在沙发上,翻遍了夹克衫的衣兜,找出一个银质打火机,一个电子香烟空盒子,还有一张火车票。

再翻翻裤兜。

找到了!智能手机,还没锁屏。不管这人是谁,他肯定盘算着速战速决,然后马上给头头打电话确认。莫德雷德往下翻了翻,想找出自己认识的名字。一个也没有,全都是俄罗斯人。

他来这里做什么?难道法夸森用什么方式侦听到莫德雷德打给阿列克·坎宁汉姆和吉娜·法尔伯恩的电话,于是派人来教训自己?只有在这个条件下,这人的出现才合情合理,否则就是一个谜团。

莫德雷德打开电脑。没必要再审讯了。他只需要复制电话卡,再与军情七处的数据库比对即可。然后,他会把电话卡复制到自己手机上,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能派上用场。

数据传输过程中,莫德雷德给那人松绑,帮他穿上衣服,又把他拖回台阶尽头。他已经有要醒来的迹象了。莫德雷德把他的手机放回原位。为了防止他在此逗留,莫德雷德返回公寓,打999叫了一辆救护车。五分钟后,汽笛声响起。莫德雷德从前门往外看时,那人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地面上的一小滩血迹。

打火机还立在桌上。不管它了,以后说不定还有用。

才四点半。他登陆了军情七处安全级别一级网站。

莫德雷德很快就查到了匹配信息:亚历山大·利瓦诺夫,前格鲁乌探员,业余轻重量级摔跤手,现为莫斯科煤气大亨、社交名流维克托·尤里亚诺夫的保镖。他五十出头,挺直的灰发留着一个美人尖,手指很细,指甲很长,两颊凹陷,黑眼圈,面如死灰。要是再穿上一件猩红线条的黑斗篷,他都能当吸血鬼德古拉了。

不在莫斯科为统一俄罗斯党募捐的时候,维克托就住在杰尼尔大街碎片大厦的55层。军情七处的记录表明,他目前身在英国,而鉴于他于伦敦的其他几处房产只不过是用来投资,碎片大厦很可能就是他现在的位置。他尚未被列入受美国制裁的个人的名单。

为什么维克托·尤里亚诺夫会派杀手来?是法夸森授意的吗?若非如此,难道是阿列克?或者吉娜?两人之中有一个内奸吗?那人要传递什么信息?莫德雷德有点后悔没审讯他,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谁叫自己当时头脑不清醒呢。

那么今晚就有三种选择:克洛马蒂夫人,这是无可争议的;之后就要在机场和维克托的地盘这两者之间做出选择了。

只能选择后者,莫德雷德太好奇了。他可以善加利用利瓦诺夫的“来访”,跟法夸森说就是因为这事才没赶上飞机,前提是法夸森并没有牵涉其中。

如果与法夸森有牵连,那也不失为一举两得的好机会。 Hl2LKUaADqw3AJpi7jW27V09DreVgfrNf/vamARMJK3zx6EMmZZ6F+JGx43/C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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