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没人吭声。朱莉娅所住英王爱德华七世时代的联排别墅前筑有栏杆,楼上、楼下共两层,每层不止一间房,真是新奇——对于伦敦的住宅来说。房子里满是小说家特有的物件:蜘蛛抱蛋 、丝兰、杰米·奥利弗 的食谱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花瓶。要么绝非赝品,要么专门定制,磨旧的定制地毯上铺着旧垫子。几台打字机成了装饰品。还有一支伊迪丝·西特韦尔 曾用过的笔。简直就是想变得艺术家般消沉沮丧的理想场所。
希尔在沙发上坐下,四肢摊开,仿佛累得不得不任由身体进入睡眠状态。
“我要去睡觉了,”朱莉娅说,“查普曼,准备好就上楼来。约翰,冰柜里有些即食餐。都能直接用微波炉加热。随便想吃什么就自己弄吧。也别担心,大多都没肉。”
“你家有玉米片吗?”莫德雷德问。
她翻了翻白眼。“约翰,上次来,你找我要卜卜米 。我还有。那是特地给你买的,你就行行好,凑合着吧。我是写小说的。我只吃格兰诺拉麦片 。”
“卜卜米就好。”他这一家子,简直了。
“晚安。早上好。随便什么吧。”
莫德雷德走进厨房。他把所有谷类食物的保质期检查了一遍,最后决定吃穆兹利 。
“吃什么呢?”希尔边吃着东西,边进来时,问道。
“欧倍 。”
“不错。她很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都这个岁数了,我感觉跟她对着干还是可以接受的。”
“这整间公寓吧,简直是太 传统的伦敦范儿 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就像是安妮塔·布鲁克纳 小说里的场景。”
“观察很敏锐。”莫德雷德回应道,“我碰巧知道朱莉娅很喜欢那些人的书。”
“我那么说,不想听着像是在挑你妹妹的刺儿。我爱她。”
“我知道。”
“真知道啊。”
“我看到你看她的眼神了。也看到你不把别的女人放在眼里。”
“你简直就是卡尔·莱特曼博士 ,反正她是这么告诉我的。很棒的电视剧。她还告诉了我你的职业。”
别站住不动。一直搅拌穆兹利,不要停。“哦?”
“你是私家侦探。”
危机解除。“干这行我才交得起房租,菲利普·马洛 很可能在什么地方这么说过。”
“眼下生意如何?”
“现在不是旺季。”
“我希望你来给我干。”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有人想要我的命。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和你妹妹在一起的原因。”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正是因为我爱她,我才想活下去。不然的话,我不会在乎这种事情的。”
“这种说法,还是挺出我意料的。”
“是。可不是么?”
沉默似乎过于戏剧化,于是,莫德雷德试图专注于自己的穆兹利。他必须表现出自己只是隐约感兴趣。太急切答应的话,希尔可能反而什么都不说了。他吃完后,将碗拿进厨房。然后洗净、擦干——不妨多消磨些时间。
“想不想出去散散步?”希尔说。
莫德雷德耸耸肩。
他们没有去穿外套。反正估计很快就到日出时分,也并不是说太阳出来了,天气就更暖了。过了两条街,他们便走上荒野。树枝摇曳,晨鸟轻唱,地平线的天空一下子染成了血红。南边市区一片暗淡。登上圆丘顶后,他们停了下来。
“我准备告诉你一件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及的事,”希尔说,“连朱莉娅我也没告诉过。我准备告诉你,是因为你明显挺为她操心的,而且你也看得出,我很爱她。了解关于我的这件事,也就知道眼下我到底是谁。这样的我,也大概是永恒的我了。考虑了所有这些原因之后,我感觉我可以完全信任你。”
“我还没同意接你这个案子呢。”
“我就假设你会接我这个案子继续讲下去。因为我想象不出你会拒绝。”
“好吧。”
“咱们还是别耍什么花样儿了吧,约翰。”
莫德雷德点点头。他这一步走得不明智。显然,他不得不“接下这个案子”。事态飞速进展,得由他来掌控。“我那么说,”他说,“是因为我想在听你坦白前先问你几个问题。否则,你的坦白可能会让我产生偏见。我一晚上没睡,你也是。整件事情,我们需要冷静对待。”
“那就按你说的来吧,”希尔回应的语气,暗示他认为这建议完全是浪费时间。
“你说你认为有人想要你的命。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协议就是这么定的。”希尔说。
“什么协议?”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莫德雷德叹了口气。“没有了。”
“我警告过你不要瞎闹。已经够难应付了。”
莫德雷德竖起手掌。“听你的。”
“两年前——可能还早些,也可能不到两年前吧——我遇到一个老头。那人年纪很大了。当时真选党刚起步。我们就聊了起来,最后话题转到了政治上。他说,他对我口中坚信的理念非常感兴趣,但他觉得我不是认真的。总之,之后我们争论起来。”
“这个老头,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康斯坦提乌斯·索帕。我不知道他是哪国人。真正离奇的是——也是听上去有点儿不可思议的——我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他。我 肯定 见过他,但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的。”
莫德雷德吃惊地笑出了声。我的天啊。
“怎么了?”希尔问,“这名字听着耳熟吗?”
“不是……不熟,”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但你是知道 大致 在哪儿遇见的,对吧?我的意思是,缩小到一百英里左右的范围内?”
希尔转身望向他。“不知道。”
他们对视了一阵。他没有说谎。
“你连是不是在英国遇见的都不知道?”
轮到希尔笑出了声。“不知道!”
“这不可能啊。”
“可不是么!我也知道不可能!”
“这场所谓的争论,怎么收场的?”
希尔咽下口水,深吸一口气。“我们的结论是,只有在绝对忠诚却英年早逝的领袖带领下,真选党才能修成正果。有点儿像约翰·鲍尔 ,或是卡米洛·托雷斯 ,也或者马丁·路德·金 那样,为事业英勇献身。因为真选党没必要作为政党在大选中胜出。关键是,真选党应该为大家普遍接受,成为审视世界的一种新方式。”
“这就是为什么你们的政策都那么……招摇。”
“一旦我们成功申请成为政党,充其量,我们会寻求与他党结盟。当即在大选中胜出绝对是不利的。幸好没人觉得我们能赢得大选。只要我们对此保持公开坦率,就不用被迫去改变。”
“真是乐观。那,这样的话,你就是那个要英勇献身的人选。你干吗要同意呢?”
“我当时——现在也是——太年轻。”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还很理想化。我想有所作为。我不在乎以什么样的途径。你就没想过,如果能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牺牲自己的性命也是值得的么?如果你诚实回答,我敢肯定你想过。而且,我当时觉得自己的生命豪无寄托。再说了,生命又算什么呢?无聊的苦差罢了。我想象着最有才智的年轻人在一生中的某个阶段,都希望自己英年早逝。”
“那么,事情就是,有个年纪很大的老头子给你提供了个让人谋杀的机会。你从中又得到什么呢?”
“真选党会获得无上限的资助。以及确保我们不会失败的幕后管理团队。而且最终,名垂青史。这就是他当时许给我的。”
“一点儿私利都没有?”
“没有贿赂、没有美色、没有免费的任何事物。只不过,开销严格控制,连议会的标准都达不到。”
“你当时也不担心这位——他叫什么来着?——‘康斯坦提乌斯·索帕’可能别有用心?”
“怎么可能呢?真选党的成功纯粹是真选党的成功。就这么简单。任何企图染指这一中心思想的行为都会视为违约。这一点,我们一致同意的。”
“我还是搞不懂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跟他的对话发生在哪儿。”
“我 向你发誓 ——”
“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看得出你没有说谎。但我看不出这里面什么蹊跷。我感觉像是你……唉,我想这一切不可能是你梦见的:梦境不是那样的……幻觉?”
“我没有。”
“那就是说,你注意到他年纪很大。有没有注意到他的穿着?”
“一件黑色长大衣。价格不菲。”
“那周遭的环境呢?你坐在,或是站在什么地方?家具、摆设,有这些东西么?”
“我们坐在一家酒吧里。墙上有……威尼斯面具。没错。”
“你去过威尼斯么?”
“狂欢节的时候我在,严重瘟疫还是什么的转年吧。不过,唉,咱们还是别急于下结论吧。是哪儿都有可能。”
“我需要索帕的外貌特征。”
“这个,我可以告诉你。瘦削、高颧骨、头发稀疏得很、大耳朵——是非常大——还有一双目光锐利的小眼睛。人看着很凶残。脸刮得干干净净的。差不多就是这样。”
“他的声音呢?”
“印象里,咬字还很清晰。声音听起来比本人年轻。要我说,听声音也就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甚至也许更年轻。”
“他不可能是演员化装成的么?声音通常会暴露一个人的真实年龄。”
“我想不出化装成老头能有什么好处。对我们的谈话也一点儿影响都没有。我对百岁再加十岁以上的老人没有特殊喜好。”
“他看着正是超过一百一十岁的样子,对吧?”
“至少百岁吧。”
他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日出。
“这么说,你的死期已到,是吗?”莫德雷德最终说道。
“简而言之:是的。是时候牺牲了。”
“我想,你考虑过一跑了之的吧。”
“跑去哪里呢?我可是查普曼·希尔,真选党的领袖。就算索帕找不到我,媒体也能找到。”
“那你想要我怎样呢?我的意思是,我能阻止他的人接近你的次数也是有限的。无论我们竖起多厚实的屏障,必然有人会穿透屏障,迟早的事。”
“这就是为什么我还没向警方报案。也是我要你找到他的原因。”
“索帕?你觉得你能向他解释得清你改主意了?”
“我怀疑这不可能。”
“好吧,那找到他干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吗?我想杀了他。”
莫德雷德吹了声口哨。“没那么容易的,我是说杀人,你明白吗。你可能自以为不成问题。就我对你仅有的了解,几乎可以肯定,你做不到。别误会。这是恭维话。”
“我走投无路啊。我深爱着我的她。我心里难受啊,约翰。什么我都干得出来。”
“而同时,你给我的信息也不多,我没法去办事。硕大的世界里,某地的一间酒吧里的一个老头。”
“我想过。可能有人对我施了催眠术。真相一定就在那儿呢。只等把它找回来。”
他佯装再作最后斟酌。“好吧,我同意了。”
“我早就当你会答应了,但还是谢谢你说了出来。”
“最近,你有没有注意到有人跟踪你?”
“没有,”希尔答道,“但我确有种强烈的被跟踪的感觉。每时每刻。”
“我们从朱莉娅家到这里这段路程呢?也有么?”
“也有。”
“因为一路上我一直很警惕,但我没那种感觉。而且我什么人都没看到。”
“我不该再来朱莉娅家的。我不想置她于危险之中。这也是我和她分手的原因。”
“你一直都是这么跟我说的。走吧,咱们去看看她是不是安然无恙。”
“你觉得有可能……?”
回去的路上,莫德雷德一直在找影子,却无果。他们走得很急,希尔在静默中越来越激动。回到朱莉娅家后,他们蹑手蹑脚地上楼,走进她的房间。她紧紧抱着羽绒被熟睡。希尔流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