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酒吧离泰晤士大楼不过五百码左右。这么近还要叫凯文开车带过去,莫德雷德觉得太羞耻了,还不如一枪毙了他。他等了两分钟,觉得已经给埃德娜和伊恩留够了时间,就朝酒吧走去。
格兰比侯爵是个传统风格的小酒吧:黑色正门,橡木地板,华丽的橄榄色吧台。吧台的四分之一都被人占着,大多数是游客,没有莫德雷德认识的间谍同事——或许有一些灰部或者蓝部的特工吧,可要是你上班时间很少跟其他部门的同事说话,下班时间哪怕遇见了他们,你也很可能认不出来。埃德娜和伊恩坐在右手边靠卫生间的位子。罗伊·巴兹利坐在吧台边。他脸色沮丧,灰白无光的头发贴在头皮上,眼睛有点斜视,看上去非常可怜。莫德雷德不由自主地有点怜悯他。从某些意义上来说,他们这次好不容易促成的会面比巴兹利声称拥有的那些文件更有意义。两个本质上无害的人经历挣扎后终于坐到一起,去完成这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会面。
莫德雷德走过去,坐到巴兹利旁边。有埃德娜和伊恩作后援,他终于可以放松一点警惕了。他跟巴兹利互通了姓名,然后握手。巴兹利还把另一只手放到两人握着的手上,搞得好像是两个坚定的国际盟友之间的公开会面似的。
“你想喝什么?”莫德雷德问。
“健力士,”巴兹利答道,“一品脱 ,谢谢。”
酒泵就在他们面前,所以当酒保给他们倒酒的时候,他们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然后移到了角落里的一张空桌子上。莫德雷德不由注意到巴兹利有点紧张,好像总觉得有人在监视他似的。
“那天你来我公寓之后去哪了?”莫德雷德问。
巴兹利抿了一口酒。“去了好多地方。显然,你知道我一直没有回家。”
“我不知道你住哪儿。我本来想今天开始查找你的下落的。”
“假话。你知道的,你肯定知道的。不过没关系,反正我已经出现了。”
“你带了那些文件吗?”
“你以为这是伦恩·戴顿 的间谍小说?还是约翰·勒卡雷 的?或者是发生在查理检查哨 眼皮底下的阴暗交易?我交出核潜艇的最高机密计划,你左顾右盼之后把文件塞进衣服内袋里然后一言不发地走掉?”
“有点这种感觉。呃……应该是这样吗?”
巴兹利大笑起来。“再回想一下我去你家附近的那个晚上吧,小约翰。这事关你的假新闻调查。你需要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在这儿。”
“你自己已经看过一遍了?”
“绝大部分。其中有一些遗失了。但只有一小部分。你可以自己把线索都拼凑完整的,小约翰。我知道你可以的。我们都知道你可以的。”
“‘我们’是谁?”
“我和给我这些的人。”
莫德雷德故作姿态地看了看时间。他不喜欢被人戏弄,虽然现在还不到“戏弄”的程度,可是也差不多了。
“马里特·奥洛夫松。”巴兹利说。
莫德雷德迅速偏过脸来,这个动作完全泄露了他对巴兹利的怀疑。“当然了。”他毫无说服力地说。
“你不相信?好吧,反正我也没指望你会。换作是我,我也会不信的。”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间谍和黑客。我们的思路十分相似。”
“马里特·奥洛夫松现在在美国。”
“是吗?联邦调查局在美国找他,但这并不能说明他就在美国。‘我不是在路灯下丢了我的钥匙,但我只能在路灯底下找,因为只有这里有亮光。’他可能在任何地方,就像红花侠 那样。”
“你的意思是他在英国?”
“也可能是我去了一趟美国。你查过我的出行记录吗?喂,小约翰,现在有求于人的是你,而不是我,所以别再逼问我了。我不会把奥洛夫松供出来给你的。对我来说重要的人已经不多了,而他是其中之一。”他笑道,“提醒你一下,对他来说我也是这样。我和他是一伙的。”
“好吧,你说的对。你知不知道谁会是下一任首相?”
“不知道。我猜是碎片大厦的人告诉你这事的。我敢打赌那些没用的废物肯定自称知道是谁。不过那都不重要。或是说你已经有名单了?算了,别告诉我,我知道得越少越好。我只是想交出那些文件,然后回归正常生活罢了。”
“正常生活?回到《每日信报》么?”
“我能再喝一品脱么,请问?还要一包炸猪皮——没错,回到《信报》去。”
对于一个只想交出文件然后消失的人来说,他说的废话实在是够多的。莫德雷德猜他可能是太久没人做伴了。他举起巴兹利的空杯子,给酒保递了个眼神。只要你愿意给小费,酒保并不介意把酒直接端到你桌上。在乡下酒吧可没有这种待遇。
“《信报》里的氛围怎么样?”莫德雷德问。
“年轻、新潮,也很独断专行。不过最后那条在所有报社都一样。”
“我能问问……”
“问问报社里的人是不是都知道你了?不,只有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
他指着自己的眼睛——两眼的视线方向稍微有些不同——然后嘿嘿一笑。“先见之明啊 。其实我好几年前就知道你了。当时我正在调查查普曼·希尔,他是《社会占星师》的作者,也是当时的明星政客。在我调查的过程中,我查了有关朱利娅·莫德雷德——那个性感的小说家的所有情况。而她恰好是你的姐姐,所以我就这样知道了你。真是个优秀的家族。你还有一个姐姐叫汉娜·莱克星伍德,对吗?”
“没错。”他没理由否认。
“回到你的问题上来。我当然没有把你透露给费格斯·古迪尔或者其他的什么人。好好想想吧,记者就是靠独家新闻谋生的啊。如果他认识什么要人,或者有什么特权,那这些都是他拿下独家新闻的途径。他会用生命保护这些资源。我不是傻子。当然,如果有人把电极捅在我的卵蛋上逼供,我也许会把你的名字告诉他。否则,不要指望我会放弃我的资源。”
“好吧。”
“我告诉你这些,也希望你相信这一切,是因为以后我有可能会来找你要点信息。你肯定会帮我的,对吧,小约翰?到那时候,你跟我透露多少都行。这就是我的做事方法——给潜在的线人帮点忙,未来某一天,他们也会反过来帮我。你就是我最新的人脉资源。注意,只是我的资源,跟别人无关。你不会忘了我帮过你忙吧?这很重要。记住,你要是忘了,你就成了一个十足的王八蛋。我不觉得你是那种王八蛋,对吧小约翰?”
“希望不是。但是为了确保你的计划成功,你得先把你手上的东西交给我。”
“再给我来一品脱,我就把文件夹给你,然后你就可以带着它回去,之后我就会把酒一干到底。啊,还要一包盐焗花生。两包,两包!多一包预备着。反正你能报销。啊对了,当年我也是报道过开支丑闻 的。哎呀呀,幸福的时光啊,好像已经过去了一百万年了。”
莫德雷德又给酒保使了个眼色。巴兹利从他大衣内兜里掏出了文件夹,从桌子下递给了莫德雷德。一个粉色透明的文件袋,A4大小,对折起来。看上去并不是很厚。
酒保又送来了一品脱健力士。
“麻烦再来两包盐焗花生。”莫德雷德说着,给了酒保15英磅,叫他收着零钱作小费,表现得自己好像是个银行家似的。
酒保走了。莫德雷德说:“不好意思,我去去就回。”然后就起身进了卫生间。
巴兹利好像料到会这样似的。他喝酒,吃完了炸猪皮,打了个嗝,看上去还挺自得。
莫德雷德前脚刚进卫生间,伊恩后脚就跟了进来。他把文件夹交给伊恩,说道:“直接回泰晤士大楼。如果有人跟着你或者看上去在跟着你,马上打电话叫支援。”
伊恩把文件夹塞进他的夹克里,出去了。等莫德雷德出来的时候,他和埃德娜都已经走了。
“要我叫辆出租送你么?”莫德雷德一边坐下,一边问巴兹利。
“免了。再来点儿喝的就好了。”
“还有一件事。我也许需要在《今日信报》报社卧底一段时间。如果你在那儿看到我……”
“别招着手跳出来大喊,‘看呐,那是约翰·莫德雷德,他是个间谍!’——好啦我知道了。”
他们握了握手。莫德雷德拿起他的外套,离开了。一出酒吧,他就看到伊恩站在街角等他。他的心下意识地一沉——埃德娜呢?然后他才注意到伊恩的肢体语言很放松。
“埃德娜先跑回去了。”伊恩说,“她叫我待在这里给你望风,两个人一起更安全。如果有人看到巴兹利交出了那个文件夹,那他们可能认为你还拿着它。”
这时莫德雷德的手机响了。是埃德娜。
“我的天哪,约翰。”她说,“你得来看看这个。你必须认真看看这里面的东西。它会把整个英国的根基都摧毁!”
“你在泰晤士大楼了?”
“在电梯里,正在下楼。我要去见鲁比·帕克,她得亲自看看这个。你尽快过来。”
“好的女士。”他挂了电话,笑了,“我们可能中大奖了。”他对伊恩说,虽然他自己并不怎么相信。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把手机塞回口袋里。
当他过马路的时候,手机又响了。他看也不看就接了起来。
菲莉丝的声音。“约翰,我干了一件非常蠢的事。你在哪儿?”
“刚要过骡马渡路。”
“我的天,太好了,你就在附近。在圣约翰公园等我。拜托拜托,就五分钟。在跟我见面之前不要回泰晤士大楼。你需要做好心理准备,你现在的处境非常糟糕。这都是我的错!”
唉,间谍的生活永远都是这样一波三折。“你先回去,我过十五分钟就过去找你们。”他对伊恩说。
伊恩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们一起过了马路,没多说半个字,就各走各的了:伊恩向左拐,莫德雷德向右。他把手插进大衣口袋,压低了头,大步走去见他那神神秘秘的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