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刚从泰晤士大楼里出来,准备乘车去碎片大厦,就发生了一件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一个衣冠不整的男人,六十岁上下,凭空冒了出来,开始使劲捶打车窗。
“约翰·莫德雷德!我有事要跟你讲,约翰!”
莫德雷德,一个金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三十二岁男人,坐在车的后座上,旁边坐着他的上司,鲁比·帕克,一个表情严肃、梳着圆髻的瘦小黑人女性。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几名警察冲了过来,拖走了那个人,然后车便继续前进了。司机凯文从反光镜里与莫德雷德短暂对视了一眼。他看起来并不高兴,不过他好像也从没高兴过。
“怎么回事?”鲁比·帕克问道。
“不清楚。”莫德雷德回答,“而且我也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但是她已经开始打电话了。“科林,警察刚刚在车道入口处逮到一个男人。告诉他们,在我回来之前先把他扣着。另外,搞清楚他究竟是怎么接近我们的。”她挂断电话,扭头看向莫德雷德,“你从来没有见过他?但他似乎认识你。”
这时候总不能拿刚才的话再敷衍她一遍吧?“我一直避免结交那种会扑向汽车并大喊我名字的人。他有很多种办法能查到我是谁。毕竟在军情七处像我这样曾在公众媒体上露脸的人可不多。我觉得他是记者什么的。”
“为什么这么说?”
“根据他称呼我的方式。先叫我的全名以引起我的注意,然后用恳求的语气再次叫我的教名。”
“就算你是对的,但你的回答只是在回避问题。”
“我不知道一个记者找我何干,这得问他了。不过也得等晚点儿再说了。”
他们陷入了沉默。鲁比·帕克最近越来越易怒了——可能与她的年纪越来越大且临近退休期有关——而他也有样学样,只不过是在回应的时候予以反击。现在他们正在去碎片大厦的路上,准备与一些国内顶尖报纸的编辑们讨论虚假信息的问题。鲁比·帕克并不觉得值得为此跑一趟,但是罗杰·克里托尔——文化、媒体和体育委员会调查“假新闻”的主席——坚持要她去。并且大家一致认为,等她到了那里,就会发现那是件非常棘手的事情,接过烫手山芋还不如趁早退休或者辞职了事。这种会面简直毫无意义。
这就使得带上莫德雷德同样毫无意义。“我要你观察他们的肢体语言,”她听上去有点儿信心不足,“看看他们是不是另有企图。如果你有所发现的话,我们会就此展开一场调查,而我会让你负责。但是不要抱太大期望。”
对这个抱太大期望吗?深入调查当下那些英国式的“披萨门”事件或者变性人卫生棉条事件
?万一真的要做这种调查,那莫德雷德也会很想辞职了事的。
当然他俩并不会真的辞职。马上她就会受到各种男男女女长篇大论的劝说,而通常她对那些人都不会正眼看一眼。事实上,考虑到她现在对待生活的一贯态度,除非有奇迹发生,不然那些人的下场肯定都很悲惨。
雨水冲刷过街道,浑浊的泰晤士河翻滚不息。河岸旁,上班的人们打着雨伞或者把《地铁》杂志顶在头上,同大雨做着斗争。他们与建筑物贴得很近,并尽可能以平常的速度稳步前行。一个戴猎帽的老人把一个紫色文件夹掉在了地上,于是突然停下脚步俯身去捡。一个穿巴宝莉雨衣的女人撞上了他,手中的咖啡洒了一地。他们互相叫骂。她消失在人群中。一只海鸥朝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俯冲过去。
如果是他处在鲁比·帕克的位置,又会怎么样呢?他在脑海中回放他们的对话。他是以一种怎样的口吻说“这得问他了。不过也得等晚点儿再说了”的?唐突无礼?没错。听起来甚至有点讽刺。
然而她并没有回应,而是开始沉默。
一年前,他根本不会这样跟她或者任何人这么说话。他以为他是谁?
“我并不是想敷衍你。”他对她说。
“我知道。”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凯文,可以麻烦你打开收音机吗?我想听一下新闻。”
莫德雷德忍住不叹气。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把气吐出,这样她就不会发觉。他们在大本钟右转,跨过威斯敏斯特桥。穿正装的人在一瞬间似乎变多了,接着一切又回到了原样:熙攘混乱、衣着脏乱的人群依旧毫无理由地长期留滞在此,脸上的表情阴沉痛苦。车身是隔音的,所以外面发生的无声的一切就像是一部静音的死气沉沉的纪录片。收音机被打开了。
“……据今天公布的消息称,前霍尔比市的女演员黛娜·库雷希,将作为工党候选人参加斯托克城的补缺选举。四十二岁的库雷希女士称,她希望尽力保护脆弱且被边缘化的民众免遭她口中‘政府政策的持续摧残’。在当地,她被认为将面对针对工党政策的反对意见……”
他们仍在去碎片大厦的路上。汉娜——莫德雷德的姐姐——通常得付25英镑从正门进去,而且是预付。而现在,他可以免费进入,还附赠一顿饭。饭菜可能还挺不错,因为要是罗杰·克里托尔识相的话,他会大肆宣扬鲁比·帕克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一个奶酪汉堡和一杯健怡可乐可打发不了她。
“今天早些时候,美国联邦调查局在华盛顿公布了一名男子的照片。他们急切地想就维基解密泄露希拉里·克林顿邮件一事审问该男子。该男子名叫马里特·奥洛夫松,瑞典公民。美国中央情报局副局长马顿·汉密尔顿说……”
当然了,不论饭菜如何美味,如果一同进餐的人跟你并不合拍,这顿饭也会索然无味,最多只能算填饱肚子。
他已经看过与会记者的名单了。其中几人是他从《侦探》杂志的“羞耻街”
专栏里知道的:科拉姆·佩林格罗夫,《每日快报》的编辑;“疯狂的”迈克·格兰姆斯,《每日邮报》;“总是在度假的”希拉·克利斯,《明星》杂志;德莫特·福赛思,《太阳报》,和一两个其他人。《侦探》对他们的报道并没有让他们显得会与他和鲁比·帕克合拍。
那个捶打车窗的男人会是他们当中哪一个派出来的?
以前编辑会派出记者负责某些具体事件,现在可能已经不是这样了。现在大概所有人都变成了自由记者。分工很可能模糊不清。那个人很可能是想抢占独家新闻,因而做出了不理智的举动。他回到报社以后很可能会有大麻烦。
鲁比·帕克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出手机,看了看,然后把它递给莫德雷德。那个捶打车窗的男子的半身照。他留着及肩的油腻头发,长着蒜头鼻,还有一点斜视——两只眼睛看着不同方向。“你是对的。”她说,“虽然看起来不太像,但他确实是个记者。乍一看,他比大多数记者都要老。他叫罗伊·巴兹利。你能肯定不认识他吗?”
这是个很认真的问题,所以他也很认真地看了看照片。“我很肯定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很肯定从来没有跟他见面交谈过,虽然……”
“虽然什么?”
“虽然他看上去好像已经落魄了好一阵子了,但是即使考虑到人的外貌可能在短时间内急速衰老,我依旧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没见过他。”
她把手机放回口袋里。“那我们就不多追究这事儿了。”
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转头看向窗外。他听到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至少她没有说,“百分之九十九不够,约翰,我要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有些人就会这么说。对这种要求他没法回应,只能扯上一段冗长的论证和一堆晦涩的例子。这样的话,很可能他俩都不想在车上再待下去了。
轿车左转并开始缓缓加速。收音机里谈到了唐纳德·特朗普、特蕾莎·梅和英国国民医疗服务体系,然后是旅行禁令
、土耳其的军事镇压、俄罗斯在太平洋的军事演习、阿列克谢·纳尔瓦尼
、伊拉克的汽车炸弹袭击、朝鲜的远程导弹,以及又一个去世的名人。
难怪街上的每个行人看上去都垂头丧气。食堂里曾有人说过,他们从未对世界感到如此悲观。布莱恩——幻灯片之王——说自从1978年的“不满之冬”
以来,他从未经历过如此令人消沉的局面。但是“不满之冬”的波及范围只有英国,现在的阴郁气氛则波及了全球,几乎赶上了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大危机。而使事情恶化的是,菲莉丝宣称这完全是莫德雷德的过错——或者是他这一类人的过错。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怒斥“政治阶级”的腐败
,但这实际上为一群粗鲁的业余政客的上台扫清了道路。
但是,菲莉丝仍然爱着他。
轿车轰鸣着停了下来。碎片大厦在他们前方耸立着,像一片薄薄的、玻璃质地的珠穆朗玛峰,尖顶笼罩在云雾里。凯文跳出车外,撑开雨伞,然后为鲁比·帕克打开车门。他跟着她走了几步,然后把雨伞递给莫德雷德。
“我猜这伞不是给我用的吧?”莫德雷德嘲讽地说。
像往常一样,凯文并没有理他。他回到车上,然后驾车离开了。鲁比·帕克已经开始往大楼里走了。她把一顶塑料雨帽罩在头发上。当他们到门口时,她便把帽子取了下来。现在他们站在了一起,身高差距便显现了出来。他起码比她高一英尺
。
但是为什么他感觉自己比她渺小许多?
一个接待员——男性,快四十岁,留着稀疏的小胡子,穿一套阿玛尼西装——在接待处等着他们。他领着他们登记,嘴里还不忘奉承示好——“我真的很抱歉这种天气还要你们过来,希望你们一路上都好。我代表这里的所有人欢迎二位来到碎片大厦”——然后陪着他们走进电梯。他们上到四十四楼,之后走进一条豪华的走廊。里面贴着无瑕的壁纸,架设着几乎注意不到的聚光灯,墙上挂着金框镶边的油画。
接待员往前走了十几步,然后停在左侧的一扇门前。他等两人走到他身后站定,朝他们笑了笑,然后抬手敲门。他把脑袋贴得离门很近,这样哪怕“请进”的声音很轻他也能听到。
门开了。一个大约五十岁的红脸男人面对着他们,挑衅地露齿而笑。他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头顶周遭的头发被梳拢以掩盖中间的光秃部分。那副神态似乎在表明他刚刚做了什么错事,并且确信其他人什么也不敢说似的。“欢迎。”他说,“我们一直在等你们,进来吧。没想到你们这么久才到。”
他侧身站到一旁。穿阿玛尼的接待员转身离开了。鲁比·帕克首先进入了房间。
出于某种原因,百叶窗被拉上了。半碗薯片和坚果、六个空的拉格啤酒罐和半瓶波尔多葡萄酒散放在低矮的台面上。六个脸色阴沉、穿着西装的男人分别坐在两张沙发上。他们两腿分开,双脚稳稳地踩在地毯上,身体向前倾着,看上去好像怒气一触即发、不体面的话马上要脱口而出似的。在第三张长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大牌夹克的中年女人,正慢慢品着杯中的红酒。每个人看向鲁比·帕克的眼神都仿佛在说她是在挑战他们的耐心。那个女人把酒在杯子里晃荡一圈,随即一饮而尽。房间里弥漫酒精和汗液的味道。刚刚还在幻想的大餐,如今看来是没戏了。
来迎接他们的人关上了门,走到鲁比·帕克身边站住。他对莫德雷德视而不见,好像他只不过是个跟班。
“那么,鲁比,”他指着自己说道,“我是《太阳报》的德莫特·福赛思。”接着指向其他人,“他们是《每日快报》的科拉姆·佩林格罗夫、《每日邮报》的迈克·格里姆斯、《星期日泰晤士报》的查普曼·潘恩、《明星》杂志美丽的希拉·克利斯、《伦敦晚报》的提姆·钱伯斯、《地铁》杂志的罗宾·古德和《独立报》的卢西恩·哈克。各位,这是鲁比·帕克,军情五处或者六处亲爱的鲁比。”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着对在场的媒体人说:“要是我告诉你们到底是五处还是六处,我就得杀人灭口了。坐吧,坐吧——如果还有空地方的话。挪开点,希拉,你这肥婆!”他又笑了起来。“开个玩笑。茜拉很可爱,真的很可爱。绝对的。我们都很可爱。她一点都不胖,更不是什么肥婆。”
“一边去。”茜拉说,听上去一点儿也不觉得被冒犯。她挪了挪,拍了拍她身旁的座位。
“顺便问一下,你是谁?”福赛思问莫德雷德。
“把我当个秘书就行。”莫德雷德回答道。
福赛思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估计你也不会告诉我你叫什么吧,嗯?坐到你上司旁边去吧。要喝的吗?我们这里什么都有:拉格、苦啤,甚至还有波尔多红酒——如果你能从美丽的茜拉那里抢一点过来。要是饿了的话,我们还有坚果和薯片。这里是坚果,那边是沃克斯牌的薯片,有盐醋味、洋葱奶酪味和经典原味。我们还有时代和约翰·史密斯的啤酒和佐餐红酒。我们在本质上都是直来直去的人,辞藻平实,贴近群众,不会扭扭捏捏。”
他坐下来的时候,莫德雷德突然发现屋子角落的餐椅上孤零零坐了一个男子。他六十来岁,一头黑发,身穿细条纹西装,戴着眼镜,看上去有点像个盖世太保。福赛思显然发现了莫德雷德在看着那个人。
“你看到我们几家报纸的所有者之一了,这位是隐居的韦斯特梅尔勋爵。他因为税务原因大多数时候住在法国,是个……”
“我他妈警告你,德莫特。”罗宾·古德站起来说道,“你要是再多讲一个字,我就……”
大家都站了起来,开始责备两人。众人都做出一副劝架的样子,古德和福赛思最后大笑起来并重归于好。他们挨着对方坐下,手放在对方的大腿上。
莫德雷德注意到鲁比·帕克有点吃惊。她显然想找机会退出这次会面。要是坐在希拉·克利斯旁边,那她就没法一走了之了。所以她想继续站着,但是要怎样才不会冒犯到其他人呢?可能她带上他就是为了解救她于这种处境?
鲁比·帕克将身子挺得笔直。她个子虽然不高,但似乎依旧比屋子里的每个人都要高,包括莫德雷德。
“很抱歉,我没想到这次会议会这么随意。”她说这话时看着韦斯特梅尔勋爵,而她的这句话也是专门说给他听的。她没打算坐下,在场的人也都看出她无此打算。
突然间她就掌握了全局。屋子笼罩在弥漫着寒意的寂静中,如同一个大人进了房间,却发现屋里的小孩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莫德雷德发现韦斯特梅尔的肢体语言变了,从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变成了窘迫甚至顺从。他稍微动了动,站了起来。
“也许我们应该谈正事了。”他说。他的声音尖利而嘶哑,表明他原本没想要说话。他有些发抖。几乎可以确定的是,他是故意把场面的控制权交到鲁比·帕克手里的。他走到她身边,像是要表达对她的支持似的,然后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是对编辑们说的。
“你们都应该知道我跟鲁珀特
、叶夫根尼
和乔纳森
都是朋友。”他说道,“我们的想法一般都很相似。帕克女士是女王陛下安保部门的一位高级官员,我肯定我以及他们几位都希望在座各位能给予她应有的尊重。德莫特,我想你愿意来充当发言人?”
希拉·克利斯咕哝了一声。福赛思清了清嗓子,站起来,像是准备要唱歌一样。
“我——我们——不能泄露我们的信息来源。”他严肃地说道,跟方才那个自负无礼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但我们有充足的证据表明,俄罗斯人正在策划一场传播假新闻的行动,以使他们支持的候选人入主唐宁街十号。假新闻的主要传播源——至少在早期——是《每日信报》。它是报刊界的新成员,其控股人通过在卢森堡、开曼群岛和泽西岛王室属地的无数家空壳公司,经由多重曲折的联系进行实际控制。凡是知情的人,都知道它是俄罗斯所有的。我并不只是说俄罗斯人。我是说俄罗斯,莫斯科,克里姆林宫。”
“他们的候选人叫黛娜·库雷希。”迈克·格里姆斯说道,“出身霍尔比市,以前是演员,有望成为斯托克城的工党议员。正如你们所知的那样,她是黑人、脱欧派,民粹主义作风,对于国家安全问题向来直言不讳。现在只是刚刚开始,可下次选举要等到2020年。”
“所以他们有充裕的时间可以进行准备。”提姆·钱伯斯说,“尤其是考虑到保守党的执政让所有人都失望透顶。虽然工党也跟保守党一样无所作为,可它现在只需要找一个更可靠的人来取代科尔宾
,但是目前议会各党当中没有合适人选。那帮人就是一群无所作为的刺头。”
“我们之所以叫你过来,不是想让你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福赛思说道,“我们不认为你会相信我们,尤其是我们还发誓要保护我们的信息来源。就这么看着它发生好了。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如果你不会也不打算相信我们,那就走着瞧吧。我要说的就这些。”
鲁比·帕克转向莫德雷德。“约翰,给我拿张椅子过来,可以吗?”
他按她的要求做了。她坐了下来。希拉·克利斯笑了起来。“天哪,别告诉我她真把刚刚那些事当真了!”
“这他妈不是开玩笑,希拉。”提姆·钱伯斯说,“帕克女士,你可能觉得我们这么做有点大惊小怪:八位国内资历最深的媒体高管——九位,算上韦斯特梅尔勋爵的话——聚集在这间屋子里,就为了通知你一件实习生打两分钟电话就能传达的事。但事实是,我们并不完全信任彼此。”
“我们都要确定你知道了这件事。”福赛思说,“我们必须亲眼看见、感受到,甚至摸到、尝到。”
“现在你的确已经从我们这里得知此事了。”迈克·格里姆斯补充道,“这样我们心里就都不会有疑虑。我们一起来告诉你,那么万一我们中的任何人今后不慎刊出了假新闻,我们会知道我们已经尽力警告过你问题的根源出在哪里。”
希拉·克利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到时候假新闻就会是你们的过失了。”她说,“我说完了,该回办公室了。”
“恕我冒昧,你们认为黛娜·库雷希自己知道这件事吗?”鲁比·帕克问道。
所有人都拿上了自己的大衣。迈克·格里姆斯拿起一把雨伞。“我们不应该这么想。”他说,口气听起来就像这件事已经和他没什么关系了似的,“你只有先让他们品尝到了一丝权力的滋味,之后才能用更大的权力引诱他们。唯有权在手,才知权之力。人们往往就是这样上钩的。黛娜·库雷希也会的。她喜欢高谈阔论,自我评价也相当高。这两个特点都会利于成事。假如一年以后俄罗斯人来找她,她的良心也许会挣扎上那么——呃,我猜,十分钟?然后她就会自愿成为讨俄罗斯人喜欢的黛娜·库雷希,事就成了。”
“我们都知道她极端自信。”福赛思补充道,“据我们打听到的消息,她喜欢过刺激的生活,喜欢做一些大媒体不感兴趣、小报喜欢报道的事情。而且她知道如何操控局面,极其擅用超级禁制令
。要是她有一次失误,你可能会觉得她很狡猾;两次,也许是粗心大意;再有更多,那她就实实在在有自信可以逃脱一切后果了。谢谢聆听。祝你们晚安,返程愉快。”
门开了。编辑们鱼贯而出,像是刚从梦游中惊醒、羞于回忆梦游时做过什么似的。莫德雷德听见走廊里电梯铃响起,然后是一阵脚步声,再是一阵推挤,接着门便关上了。寂静重新降临。现在只有他、鲁比·帕克和韦斯特梅尔勋爵还留在房间里了。
“约翰,请把门关上好吗?”鲁比·帕克说道,仍然坐在那里,“我想,如果我们再多问几个问题你不会反对吧,韦斯特梅尔勋爵?”
“叫我克拉伦斯就好。”他听起来像在发号施令一样。
“坐吧。”她用同样的语气对他说道。
他选择坐在沙发上是个失误,这使得坐在高高的餐椅上的鲁比·帕克比他高出几英寸,而还站着的莫德雷德更是比他高了三英尺,就像要臭骂他一顿的姿态那样——当然他不会真的被臭骂一顿。这算是贵族的特权之一吧。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之前捶打车窗的人的照片。她把照片递到韦斯特梅尔眼前。
“你认识这个人吗?”
韦斯特梅尔仔细看了看。“不认识。我应该认识他吗?”
她没说什么,但是又看了看手机,划动了一下。是一堆文字,她迅速浏览了一下,然后把手机塞回包里。
“如果那条从《每日信报》指向克里姆林宫的线索令人难以置信得‘曲折’,”她说,“你怎么就知道没有人故意埋下的误导线索?恕我直言,让你的竞争者受到假新闻打击应当更符合你的利益。”
“我不想让你‘打击’我的对手或者做这之类的事。我们不是一个警察国家。或者说,现在还不是。我只是给出警告,尽到爱国者的责任。”
“我再说一遍:你怎么就这么确定你跟的线索是正确的呢?”
他在座位上不安地动了动,尴尬地笑笑:“好吧。我料到你可能会这么问。我有时被叫作‘避税者’。不是逃税,是避税,完全合法合理。我有几个很有创造力的会计。我就是通过他们知道的。”
“你是说他们也给《每日信报》干活?”
“我所知的都是来自他们告诉我的信息。除此之外别无更多。他们百分之百可靠,所以我相信他们。他们也向我确认这其中没有任何违法的行为——我是说《每日信报》没有任何犯罪行为。我想你最好也了解一下这一点。”
鲁比·帕克摇摇头。“抱歉,这根本没道理。”
他皱起了眉头。“什么没道理?”
“你的会计们告诉了你,然后你就知道了。”
他轻笑起来。“现在轮到我一头雾水了。这有什么不对吗?”
“这不能解释之前房间里的其他人是怎么知道的。除非你的会计们通知了整个新闻界。”
“事情是这样的:我的会计们告诉了我,我把它作为一种善意的警告传达给了其他的媒体老板们,即我的行业伙伴和竞争对手们。这么做是出于爱国的考虑,而如今,又有了现实意义。当下,假新闻已经出现了失控的趋势。如果新闻读者都沉迷于这些虚假新闻,而它又总是很卖座——我们都清楚,轰动性新闻总是能大卖——那么作为新闻从业者,很难顶住诱惑不搞点儿假新闻。你肯定会的。当你能大赚一笔、又能让报社运转无忧的时候,你就会置良心于不顾了。总之,报社老板们把消息传达给了编辑们,编辑们稍做调查,然后就把这事和黛娜·库雷希扯上关系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私底下,我怀疑他们可能派人渗透进了《每日信报》——用记者的说法讲。不管怎样,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作为回报,他们允许我参加他们‘的间谍行动简报会’,但是不希望我发言。”
“我可以和你的会计们谈谈吗?”
“我不会把他们的名字告诉你的。即使是在我这样的高位上,保护信息源依旧是我的道德金线。当然,说不定你自己就能查到他们的名字,尤其是借助首相给你的新权力。我很确定,只要是在合理范围内,你可以找到你想要的一切信息。这当然也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但是既然你有这种权力,我很希望你能深入事情的本质,而不是暗示要传唤我那些可怜的会计们。”
“当他们通知你的时候,他们肯定已经知道自己将被卷进什么事情了。”
“同样的,你在泰晤士大楼和甚至沃克斯豪尔大厦
也一定有人能做这种工作吧?反正你们都要对这条信息进行反复核查的。”
她叹口气道:“我会尽力的。但是我现在不能承诺任何事情。”
“当然。你要是发现什么了可以告诉我吗?”
“除非你收到我们的回复,否则就是什么也没发现。”
“换句话讲好了:你觉得要花多久?”
“可能一个星期,最多两周。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我不认为我们能够发现克里姆林宫控制着你之前提到的任何组织或机构。如果他们足够谨慎,能够建立起一张迷宫般的空壳公司网络,那么基本能肯定这些线索最终只会通向一个傀儡——一个为了防止有人探查到底、揭出幕后人而设置的傀儡。”
“在这种情况下,你就只能像之前福赛思先生提到的那么做了:旁观,干等。”
她站了起来。“感谢您抽出时间,韦斯……呃,克拉伦斯。”
“不客气。”
韦斯特梅尔为他们开了门,等到两人都走出去后才跟了上去,然后陪着他们坐电梯到了一楼。三人在大楼接待处握了手,说了几句礼节性的客气话,然后分道扬镳。韦斯特梅尔的车在大楼外候着。等他上车开走之后,凯文才跟在后面在同一位置停了车。鲁比·帕克重新系上了她的雨帽,莫德雷德将伞撑起,而凯文已经从车里出来替她把门打开。
“约翰,”当几分钟后他们汇入柏罗高街的车流时,她说道,“很抱歉,你可能需要牵头进行调查了。既然现在韦斯特梅尔勋爵已经掺和进来了,那么内政大臣几乎一定会坚持‘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之所以之前没告诉你,是因为我没料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一步。这已经是过去十天里我们第三次听到假新闻即将影响大选的说法了。所有这些说法都指向俄罗斯,当然这也在意料之中。这种说法应当很容易证伪,不需要花很长时间。”
“好的。”他回答道。
“我完全没料到韦斯特梅尔勋爵会出席。他们只通知说那是一场编辑出席的会议。那些人一般很好应付。但是报社老板们的阴谋就是另一回事了。一般来说,这在政治上也会面临更严重的指控。”
“不要紧,应该也就是例行公事而已。我会找个够格的人去调查《每日信报》——离岸金融可不是我的强项——然后我会看看还可以挖出什么别的东西。警察找到关于罗伊·巴兹利——咱们的那个记者——的什么信息了吗?”
“他们发现他在《每日信报》工作。所以至少这可能算条线索。”
“查出来他为什么找我了吗?”
“他不肯说。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毕竟他一直在酗酒。不管怎样,警方已经排除了任何形式的暴力动机。我告诉警方你之后会留意他,然后让他们把他放了。事实上我们没有关押他的理由。要是我们能取得他的善意,他可能会更愿意帮忙——这是你的一贯作风,对吧?”
他们显然又成为朋友了。也许丢给他一桩毫无意义的调查让她感觉有欠于他。但是他觉得没多大关系。人与人之间能和睦共处是很重要的,尤其对下级和上级而言。这种和睦也许并不持久……
他注意到后视镜里凯文尖刀一样的眼神。
他回以微笑。“是啊,是我的一贯作风。”他答道。
当晚,他带菲莉丝去了约柜街上的一家土耳其餐厅。这家餐厅被军情七处“认证”过,与白厅的那家圆颅党俱乐部之间只隔了四家店。菲莉丝一年前成了他的女友。他们同样年纪,在同一栋大楼上班,甚至职阶也一样。有人觉得这样的关系注定会破裂,不过他们至今还在一起。菲莉丝身材高挑修长,总是穿着入时。她曾当过一段时间的模特,再之前在部队里服过役。
她穿了一条淡紫色连衣裙,外面是一件小羊皮外套,而他还是黑西装配花领带。像往常一样,他们谢绝了服务生推荐的靠窗位子,是坐到了餐厅的后区。虽然这是军情七处的“认证餐厅”,但是他们永远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站在马路对面暗中盯梢。不过窗户太小,地方太偏僻,天气又太冷,所以就算他俩堂而皇之坐在窗边也没什么危险。坐下后,莫德雷德点了土耳其炖菜,菲莉丝则要了煎贻贝。
“我整个早上都在处理一项绝密任务,但是我无权告诉你,所以你最好也别问。”菲莉丝说,“喏,我今天戴了我祖母的耳环,我们还是中规中矩地聊这个吧。”她撩开耳边的头发,来回转了转头,给他展示。
“很漂亮。”他回应,“她还给过你其他首饰吗?”
“还有一枚威基伍德
的胸针,不过我很少戴。”
“她是你的奶奶还是外婆?”
“外婆。”
“那些首饰是她自己送你的,还是她已经……?”
“谢谢关心,她还在世。她大概是在我八岁的时候送给我的。那时候也是冬天的一个晚上,我们去看望她。现在想起来,那次拜访还挺无聊的。估计她当时只是想让我安静点儿,所以这东西对我来说没有多少感情价值。也许等她……”
“是的,等她去世以后你对它的感觉就会变的。不过话说回来,你八岁的时候就打了耳洞?”
“耳环是后来的事情了。当时送我的是胸针。”
“好吧。”
“所以……你今天怎么样?”
“这是机密。”他干巴巴地答道。
“听说你要去负责那项假新闻调查。”
“呃,你怎么知道的?”
“别忘了,我是个间谍。”她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
“我也是啊,可是我完全不知道你今天干了什么!”
“说实话,那是因为你并不是真的感兴趣,约翰。”她悠悠然捏着叉子,在空中划着圈,“你那份差事完全是个笑话。顺便说下,亚历克也觉得它非常可笑。他已经等不及想在食堂跟你吐槽了。”
“所以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
“只有级别够高的人才知道。所以只是我、安娜贝尔、亚历克、埃德娜,可能还有伊恩。只有我们这些有着超棒发型和最高级许可的人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要怎么接你这句话,”她轻描淡写地说,“你问得太宽泛了。”
“你刚才说‘那项假新闻调查’。‘那项’而不是‘一项’。可见除了知道我的介入,你还知道更多的项目内情。听起来好像在我加入之前,这项调查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她很明显吃了一惊,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咧嘴笑了起来。“你的洞察力倒是挺强的,约翰。大多数人不会注意到这种看似无关紧要的失言,而你想都不想就发现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么爱你的原因呀。除了有阳刚的体魄外,你还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所以呢?”
“你基本上猜对了。不过假新闻的事不完全是‘板上钉钉’,应该说那时候它的可能性在逐渐增高。这样好了,你告诉我你今天做的事,我就把我知道的有关假新闻调查的信息都告诉你。你肯定会同意的,这事儿跟奈杰尔·法拉奇
和J·K·罗琳都有关。”
服务生过来收盘子,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掐掉了话头。他们点了主菜,吩咐撤掉菜单,然后开始喝白葡萄酒。莫德雷德跟她说了去碎片大厦的事情,略去了与会者名字和地点,结尾说得模棱两可。她边听边点头,仿佛已经听懂了弦外之音。
“上周我们接触了一个俄罗斯变节者,”她说,“一个低级外交官,在俄罗斯驻伦敦大使馆技术部门工作,不过他也有可能是个双面间谍。安娜贝尔、亚历克和我那天到骑士桥的班戈精英酒店去见他。我的天,他说的都是关于‘冷战回音’
的事!他跟我们说,莫斯科方面正在策划让一个出人意料的候选人在2020年入主唐宁街10号,而假新闻是这个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我猜这个候选人是奈杰尔·法拉奇吧。”
“没错。”
“那就得要好些超级爆炸的假新闻了。他之前甚至在南赛尼特
都赢不了。”
“之前不一样。大选的时候,绝大多数选民只知道工党和保守党,几乎没人关心英国独立党。假设说吧,呃,明年这时候开始——时间上我不太确定——他开始做出一些意识形态上的转变,毕竟这会儿没多少人知道他的经济主张。假设他加入了工党。然后他开始发表一些抨击银行家的言论,做鼓吹‘抽干沼泽’
之类的事——当然具体的措辞会不一样——或者是其他什么可以打击保守党的话。当然了,他得先虚心承认他早先在独立党的那些想法都是错的。不过工党的半数支持者——那些北方的工人阶级——大概本来就很喜欢他。而南方大城市里的中产们兴许也能转变想法,只要他能想尽办法惹毛特蕾莎·梅和大卫·戴维斯。按照现在的政策,只需要拿到不到百分之四十的选票就能取得议会多数席位。你觉得他能办到吗?”
“但这只是理论上的。”
“我敢打赌这是有可能的。”
“那J·K·罗琳呢?她跟这事又有什么关系?”
“这次是从俄罗斯驻华盛顿使馆截获的情报,不过也更不可靠。这版情报说,俄罗斯选择了J·K·罗琳,而不是奈杰尔·法拉奇作为他们的支持对象。她现在已经是一名工党党员,也一直在公开批评杰瑞米·科尔宾。按照现状设想下去,她会施展她出众的个人魅力、运用她直率的演讲风格,为国会发声,并复兴社会主义运动,挤开杰瑞米成为党魁,最后在所有三十五岁以下、受过教育的英国人的绝对支持下取得胜利。”
“我不认为她会甘心充当俄罗斯的傀儡。”
“是啊,这就是为什么这条消息听起来这么蠢。我或许会给克里姆林宫写封信,告诉他们做事要有条理、有逻辑。如果他们要编一个故事,至少要让它听起来可信一点。我的意思是,你怎么可能拿这么不靠谱的事去质询J·K·罗琳?!”
“但是你也可能是被邀请过去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会去的。万一她藏着刀怎么办?”
“你是个保守党人,又是个间谍。这差不多是她最讨厌的两样东西了。”
“好吧,不过要是她开始了解我……”
“等这事儿真的发生了我们再讨论吧。”
她耸了耸肩,喝了一口酒。“告诉你吧,我们女人最擅长透过表相看本质。我们会一见如故的。”
他们的主菜上来了。像之前一样,他们掐掉了话头。服务生问他们是否还有别的需要,他们回答没有。服务生笑了笑,僵硬地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
“不过让奈杰尔·法拉奇加入保守党不是更合理一些吗?”莫德雷德重启了话题。
“得了吧,约翰。从目前形势来看,保守党拿下2020年大选是十拿九稳。俄罗斯人只有帮目前处在劣势的党派一个大忙,才有可能让他们感恩戴德,之后投桃报李。帮优势方只是做无用功罢了。”
“所以我们未来的首相一定是奈杰尔·法拉奇、J·K·罗琳、或是黛娜·库雷希。”
“特蕾莎·梅现在没那么糟吧?至少她是个彻彻底底的英国人。”
“J·K·罗琳也是。”
“可是她只有拿了俄罗斯人的钱之后才有可能赢得大选。”
莫德雷德大笑。“你简直是搭建了一个疯狂的替换宇宙
。”
“与J·K·罗琳相关的可是你的调查项目,你最好投入一点儿。”
他喝干了酒,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切开一块茄子,蘸了蘸酱汁,然后盯着盘子里的东西出神。
“怎么了?”她问。
“不开玩笑,虽然我觉得这些都是胡说八道,但为了我们之间讨论和我的调查的需要,我想把这个假设继续推演下去。对俄罗斯人来说,要操纵大选,单是手里握有一个容易摆布的候选人是远远不够,还要有抹黑对手的手段,这要怎么办到呢?”
“现在你的思路有点像一个真正的侦探了。”
“你有问过你那位变节者吗?”
“没有,不过你可以。至少你现在有一个切入点了。”
“我希望能直接问马里特·奥洛夫松。”
“维基解密的那个瑞典人?那只能祝你好运了。现在差不多有一百万个人想问他问题,而你是第一百万零一个。所以除非你有一个详细的计划……哎,对了,你的姐姐们怎么样?她们最近会来看你吗?”
“希望不会。你这话题转移得有点跳脱。”
“我这叫‘不把天聊死了’。我不想整个晚上都在聊工作,可我又觉得有必要让你开心一点。所以我把我所知道的、跟你的新任务有关的事情都告诉你了,希望能有点儿作用。”
“我觉得现在该聊聊你了,老是聊我显得有点自私。”
“现在是聊你的姐姐们,不是你。”
“汉娜跟她的乐队在纽约,明晚在麦迪逊广场花园有一场演出;夏洛特在德文郡
做她的手工蜡烛;梅布尔在地中海的什么地方;朱莉娅在挪威。而我们现在在伦敦,离她们都很远,非常安全。好了,现在让我们来聊聊你的事。”
“你想听什么?”
“我也不知道。要不讲讲你的哈利·波特迷妹史?”
菲莉丝哈哈大笑。她握住了他的手。“你这样说可真好,约翰。你一定非常、非常爱我。能遇见你真是幸运。”
他意识到她并没有在开玩笑。
一个小时过去了。在又喝了一瓶酒之后,他们搭的士回家。他们还没有同居,各自有各自的住处,但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一起待在其中一边。今晚是在他的住处。他们进屋,脱衣服,洗澡,看了一集《深夜食堂:东京故事》
,做爱,然后睡着。过了不知多久,莫德雷德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半夜两点,未知来电。他下了床,然后走到另一个房间接起了电话,以免吵菲莉丝。
“哪位?”他问。
“今天早上我们在泰晤士大楼外面见过一面。”对方说道,“罗伊·巴兹利,那个‘牛逼的记者’。穿好衣服,我在马路对面等你。”
莫德雷德走到窗前,从不会被人看见的位置向外张望。
他看到路灯底下站了个人。确实是巴兹利——至少看起来像他。他在路灯下停留了一瞬,好像故意要让人认出来,证明自己没有在藏着什么,然后又很快闪进黑暗里。
“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莫德雷德刻意用一种疲倦而缺乏兴致的语气问道。
“我觉得我可能能给你的假新闻调查帮上忙。”
“呃……”
巴兹利笑了。“‘呃,你怎么会知道这事?’下来见我,我会如实告诉你的。”
“为什么这么坚持要面谈?”
“这么说吧,如果我想杀了你,今天早上我就不会在泰晤士大楼外面找你搭话,也不会在这个点给你打电话了。我猜你手机里有录音装置吧?大部分安全部门的人都有。”
“我怎么确定你就是真的罗伊·巴兹利?”
“天啊!你脑子里是不是老想着被人干掉?”
莫德雷德不知道怎么回答。是的,他总觉得未来的某一天他会被人干掉,而且他完全无法预知。
他半晌没出声,虽然并非故意,但正好促使巴兹利继续说下去:“首先,你知道跟你说话的人肯定是我,因为你看到我了。我承认我站出来的时间很短,但已经足够让你认出我了,你可是在军情五处训练过的。其次,如果我想把你骗出来,我会伪装成别的什么人,就像这样——‘嗨约翰,我是你姐姐汉娜,’”他开始惟妙惟肖地模仿起莫德雷德的姐姐,“‘我不小心把钥匙掉进下水道了,我现在在去你家的路上,你能出来帮我把它弄出来吗?’”
“你演得还真像。”
菲莉丝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发生什么事了,约翰?你在跟谁打电话?”
“谁?”巴兹利问。他挂掉了电话。
“我得出去一趟。”莫德雷德说,“对不起,菲儿,是一个‘罗伊·巴兹利’。这事说来话长,他是《每日信报》的记者。早上鲁比·帕克和我刚要离开泰晤士大楼的时候,他突然冲过来敲车窗,并且喊了我的名字……”
“连名带姓?”
莫德雷德开始穿衣服。“是的。我懂你的意思,我也很震惊,在身份暴露之后竟然没有被当场炒鱿鱼。不过我被叫出名字也不意外。在那次查普曼·希尔的任务和汉娜组织的那场抗议之后,我都快成十八线小名人了。鲁比·帕克应该已经接受这一点了。你看,埃德娜,奥运金牌得主,世界闻名;你和亚历克,隐姓埋名无人知晓,而我正好介于埃德娜跟你们中间,也许更靠近你们一点,不过还是不能抹杀我的人气。”
“需要我跟你一起去么?当你的后援。”
“谢谢,不过你还是回去再睡会儿吧。我觉得罗伊·巴兹利很容易被吓到。”
“我可以不让他发现。而且这个罗伊·巴兹利是不是真的都还不一定。”
“我认得他。我早上刚见过他。”
“呵,这可能会成为你的遗言。”她开始穿衣服,速度比他还快,“我不会让他看见的。”
“我觉得他这会儿可能已经走掉了。《窥鸟记》第21页是这样说的:‘小斑巴兹利’,天性胆小,人们只有在暗处耐心等待才能清楚地看它一眼。”
“别犯傻了好吗,这一点也不好笑。在危险关头开无聊的玩笑真是一个很大的坏习惯!”
“可是我觉得很好笑啊。”
“一点也不!”
莫德雷德拿着钥匙出了门,菲莉丝紧随其后。他能感觉到她跟着自己下了楼梯,可当他走到街上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
他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在行——假如她没有回到公寓里的话。
他回拨了巴兹利的电话,然后向右边走去。这个方向看上去是个合理的选择,这条街的商店几乎都开在这儿,整条街只有这里最有可能搭上的士——假如你一心想着快点离开这儿的话。也许他这会儿躲了起来,暗中观察是否能把莫德雷德从家里引出来。他一定知道这种可能性还是有的。
可如果他真的在这附近徘徊的话,为什么还没现身?他应该已经跑了。莫德雷德想着,继续往前走。
他发觉有人正飞快地向他走来。不是巴兹利。
莫德雷德停下脚步。他不知为何意识到一场打斗在所难免。不是那种跟酒吧醉汉或瘾君子的打架,而是带着目的的搏杀。这个人的杀意不是起于他的碰巧出现,而是起于他的身份——约翰·莫德雷德。
那人在他面前五英尺
的地方站住了,有一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他咧开嘴笑了起来。他很高,而且壮得惊人。如果要推荐他去参加一项对抗性运动的话,那一定是相扑。他年龄接近三十,胡须蓬乱,满脸横肉,眼睛因此显得有点小。他两手布满刺青,穿黑色缎面夹克和工装裤,蹬一双沉重的皮靴。
“约翰·莫德雷德。”他一口俄国口音。
“嗨。”莫德雷德应了一声。问对方想干什么简直毫无意义,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况——他话音未落,对方已经扑了上来。
莫德雷德闪身躲开,然后拔腿就跑。打赢这家伙几乎没有可能,但跑赢他应该还是有戏。
然而对方一把抓住了他的腰带。他踉跄了一步,差点失去平衡,然后左脚马上稳稳落地,右脚朝对方膝盖上方约六英寸
的位置踢去。一声脆响,那人痛苦地弯下膝盖,但并没有放手,而是拽着莫德雷德一起摔到地上。他用另一只手揪住他的头发,用力把他的脑门往路面上砸。就像以往每次被重创的时候那样,莫德雷德的血一下涌了出来,却又很离奇地觉得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血。莫德雷德在地上滚了两圈,别住对方的胳膊,迫使他松开了自己的腰带。
突然,那人痛苦地咆哮了一声。莫德雷德在本能和好奇心的驱使下转身查看情况,即使这样让他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是菲莉丝。她从下方狠狠踢了来犯者的小腿,然后在他肩上他够不着的地方深深地插了两把刀。莫德雷德又看见她掏出一把非常小的刀子,捅进了那人左膝窝里的肌肉。她的动作不慌不忙,简直像针灸师寻找经脉那样,冷静而精准。
她手上还有一把刀。那人可能不会因为这几处伤而死,不过他的打手生涯应该就此结束了。他蹒跚着向后退,试图逃离现场。他把膝盖后的刀拔了出来,眉毛因为痛苦皱在一起。理论上说,他现在有了一把武器,不过他应该没可能去用它了。毕竟菲莉丝的肢体语言已经清楚地告诉他,再打下去只有一种结果。
他退到十码
开外的地方,然后转身用最快的速度一瘸一拐地跑开。菲莉丝跪到莫德雷德身边,掏出了手机。他这会儿头很晕,如果仍然在战斗中,他肯定不会有这种感觉。
可那家伙到底是谁?如果不是他的神奇女友,他这会儿估计已经死透了。他艰难地用手肘撑起身体。鼻梁被打断了,血流得到处都是,还有点脑震荡。他本以为菲莉丝在叫救护车,可这通电话也太长了点。再仔细一听,原来她在跟安娜贝尔打电话。“对,同一个人。”他听见她这么说。
袭击者此时已经跑出了四分之一英里
远,差不多来到了主路的路口。路灯照亮了他,莫德雷德和菲莉丝这时能清楚地看到他了。他显然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这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说对是因为菲莉丝没有对他穷追不舍,说不对是因为他在身后留下了一路的血迹,很难说他会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掉。
这时一辆四驱越野车突然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砰地一声撞上了他。他简直像被绑在一列火车上似的,嗖地消失了。先是尖锐的刹车声,紧接着是另一声闷响。越野车调转车头,以同样疯狂的速度向来的方向夺路而去。遥远的地方有人们的尖叫声。
“算了,当我没说。”菲莉丝对电话里的安娜贝尔说道,好像事情并没有超出她的意料。
莫德雷德闭上眼思考了一下。等他睁开眼时,他已经想明白了。她清楚整件事情的发展和走向,而他没能、也不可能预料到。当她坚持跟他一起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事情可能会发展到这一步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许就在昨天,也许早在一个月前——他被排除在了一个计划之外,而现在,网已经在慢慢收紧了。
不过这不重要。他们都是间谍。她晚上也说了,她在处理一些不能说的事情。
看来现在依然如此。
夜晚的那场打斗之后,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气氛始终让人觉得诡异。那个强悍的杀手被车撞飞后,莫德雷德和菲莉丝没有待在原地等警察或者救护车来,而是马上回到了屋里。
天晓得邻居会怎么想。但这里是伊斯灵顿,暴行常常就发生在你家的窗外,人们往往对此视而不见,更不用说这次只不过是两个男人在半夜厮打。相比之下,一个拿着全套赛巴蒂尔经典系列厨刀的女人反而更会令你想拿起电话报警,但此时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感会困扰着你:万一是黑吃黑呢?要是那个黑帮的人没被警察抓走,第二天晚上又来敲你的门呢?糟糕的事情总是在伦敦上演,只是不总上报纸罢了。
不过警察最后也没来。几乎可以肯定是安娜贝尔动用了什么最高权限,在信息源上先他们一步。也是奇怪,莫德雷德清楚菲莉丝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菲莉丝对此也心知肚明,但她不能解释,他也不能问。
他的鼻子好像并没有被打断。她让他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往他鼻子抹了一点杀菌剂,又抹上了点药膏。他被打了个乌眼青。两人没怎么说话。莫德雷德拿起电话给罗伊·巴兹利打了过去,但是他没接,很可能已经死了。
“刚才发生的事让我觉得很糟糕。”凌晨三点,当他们回到床上时,菲莉丝说。一个小时的时间能造成多么大的变化啊!“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们不是间谍。”
“不怪你,”他说,“他是冲着我来的,不是你。他叫了我的名字。要不是有你,我早就完蛋了。”
“那些可是绝好的刀。厨房用具的绝佳选择。”
“我还留着一把。”
“明天早上我给你买一套新的。我的意思是,不是说你要用那么多把刀切菜。一把就够了。”
“有备无患。我是说切菜,不是杀人。”
她坐了起来,一拳砸在床上。“真他妈气人!”
他也坐起来。“怎么了?”
“我真的真的很想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但是很抱歉,我不能说。”
“我喜欢尽忠职守的女人。”
“我明天一早就去单位。我需要和鲁比·帕克谈谈,拿到必要的许可。”
“你会嫁给我吗?”
“什么?”
“就是问问。我刚刚在想,要是我向你求婚,而你能同意的话,那不是很好吗?我是说,我觉得很好。希望你也这么觉得。不过如果你不这么觉得也没关系。”
她笑了起来。“你计划这个多久了?”
“十分钟。也许是五分钟,或者三十秒。不知道。有关系吗?这可是个很真诚的问题。”
“你脑袋撞糊涂了。我们下次再谈这个吧。”
“我觉得……”
“去睡觉吧。另外也谢谢你。”她吻了吻他的肩膀,“我爱你,并且我也不会说不的。明早乖乖躺着,我会告诉所有人发生了什么,告诉他们是我要你好好休息的。在你来上班之前,我会把工作上的事儿都弄清楚。”
“安娜贝尔可能已经告诉鲁比·帕克了。你知道她的性格。她可能已经写好了一式三份的报告了。”
“可能也解决了所有的麻烦。祝她好运。”
菲莉丝六点钟起了床,在他醒来之前,她已经收拾好离开了公寓。他猜她是要先回趟家,洗个澡换套衣服再去上班。他给泰晤士大楼打了个电话,留了条口信说昨晚挨了一顿好揍,他需要花上一个小时左右调整到正常的工作状态。
“菲莉丝·罗宾逊已经替你打过电话了。”前台接待员科林告诉他说,“帕克女士还告诉我,如果你自己打来电话,叫我告诉你休息一天。”
“‘告诉’还是‘建议’?”
“不知道,”科林干巴巴地说道,“我不记得了。”
莫德雷德知道科林在想什么。“一个大老爷们儿,被长官要求休息一天,还非要来逞强,就是为了显示自己是条硬汉。”科林不喜欢军情七处一些部门的“逞强硬汉作风”,他把与这种心态做斗争视为自己的使命。此外他的使命还包括接电话、安排会面、在大门当门卫或是保镖。在文秘工作和都市型男生活方面,他从不轻言让步。
“我就是问问,”莫德雷德说道,“我找她有事。”
“你想要让我帮你安排一次会面吗?那样的话,你可以正式地‘休假’,但是可以打个车,来这待一会,然后赶在晚高峰前回家。我猜你碰到了点不愉快的事?”
“我被一个两吨重的俄国佬照脸打了一拳。”
“停,约翰。记住,我觉得,我不该知道那种信息。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
“间谍信息?”
“正是。三点有空吗?”
“能早点吗?”
“那个,她原来定的是和你在上午十点会面。菲莉丝打来电话后我就给取消了,但是这个时间段还没有其他安排。那十点怎么样?”
“十点很好。谢谢你。”
“不,谢谢你,约翰。和你说话总是令人愉快。”
莫德雷德挂了电话。科林就是这样,永远听不出来他是不是在挖苦人。
他是在挖苦他,肯定是。科林就是这样,充满了讽刺感。
真的吗?可能不是。偶尔,他会穿上条纹裤子,但是看上去一点都不可笑。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九点十分,他坐上了去米尔班克的公交车,朝窗外看去。他穿了西装,鼻子上抹了新药膏。已经过了上班高峰期,车上甚至还有一些空座位。外面,天空和人行道是一样的灰色,有一点棕色映入眼帘,使眼前的景象有了变化。他旁边坐着一位年轻的母亲,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而她正吃着一个燕麦条。
他试图集中注意力看手机上的在线新闻,但是却不断回想起他向菲莉丝求婚的事情。
他可真挑了个好时候:凌晨三点,刚刚死里逃生。为什么没早些时候在饭店就说呢?他甚至还没买戒指呢!
要知道,那是个愚蠢的传统。这也就是为什么这年头只有傻子才想结婚。订婚、结婚、度蜜月,这些是在以前人们还很穷、性和婚姻还紧密相连的年代的传统。现在,这些不过是消费品而已。同样如此的还有那些表面功夫:戒指、天价婚宴、愚蠢可笑的行头,以及那些摄影师们。
但那都是老古板的男人想法。
只有男人这么想吗?他妈妈也同意他的说法。汉娜是在登记处结的婚,提前一天才通知大家。可能他家人对大型婚礼都抱有怀疑态度。
问题是,他不知道菲莉丝是怎么想的。他从来没问过她。他猜她应该和他一样想法。
但也可能不是。不少很实际的女人也都想要一场童话般的婚礼,而只有离过几次婚以后她们才会放弃这种想法。可能她也是那种“除了婚礼什么都能理性对待”的女人。
即使她不是,她爸妈也可能是。婚姻不是可以完全由自己决定的事,你总会承受来自父母的压力。有时候,甚至朋友们也会给你压力。
显然,他还是应该提前问问她。
另外一点:他提得不是时候。“天哪,你刚刚救了我的命,你会嫁给我吗?”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可悲?他不清楚。
不管怎样,如果他不再提起的话,她肯定也不会。“你脑袋撞糊涂了,我们下次再谈这个吧”其实是说“你明早就不记得了,所以别以为我会当回事”。
她可不好意思比他先提起来这件事。
另一方面,她可能有点希望他能再说起来,仅仅是因为她必须确定他不是真的忘记了。即使他脑袋真撞糊涂了,也到不了那个地步。此外,那也是做人的基本素质。你不能随口求个婚,最后又不了了之。
他又何尝不想呢。保险起见,他应该给她买一只戒指。万一她其实是“梦幻婚礼”派的呢。
九点五十分,他到了泰晤士大楼。他走上台阶,推开哥特式的大门,在前台登记。科林惊恐地看着他的脸。
“你需要抹点山金车修护霜
,或者是上点凡士林油。”他说,“看起来糟透了。如果你需要的话,我抽屉里还真有点凡士林,对愈合有好处。”
莫德雷德看了看表。还有七分钟。如果他在鼻子上抹点凡士林,科林会觉得他没有在强装硬汉,并且会因此对他肃然起敬。
“那好吧。”他说。
“什么?”
“我说,那好吧。”
不知为什么,科林脸红了。他有点不自在地站了起来,慢慢地打开了他桌子下的抽屉,翻找了一会儿。
“我……呃……找不到了,”他最后说道,“我……我不知道放哪去了!”
“没关系。”
“让你失望了。”
“没事的。”
科林低下了头,看着地面。
“嗯,那我先走了,”莫德雷德说,“该开会了。”
“对,你十点钟有会。当然。抱歉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的确确地感觉到,科林跪了下来,手肘撑在桌子上,脸埋在手里。有些人就是没法取悦的,不管你怎么做,事情总会出差错。
他敲了敲鲁比·帕克的门。他记忆中这是第一次她没有喊“进来”,而是亲自来开门请他进去。
“坐。”她说。
她的办公室总是一成不变:粉刷成白色的墙壁,地方刚好能够摆下一张桌子、一台电脑、文件架、一只巨大的热带鱼缸和许多错落着摆放的盆栽。他坐了下来,她坐在他对面。
“我今早跟菲莉丝和安娜贝尔谈了一个小时。”她说道,“显然,你昨晚差点没命了。”
“职业风险之一。我刚入行的时候就有心理准备了。”
“但是你没料到会被莫名其妙地杀掉。”
和鲁比·帕克的谈话常常会有这样的时候。比如这时候你可以说“没人可以随便找个理由就去杀掉另一个人”,然后把讨论上升到哲学高度,或者干脆直接闭上嘴,让她把话说完。
“呃,没料到。”他开口道。
“安娜贝尔、亚历克和菲莉丝被分配到了一件案子里,而我决定把你排除在这案件之外。”
“昨晚菲莉丝和安娜贝尔打电话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所以被排除在外?”
“没有,问题不在这里。”
“我知道你可能不打算告诉我案子的内容,但最起码我可以问问为什么我不能参与?”
“红部所有的特工和官员都各有所长,但本领也有交集。如果我画一张文氏图的话——你熟悉文氏图吗?”
“熟悉,用重叠的圆来表现数学的或逻辑上的元素的共同部分和不同部分。”
“部里的大多数人能力上有百分之七八十的交集。但你没有,你所擅长的东西与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虽然不是完全不同,但足以让你在部门中成为特殊一员,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要把你排除在案子之外。”
“这个解释比我预想的要抽象得多啊。”
“你是一位优秀的语言学家,也是一位杰出的探员,约翰。单是这两方面的能力就让你成了我们最宝贵的人才之一。说到近战搏击,你的能力有点低于平均水准——虽然你已经很努力了。你素食主义的生活方式和你恪守的博爱品格令你在军情七处与众不同,但这些绝不是对你不利的因素。
“促使我把你移出这个案子的最终原因是,你倾向于用谈判而不是暴力手段来解决争端。而这常常会成为弱点。有时候,你只有在几乎可以确定自己的双手不会沾染鲜血的情况下才会去参加某个任务——既不想染己方的血,也不想染敌方的血。你实在是太重要了,没人能取代你的作用。”
“你的意思是,菲莉丝、安娜贝尔和亚历克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我希望不会,但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这是我们的职业风险之一。他们刚入行的时候就有心理准备了。”
他点点头。
“我现在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她说,“今早八点的时候我还不打算告诉你,但是安娜贝尔和菲莉丝说服了我,说这事关你的安全。”
“洗耳恭听。”
“我们现在在伦敦面临的事件,在情报界被称作‘暗战’。没人确切知道这种事情会如何开始,只知道一般情况下当一国认定另一国使自己颜面扫地、导致两国关系极度紧张的时候,‘暗战’就会突然爆发。2009年伊朗纳坦兹离心机事件
后,在东京发生了伊朗人和以色列人间的‘暗战’。2013年在利马还有一次,双方换成了希腊和土耳其。此外还有很多。但这些事件从未发生在当事国本土。双方都承认事件的存在,但坚称不是自己所指使,虽然他们心里可能不是这么想。他们往往要求‘暗战’的‘战场国’不让‘暗战’曝光,同时承诺给出一份迅速的解决方案。而出于各种原因,所谓的解决方案往往不能像承诺的那样迅速。”
“这次又是谁和谁互相看不惯了?”
“美国和俄罗斯。”
“哇,那可危险了。我以为既然特朗普当上总统了,这两家应该成为好朋友了呢
。”
“参加这次事件的美国人……他们其实是美国情报界中拒绝承认特朗普总统权威的成员。”
“严格说来是叛徒。他们认为干掉俄国佬有什么意义吗?”
“这种暗战的发生往往不是理性的。它更像是一场酒吧斗殴、黑帮火并,或是家族仇杀。我们这边的人被杀了,所以我们必须也杀一两个你们那边的人。矛盾就此升级。一些美国间谍认为弗拉基米尔·普京在近期的选举中把他们给耍了
。显然,他们对此心怀怨恨。”
“没人确切知道是谁杀的人吗?或者知道行凶者的名字?”
“显然没有。我们已经把美俄的大使都叫到外交部了。但问题在于,就算真的知道内情,他们也不会说出来的。他们承诺‘采取行动’。这就意味着在本周末前,两个国家都会进行大规模的人事变动:美俄在伦敦的各个等级的外交官调离英国,被指派到其他地方,位子换了新人。一场不动声色的大换血。但这可能没有什么作用。”
“以前起过作用吗?”
“完全起效?从来没有。糟糕的是,美国和俄罗斯的普通游客开始面临生命威胁。这会令局势更加严峻,可能会令整个事件公之于众。而那是双方都不希望的。”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昨晚成了攻击目标。”
“俄罗斯政府想阻止,美国政府想阻止,最重要的是,我们也想阻止。毕竟这是我们的国家。可问题是,政客们正在指引着事态发展,他们正像平常那样,让我们无法施展拳脚。这也不是第一次他们对军情七处提出这种不可能办到的要求了。简言之,我们需要用武力解决这场战争,但是我们不能杀死任何一方的任何一个人。”
“我还以为你之前的意思是所有参与的人都可能要杀人呢。”
“我和外交部在这方面分歧很大。昨天下午,安娜贝尔把一个俄罗斯杀手从伦敦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顶楼上扔了下去。她别无选择。她不是有意要制造麻烦,但是当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那人肯定已经死透了。我以辞职作要挟为她辩护。但是多亏了外交部某些中层的白痴,俄国佬知道是我们干的了。所以很明显他们那边有些人决定来找那个‘处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探员’——也就是你,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那想杀我的人是谁?我们知道吗?”
“恐怕不知道。他被车撞了之后应该是必死无疑的,但是警察来之前他的尸体就不见了。官方公布称,什么也没发生,尽管媒体可能会开始猜测。”
“那被安娜贝尔扔出窗户的那哥们儿呢?”
“他的同伙在我们之前就给他收尸了。官方说辞是,他从六楼的坠落是在为一部电影炒作,编了个大卫·布莱恩和戴那摩那样的高超魔术师。由于他们令人惊讶的街头魔术,没人再相信他们眼睛看到的了。如果你参与进了一件秘密事务里,你只需要保持微笑,顺着编的故事来就好了。”
“我猜媒体会蜂拥而上。”
“现在是咱俩在谈话,所以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当心。”
“不必像安娜贝尔那么当心。”
“她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她是他们的头号目标。”
“我可以和菲莉丝谈这件事吗?”
“安娜贝尔做那件事的时候菲莉丝并不在场。她直到今早才知道。因为你的事,她有点心不在焉,不过那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只要你够小心,告诉她也没关系。”
“恕我直言,听上去你好像需要一名谈判官。而且考虑到你刚刚说的关于我的……”
“当我们准备谈判的时候,你会是头号人选。但是我们没法跟影子开展谈判。”
“是吗?”他问道。
“科林说,你想见我。被揍得那么惨,你最好还是待在家里。重点是,你得到满意的回答了吗?”
“算是吧。被排除在案件之外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想都别想参加进来。我说真的。”
“那么,我还进行假新闻调查吗?”
“现在那是一项官方的正式调查了,正如我所料,是内政部直接下发的命令。当然,由你负责。从职业发展上说,这是一件荣耀,而且只需要很小的投入。就像你昨天说的那样,可能就是一些一次性破除谬论的工作。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上面就行了。”
“如果俄国佬知道我住在哪——现在看来他们肯定知道——我该搬走一段时间吗?”
“我们考虑到了。你会和菲莉丝住在一起。但不是我的提议。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那罗伊·巴兹利呢?他还……”
“我们还没找到他。如果找到的话,我们会对他严加审问。当下,找到他是你首要任务之一。”
“那也意味着,如果画个文氏图的话,咱俩的调查可能会有交集。”
“我想过这个问题,我承认,那并非不可能。一定程度上取决于罗伊·巴兹利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以及他正在做什么。现在,我们还是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我想请一天假,明天回来上班。”
“我把埃德娜和伊恩指派给你。一方面是为了照顾你,防止昨晚那样的事再次发生。我和他们简要地说了下情况,但是由你自己决定什么时候调遣他们。”
和鲁比·帕克的谈话往往结束得很明显。他站了起来,告辞,离开。在他关上门之前,他试图想出几种能让调查产生交集的办法。
当然,鲁比·帕克也希望如此。他是个优秀的探员,而她现在没有能确定的嫌疑人。“当我们准备谈判的时候,你会是头号人选。”不管她知道与否,她交给莫德雷德的这项任务已经完全不同于她原先设想的那样。莫德雷德已经拥有一切所需资源:一项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和精力的表面任务;能够无限制接近另一调查团队成员——也就是菲莉丝,甚至允许对她进行查问;两项调查任务之间可能存在的交集——只需略施一些创造性的工作,就能让这种可能性愈发清晰。而且,他还被放了一天假。是时候考虑考虑行动策略了。
当他走到前台的时候,一位大约二十五岁的陌生女人坐在科林的位子上。当莫德雷德签退的时候,她把本子转过来,查看签名。
“你是约翰·莫德雷德?”她问道。
“是我。”
她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包,用粉纸包裹成礼物的样子,系上了细细的红丝带。“科林说把这个给你。”她说。
莫德雷德把东西放进口袋里。“告诉他,真的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