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德雷德上车后,凯文就带着他们上了主路。这时,莫德雷德才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幸运地逃过一劫。如果他刚刚有空闲的话,一定会下意识地电话告知父母汉娜已经怀孕。但经过这半天的耽搁,莫德雷德意识到事态非常复杂。父母此时必然挂念汉娜,怀孕的消息只会是雪上加霜。
但另一个方面,他已经答应蒂姆会把消息转达父母,又怎能反悔?
倒也不难,直接告诉蒂姆:经过深思熟虑,自己改变主意了。
说做就做,莫德雷德立刻给蒂姆打电话,对方关机。给汉娜打,也是关机。他又给蒂姆打了一次,留言解释自己的一番想法,最后说道:“最好还是你来说,他们来伦敦看《女巫前传》就是个好时机。”他心乱如麻,本该反复思考迪克里斯托福罗和圣玛莎岩岛的事情,却根本无法专注。他拨通了父母的号码。
“约翰!”电话那边,母亲的声音异常兴奋,“听着,我现在不能多说话,旁边有《北方回声报》的记者在。”
“我马上要出国了。”
“去哪?别去泽西……”
“去美国出差。”
“噢,很好,玩得愉快!我得挂了,不好意思,还要去参加报社和电台的采访呢。”
“你觉得接受采访合适吗?”
“我和你爸讨论了一番,都觉得如果接受了采访,他们就因此有了一定的报道真相的义务。如果有人捏造事实吸引眼球,其他媒体肯定不高兴,大众也能有足够的背景信息可以推断什么是杜撰的新闻,就不会接受了。再说了,我们还请记者吃茶和小饼干了呢。”
“你知道很多全国性报刊都掌握在避税人手里吧?”
“当然啦,但新闻记者秉性坏,很多人都还不错。”
“你说是就是吧。”
“约翰,好好说话。你给市场提供某种大量东西,它就会自动找平衡。对我们来说,提供的就是信息。如果刻意限制信息传播,自然会有人生起逆反心理,反而会扭曲事实。而且无论如何,这总比待在家被记者围攻要好吧。”
“有那么严重?”
“终究会的。约翰,这可是世界大战O,你没听说?我不希望别人误会我以女儿为耻。”
“要我带什么东西?你有想要的吗?”
“就想要你在美国过得愉快。”
他本打算告诉母亲—— 汉娜怀孕了 ——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约翰,你还在听吗?”母亲问。
“你最好还是去忙吧。”
“别忘了按时吃饭!”
“我几天后就回来,到时会给你打电话的。”他们反复互道珍重,然后挂了电话。
“你估计什么时候到希思罗机场?”他问凯文。
凯文依旧沉默,但加快了车速。
下午3点,他登上了英国航空公司LHRGCM的航班,坐在头等舱,想的话还能看电视能上网。此时据新闻报道,有几处抗议活动已经开始恶化,而毛里求斯是最早恢复正常的地区。这要归功于当地的警力和军队穿一条裤子,足足有12000训练有素的人员可以调配。维护治安的方式还是管用的老方法:设置路障加投放催泪瓦斯。特拉华州首府的街道上发生了一系列小冲突,导致一名男孩严重受伤,最终国民警卫队还是成功控制了抗议的人群。而在伦敦的圣保罗大教堂外,警方果断逮捕了占领街道的抗议者。媒体反复声称,人力和物力都在不断地被秘密运往偏远的地区——多数是岛屿——那里警力不足、装备落后,无法有效应对当前危机。网上有很多抗议者上传的视频,虽画面不清,但能够辨认是记录警方高压手段的镜头。媒体大都认为,所有地区的抗议者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陆续被控制。一旦有政府成功压制抗议的案例,其他政府为了维护国家尊严也会立刻跟进。伤亡在所难免,但生活恢复常态更为重要,尤其是金融公司的正常运作。而此时的政府,都或多或少受大型公司的制约。抗议必然只有一个结局,只是时间问题。
再说汉娜,她为什么会误入歧途呢?鲁比·帕克和那套‘感人的’‘为他好的’言论都去见鬼吧!这可是他的姐姐,现在甚至有被打死的危险。擒贼先擒王的战术,至少能追溯到罗马时代。这意味着,她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如今泽西岛上聚满的不是避税者就是利益相关方,没有一个善茬儿。走错一步,轻则受伤,重则丧命。
莫德雷德真的需要休息。如果以彼得·迪克里斯托福罗的角度看,自己是从开曼群岛去见他,不可能有时差反应,尽量在飞机上睡一觉就行了。可他辗转反侧,最后干脆放弃,开始阅览布莱恩提供的文件。怎么可能看得下去,满脑子都是对姐姐的担心。
她能照顾好自己的,对吧?当然可以。她一直都做得很好。一直以来都是他负责担心朱莉娅,而汉娜负责关心他,但他却不用为汉娜忧心;他惦念着朱莉娅,对方却不怎么惦记他。对于夏洛蒂就没有这许多烦恼了,她能力卓绝出群。因此,朱莉娅和夏洛蒂就要去关心梅布尔。他居然放心不下汉娜。真是奇怪,这打破了约定俗成的家庭规矩。
过了几秒钟,他终于想明白了。莫德雷德依稀记得听过一些关于泽西岛的坏消息,他甚至记得大概,只是隐隐地难以安心,不能释怀。泽西岛是民主制吧?他拿出了手机准备查一下。
维基百科永远是个好选择。他点开了‘泽西岛政策’的词条。
好吧,看起来泽西岛看起来确实很民主。虽然他们最近改革了选举系统,取消了众议院成员。被“大规模批判”后,新的选举系统由独立委员会负责监督。
另有玄虚?未必。但这篇文章中确实有很多问题还需解疑。更何况,很多组织会审查自家维基百科的内容,这里应该也找不到全部真相的。
试一下谷歌。输入“泽西岛的腐败”。第一条信息是:“伊恩•埃文斯宣战泽西岛腐败及警察暴力执法”。
“我是一名地毯装配工,1988年来到泽西岛,一直受到警察和司法机构的迫害,仅仅因为我身材高大、长相丑陋、说话耿直、看起来不好管理。难以置信除了津巴布韦外还有如此国家。但这就是泽西岛,美好又古老的海峡群岛!”
他大概明白大概意思了。这个主题的内容太多,一口气读不完。看另一个。标题:“特雷弗·皮特曼的博客:赤裸裸的真相”。
“英国司法部最终介入并要求泽西岛的法律人人平等——而不是被所谓的‘司法’系统利用,成为压迫批评地方政府声音的工具——现在受害人甚至还有批评人的亲友,他们都是无辜的。”
好吧,任何社会都会有不满的声音,也许这只是个例。
下一个搜索结果,2013年泽西岛的《财务保密指数》中提到:“……当代英国的诸多问题包括腐败和利益冲突猖獗,精英群体打着为大众利益的旗号中饱私囊。近期缺乏政治反对派和独立媒体,不满的声音被轻易压制,这一现象在挑战海外金融行业时尤为明显。”
听上去有点糟。但这是税收正义网的说法,也许……他也不知道找什么理由了。官方报告里用词‘猖獗’,很不明确。
等一下,有一份前副州警长签署的宣誓书可以查阅,这才是他要找的。看完之前的两个压力群体发言,也该读读官方文件了。
“本人于2002年来到泽西岛,对将要遇到的挑战满怀信心,但不久后便发现它不同于不列颠群岛的其他地方。我努力阻止军队里那些暴凌同事的少数破坏分子,让人不解的是,这些做法受到了政要的激烈反对。我们规范岛上的高速武器持有权,遭到他们的百般阻挠。很快,敌视演变成了愤怒。”
天哪!好吧,事态确实太严重了。他必须回家,如果能得到获准,立刻飞往泽西岛。不,他们绝不会批准的,只会根据指示直接把他扔在前往圣玛莎的船上,仁慈的上帝啊!
他现在在飞机上,无法对外联系,必须想其他办法更全面地分析这个问题。还记得互联网的危害吗?读了几个网站的标题就认为自己是专家了?第一课:网络上的人并非看上去那么厉害。第二课:不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网上的信息很可能是无稽之谈,就像亚历克之前说到的——伦敦城的交易员拿詹妮弗·哈洛威尔的生命打赌。大众喜欢这些流言蜚语,就想看到一个扭曲的世界,不然怎么能幸灾乐祸呢。
好吧,他还是要快速往返一趟圣玛莎岩岛,不要逗留。他现在只能小睡一会儿,让头脑保持清醒。
空姐轻轻推醒了莫德雷德,问他是否吃午餐。莫德雷德坐起来,点点头。空姐就把登机时预定的咖喱茄子和鹰嘴豆递了过来。他看看手表,正好中午。他把表针顺时转了三圈,才开始进餐,还吃了些甜点。重要工作开始了——浏览布莱恩为他准备的文件。大多是关于彼得·迪克里斯托福罗的信息,还有几张岛上的地图以及他的身份证件——诚信老实的乔纳斯·伊格尔顿探长。
飞机早上六点着陆,莫德雷德和十个模样一本正经的人一起走出机场,他们个个表情冷漠,西装革履、手提公文包。虽然现在是旅游旺季,但对游客来说时间尚早。虽然现在抗议者大规模活动,岛上应该还有很多游客。
跟以前来到炎热地区一样,莫德雷德愣了一会儿。滚滚热浪扑面而来,炽热的骄阳炙烤着大地,与多雨的伦敦完全不同。无论来热带国家几次,他始终觉得,眼前的景象背后,是一个奇妙的魔术世界。这些树、这个跑道、落至地平线的太阳、布满紫霞的天空,再加上松树的味道和清澈的海洋——他们不因时光流转改变,不论他在做什么、不管他是否活着,它们都能瞬间惊艳他的灵魂。但随着空姐的致谢和乘车出机场,他就把这些念头丢在了脑后。
路程很短,一路只见修剪整齐的草坪和分布均匀的棕榈树。从地平线来看,这座岛地势非常平坦。休息室的地面上铺着大理石,光亮的金属柱子撑起了高耸的天花板,非常气派。室内明显更为凉爽且明亮。一位年轻的黑人女子身穿白色衬衣搭配侧面一道红条装饰的黑裤子,随意地把鸭舌帽夹在手肘上,举着“乔纳斯·伊格尔顿”的接机牌。
莫德雷德大步走过去,接机的女子是否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和此行的目的?他并不知道,暗暗决定还是小心为好。他主动和对方握手,开口道:“谢谢你来接我!”
“很高兴认识您,先生。”她严肃地说,“您的行李箱已经放在车上了,这次我是您的司机,先生,我是特工贝德福德。”
“乔纳斯·伊格尔顿。哦,你当然知道我的名字。很高兴见到你。”
他不喜欢被称作先生,这会让他想起埃德娜和小伊恩,他也刚刚意识到跟他们相处会浑身不舒服,这就是原因。他要记着,回去后禁止他们用敬称。伊恩肯定会更确信他就是实实在在的共产主义者,管他呢。
“我要跟您交换文件。”他们向车走去的路上,贝德福德说道,“我知道您这次是秘密行动。”
“是的,去圣玛莎岩岛见迪克里斯托福罗先生。”
“车上什么都有,先生。”她小步快跑,抢在前面为莫德雷德打开了出口的玻璃门,就像莫德雷德是什么皇室成员似的。
“听说你目睹过几场抗议活动。”她正在为莫德雷德开车门,并没有及时回答他的问题。贝德福德小跑着从车前绕到了驾驶座。
“大部分发生在乔治城,先生,”她一边回答一边发动了引擎,“现在场面已经有所控制,但愤怒的人还是不少。”
“大公司该不该支付税务,这不是我该置评的问题。”
她笑了,说道:“先生,我不是指抗议者,我说的是金融家。”
“我们路上会经过乔治城吗?”
“我要先带您去见警长,先生,几分钟就到。他觉得在您路过时向您自我介绍是基本的待客之道。”
“我以为他此刻肯定正忙得不可开交呢。”
“是的先生,但他知道您是来帮忙的。”
他们没有再说话,街上满是当地人和早起的游客,行走于高耸的酒店大楼、倾斜屋顶刷成蓝色、紫色或绿色的克里奥尔风格建筑间,城市里还点缀着建筑工地、望不到头的电线,居然还有英国国旗。大概十分钟后,他们到达警察局。贝德福德迅速停好车,下车给莫德雷德开门的速度飞快,好像慢了会被炸弹炸到。
“谢谢。”莫德雷德说。
“先生,请把您的手提箱留在车里,带上文件就够了。”
接着,她一路都走在前面,为莫德雷德打开每一扇门,甚至警长的办公室门也不例外。莫德雷德进门后,她也跟着进来,退到墙边的位置,立正站好,随时待命。
警长身材瘦削,有一双大手,花白的头发贴着头顶梳向一边,脸上布满皱纹,满是沧桑,眼睛里却透着风趣,看上去像是一天都过得很糟糕。中央空调徐徐送风,正下方有六个档案柜和一张表面杂乱的方桌。墙上是正式场合拍摄的纪念照片,每张照片里都有警长。
“我是史蒂夫·珀金斯,”警长一边自我介绍,一边再次握住了莫德雷德的手,“您能来岛上真是太好了,只可惜逗留时间太短!”
“您太客气了。”莫德雷德说。
“我们会帮您照看好护照和原版文件,还会给您……”他从桌上拿起一沓纸“……这些。”
莫德雷德把自己手上的文件夹递过去,换回了另一沓纸。
“用到我们的地方尽管说,不用客气!”警长说。
“抗议活动已经够让您操心的了。”
“时间还早,我觉得他们会吃完早饭再活动。”
“这倒是,我完全忘记了时差问题。”
“他们已经被我的指挥官包围了,去不了任何地方。当务之急是让他们尽快离开小岛,避免扩大影响。里面有许多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你也知道他们的样子。还记得2011年的伦敦暴乱吗?现在的事态和当时差不多。开始是思想运动,如果任其发展,就会广泛传播、争相模仿、虚张声势!”
“呃,我对开曼群岛了解并不多……”
“一半天堂,一半地狱,我永远也分不清哪边是哪边。你也知道,这种抗议早就过时了。我们加入了美国和英国的《海外账户税收遵从法》,每个步骤都是透明的!若在五年前,这样的抗议还可以理解,竟然发生在现在!”
“官方和民间各有想法。”莫德雷德说。
“我试过跟抗议者交流,但明显没人相信我。都认为我是警察,所以自然会那样说。你从圣玛莎回来,觉得能在这儿做点潜伏活动吗?如果需要,我可以向伦敦请示。”
“你的意思是,打入乔治城的抗议人群?”
“你可以和贝德福德合作,你所需的当地信息都能有所保证,她对这里了如指掌。”
莫德雷德笑了笑,答道:“很荣幸您这么相信我,但恐怕不可能。由于个人原因,我要尽快回家。”
“很太遗憾了。”他明显不相信莫德雷德的话,“好吧,没关系,反正我们很快就会把这件事情处理好。我们亲爱的优秀金融家们也能高枕无忧了。”
“我怎么觉得你对此有些不以为然?”
“这么说吧,我不是很喜欢他们对皇家开曼群岛警务人员的态度,就像自己是老板的模样。我也不是很喜欢他们的懦弱,现在他们正在大批撤离呢。只等我们擦好了屁股再回来。哦,不好意思,不是‘他们的’屁股,不是他们的错。”他瞧了瞧手表,“探长,你得走了,船随时可能出发。不过别担心,我已经命令船长等你上船。一路顺风!”
两人又一次握手致意,贝德福德再次为莫德雷德开门。
船是绿色的双头渡轮,船体很宽,甲板空间宽阔,上面放着样式各异的折叠椅。莫德雷德刚拉着行李站上来,船就出发了。贝德福德一直注视着他,在码头站了整整一分钟,并两次招手致意。莫德雷德看不清她的表情。他不认为自己喜欢贝德福德,但海上航行也没什么可做的,他的思想开始天马行空。如果他们结婚了,生活会是怎样的呢?他大概就要定居开曼群岛了。她的家人住在岛上吗?也许是吧。珀金斯曾称赞过她对当地了如指掌。
她可能已经结婚了,或者是单身主义者。
他都在想什么呢?目前还对她一无所知啊。也许她恨死自己了。连门都不帮她开!莫德雷德在脑子里模拟和贝德福德的谈话,努力为自己辩护。‘你和所有的金融家一样,’她说。‘他们都觉得我就应该帮着开门!’莫德雷德有点喜欢她生气的样子,那样她看起来更真实。‘我不为你开门是因为你走得太快了,我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想象自己说,‘最终那会变成一场竞赛,你也会认为我在拿你开涮。’随后,他们一起赤脚沿着沙滩漫步,可能还去餐馆吃饭。莫德雷德深爱着贝德福德,她的朋友甚至情敌都得承认。而现在她已经怀胎九月,有了他的孩子……
“介意我拿走这把椅子吗?”旁边有人问道。
他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说“不介意,请便。”他刚才应该是小睡了一会儿?一位穿着短裤、长袜和拖鞋的老人拿起椅子,慢悠悠地走开了。
太阳从海平面缓缓升起,今天将是美好的一天。莫德雷德的思绪从贝德福德转到了安娜贝尔和男厕的插曲上。他不愿再想这些事,但却深陷在里面不能自拔。他不知道爱不爱她,也不知道现在追问这个问题意义何在。尤其他居然能为点头之交的警员神魂颠倒,对方仅仅只是为他打开几扇门,又不是为他打开双腿。莫德雷德都怀疑自己的爱有没有给予别人的价值。天哪,他简直是个怪物!莫德雷德暗自庆幸自己还年轻,因为年轻的怪物是可以原谅的。只有到了不惑之年才会受到公众严厉的谴责,希望那时已经正常了,不再向年轻同事谎称自己是共产主义者。
结婚以后可能有所改善,或许回来的路上可以跟贝德福德约会。
不,他还得回去找汉娜。更何况,那么做太不专业了。
他清空了脑海里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强迫自己想一下天空和海洋,感受自己的存在。平静像微风一样悄悄袭来,他知道自己一切都好,坏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他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向他问好,他亦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