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国之间来来回回是很有趣的,有一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们在斯洛伐克吃早餐,在波兰吃午餐,晚上又回到斯洛伐克安营扎寨。
最后,我们还是告别了本次环球旅行的首站斯洛伐克,骑往波兰南部,去一个名叫萨诺克(Sanok)的小镇。我们在“沙发客”网站找到一个住处,房东波利娜刚加入这个在线社区,我们是她家公寓的第一批住客。
我们在约定的地点碰面,波利娜显得非常兴奋,身材小巧又丰满,一头红色长发编着上百条辫子,配上她宽松的背带裤,俨然是一位黑人说唱歌手。她的英语非常好,说话时会蹦出很多俚语,妙语连珠,语速很快,我经常听不懂,只好请布莱恩翻译,尽管他有时也听不懂。纵然如此,我们从初见的那一刻就很喜欢波利娜,她的率真、热情和活力感染了我们。
波利娜住在一间租来的两居室公寓,屋里同时摆放着复古与现代风格的家具,看起来竟然还很协调,毫无违和感。她在客厅为我们准备了一张旧沙发,告诉我们各种物品在公寓里的位置,还准许我们使用冰箱里的食材——但我们谢绝了她的好意,因为自己有带——然后便出门工作了。波利娜是一位彩绘玻璃大师的助理,他们前段时间刚接了一个大订单,要给克拉科夫(Krakow) 的一座新教堂制作彩色玻璃,得连日赶工,所以她最近很忙。
波利娜离开后,布莱恩先去冲澡,然后便忙着张罗晚餐,把浴室留给我洗澡。踏上这场旅行之前,我查过其他环球旅者的博文,想找找针对女性长途旅行的建议:在居无定处的羁旅生活中如何保持姣好的外貌?在哪里染发、该如何染发?怎么打发蜡?如何最低程度地保养身体,尤其是面部基础护理……却无果而终。我不在乎没有漂亮的发型或长长的指甲,也无所谓身上那皱皱巴巴、运动休闲的衣服,但并不想让自己外表邋遢,容颜尽失。今天难得能使用浴室,我在里面待了许久,尽情享受现代生活的便利。
两个小时后,我终于走出浴室,而布莱恩早已备好晚餐,在书桌旁坐了很久,专注地看着他的笔记本电脑。我过来坐在沙发上,用这段空闲时间给《政治画刊(Ilustrovana Politika)》 写了第一份稿件——我与这本杂志签了合同,他们每个月都会刊登我的一篇旅行日志——我就这样一直写到波利娜下班回来。
她发现我们都宅在家里、沉浸在各自的电脑前,感到很意外,还没进家门就嚷着:“嘿,伙计们!外面的世界是那么精彩!”
布莱恩向她解释:“你说得没错,但骑旅者与其他旅行者不同,我们所有时间都待在户外,难得遇到有房可住的时候,都会果断选择宅在室内,好好享用电、厨房、网络和柔软的沙发等等。”
“好吧,我懂了!”波利娜笑了,“你们煮了东西是吗?”
布莱恩说:“是的,蔬菜配米饭,这可是我的私房菜。”
“啊哈!我知道!我在你的个人简介里看到了,你写得很有趣,好像是‘我会做一些拿手菜,如果你不喜欢吃,我就一遍又一遍做给你吃,直到你喜欢为止’。”波利娜说。
我们都笑了,便在厨房的小饭厅支了一张桌子,一起品尝布莱恩的“私房菜”。
吃饭时,基本都是他们在聊天,对我来说倒省事了。经过一天的奔劳,我早已身心疲惫,所以更难听懂她的故事——她曾在芝加哥住了一年半时间,在那交了一个非裔美籍男友,所以话语中总会夹杂着他们的俚语。我能理解她自豪于自己的英语水平和美国口音,可她居然在一个美国人面前卖弄这个,让我感到很可笑。第一次和布莱恩约定用Skype视频通话时,我担心自己那蹩脚的英语,害怕在他面前出糗。可他告诉我,美国人一般都不会在意对方的语法是否正确,口音是否纯正,只要能理解对方的意思就可以了,美国的外来移民人数已超过4000万,其中的许多人都不会说英语。布莱恩还举出自己的亲身经历:他多年前曾在一家公司上班,老板是位俄罗斯移民,他虽然已经在美国定居了20年,英语仍讲不利索,但其他英语母语的员工都不会在意。
我累了,便提前退出,让他们继续畅聊。我走到客厅铺床,迫不及待地瘫倒下来,这一天下来,我可着实累坏了,很快便坠入梦乡,根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去睡觉的,布莱恩躺到我身边时,我也毫无知觉。
第二天,我们打算去市区溜达溜达,完成几件重要的事。最首要的任务是去邮局查看野营炉的配件寄来了没有,就是顶部那个令火焰外旋的火盖,已经被我们弄丢了两次:第一次是布莱恩不小心弄丢了,但我们竟然在日利纳的露营用品店找到了这个配件,那位店主还十分慷慨地赠送给我们;第二次是进入波兰的第一个早晨,我不小心把炉子踢到营地旁边的河里,幸好附近有两位渔民,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捞出炉子,但怎么也找不到火盖。
当天,布莱恩写了封邮件给制造商,对方的答复令我们欣慰——他们承诺,无论缺了哪个部件都会寄给我们。但是波兰两天前就开始过节放假,这场假期还会再持续三天,所以耽搁了好几天都没有收到火盖。
今天时间很充裕,我们打算各自实现一个心愿——布莱恩想去打耳洞,为了戴上他用车链条上的金属环做成的耳环,而我要去买一块新睡垫。
我真的很难理解布莱恩的想法,都四十岁的人了,竟然想去打耳洞,还要在耳垂上挂一块两克来重的金属,只为了让自己看着像一名热血的骑行者。布莱恩十六岁就开始骑行和旅游,他最年轻气盛的时候都没想过如此打扮自己,现在却想叛逆一回,着实耐人寻味。他在布拉迪斯拉发首次提起打耳洞的事,还征询我的意见,仿佛在对待一件意义非常重大的事情。我当时还以为他受到离婚事件的打击,而出现自我同一性危机 ,需要我的帮助来克服困难,就表示了支持——可我现在才明白,他只是纯粹害怕打耳洞罢了。
我们来到首饰店,选好耳洞愈合时必须佩戴的金耳环,便坐下等待。布莱恩紧张得就像在等待拔牙,我在旁边握着他的手,给他一点心理安慰。
打完耳洞,布莱恩整个人容光焕发,还告诉我:“我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有一秒钟的刺痛而已。”
女店员放下耳钉枪,给他戴上金耳环,又拿来一面又大又圆的镜子。他对镜欣赏着自己的耳洞,而我在抄写伤口护理的要点。如果伤口在未来几周都没有出现感染,就可以取下这对金耳环,换上自己的耳饰。
我们走到街上,布莱恩看起来高兴极了,频频驻足于商店的玻璃橱窗前,欣喜地打量他的耳洞。我也很为他感到高兴,虽然完全不理解打耳洞的动机,但既然他如此欢喜,我理不理解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好景不长,我们的好心情在挑选睡垫的时候消失殆尽了。由于总睡在地上,我得了尿路感染,已有一周时间了,目前一直在服用抗生素,所以我决意要在萨诺克彻底解决睡垫的问题。好几家露营用品店都售着两种睡垫,一种是可充气睡垫,另一种则是塑料泡沫垫,通常是垫在气垫底下的,价格比气垫便宜三、四倍。
我告诉布莱恩泡沫垫实在太硬,睡在上面很不舒服,根本无法入眠,可他仍一直劝我买泡沫垫,说:“在非洲旅行的时候,我每天都睡在这种泡沫垫上。”
“可你现在却带着充气睡垫。如果泡沫垫真有这么好,你怎么不带它环游世界?”我反问。
“那块睡垫烂成了好几片,没办法再用,我才买了这种。”
“但你选择买气垫,而不是泡沫垫,这不就足以说明问题吗?”
“你想表达什么?我只是建议你先尝试一下泡沫垫,如果觉得垫一块会太硬,我们可以多买一块。”他就这样绕过了我的问题,开始挠头,强颜欢笑,脸却已经皱了起来。
早在西西里岛,我就已经熟悉了他这副表情,现在都可以读出它的潜台词了:“我觉得气垫很贵,如果要问我的意见,我当然不想为它掏钱了。”他每次摆出这副臭脸,便会让我自己看着办。在西西里岛时,我可以毫无顾忌地选择,因为当时的所有费用都是均摊的——我出钱买机票,承担在贝尔格莱德时的全部花销,而他负责在西西里旅行的所有费用。
但我们现在却很难在金钱问题上达成共识,因为我的旅行预算比布莱恩低很多,也向他坦白过自己目前的经济状况——还要两个月才能还清债务,这两个月大概的收入,以及只要挨过这两个月,我就能收到完整的租金收入和《政治画刊》的稿费。可布莱恩就没这么实诚了,每每谈到钱的问题,他总对自己的资产闭口不提,更会避开我真正关注的那个问题:在我收入稳定之前,他能否多少资助我一些。
他现在极力说服我购买一个徒增烦恼的物件,显然代表不想为我花钱,这只意味着一件事:他对我不够在乎。我带着泡沫睡垫回到波利娜的家,把自己反锁在浴室,大哭一场,仿佛世界末日一般。
晚上聊天时,波利娜一再表示她有多高兴能招待我们,还主动提议,如果我们要多待几天等火盖寄来,可以去她父母的周末度假屋小住。波兰的节假日并不包括双休日,所以我们还要再等5天才能收到火盖,她的话消除了我们心头的后顾之忧——可她第二天就改了主意。
波利娜下午两点来钟才下班回家,刚到门口就告知我们她马上要出发去莱斯科(Lesko)——她父母周末度假屋的所在地,距离这里大约10公里。出发前,她还要接一位从克拉科夫过来的朋友,一直等着他的来电。
她漫不经心地说:“你们可以过去啊,我会告诉你们怎么走,因为那座村子和附近的街道——”她比了个兔耳朵的手势,似乎在给自己的话打双引号,“没有名字。”
她的邀约可能只是出于客套,没什么诚意,布莱恩却不这么认为。
“她是那种不拘小节的人,已经把我们当成自己人了,所以才会说话随便。”
我们迅速收好东西,听她说明了路线,就动身出发。
刚骑出萨诺克市区,就天降暴雨,我们只好先躲在一片屋檐下。雨下了一个多小时才停,终于可以再次上路。此时天色已晚,我们又骑错路,不得不折返,折腾了许久才终于在夜里抵达莱斯科。
我们停在一家小店的门口,布莱恩打电话给波利娜,问她是否需要饮料、小吃或甜点什么的。通话结束后,布莱恩转述,“她说他们什么都不需要,买我们自己需要的东西就好。”他似乎有些困惑,停顿片刻后又开解道,“可能不想让我们花钱吧。”
我一言不发,心里却感觉这话比之前那客套的邀请还奇怪。我们买了些啤酒、薯条和饼干,便继续在昏暗夜色中骑行,车轮时而陷入拖拉机的轧痕,时而在沙地上打滑,我们就这样跌跌撞撞地骑到目的地。
走进度假屋,有五个人在阳台席地而坐,都是波利娜的朋友,正敷衍地同我们打招呼。
“啊,你们来了。”波利娜从厨房走出来,双手各端着一个盘子。她把盘子放到桌上,领我们去底层的一个房间,便去找她的朋友了。
我们安置好就出了房间,走到阳台加入他们,想一起聊天、吃点东西,波利娜却不同意。
“你们在那里吃吧。”她指向我们房间外窗下的一张长椅,离他们现在坐的桌子不远。
此刻,布莱恩终于也发觉她的行为有些奇怪。我们把刚才买的食物放在长椅上,布莱恩小声地说:“那里还有那么多空位。”
“显然是不希望我们加入她的聚会。”我终于说出自己心头的怀疑。
“不,不是这样的。”布莱恩连声否认。
他不再多说,径自走向那群人,问能否加入他们。他们这回同意了,我们便坐了过去。在我看来,我们明显不受欢迎,否则早被请过去一起聊天了,也不太喜欢这种强行加入的方式。布莱恩却已和他们打成一片、聊得火热。没过几分钟,他就开始和两位没有同伴的女孩打情骂俏,令我妒火中烧。
布莱恩在邮件里曾说,他在婚期间一直忠于朱莉,但曾与很多女人调情;后来婚姻陷入危机,他就戒了这种行为,开始找专业顾问做婚姻咨询,直到离婚后都没有和别的女人打情骂俏。然而,事实已呈现在我眼前。
他努力地吸引她们,却把我晾在一旁,当成空气。他谈笑风生,畅聊他的历险趣闻,漫谈生态、人道主义权利等话题,而我愤愤不平,内心无助,却无法阻止他,只得压抑内心的煎熬。虽然曾在心理学书籍中读到这种行为,它通常源自安全感的匮乏以及对外界认同的迫切需要,可我实在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了,便找了个借口溜去睡觉。
一小时后,布莱恩也回到房间,我还没睡着,心里郁结着一口闷气。他的床坏了,使他滑到地上,便在我床边铺起睡垫,躺在地上。
我感觉很糟,说:“如果你愿意,可以过来睡。”
“交换?”
“不,我可以给你挪点位置。”
“你确定?”
“不确定就不会这么说了。”至少他没有假装自己未曾犯错,我心想。
他马上从睡垫爬起来,躺到我床上靠墙的位置,小心地搂着我。
“对不起,”他说,“我只想让他们接受我们。”
“即使会伤害到我?”
他沉默不语。
“我们刚到这里时,他们只是勉强地打了招呼,没有邀请我们,还让我们像仆人一样坐在长椅上吃东西。后来坐在一起,他们也没有同我们分享食物,甚至连表示礼貌的客套寒暄都没有一句,这些表现不是都说明他们不欢迎我们吗?事已至此,你仍然不肯有尊严地离开,还去讨好所有女人,和她们打情骂俏!”
“我没有跟所有女人打情骂俏。”
“对,是每个看似单身的女人。”
他没有接话,只是离我更近了,紧紧地依偎着我,我们就这样睡着了。
早上,我们被波利娜朋友们的动静吵醒了,便走出房间,冲了咖啡,放到波利娜昨晚让我们坐的长椅上。有对情侣坐在桌旁,我们昨晚几乎没有和他们聊过,其他人都在高栏杆围住的小泳池边。布莱恩昨晚没有写日志,现在正用笔记本电脑补写,我则捧着活页绘图本写生,透过雕花木栅栏画花园里的美景。我静心速写,画得还不错,布莱恩写完日志就开始处理之前拍摄的照片,这时,波利娜出现了。她裹着浴巾从泳池直走过来,貌似原本要回房间,但又转而走向我们,脸上带有明显的愠色。
“知道吗,”她气得声音发颤,“你们让我的朋友很不自在,我不希望你们再住在这里。你们必须离开。”
我从未料到这种可能,感到十分震惊,又很想放声大笑。我克制着自己,只是看向布莱恩,想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
“好的,”他波澜不惊地说,“我们收拾好行李就走。”
他并未流露出丝毫意外的神情,仿佛內心毫无疑虑。他从容笃定、举止得体地完成所有事情,脸上甚至还挂着微笑。
几天后,我才发现这件事情对布莱恩的伤害有多深。那天,他反复大声说道,“我还是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布莱恩旅行多年,与“沙发客”网的房东有丰富的相处经验,从未与他们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甚至都没听说过这类事情。布莱恩更困惑于波利娜前后迥异的态度,他原本一直确信波利娜喜欢我们,否则完全无须邀我们去度假屋——就算第一次做房东也该知道吧——从最初的盛情款待,到两天后愤怒得赶我们离开,波利娜简直判若两人,使布莱恩一头雾水,很难把这一切厘清。
我虽比布莱恩更了解人性,自身也反复无常、情绪易波动,却同样很难读懂波利娜的巨大转变。我猜她不喜欢我们整天宅在她家里,最好一直待在外面,除了睡觉的时候。我们的确很少出门,许是扰到她舒适自在的家居生活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事能让她如此厌烦。但她因应的方式着实有些过激,仿佛我们做了糟糕透顶的事情一般。这一切都表明她被生活宠坏了,已经习惯整个世界都围着她转。
我努力地向布莱恩解释自己的想法,他的神情变得非常沮丧,看到他这么难受我也很不是滋味。“沙发客”在他的过往人生占据着重要地位,但我感到他对这个网站的信心正在瓦解,因为这个网络社区的正常运转依赖于旅者与房东的互相信任与支持,可现在,这些会员的初衷和动机都得加上一个问号。我很想帮助他尽快走出情绪低谷,便反复开解他,说,“波利娜显然误入了这个圈子,经过这次事件,希望她别再申请做房东了,以免伤害其他的旅者。”
离开那座度假屋后,我们骑到附件的某片河畔露营,住了五天才离开莱斯科。再度出发时,布莱恩仍然沉浸在低迷沮丧的状态,而我一心想离开这里、赶紧骑到萨诺克,最好能在萨诺克的某个街角偶遇波利娜,和她当面说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