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四周的景色总算较为贴近我们对喀尔巴阡山脉的预想,我们时不时停下车,用相机捕捉大自然的美丽:塔特拉山(the Tatra Mountains) 傲然屹立在我们的右侧,山峰高耸入云,灰蓝的薄雾笼罩在山峰周围;在山麓与这条小路之间,先是一丛茂密的针叶林,然后接着一片青翠无比的芳草甸,草地上遍撒着白色、黄色和蓝色的花朵,美得像一张明信片;我们的左侧有一排排阿尔卑斯风格的小木屋,其屋顶十分陡斜,简直都要触到地面了,旁边还有许多房子正在动工,而那些已竣工的房子大多挂有醒目的标牌,上面写着“宾馆”二字——当地的旅游业显然正在蓬勃发展。
我们在一座村庄停了车,打算买些食材作为补给,也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吃午餐。我们拐进一条窄窄的土路,这里有块空地横在两栋尚在修建的房屋之间。布莱恩在茂盛的草地上铺开一块薄布巾,是他前段时间在印度买的男士纱丽,随着我们的想象力发挥出各种作用:吃饭时,它是桌布;休息时,它是绑在两辆自行车之间的遮阳布;洗浴后,它是包裹身体的浴巾;亲热时,它是铺在睡袋上的床单。
布莱恩脱了鞋盘腿坐下,从装着食物和器具的大包里一件件取出物品。
我去灌木丛后上了个厕所,便赶紧回去和他一同制作三明治,这时,有个男人从布莱恩身后那栋未完工的房子走出来,用英语同我们打招呼。
“那里有很多蛇,”他提醒我们,“几天前,有个游客就坐在那里被蛇咬了。”
我立刻停下脚步,不敢再走向他说的那个事发位置。我最怕在野外遇到蛇了,虽然知道蛇能察觉人类走路的震感,甚至能发现悄然驶过的自行车,主动退避三舍,人踩到蛇的概率很小,可我仍然害怕它会贪图温暖的栖息地,而爬进我们的帐篷,或钻到帐篷底下。
“我不想过去!”我害怕地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斯内扎娜!”布莱恩喊着,“我才刚脱下鞋子,做午餐的东西都已经拿出来了!”
他发火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大声说话。我之前就知道布莱恩不怕蛇或其他野生动物,他还常说,“旅行和露营时根本不必害怕动物,需要害怕的只有坏人而已。”我也认同这一点,但若有人提醒我正坐在蛇窝旁边,我就无法再保持淡定了。
布莱恩收好物品,打包装车,全过程一言不发,一举一动却都流露出不满之情。
“请便吧,去找别的地方吧,都随你!”他的语气满是愤怒。
我骑到前面,又回到大路上。村庄下边有座大加油站,里面有可供人吃东西、休憩的桌子和长椅,我便在那里停下。
做三明治时,我问布莱恩:“这里不是更好吗?”
“这不是重点,”他说,“你总有那么多担忧,下雨会困扰你,潮湿会困扰你,连那条可能是别人瞎编出来的蛇都能困扰你。我很好奇,你决心骑车环游世界的时候,心里都期待着什么美事呢?”
“布莱恩,作为一个女人,我对某些事物会比你更敏感。我想尽量照顾好自己,让身体保持健康,这趟旅行本身就非常艰辛,为什么还要无端地自讨苦吃呢?”我想解释清楚。
“我也有和很多女人一起骑行和露营过,她们根本没有这些问题。”他接着说,“你的一些想法并没有事实依据,而且每个国家的养生理念都不同,这一点我们已经探讨过了。”
我们的确多次谈过这些问题,无论是在西西里岛,抑或旅行结束后的视频通话。塞尔维亚人很关注风寒问题,这一点不置可否,很少听到其他国家会在意这方面。我们还有句这样的俗语,“鞋可让头部免遭风寒,帽则不然。”但这句话其实是错的,科学家用仪器扫描人体时,发现多达40%的热量都是从头、面部流失的,只有20%的热量散发于四肢。我承认布莱恩对感冒的观点更科学,却无法接受他对感冒本身满不在乎。在西西里岛的那几天,气温仅勉强达到10℃,还刮着冷风,他却敢直接穿上刚洗好的衬衫,或只穿一条骑行短裤。我提醒他这样可能会得肺炎,对前列腺也不好,可他毫不在意,也不愿意听,还说,“人们就喜欢杞人忧天,很多美国人都担心胆固醇过高和心脏病,墨西哥人则担心会得肝病。”
我无法阻止他用自己的身体冒险,但决不会任凭他拿我的健康开玩笑。布莱恩的前妻和女性朋友们不介意睡在水里,还能整天浑身湿透地骑行,这些都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很了解自己的健康状况,不想毫无必要地考验身体的抵抗力。
“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同。有些女人卵巢不好,坐在凉的地板上都会生病,还有些女人身体好,哪怕光脚走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都不会不舒服。”我接着说,“我已经40岁了,很清楚自己的体质。你为了让我相信自己只是在杞人忧天,就拿我和你的朋友们对比,我真的不喜欢你这样。”
“好吧,我很抱歉。”他说,“但从我的角度来看,这很不公平。我只想说,你的那些顾虑使我感到很难和你一起旅行和露营。”
我不快地回应道:“我也有同感。”
我开始思索我们对彼此的抱怨和各自的担忧。我们各执己见,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而且从各自的角度来看,或许也的确如此。然而作为一对情侣,执着于自己的想法对这段亲密关系毫无益处。现在,我们已陷入僵局,处在意见分歧和互相排斥的状态,得赶紧采取行动打破这种局面,需要有人为关系的和解作出退让。
我怀着歉意率先开口:“我知道怀着种种忧虑是无法将旅行坚持下去的,也知道自己必须坚强起来,可我需要时间,这一切对我来说真的很难,毕竟岁数大了,又缺少野外生存的经验。此外,你的态度对我也毫无帮助。”最后,我承诺道,“我会尽力的,但你必须得有耐心。”
听了我的话,布莱恩沉思了一会。
“你说得对。我忘记这一切对你来说都是陌生而困难的,而且我们每天都不是用你的母语进行交流,这些因素的确会让旅行变得更困难。我会尽量耐心,给你更多支持和帮助。”他也作出了保证。
我们这段关系的首次重大危机终于化解了,我舒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我们在帐篷里互相需索,用行动给对方一种确切无疑的信号,即一切的一切都复归其位,回到原来的模样。我们如胶似漆,但那种感觉与过去不同,更像两个不再相爱、不再互相吸引的人仍想亲近对方。
次日,我们离开塔特拉山。沿途的乡镇看起来愈发贫困,许多房屋年久失修,那些建于社会主义繁盛时期的多层楼房简直就像剥了皮的丑陋巨兽,墙面大片大片地剥落,青草从墙体的裂缝中钻出。
塔特拉山东面的民族结构显然不同于波兰北部,那里主要住着斯洛伐克人,这里则更多是吉普赛人,他们比斯洛伐克人显得更自然大方、平易近人。每当我们停了车,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会自然而然地靠近我们,他们笑容灿烂、充满好奇地看我们进食或休息。吉普赛人基本都不懂英语,我便带着玩心用塞尔维亚语、俄罗斯语和斯洛伐克语试着与他们交流。
我们骑到一个村口——布莱恩后来告诉我这座小村叫维波尔纳(Výborná)——十几个深色皮肤的男孩占据了整条道路,远远望去,还以为他们在马路上踢足球。我们骑到附近才发觉这是场埋伏,因为前面有辆车一开过去就遭到围追堵截,孩子们试图围住这辆车,还伸出手大喊,“欧元!欧元!”
而我们也骑在这条缓缓的下坡路上,布莱恩在我前面,拼命踩动脚踏,大喊道:“一直往前骑就行了!”
男孩们追着他跑,试图抓住自行车后面的驮包,想把它们从车上拽下来,但又跟不上布莱恩的速度。有几个男孩摔倒了,其他人也随之放弃。
然后他们看到了我,一窝蜂冲了过来,想抢我车上的东西。他们叫嚣着,大笑着,纷纷向我伸出小手,还有些男孩不断地拉扯、踢我的驮包。
有两个男孩瞄上我自行车后的驮包,试图扒走,我只得大喊,“嘿!放手!”
马路右侧约两百米的地方有栋房子,有两个成年吉普赛人站在离我最近的一个阳台上,这一男一女正倚着栏杆看街景。看到他们,我安心了一些,以为事态不会继续恶化,不会再出现什么危险,便停了车。
就在这时,我身后却冒出两个男孩,他们把中间包袋最上面的水壶一把抢走,还试图强行拽走整个驮包。我才意识到在此刻停车是多么愚蠢,用力拍打其中一个男孩的手,想重新跨上自行车,但几个男孩已经抓住了自行车的把手和前轮。
我听到布莱恩大喊:“快跑!”
我极力摆脱那些男孩,也注意到布莱恩掉转车头,以最快的速度向我骑来。他高呼着,发出令人费解的声音,成功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我抓住这片刻时间突出重围,疾驰下坡。
布莱恩在后面大喊“别停下!”我全速骑行,根本不敢回头看他,不知他能否冲出男孩们的围剿。我一口气骑了几公里才敢停下,心脏怦怦乱跳,双膝颤颤发抖,对刚才的事情心有余悸。
没过两分钟,我就看到布莱恩骑过来了,我无比开心,对他充满感激之情。
他把车停在路旁,一边走向我,一边问:“你没事吧?”
我说:“我没事。”
他抱着我,说:“抱歉,我刚才冲你大喊大叫了。”
我也向他道歉:“对不起,我竟会蠢到停下车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干什么。”
“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要停车,只有一直向前骑才有可能逃出来。我在埃塞俄比亚也曾遇到类似的事情,当时也是一伙男孩像刚才那样拦截我们。”他说。
“谢谢你调头回来救我。”我之前并未指望布莱恩为我付出什么,所以他刚才的江湖救急令我由衷感激。
“不客气呀。”他微笑着说。
我们长吻了很久很久。分开时,他问我:“你还能骑车吗?”
我打趣道:“呃,我不知道。我的膝盖一直抖个不停,刚才是因为害怕,现在则是因为这个吻。”
他也淘气地说:“那我们应该找一个不必站着接吻的地方。”
我指向眼前的那条路,说:“走吧,龟剑客 ,我跟着你。”
他骑到前面,没几分钟又放慢了速度,与我并肩骑行。马路上一般会有来往的车辆,我们鲜有机会这样齐头并进,而现在正骑在一条支路上,这里没什么车辆。
我们穿过波普拉德(Poprad)河流下游的一片山谷,恬然自在地蹬着踏板,欣赏两侧的丘陵风光,时而相互交流内心的感受,抑或单纯地微笑对望。连太阳都从云层后钻了出来,仿佛来给我的幸福锦上添花,就这样一路阳光灿烂着,直至夜幕降临。
我们在斯达拉·路博夫纳(Stará L’ubovňa)附近的一个山脚下车,看见山顶有座城堡。我让布莱恩决定今晚露营的地点。我们沿着一条远离吉普赛人家的土路前行,骑到一片被栏杆围住的大鱼塘旁边,在那发现了一片高地。这片高地看起来很安全,栏杆周围到处是聚光灯,鱼塘入口处还有一个保安室,我们便决定在高地上搭帐篷。高地四周风景优美,视野绝佳,上有山及城堡,下有河流。
搭好帐篷,布莱恩开始准备晚餐,我在河边清洗衣物,这时,有辆车朝我们驶来,停在鱼塘门口。一位身材魁梧的斯洛伐克人下了车,过来问我们打算在这住多久。我们不禁笑了,告诉他明天就会出发。他便邀请我们去围栏里面露营,那一整片地方都是他的。
男人提醒我们:“周围有很多吉普赛人,待在外面可不安全。”许是感到歉意,他又解释,“我不是种族主义者,但确实和他们有些纠纷,抢劫财物和私闯民宅在这里是常有的事。”
我们白天刚遭遇吉普赛儿童的拦路抢劫,便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要把搭好的帐篷搬到其他地方并非易事,所幸有这位鱼塘主人的热情帮忙。搬进去后,他说如果我们愿意,可以住在小木屋里,但里面只有一张小床,另一个人得睡在地板上。布莱恩向他表示感谢,却回绝了。男人又询问我的想法。我心里无比渴望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一觉,而不必半夜起来给睡垫充气。天晓得何时才有机会好好休息,我便用眼神试探着布莱恩。
他说:“我可以睡在帐篷里,你自己决定吧。”
我无法从他的声音和表情察出任何端倪,他真的不会介意我抛弃那“斯巴达式”席地而卧 而选择这个舒适的木屋吗?我不敢肯定。而且他今天的英雄救美也使我感到有义务忠于我们的感情。
“谢谢你,”我对鱼塘的主人说,“我们睡在帐篷里就可以了。这里的草地非常平整,边上有片雨篷可以当作厨房,还有一个洗手间,已经很好了。”
男人便耸耸肩,用手指向按铃处,让我们离开时按铃呼叫警卫开门,又道了声“晚安”便离开了。
布莱恩没有对我的选择发表任何看法,但他整晚都非常健谈,与我坐着聊了很久,甚至忘了写他的旅行日志。后来,我们试着拍摄夜色中被灯光照亮的城堡,虽然我们的相机都不善于拍摄夜景,但这过程仍然妙趣横生:我们在栏杆旁边找到一个最适合作三脚架的东西——一根高高的水泥柱子,便将相机安置在柱子上,设置了定时拍摄,却怎么也拍不到想要的画面,再加上蚊子的疯狂叮咬,我们最终还是放弃了。这里的蚊子真的太多了,防蚊手环都起不了作用,我们只得回到帐篷里面继续接吻,我的膝盖再次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