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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二天早上,我们与迈克尔道别,动身前往波兰边境。迈克尔的朋友贾诺想加入我们、结伴共同骑行一段旅程,便在前路等候我们。

与贾诺会和后,他带领我们从一条土路穿越森林——显然是布莱恩的主意。自从离开布拉迪斯拉发,一路来都是雨天,这条土路也被雨水变得泥泞难行。运木材的拖拉机刚从这里开过,把整条路轧得像犁过的田,四处坑洼不平。最要命的是,这还是条通往山顶的上坡。若不是布莱恩如此喜欢“不走寻常路”,我们本可以选择另一条柏油马路,本不必经历这些艰难险阻。我不喜欢自讨苦吃,也不愿为这类毫无必要的挑战白白受苦。骑到某些路段时,我们完全无法保持平衡,车轮陷进了深至脚踝的泥浆里,难以继续前行,大家只得下车推行。我一言不发,却掩不住满面愁容,他人只消看看我的脸,便会发现我的不满之情。

布莱恩让贾诺先走,自己在路边等我,问我怎么了。

“没事。”我违心地说。

“可你看上去很生气。”

“我没有生气。”

“连贾诺都问你怎么了。”

这话听起来就像所有人都看出了我的问题,我本人却浑然不知。我深受打击,都快哭出来了。其实我也非常讨厌如此感性的自己,却情难自控,有时甚至会因为一个词就痛哭失声。

我努力挤出一个假笑,说:“我不太喜欢这条路。”

“但我们规划行程的时候,你不是也赞成绕开主干道来骑么?而且从大自然穿过的感觉难道不是更好吗?”

“可我当时并不知道路况竟会这么糟糕,这么难走。”我试图为自己的坏情绪辩护。

也许的确是我自己一错再错:开始时,我并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的想法、告诉布莱恩我不愿因为他自己喜欢骑土路和上坡就跟着白白受苦,却只是沉默地接受了他的建议;而现在,我又生气了,不仅因为这条路很难骑,还因为布莱恩对我的牺牲毫无感激——路况虽无法预料,但即使我没有说,他也该明白我做了多少让步呀……也许我表现得太孩子气了。

“不仅是你,每个人都走得很艰难。”布莱恩说。

“我知道,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说过我的性格不好相处,所以不要在意我的情绪波动。”

这是实话。在我们早期来往的一封邮件里,我曾告诉布莱恩自己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他的回应是“我喜欢坚强又自信的女人”,也许他当时并不明白我要表达的意思。

然而布莱恩现在说:“我也尽量让自己不去关注,可是每当你因为某件事默默埋怨我的时候,我还是会有所察觉。”

他的感觉并没有欺骗他。我想为自己辩护,可我说不清这些事情的起因经过,也无法预知自己的情绪反应——正如此刻那决堤的泪水。

布莱恩看到我哭,便默默地拥抱了我。如果他能经常这样抱抱我,或是多表现出一些同情,我也许会更容易克服这些困难?

布莱恩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只是不像我那般在意肢体接触和温柔互动。在西西里岛旅行的时候曾听他说过,他的前妻朱莉过去总表示讨厌“不必要”的肢体接触,因为她是位理疗师,每天都必须接触客人的身体。他们的婚姻毕竟维持了18年,几乎占据了布莱恩一半的人生,他没有与爱人肢体接触的习惯也是可以理解的。

“对不起,让我不开心的状况太多了——每天的阴雨,旅途中的所有困难,我们之间的各种误会,以及只能用英语进行沟通……真的很难适应这一切。”我靠在他肩膀上抽泣着。

布莱恩仍然一言不发,只是抱着我,直到我平静下来。

我终于能重新振作。他问:“那我们可以继续上路吗?”然后就推着我的自行车继续爬坡。

贾诺在这条土路与主干道的交界处静待我们。这里距波兰只有几公里,我和布莱恩都迫不及待了,想尽快越过这条官方已经不承认的国境线。这里的边检站在不久之前就作废了,虽然还屹立在此,却已人去楼空。然而,这将是我有生以来首次踏入另一个欧盟国家,而布莱恩刚从德国柏林骑到捷克,又进入斯洛伐克,这一路已然越过两条国境线。

贾诺见我和布莱恩这么兴奋,便拿出相机,抓拍我们骑过边检站的精彩瞬间。然后我们三人下了车一起合影,布莱恩大喊:“无国界的世界,万岁!”

他的热情很有感染力,我不由得高兴地尖叫起来、和布莱恩相拥在一起,简直就像两个刚刚抵达理想国的移民。塞尔维亚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也许都无法加入欧盟,每念及此,我就心生遗憾,我认为欧盟唯一重要的意义就是让人们超越国界,自由往来。

我们继续骑行,一路讨论着无国界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布莱恩自学生时代的第一次跨国旅行,就一直向往着那样的世界。

“如果全世界都能和平共处,这种构想就有可能实现。”他说。

“那可真是个‘乌托邦’。”贾诺回应。

“和平其实也不是关键,”布莱恩说,“只要为旅行者开放国界就够了。”

“然后各路军火走私分子、毒贩就会伪装成骑行者,像你们这样大摇大摆地从一个国家骑入另一个国家。”贾诺开玩笑地嘲讽道。

“其实我们就是这样的人,你怎么会知道呢?”布莱恩也风趣地说。

我们面前出现了一段很长的下坡,便结束了聊天,布莱恩和贾诺全速前进,车速至少达到了五十迈,我则一如既往地落在后面。几年前,我在弗鲁士卡·戈拉山(Fruška Gora) 下坡的时候,意外把手臂摔骨折了,半个手肘都出了问题,在急诊室动了外科手术。从那以后,我一直心有余悸,下坡的速度只会比在平地时略快一些。再次看见布莱恩的时候,我已经用这个速度骑了15分钟,我很高兴,因为没想到能在进入下一座城市前赶上他。

我骑到他身边。他说,“嘿”,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嘿——嘿!”我应和着,把车停到他身边,愉快地说:“你还爱我吗?已经整整15分钟没有吻我了哟。”然后扑上去吻了他一下。

可他只是冷淡又敷衍地回吻了一下,令我感到很意外。

“你怎么了?”我疑惑不解。就在几秒钟前,他还容光焕发,现在却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仿佛是生气了。

布莱恩说:“我不喜欢你刚刚说的话。”

“噢,布莱恩,那只是个玩笑呀!”我难以置信地嚷着。

“我不喜欢你的玩笑,很粗俗。”

“可我所有的朋友都会开类似的玩笑,也没有人会当真。”我抗议道,“我们有时的确会用黑色幽默夸张地表达,但刚才那句话真的只是表示幽默的普通玩笑而已。”

“可它听起来就像是埋怨,在责备我又一次辜负了你的期待。”

听到这里,我真的很想学手机上的那个动态表情,绝望地用头一直撞墙。要想互相理解怎么就这么难?为什么总是不断误会对方?难道彼此的差异已经大到无法沟通了吗?还是付出的努力不够?这些问题为什么现在才开始困扰我们?在西西里岛和贝尔格莱德的那段“蜜月期”,我们竟然未曾对此察觉到丝毫?抑或是当时的我们根本不想在意那些小事?

我渴望得到他人的建议和想法,渴望有人指出我的错误和我们疏忽的问题。但,我们或许只是在今天才这般不和?

“好吧,我不会再开这种玩笑了。”我用安抚的语气向他承诺。

某位心理学家曾说:“相似的幽默感是衡量伴侣是否合适的最佳指标之一。”我过往的经验基本可以印证这个说法,可我现在根本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与贾诺道别后,我们骑了一整天的上坡,终于登上西鞑靼山脉(the Western Tatar Mountains),然后继续向扎科帕内(Zakopane)前进。天空布满阴云,仿佛随时会下雨。待我们骑到地图未标识的某地,密云终于破裂,大雨倾盆而下,我们只好躲在加油站的屋棚下,等雨势减弱再作打算。加油站对面有个带平房的营地,我们考虑着是否要去那过夜,便过去打听住宿的费用。“一个房间8欧”——接待处的玻璃上贴的价目表如是写着。这个价位应该可以接受,我满怀期待地看向布莱恩,他却认为我们既然有帐篷,便没有道理多花这份钱。听到这里,我沉默地背过身去,径自走到加油站。

雨又下了15分钟,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布莱恩却提议继续上路,这次我实在没忍住,抗议道:“我不想在大雨中骑车,我的夹克并不防水,我不想生病。”

布莱恩说:“所有夹克穿一段时间都会进水,哪怕是‘北面 ’的夹克。”他当时穿的正是“北面”牌夹克,这是他心目中顶级的夹克品牌。

“真的?那我们交换吧!”

他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便只是一笑了之。我已经能认出他不赞同我的模样了:外表波澜不惊,面无表情,缄默不语,却仿佛在心里埋怨,“都是因为你,我才会如此违心地妥协”。而现在,他脸上正铺陈着这种隐忍。

我不想继续傻站在这,也为他的双重标准暗生闷气,便走进加油站的小卖店,看看里面有卖什么东西。一进门,蓄着胡子的售货员便亲切问候我,我也对他微笑,指着衣架问他那里挂的雨衣还有没有。

“这里有。”他指向一排货架,上面摆着各色小包装袋,都是中国制造的雨衣,质量一般,但非常便宜,我自己就付得起,不必向布莱恩要钱。

我穿好雨衣走出来,布莱恩说:“这是一次性雨衣。”

“他们也没有更好的雨衣了。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继续上路、找个可以露营的地方,而不是在这里等到天黑——你刚才的意思不是这样么?”我用不太友善的语气反诘。

我们继续骑车爬坡,雨势未有丝毫减弱,道路两边的地势都非常陡峭,天色也渐渐入暝,可我们仍然没找到适合扎营的地方。

夜幕降临,我们终于在一个转角看见一栋小木屋,这屋子有些破旧,被无边的暮色笼罩着。我想在屋里过夜,在干燥的环境睡觉,便去问布莱恩的意思。他默许了。

我在小屋四周转了几圈,透过窗户看里面有没有人。种种迹象都显示这房子已然荒弃,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敲了敲大门,想把木屋的主人叫出来——如果里面还有人的话。屋里毫无回应,我便走向屋后那带顶棚的大露台,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位身穿白色睡袍的老人走向玻璃窗,他已经很老了。

我咧出自己最诚挚、热情的微笑,大声说:“晚上好!我和我的朋友……自行车……扎科帕内……下雨……帐篷……睡觉?”我着重喊出关键词,希望他能领会我的意图。

可老人只是挥了挥手——这动作表意不明,也许是同意我们在此过夜,也可能要把我们赶走,自己清静地待着。波兰人给我的印象是友善的,我便把他的挥手理解为一种许可。

在露台搭帐篷时,布莱恩异常沉默。吃晚餐时,我努力和他沟通,费了好大工夫才得知他并不喜欢住在这里。

“可我问你的时候,你同意了呀。”

“是的,我同意了,因为你不想待在雨里。”他冷冷地说。

我顿时感觉我们互换了角色——在山上时,我让步于他,后来又为此生气,现在则恰好相反。我想知道他是否也意识到我们都对这类情况表现出相同的反应,可现在并不适合谈这些问题,因为他的神情实在是太严肃了。

我们在沉默中躺下休息。不到十分钟,有辆车停在路边,一男一女的声音正向房子靠近,与此同时,手提灯发出的亮光沿着道路直直照在帐篷上。这个露台有顶篷,所以我们只搭了那层透明网格的内帐,他们可以在灯光下清楚地看见我们。我仓皇地爬出睡袋,那女人吓到了,嘴里还嚷着什么。

我先对他们道了声“晚上好”,不好意思地表示抱歉,试图解释在这里搭帐篷的原因,还说明已经征求了老人的同意,可我真不敢确定他们能听懂多少。那位男人的灯光照亮了我们的自行车和车上的驮包,他看到这些物品,许是明白了我们是旅行者,而非流浪汉。男人又同他妻子说了一些话,她也冷静下来,二人换了一种近乎亲切的语气与我们交谈,允许我们住下,只是要求不得吸烟或生火。我向他们保证我与布莱恩都不吸烟,也不会生火,而是用一种安全炉灶做饭,他们便和和气气地离开了。

我爬回睡袋时,布莱恩开口说话了:“我感觉压力很大。首先是白天发生的那些不顺,然后不是这里出问题,就是那里出问题。我真的不明白在雨中骑车有什么问题,而且从最开始,我们就一直睡在你喜欢的地方,我却一直没有选择。”

听到他的话,我顿时怒火中烧,愤愤地反问:“就因为我不想没穿雨衣在大雨中骑车、不想在没必要时睡在潮湿的地上,你就感到压力很大?”

“我淋湿了,也睡在潮湿的地上,可我就不介意。”

“啊哈!那你怎么不把你的夹克给我穿、把你的睡垫给我用?让我也能干爽地睡在离地5厘米的地方?”

我的睡垫质量好,价格也贵,却在离开布拉迪斯拉发的第二还是第三天开始漏气。我们几乎每天都要例行检查这块睡垫,至今已然发现30多个破洞,虽然一直努力地修补它,却始终治标不治本。我还曾打趣道,躺在仙人掌上说不定都会更舒服。睡到半夜,我时常能感到地面的潮湿冰凉,只得起身给睡垫充气——在帐篷的狭小空间内,这可绝非易事,我必须把睡垫从睡袋下抽出来,然后蹲在角落给它打气,这些动作都要小心翼翼地进行,以免吵到布莱恩。这件事每晚至少会发生1次,通常是2到3次,所以我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都疲乏至极,还总会感觉身体的某个部位不舒服,比如麻木的手、酸痛的背或僵硬的脖子。

对此,布莱恩只是让我安忍一下,我勉强接受了他的“建议”。要找出睡垫上所有的破洞进行修补有时会耗费太多时间,若经费允许,早在日利纳时我就会去买新的垫子,然而我经费紧张,买不起新的,也不愿说服布莱恩掏钱——而且我感觉他也不会给我买,虽然他并没有这么说。所以我只得继续辛苦地生活:每天半夜醒来,给睡垫打气,白天四处翻找,检查是否出现了新的破洞。

此刻,我义愤填膺,正色道:“你的装备质量好,当然不介意外部环境,却不关心我浑身湿透地骑车、睡在潮乎乎的地方,这不是很自私吗?”

我本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但整个人已经失控了,就这样脱口而出了。

他仍然没有回答,但我能在黑暗中看到他噘着嘴。他曾说反感我脸上的表情,可他的沉默对于我也很有杀伤力。

过了一会,他故作礼貌地问:“我们明天再继续聊这个话题可以吗?我现在很累了。”

从第一天起,布莱恩的这种语气就让我感到恼火——无论心里有什么想法或感受,他都像冰盾一般,总要保持礼貌和矜持,这仿佛是他最重要的事情。

我没有接话,只是把身子转向一边。他很快就低低地响起了鼾声,我却一直没有睡着,无声地哭泣了很久。

翌日清晨,我们都还没有释怀,经过一夜,彼此间的裂痕似乎变得更深了。我们都试图回避目光接触,在一片近乎诡异的寂静中吃早餐、收起帐篷和装备、继续骑车上山。

今天是星期五,我们过了正午才抵达扎科帕内的山谷,昨晚虽还下着倾盆大雨,今天就放晴了,阳光温暖和煦。这条路的右车道通往波兰的喀尔巴阡山上最热门的旅游景点,此刻正堵得水泄不通,车流足有几公里长,时而停滞不前,时而极其缓慢地前进。许多人都打开车门通风降温,给我们的骑行带来诸多不便,我们只好换到市区方向的车道逆向骑行。

骑到景区后,我们遇到了无比拥挤的人潮。克鲁波基街道(Krupówki)已禁止车辆通行,满街都是游客,我们根本无法在这条路上骑车,只好下车推行,与其他游客摩肩接踵,磕磕碰碰。人群纷乱嘈杂,布莱恩也难掩焦躁之情,尽管这条路线是他选择的,因为他想参观这条盛名远扬于欧洲之外的滑雪道。我去一家网吧把新文章上传到博客,而布莱恩愈发煎熬地忍受着这片人群。我们又逛了几家卖露营装备的商店,期待会有店家愿意让我用那漏气睡垫的收据和保修单换张新睡垫——尽管我们都明白成功率极低,我也根本不考虑在这里购买睡垫,因为景区的商品价格比外面高太多了。

我们没有参观扎科帕内的任何景点,只想快点逃离这座城市。眼前是一段长长的下坡,坡底的十字路口隐约可见,那里通向斯洛伐克。 hrVxW/TcHZ/yJCA4YU0UAABfYvzhkajRwU8lyldTHp+B9MoRS0zvtc0ealDGeqs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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