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大概是中国知名度最高的诗人了。提起李白,我们就会想到一个“仙”字。李白被叫作“诗仙”,不仅仅是因为他诗写得好,在我看来,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修过道,而是因为他这个人就很“仙”。在一般人眼中,李白的一生行迹飘忽神秘,他的人生选择也显得不好理解,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样。
那么,神仙又是什么样呢?我们知道,世界上是没有神仙的,可我们的脑子里,分明有一个神仙的模样。神仙都是宽袍大袖,自在逍遥,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就可以不干什么,从来不把世俗的功名利禄放在眼里。这个神仙的形象是从哪里来的呢?神仙形象其实是夸张了的士族形象,特别是汉魏六朝的士族形象。
李白这个人,就像是从神仙世界穿越来的一样。这个神仙世界不在别处,就在唐朝之前不久的汉魏六朝。李白之所以像神仙,就因为他像一个汉魏六朝的士人。盛唐已经是那个神仙时代的尾声了,一个更为平民化的时代正在拉开序幕。比起之前的朝代,盛唐已经发生了很多深刻的变革,那种神仙一样的士人已经很少见了,李白其实就是那个时代在盛唐的孑遗。
别看李白写起诗来很奔放,其实他骨子里是一个保守的人。李白仍旧很努力地按照神仙时代的写法写诗,也按照神仙时代的做法作诗,这使得他与身边的盛唐显得格格不入,倒像是从汉魏六朝“反穿”过来的。
李白固守着前代的观念,不肯承认变化了的规则,注定要处处碰壁。这种宿命般的困境使得他像是被贬谪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所以,李白又被叫作“谪仙”。尽管他被贬的时空是令很多人艳羡的盛唐,但这个流放地并未让李白觉得有多么惬意。
李白姓李,这个在今天看来平淡无奇的姓氏,放在唐代,难免引起人们的种种猜测。
在中古时代,一个人出身于高门大姓,就像今天的人毕业于名牌大学一样,绝不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唐代最为人看重的李氏家族,一个是赵郡李氏,一个是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在战国时代出过名将李牧,陇西李氏在汉朝出过名将李广,都是古老而显赫的家族。就连唐代的皇族也想沾高门大姓的光,仗着祖先曾在陇西活动,自称陇西李氏。在唐人的观念里,与其说皇帝是陇西李氏的光荣,不如说陇西李氏是皇帝的光荣。陇西李氏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属于陇西李氏的人并不一定是皇族,但这个门第是连皇帝都要争取的。
陇西李氏是如此荣耀,所以陇西李氏的后人即使不再在陇西生活,也舍不得不自称为“陇西李氏”。而生活在陇西的姓李的人,却并不一定算是“陇西李氏”。
李白早年一直在四川活动,但他言及自己的故乡时,会提到“陇西”。那么,究竟是他出身于陇西李氏,还是他的父祖曾经在陇西活动呢?这一点无可查考了,因为他的父祖都是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只能说,这两种可能性都是存在的,而且都足以引起今人的无限遐想。
如果李白是陇西李氏,也许有人会想,他是不是皇族呢?如果是,为什么他的父祖如此默默无闻呢?于是脑补出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事实上,李白很可能是陇西李氏,但不大可能与皇族有什么关系。
如果李白的父祖曾在陇西活动,则可以开另一个方向的脑洞。因为陇西以西还是西边,那么就可能是西域。李白一辈子写了很多西域风物,那就更可以跟西域扯上关系了。而西域的范围又很大,今天新疆以西属于外国的很多地方,在当时都是大唐的领土,比如现在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马克城西南,当时就属于大唐的碎叶城。
古人对这个方向的脑洞并不太感兴趣,一直简简单单说李白就是“蜀人”,直到近现代,李白出生于碎叶城的说法才流行起来。学者做这样的研究自有其依据,而大众对这样的说法感兴趣,则多半是因为生于西域突然成了一件“洋气”的事,好像李白出生于西域,就会显得他的诗更好一点了。大家尽可以想象,李白的母系血统来自西域胡人,甚至会感觉,李白在西域生活了很长时间,深受西域文化影响。
但很遗憾,李白在回忆自己童年的时候,从未提到西域,相反,他提到了自己很小就在四川活动。即使李白是从西域来到四川的,这趟行程也肯定发生在他五岁以前。且不说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有没有必要带着这么小的孩子从碎叶城跑到蜀中,即使李白小时候有过这段经历,他受到的西域文化影响也会是非常有限的。
有异族血统固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却也不是什么格外优越的事。对于一位诗人来说,重要的是文化上的归属感,而非肉体的血缘。李白的作品里不乏西域元素,但包含西域元素的作品,往往并非早年创作,而是他到中原游历特别是到过长安之后创作的。李白诗中的西域元素只能说明,盛唐都市文化对西域文化的包容、吸收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李白接受西域文化的影响,恐怕更多还是来自他成年后在中原的见闻,而非幼年时在西域的经历。
这就好比说,我们今天的流行音乐,从各个层面大量吸纳了日本元素,所以一位网络歌曲的写手,可能在作品中加入各种各样的日本元素,但这仅仅是中国当下时尚的表现,完全不能说明这位写手到过日本,更不能说明他是日本人。即使这位写手出生于日本、在日本长到五岁,也不见得跟他写的歌有关系。李白也是如此,他是否出生于西域、是否有胡人血统,都对他的创作没有什么影响,我们还是更应该从宏观上关注西域文化对盛唐文化的影响。
事实上,李白从年少时便深受汉文化的浸润。他熟读儒家经典,又深深钦佩战国游士、汉代士人的功业;他虔诚地把当时士人的文学教材《昭明文选》拟写了三遍;他还深入学习道家文化,后来成为受箓的道士。无论血统如何,能把汉文化学到这个深度,都毫无疑问是汉人中的汉人了。
李白的家庭很平凡,可能几代都没有当官的。关于他的家庭,留下的唯一信息是他父亲叫“李客”。有人觉得,“客”不像是一个人的名字,怀疑是人们对异乡人的称呼,进而怀疑他父亲是西域的胡商。其实,中古是有人叫“客”的。李白的偶像之一,贵族诗人谢灵运,小名就叫“客儿”。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他小时候因为某些迷信的原因,被寄养出去了。李白父亲的这个“客”字,不知是否出于同样的迷信传统。又或者,李白的爷爷就是谢灵运的“粉丝”,才给儿子取了这样的名字。如果真是这样,那李白家也算是书香门第了。
李白写诗从不避讳“客”字,这一点可以成为我们怀疑他父亲不叫“客”的充分理由。不过,古代也有“临文不讳”的说法,李白写到“客”的作品,大多是乐府诗,或许顾不上那么多讲究。何况,就连谢灵运这么讲究的人,写诗也并不避讳他爷爷的名字“玄”呢。
李白十五岁的时候就能吟诗作赋,还学了剑术,开始在他目之所及的大人物中间干谒了。十八岁的时候,他隐居在戴天山读书。没有功名的人说隐居,其实就是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下来,复习功课。在此期间,他仍然没断了和各路江湖朋友往来,据说还曾经“手刃数人”。与此同时,朝廷中的士大夫也开始知道他了。李白二十岁时,就受到了礼部尚书苏颋的称赞。
二十出头的时候,李白在成都、峨眉山、岷山等处游荡、隐居。到了二十五岁,他东出三峡,告别了蜀中的故乡。三十岁之前,他先后在今天的湖南、江苏、浙江等地游历,开启了他“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游历生涯。唐人的游历,不只是游山玩水,更是广交朋友、扩展人脉。李白要拜访的人物,包括将来可能提携他的士大夫,与他志同道合、可能互相扶助的诗友,也包括一起修仙学道的道友。
盛唐的科举制度已经比较完备了,按说,当时士人的游历、干谒,都是为科举考试做准备。李白也跟着大家去游历,去干谒,但从来没见他参加科举考试。在盛唐,参加科举,从进士出身,已经成为大家的共识,但察举制、中正制的传统还没最后封口,仍然有大人物直接援引士子的现象。作为一个从汉魏六朝“反穿”过来的仙人,李白大概是不屑于参加科举考试的,在他的观念里,推荐才是发现高端人才的正确方法,而为了当个小小的县尉,去参加“批量生产”一样的考试,去打破头地竞争,是不高贵的,对诗人是一种磨损,也考不出真正的水平。李白在那个时代不参加科举考试,倒也不是什么惊世之举,只是表明他仍然固守着旧的观念,希望通过旧的方式被发现。只不过,他的时代大概真的是过去了——尽管还没走远。直到晚年,李白还不断写诗感叹,没有一个堪称知己的大人物举荐自己。
不过,赏识李白的大人物还是有的。二十七岁的时候,李白来到了安陆,不久之后,他结识了这个地方一位非常重要的乡贤——退休宰相许圉师。许圉师出身名门,安陆就是许家世代经营的地盘。许圉师很赏识李白,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了他。封建时代的家长挑女婿其实是很谨慎的。退休宰相家可能不需要女婿飞黄腾达,但肯定需要这女婿是他们看得上的年轻人,要有才华,要有士族清贵的气度;可能不需要攀高枝,甚至希望找个低一点的人家让女儿舒服一点,但绝不会低出一定范围,肯定还是要找来历清楚的士族子弟的。大佬肯让一个人做女婿,几乎是对这个年轻人最高的肯定了,绝不可能凭一个小混混嘴甜一点,就搞定宰相的孙女。由此可见,李白虽然为人狂放,但举止风度还是符合士族的审美要求的;李白的家庭虽然普通,但仍极有可能是正牌的士族门第。
对这一次婚姻,李白是极为满意的。许氏是大家闺秀,想必知书达礼,她的娘家也势必从各方面对李白多有帮助。李白的很多诗作都表现出对许氏夫人的浓浓爱意。
与许氏结婚后,李白就在安陆安顿下来。其间,他时常跑到不远的襄阳去拜会好友,也曾短暂地去往洛阳、长安求取功名。在暂时离开安陆的日子里,他不断在诗中向许氏诉说离别的相思。更多的时候,李白则待在安陆的家里,伴着远离尘嚣的青山绿水,也伴着他的爱妻。
这段时间,李白仍然没有获取功名或官位。见过大世面的许家大概并没有催促他,反而为他提供了衣食住行方面的充分保障。此时与李白来往的朋友大多隐居在襄阳,而襄阳是一个有着隐逸传统的地方,襄阳友人顺其自然的生活态度大概也影响了李白。
安定的生活,闲暇的时光,加上淡淡的放逐感,最适合作诗了。隐居安陆期间,李白的诗歌创作有了全面的发展,无论是出于《文选》的五古、源于鲍照的歌行,还是来自宫体的五律,在他笔下都获得了新生,产生了经典的作品。
这一阶段,李白的成就以继承为主,几乎是全面清点了汉魏以来的文学遗产。作为从古代穿越来的仙人,李白还是在用旧的方法作诗,只不过,他几乎掌握了所有旧的方法,并且给所有的旧方法安排了最合理的组合。我们看到的李白那些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美妙诗句,其实在汉魏六朝都有来处,李白的神仙手笔可以点铁成金,甚至点石成金。
李白四十岁的时候,带着一双儿女离开安陆,举家迁至东鲁的兖州。为什么要去兖州呢?似乎是去投靠李氏宗亲。兖州属于唐代的山东地区,这么一来,又提示了一个可能性:李白会不会是山东士族呢?
事实上,身为关中士族的杜甫也曾经恭维过李白是“山东旧族”。如果是山东士族,那么首先要想到的就是赵郡李氏。如果李白是赵郡李氏,那么他就与陇西李氏无关,而只是父祖曾在陇西活动了。
实际上,情况还要更复杂一些。在唐代,“山东旧族”是最高的身份,因此也就成了恭维人的套话。相比之下,关陇士族因为与核心政治集团纠缠不清,在文人心目中反而显得不像“山东旧族”那么高级了。在今天可见的唐代文献中,确实出现过将陇西李氏甚至皇族宗室尊称为“山东旧族”的现象,例如身为闲散宗室的李商隐,就曾在墓志铭中称自己的叔父为“山东旧族”。另外,陇西李氏也有一支在北朝就已迁居山东,也应该算是“山东旧族”。所以,仅凭一个“山东旧族”,是不足以断定李白属于赵郡李氏的。
但无论如何,李白在兖州是有亲戚的,他后来也在兖州住了很长时间,那里成为他后半生活动的大本营。山东地区文化发达,更方便李白与诗友交往,山东的诗学文化对李白的后期创作有着深刻的影响。
换了一个环境,李白仍然是隐居山野,作诗、交友,没有出来考试做官。许氏过世后,李白与一位出身寒微的刘姓女子在一起了。据说,刘氏的身份介乎妻妾之间,李白和她不算是正式结婚,只是搭伙过日子。
刘氏就没有许氏那么理解李白了。也许,她嫁给李白,就是看上他是著名诗人,想象着跟着他可以尽享荣华富贵,一旦发现李白并不能提供世俗的好处,她就难免会对李白有种种埋怨。对于一位诗人来说,这简直是致命的伤害。这几年,李白过得很不顺心。
四十二岁的时候,李白突然时来运转了。唐玄宗召李白入长安,充任翰林供奉。无论是根据士族的价值观,还是从世俗的视角看,这都是极大的荣耀,而且还是通过李白最满意的方式。李白这一下可扬眉吐气了,可以狠狠打那些看不起他的俗人的脸了。
翰林向来是中国最精英的知识分子的标志性身份。翰林也有很多等级,但一旦入选翰林,就归入了一个特殊的群体,兼具官方地位与文化地位。在后来平民化了的社会里,翰林仍然享有特别的尊重,是最接近从前贵族社会的“活神仙”。这个职位,一定是李白想要的。翰林供奉是李白一生中做过的最具尊荣的官,所以他也会被称为“李翰林”。
然而,偏偏在玄宗朝的这几年,翰林是不值钱的。玄宗给的这个“翰林供奉”,是一把一把往外撒着给的,稍微有一点才能的人,哪怕是民间艺人,唱歌好一点,都有可能被玄宗封为“翰林供奉”。李白的这个“翰林供奉”,也不过是玄宗大把撒出去的众多“翰林供奉”中的一个而已。
按照传统,翰林是皇帝的智囊团,升迁快,有机会接近皇帝,高级的翰林是对政治有一定影响力的。李白进京的时候,一定以为自己是这样的翰林,所以十分激动。没想到,唐玄宗召他进京只是看上他文笔好,想让他跟在自己身边写歌词。
在长安的时候,李白什么也没干,净写歌词了。比如唐玄宗带着杨贵妃赏芍药花的时候,觉得周围乐工唱的歌词太旧了,就把李白叫过来,按着曲调重新填词。李白当然不能让皇上和贵妃等太久,就像抢命一样写了三段《清平调词》。这样实战性很强的服务经历,倒也不失为一种很好的锻炼。
李白在长安写过各种形式的宫词、乐府。他写过像齐梁宫体诗一样的五律体《宫中行乐词》,写过齐梁式的艳丽歌行,也写过配合燕乐演唱的七言绝句。李白甚至写过词,就是后来宋朝流行的那种词。李白使用的词牌,我们今天还在用,他也就成为有案可查的最早的词人。李白写的这些,哪些能唱,哪些不能唱,今天已经难以考证了。能唱的,就是可以用来谋营生计的,或者为皇帝服务,或者卖给乐工赚钱;不能唱的,就是不卖钱的,只是模仿歌词的语言风格。这段写歌词的经历,对李白的诗学生命也是一种丰富。
看起来,这时候李白整天随王伴驾,但实际上他是毫无政治影响力的。皇帝怎么可能让一个写歌词的议论朝政呢?往深了说,这时候的大唐早已是承平之世,治理乱世和治理盛世是不一样的。治乱世,讲究“兵以诈立”,要讲法规,也要讲权术,要用法家和纵横家那一套;治盛世,则轮到孔孟之道上场了。唐玄宗和汉武帝很像,都是赶上了盛世的帝王,都是要重新抬高儒家地位的。这时候,唐玄宗简直是千金买骨,别说真儒学,就是假儒学也要用。天下的读书人,有会望风的,早早就开始复古崇儒了,而李白这次又没赶上趟,他在四川老家学的,还是旧的一套。李白还嘲笑过那些假儒学,没想到,那些看似迂腐的,其实才是时髦的,反而是他这谪仙人过时了。太平盛世,李白这样一个游士一般的人,哪还有用武之地呢?何况,崇尚儒学,就要看学历,崇尚进士出身。李白始终不肯去考一个进士,因此也不是玄宗想用的人。李白一度以为唐玄宗要重用自己,实在是想多了。有人猜测,李白始终没有得到玄宗重用,是不是因为他个性太强,得罪人了?这也是想多了,玄宗从来就没打算过重用李白。
这样的生活,不是李白想要的。时间长了,李白就开始觉得孤独,开始后悔来到长安了。四十四岁的时候,李白向玄宗提出辞职回家。玄宗很爽快地答应了,还送了他一笔“失业补偿金”。于是,李白一边漫游一边往家走,与他在洛阳认识的小老弟杜甫一路分分合合,共同游玩,有了很多切磋诗艺的机会。
终于,李白回到了东鲁的家中。这一趟长安之旅,给李白留下了不少遗憾。李白怀念着长安,又怨恨着长安。刚回到东鲁的时候,他仿照齐梁歌行描写男女情爱的口吻,写下了对长安的复杂感情。
在唐代,山东是复古运动的大本营,也是古体诗的大本营。李白待在东鲁,也受到当地诗学文化的影响,投入到盛唐的复古运动当中,成为其中一面耀眼的旗帜。在离京后蛰居东鲁的一两年内,李白的诗风转向复古,又创作了不少经典名篇。
李白是闲不住的人,看看没有希望进入朝廷,他决定把余生都花在游历上。就这样,他离开东鲁,再次出发,前往浙东,到他偶像谢灵运的故地打卡,出行前写下了《梦游天姥吟留别》,留给东鲁的好友。从越州出来,他北上游历了苏州、扬州、金陵等地,最后回到兖州。
之后,李白过着时而隐居时而游历的生活,不时到中原去寻找他的好友元丹丘。他的孩子们则留在兖州,李白偶尔也会想起他们,为他们写下诗作。至于那个与他没有感情的刘氏,他却没有再提及。也许,在某个时刻,她已经离开了。
五十二岁的时候,李白再婚了,娶了另一位退休宰相宗楚客的孙女。看来,直到这时候,李白在名门闺秀中间仍然是有市场的。毕竟,唐代是看重诗歌的时代,而李白是最好的诗人。与宗氏结婚后,李白继续在山东地区游历。
五十三岁的时候,李白前往宣城,去寻觅他另一位偶像谢朓的足迹。之后,他又去了古都金陵,去感受无数六朝人物生活过的地方,本来,李白也应该是他们中的一员。
离开长安之后十多年的游历生涯,极大地满足了李白对自然山水的向往,也帮他立稳了“谪仙人”的人设。这次的游历,不再有少年时代的功利目的,而完全成了人生失意后的排遣。这样的人生经历,将他和谢灵运这样的山水诗人拉得更近了。李白带着彻底放逐的心情,将一路的奇山胜水写进诗里,又成就了许多经典的作品。
李白五十六岁的时候,安史之乱爆发了。腊月,李白加入了永王李璘的阵营。
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来看,李白的这个举动真是太不明智了。李璘并非皇位的合法继承人,此时站在新皇帝的对立面,他的队伍就是叛军,毫无道义可言。
然而,从此前几百年的历史经验来看,李白的选择其实是正常的。在汉魏六朝的纷纷乱世中,从来都是强者为王,从来没人想起什么道义,什么儒家的伦理纲常。一个人只要拥兵造反,就有可能成为新的皇帝、新的历史书写者。即使到了隋唐这样的大一统时代,直到安史之乱以前,皇位也从来没有真正实行过嫡长子继承制。最典型的例子,比如隋朝的杨广和唐朝的李世民,他们本来都不是太子,只是手握兵权、立过战功的皇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可以面无愧色地越过太子,坐上皇位。在李白之前的时代,这样的例子甚至可能是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如果按照之前几百年的统计数据,手握兵权的亲王当皇帝的概率比太子大得多,因此一直仿佛生活在古代的李白,按照古代的经验判断,把宝押在永王身上,就显得很自然了。
可惜,世道是真的变了,唐肃宗偏偏是几百年来第一个做了很久太子之后还坐稳了皇位的。这一把急转弯,又把历史惯性的代言人李白狠狠地甩了出去。很快,李璘的叛军被剿灭,李白作为追随者,被流放夜郎。唐肃宗的江山则越坐越稳,再也没人会想起叙用李白。
后来,李白得到赦免,继续在长江流域游荡,用他最爱的名山之游,打发了人生的最后时光。六十二岁那年,他病死在当涂,埋葬在了他生前留恋的“谢家青山”,与偶像谢朓的故地遥遥相望。
李白是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时至今日,批评家们似乎已经不好意思用“浪漫主义”这么“土”的词了,但我仍然觉得,李白是最当得起“浪漫主义”的。所谓浪漫主义,不是指辞藻华丽,或者整天说大话,而是指一种“生活在别处”的写作态度。浪漫主义诗人的灵魂从未生活在当下,而永远生活在逝去的古代,或者遥远的异域,李白无疑是最符合这一特征的。他生于盛唐,却始终像生活在汉魏六朝,一直在按照古人的规则生活、写诗;他生于中原,却始终在歌唱着西域边陲、东海仙境。这需要强大的精神力量,这也是李白的天才之处。这种“生活在别处”的态度也许让他与现实世界一直存在种种冲突,却造就了他那些无可替代的伟大诗篇。谪仙人李白,为即将逝去的神仙时代,献上了最为壮美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