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人写完诗,会与友人相互传阅,亦会酬答唱和。也就是说,读过别人的诗之后,再写一首和诗,与原诗在内容或者思想情感上有关联。有时,诗人读到前朝历代某首诗,如果有感而发,也会写和诗。
李格非的好友中,有一位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张耒,字文潜,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进士,他与李格非同在京师为官多年,交情深厚,常常聚在一起谈诗论文,共议国事。即使后来不在一处,他们也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李格非去世后,张耒还为他作了墓志铭。
有一次,张耒作了一首《读中兴颂碑》诗,拿给李格非看。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元结撰写了《大唐中兴颂》一文,由著名书法家颜真卿刻于浯溪石崖上,碑文记述了安禄山作乱、肃宗平乱、大唐中兴的史实。张耒的这首诗就是读了《大唐中兴颂》碑文后有感而发所作。当时,北宋政局混乱,张耒作此诗有借歌颂唐朝平定叛乱之功而希望北宋政治清明、安定之意。此诗一出,黄庭坚等众多文人名士纷纷和诗,但令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是李清照居然也写了和诗,而且一写就是两首。
其一
五十年功如电扫,
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
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
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
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
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
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
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
天心悔祸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
简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
虽生已被姚崇卖。
其二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
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
但说成功尊国老。
谁令妃子天上来,
虢秦韩国皆天才。
花桑羯鼓玉方响,
春风不敢生尘埃。
姓名谁复知安史,
健儿猛将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瓮峰,
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
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返,
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
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
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专,
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这两首和诗很长,言辞铿锵,气骨雄健,含蕴深广,如果不说作者是谁,断然看不出此诗出自一位柔弱女子之手。读过这首诗的人无不惊讶。一般说来,像这样关乎历史、政治的诗词内容,女性是不感兴趣的。或者说,女性由于性别和身份所限,难以有开阔的视野和深刻的思想,去对前朝国家的兴衰功过做出评价。但李清照不同,她在这首诗中不但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而且境界比张耒还要高远。
张耒的诗,如果说有借古讽今之意,那也只是轻浅的。而李清照在这两首诗中,不但深挖唐朝安史之乱产生的根源,而且一针见血地指出,安史之乱结束后,唐朝之所以没有复兴,在于内乱,在于本身的腐朽。她在诗中还表达了一个很明确的观点:统治者应该从历史事件中吸取经验教训,不要只知刻碑歌功颂德。这其实正是对当时朝政的鲜明影射和劝谏。那时候的北宋朝廷正处于混乱之中,君主不力,群臣离心,党争纷起,国家的未来令人担忧。这些应该是李清照从父亲和友人的谈话中得知的。
如果是一般的女子,听过也就算了,并不会对此深入思考,或者由于思维能力有限,想也想不透。但李清照不同,她博览群书,喜欢思考,有极强的感受力和领悟力,也有着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心性和胸怀——不只是吟风弄月,不只是闺阁情韵,她的心里还装着家国社稷,虽被困于斗室之内,虽被一介女儿之身束缚,但她的所思所感可以通过笔来表达,她希望用这样的方式,让政治清明、社会安定,这样父亲的愁眉和叹息就会少一些,天下人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这是李清照过人的才华和特别的个性。
在苏轼众多的门生和崇拜者中,张耒能成为“四学士”之一,绝非浪得虚名。他出生于诗书之家,十七岁作《函关赋》,被广为传诵,二十岁中进士,曾得到王安石的欣赏和举荐。宋熙宁八年(1075),苏轼在密州修超然台,张耒应约写了《超然台赋》,苏轼赞其“超逸绝尘”,其文“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张耒的诗关注现实,艺术上博采众长,历来评价很高。吕本中的《童蒙诗训》说“文潜诗自然奇逸,非他人可及”,他的同门晁补之夸赞他说“君诗容易不著意,忽似春风开百花”,朱熹说“张文潜诗其好处亦是绝好”……
面对这样一位光芒耀眼的前辈,李清照不畏惧、不盲从,敢于发出自己的声音,敢于超越,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著名作家徐则臣说过“比才华更重要的是勇气”。才华只是一种潜伏的能力,只有勇气能让才华从心灵中绽放繁花,赋予生命现实的价值。
如果说李清照的两首小词《如梦令》让世人看到了她柔美婉约的一面,那么这两首和诗则显示了她不同于流俗、巾帼不让须眉的刚强劲爽的一面。她这种刚柔相济的个性,贯穿在她的诗词和一生中,所以才有后来清代的李调元在《雨村词话》中这样评价她:“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李清照不仅仅是女子中的翘楚,也胜过许许多多须眉男儿。比李清照稍晚一些的宋人王灼,虽然对李清照后来的私生活颇有微词,也不得不承认她过人的才华:“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
在写出《如梦令》词之后,李清照已声名远播,此次写了这两首和诗,更是令当时的文坛轰动,前辈名流大加推崇、交口称赞。虽然李清照收获了很多艳羡和欣赏的目光,但她并没有因此骄傲自满,就此止步。她的心是一片深邃的海,其中蕴藏着多少能量,恐怕连她自己也无法确知。她只是顺应着天性,真实、诚恳地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和思考,对生活的感知,对自然万物的凝眸,对自己内心的关注。
“李清照”这个名字,越来越频繁地被人提及,在当时北宋的文艺圈中,在那些文人雅士的集会中,在李清照的堂兄李迥所在的太学中……尽管李清照本身或许并不想出名,但她的光芒是遮不住的,才名难掩,这位出身名门、兰心蕙质、才貌双全、待字闺中的女子,一时间成了很多青年才俊心目中的理想伴侣。面对越来越多提亲的人,像李格非这样的父亲,一定会尊重女儿的意愿。什么样的男子,才配得上这个清丽纯洁、玲珑剔透的才女呢?而李清照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浣溪沙》
关于这首词,史料中并没有记载确切的写作背景。但从词意来看,很多研究者认为是李清照早期独居闺中所作。“春色深深深几许”,绿树繁花掩映着宁静的小院,词人的居所,窗户随意地半掩半闭,重重帘幕低垂,闺房内暗影沉沉。心头涌上莫名的轻愁,又说不出口,只是默默地倚楼独望了一会儿,又坐下来弹弄一会儿瑶琴。淡淡远山被漫不经心的云雾笼罩,薄薄的暮色已经逼到眼前,黄昏的微风细雨中,这满树洁白如玉的梨花马上就要谢了,春光易逝,如同人的青春年华般短暂且珍贵,这一切,谁又能阻止得了呢?
告别年少的懵懂,也就告别了纯粹的快乐。此时的李清照像大多数即将进入婚恋之门的女子一样,时不时地被微妙的情绪左右,总有一些难言的心事,总有一些潜藏在心底的情愫,只有用纸和笔才能找到出口。关于嫁人这件事,她又烦恼又欢喜,既畏惧又期待。她还不知道,她的诗词,就是良媒,会把生命中最重要的、必然会出现的那个人带到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