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诞生,如种子落入泥土,日后会成就怎样的人生,无法预知。希望来源于未知,因而新生总让人欣喜,比如春天,比如婴孩。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的一个春日,一位名叫李格非的中年男子,此刻正感受着初为人父的喜悦——女儿降生了。响亮的啼哭声宣告着她的降生,这个粉雕玉琢的小生命,需要一个行走世间的符号。
取个什么名字好呢?李格非凝神沉思,忽然灵机一动:家乡地处泉城济南,这个位于章丘的明水小镇,更是河湖如星子散落,家近旁的百脉泉,泉水清澈无比,急流处灵动活泼,缓流时泉面沉静,倒映着天光云影,清可照天。对了,就叫“清照”!
经历过几十载人生风雨的李格非,深知人生不易,因而希望女儿既能如百脉泉般清灵,又能有开阔的心胸。当人境逼仄时,心境要与天地相接。清可照天的灵泉,不正是与天地相接吗?
其时,远离朝堂的司马光完成了《资治通鉴》,进献神宗。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的苏轼,改任汝州,途中拜访了已隐退的王安石,后又和秦观同游,写下了《题西林壁》《石钟山记》等诗文名篇。
李格非怎么也想不到,“李清照”这三个字,多年以后会和司马光、王安石、苏轼等如雷贯耳的名字并列于史册,并且还多了很多标签,如“千古第一才女”“一代词宗”“词国皇后”“藕神”……他更不会知道,在他想象力无法达到的宇宙中,水星上众多环形山的名字中,有一座以“李清照”来命名,这是世界天文学家的决定。
李清照何以享有如此盛誉?答案或许就存在于她的诗酒相依、悲欣交集的人生轨迹之中,存在于她如泉湖般清净又深邃的心灵世界之中,存在于她一首首犹如神来之笔的绝妙诗词之中。
古代封建社会,大多重男轻女,女儿家的名字也多取得随意且带娇弱之气,而李格非为女儿取名字如此用心,由此可见他并不是一位从于流俗的人。据说李格非的父亲早年间是一位太守,为官清正廉洁,曾在明水任职,因喜欢这里的山水风物,后便举家迁居此地。
李格非在这样清明的环境中长大,饱读诗书,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且对儒家经典颇有研究。家境虽清苦,但李格非努力上进,于宋神宗熙宁年间考中进士。因文笔绝佳,有人认为他可与司马迁相提并论。李清照曾自述“父祖出自韩公门下”,韩公即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文人韩琦。
李清照出生时,李格非正在郓州任教授,这个职位听起来很高大上,但实际上很清苦。不过对于李格非这样一个不汲汲于名利富贵的人来说,他并不感到委屈,只是尽职尽责,做个一心为民的好官。据说连当时的郡守都同情李格非俸禄太少,建议他兼任官职,以便多挣些钱来养家糊口,但刚正耿直的李格非断然不肯。
李格非喜爱陶渊明和苏轼的文字,推崇以诚为文、自然真实,这样的人,品性自然宽厚温良。像这样才学、人品俱佳的青年,到了结婚的年龄,当然是很受欢迎的择偶对象,是很多女子心中的白马王子。不知道李格非与其中一位是否有过隐约浪漫的爱情,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得到了理想中的婚姻。
在那个还不能自由恋爱的时代,很多女子的终身大事都要依靠父母做主。在朝为官的父亲,往往会在自己认识的子弟辈中特别留意那些有才学、有能力、人品和性格都好的年轻人,作为未来乘龙快婿的备选。李格非无疑是幸运的,看中他的是北宋历史上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王珪。
王珪为宋仁宗庆历年间进士,历英宗、神宗、哲宗三朝为官,曾任翰林院学士、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等职,身居宰辅高职长达十六年,欧阳修说他是“真学士”,《四库全书》盛赞他“文章博赡瑰丽,自成一家”。生在这样的家庭,王珪的女儿自然是在书香的浸润中长大。她与李格非的结合,也算美满姻缘,如今他俩女儿的降生,又为这个家庭带来了更多欢乐。
因为李格非和妻子都读过书,眼界开阔,两个人又都品性温良,所以重男轻女的观念在这个家庭里显得很淡。夫妻俩珍爱着这个孩子,看着她像一株刚出土的嫩芽,一天天茁壮成长起来,心里满是欣喜和感恩。
小清照伶俐聪慧,惹人喜爱,早早就表现得与众不同。孩子满周岁那天,很多地方都有“抓周”的习俗,这是一种独特的庆祝方式,大人们认为,根据孩子在抓周过程中的表现或许可以预测其未来的兴趣特长或者人生走向。李格非家自然也不例外。
到了小清照满周岁那天,席子上摆满了针线、衣服、食物、玩具、脂粉、毛笔和书等物什。李格非等长辈站在一旁,眼睛紧盯着在席子上爬来爬去的小清照。只见小清照睁着好奇的大眼睛,左顾右盼。色彩鲜艳的衣裳引起了她的注意,但她只是看了一会儿,就把目光移开了。脂粉的香气触动了她的鼻息,她凑过去,但也只是看了一小会儿,又转开了头。小清照在这些物品中间爬来爬去,只用目光探寻,却不肯用手去抓取其中的任何一件,令大人们看得紧张又兴奋。终于,小清照在书和毛笔前停了下来,她伸出小手,准确地抓起了书和笔。围观的人们一阵喝彩,议论纷纷,说这个女孩儿不爱穿衣打扮,不爱吃喝享受,也不爱做针线女红,将来必定是个才女。
那个年代,寻常父母对女儿的期望不过是擅长女红、精于持家,出嫁后相夫教子,平安度日。即使是书香门第,父母也不过教女儿略识些诗书礼仪,为觅得如意郎君增加筹码。以才学谋求事业上的成功,是男人的专利。因此,很多父母对有志于诗书的女儿并不支持。但李格非和妻子很高兴,他们都喜爱诗书,若有一个爱读书的女儿,日后一家人在一起谈诗论文、其乐融融,那该是多么美好的生活!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李清照出生不到两年,她的生母便因病去世。这个红颜早逝的女子,在史书中被称为“王氏”,只因为是李清照的母亲、李格非的妻子、王珪的女儿,得以在史册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若她知道自己的女儿不仅将名字闪亮地留在青史,还被全世界知晓,不知会做何感想?
李格非刚刚享受到家庭圆满、天伦之乐的幸福,还来不及从女儿降生的喜悦中回过神来,便要承受巨大的丧妻之痛。面对还不懂失母之痛的懵懂幼女,李格非只好强打精神一如既往地尽职奉公,而将小清照托付给兄嫂照料。夜静无人,暗自神伤之余,他又多了一丝忧虑:如此天资聪颖的孩子,没有了母亲的教养,又将如何呢?
日子缓缓流逝。李格非除了在任上忙碌,有空就回明水看望女儿。小清照在家人的照料下,也像其他有母亲的孩子一样,一天天长大。她并不知道,其间,她的父亲在社会的风云变幻之中,走过了怎样的仕途和心路。
元丰八年(1085),宋神宗驾崩,九岁的哲宗继位,朝政由高太后把持。对于神宗推行王安石的新法,高太后之前一直反对,但也无可奈何。如今,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了,高太后立即着手废除新法,因反对新法而被贬的司马光、苏轼等元祐旧党人士被重新起用。这为李格非的人生赢得了一次转机。
李格非和苏轼也算师生。苏轼有四位学生,史称“苏门四学士”,都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文人,他们分别是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晁补之与李格非交情很好,而李格非一向仰慕苏轼,通过这层关系,李格非与苏轼有了交集。苏轼很赏识李格非的文才学识和人品。就这样,李格非与董荣、廖正一、李禧成了“苏门后四学士”。
高太后非常欣赏苏轼,神宗驾崩后的八个月里,苏轼回到东京汴梁(今河南开封),从七品小官一直升到三品大员,任翰林学士,负责为皇帝草拟诏书。李清照三岁时,李格非也进入东京,官拜太学录。太学是从汉代开始在京师设立的全国最高学府,太学录是太学里的学官。
将女儿寄放在老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李格非打算在东京安定下来之后,就将女儿接来一起生活。只是眼下,李格非还要与女儿分隔两地,他盼着团聚的日子早点儿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