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女性妆容既有共通之处,又随着时代推移而不断发生变化。对于这本女性妆容史,读者可从第一页翻开,从先民所创造的最初形象开始阅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一篇《诗经·秦风·蒹葭》描写的是男子对心爱之人的不懈追求。虽是恍惚迷离,水涯阻隔,道路漫长,但只要不断寻觅,伊人仍可追寻,仍可依稀见到伊人的美。
先秦时,女子妆容有庄重优雅、神奇浪漫之特质。以春秋时齐国公主、卫庄公的夫人庄姜为例,她是较早为人们所知的中国美人。《诗经·卫风·硕人》一诗细致描写了她出嫁时的相貌和装扮。“硕人其颀,衣锦褧衣……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描绘的肤色,额头、眉毛的形与色,显然是化妆之后的情况。诗句记载她体态修长,穿着锦衣(古时女子最高等级的礼服,即翟衣,上有彩色的翟纹。翟即红腹锦鸡,羽毛天然五色皆备),外加褧(jiǒng)衣(罩在锦衣外,能透出锦衣花纹的轻薄罩衣);手指纤柔,肤如凝脂,脖颈如蝤蛴(qiú qí,天牛的幼虫,色白而身长),牙齿若瓠籽(细小整齐的葫芦类植物的种子),额头方正如螓(qín,古书中说的一种方头广额的蝉),眉毛细长如蚕蛾的触须,笑时妙丽无比,美目顾盼摄人心魂。肤如凝脂,自是用了妆粉;额头方正,想来是剃去鬓、额覆发,使鬓角、额头线条平直;眉毛更是经过描画,才会有似蚕蛾触须的效果。配上艳色锦衣、轻透褧衣,更显得华贵、美丽而又合乎礼义。
湖南省长沙市一座东周楚墓中,出土了一小幅楚国时的帛画《人物龙凤图》,画的是女性墓主人的形象。它是以毛笔勾勒线条,再涂色而成,可以说是较早的工笔肖像画、仕女画。画中,她双手合十,呈站姿,前有龙凤飞舞,寓意龙凤会引领她的灵魂升天成仙。她盛装打扮,且遵循礼仪,穿着当时流行的云纹曲裾深衣,挽着高发髻。画中虽展示的是人物的侧面(这是早期肖像画的特征),也可见她的长眉与凤梢(上眼线)皆向上高挑,点着朱唇,妆容既秀丽又高雅,无疑是一位贵妇人。
《人物龙凤图》,湖南省博物馆藏
汉代国力强盛,文艺具有宏丽的特征。汉代壁画里常见脸庞丰润灵秀的女子,给人开朗之感,其妆容也很明艳,与汉代大气、昂扬的时代精神相呼应。且看西安曲江西汉壁画墓中壁画上的女子形象。她体态较为高挑,穿宽袖深衣,头发经过精心梳理,衬托着光洁的额头和脸庞。亮点是红唇染朱,特别醒目。眉毛画得高而宽,眼线也经过描画。耳朵上有褐红色,很可能表示的是红玛瑙之类的耳珰。两汉乐府有《城中谣》一首:“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这首乐府诗写的是当时流行的妆容服饰,正与这位画中女子相合。
西安曲江西汉壁画,女子像
西安曲江西汉壁画所示女子妆容服饰流行至魏晋南北朝。东晋画家顾恺之的《列女仁智图》《女史箴图》中的女子(身份多是宫中妃嫔、女史,也有民女)便如此类,从袿衣到高发髻,到画得较高的弧形双眉、朱唇、淡妆脸庞,都似汉代妆容。画中女子显得从容、俊朗,流露出“林下风气”。但是画中女子的眉、眼等的形状与汉代壁画相比略有变化。
唐代国力强盛,经济繁荣,文艺也朝气蓬勃,气脉强健。唐代仕女画给人留下的印象是画中女子丰腴、圆硕、端庄,展现了毫无衰弱哀愁之感的光艳夺目的美。她们的面妆常用鲜艳胭脂染就,有酒晕妆、桃花妆和晓霞妆等,配以朱唇和花钿,鲜艳夺目。杨贵妃就是典型的唐代美人,有“燕瘦环肥”(燕,指的是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是能作掌上舞的舞蹈家,其身形非常瘦削)之说。在近几年拍摄的影视剧里,她的形象总是丰腴而娇媚的。翻看唐代女性辑录,很容易发现此类女性形象。
在唐代贞顺皇后(唐玄宗的武惠妃)石椁上的线刻画中有一位发髻较大、脸庞圆润的宫女。这位宫女的眉毛较粗,凤梢(上眼线)画得比下眼线粗,嘴唇涂满朱红色,显得尤其艳丽。这可以说明丰满的美确实是唐代社会的主流审美。
唐代画家张萱所作《捣练图》,画中正在捣练劳作的女子有着长圆脸形,脸颊薄染檀红色(檀晕妆)。唐代画家周昉所作《挥扇仕女图》,画中女子皆圆脸,亦染淡薄檀晕妆。周昉另一画作《簪花仕女图》,画中女子皆体态丰满,脸形为长圆脸,妆色较淡,并配以蛾眉和长凤梢。
内蒙古宝山辽墓出土了大约绘于公元923年的《杨贵妃教鹦鹉图》壁画。画中,在有柳竹、花丛、湖石点缀的花园内,一位贵妇人云鬓抱面,高髻上装饰着发梳与一支支金钗,穿金边深红色内衣(诃子)、浅蓝色长裙、粉红直领襦,外罩盘绦纹橙红长衣(半袖的背子),手持拂尘,坐在椅子上,正在诵读书案上展开的佛经。一只红嘴长尾的白鹦鹉立在案头。唐代名画家张萱、周昉都有取材于此的“妃子教鹦鹉图”一类的画作。这幅壁画当源于此,且墓内壁画记有“天赞二年(公元923年)”题记,去唐未远,为现存较早的杨贵妃图像,其妆容与周昉《挥扇仕女图》中女子的妆容较为相似。画中贵妃的脸庞丰满圆润,配以弯弯柳眉,丹凤眼,娇小的朱唇,泛红的脸颊,更显雍容华贵。
同墓出土的壁画《寄锦图》,描绘了魏晋时才女苏蕙寄织锦回文诗《璇玑图》给丈夫的故事。图中的苏蕙和侍女皆身着窄袖襦裙、腰裙,面庞较为丰润,妆容与《杨贵妃教鹦鹉图》中的女子类似。
唐代美丽的女子被画家、雕塑家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经过艺术构思酝酿,被作为菩萨的原型,反复出现在寺庙的壁画上,或成为各种装饰彩绘的泥塑与石雕。现存的一些供养菩萨像等,多有着年轻女子的相貌,其妆容、发髻和首饰等也多取材于唐代女子的装饰。
贞顺皇后石椁线刻画局部,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杨贵妃教鹦鹉图》壁画局部,赤峰阿鲁尔沁旗博物馆藏
敦煌莫高窟绢画菩萨像,大英博物馆藏
敦煌莫高窟(藏经洞)中的绢画,画的是菩萨像。画中,菩萨眉毛以上部分已经残缺,但可以看见她脸部丰润,两道眉毛如弯月,眼线稍长且画得很清晰,眉眼开朗,眉毛与凤梢之间涂成浅粉白色,沿着下眼线与下颌尖、脸周、鼻梁根部、人中,皆涂以赭红,以突出腮、鼻梁、下颌上部的粉白,使整张脸有了立体感。她有着盛唐健康女性美的特征。
敦煌莫高窟159窟里的一尊菩萨彩塑像,眉眼干净,细眉如弯月,凤梢长挑,透出雍容、雅致、慈和之意态,与之略似。
《五代法华经普门品变相图》局部,英国不列颠博物馆藏
《炽盛光佛并五星图》局部,英国伦敦博物馆藏
敦煌莫高窟出土的后晋天福四年(公元939年)的绢画《五代法华经普门品变相图》,画中有穿着大袖襦裙礼衣、梳着高髻的贵妇在进行参拜,她两腮染红,配以长凤梢、长眉,眉心点有花钿。
唐代《炽盛光佛并五星图》中有一位手执纸、笔,头戴猿冠,身穿黑色裙衣的水星女神。她脸庞丰润,妆容沿袭唐风,作飞霞妆,以稍深的胭脂涂染,宛如晨曦。她微含笑意,嘴唇染着朱色,加上长凤梢、长眉,显得雍容慈善。
宋代社会提倡文雅、理性,仕女形象内敛、柔秀,虽着盛妆,但妆容较为简洁,与艳丽的唐代妆容迥异。作于南唐的《韩熙载夜宴图》中奏乐和起舞仕女的妆容已与宋代妆容相差无几。画中人物的衣裙色彩缤纷而不浓烈,整体显得清淡;脸部妆容与之协调,皆是浅染粉面;嘴唇也用了较为淡雅的浅红。每一位女子的双眉皆为长眉,用淡黑色均匀地加以晕染,近似涵烟眉,显得飘然意远。宋代《歌乐图》中乐女、舞姬的妆容与《韩熙载夜宴图》中的妆容相似,浅染粉面,温柔优雅。
《歌乐图》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去年今日落花时。依前又见伊。淡匀双脸浅匀眉。青衫透玉肌。才会面,便相思。相思无尽期。这回相见好相知。相知已是迟。”北宋诗文名家欧阳修的《阮郎归》叙述了女子在落花飘飞时节与诗人相见的情景。女子妆容浅淡均匀,与身上所穿的一袭轻透青衫相衬,诗人只是一瞥所见,就在心里留下了不尽的相思之意。这类浅淡妆容被称为薄妆,与《韩熙载夜宴图》中女子的妆容相似。
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局部,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明清处于封建社会末期,社会精神趋于保守、内敛,难以见到唐代那般昂扬洒脱的气概。总的来说,仕女妆容以素白和淡彩为主,名画家唐寅、仇英的仕女画作品就是如此。唐寅的《王蜀宫伎图》、仇英的《百美图》等都是典型。唐寅和仇英皆擅长画仕女,常取材于历史事件,其刻画的仕女栩栩如生,有书卷气,而略显文弱,服饰、妆容细腻、俊丽。清代仕女更是面容清瘦,眼睛细长,嘴唇只是点一点红,以樱桃小口突出纤弱、斯文之韵。清初的女子大多化生活妆,弯眉、细眼、小口,面妆色彩浅淡。清代《深柳读书堂十二仕女图》组画中的华服女子即近乎此类妆。
《深柳读书堂十二仕女图之观书沉吟》表现了深宫中妃嫔的日常生活与深沉的内心世界。画中女子坐在书桌旁,持打开的书卷。背景有圆形月亮窗,透出屋外竹影荫凉;室内还有香几、香炉,墙上有山水画,又贴着绿叶形彩笺,彩笺上题写了宋代书法家米芾的一首诗:“樱桃口小柳腰肢,斜倚春风半懒时。一种心情费消遣,缃编欲展又凝思。”全诗巧妙地赞美了女子的妆容身姿,还表现出了她在春风中读诗的慵懒惆怅。女子手上的书卷上也有诗,是唐代杜秋娘的《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是一首劝人们珍惜青春时光之作,更加深入、含蓄地表达了画中女子的思绪。画中女子有樱唇、弯眉,五官精巧,妆容浅淡,只在腮部、鼻翼和眼眶处染了浅淡红晕,突出了脸部的立体感。妆容颜色皆是浅色,更衬出女子的修养深厚,仪态娴雅,与今日的“裸妆”理念有异曲同工之妙。
《深柳读书堂十二仕女图之观书沉吟》,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近代社会面貌逐渐发生变化,原有的秩序、思想都受到巨大的挑战,人们以新潮流为时尚。仕女画也逐渐注入了新风,仕女妆容新颖,更具时代精神。绘画大师徐悲鸿绘有一幅绢本工笔重彩仕女画《天女散花图》,是以京剧大师梅兰芳创编的著名戏剧《天女散花》中的形象为题材所作的,这便是新风一例。
天女散花与佛经《维摩经·观众生品》所载维摩诘等高僧大德说法时天女散下天花的故事有关。“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大人闻所说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华散诸菩萨、大弟子上,华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一切弟子神力去华,不能令去。”宋代刘松年作有《天女散花图》,画中有菩萨和罗汉,还有一位红衣天女。红衣天女手捧花盘,身段婀娜,发髻上簪有珠钿,凤目微微斜挑,妆面近似檀晕妆,微染浅粉红,上额、下颌处染白。
近代画家任薰也绘制了一幅《天女散花图》,画中一位天女在云霭中抛撒鲜花,妆容清淡,以浅淡胭脂染画,并无浓丽之色。
刘松年《天女散花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梅兰芳先生以这些故事、图画为灵感源泉,创编了戏剧《天女散花》,歌唱仙境奇景,展现天女舞动长绸飘带,赴佛场散撒天花的情景。《天女散花》属于创新之作,其题材、服饰都很新颖,但也是吸收了传统文化的精华才创编出来的。这出戏历经百余年至今还在上演,深受欢迎。音乐学家田青教授说过:“有的年轻人问我,梅兰芳大师当年可以创新新戏,我为什么不能?我说,对了,就是梅兰芳可以发展创新,你就不能。人家会五百出大戏,你戏曲学院刚毕业,连三出折子戏还没有学会。你说创新,知道什么是新,什么是旧?”《天女散花》推动了传统京剧的发展,对今天的艺术继承与创新有较大的启发。
徐悲鸿《天女散花图》,梅兰芳纪念馆藏
徐悲鸿《天女散花图》局部
徐悲鸿所绘《天女散花图》,云海之中,天女双手合十,驾云飞行,天界瑞风吹拂,吹动长长的飘带,吹得花瓣如雨飘洒。天女所穿服饰十分华美,襦衣、长裙,外加一件以珠子、孔雀翎翠羽为饰的紧身坎肩,疑是仙子穿的羽衣。衣裙、飘带、衣纹皆显得飘逸灵动。天女面部采用西方写生画法进行描绘,逼真如摄影。天女的妆容较为清新,没有采用传统的、较为夸张的戏曲化妆法,妆面色彩匀净,长眉微微挑起,朱唇杏眼,与当时的胡蝶等演员的妆容类似,也颇似敦煌壁画中的供养菩萨像。徐悲鸿在图上亲笔题诗一首:“花落纷纷下,人凡宁不迷。庄严菩萨相,妙丽藐神姿。”他赞梅兰芳大师所创造的艺术美。后来其友人罗瘿公也在画上题诗,赞此画以妙笔把梅兰芳大师创造的艺术美永留人间:“后人欲知梅郎面,无术灵方更驻颜。不有徐生传妙笔,安知天女在人间。”
在近代,一些油画、月份牌画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以毛笔、墨与国画颜料画成的仕女画,但也属于美人画范畴,也可以为学习传统妆容所用。例如,一幅清末民初的油画里,女子穿着靓丽的浅橙红色中式立领袄,梳着矮发髻,发髻上簪着珠翠花朵和一对凤钗,凤钗上凤口衔珠串,十分华贵;面部只用白粉均匀涂抹,略染腮红,简洁明净;蛾眉弯弯,双眼皮,凤梢稍稍画深,衬出明净目光;嘴唇画得较小,呈较深的橙红色;整体清新不俗。画家运用从西方传入我国的油画技法画出了逼真的女子肖像。
月份牌画中标有商品、商号、商标等广告内容及中英文对照的年历或月历,因此而得名。月份牌画的画法是先用线描法勾勒人物的轮廓,再用炭精粉擦涂出明暗变化,淡化线条和笔触,然后以水彩敷染,表现出如真实照片一般的立体感。人物面部有立体光感,肌肤柔和细致。月份牌画的效果类似于传统的工笔重彩仕女画。这种画法适合表现女子的服饰与妆容,传统的仕女服饰、新潮的旗袍、美艳的妆容,无不惟妙惟肖地呈现在画中,所以月份牌画在当时很受欢迎。很多画家努力创作,将作品交付商家作为广告画大量印刷,然后发行到全国各地与东南亚。可以说当时月份牌画引领着服饰、妆容新潮流。在今天,仍有一些月份牌画爱好者在收集、学习画中的服饰、妆容信息,并加以运用。
杭稺英画月份牌襦裙美人局部
著名画家杭稺英留有很多佳作。例如,他画的一位古装美人,穿着水红撒花的直领宽袖襦,款式传统,但头饰为大片树叶形,加上红宝石耳坠,透出时尚之感。花几上放着一盆梅花,花枝横斜,美人闲坐在梅花前,用染着红指甲的纤纤细手横执笛子,深情吹奏着,笛弄梅花,婉丽可人。她的脸部丰满而灵秀,妆容精致,唇部殷红如樱桃;脸颊、额头洁白,腮部淡染红粉;细勾两道长蛾眉,凤梢画深,略染粉色眼影,眼睫毛突出,更显得眉眼盈盈,很是惹人喜爱。画上题诗:“暗香肯许冻蜂知,笛弄梅花绕满枝。如此风光如此夜,只愁灯暗月来迟。”诗中蕴含女儿家的思恋,诗意深长。
清末民初油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