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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封电邮

A

莫小姐,或者莫先生,你好。

本想打电话给110,可手机摔坏了,听筒里没声音,其他号码全都不能显示,记事本的待联系人一栏中只有你的手机号码,名字那一栏上有个莫字,但我想不起和你是什么关系了,朋友,同事,或许亲人。我是女人,穿职业套装,齐耳的BOBO头,体型中等,应该不到三十岁。

如果你知道我是谁,请赶紧来找我,赶紧!

我现在全身都在疼,右腿疼得最厉害,一定是骨折了,膝盖肿得像老面馒头,一碰就疼得流眼泪。

隐约记得坠落前有两团黑色的影子追过来,他们是恶魔,手里有条黑色大狗,那狗头很大,没尾巴,绿幽幽的眼睛像狼,身体呈现出奇特的流线型,跑起来简直就像是黑色的闪电。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地跑。不记得为什么要逃,但我知道如果被追上肯定会死得很惨。

我踢掉了高跟鞋,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头发也飘了起来,人的潜能真是惊人,我从没想过自己能跑那么快。不过那种速度很快超过了身体承受的最大范围,肺叶像破风箱那么响,腿也开始不听使唤,我吃不消了。为了拖延时间,我在看不见终点的楼梯上攀登,然后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过一座巨大的迷宫,最后从另一边的楼梯跑下去。

可拼了命也走不出黑暗的范畴,那条该死的狗总能循着气味找到我。最后我耗尽了气力,被那一胖一瘦两个恶魔逼到悬崖边。

他们提了个问题,我答不上来,他们就用狗威胁我,如果我不说,他们就要放狗咬我。他们一定很恨我,我看得到他们眼里喷出的火,烧得死人的火,他们想要的不只是答案,而是我的命。

我拒绝回答,即便是回答了,他们也不会放过我。

他们恼羞成怒,真的解开了狗绳,尖利的狗爪重重地搭在我的肩上,我的脸距离狗嘴的森森白牙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腐烂腥臭的热气直喷口鼻,胃里一阵抽搐,难受至极。

就是死,我也不要死在狗嘴之下。

豁出去了,我用了所有力气推开那条狗朝后退去,没想到一脚踩空失去平衡。身体变成了一团棉花,轻飘飘的,狗吠声和恶魔们的惊呼消失在头顶,我以不能控制的自由落体速度坠入未知的深渊。嗓子里抛出一根超高的声线,那声音变了形,却挽救不了我,整个世界离我而去,一切都被越来越浓重的黑暗吞噬,也许,我坠入的是地狱的最底层。

不知昏迷了多久,我是被痛醒的,头上的残血已经凉了,身下是一大堆散发着臭气的垃圾,发霉的纸片和老鼠的尸体,还有许多瓦楞纸箱子,也许正是这堆垃圾的存在我才没被活活摔死。

这地方比上面更黑,而且很小,大概只有五六个平方,这里像水泥和砖块砌出来的山洞,难道是人造地狱?手机屏幕是唯一光源,抬头也看不到顶,我叫破喉咙也没半点回音,恶魔们大概已经离开,这附近也没人。

我手边有个咖啡色的皮包,里面全是女人用的东西,应该是我逃命时带出来的,但里面的东西看上去不怎么熟悉。我找了块丝巾包住头上的伤口,希望能把血止住。

也许我是缺乏安全感的女人,包很大,什么都有,还有一本写着密密麻麻数字的硬皮本,手机充电器也有。感谢上帝,我在墙上摸到一个电源插座,现在我正用插着电的手机给你写这封鸡毛信。

我可能脑震荡了,我不记得为什么会到这个鬼地方来,也不记得自己是做什么的,甚至连名字和年龄都忘了,越想头越痛。这鬼地方到处都是黑的,空气里充满生涩的石灰水泥味和浓重的霉味,还有死老鼠的腐臭,熏得我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快来找我,记得找这个城市最黑暗的角落。

我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肚子也很痛,全身都在痛,连给你发信息的手都在发抖。抱歉,我有些语无伦次,好在这是个蓝莓机,打字比较方便,尽管为了写出这封信我的手指也开始酸痛,但我实在想不出有其他更好打发时间和求救的办法。如果你不来找我,我死定了。

也许这是我跟外界的最后一次联系,如果这封短信真能发出去,我才敢确信这里不是真的地狱。

很庆幸我的手机是功能强大的山寨机,这个山寨机有个很特别的功能,如果收到的短信篇幅过长,就会自动转为电邮保存下来。因为写杂志稿,我需要和天南地北的编辑们保持联系,所以经常在手机上挂着移动QQ,如果编辑发来样文或篇幅较长的邮件,这个功能就会显得特别实用。

本以为这是哪位编辑发给我的邮件,打开一看,才发现对方号码非但不熟,还是136开头的神州行号码。一定是做广告的垃圾短信,我打算删掉后继续输入光大传媒的招聘联系电话,可邮件的标题竟然是两个字:救我!!!

骗子吧。我楞了一下,本想按下删除键,可标题下面显示此短信共计一千四百多字,如果对方是骗子也是个敬业且专业的骗子,至少是花了时间的,好奇心爆发,我倒想看看,这人会用怎样的方法来骗我。没想到,却是一大堆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文字。

我足足半分钟没回过神,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认识的人中谁是BOBO头的职业女性。这封信像悬疑小说的开头,如果真是篇小说一定很精彩。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直觉告诉我这不是小说,即便对方真是写手,也不可能把稿子发给我看,我又不是编辑。也许是对方发错了号码,又正巧我也姓莫,我只能这样解释。

这年头谎称是同学或熟人利用电话和短信骗人钱财的事太多了,通常这类骗子会留下银行账号让收信人打钱进去“救急”。但这封电邮中只说救命,根本没提到什么银行账号,看起来不像诈骗。不过诈骗那么容易被看穿的话,人家也就不用混了,人心不古,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我没删除也没回复,按下C键重新把光大的联系电话输入手机,告诉自己少想那些没用的,眼下找工作比什么都重要。

等我从网上下来,天已经黑透了,打电话给罗林,他又不回来吃饭。导师又给他布置了新任务,一份很有挑战性的命题报告。寝室里只有一台笔记本,让给我用了,他的工作只能在学校完成,学校的古董机速度太慢,经常熬到三更半夜,有时候太晚怕影响我睡眠就不到过来了,直接回他自己的寝室。

一想到他晚上肯定又吃泡面我就心疼,那些冗长枯燥的报告不知要消耗多少脑细胞,赚不到什么钱,还得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地把署名权留给导师。可不做不行,导师是大腕,客户多弟子也多,只要招招手就有大把同学随叫随到,别说是给钱,免费白干都有人排队,谁都想给导师留个好印象,毕业时能帮忙推荐个好公司。导师大人对罗林青眼有嘉,早几年他都是做白工的,临近毕业,大人忽然发善心给他开工资了,虽然少得可怜,不过聊胜于无。

越想越坐不住,我决定出去买点食材,晚上煲一盅清热下火又滋补的汤给罗林回来喝,自己吃不好没什么要紧,他可比我辛苦。

B

从超市买回菜,随便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我动手给罗林煲湖藕老鸭汤,老鸭和湖藕都是水里的东西,滋补又下火。

把肉块连皮带骨地用滚水焯一下,去掉浮沫放进砂锅,浅蓝色的小火苗噗噗地亲吻着锅底,姜葱的香气缓缓散发出来,一股亲切的家常烟火气息弥漫在房间里,心情好了许多。看着婴孩小手般的鸭爪在汤里浮沉,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发电邮给我的女人。

她说的那些究竟是不是真的?她现在还处于困境吗?会有人去救她吗?她,饿吗?我为那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担心起来。

可她甚至不知道我是男是女,我一定是太无聊了才会胡思乱想,根本就素不相识,就算她说的都是真的,也一定发错了号码。分析起来可能是她输入电话号码时就出了错,只是碰巧我也姓莫而已。况且她自己也说可能脑震荡了,精神状态都不稳定,说的那些究竟是噩梦还是现实恐怕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我又何必瞎操心。

坐回电脑前,我命令自己把这件事从大脑中驱逐出境,一边构思新的爱情故事一边等罗林回来。没多久就接到一个编辑的消息,两个精心撰写的稿子全都挂了,心情再度变得很恶劣。真不想写那些胡编乱造的故事了,但没了稿费就意味着没米下锅,家里早在几年前就不再负担我的生活费了,人在社会上,怎能不妥协啊。

要是一份正当稳定的职业最好,每月都能按时领到薪水,还有正规的三险一金。有了住房公积金,就意味着可以用公积金抵押贷款买房,利息也便宜很多。如果真的能进入光大,转正后还能把户口也迁过来,那就意味着,我将正式成为这个城市的市民了。想来想去,心里都在惦记着光大招人的事,究竟要怎样才能被他们看中呢?

我没有特别的背景,没有雄厚的家世,脸蛋也不够漂亮,只有作为一名记者所必须的职业道德和素养,但这两样是含金量最低的,也最没竞争力。早就知道如今传媒业的竞争有多激烈,没有足够分量的东西做敲门砖,这份工作无疑是镜花水月。唉,脑子里像是被台风席卷过,爱情是想不出了,索性放弃构思,打开电子书看起来。

没想到那篇小说空有个招惹眼球的标题,内容却乏善可陈,看得我昏昏欲睡。连绵不断的黑色五号字变成了一只只蚂蚁,在我眼皮底下爬来爬去,没多久,眼皮就像涂上了胶水,一旦沾上就再也睁不开了。

半梦半醒中,我感觉身体变得轻飘飘的,恍恍惚惚地进入一个黑暗的世界,黑的天,黑的地,黑的墙,连空气都是黑的,我甚至分不清眼睛是睁开还是闭着,只能像盲人那样用手摸索着前进。可不论怎么走,前后左右依然是漆黑一片,身后传来一串脚步声,很轻,刻意的轻,像踮起脚尖走路的猫。

是谁?我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可嗓子像被人掐住了,根本发不出声,歇斯底里的尖叫也被那固若金汤的黑暗隔绝。

我惶恐地发现身陷在未知的空间,一股成分复杂的气味涌进鼻腔,似乎混合了湿水泥和动物尸体特有的臭气,熏得我连吐几口酸水,腹内翻江倒海般难受。心里明白那是梦,可偏偏醒不来。有时候做梦就是这样,越心急越找不到出口,就这样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兜兜转转了不知多久,直到有人重重地拍了我肩膀一下,我才得以从这个噩梦中解脱。

是罗林回来了,我揉着发红的眼睛把头靠在他身上,趴在桌上太久,以至于呼吸不畅,鼻子里怪怪的。墙上的时钟短针指着七,窗外已经亮了,不良的睡姿让我全身酸痛,就像真的走了一整夜那么累,鼻腔里还有那种臭气停留,感觉太逼真,甚至觉得罗林身上的味道都变得怪了,“怎么才回来,给你煲了汤,一直在等你呢。”

“困死了,我先睡会儿,起床再喝。”罗林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深邃的双眼布满血丝,苍白的脸上只剩下熬夜后的疲惫,声音也透着憔悴。

砂锅早就凉了,想喝也喝不成,我决定跟他一起睡个回笼觉,下午再去人才市场碰碰运气。等到他洗漱完毕上得床来,我忽然心血来潮想做点什么,伸出光光的长腿蹭过去。

罗林说过最喜欢我的腿,雪白笔直匀净,每次那个之前我都会用腿蹭他,他也乐得如此。可今天不论我怎么蹭,他都没反映。我不甘心,难道他对我的身体绝缘了?虽是共枕而眠,但最近我们之间的肢体交流约等于零。扑过去又是亲又是抱的好一番折腾,就差没跳钢管舞来勾引他了,没想到他非但不领情反而不耐烦地把我推开,冷冷地扔下一句:乖,睡吧。

我乖乖地收回嘴和腿,眼睁睁看他背过身去。虽然有点不痛快,但我会听话的,我一直都很听他的话。毕业在即,我们的工作又都没落实,他的压力一定很大。我清楚,热恋期早已过去,我们之间相濡以沫如同夫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过了眼下的难关就会好起来的。

他曾说过,不论我们的生活幸福与否,所有责任都只在他,因为他是男人,就要背负两个人所有的责任。在他的概念里,幸福与否的程度,取决于由他创造的物质财富究竟有多少。我怪他太现实太大男子主义,还为这跟他吵过一次,可后来仔细想想,他说的其实有理。不论社会进步到何种程度,妇女怎样顶起半边天,有些责任始终是该男人背负的,而罗林又比其他男人更爱面子,所以,我该多体谅他才是。

身边熟悉的小呼噜很快响起,罗林已经睡着了,那些呼噜像羽毛般纷纷扬扬地在屋子里飘舞起来,等到它们落地,我已经进入了半睡眠状态,爱人的呼噜声是最好的催眠药。难得的深度睡眠,但我没能睡到预计的中午十二点,就被一阵闷闷的震动声惊醒。

从床上爬起来,我瞄到桌上的手机被震得晃了两个八拍,讨厌,是谁发来的短信?

C

莫,你出发了吗?在找我的路上吗?

我肚子痛得像有把刀在里面使劲绞,我怕自己不能坚持到你来了。

我刚才回想起一些凌乱的片断,有几张人脸一直在脑海中出现,现在我把他们的样子形容给你看,也许他们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你会因此而想起我是谁,因此而不再怀疑这条短信的真实性。

首先我想到的是个男人,一个年轻男人,瘦削的脸瘦削的身体,长得不错,算得上是帅哥,此人也许和我有着比较密切的关系,但这些我都想不起来了。也许我们曾发生过矛盾,记忆中他看我的眼神是带着怨毒的。

第二个回忆起来的也是个男人,同样年轻的男人,但我保证我应该和他没有太密切的关系,他不是我欣赏的那种人,穿廉价的地摊衣服,一身假名牌,头发也很凌乱,只有体型还算高大,身体却很清瘦,在很少的印象中,似乎我也跟他发生过比较剧烈的冲突,也许他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吧,不知道我这么说,会让你想起谁吗。

第三个出现的面孔是个女人,很漂亮的女人,长发,皮肤很好,看上去比我年轻,也许她是我们共同的闺蜜,但似乎我也得罪过她,我们之间应该吵过架,我记得她泪流满面的样子,也许是我的态度不够好。

最后一个也是男人,这个男人和之前的两个不一样,年纪不大却衣冠楚楚文质彬彬,很稳妥的样子。可这次记忆中伤心的人却是我,我向他哭诉着什么,他怜惜地搂着我,轻声安慰。我一定很爱他,在他怀里我感觉好幸福,但我不记得和他结婚没,我们的手上都没有戴戒指。

对了,我还想起一个地方和两组号码,那个地方应该有着特殊的意义,地址是:木莲路98号。那两组号码是:81039417 83056128。可能是电话号码,我只记得这些都很重要。如果我没能撑到你来,你一定要替我去看看那里,并替我打通那个电话。

好了,暂时就想起这么多,我不能确定这四个人跟我是什么关系,也不记得那两个追逐我的恶魔中有没有他们,只希望你会赶快到来,我会努力祈祷并坚持下去的。

你是我唯一的指望。

放下手机,罗林还在身边继续打着呼噜,我却再也睡不着了。

未免太戏剧化了,这女人究竟是不是骗子?

学新闻的人通常比较现实,这个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两圈后,很快被我归类于骗子那一栏,因为我连她究竟是不是女人都不能确定。老师曾教导我们,要想做一个成功的记者,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把所有人都当成坏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当然明白这道理,但理论是理论,现实是现实。翻来覆去地又躺了会儿,好奇心像条高昂着额头的眼镜蛇盘恒在心头,正对我嘶嘶地吐着信子,并用挑衅的目光睨着我。当年填报高考志愿,我选择学新闻专业就是因为天生有种探究欲,越神秘越危险的东西我就越好奇,如果现在不做点什么,恐怕今天什么事也别想做了。

我铁了心要去看看那个木莲路98号究竟有什么秘密。出门前给还在酣睡的罗林留了张字条,说晚上回来做好菜给他吃,既然不打算去人才市场,改换发型扎了个马尾,换上轻便的休闲装出了门。

对于这座居住了数年的城市,我的了解一直局限于大学校园及其周边地带,最近了解比较多的地方就只有人才市场了。平时很少逛街,罗林也不喜欢陪我逛街,为了省事我平时都在网上买衣服和护肤品,所以,木莲路这三个字我听都没听过。

站在公车站台研究了半天路牌,才在杂如蛛网的地图上找到一条需要转车方能抵达的线路。没想到木莲路会那么远,地图上不过尺余的距离,却让我在拥挤的公车上颠簸了一个小时,车窗外的风景越来越衰败,车上的乘客越来越稀少。

终于在一个小巷口下了车,刚下车竟踩上了一块西瓜皮,害我差点摔一跤。放眼看看四周,全然没有了城区的景象,低矮的房屋窄小的街道让人怀疑是否到了外地。歪到一边的路牌上是一条锈绩斑斑的箭头,箭头下有三个还算醒目的大字:木莲路。

靠近巷子口,一股经年酝酿的木头腐朽气味悄然袭来,小巷的宽度甚至不足以进入一辆稍微宽点的汽车。逼仄的巷道两边是古旧的木质小楼,低矮的楼层,腐朽的窗棱,偶尔能看到一两块尚未被白蚁侵蚀的飞檐上还有蝙蝠图案的木雕,刀工极为精致,斑驳的金漆。蝙蝠图形应该是福气的象征,也只有那点木雕,才能让人感觉到这里在多年前也曾繁华过。我慢慢地走进去,路边有两位坐在门口的老人,鸡皮鹤发,摇着蒲扇驱赶蚊蝇,用含糊难懂的本地方言交流着什么,并以怀疑的目光审视我。

这让我很不舒服。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这里会有歹人冷不丁地冒出来吗?

这年头谁又能说得准呢,前几天美国有位七十多岁的爷爷持枪打劫银行,还成功了。那些腐朽的大门后正藏匿着一群毒贩人贩通缉犯也说不定,这地方人丁不旺,就算弄死个把人扔在某间屋里也很难被人发现。曾看过的悬疑小说情节一股脑地冒了出来,越想越可疑,冷汗直冒,背上凉飕飕的,我赶紧把包抱在胸前,警惕得像只受到惊吓的兔子。

巷子有两个转折倒也不长,没用多久我就找到了目的地,但98号太让我失望了。如果不是参照隔壁两扇门上的门牌,我绝对不敢确认这就是那个疯女人特意让我来找的地方。

那是整条巷子最为破旧的烂屋,或许我不该称之为屋,连危房都算不上,根本不能住人。门牌早就没有了,大门摇摇欲坠,门锁上也满是绿色的铜锈,从没有了玻璃的窗户看进去,里面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两层楼间原本的地板几乎完全腐朽,四周的原木柱子上还生长着色彩斑斓的真菌类生物。墙上挂着几张黄到辩不清颜色的老照片,有单人照,也有老式的全家福,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照片上一片混沌,每张脸都像是鬼影,如同传说中的灵异照片。

奔波了一下午,就为了这么个破屋子,我有种放把火把那栋破楼给烧了的冲动!

临走前,我不甘地用手机拨打了那两个电话号码,真是见鬼了,手机里传来两句相同的电子合成女声: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真是蠢,都这么大个人了,竟然天真地信了一个陌生人的话,为了两封没头没脑的电邮穿过大半个城市来找这么一栋破屋。如果发信息给我的人不是精神病患者,就是哪个无聊至极的人在玩恶作剧,现在那人一定正躲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里偷笑吧。

D

再次穿越大半个城市回到宿舍,天还没黑,罗林已经离开了。

床上扔着凌乱的毯子和换下来的脏衣服,沙锅里的汤也只剩下小半,他应该是洗完澡又吃过东西才走的,可惜连字条都没给我留。本来还想跟他共进晚餐的,他就是这样,一饿起来就会忘了给我也留点,但我每次不论自己吃什么,都一定会给他留的。算了,这种小事不能计较太多的。喝掉罗林剩下的一点汤,凑合着弄了个蛋炒饭填肚子。

我挽起袖子家庭主妇般劳作起来,洗衣服做饭整理房间,在家时这些事妈妈从不让我上手,但罗林是事业型的人,不是说每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那啥的女人嘛,我只能牺牲一点,多做一点了。

我命令自己忘记那两封该死的电邮,把注意力放到新的杂志稿上,动手写一篇关于大学生毕业后,面对就业压力和社会诱惑如何应对的策划稿。

手机安稳地躺在一旁,静的深得我心,没再接到奇怪的电邮,甚至罗林也没打过电话来问候,可脑子里全是他的影子,这阵子他瘦了许多,明天我要继续为他熬滋补的汤汁。也许,找个机会向他母亲讨教会更好,可是,他什么时候才会带我去见那位让我敬仰已久的母亲呢。此时此刻,他一定在学校里翻阅资料进行复杂的计算吧,不能打断他的思路,我该做个懂事的女人,懂事地为他牵肠挂肚。

熬到半夜一点半,我绞尽脑汁终于写完了稿子,自我感觉不错,把稿子发送到编辑的邮箱里,准备上床睡觉去。简单地冲了个凉,我把自己扔到床上,也许是写东西太费神,身体分明是疲惫的,可脑子里乱做一团,心血不宁全无睡意。

这是怎么了?

以前只有在家人出事或生病时我才会这样,后来跟罗林在一起,他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时我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在床上躺了半个多小时,现在已经两点一刻了,家里爸妈肯定都睡了,索性打电话给罗林问问他的情况,只有安下心来,我才能入睡。

电话很快接通,彼端静得出奇,我可以想像整个资料室只有罗林一人在熬夜奋战。

“你还好吗?”听到熟悉的呼吸声,我松了口气。

“还好,有事吗?”他的口气不算温柔,也许对我制造的午夜凶铃有些不喜。

“没事,就是想你,睡不着。”我尽量把满腹牵挂浓缩成最少的几个字,别太小家子气,他不喜欢鸡婆的女人。

“又低血糖了吧,去喝杯牛奶再睡,肯定能睡着。”

不敢耽误他的时间,嘱他别太辛苦早点回来后我就挂断了,担心再次接到扰人清梦的电邮,索性关了手机。罗林说的没错,八成是低血糖又犯了,我一饿就容易心慌气短,热了杯牛奶喝下感觉好了些,重新躺回床上。

一夜无梦,安睡到天明。

等我睁开眼,罗林已经回来了,一如昨天早晨回来时那么憔悴,身上还有陌生的汗味,一回来就洗澡,问他怎么回事,只说最近太缺乏锻炼,从资料室出来又去晨跑了几圈。他是苛刻的完美主义者,恨不文能气死杜莆武可PK超人,十项全能才好。伺候他睡下,我才开始洗漱。没想到刚开手机,短信提示音立刻响起。

字幕显示短信发自昨晚半夜两点半。幸好我关了机,否则又会被吵醒。本想随手删了,但手指却不听指挥地按下了确认键,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又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事不过三,再看一次,最后一次,看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莫,到现在也没能等到你来,我想我等不到了。

身边的这个包里唯独没有吃的东西,我饿得快疯了,嗓子干得快起火了,我把身上带血的伤口全都舔了个遍。为了保持清醒,我还咬破了手指,可神经对痛苦的耐受程度已经到了极限,我根本就不能感觉痛了,有的只是麻木。

刚才又昏迷了一会儿,可能是饿的,我梦见自己在吃死老鼠,连皮带骨,还有白色肥硕的蛆虫,我大口大口地嚼着,把那骨头咬得嘎嘣响,贪婪地咽进肚里,一只又一只。

很可怕吧,我也觉得害怕,我被那个梦吓醒,现在精神好了些,所以抓紧时间给你写点东西。手越来越没力气,连握住手机都有些吃力,短暂的精力恢复可能是回光返照,如果这是我发出的最后一条信息,我肯定是死了。

呵,也许我早就死了,一直生活在地狱里,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我的记忆又恢复了一些,虽然不多,但那些简短的片断已经足够证明我不是个好人,也许这一切全是报应。如果你找不到我,也是我的命,谁让我做过那么多不好的事呢。

可我真的做错了吗?如果换做你站在我的位置上,可能会做出跟我一样的选择,优胜劣汰弱肉强食是世界上所有生物的生存法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虽然我对不起很多人,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除了没结婚生子,我几乎把世界上所有最好的东西全都享受过了,也算不白活一回,所以我并不后悔。

莫,你说呢?我这一生究竟怎样,也许是非功过只有别人来评论才客观,虽然怎么都想不起和你的关系,但我希望能把有生之年最后的一点心得告诉你,或许能带给你少许启发。

我听见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是你来了吗?还是那些巴不得我死的人?赶快来找我吧,带我走,还有我手上的这个硬皮本,里面记录了太多秘密。

我现在就把这条信息发出,如果你收到了赶紧叫我的名字,如果没听到你的声音,我会删除所有发过的信息,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秘密。

别忘了我说过的那个地方,还有那两组号码,很重要!

记住,千万别告诉任何人!!!

看完短信,无形的阴霾不动声色地笼罩了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女人已经死了。一整天里我做什么都心不在焉,脑子里全是这个女人,以及电邮里提及的事。

E

罗林这天回来得特别早,才晚上九点半就进了屋,看上去他的气色好多了,不像前两天回来那么憔悴。大概是工作有了突破性进展,见我没精打采地竟然主动跟我聊天。

我很想跟他把三封电邮的事从头到尾地说一遍,又怕他责备我自作主张,轻易听信了陌生人的话,还一个人去了偏僻陌生的地方。可这个秘密像难以消化的食物折磨了我好几天,我想了想,避重就轻地把来龙去脉大致说了说,两个号码和那个地址都没提。

没想到罗林刚才还是春风满面的笑脸立刻阴沉下来,埋怨道:“怎么不早告诉我,万一对方是骗子怎么办?你知道现在社会有多乱吗?”

我摇摇头,做贼心虚地撇清:“这不都告诉你了嘛,你放心,我根本就不信她的话。”

“去年报上的新闻还记得吗?有个女孩跟朋友逛街,在一个服装市场里上了趟公厕后她朋友再也没能看到她出来,手机也关机了。她朋友后来想起,有个清洁女工推着垃圾车出来过。朋友报了警,但直到现在这女孩都没线索。很多人都说,她肯定被人弄去偷掉了身体器官。”罗林严肃的说。

我觉得他说的太夸张了,瘪瘪嘴不做声。幸亏我还没说自己已经去过那个地方了,万一被他知道,还不定怎么骂我呢。

“前不久我在论坛上看过一个帖子,一个男人前年带着老婆从东北来这里度蜜月,逛街时她老婆进服装店试衣服,才几分钟人就不见了。男人在店里等了半天,老婆也不见出来,同样是手机关机,问店里的人都说不知道,后来报了警,可是没什么用。找不到老婆他不回家,把工作给辞了借钱找人,几乎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全都被他找遍了。直到去年年底,他终于见到了老婆,但你猜怎么样?”罗林瞪着我,像瞪着做错事的孩子。

“被逼良为娼做站街女了?变白粉妹了?被卖给疯子做老婆了?”我试着猜测。

罗林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她被人砍断四肢切掉舌头,扔在地上乞讨。”

我倒吸一口凉气,但愿这不是真的,太残忍了,知道这个城市的治安比不上内地,但没想到会乱到这种程度,这简直太耸人听闻了。

“这个社会很复杂的,复杂到超出我们的想象,你根本不理解我有多担心你。这阵子我一直在想,你不出去工作也没关系,我会努力赚钱的,不如我们早点结婚,生个孩子。”罗林的手环着我的肩,眼中灼灼的光让我感觉有距离。虽然我知道他们潮汕人特别看重结婚生子,但这个弯转得太快,我有点找不着北。

“可我们现在哪有钱买房子呢?要结婚,最起码也得有个地方住啊。不如等我们买了房子,再攒点积蓄就结婚,你说好吗?不论是生孩子还是养孩子都需要钱的。”我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更不想失去现在工作的机会,苦读十余载,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自力更生。

“你急什么,专家都说现在还不是楼市最底,最好再等上半年,最近两年都是观察期,反正我会努力赚钱的,买房的事不用你操心,我有办法。”一说到买房罗林的底气就没那么足了,脸色有些姗姗,“对了,你刚才说那个女人要告诉你什么?把你手机给我,我想看看那三封电邮究竟有多奇怪。”

我鬼使神差地想起那个女人最后说过的话:这是只有我和她知道的秘密,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赶紧把手机抢在手里,假装去拿充电器:“没,她后来又说怎么都想不起来。我也觉得是个疯子,没准精神有问题,那么长的电邮留着浪费手机内存,早就删了。别担心了,我也不是那么好骗的。手机没电我先充着,你去洗澡吧。”

“我是真的担心你,你好奇心太强了,这样不好。”罗林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放弃了。

直到罗林进了卫生间我才舒了口气,赶紧调出那三封电邮,认真地浏览一遍,把两组号码记熟后删掉了所有短信。凭着过目不忘的超强记忆力,三封信里的内容已经铭记在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似乎冥冥中有股神秘的力量支配着自己,又或者,是电邮的来历和内容太诡异,我被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心理暗示了。

这晚,我和罗林之间终于有了久违的亲热。他说报告终于完成了,导师特别满意,许诺给他推荐个好公司。

按理说他兴致应该很高,事情进展顺利,我们又太久没那个了。可男女之间的事永远不能自欺欺人,他对我的身体似乎并不那么渴望,我们老夫老妻般例行公事,亲吻,拥抱,抚摸,直至入港,没有怦然心动,没有狂热的兴奋,甚至没有开灯。他懒得说情话,我也懒得假装呻吟,只有身下那张不太牢固的小木床发出的扭捏声,证明了这个夜里有过一场爱事发生。

我觉得他在想什么心事,当然,我自己也有心事。当他在我身上冲刺时,我脑子里竟然想着那个也许已经死在黑暗中的女人,想着她说过的话,她生命的最后时刻究竟想起了什么,她为什么会那样说自己,她究竟做过些什么?谁是巴不得她死的人?还有那两串数字,究竟蕴藏着怎样的秘密?

随着最后的喷薄一切草草结束,我没有太强烈的感觉,皮肤上全是粘腻的汗,只想去洗个热水澡。站在花洒下,任凭温热的水流掠过肌肤,像一只只细小无形的鬼手,轻易扼住我的咽喉。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冒了出来,那个女人如果真的死了,不会来缠我吧,毕竟我是她临死前最后一个交往过的人,而且她把她的秘密告诉了我。

虽然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还是不敢继续想下去,世界上最可怕的并不是鬼,而是有人搞鬼,万一那三封电邮是个陷阱,我能安然脱身吗?抑或那个地址和那两串数字的确是很重要的东西,又会不会有人来找麻烦?怎么会那么凑巧,平白无故让我摊上这种怪事?心里一凉,不敢想以后的事,赶紧关水披上浴衣。

胸口堵得慌,我推开窗想呼吸点新鲜空气,可窗外更闷,黏稠的空气像是凝着厚厚的水汽,只站上一会儿冷汗再度遍及周身,看不到天空有星,连月亮也不见踪影,也许一场浩荡的暴雨即将来临。

无数蝙蝠的翅膀在我看不见的半空中拍击,它们在觅食,求偶,以它们独有的方式交流各自的信息。夜是它们最好的保护色,那层层叠叠的黑,让人汗毛竖起。这些丑陋的小动物才是这个城市夜晚的真正主人,它们高高在上藐视一切,它们真正见证了这个城市的衰落和兴起却又置身事外。

也许,这个城市所有的人都死了它们还不会死。

我为这个没来由的念头感到心惊。比如那个留给我一堆问题的女人,她已经死了,蝙蝠们却不会死,它们在无限空旷的半空中舒展着自己的翅膀,它们观察这个世界甚至不需要动用眼睛。也许,它们在她也察觉不到的角落里见证了她的死亡。

重新回到床边时,罗林已经打起了小呼噜,他背对着我面向墙壁,把身体弓成一团。我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不管怎么说那只是个与我无关的女人,死了也好活着也罢,都跟我没关系。我需要的是一份稳定的工作,距离光大招聘的截止时间越来越近了,明天不能再浪费时间。

拔掉充电器时,我发现手机位置不对,一定是被罗林动过,也许他真的很担心我。幸好把电邮全部删掉了没被他看到,如果真的会因那些电邮引来厄运,希望不要牵连到他。把手放在他坚实的肩膀上,我很快在熟悉的呼噜声中沉沉睡去。

这夜的梦里,我见到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中仰起头,对着我神秘莫测地微笑。 7tOp9iTuJ+tiLfWZx5Zx8hupWNvH1FcEODyWoE/7ITZEOwbTZFs4KX5unjMx/pe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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